金庸作品集 - xp1024.com
《金庸作品集》


谈各国象棋

全国象棋最后决赛的那天晚上,许多朋友心情都十分紧张,为的是杨官磷能不能得全国

象棋冠军,局势很是微妙。最后终于在收音机中收到了杨官磷在第二局中力克李义庭,何顺

安又一战而胜王嘉良的消息,大家纷纷谈论,感到很大的兴趣。

有人就谈到了象棋起源的问题。

这问题以往有许多说法,有印度、中国、阿拉伯、波斯诸说,但据近人考据,证明最旱

的象棋是印度人发明的,有一个传说,说发明者是锡兰的一位王后,这传说虽然没有充分根

据,但象棋源于印度,不论中国、西欧或苏联的学者们,在文献和古物的研究上都已得到了

确证。

据我国古代传说,象棋是舜发明的。舜的弟弟象很坏,好几次想害死舜(《孟子》中曾

有记载)。后来舜把他幽禁起来,又怕他寂寞,就制了象棋给他做文娱活动。象棋的“象”

字,就代表舜的弟弟。这传说已证明不可信,但据常任侠先生根据王国维氏的一些考据而推

断,从这个传说中可以推想到象棋传人我国的路线,他认为象并不是舜的亲弟弟,而是我国

以南产象地区(如缅甸等地)的领袖。象与舜曾结成兄弟同盟而战胜其他民族,但后来两人

又发生冲突。很可能.象棋是从印度经过泰、缅等地而传人中国。近年来华南象棋名手辈

出,人才之盛似居全国第一,这虽与象棋先到华南没有什么关系,但在千余年前,华南人就

比中原人士先学会象棋,现在想来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据晏殊所写的《类要》中说,象棋是在三国魏黄初年问(曹丕与诸葛亮的时代)流入中

国的。

现代的象棋型式,到宋代方才制定。宋代的理学家程颢有一首咏象棋的诗说;”大都博

弃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戏法,偏神兼备汉官名。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

斜步卒轻,却凭纹揪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他诗中还没提到炮,炮这兵种,是最后加

入的,当然是要在中国人发明了火药火器之后,才反映在象棋上。

印度原来的象棋由四个人下,好像打麻将一般,每人要先掷骰子,凭点数来下棋。被将

死的一家退出战局,残存的棋子都归战胜者俘虏,俘虏降一级使用。四家淘汰为两家后,两

家再决胜负。宋司马光曾创七国棋,七个人可以合纵连横,战胜者兼并俘虏,增加自己实

力。现在日本的“将棋”俘虏了对方的棋子也可供自己使用,这些规矩都源自印度象棋。在

军事上,利用敌人的俘虏,那么中国象棋与国际象棋是比较人道主义些吧。

流行在欧美的国际象棋与印度象棋相同的一点,是都有六十四个方格,棋子放在格子中

间。中国人却想到了一个聪明办法,棋子不放在格子之中而放在线路交叉的地方,这样棋盘

只增加一条线而位置却从六十四增为九十,我想这或许是从围棋得到的灵感,因为围棋子是

放在线路交叉处,而象棋盘又刚巧是围棋盘格数的四分之一。

印度象棋传到欧洲后,名称上作了一些改变,如士变为后、象变为主教(俄国不变)、

车变为炮台(或船),皇后本来威力极小,但欧洲把她改为纵横斜飞无敌,远胜于车。或

者,这与欧洲人“女人第一”的观念有关也说不定。

朝鲜棋是从中国象棋中变化出来的。据说在朝鲜战争时,美国的狄安将军被俘,后来就

学会了这种棋,在被俘期间天天与看守他的人下棋消遣。

此外有马来棋、缅甸棋、逞罗棋、现代印度棋(共有三种),虽然大致相同,但也有相

异之处。

法国人布阿叶写了一篇谈象棋的文章,他说,欧美一般人虽然以为国际象棋具有世界

性,其实它盛行的地带只占世界人口百分之四十,中国会下象棋的人,或许比全世界下国际

象棋的人还要多些。

(金庸)

钱学森夫妇的文章

十年之前的秋天,那时我在杭州。表姐蒋英从上海到杭州来,这天是杭州览桥国民党空

军军官学校一班毕业生举行毕业礼.那个姓胡的教育长邀她在晚会中表演独唱,我也去了览

桥。

蒋英是军事学家蒋百里先生的女儿,当时国民党军人有许多是蒋百里先生的学生,所以

在航空学校里,听到许多高级军官叫她为“师妹”。那晚她唱了很多歌,记得有《卡门》、

《曼依·郎摄戈》等歌剧中的曲子。不是捧自己亲戚的场,我觉得她的歌声实在精采之极。

她是在比利时与法国学的歌,曾在瑞士得过国际歌唱比赛的首奖,因为她在国外的日子多,

所以在本国反而没有什么名气。她的歌唱音量很大,一发音声震屋瓦,完全是在歌剧院中唱

大歌剧的派头,这在我国女高音中确是极为少有的。

他后来与我国著名的火箭学家钱学森结婚。当钱学森从美国回内地经过香港时,有些报

上登了他们的照片。比之十年前,蒋英是胖了好多,我想她的音量一定更加大了。

最近在内地的报纸上看到他们夫妇合写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对发展音乐事业的一些意

见》,署名是蒋英在前而钱学森在后。我想这倒不一定是“女人第一”的关系,因为音乐究

竟是蒋英的专长。

这篇文章中谈的是怎样吸收西洋音乐的长处,和怎样继承我国民族音乐遗产的问题。他

们认为我国固有的音乐有很多好处,例如横笛的表演能力,就远胜西洋的横笛(西洋横笛用

机械化的键,不直接用手按孔,所以不能吹滑音),但西洋音乐也有很多优点,要学习人家

的长处,就必须先达到西洋音乐的世界水平。目前,我们离这水平还很远。

他们觉得目前对民族音乐重视不够,像古琴的演奏就大有后继无人的危险。我国歌剧的

歌唱法与外国歌剧是完全不同的,而我们对所谓“土嗓子”的唱法还没有好好地加以研究。

火箭学家对数学当然很有兴趣,所以这篇文章有很多统计数字。他们假定,一个人平均

每四个星期听一次音乐节目(歌剧、管弦乐、器乐或声乐)决不算多,假如每个演员每星期

演出三次,每次演奏包括所有的演奏者在内平均二十人,每次演出听众平均二千人,我国城

市里的人口约为一亿人。火箭学家一拉算尺,算出来为了供给这一亿人的音乐生活,需要有

八万三千位音乐演奏者。再估计每个演奏者的平均演出期间为三十五年,那么每年音乐学校

就必须毕业出二千三百七十人来代替退休的老艺人。再把乡村人口包括在内,每年至少得有

五千名音乐学校的毕业生。如果学习的平均年限假定为六年,那么在校的音乐学生就得有三

万人以上,假定一个音乐老师带十个学生,就得有三千位音乐教师。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最低

限度的要求,但目前具体的情况与这目标相差甚远。他们谈到最近举行的第一届全国音乐

周,认为一般说来还只是业余的音乐水平。这对科学家夫妇又用科学来相比:“业余音乐是

重要的,但正如谁也不会想把一国的科学技术发展寄托在业余科学家们身上一样,要发展我

国的音乐事业也不能靠一些业余音乐家们。”

我觉得这篇文章很有趣味,正如他们这对夫妻是科学家与艺术家结合一样,这篇文章中

也包括了科学与艺术。

在自然科学、艺术(西洋部分)、体育等方面,我国过去一切落后,现在,在自然科学

上,有钱学森、华罗庚等等出来了;体育上,有陈镜开,穆祥雄、张统等等出来了:音乐

上,现在还只有一个傅聪。艺术人才的培养确是需要很长的时间(不单是某一个人学习的时

间,还需要整个社会中文化与传统的累积),但既然有这样好的环境,又有这样多的人口,

我想四五十年之内,总有中国的巴格尼尼或李斯特出现吧,六六十年之内,总有中国的贝多

芬或柴可夫斯基出现吧!从历史的观点来说,那决不是很长的时间,问题是在于目前的努

力。

(金庸)

历史性的一局棋

“号外!号外!叮当,叮当!大新闻!”

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东京街头到处响起了报贩们的叫卖声和铃声,卖的是《报知新

闻》的号外,向成千成万读者们报告一个“重大的”消息:吴清源与木谷实在正式围棋比赛

中都使用他们所创的“新布局法”(在日本称为“新布石法”),木谷实先手,三子都走五

路,吴清源三子走四路,成为“三联星”。这在围棋界是前无古人的着法。日本人对围棋极

为着迷,无怪这件事报纸竟要出号外。

木谷实是日本的青年棋人,和吴清源感情很好,两人共同研究而创造出来一种新的布局

体系。简单他说,那是在布局上笼罩全盘而不是固守边隅。他们合著的《新布石法》一书出

版后,书局门外排了长龙(日文称为“长蛇”),在一个短短的时间之内销去了五万册。不

久,日本围棋界出现了称为“吴清源流’(即“吴清源派”)的一群人。

日本围棋界向来有一种本因坊制度,所谓本因坊就是围棋界的至尊,以往都是一人死了

或退休之后,由当时棋力最高的另一人继任,名高望隆,尊荣无比。那时日本的本因坊是秀

哉(他原名田村保寿,秀哉是这位本因坊的尊号,有点儿像皇帝的年号一般。后来岩本薰任

本因坊,号称本因坊“薰和”,桥本宇太郎号称本因坊“昭宇”,等等)。新布石法既然轰

动一时,本因坊当然要表示意见,这位老先生大不以为然,认为标新立异,并不足取。两派

既有不同意见,最好的办法是由两派的首领来一决胜负。

秀哉为了保持令名,已有很久很久没下棋了,这时为形势所迫,只得出场奋战,这是日

本围棋史上一件极度重要的大事。那时吴清源是二十二岁。

吴清源先行,一下子就使一下怪招,落子在三三路。这是别人从来没用过的,后来被称

为“鬼怪手”。秀哉大吃一惊,考虑再三,决用成法应付。下不多子,吴清源又来一记怪

招,这次更怪了,是下在棋盘之中的“天元”,数下怪招使秀哉伤透了脑筋,当即“叫

停”,暂挂兔战牌。棋谱发表出去,围棋界群相耸动,守旧者就说吴清源对本因坊不敬,居

然使用怪招,颇有戏弄之意。但一般人认为,这既是新旧两派的大决战,吴清源使出新派的

代表手来,绝对无可非议。

这次棋赛规定双方各用十三小时,但秀哉有一个特权,就是随时可以“叫停”,吴清源

因为先走,所以没有这权利。秀哉每到无法应付时,立即“叫停”。“叫停”之后不计时

间,他可以回家慢慢思考几天,等想到妙计之后,再行出阵,所以这一局棋因为秀哉不断叫

停,一直拖延了四个多月。棋赛的经过逐日在报上公布,棋迷们看得很清楚,吴清源始终占

着上凤。一般棋人对于权威和偶像的被打倒不免暗暗感到高兴,但想到日本的最高手竟败在

一个中国青年手里,似乎又很丧气,所以日本的棋迷们在这四个月中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心情是十分矛盾的。

社会人士固然关心,在本因坊家里,情形尤其紧张。秀哉连日连夜地召集心腹与弟子们

开会,商讨反攻之策。秀哉任本因坊已久,许多高手都出自他的门下,这场棋赛大家自然是

荣辱与共。所以,这一局棋,其实是吴清源一个人力战本因坊派(当时称为“坊派”)数十

名高手。下到第一百四五十着时,局势已经大定,吴清源在左下方占了极大的一片。眼见秀

哉已无能为力,他们会议开得更频繁了。第一百六十手是秀哉下,他忽然下了又凶悍又巧妙

的一子,在吴清源的势力范围中侵进了一大块。最后结算,是秀哉胜了一子(两目),大家

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胜得很没有面子,但本因坊的尊严终于勉强维持住了。

这事本来已经没有问题,但事隔十多年,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围棋界的元老漱越宪

作忽然在一次新闻界的座谈会中透露了一个秘密:那著名的第一百六十手不是秀哉想出来

的,是秀哉的弟子前田陈尔贡献的意见。这个消息又引起轩然大波。这时秀哉已死,他的弟

子们认为有损老师威名,迫得漱越只好辞去了日本棋院理事的职务。

许多年后,曾有人问吴清源:“当时你已胜算在握,为什么终于负去?”(因为秀哉虽

然出了巧妙的第一百六十手,但吴还是可以胜的。)吴笑笑说:“还是输的好。”这话说得

很聪明,事实上,要是他胜了那局棋,只怕以后在日本就无法立足。

最近在日本的围棋杂志上看到吴清源大胜前田陈尔和现在本因坊高川格的棋局。前田居

然连用了两下吴清源当年所创的“鬼怪手”,要是老师还活着,他一定不敢这样“离经叛

道”吧。

快乐和庄严

——法国影人谈中国人

前天中午一位朋友请吃饭,座上有法国的电影制片人亚历山大·慕努舒金

先生、法国电影协会的代表加劳先生等人。他们刚从北京参

加了法国电影周,要经过香港回国去。

慕努舒金身材高高的,很有艺术家风度。加劳给人的印象则是十分的干练与诚恳,他们

首先谈到的就是这里许多右派报纸歪曲报道了他们的谈话,慕努舒金说:“中国给我的招待

好极了,真是说不出的感谢。”接连不断的宴会与参观不必说了,他特别举了一个特有的例

子:他申请到中国去,为了简化手续,我国外交机关通知他,只要把姓名和护照号码打个电

报去就是了,用不到护照签证、用不到照片、更用不到打指模(像美国移民局所规定的那

样),这种对外国客人的绝对信任与尊重,使他们非常满意。

慕努舒金说:“中国很美,但中国人尤其动人。”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国人的快乐与内

心感到的尊严,使人不自禁地分享到这份愉快和稳定的感觉。他觉得,中国人对自己的国

家、文化和将来的生活,充满了强烈的信心,然而一点没有嚣张和浮夸。他说来香港之前的

一夭,曾有一次印象极深刻的经验:他到广州中山公园去散步,见到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宁静

和安详,这在欧美任何大都市中都是见不到的。他到过四五个其他的新民主主义国家,他觉

得最快乐的似乎是中国人,他说这决不是对中国人客气的恭维,他在捷克、民主德国等国家

也曾直率他说过。加劳说,这大概因为在捷克、德国这些国家,人民从前的生活程度就很

高,与英法差不多,革命后的改进不像中国那么惊人地显著。慕努舒金说得不错,他一九二

一年到中国时,看到的情形与今日中国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加劳今年二月间到过北京,这次是第二次去。他说,他今年春天见到的印象大好,只怕

自己个人有偏见而看错了,但这次有两位朋友在一起,大家意见一致,他才相信事实的确是

这样。

慕努舒金先生是《勇士的奇遇》(港译《肉阵飞龙》)《倾国倾城欲海花》、《四海一

心》等片的制片人,他谈到中国电影时说,他刚到香港时发表的意见,被某些记者先生们作

了错误的引述,不过他们不了解电影的专门技术,误解也是难怪。接着他在技术上作了分

析,他说得很但白,很诚恳,他认为中国电影在技术上有两个缺点。第一是录音,只做到清

晰而没有气氛。在《四海一心》中,共有九百五十种声音,用以表示环境的气息,但在一般

中国电影中,主要只听到演员们在麦克风前讲话。

这一点我想他说得不错。他说的第二个缺点是关于蒙太奇的,他认为中国电影对剪接不

够注意。《勇士的奇遇》一共有一千二百五十个镜头,有些镜头只有五十厘米长,但中国电

影的镜头一般拖得很长。我们对他说,在艺术上,镜头的短促的确容易造成蒙大奇的效果,

但中国电影的主要观众是农民,他们极大多数是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电影的,电影手法的过分

花俏和复杂会使他们感到困难。他想了一下,认为在社会意义上,这点确是也应当考虑到

的。

这是一次很愉快的谈话,大家交换了意见,还谈到将来合作的计划,有人向石慧开玩笑

说:“怎么他老是说夏梦,不说石慧呢?”大家都笑了,因为在法文中表示“动人、可爱”

等意思的Charmant,声音就像在叫“夏梦”,凡位法国先生在谈话中大赞中国与中国人,

所以不断听到“夏梦、夏梦”之声。(金庸)

康熙朝的机密奏折

金庸史评

康熙朝的机密奏折

《鹿鼎记》的故事中说到,康熙在韦小宝的部属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韦

小宝的许多秘密行动。小说的故事有点夸张。清初政治相当清明,取消了明朝东

厂、西厂、内厂、锦衣卫等特务制度,皇帝并没有私人特务。一直到清亡,始终

没有特务系统。

雍正的“血滴子”只是小说家言,并非事实。

但康熙对于臣子的动静,地方上的民情,还是十分关心的,这是统治者所必

须知道的情报。从康熙朝开始,清廷建立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原来的制度是

朝廷有一个“通政使”机关,凡是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题本,都先交到通

政司,经审阅后再行转呈。康熙觉得这方式会导致壅塞,泄露机密,所以命令特

别亲信的臣子专折奏闻。专折不经通政司,直接呈给皇帝,密折的封面上并不写

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写“南书房谨封”字样。奏事者亲自送到御书房,面交太监

,等皇帝批复之后,又亲自到御书房领回。

后来这奏折制度的范围扩大。并不限亲信臣子才可密奏,一般地方督府、京

中大员都可用折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规定科道等官(中级官员)

每天一人以密折轮流奏事,事无大小,都可照实奏告,即使没有什么事可说,也

须说明为什么没有事可说。这种方式扩大了皇帝的权力,同时使得各级官员不敢

欺骗隐瞒。从康熙朝的奏折中看来,奏折的内容主要是各地粮价、雨水、收成、

民间舆论、官员的清贪。可见康熙最关心的是百姓的经济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员

是否贪污。当然,各地的造反叛乱,他也是十分注意的。康熙在奏折上用朱笔批

示,大多数是写“知道了”三字,有时也有详细指示。从批示之中,可以见到康

熙英明而谨慎,同时对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宽仁。

王鸿绪的奏折

王鸿绪比康熙大九岁,江苏华亭人,康熙十二年进士,做过翰林院编修、工

部尚书、户部尚书等大官,是康熙十分亲信的臣子。他呈给康熙的奏折上,只写

“密奏。臣王鸿绪谨奏”字样,不写官衔,所有公式套语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

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员的情况。

康熙派遣亲信探听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数极为有限,并一再叮嘱

不可让人知道。他在给王鸿绪的亲笔上谕中说:“京中地可闻之事,卿密书奏折

,与请安封内奏闻,不可令人知道。倘有泻(泄)漏,甚有关系,小心,小心。”

“前岁南巡,有许多不肖之人骗苏州女子。朕到家里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

行者。尔细细打听,凡有这等事,亲手蜜蜜(密密)写来奏闻。此事再不可令人

知道。有人知道,尔即不便矣。”(苏州女子以美丽出名,大概有人乘着康熙南

巡的机会,想选美进献,或假借名义,欺骗苏州女子的家属。)“已(以)后若

有事,奏帖照南巡报例。在宫中耳目众,不免人知,不必奏。”

“有所闻见,照先密折奏闻。”

王鸿绪受到皇帝委托,保证绝对不敢泄漏。他在密折中说:“臣一介竖儒,

历蒙圣恩简擢,毫无尺寸报效,愧悚无地。兹于十三日卯刻入直内廷,恭接御批

并封内密谕,其时蔡查二臣未曾到。臣虔开默诵,不胜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

愚昧,何足此数,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惟有竭尽犬马,力矢忠诚,以仰

报圣恩于万一。至蒙恩谕谆诲,虑臣稍露风声,关系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

时刻凛遵,三缄其口,虽亲如父子兄弟,亦决不相告,自当慎之又慎,以仰副天

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后京中可闻之事,臣随时于恭请圣安帖内缮写小折,密达御

览。缘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复。谨奉。”(康熙批:是。)王鸿绪所密奏的

,大都是关于钱粮、马政、铸钱、盐政等等财政经济事务。他对财经事务特别感

兴趣,所以后来长期做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本来这些财经事务可以由正式奏本

奏告皇帝,但密折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较为妥

善。

除财经弊端外,王鸿绪的密奏性质十分广泛。

有几个密折与“陈汝弼案”有关。这案子起因于陈汝弼纳贿三千两银子,后

来发展为大案,由“议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门会审”。王鸿绪参与

会审,将审案经过详细密奏康熙,其中说到满官汉官之间的争辩:“……定陈汝

弼‘情真立斩’,满大人皆已依允。李振裕与臣说:定罪未有口供,大人们应斟

酌,且陈汝弼昨日所首字纸及书札是什么东西。臣又云:不是隐藏得的。满大人

因令司官取来,念与众大人听……满大人说,没有关系,不必入在口供内。汉大

人说:‘假装身死’四字该去,昨日原是昏晕去了。因删四字。屠粹忠说:藏匿

案卷及犯赃,得无‘立斩’之条。议政大人说:改了罢。舒辂因改‘立绞’。科

道说:仍照三法司监候绞罢。满班大人未有应者。又陈汝弼令家人递亲笔口供,

满大人不收。李录予说: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陈汝弼亲笔口供,今日伊家人来递,

又不收,如何使得呢?……今本内所定口供,寥寥数语,乃舒辂所做也……从来

问官改供及捏供,拟罪处分,条例甚重……满大人皆怕惹怨,有话不肯发出。议

政大臣亦唯听舒辂作主裁定而已……”

康熙批语:“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体,朕已明白了。”

奏帖的主要内容,是说“满大人”有冤枉犯人的情况。“汉大人”则力为开

脱。

这案子后来如何结案不明,相信康熙会有较宽大的裁定。值得注意的是,满

洲官员传统上虽较有权势,但康熙并未偏袒满官。同时又可看到,当时处人死刑

十分郑重,不能由有权势的大臣一言而决。

王鸿绪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干无关紧要的小事,今日读来,颇有兴味:有一

个奏折是长篇奏告马政的,最后一段却说:“……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

传信与他,说皇上在外说他是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惊慌等语。此后臣所陈

密折,伏乞皇上仍于密封套上,御批一‘封’字,以防人偷看泄漏之弊……”(

康熙批:知道了。)有一个长篇密折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后一段说

:“又宋荦幼子宋筠系举人,于十一月廿一日到京会试,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晕

病,隔久方一发,惟今年武场中晕一次,及到扬州,复发一次,比以前紧些,然

幸而晕醒,仍可办事,今奏新恩,将来交印之后即可来京等语……”(康熙批:

知道了。)宋荦本为江宁巡抚,新升吏部尚书,办事能干,康熙关心他的健康。

有一个密折奏告一个官员有罪充军,解差向他讨赏,每人要银子十两,那官员不

给,反加辱骂。一天晚上,那官员忽被人绑缚,所有银两尽被取去。这是一件无

关紧要的小事,王鸿绪一样的密折奏闻。

李煦的奏折

李煦是康熙的亲信,任苏州织造达三十年之久。李煦的妹夫曹寅任江宁织造

二十余年,曹寅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李煦、曹寅,以及杭州织造

孙文成三人,都不断向康熙呈递密折,奏报江南地方上的情形。其中极大部分是

关于雨水、收成、米价、疫病、民情、官吏的名声等等。当时没有报纸,康熙主

要从这些奏折中得知各地实情。

康熙三十二年夏,淮徐及江南地区天旱,六月中降雨,李煦奏报收成及米价。康熙批:“五月间闻得淮徐以南时*舛候,夏泽愆期,民心慌慌,两浙尤甚。朕

夙夜焦思,寝食不安,但有南来者,必问详细,闻尔所奏,少解宵旰之劳。秋收

之后,还写奏帖奏来。”

四十七年正月十九日,李煦有这样一个奏折:“恭请万岁万安。窃臣于去年

十二月初七日,风闻太仓盗案,一面遣人细访,一面即缮折,并同无节竹子,差

家人王可成赍捧进呈。今正月十七日,王可成回扬,据称:‘无节竹子同奏折俱

已进了,折子不曾发出。臣煦闻言惊惧。伏思凡有折子,皆蒙御批发下,即有未

奉批示,而原折必蒙赐发。今称不曾发出,臣心甚为惊疑。再四严刑拷讯,方云

:‘折子藏在袋内,黑夜赶路,拴缚不紧,连袋遗失德州路上,无处寻觅。又因

竹子紧要,不敢迟误,小的到京,朦胧将竹子送收,混说没有折子,这是实情。

’等语。臣煦随将王可成严行锁拷,候旨发落。但臣用人不当,以致遗误,惊恐

惶惧,罪实无辞,求万岁即赐处分。兹谨将原折再缮写补奏,伏乞圣鉴。臣煦临

奏不胜战栗待罪之至。”

康熙朱批:“凡尔所奏,不过密折奏闻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将尔家人一

并宽免了罢。外人听见,亦不甚好。”

值得注意的,还不在康熙的宽大,而是他的基本心态:皇帝认为派人暗访密

奏,是一件不光采、不名誉的事;不是堂堂正正的办事,就非光明正大的作风,

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知道。康熙批复密折,从来不假别人之手,一度右手有病,

不能书写,勉强用左手批复。但在政治黑暗的时代,统治者派遣探子私访密奏,

却众所公认是理所当然。这种对“特务工作”的价值观念,是政治清明或腐败的

一种明显分野。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六,李煦在请安折子之中,又附奏江南提督张云翼病故

的讯息。

向皇帝请安,是“恭祝万岁爷万福金安”,该当大吉大利才是,死亡的消息

必须另折奏报,决不可混在一起,否则有咒诅皇帝死亡的含义。李煦这个奏折犯

了基本的忌讳,十分胡涂。奏折中说:“恭请万岁万安。窃提督江南全省军务臣

张云翼,于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八日,病患腰痈,医治不痊,于七月初三日巳时

身故,年五十八岁,理合奏闻。苏州六月晴雨册进呈,伏乞圣鉴。”

康熙见了这大不吉利的奏折,自然很不高兴,但申斥的语气中还是带了几分

幽默。

朱批:“请安折子,不该与此事一起混写,甚属不敬。尔之识几个臭字,不

知哪去了?”

李煦见到御批,自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奏谢罪,痛自忏悔。康熙批:“

知道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奉命到扬州办理刻印《

佩文韵府》事宜,染上疟疾,病势甚重。李煦前往探病,曹寅请他上奏,向康熙

讨药。

康熙得奏之后,立即朱批:“尔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

赚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泄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南方庸

医,每每用补济(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参,今得

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金鸡拿(即奎宁,原文用满文)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

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康熙连写四次“万嘱”,又差驿马赶急将药送去扬州,限九日赶到,可见对曹寅

十分爱护关心。奎宁原是治疟疾的对症药物,但曹寅可能有其他并发症,终于不

治逝世。康熙甚为悼惜,命李煦妥为照顾曹寅的遗属。

李煦的奏折之中,有一大部分是关于实验新种稻米的。康熙很重视稻米品质

,经过多方试种,培育出一种优良品种,发交各地官绅试种。李煦详细奏报试种

的情况,某官种几亩,亩产几石几斗;某商人种几亩,每亩产几石几斗等等。如

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奏:“窃奴才所种御稻一百亩,于六月十五日收割,

每亩约得稻子四石二斗三升,谨砻新米一斗进呈。而所种原田,赶紧收拾,乃六

月二十三日以前,又种完第二次秧苗。至于苏州乡绅所种御稻,亦皆收割。其所

收细数,另开细数,恭呈御览。”可见李煦还负有“种御稻实验田”的任务。

康熙将“御稻”种子普遍发交各地官绅商人试种,每人试种的田亩多数是两

亩至三亩。李煦种到一百亩,是最大的实验农场。所产的米当时叫做“御苑胭脂

米”,色红味香,煮粥最美。《红楼梦》写庄头乌进孝进给贾府的,就是这种米。

康熙在南巡之时,见到民舟中满载猪毛、鸡毛,问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

肥料,其后即下旨试验,效果甚好。

比之后世不经实验而大搞卫星田,不注意品种肥料而只虚报瞒骗,康熙的种

稻实践是科学化得多了。

李林盛的奏折

康熙颇有幽默感,虽然在严肃的公文批语之中,往往也流露出来。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陕甘提督李林盛上了一道奏本。这人的正式官衔

是:“提督陕西甘肃等处地方总兵官右都督加一级降二级戴罪图功。”奏折中说

:“皇上著问:‘提督好,提督身上好么?各官好么?又在先的提督地方上事宜

、雨水情形俱不时启奏,今你到任来,为何不具本启奏?今后可将地方上事宜不

时启奏于皇上知道。又皇上赐你鹿舌、鹿尾、干肉等捌样,你可查收’等因。臣

随恭设香案,率同将弁各官,望阙谢恩,领受讫。除臣恭奉纶音,颁赐食品,见

在另疏奏谢天恩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论,臣谨遵旨

具复。伏念臣以庸愚,幸生圣世,遭遇尧舜之主,身经太平之年,毫无报称,夙

夜兢惕……”

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折中以大量套语歌功颂德,关于地方事宜和雨水

情形,也是报喜不报忧。此人大概是汉军旗的武官,所用的师爷也不明规矩,在

奏折上盖了一颗官印。康熙朱批:“知道了。已后折字写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满洲文,康熙的意思是,这种奏折是秘密奏报,并非正式公文,

要李林盛自己书写,不会写汉字则写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御批后,又上奏折:“……仰惟我皇上承天御极,神武英文,虽

圣躬日理万机,犹无时不以民生为念。曩因河东岁歉,上勤圣怀,既沛赈恤之殊

恩,复颁免赋之旷典,诚功高万世,德迈百王,薄海内外,靡不共戴尧天也……

再臣应宜遵旨,以清字具折请奏,但臣虽稍识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书写,又

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缮,臣既不谙其中深义,诚恐词句失宜,并恳皇恩

,容臣嗣后凡陈奏事宜,仍准以汉字具奏,庶民舛错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汉文亦未必尔自能作也。”

他明知这员武将肚子里墨水有限,这封奏折必是叫人代写的,于是小小的讽

刺了他一下,以后也不盼望他能自写奏折、密报地方讯息了。

李林盛这封奏折虽是师爷所写,其实还是有不通顺处。例如“但臣虽稍识清

字,因年衰目昏,不能书写,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实应当是“又兼不通清

字之文理”。

原折中那一句话,变成了指摘满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宽供大量,不

予追究,如果变成了细密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许会下旨斥责,罚他“再降一级,

戴罪图功”。

月下老人祠的签词

杭州有座月下老人词,那是在白云庵旁,词堂极小,但为风雅之士与情侣们所必到,可

惜战时被炮火夷为平地,战后虽然重建,情调却已与以前大不相同。杭州正在大举进行园林

建设,我想,这所司天下男女姻缘的庙字,实在大有很精致地修建它一下的必要。

月下老人的典故出于《续幽怪录》,据说唐时有个名叫韦固的人,有一次经过宋城,看

见一位老怕伯在月光下翻书,这位老伯伯说天下男女的姻缘都登记在他的簿子上,他的囊中

有无数红色的绳子,只要这绳儿把男女两人的脚缚住了,就算两人远隔万里,或者是对头冤

家,都会结成夫妻,所以后来有“赤绳系足”的典故,西洋人的办法却比我们鲁莽得多,他

们有一个邱比特,这是一个顽皮的小孩(有时甚至是盲目的),拿着弓箭向人乱射,哪一对

男女被他一箭射中,就无可奈何地堕入情网。相较之下,我们的月下老人用一根红线温柔地

替人缚住,还有簿籍可资稽考,显然是文明得多了。月下老人的故事流传全国,然而除了杭

州之外,其他地方很少听见有这位“天下婚姻总管理处处长”的庙堂,那倒是很奇怪的。

以前,常常可以见到一对对脸红红的情侣们,尽管穿了西装旗袍,都会在柯堂中虔诚地

拜倒,求一张签,瞧瞧两人的爱情能不能永远美满。

杭州月下老人的签词恐怕是全国任何庙字所不及的,不但风雅,而且幽默,全部集自经

书和著名的诗文。据说其中五十五条是俞曲园所集,此外四十四条是俞的门人所增,一共是

九十九条。我旧日家中有一个抄本,不知是哪一位伯伯去抄来的,我还记得一些,但九十九

条自然是记不全了。

第一条是“关关雄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理所当然的。此外兆头

吉利的有“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落霞与孤骛齐飞,秋

水共长天一色”、“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原来是曾子的话这里当指这男子

很靠得住,可以嫁)等等。求签而得到这些,到自是中心窃喜,无法形容了。

有一条是“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孟子》这两句话,本是反

语,但这里变成了鼓励男子去大胆追求。有一条是《诗经·庸风·桑中》的三句:“期我乎

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这在《诗经》中原本是最著名的大胆之作,所谓

“桑间濮上”的男女幽期密约,这一签当也是鼓励情人放胆进行。“求则得之,舍则失

之”、“不愧于天,不畏于人”。这两签都含有强烈的鼓励性:追呀,追呀,怕什么?

还有一些签文含有规劝和指示,如“德者本也,财者未也”。叫人不要为钱而结婚。如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指此人虽穷,人品却好,可以嫁得。如“不有祝舵之佞,而有宋

朝之美”。照《论语》中原来的解释,是这男人嘴头甜甜的会讨人喜欢,相貌又漂亮,然而

是头色狼,绝对靠不住。“可妻也。”这句话也出自《论语》,孔夫子说公冶长虽然被关进

了牢狱,但他是冤枉的,结果还是招了他做女婿。“仍;日贯,如之何?何必改作?”这句

本来是阂子塞的话,这里大概是说,别三心两意了,还是追求你那旧情人吧。另一条签词中

引用孔子的话,恰恰与之相反:“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好的人有的是,你哪

里知道将来的没有现在的好?这个人放弃了算啦。这大概是安慰失恋者的口吻吧。“故好而

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你爱他,要了解他的缺点,你恨他,也得想到他的好处。“其所

厚者薄,其所薄者厚。”她虽然对小王很亲热,对你很冷淡,其实她内心真正爱的却是你

呢。“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这家伙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么颠倒呢?唉,连

这种丑八怪也要!

另外一些签条是悲剧性的。“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照余冠英

的译法是:“谁说那苦菜味儿太苦,比起我的苦就是甜养。瞧你们新婚如蚀似漆,那亲哥亲

妹也不能比。”有一签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虽不一定如孔子

的弟子冉伯牛那样患上了麻风病,但总之此人是大有毛病。“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两世

一身,形单影只”(出韩愈《祭十二郎文》);“条其歉矣,遇人之不淑矣”(出《诗

经·王风·中谷有雍》),这些签都是令人很沮丧的。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那是《西厢记》中张生空等半

夜,结果被崔莺莺教训一顿,“夜静冰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那是《琵琶记》中蔡

伯锴不顾父母饿死,被人痛斥。求到这些签文的人,只怕有点儿自作多情。最令王老五啼笑

皆非的,大概是求到这一签了:“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金庸)

袁崇焕评传

在距离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区之中,过去三百多年内出了两位与中国历史有重大

关系的人物。最重要的当然是孙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在广东东莞县的袁崇焕。

我在阅读袁崇焕所写的奏章、所作的诗句、以及与他有关的史料之时,时时觉得似乎是

在读古希腊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剧。袁崇焕真像是一个古希腊的悲剧英

雄,他有巨大的勇气,和敌人作战的勇气,道德上的勇气。他冲天的干劲,执拗的蛮劲,刚

烈的狠劲,在当时猥琐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显得突出。

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焕”,是火光,是明亮显赫、光彩辉煌;“素”是直率的

质朴,是自然的本性。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挥洒自如的作风,的确是人

如其名。这样的性格,和他所生长的那不幸的时代构成了强烈的矛盾冲突。古希腊英雄拼命

挣扎奋斗,终于敌不过命运的力量而垮了下来。打击袁崇焕的不是命运,而是时势。虽然,

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时势也就是命运。像希腊史诗与悲剧中那些英雄们一样,他轰轰烈烈的

战斗了,但每一场战斗,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

希腊史诗《伊里亚特》记述赫克托和亚契力斯绕城大战这一段中,描写众天神拿了天平

来秤这两个英雄的命运,小时候我读到赫克托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们决定他必须战败而

死,感到非常难过,“那不公平!那不公平!”过了许多岁月,当我读到满清的皇太极怎样

设反间计、崇祯和他的大臣们怎样商量要不要杀死袁崇焕,同样有剧烈的凄怆之感。

历史家评论袁崇焕,着眼点在于他的功业、他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他在明清两个朝代

覆亡与兴起之际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写一段小说,又写一段报上的社

评,因此对历史、政治与小说是同样的感到兴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焕的一生之时,他强烈的

性格比之他的功业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体说来,清朝比明朝好得多。从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个君主,他们的总平均分数和

明朝的十六个皇帝相比,我以为在数学上简直不能比,因为前者的是相当高的正数,后者是

相当高的负数。对于满州人入主中国一事,近代的评价与前人了颇有改变。所以袁崇焕的功

业,不免随着时代的进展而渐渐失却光彩。但他英雄气概的风华却永远不会泯灭。正如当年

七国纷争的是非成败,在今天已没有多大意义了,但荆轲、屈原、蔺相如、廉颇、信陵君等

等这些人物的生命,却超越了历史与政治。

《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物。他没有抗拒艰难时世的勇气,

受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就像我们大多数在海外的人一样。

袁崇焕却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气,笼盖当世,即使他的缺点,也是英雄式的惊世骇

俗。他比小说中虚构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气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当清和升平的时日,悬在壁上,不免会

中夜自啸,跃出剑匣。在天昏地暗的乱世,则屠龙杀虎之后,终于寸寸断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个君主在临死之时,都深深感到了

失败的屈辱:崇祯、清太祖努尔哈赤、清太宗皇太极(如果他不是被人谋杀的,那么是惟一

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领林丹汗、朝鲜国王李佑;始终是死路一条的将军和大臣(奋勇抗敌

的将军与降敌做汉奸的将军,忠鲠正直的大臣与奸佞无耻的大臣,命运都没甚么分别,但在

一个比较温和的时代,奸臣却常常能得善终,如秦桧);愤怒不平的知识分子,领不到粮饷

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饥饿流离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与勇气的英雄人物:

杨涟、熊廷弼、孙承宗、李自成、袁崇焕。

在那个时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无法想象的苦难。在山东的大饥荒中,丈

夫吃了妻子的尸体,母亲吃了儿子的尸体。那是小人物的悲剧,他们心中的悲痛,一点也不

会比英雄们轻。不过小人物只是默默的忍受,英雄们却勇敢地奋战了一场,在历史上留下了

痕迹。英雄的尊严与伟烈,经过了无数时日之的后,仍在后人心中激起波澜。



这个不幸的年代,是数十年腐败达于极点的政治措施所累积而成的。

我书架上有一部英国历史家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是三卷注释本。书脊上绘着罗

马式建筑的两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头上有些残缺破损,第二卷的柱子残损更

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这象征一个帝国的衰败和灭亡,如何一步步的发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这样。

明朝的覆灭,开始于神宗。

神宗年号万历,是明朝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只因为他做皇帝的

时候实在太久,所以对国家人民所造成的祸害也特别大。他死时五十八岁,本来并不算老,

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岁,成祖六十五岁,世宗六十岁。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后来更抽

上了邪片。邪片没有缩短他的寿命,却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

夷所思的懒惰,一定是出于鸦片的影响。

然而万历初年,却是中国历史上最光彩辉煌的时期之一。近代中西学者研究瓷器及其他

手工艺品,有这样一个共通的意见:在中国国力最兴盛的时期,所制作的瓷器最精彩。万历

年间的瓷器和珐琅器灿烂华美,精巧雅致,洵为罕见的杰作。因为万历最初十年,张居正当

国,他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精明能干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时只有十岁,一切听母亲的话。两宫太后很信任张居正,政治上权力极大的司

礼太监冯保又给张居正笼络得很好,这些有利的条件加在一起,张居正便能放手办事。明朝

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张居正是大学士,名义是首辅,等于是宰相。

从万历元年到十年,张居正的政绩灿然可观。他重用名将李成梁、戚继光、王崇古,使

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异族每次入侵都大败而归,只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进行和平贸易。南

方少数民族的武装暴动,也都一一给他派人平定。国家富强,储备的粮食可用十年,库存的

盈余超过了全国一年的岁出。交通邮传办得井井有条。清丈全国田亩面积,使得税收公平,

不致像以前那样由穷人负担过分的钱粮而官僚豪强却不交税。他全力支持工部尚书潘季驯,

将泛滥成灾的黄河与淮河治好,将水退后的荒地分给灾民开垦,免税三年。官僚的升降制度

执行得很严格,严厉惩办贪污。

也谈对联

百剑堂主在《吟诗作对之类》一文中提到了杭州的两副对联,因为我是杭州人,他问我

在杭州的无数对联之中,对哪几联印象最深。我首先想到的,是月下老人祠那一联:“愿天

下有情人,都成为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这联的上联原出《续西厢》,金圣

叹批《续西厢》从头骂到底,只对最后这两句赞赏备至。我想这一联人人看了都会高兴,文

辞亦佳(月下老人祠有签词九十九条,全部引自经书诗文,雅俗与此间黄大仙签词不可同日

而语)。还有阮元为杭州贡院所撰的那一联:“下笔千言,正槐子黄时,桂花香里;出门一

笑,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这联我是在小时候记得的,以后每次学校大考或升学考试,

紧张一番而缴卷出场时,心头轻松之余总会想到它。

百剑堂主所提到岳坟前“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那一联,出自一个姓徐的

女子手笔(陆放翁有“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联,亦颇见风骨)。抗战时我在

重庆念书,那时国民党政府时时有向日本求和之想,有些御用教授们就经常宣传“岳飞不懂

政治、秦桧能顾大局”的思想。有一次陶希圣(他奉敌伪之命来重庆活动)到学校里演讲,

语气间又宣传这套理论,我们一些同学们听得很气愤,在他第二次演讲之前:先在黑板上写

了“青山白铁”这副对联,他见了心里有数。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旧时家中有一小轩,是祖父与客人奕棋处,轩里挂了一副对联:“人心无算处;国手有

输时。”当时不懂当中妙处,现在想来,这里面实在颇有哲理。

百剑堂主曾撰一联:“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侮痴。”我见了很喜欢,他用宣纸

给我写好,请荷里活道某店裱起,挂在斗室之中,不觉雅气骤增。

我写《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回目全不考究,信手挥写,不去调叶平厌,所以称

不上对联,只是一个题目而已。梁羽生兄甚称赏我“盈盈红烛三生约,霍霍青霜万里行”两

句(上句写徐天宏与周绮婚事,下旬写李沅芷仗剑追赶余鱼同),但比之百剑堂主的每回皆

工,那是颇为不及了。

前几天《大公园》中登载文怀沙先生一篇《韩愈与贾岛》的文章,认为“鸟宿池边树,

僧敲月下门”两句中,“敲”字确比“推”字好,因为这有“鸟鸣山更幽”的意境。“鸟鸣

山更幽”本来是宋王籍的诗。《梦溪笔谈》中说: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一句,素来认为

无人能对,王安石用“鸟鸣山更幽”来对。王籍原联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两句

意思一样,王安石这一联集对却是上句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比原句更工。旧诗律诗中

必有对偶,所以好对不胜枚举。古人因对成妙对而发达做官的事,笔记小说中也记载得很

多。如宋时宰相词人晏元献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数年不能得到好对,一天晚上与一

个小官王琪一起散步,谈起这事,王应声道:“似曾相识燕归来。”晏大为赏识,从此王琪

做官就一帆风顺了。

我从前在江南故乡时很爱听说书,在听说《三笑》时就曾听到许多妙对。唱弹词的人说

文徵明在追求爱人时,那位小姐出对道:“因荷(何)而得藕(偶)?”文徵明对道:“有

杏(幸)不须梅(媒)!”于是好事得谐。又据说金圣叹被杀头时他儿子吟道:“莲(连)

子心中苦。”金老先生对曰:“梨(离)儿腹内酸!”两对一喜一悲,虽都未必真有其事,

但对偶双关,确不容易。

对对子既要工,又要快,不比其他文章可以慢慢琢磨。有一本笔记中记载一个故事:陆

文量在浙江做官,有一天与管教育事务的陈震一起饮酒,见陈是个光头佬,就出对嘲他:

“陈教授数茎头发,无计(髻)可施。”陈震立即对道:“陆大人满脸髭髯,何须如此。”

以成语对成语,很有本事,陆大为叹赏,笑道:“两猿截木山中,这猴子也会对锯

(句)。”陈震笑道:“我也要不客气了,幸勿见怪。”于是对道:“匹马陷身泥内,此畜

生怎得出蹄(题)?”两人抚掌大笑竟日。

据说从前有个人名叫李廷彦,曾献百韵诗给一位大官,中间有一对云:“舍弟江南殁,

家兄塞北亡:”那位大官看了很同情他,道:“想不到你家里竟接连遭到不幸。”李廷彦忙

道:“实无此事,那是为了对仗工整才这样写的。”作对至此,可说形式主义到了极点。

书的“续集”

最近收到了好几封读者的来信,询问有一部叫做《天池怪侠》的书,是不是我的作品。

虽说是提出询问,其实他们在信中都已表示知道了答案,知道这是别人冒名之作。因为虽然

天池怪侠是《书剑恩仇录》中一个重要人物,虽然这部书中也有陈家洛、霍青桐、无尘、李

沅芷、常氏双侠、赵半山等等人物,虽然它是从《书剑》结束的地方开始而封面上也署了我

的名字,然而文字的风格毕竟是完全不同的。有一位读者寄了几本这种书给我,我见书里的

乾隆皇帝自称“孤王”、李沉芒自称“妾”一个什么老侠自称“老身”,每个人都似乎在唱

戏,实在觉得相当有趣。

给小说或戏剧写续集,这种兴趣似乎是十分普遍的。不一定是好的作品才有人写续集,

平庸的无聊的作品,也会有人兴致勃勃地提笔续下去。美国片《阿飞舞》难道是一部好影片

么?《黑湖妖》难道有任何价值么?然而毕竟还是有《阿飞舞续集》和《黑湖妖续集》。在

我国旧小说中,《济公传》的续集恐怕数量最多,然而《济公传》写得实在并不精采。《七

侠五义》之后有《小五义》和《续小五义》,《今古奇观》之后有《续今古奇观》这都是比

较流行的,但我一直看到了《九续小五义》和《五续今古奇观》,除了黄色与无聊,这些续

书中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既有兴致写作,为什么不另外写一部小说

呢?续集已是这样差了,怎么还能不断地续下去?

谈到续书的种类,大约以《红楼梦》为最多了,现在流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后四十回就

是高鹗续的,而在所有的续书中,恐怕也是高鹗的最为精采,虽然他对礼法与封建制度的看

法,远不及曹雪芹的富于反抗精神,然而他终于继承了原作的悲剧结构。如“侯芳魂五儿承

错爱”等几段,细腻生动,可以直追原作。此外的续书,如《红楼圆梦》、《红楼后梦》、

《续红楼梦》等,却无一不是糟极谬极,有的说贾宝玉魂游地府,把林黛玉等救活,一个人

娶了八个妻妾(除林薛外,还有袭人、晴雯、紫鹃、芳官等);有的说贾宝玉的儿子贾桂

(所谓“兰桂齐芳”,兰是贾兰)出将人相、富贵荣华。我看到的红楼续书大约共有八九

种,据说总数有十余种之多。

《水浒》的续集自以陈忱的《水浒后传》最佳,书中叙述李俊到海外为王,发扬梁山的

英雄事业,但文笔气度,也已远远不及施耐庵。俞仲华的《荡寇志》除前面陈丽卿摆布高衙

内一段之外,其余全不足取。

《三国演义》因为已写到司马炎统一天下,实在无可再续,但还是有人写《反三国》,

为蜀国扬眉吐气,灭魏灭吴,然而因为一则违反历史事实,二则写得莫名其妙,这书并不流

行。

故意与原作相反的翻案作品,一般说来也是续书,主要只是结局相反。反《西厢记》的

《东厢记》(清杨世潆作)写得很差;《锦西厢》(周公鲁作)比较好些,情节很复杂,然

而可笑的地方也很多,有一节写张君瑞别了莺莺去赴考,主考官是白居易,出题《月明三五

夜》,张君瑞就写了崔莺莺那首“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缴卷,结果当然落第等等。反

《琵琶记》的有《后琵琶》,在这书里描写了蔡中郎之死,曹操则变成了好人,去赎回蔡文

姬等等。《桃花扇》结局是侯朝宗与李香君出家修行,而《南桃花扇》(顾彩作)则写两人

白头偕老。据历史记载,侯朝宗似乎并未出家,顾彩这部作品倒颇有事实根据,但因为才力

不及,所以读来也无意味。

随便想一下,旧小说和戏曲中有续书的,实在举不胜举。《说唐》之后,从《罗通扫

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一直续到《薛刚反唐》;《杨家将》,从杨老令

公续到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实在续不下去了,于是又来《狄青平西》、《五虎平

南》。《西游记》则有《西游补》(董说作)。《西游记》是好书,《说唐》的文学价值就

低了,《杨家将》更低,但不论好坏,总有人援笔而续。既然《书剑》用的是旧小说体裁,

尽管内容毫不足道,但出现续集倒也是合于传统的事,只是在封面上署了我的名字,那位作

者似乎是过谦了。

(金庸)

“大国者下流”

国家不论大小,主权一律平等,这个概念是近代国际法的基础。然而在国际关系中,还

是承认大国与小国之间是有区别的,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中五大国一致的原则,就是在法理上

承认大国权利的一个例子。近几个月来,这问题又讨论得热烈起来,我们最近见到一篇份量

很重的长文,其中特别提到了反对大国沙文主义与小国民族主义的偏向。文中说,我国在汉

唐明清四代时是大帝国,常去欺侮国境四周的外族,虽然近一百年来我国经常受外国侵略,

经济文化又极落后,然而条件改变之后,我国又强大了,那就得特别提防大国主义。

我想,这种胸怀和想法,那才真是所谓泱泱大国之风。《老子》中有几句话,现在想来

还是很有意义。我国这位古代的哲学家说:“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牧。牧常以静

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

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言人,小国不过欲人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这段话大致意思是这样:最低下的地方,才是众川汇归的地亢大国谦下,天下自然归

附。谦逊和平的经常以安静战胜嚣张赎武的。大国对小国谦下,就可取得小国的信赖;小国

对大国谦下,才能取得大国的信任。大国不过是要领导小国,小国不过要大国不来侵犯它,

只要大家谦下,就会各得所欲。但小国素在人下,不患不谦,所以大国要特别注意谦下。

老子的哲学向来受到极大的注意,据任继愈先生说,我国从古到今关于老子的著作不下

几百种,关于老子的译文和论述,单是最近五十年来,用英、德、法各种文字发表的共一百

多种,日本的还不在内。苏联哲学家们对老子的哲学有很高的评价,认为他是我国古代唯物

论思想的代表人物。我国近代学者女“郭沫若、范文澜、侯外庐、吕振羽、马叙伦等对老子

都作过相当深的研究,大家的结论还不一致。侯外庐和吕振羽认为老子是唯心论者,但目前

的趋势,认为他是唯物论者的人较多。至于他哲学中有丰富的辩证法,这是古今中外没有人

有任何怀疑的。

《老子》全书不过几千字,它的字数大概只相当于几篇《三剑楼随笔》,然而其中所包

含深刻的思想,却令后人钻研不尽。他认为国家要谦下,个人也要谦下:“为而不恃,功成

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尽了力而不自以为了不起,做成了而不自以为有功劳。

正由于不居功,他的功绩也就不会失去。)老托尔斯泰有一个巧妙的比喻,意思也有点相

若。他说,一个人如同一个分数,分子是他的实际价值,分母是他自以为的价值她越是自以

为自己大,他的真正价值越小;他如咱以为无穷大,他的真正价值就等于零。

历史上自以为无穷大的人并不少,尤以帝王为多。公元四零一年时,我国历史上却发生

了一件难得的趣事:南燕的君主慕容德与群臣一起饮酒,酒酣,问群臣道:“我可和古代什

么样的帝王相比,”青州刺史鞠仲道:“陛下是中兴圣主,可比得上中兴夏的少康和中兴汉

的光武。”慕容德命左右赏一千匹绢给他。鞠仲听说赏赐这么多,吓了一跳,连忙辞谢。慕

容德道:“你会开我玩笑,难道我不会开你的玩笑吗?你的话不实在,所以我也骗骗你,你

以为真的赏你吗?”韩范道:“天子无戏言,今天的话,君臣两个都错了。”慕容德大喜,

赏了韩范五十匹绢。

鞠仲乱拍马屁,哪知慕容德颇有自知之明,而且十分幽默,不接受他这顶高帽。慕容德

是少数民族的鲜卑人,他们向来住在我国的北方(据近人考据,西伯利亚的意思就是“鲜卑

之地”,“西伯”是“鲜卑”的音转)。后来鲜卑人虽然人据中原。建立了繁盛的元魏,但

在慕容德那时,所受的文化陶冶还很浅,他竟然有此识度,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

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

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

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

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为“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

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

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

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赏赐金银、器皿、锦绮,纱罗等

物。遐旺王奏称:小国后山,颇有神异,乞皇上赐封,表为一国之镇。

成祖便封其山名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诗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处。煦仁渐义,有顺无迕。贤王,惟化之慕。

导以象胥,*来奔赴。同其妇子,兄弟陪臣。稽颡阙下,有言以陈。

谓君犹天,遣其休乐。一视同仁,匪偏厚薄。顾兹鲜德,弗种所云。

浪舶风樯,实劳恳勤。稽古远臣,顺来怒趑。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亶诚,金石其坚。西南蕃长,畴与王贤?矗矗高山,以镇王国。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国攸宁。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诗文,便刻在浡泥国长宁镇国山的一块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

靖年间,均有朝贡。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到得万历年

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

尽,乃立其女为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女王立,迎还

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国人为讼

冤。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

反,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

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颇有权势。为国人所敬。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不少,披荆斩

棘,甚有功绩,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渤泥国……其国之

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

旧。”有诗为证,诗曰:“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取信

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着乡人来到浡泥国。

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

个生计。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张朝唐开蒙虽迟,却

是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习。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

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那可是大有光彩。张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

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

原籍应试。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

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

漳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

杀了。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

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

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

听,向广东而去。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县、

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

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

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

下唱歌睡觉安乐得多了。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渐晚,他心中焦急起来,催马

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哪知道

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招牌的客店之外,高

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

店里却毫无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张朝唐拔出佩

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

扑鼻,看来死者已死去多日。张康一声大叫,转身逃出店去。张朝唐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

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去。张朝唐道:

“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

而后被杀。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

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张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贼窟,岂

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

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了过

来。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

举着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

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张朝唐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土

床,桌椅俱无。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张康想起刚才见

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儿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老婆婆拿出

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

了不少人,是甚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甚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

官兵干的好事。”张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

们长官不理吗?”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门,甚么世情也

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他先要。”张朝唐道:“老

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了自己性

命。”张朝唐道:“那怎样说?”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

子,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

张朝唐不住摇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

山里的盗贼,十个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

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

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惹祸。张

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

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还远不

如浡泥国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刚蒙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

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

轻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

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么

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

们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

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哪里有甚么鸡?”只听蓬

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

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王

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

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得

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只得骂咱们兄弟没用……”正说话间,

忽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

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

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

所带的银两张康都背在背上。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

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来四

名公差,手中拿着链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着一匹马,那正是他们的坐骑。张朝唐和张康面

面相觑,这时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干甚么

的?”

张朝唐一听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张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们公子爷,

要上广州去读书。”老王一把揪住,挟手夺过他背上包裹,打开一看,见累累尽是黄金白

银,不由得惊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爷?瞧你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些金银哪里来的?

定是偷来骗来的,好,现今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

们吓跑。哪知张康道:“我们公子爷是外国大官,知府大人见了他也客客气气。见你们老爷

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一名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只怕还有后患,一

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出单刀向张康劈去。张康大骇,

急忙缩头,一刀从头顶掠过,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张朝

唐转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张康有了防备,侧身闪过,仍是没给砍中。主仆两

人没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着追来。张朝唐平时养尊处优,加上心中一吓,哪

里还跑的快,眼见就要给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

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名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

盗。”他们诬陷张朝唐主仆是盗匪,心想杀了人谁敢前来过问?

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

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张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后领,提了起

来。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的赶到。

马上乘者把张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跳下马来。这人身材

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甚大,当下

含笑称谢,将张朝唐主仆拉了起来。那乘马客见张朝唐一身儒服,张康青衣小帽,是个书

僮,哪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张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

问:“你们干甚么的?”张康叫道:“这是我家公子,是去广州赶考……”话未说完,已被

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向乘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们衙门的公

事。”乘马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张朝唐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

是强人……”一名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他打去。乘马客马鞭挥出,

鞭上革绳卷住公差手腕,这一掌便未打着。乘马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张康道:“我

家公子要去广州考秀才,遇上这四人。他们见到我们的银子,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跪下

叫道:“英雄救命!”

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觉,突

然举刀搂头砍将下来。乘马客听得脑后风生,更不回头,身子向左微挫,右足“乌龙扫

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数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强盗来啦。”两

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

张朝唐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乘马客却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兵刃

始终伤他不着。那老王站起身来,抢刀上前夹攻。乘马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

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

跌落在地。乘马客抢过单刀,回手挥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

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铁链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不顾同

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掷,跃上马背。张朝唐忙

上前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张康拿回包裹,牵过马来,三人并辔而行。张朝唐

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张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人称摩云金翅,是

武会镖局的镖头。”张朝唐道:“今日若非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

杨鹏举道:“这一带乱的着实厉害,兵匪难分,公子还是及早回去外国的为是。在下也

正要去广州,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便可结伴而行。”张朝唐大喜,一再称谢。这几日来他吓

得心神不定,现今得和一位镖客同行,适才又见到他武功了得,登时大感心安。三人行了二

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着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张康找到个破

瓦罐,捡了些干柴,想烧些水来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张康吓了一

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杨鹏举回过头来,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

领了十多名军士,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二人先

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众军士高叫:“捉强盗哪!”纵马急追。杨鹏举等

逃出一程,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有条岔路,叫道:

“走小路!”张朝唐纵马向小路驰去,张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

嚷:“追啊,抓到了强盗,大伙儿分他金银。”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性勒转马来,大喝一

声,挥刀砍去。那公差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

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却已不敢恋战,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挥刀将一军士左臂

砍断,其余军士吓得纷纷后退,杨鹏举已回马疾驰。众军士见他逃跑,胆气又壮,呐喊追

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张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

逼近。

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呐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

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片

刻间追兵也已赶到,那公差略一迟疑,领着军士向一条岔路赶了下去。杨鹏举道:“他们追

了一阵不见,必定回头。咱们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急驰而去。过

不多久,后面追兵声又隐隐传来,杨鹏举甚是惶急,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夫正

在锄地,便下马走到农夫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躲一

躲。”那农夫只管锄地,便似没听见他说话。张朝唐也下马央告。那农夫突然抬起头来,向

他们从头至足打量。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牛蹄践土之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

来。那牧童约莫十岁上下年纪,头顶用红绳扎了个小辫子,脸色黝黑,一双大眼却是炯炯有

神。那农夫对牧童道:“你把马带到山里去放草,天黑了再回来吧。”小牧童望了张朝唐三

人一眼,应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

杨鹏举不知那农夫是甚么用意,可是他言语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势。竟然不敢出言阻

止牧童牵马。这时追兵声更加近了,张朝唐急的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农夫道:

“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厅堂上木桌板凳,墙上挂着蓑衣犁头,但收拾得甚是洁

净,不似寻常农家。那农夫直入后进,三人跟了进去,走过天井,来到一间卧房。那农夫撩

起帐子,露出墙来。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大石翻了进去,墙上现出一个洞来。那农夫道:

“进去吧!”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个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

把房屋拆去,谁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农夫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

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那老王向农夫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边过去吗?”

那农夫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公差军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见张朝

唐等踪迹,掉转马头,又来询问。那农夫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名军士骂道:“他

妈的,多问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张朝唐和杨鹏举、张

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内,隐隐听得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听不见了,那农夫始终不来

开门。杨鹏举焦躁起来,使力推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

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的开了,透进

光来。那农夫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张氏主仆

随后走到厅上。只见板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鸡。杨

鹏举和张康都暗暗欢喜。

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夫和牧童,还有三人,都作农夫打扮。张朝唐和杨鹏举拱手相

谢,道了自己姓名,又请问对方姓名。

一个面目清癯、五十来岁的农夫道:“小人姓应。”指着日间指引他们躲藏的人道:

“这位姓朱。”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张朝唐道:“我

还道各位是一家人,原来均非同姓。”那姓应的道:“我们都是好朋友。”张朝唐见他们说

话不多,神色凛然,举止端严,绝不似寻常农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气,姓应的则

气度高雅,似是位饱读诗书的士人。张朝唐试探了几句,姓应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饭

罢,姓应的问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张朝唐原原本本说了。他口才便给,描述途中所见惨况,

以及公差欺压百姓、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情状,说来有声有色。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

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使个眼色,他就不言语了。张朝唐又说到杨鹏举如何出手

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甚么,想当年在江西我独

力杀死鄱阳三凶,那才教露脸呢。”当下便纵谈当时情势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败

中取胜,说得口沫横飞。他越说越得意,将十多年来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

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当世无敌,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正说得高兴,那小

牧童忽然嗤的一声笑。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谈论江湖上的事迹。张朝唐

对这些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张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惊叹询问。

杨鹏举后来说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几个农夫却似乎听得意兴索然,

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

出一块大石,放在门后。杨鹏举一见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力

气,这块石头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

道:“山里老虎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因此要用石头堵住门户。”说声未毕,忽然一阵

狂风吹来,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动,随即听到虎啸连声,甚是猛恶,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

来。姓应的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背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啷

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声答应,奔

进右边屋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个皮囊和一支短铁枪。姓朱的提开大石,一阵狂风砰的一

声把门吹开,风夹落叶,直卷进来,蜡烛顿时熄灭。张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

出门去。

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我也去!”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

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钢爪,将他牢牢扣住,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听得那姓朱的说

道:“别出去,大虫很厉害。”杨鹏带又是往外一夺。那姓朱的没给他拉动,也没更向里

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开了手。只听得门外那

姓倪的吆喝声、虎啸声、钢叉上铁环的呛啷声、疾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

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似乎那虎受创

逃走,两人追了下去。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都是树叶。张康早吓

得脸无人色,张朝唐和杨鹏举也是惊异不定。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过了半晌,远处脚步

声响,转瞬间小牧童冲进屋来后,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张朝唐见他

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

正思念间,只见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钢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

虎。他将老虎往地下一掷,张朝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也不动,

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脸色郑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吗?”小牧

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

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钢镖脱手之后,须得立时往横里跳开。刚才你一镖打坏它一只眼

睛,却站看不动。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

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他几句:“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

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会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

粪门上的一支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啦。”小

牧童道:“明儿我要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这一头大老虎,心下惴惴,看来这批人路道着实不

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己和张氏主仆胡里胡涂的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张朝唐却

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道:“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承志,是不

是?”那牧童笑而不答。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同处一室,张康着枕之后立即酣

睡。张朝唐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此去广州,是否尚有凶险,又想浡泥国

老虎也是不少,却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土人物,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

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张朝唐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兵

阵战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读书。

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他出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张朝唐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林》四字,

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将军所著的兵法。戚继光之名,张朝唐在浡泥国也有所闻,知道是击破倭

寇的名将,后来镇守蓟州,强敌不敢犯边,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张朝唐向姓应的道:“各

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应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

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

以读书吗?”张朝唐心想:“原来中土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

比。”心下甚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果然是

盗窟,咱们快走吧!”张朝唐大吃一惊,低问:“怎么样?”

杨鹏举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张朝唐一看,只见满箱尽

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杨鹏举把烛台交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

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张朝唐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杨鹏举道:“这

里气息古怪。”张朝唐忙问:“甚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张朝唐便不敢言语

了。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

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

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杨鹏举饶是

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张朝唐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

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张康,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

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朱的拿着烛台走

了出来。

杨鹏举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会,

说道:“要走了吗?”伸手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杨鹏举和张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东疾驰。奔了十几里地,

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

哪里敢停,纵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坐骑受

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

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落。杨鹏举单刀“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一拳乃

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

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单刀,掷在地下。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农夫。那人冷

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杨鹏举知道

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三人跟着他回去。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

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

杀,不必多说。”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张

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干保镖生涯,做有钱人走狗,能是

甚么好人?但他今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

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

张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

想来定要伤害杨鹏举,正想开口求情,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饶了他

吧!”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杨鹏举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

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之事,决不泄漏一言半语?”杨鹏举大喜,忙道:“今晚之事,

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到了,自怪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位的事

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惨不堪言。”姓应的道:“好,我们信

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

“就这样走么?”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把刀给我。”

姓朱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杨鹏举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

嗖的一刀,登时砍下三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张公子全没干

系……”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气慨。姓倪的大拇指一挺,

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

口。杨鹏举不愿再行停留,转身对张朝唐道:“咱们走吧。”张朝唐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

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张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

国,说我们中土人士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

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张朝唐。

张朝唐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一块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

看不出有甚么用处。姓应的道:“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

赶快回家。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儿用处。过得几

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

反是惹祸。”张朝唐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

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张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

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见单刀兀自在地,闪闪发光,杨鹏举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英雄了

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张朝唐找了客店,让杨鹏举

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

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

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杨鹏举和张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

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张朝唐道:“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张公子,待会你自行逃

命罢,不用等我。”张朝唐惊道:“怎么?又有强盗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

事故,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见嘘哩哩一声,一支响箭射上天

空,三乘马从林中窜出,拦在当路。杨鹏举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武会镖局姓杨,路

经贵地,并非保镖,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张相公来自外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

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

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

空空,笑道:“我们少了盘缠,要借一百两银子。”他说的是浙南土话,杨鹏举和张朝唐愕

然相对,不知他说些甚么。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

杨鹏举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银子,须凭本事!”当先那人喝道:

“好!这本事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从背上取下弹号,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

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杨鹏举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被

他弹子打中了手。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

至。杨鹏举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

驰,掠过张康身边时,白光闪动,钢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却毫不

停留,催马向前奔驰。

包裹正从张康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

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了。”转眼间三人跑得无影无踪。

杨鹏举只是叹气,无话可说。张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这……这……怎

么回家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

又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

来。杨鹏举和张朝唐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难道当真还非要了性命

不成?”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

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张康。张康却不敢接,

眼望主人。张朝唐点点头,张康这才接了过来。

当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杨镖头,一位是张公子,都是真姓么?”张

朝唐道:“正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历。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

那人说道:“在下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刘。张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

们无礼。”张朝唐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甚么

话好。那姓黄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圣峰嶂去了,咱们一路走吧。”张朝唐和杨鹏举都

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远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张朝唐道:“我和这位

朋友要赶赴广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黄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粤东,你们到了这

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八月十六有甚么干系,张朝唐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

又不敢直认。张朝唐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须得马上回去。”姓黄的怒道:

“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张朝唐更加摸不着头

脑,不知道“山宗”是甚么东西。杨鹏举终究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圣峰嶂是非去不可的

了,虽有凶险,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也似并无恶意,便道:“三位既然

如此美意,我和张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说着向张朝唐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违拗。姓黄的霁

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顾义气。”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

店,都由那姓黄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沿途饭馆客店便都不收

钱,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气。

走了两天,将近圣峰嶂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绝,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

瘦高矮,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神色举止,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

熟识,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张杨两人抱定宗旨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见他们谈话,就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

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湖川陕各地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人

人都是风尘仆仆。张杨两人暗暗纳罕,又是栗栗危惧。杨鹏举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

寨的大盗,多半是要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贼们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

是倒霉之极了。”

这天晚上,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

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

来,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

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

前,跳下马来。人群中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

那书生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张朝唐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微微

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张朝唐道:“在下姓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

书生道:“在下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

房去了。

晚饭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书生相公显是很有权势。张公子,你去

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人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只听到房里有诵读诗文之

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了。房门打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张兄来

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

“辽东”、“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

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孙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道:

“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

浡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应试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如

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

去不提。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

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张兄决无危害。”张朝唐谢了,却

不敢多问。孙仲寿问起浡泥国人的风土人情,听张朝唐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

“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浡泥国一般,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太平之福?”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张朝唐才告别回房。杨鹏举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转告了孙仲寿

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张朝唐、杨鹏举和张康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

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甚严。查到张杨三人时,孙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便不问

了。张朝唐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傍晚

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身材魁梧,似是众人的首领,见到孙仲寿

上来,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

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却又不像是盗帮山寨。杨鹏举在山

上见了众人的势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壁垒森严,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心下

暗暗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广博,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

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各人神情亲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每人神

色间都显得十分悲戚愤慨。张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还

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悄悄议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对孙仲寿所

说“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难明所指。次日张杨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见

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

杨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进房中,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杨鹏举

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

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张

杨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跟前。张朝唐抬头一看,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

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

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暗暗心惊,原来这

荒山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人。张朝唐抬头看时,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

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

癯,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

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

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有的是白色镶红边。张朝唐满腹狐

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

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孙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甚么,张朝唐却愈听

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当今崇祯皇帝竟也

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

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张朝

唐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甚么

“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鸩”,那是说明太祖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

臣之事;后来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杀头,便

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

唐心坎里去,他虽运在外国,但中土大事,却也知闻。祭文后半段却是“我督师威震宁远,

歼彼巨酋”等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更后来又再痛骂崇祯杀害忠良。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

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抬头再看,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

我河山,伤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这时祭文行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

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

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橡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

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张朝唐

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杀虎牧童。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

是泪痕满面,悲愤难禁。孙仲寿对张朝唐道:“张兄大才,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

予删削。”张朝唐连称:“不敢。”孙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张兄上

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笔,于我袁督师的勋业更增光华。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师蒙冤

遭难,普天共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们旧部的一番私心。”张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

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袁崇焕被朝廷处死,是因崇祯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

了奸臣和太监的挑拨,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时,也曾听得几个广东商人痛哭流涕的

说起过。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说冤枉,便是诽谤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纸诏

书来到浡泥国,连父亲都不免大受牵累。可是孙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情急之

下,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在浡泥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精

忠岳传》。他读书有限,不能如孙仲寿那么骈四骊六的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

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

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孙仲寿本想他是一个海外士

人,没甚么学问,也写不出甚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袁督师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

他写下了这六句,十分高兴。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

加。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

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孙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张杨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

再以外人相待了。孙仲寿道:“张兄文笔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

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们袁督师英名远播,连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

尽皆仰慕。”张朝唐作揖逊谢。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

“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张

朝唐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愤而离军,散

处四方,今日是袁督师遭难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

旧主。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尚有甚么重大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

一人站了起来,张朝唐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

杨鹏举心想:“原来他是抗清的蓟辽大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袁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

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孙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

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朱安国道:“袁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

只稍加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三个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

夫。”孙仲寿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身

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潮

州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

有的切齿痛骂。孙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张朝唐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

的人头,原来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

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

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贤的党羽,曾诬奏袁崇焕通敌卖国,众人对他愤恨尤深。各人禀告完

毕,孙仲寿说道:“小奸诛了不少,大仇却尚未得报,鞑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祯仍然在位。如

何为大元帅报仇雪恨,各位有甚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孙相公!”孙仲寿

道:“赵参将有甚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

匆匆进来禀道:“李闯将军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孙仲寿道:“赵参

将,咱们先迎接闯军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

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已久闻李闯的名头。知他名

叫李自成,这几年来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

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到处打

满了补钉,脚下赤足;穿一双草鞋,腿上满是泥污,纯是个庄稼汉模样。他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另一个廿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夫模样。这三人看

上去忠厚老实,怎么他们竟是横行秦晋的“流寇”。

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

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三人拜毕,脸有

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将军知道袁督师在关外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

后来袁督师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李将军派我们来代他向督师的神位磕

头。现今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帅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

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众人

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督师,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却是至诚之

言。

孙仲寿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芳

亮。李将军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帅忌辰,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孙仲寿

道:“多承李将军厚意盛情,在下姓孙名仲寿。”那白净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孙祖寿将

军的弟弟。孙将军和鞑子拚命而死,我们一向是很敬仰的。”孙祖寿是抗清大将,在边关多

立功勋,于清兵入侵时随袁崇焕捍卫京师。袁崇焕下狱后,孙祖寿愤而出战,在北京永定门

外和大将满桂同时战死,名扬天下。孙仲寿文武全才,向为兄长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战得

脱,愤恨崇祯冤杀忠臣,和袁崇焕的旧部散在江湖,抚育幼主,密谋复仇。他精明多智,隐

为袁党的首领。孙祖寿慷慨重义,忠勇廉洁,《明史》上记载了两个故事:孙祖寿镇守固关

抗清时,出战受伤,濒于不起。他妻子张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汤给他喝,同时绝食七日

七夜,祈祷上天,愿以身代。后来孙祖寿痊愈而张氏却死了。孙祖寿感念妻恩,终身不近妇

人。

他身为大将时,有一名部将路过他昌平故乡,送了五百两银子到他家里。在当时原是十

分寻常之事,但他儿子坚决不受。后来他儿子来到军中,他大为嘉奖,请儿子喝酒,说:

“不受赠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这一次非军法从事不可。”《明史》称赞他“其秉义

执节如此。”

孙仲寿为人处事颇有兄风,是以为众所钦佩。

注:明成祖应浡泥国苏丹之请,封其山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译

意如下:“在热带的海上,是浡泥国所处的地方。人民亲近仁义,只有归顺,没有违逆。贤

王勤恳谨慎,仰慕中华教化。大明管理外国的官员加以指导,就到中国来朝拜了,带了你的

妃子、世子、兄弟、陪臣,来到大明宫殿阶下磕头,陈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样,将温暖

和愉乐普赐天下,对任何人都一样眷顾,没有偏爱,没有歧视。’但我自己反省,德行不

够,没有你所说的这样伟大。你冒着风浪,远涉重洋,乘船来到,实在是很辛苦。查考历来

远邦的臣属,归顺的时候就来朝拜,不服的时候就不来了,自己前来都不容易,何况还带了

家室?你国王秉志贞诚,象

金石一样坚固。西南各国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你?你国内有一座巍峨的高山,

镇宁邦国。现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发扬你国王的美德。但愿你国王美德光大,国秦民

安,今后千秋万岁,都归附我大明。”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刘芳亮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

不知发生甚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曹

太监的手下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逆党虽然

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

的仍是从他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侦探和卫

士,即所谓“厂卫”,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为皇帝下

旨诛杀,或是任意逮捕,关入天牢,所谓“下诏狱”,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报。曹太监的名

头,当时一提起来,可说是人人谈虎色变。那两人一个满腮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

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甚么玩

笑?”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又说

已禀告了曹太监,要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人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厮拚。那白脸胖子却哈哈一笑,说道:“李闯想收并山

宗的朋友,居心险恶,哪一个不知道了?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他说话

声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这几句话却也生了效。袁党中便有多人侧目斜视,对李自

成的使者起了疑心。刘芳亮虽出身农家,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见了袁党诸人的神色,知

道此人的言语已打动众心,便即喝道:“阁下是谁?是山宗的朋友么?”这句话问中了要

害,那人登时语塞,只是冷笑。孙仲寿喝道:“朋友是袁督师旧部么?我怎地没见过?你是

哪一位总兵手下?”那白脸人知道事败,向黄须人使个眼色,两人陡地跃起,双双落在门

口。黄须人挥刀向黑脸少年砍去。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动却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

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点到。黑脸少年因是前来拜祭,为示尊崇,又免对方起疑,

上山来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骤遭夹击,便有七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少年

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

先点向白脸人的双目。这两招迟发先至,立时逼得两名敌人都退开了两步。袁党众人见他只

一招之间便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去,知道身处虎穴,情势凶

险之极,刚退得两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间穿梭来去,攻多守

少。那两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被他逼了回来。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

招招指向对方要穴。黄须客施展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脸少年下盘。众人眼见

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间,见刘芳亮神色镇定,反而坐下来观战,均想,他自己人

尚且不急,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

三人在大殿中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人突然惊叫一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

安国跃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一脚把黄须人踢

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吃了一惊,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下山,当

下奋起平生之力,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笔笔端,使力一

扭,已把一只判官笔抢过。这时对方右笔跟着点到,他顺手将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

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虎口震裂,右笔跟着脱手。

黑脸少年一声长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

得嗤的一声,白脸人一条裤子已被扯下来,裸出下身。众人愕然之下,黑脸少年笑道:“你

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见他是净了身的。哄笑声

中,众人围了拢来,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下都甚敬佩。这时早有人

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人按住。孙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甚么?还有多少同党?怎

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孙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呼呼两刀把两人首级

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孙仲寿拱手向刘芳亮道:“若不是三位发现奸贼,我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芳亮

道:“那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晚上便

到客店去查探,侥幸发觉了他们的底细。”

孙仲寿向刘芳亮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两人报了姓名,肤色白净的叫

田见秀,黑脸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国过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刘芳亮和

孙仲寿及袁党中几个首脑人物到后堂密谈。刘芳亮说道,李将军盼望大家携手造反,共同结

盟。袁党的人均感踌躇。众人虽然憎恨崇祯皇帝,决意暗中行刺,杀官诛奸之事也已作了不

少,但人人本来都是大明命官,要他们造反,却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祯后,另立宗室明君。

何况李自成总是“流寇”,虽然名头极大,但打家劫舍,流窜掳掠,干的是强盗勾当,大家

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党众人离军之后,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几桩没本钱买卖,却

从来不公然自居盗贼。双方身分不同,议论良久难决。最后孙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

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刺杀崇祯给袁督师报仇之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

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势孤力弱,难免一一遭了毒手。刘兄,咱们这样说定成不成?我

们山宗帮李将军打官兵,李将军事成之后,须得竭力灭了满洲鞑子。咱们话又说明在先,日

后李将军要做皇帝,我们山宗朋友却不赞成,须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孙姓朱的来做。”

刘芳亮道:“李将军只是给官府逼不过,这才造反,自己是决计不做皇帝的,这件事兄

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只求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

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

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

骨头里去。”孙仲寿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是结盟之议便成定

局。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

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今日能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

友,兄弟实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是哪一位前辈英雄?”崔

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

了。”朱安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

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

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刚才我看崔大

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

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

艺,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

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相

问。”崔秋山道:“两位有甚么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

“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

朱安国道:“这个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也甚是豪

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

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应松

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

“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刘芳亮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孙仲寿请出来商量。这些武将所

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说到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拳脚

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

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人同去见崔秋山。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

这个忙,所以……”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兄弟是粗人,

各位有甚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

有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一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这

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

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这几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功

夫还不到家,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崔秋山已明白他们的意思,说:“各

位要他跟我学武?”朱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崔大哥

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连忙还礼,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李

将军军中,来去无定,有时跟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则

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

道:“有一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连

连摇头,自言自语:“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崔秋山道:“便是

我先前说的那位奇人。这位前辈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两个多月,兄弟只学到一点

儿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气很是奇特,

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为

徒,只怕无法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哪里?”崔秋山道:“他行踪无定,到甚

么地方,也从来不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眼见此事无望,只得作罢。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

来,和崔秋山见面。崔秋山见他灵动活泼,面貌黝黑,全无半分富贵公子娇生惯养的情状,

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使得

甚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

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请你教我。”崔秋山向

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耽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袁承志和应朱倪三

人俱各大喜,连声称谢。次日一早,孙仲寿和张朝唐、杨鹏举等三人告别,说道:“咱们相

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张杨两人喏喏

连声。孙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张朝唐和杨鹏举径赴

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

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

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

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

累,当即答允。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

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了一个小小职司。每日

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便是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刘芳亮和孙仲寿等说妥结盟之事,

众人在袁崇焕神像前立下重誓,决不相负。刘芳亮正要和袁党着意结纳,听说崔秋山要教袁

承志武艺,甚是欢喜,当下和田见秀先下山去。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归

故乡,筹备举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乱,只是决不泄露机密,也不和众兄弟作对为敌。

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强。孙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日后的出

处。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翌日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

理会这事。下午众人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人都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孙仲

寿和应松命人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

“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

他能不能在这几天之内学会,学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

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份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

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中的规矩,传艺时别人不便旁观,道了劳后,便告辞出来。

崔秋山等众人出去,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

不能尽数领会其中的精奥,功夫也着实还差得远,但在江湖上对付寻常敌人,也已足够。他

老人家传授这套掌法之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

袁承志一听,已明其意,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

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立誓的规矩,道:“否则就给崔叔叔打

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已

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罗大千三

位师父的指点,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虚晃,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

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这招不错!”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

志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眼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

抓他不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

“崔叔叔,我见到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很聪

明,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教他。这路掌法共一百单八式,每式各有三

项变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三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

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

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

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

撕、打、崩、吐八大要决,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欢,当他练到入神

之时突然一跃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

人的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

下去。”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

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

来,见袁承志出招有误,便立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三百二十四变

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已,用心记

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

解。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

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日后是

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之际,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

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点头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

说,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之中而不在手脚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练更加要紧。可惜我的

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甚么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

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勤,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

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

“象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

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

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

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晃机一

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大为兴奋,忙问:“甚么用处?”崔秋

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甚么

兵器打豹子?”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

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

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

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

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

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

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

光,惊恐想逃,却被朱、崔、罗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

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

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上,在豹子

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去。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

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随后把门关上,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

着,这畜生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

空手进去!”

袁承志一怔,随即会意是要他以刚学会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胆怯。崔秋山道:“你害怕

了么?”袁承志更不迟疑,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

影迎面扑来。他右脚一挫,让开来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

“罗汉传经”。这掌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不以为意,回头便咬,袁承志窜到豹子

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猛恶,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见他一路伏虎掌已使

得颇为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一点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脚,心下暗暗欢喜。

孙仲寿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毕竟关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

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紧急时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灵活,

初时还东逃四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见所学掌法施展开来妙用甚多,闪避攻击,得心应

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他见手掌打上豹身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击

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

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

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

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一步,随即飞身扑来,一刹那间,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

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众人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

子腹底,一双腿勾住了豹背,脑袋顶住了豹子的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

在地下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他知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不免伤在豹

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

出,两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

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随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

了。”孙仲寿等人俱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崔秋山为人虽然不错,但在李闯手下,整日

价干的尽是亡命生涯,大胆妄为。他不知袁公子这条命可有多尊贵。”又想:“袁公子经他

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

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

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

集,围攻圣峰嶂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

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孙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

“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当年在宁远大战,十几万鞑子精兵,也给我们打得落荒

而逃,又怎怕你们这些广东官兵?”其时辽东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焕的旧部向来不把南方

官兵放在眼里。孙仲寿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

放火呐喊,作为疑兵。”罗大千应令去了。孙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位到前

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份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二人应令去了。孙仲寿

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要我保护承志?”孙仲寿道:“正

是。”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何吩咐,自

当遵从,快休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罗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

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孙仲寿道:“袁督师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脱

险。”崔秋山道:“我必尽力。”

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孙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

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两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

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李闯将军那里会齐。”众人齐声答应。袁承志得应松等数载教养,

这时分别,心下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孙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

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孙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的话。”袁承志

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应松道:“我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

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

哥,接住。”崔秋山道:“还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去得远了,

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

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崔秋山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

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

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了过来,数十支箭同时

射到。崔秋山挡在袁承志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得登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

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众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

时间伤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铁枪虽然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幼童,也

不怎么理会他。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

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

出洞”,直刺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愿恋战,举起锅盖

向那千户面前一晃。那千户向右闪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插了进去,待

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他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袁承志给围在垓心,手中

短铁枪已被打落,正展开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学未熟,左

支右绌,情势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

兵大叫追来,崔秋山陡然回头,刷刷两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

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惨叫一声,立时跌死。众官兵见他如此

勇悍,吓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

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崔秋山放下袁承起,问道:“没受伤吧?”袁承志举手往脸上

抹汗,只觉粘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看崔秋山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

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

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

下钻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

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

树,便钻进洞去。袁承志毕竟年幼,虽然身在险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

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之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

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给官兵烧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

号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过数十仗,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声经身旁过

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

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哪

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听得那人喝

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

刀一枪打鞑子,岂来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

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

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

“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和身纵上,施展伏

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

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

声大叫。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当即回转身

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

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

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

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幼童,但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

足手劲,掷了出去。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过去,就这么停得一

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

钢镖,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

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番子始终紧追不舍。其

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

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

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追近,对

袁承志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

“云龙三现”,刷刷刷连坏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袁承志身

旁。崔秋山见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

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扫

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

不住,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

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件兵

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去。此时危机

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

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绝招

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

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

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四名番子见崔秋山霎时之间夺鞭

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崔秋山黑

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

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

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

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

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

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预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但

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

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

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插了进去。使鬼头

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

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

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

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他咬紧牙关。抬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

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

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

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

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

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那农妇叫出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

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

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

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

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

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

念佛。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

来。袁承志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

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

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崔袁

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伙来

问吃甚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甚么值钱

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

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

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岁时,他

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

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

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

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

将才再归朝。

赵率教是袁崇焕部下名将,天下知闻,但这时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细想,便道:“叫

店伙陪你到当铺去,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

是请店伙同去镇上的当铺。当铺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

项圈你从哪里来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袁承志上上下

下打量良久,说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

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

伙代他多争了一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伙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哪

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

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一人说道:“就是这孩

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吗?”

袁承志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

道:“这项圈你从哪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

道:“袁崇焕是你甚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得外面公

差喊了起来:“圣峰嶂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

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

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崔叔叔去。”

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

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去。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是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

饭的拿手本事,岂知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

他头上的小辫子。袁承志见这许多公差气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头一

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

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

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

结实实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势,斜引旁转,把

他狠狠摔了一交。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

孩,何况官府公差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公差反而落败,而且败得如

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

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

武艺,究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

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飞身

纵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

差的兵刃全部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声音古

怪。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甚么人?快快滚开。”那大汉全不理会,身子一

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

出墙外,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

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在问他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

好,甚是焦急。那大汉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

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从第十一招“横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练了四

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伸臂将他抱起,神态甚是亲热。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

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放下袁承志,走

上前去。崔秋山却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点头,左手牵着袁承志,右

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如抱小孩,

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那哑巴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

人大举拿捕。

这时崔秋山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哑巴听不到身后声息,袁承志拉拉哑巴的手,嘴巴

向后一努。哑巴回过头来,瞧见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继续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哑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纵身跃到那两名公差面

前。两公差转身想逃,哪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

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

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

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

山腰中有三间茅屋,哑巴径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原来是

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向哑巴点了点头,见到崔袁两人,似感讶异,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

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

声,提了一把粗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动,

甚是灵活。袁承志见那少妇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灵秀。那

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甚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哑巴的朋友,

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得崔秋山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

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调了水给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

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声来。那

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

慧,你就耽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

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小慧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

好些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当真?”小慧点点头。袁

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

道:“别哭,别哭!”袁承志哪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

赶来。小慧道:“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安大娘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

大娘又道:“我只能暂行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

要残废,因此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

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就这样,袁承

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安大娘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

你了。”此后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练武,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

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被妈妈叫了开去。袁承志从小没了

父母,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如何在

行。现下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顾,亲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生

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预备剪几尺布

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难,连滚带爬,衣服已给山石树枝撕得破烂。

安大娘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

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在屋里讲了几个故

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

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

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走出大门,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小慧被一条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汉挟在胁下,正要下

山。袁承志大喊一声,挺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大汉猝不及防,总算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

心,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

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将一柄火叉照着“岳家神枪”枪法使了

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力大刀劲。袁承志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

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大汉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一蹲,刀法忽变。那大汉起

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

中,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

躺下地来。

这一来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

大汉身上刺去。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去。他不欲伤她,只想

震去她手中长剑。哪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个剑花,一招“三宝莲台”,回

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将过去。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两个

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担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

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也颇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

紧了。那大汉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然都是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

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大汉提起单刀,对准小慧长剑猛力劈去,小慧避让不及,长剑和单刀一碰,拿捏不

住,登时脱手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前一晃。大汉举刀架

开,飞脚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汉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挥刀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招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

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在地下,

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

火叉随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

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大汉笑道:

“小鬼,你还敢来么?”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

火叉,仍是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

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招拆过,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

情,举刀砍落。小慧大惊,双手拉住大汉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哇哇

怒吼,袁承志乘机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

侧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大汉料想他再也不

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大汉左脚,百忙中还使出伏虎

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他左脚扭转。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着广

东人那股宁死不屈的倔强性子,虽然情势危急,仍是不让小慧给敌人擒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万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

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粘腻腻地,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勺

子流血,心下惊惶,回过头来,只见安大娘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那大汉知她厉害,舍

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大汉东躲西闪,

避开了两枚,第三权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

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一枚鸡蛋,可

也已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骂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

子!”抛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

闪避。

袁承志见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

刺遮拦,“岳家神枪”的枪法使得似模似样。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

做衣服的一匹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抖开,抛入身后的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

去。大汉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哪

一门子的好汉?”呼喝声中,一匹布已向大汉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

棍”,把一匹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胡老三皱起眉头,抬腿把

袁承志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匹湿

布挥出来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

慢,单刀突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单刀脱手。

他纵击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阴魂不散,总有一天再

找上你。小泼妇,我们锦衣卫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竖,将湿

布横扫过去。胡老三早防到她这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他妈的,

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屁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插进你的指

甲缝,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

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小慧并没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

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抹干

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他抱

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

“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

番。”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

小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

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胡老

三说,安婶婶的丈夫派他来接小慧回去,不知为了甚么。她丈夫欺侮安婶婶,等我长大了,

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安婶婶出气。只是小慧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

兴。”又想:“那胡老三说他是锦衣卫的,哼,锦衣卫的人坏死了,我妈妈便是给他们捉去

害死的。终有一天,我要大杀锦衣卫的人,给妈妈报仇。”袁崇焕被崇祯处死后,兄弟妻子

都被皇帝下旨充军三千里。锦衣卫到袁家拿人,袁崇焕的旧部先已得讯,赶去将袁承志救了

出来,袁夫人却未能救出。当年锦衣卫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样,已深印在袁承志小

小的脑海之中。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原来便是那个哑巴。

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袁承志见到哑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

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是傻笑,显然再

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脚的作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巴不住点头,

双手连连鼓掌,拍拍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甚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

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

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

“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

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

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

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

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

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

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

安婶婶和小慧妹子!”袁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

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一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

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

感恋恋不舍。哑巴知道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

步,行走若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的向北行了一个多月。袁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个

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

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甚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

打手势问他到甚么地方,他总是向北而指。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

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揽住了他头颈,见山势如此凶

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只见峰

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旧屋。哑巴脸露笑容,似是久客

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

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

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甚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

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

索居,颇苦寂寞,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得能插翅飞了回去。一天晚

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

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打量着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

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袁承志

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

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

“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知道老人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

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嬉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

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

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

啊?”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

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

了你几大,便有这般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

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吗?”那

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一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中年书生,神态飘逸。那老人

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

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

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

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

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

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

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

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甚么呀?啊哟,

对不住,这个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其实

他和蔼可亲,谈吐很是诙谐。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实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

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别人往往

不知是受了他的好处,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

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个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

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

中的喜欢,实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

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

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

“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王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

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

哑巴道:“象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和我两个徒弟相比,可就天差

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

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

心中十分快慰。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甚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

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

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脑儿

的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长

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

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

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胀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

暗纳罕,心想这有甚么不同了?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

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

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

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

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

“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

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

“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

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却

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

纵跃趋退之术,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

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

笑,全神贯注的追捉师父。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乖

孩子!”袁承志见这一套十段锦中,竟有如许奥妙,不由得又惊又喜。穆人清道:“好啦,

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

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是起劲,忽听得背后

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

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是好

手,他的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大是钦

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

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各家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

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费

时甚久,见效极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是威力奇大。盖内外齐修,临敌

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

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

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是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

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都是奖勉有加。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

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甚

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

穆人清从至内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

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是教我

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

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

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

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

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

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

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一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

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

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

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

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哪知

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

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难免断送在他手

里。”袁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

杀”的教训深深记在心头,再也不会忘记。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

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

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

幬≈牛?崃榇θ羟宸缥藜#?浠媚?猓?附菸蘼住N璧郊贝Γ?氯饲宕蠛纫簧???剑忽地

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袁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

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

人大叫一声:“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一

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说话。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那道人身穿黄

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

“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无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

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甚么风把你吹来

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友,快给道长磕

头。”

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来。凡学武

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

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挣。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

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

居然还找到这样的一个好娃娃。”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

拈须微笑,怡然自得。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

怎么办呢?”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

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甚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

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听师父这么

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

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

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

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交了给他。袁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

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甚么东西所

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袁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

道哪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

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

宝,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

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

剑向袁承志胸口剑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哪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

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

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心中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

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

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

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甚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

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

“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

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

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

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谕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

便下不了手。第二次相斗,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

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

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是冷笑,临别之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只是仗着

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甚

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

了他首级来见你。”木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总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这几

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

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

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听说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种

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千万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

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袁承

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却甚是高强,捧着那件背

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

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木桑拍拍他肩膊,

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这件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

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

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

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

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一些没有?”他急忙说道:“甚么?老道的武功向来

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

教领教‘千变万劫’的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

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哑巴搬出台

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

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

擂。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见

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却是白银。两人落子之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

动听。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

一负,依他说还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一

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

道:“今天咱们休息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

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

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袁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

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

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

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

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

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那样自负

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

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了五子。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

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

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

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

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

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

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

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办喜”的时候多了。穆人清性

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袁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

志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是木桑赢

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

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

败。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刻减少。穆人清碍于老友的情面,起初还不说甚

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

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

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是说要

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

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

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

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为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

上,却是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

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实在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

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

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才肯罢

休。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实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袁承志

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

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

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

甚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

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

“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

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

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

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

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

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

夫,现下既有如此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一老

一小又下棋去了。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

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

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

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见腰腿之

劲,步法眼神,都有无数奥妙。袁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

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

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甚么兵器?”袁承志摇

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是以

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

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

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铁

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乱响一阵,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是同时碰到

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竟无

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

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

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

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

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

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

来变去,也仍是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

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

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

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

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

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

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正要再

喊,忽听得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将哑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

见一头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

突然左臂一紧,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答应了一声,双掌

一错,轻飘飘的纵到猩猩之前。猩猩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

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

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

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猩猩虽然狞

恶,他却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此时的掌法劲力,与当年在圣峰嶂忠烈

祠中斗豹之时,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猩猩无不痛得呵呵

大叫,心下也自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是

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

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

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急忙后退。

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

命。”袁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猩猩,已是易如反掌。两头猩

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

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

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

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猩猩缚住。双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

捏,猩猩筋骨剧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是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

敷上双猩伤口,又采些果子给它们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除,解去绳子后,居然也

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猩

猩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双猩立即遵行无违。这一天,两头猩猩攀到峰

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

处。双猩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

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

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

壁上乱抓乱爬,凑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

分狼狈。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袁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被荆棘刺得斑斑

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哑巴,一起跟

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一看,见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

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

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了

上来。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

袁承志一看,只见它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一拔,竟拔不下来,小

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

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

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甚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

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

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是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

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把它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

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

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

安慰。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

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

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

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

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

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

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

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

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

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

“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

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

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

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

“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

住,慢慢将他缒下去。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

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却不看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

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

那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

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

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

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

“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

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甚么意思。洞里还有甚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

“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

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寻思:“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

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

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

啦。”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

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

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

尽,火把并不熄灭。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

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

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

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

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嘣嘣乱跳,见石室中别无

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上有几

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

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甚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

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

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正想再看,听得

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

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

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袁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

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

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

“他留的这十六字是甚么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么宝物。

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

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甚

么奇特花样。”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甚么重宝秘术。承志,明儿你再

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

了。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

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

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

这人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

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

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

不禁毛骨悚然。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

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

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

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甚么东

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

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

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

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

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袁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

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

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

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

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

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

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甚么东西。”打开盒

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

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愈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

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

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

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

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

是天生这么细小的。袁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

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

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

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

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

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扫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

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

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袁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

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

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

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

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

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

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从木桶中取出

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

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

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

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

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诺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

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

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

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

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袁承志棋艺日进,木

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

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

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

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推枰而起,竟飘然下山去了。这时已是崇祯十六

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这十年之间,袁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

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这些时日中,连年水

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

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祯八年正

月,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次年即称“闯王”,攻城掠

地,连败官军。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

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肃然奉

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

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

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名大汉。这华山绝

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

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

叔。”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

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

情却是英武矫挺。穆人清对袁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份多大,别

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

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

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袁承志小着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

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

师父下山,都没有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穆人清道:“眼前

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

祯皇帝,我始终没准许,你可知是甚么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

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

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

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奸臣手

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清兵、平

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

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

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

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哪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穆人

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经颇有根底,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

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

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才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

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

如见到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乃我辈份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

不理。”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的门规,以

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一提,

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于‘色’字一关可要加

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

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

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

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

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习武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

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

畅,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

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却未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查看,

果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到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

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哪知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

他从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将出来,黑暗中刀风

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

手反击一掌。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手臂。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

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只是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

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

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

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动,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

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那还说甚么

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倒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

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么贵重东

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

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甚么不杀我,却到处搜

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绳子。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

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袁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

不动,寻思脱身之计。那秃子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

盒来,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脸露喜容,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

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秃子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八

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

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

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

剑,护住门面。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

和你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

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甚么好下场……哈

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全身寒毛直竖。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

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

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

糟老头子?你瞧我的!”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打

开秘笈看了起来,他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

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

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袁承

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

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

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张春九。我们石梁派

和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哪知他

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

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

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

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点点头。张春

九喝问:“他怎么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

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来找我张春九吧。哈哈,不过我今

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个踉

跄。

袁承志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挥

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袁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

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才知他已中毒

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下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被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

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上淋将下去,两头猩猩

渐渐苏醒。

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袁承志想这

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预备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

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

袁承志在十三岁上无意中发现铁盒,这些年来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眼看这张春九

与秃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定是藏有重大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连续找上十八年之久,找

到之后,又如此你抢我夺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写着甚么?”此念一动,再也不能克

制,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盒子小得多,张春九和秃头

一时没发见。两人一见到大铁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寻别物了。袁承志打

开铁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开阅读,前面是些练功秘诀以及打暗器的心

法,与他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异,约略看去,秘笈中所载,颇有不及自己所学的,但

手法之阴毒狠辣,却远有过之。心想,这次险些中了敌人的卑鄙诡计,日后在江湖上行走,

难保不再遇到阴恶的对手,这些人的手法自己虽然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为了克敌护身,

却不可不知,于是对秘笈中所述心法细加参研。一路读将下去,不由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世上原来竟有这种种害人的毒法,当真是匪夷所思,相较之下,张春九和那秃子用闷药迷

人,可说是毫不足道了。

读到第三日上,见秘笈所载武功已与自己过去所学全然不同,不但与华山派武功无丝毫

共通之处,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那也并非仅是别有蹊径而已,直是异想天开,往往

与武学要旨背道而驰,却也自具克敌制胜之妙。他一艺通百艺通,武学上既已有颇深造诣,

再学旁门自是一点即会。秘笈中所载武功奇想怪着,纷至叠来,一学之下,再也不能自休,

当下不由自主的照着秘笈一路练将下去。练到二十余日后却遇上了难关,秘笈中要法关窍,

记载详明,但根基所在的姿势却无图形,诀要甚是简略,不知招式,只得略过不练。再翻下

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此剑法以“金蛇”为名,金蛇郎君定是十分重视,必有独到

之处。照式练去,初时还不觉甚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顾,有些招式

更是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

与此有关?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

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

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

数记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正要走出,一瞥间见到洞壁上

的那个剑柄,当日年幼力弱,未能拔出,此时紧紧握住剑柄,潜运内力,嗤的一声响,拔了

出来,剑柄下果然连有剑身。

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形状甚是奇特,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

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是一条蛇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

是以剑尖竟有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来竟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

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强,当年手持此剑横行江湖,剑刃

不知已饮了多少人血。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

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

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

中颇多招式甚不可解,原来用在这柄特异的金蛇剑上,尽成厉害招术。舞到酣处,无意中一

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这金蛇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

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

吧。”提起剑来,奋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使尽了全力,剑虽锋锐,但剑身终究尚有

尺许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

扭动身子,拚命想钻入石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

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金蛇剑这么一插,自知此时修为,比之这位怪侠尚颇有不及,对《金蛇秘笈》中所载

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

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

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

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

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

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是难以索解。这天晚上,他因参

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

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只怕

师父久等不至,为我担心。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我一时好奇心

起,学了书上武功,师父说不定会大不高兴。我又何必苦思焦虑,去探索这旁门功夫中的不

解之处?”

但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

“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

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竟是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

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

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甚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

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这一下登时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

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

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

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

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

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

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

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

先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是这些武功似乎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那是

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撩乱。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

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他望着两

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

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

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现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然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

洞取出金蛇剑来,练熟了剑法,才将金蛇剑插还原处。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

告别。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吱吱乱叫,

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猩猩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只见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

黄饥瘦。行出百余里后,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些师父留下的银两,

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只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

途,甚感凄恻。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竟见饥民在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

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只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

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

教大家都欢悦。”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种造反的歌儿,不怕杀

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

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打,有的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袁承志

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

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是在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

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不久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正要去投军呢。”袁承志又问:“刚

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此外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呢。那都是闯王部下的

李公子所作。”于是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袁承志沿途打听,在

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

军中。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然亲自接见。袁承志

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自己

这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

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

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五十两银子作路

费。袁承志谢过受了。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谈吐儒雅。原来他

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赈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被诬陷入狱。有一

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了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为红娘

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

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过为求一饱,原

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始终难成气候。自得

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

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一听说“闯王来

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

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那红娘子英风爽

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当真是一见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门之外,见识甚浅。

李岩和红娘子跟他纵谈天下大势,袁承志当真茅塞顿开。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

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过得潼

关,便去买了一套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径来江南寻访师父。江南地方富庶,虽然

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这日来

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一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

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办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

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

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袁承志

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这人十八

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长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

一张脸白里透红,俊秀异常。龙德邻也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

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

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

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病重,是以

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

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

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一个朋友。”正

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坐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睛盯着小船,直望着两船

转了一个弯,被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吃中饭时,龙德邻很是好客,邀请两人同吃。

袁承志一餐要吃三人碗,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甚是秀气文雅。刚吃过

饭,只听得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

的瞪了几眼。温青秀眉一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甚么见了这两艘小船生

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

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

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离开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

野地方,有甚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

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

的机缘,当下上岸四下闲逛,喝了几杯酒,买了几斤枇杷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

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

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不久橹声急

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

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心想:“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

人?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穆人清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带着长

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

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

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

道:“我们辛辛苦苦的从九江一路跟踪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

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

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

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两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

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

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么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

刃,向大船上纵来。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

魂飞魄散,大叫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

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只见温青身子一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左边一人踢下了

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一挡,哪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了刀锋,顺势削落,

只听得喀擦一声响,那人连肩带刀,都被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死了过去。温青冷笑一

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

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

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小船。沙老大叫道:“我们龙游帮和你石梁派素来河

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袁承志

听他提到石梁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石梁派么?”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上

的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样就怎样,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

说在先,我们龙游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了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

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甚么五祖很是忌惮。温

青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能欺得了我么?”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

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龙游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挟手夺了去,龙游帮不

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

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

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石

梁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

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甚么朋友请他

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着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

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龙德邻

全身发抖,不敢作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作个见证,没甚么要紧。出

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温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甚么场面话,冷

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刷刷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

魁梧,身法却颇为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

剑,又攻敌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温青叱道:“有甚么本事,一古脑儿的都抖

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

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盘旋来去,

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是十

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候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

不如初战时的矫捷。刀光剑彩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

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

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轻

巧巧的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沙老大带来的大汉中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有如

白昼,温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他武功着实了得。”沙老大

见温青注视着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

袁承志急叫:“温兄,留神!”

温青急忙转过头来,只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时呼叫,至多躲得

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急忙侧头让过了一枚,挥剑击飞了另外两枚,转身向袁

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

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着。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

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将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长声惨叫,晕了过去,他手下众人大

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

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一剑,割下沙老大的首级,跟着两脚,把他

首级和尸身都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

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跳入江中的龙游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如飞般向下游逃去。

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温青白了他一眼,

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救了

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家,我才不理呢。”袁承志默然不语,心想这人实在不通情理。温

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说道:“袁大哥,适才幸得

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心下发窘,无言可

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温若处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么性子。温青叫船夫出

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哪敢违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锚

扬帆,连夜开船。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

绝口不提刚才恶斗,也不谈论武功,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

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

是?”袁承志听他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

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温青道:

“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甚么叫联句?

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替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

水,但驶得甚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

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点,落在后梢,从船老大手

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哪里还来

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已见小船上跃起三个人

影,先后落在大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

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

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

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袁承志暗骂温青歹毒,无端端的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

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

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

“混元功”内劲,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只听四人齐声喝采。一是温青,他已从船梢

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

袁承志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胡

子,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粗壮,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师承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说道:“晚生姓袁,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危险,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

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勿见怪。”那老者见他十分谦恭,颇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

了自己,冷笑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有了这么硬的一个帮

手。他是你的相好么?”温青登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

重些!”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涡之中。”于是

朗声说道:“在下与这位温兄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甚么交情。我奉劝各位,有事好好商

量,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那老者还未接口,温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

吧!”袁承志心想:“这个人可当真蛮不讲理。”当下默然不语。

那老者听了袁承志口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喜道:“袁朋友既跟这姓温的没有瓜葛,

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咱们很可以交交。”言下颇有结纳之意。

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温青身后。

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

也就罢了,干么要伤他性命?”温青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

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

给拾下来。等我捡了,又是阴魂不散的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他

语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抢白,那老者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那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

“你这小娃儿,你温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

无尊长?”温青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登时碎裂。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功

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过这点玩艺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

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

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糟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然变色,伸手握住了

剑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动,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袁承志见温青

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练得多,怎么给人一激就哭了

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说道理,乱七八糟

的,尽说些难听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相助,但眼见温青被人欺侮,却动了锄强扶弱

之念。那老者阴森森的道:“哭有甚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自己也不贪,金子要拿去

给沙老大的寡妇。再说,这位袁朋友也该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摇手道:“我不要!”温青

气得身子发颤,哭道:“我偏偏不给。”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

流,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一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不下两百多

斤,他掷得这么远,力气确然非同小可。铁锚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

“你到底拿不拿出来?”温青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

舱,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喝

道:“呸,有这么容易!”手上使劲,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

“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

来。

温青一掷出包裹,早已拨剑在手,刷刷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

回架来剑,跃开两步。那老者向温青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

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今日再让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

荣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了起来,落在温青面前。温青挺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

招,运掌成风,攻势凌厉之极。温青虽有长剑在手,却被他逼得连连倒退。拆得十多招,温

青右腕忽被他手指点中,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

右手搭定剑尖,双手里弯,拍的一声,剑身登时折断。温青吃了一惊。老者喝道:“今日不

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厉害!”手持断剑,向他脸上划去。温青惊呼闪

避,老者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温青脸上。

袁承志心想:“再不出手,他脸上非受重伤不可。”从囊中掏出一枚铜钱,向老者手中

断剑上投去。

当的一声,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断剑之上,撞击之下,虎口一痛,断剑竟

自脱手。温青本已吓得面色大变,这时喜极而呼,纵到袁承志身后,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求

他保护。那老者姓荣名彩,是龙游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石梁派五祖、吕七先生等寥

寥数人,武功数他为高。他十指练就大力魔爪功,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哪知竟被对方一枚

小小暗器将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登时面红过耳,却又不禁暗暗心惊:

“这小伙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惊人,心想反正金子

已给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场面话,就此

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袁朋友,今日就饶了这娃儿。”温青叫

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你们龙游帮就会欺软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头一

皱,心想这人刚脱大难,随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余地。那妇人给他说得神情狼

狈,动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满脸怒容。荣彩也感难以下台,强笑道:“这位老弟功夫真

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在大力鹰爪手上下过二十余年苦

功,颇具自信,心想你这小子暗器功夫虽好,在拳脚上却决不能输了给你。

袁承志寻思:“如和这老者一动手,就算是助定了温青。这少年心胸狭隘,刁钻狡猾,

为了一些金子便胡乱杀人。决不能是益友。何必为他而无谓与人结怨。”于是拱手说道:

“晚辈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荣彩微微一

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收篷,说道:“袁朋友太客气了!”狠狠瞪了温

青一眼,说道:“终有一天,教你这娃儿知道老夫的厉害。”转头对那大汉与妇人道:“咱

们走吧。”温青道:“你有多大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动手,巴

不得想早早扯呼,赶回家去,先服几包定惊散,再把头钻在被窝里发抖。”他嘴上丝毫不肯

让人,立意要挑拨他与袁承志过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强,荣彩不是敌手。这一来不但荣

彩尴尬万分,连袁承志也自发恼。荣彩怒道:“这位袁朋友年纪虽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

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袁承志道:“老前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他是说玩话。”荣彩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温青冷冷的道:“还说不怕呢,没

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算甚

么?我可说不上来啦。荣老爷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请这位袁相公回去,请他来当龙游帮

的帮主呢?”荣彩怒气冲天,挥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缘将近他面门,倏地收回,叫道:

“袁朋友,来来来,我请教请教你的高明招术。”到了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

纵到船头中间,说道:“老前辈掌下留情。”荣彩道:“好说,好说。你进招吧,大家初次

见面。无冤无仇,点到即止便是。”温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讨饶呢,苦苦哀求你别打

痛了他的老骨头。”荣彩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向温青吐了过去。温青嘻嘻一笑,侧身避过。

袁承志知道若再谦逊,那就是瞧人不起,展开五行拳,发拳当胸打去。荣彩和旁观三人本来

都以为他武功有独到之秘,哪知使出来的竟是武林中最寻常不过的五行拳。敌对三人登时意

存轻视,温青脸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荣彩心中暗喜,双拳如风,连抢三下攻势,满拟自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独步,三四招之

间就可破去对方五行拳,那知袁承志轻描淡写的一一化解。再拆数招,荣彩暗暗吃惊,原来

对方所使虽是极寻常的拳术,但每一招均是含劲不吐,意在拳先,举手抬足之间隐含极浑厚

的内力。五行拳本以猛攻为主,但他全不抢攻,只是展开架式,使荣彩双手欺不近身。荣彩

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让着自己,如被温青一说穿,老脸可挂不住了,蓦地拳招一变,

改掌为抓,双手手指尽是抓向对方要害,一招一式,越来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练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给他留下颜面,如不让

他一招,温青免不得还要说嘴。”他自艺成下山,此刻是初次与人动手过招,决意遵照师父

叮嘱,容让为先,眼见荣彩右手向自己肩头抓来,故意并不退避。荣彩大喜,心中倒并不想

伤他,只拟将他衣服撕破一块,就算赢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头,突觉他肌肉滑溜异

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鱼那样,一下子就被他滑了开去,正自一惊,袁承志已跳开两步,

说道:“我输了!”荣彩拱手道:“承让,承让!”温青道:“他是真的让你,你自知之明

倒还有的,知道了就好啦!”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

火把,快步奔来。当先一人叫道:“荣老爷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

给沙老大报仇!”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荣彩叫道:“刘

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

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

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

内。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快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袁承志

回过头来,月光下见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温青拉住他的手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温青的手又

软又腻,柔若无骨,甚感诧异:“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样,当真希奇。”这时荣彩已留意到

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

等三人推去。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惊

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荣彩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

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荣彩知道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

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拳呼呼两

招,向温青劈面打来。温青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铁

链,“混元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那只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

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袁承志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在船头。铁锚一起,

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

了好去,双足一顿,提气向岸上跃去。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

向江边掷去。荣彩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

面之上,当真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

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温青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

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

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加招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

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定要代付,袁

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

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来,掷给船老大,道:“给

你。”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

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啰嗦甚么?我爱给这许

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

昨晚见他力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把元宝收起。温青在桌上打开

包裹,一阵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他右拳在金条

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两份,将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

前,说道:“给你!”袁承志不解,问道:“甚么?”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

了江里吗?傻死啦!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格格

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机智,心想这人年纪

比自己还轻着一两岁,连荣彩这样的老手也给他瞒过,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

并非为了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

志不住摇头。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一定不要,一个硬要对

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

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

子带去!”温青冲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过,发

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举左掌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

这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袁承志大

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温青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袁承志不敢再

追,目送他背影在江边隐去。眼见他一身武功,杀人不眨眼,明明是个江湖豪客,哪知又哭

又笑,竟如此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心中如何能

安?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岂能收他酬谢?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

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翌日问明了石梁的途径,负了金子,迈开大步

走去。石梁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石梁是个小镇,附近便是

烂柯山。相传晋时樵夫王质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弈,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

的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

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以法力移来,石梁

之名,由此而起。

袁承志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哪里?”那

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有甚么事?”袁

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

甚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

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

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

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

地居民无礼。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

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

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

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

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

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

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

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

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

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

数人乱掷出去。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甚么干系,倘

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

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

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

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胸口向

门口旗杆石上掷去。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

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

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

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

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

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

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

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夫,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

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

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

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

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

我们为难的么?”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

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

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

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那瘦子点点头,转身

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

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们骂些甚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

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

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

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

他一件东西。”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

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

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甚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等到中午,

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

鲜鱼,菜肴十分丰盛。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

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

弟要告辞了。”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

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

待。”袁承志见他神色诡秘,只得停步。

可是温青竟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

“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客人又要换甚么衣服?”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

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

“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

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

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温青

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

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

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甚么

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迟疑了一下,见他留客意诚,便道:”

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

没一句的闲聊。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

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甚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

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

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

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

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被他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

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

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

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

吧。”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甚么?”

温青道:“有甚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

“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

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

起烛台,引他进内。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

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

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

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

着一只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

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

门。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

“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

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甚么东西。他成年

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

甚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甚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

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

门,轻轻把门带上了。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

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

糊便睡着了。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立即惊

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

大好时光吗?”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

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

来。”心想这人行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际,又有甚么希奇古怪的花

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原来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只竹

篮。袁承志不知他捣甚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

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竟连脚步也是

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

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

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温青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

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

要袁承志坐在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许

吃荤。”袁承志夹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支洞箫,

说道:“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但

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

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甚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我甚

么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他拿起

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

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

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甚么

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

媚’。”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

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甚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

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子弟,尽皆如此,倒

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

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

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支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

“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

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甚

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

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

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

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不会说

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

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猜你一定有甚么心事,是以脾气有点奇怪,那是甚么

事?能说给我听么?”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

“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

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没爸爸的

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

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

骂我,骂我妈。”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

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喜欢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

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

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甚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

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

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

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同去安

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温青怒道:“这

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

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

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

你才高兴了吧?”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

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

生……”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

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吗?”温正叹了一口气,垂

头丧气的走了。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温

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

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

垂下泪来。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

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呢。”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

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

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

真是不幸……”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帮你。”袁

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

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

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

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

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

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我亲外

公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

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

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袁承志笑

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

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

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他

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温青见他沉吟不

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

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做出甚么事来,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

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

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

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

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

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

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

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

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

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

家才好。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拚斗,一走进大厅,

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

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

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

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

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温正快,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

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

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

术精奇,才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

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

西。”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

左支右绌,连遇凶险。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

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

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

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

一声,显然对袁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

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

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

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袁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

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起,向

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

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

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

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

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温正

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袁承志道:“我与闯王曾有一

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

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

提。”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

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整整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

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

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个坏人来捉我,你拚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

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

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

兄……”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

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来却抢了去。”说着向温

青一指。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

力辅佐于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

回来。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

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

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袁承志听说两位

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

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把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

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

当下双臂一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

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

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

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

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

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似乎颇为不愉。袁承志暗暗有气,心

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

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

“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

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

袁承志一说,心下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浩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黄金要是不

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实是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

面子,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

那么我这一半先交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还这样小家

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

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

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

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

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

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拣

去帮着花么?”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袁承志道:

“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

话。”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

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

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

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

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

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身子安健,也常牵记着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

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

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甚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

甚么事也没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

点劲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你的?”安小慧眼圈一

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

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甚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甚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

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

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

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

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向着屋顶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安

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

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的金子。温青和

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

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

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

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

可要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

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

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

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袁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

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却没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

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安小慧关在底下。袁承志大惊,

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

一掌相抵,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

地后便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立定身躯,四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

满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跃上来的正是温正。

袁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

老人来,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

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

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

算,但礼数仍是不缺。温青站了出来,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

爷。”袁承志一一行礼。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方达、二哥温方义、老四温方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向他打

量。温方义怒声喝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

“那是晚辈一个同伴的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灾。晚辈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

陪罪。”这时柴堆的火已被扑灭,并未燃烧开来。

温正的祖父温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温正颇为相似,发话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

算了?小娃娃胆大妄为,竟到石梁温家来撒野。你师父是谁?”温氏五老虽对闯王的声势颇

为忌惮,但五兄弟素来爱财,到手了的黄金却也不肯就此轻易吐了出去;适才见袁承志一掌

震落温正,武功委实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袁承志道:“家师眼下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

前来道谢。”温方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

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方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南扬,跟这小子

过过招。”心想只消一动上手,非叫你立现原形不可。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四十多岁

年纪,腮上一丛虬髯,是温方义的第二个儿子,在石梁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好手。他纵身

上来,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侧头让过,温南扬左手一拳跟着打到,拳劲颇为凌厉。

袁承志心下盘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个打下去,势必给他们累死。如不速战,

只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一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拳

头,顺势后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

五叔温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袁承志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轻一勾,温南扬又向前俯跌下去。袁承

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温南扬身子刚要撞

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哪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温方义喝道:

“这小子倒果然还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

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和我结拜了,你老人家可别伤他。”温方义骂了一声:

“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的手,说道:“二爷爷你答应了?”温方义道:“走着瞧!”手

一甩,温青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

温方义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袁承志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方

义道:“你不肯说师父名字,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

样,心中也道:“你走着瞧。”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尚请手下留

情。”温方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温老二手下是向来不留情的!”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刚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呼的一声,向温方义

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温方义低头避过,伸手来抓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

了个圈子,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面门,来势奇急。温方义避让不及,当即身

子仰后,躲开了这招。袁承志不让他有余裕还手,忽然回身,背向对方。温方义一呆,只道

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但见他双袖反手从下向上,犹如两条长蛇般

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双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

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对手已借势窜了出去。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

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着伸了伸舌头。温方义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却瞧不出这

三招袖子功夫出于何门何派。他又怎知袁承志第一招使的是华山派嫡系武功伏虎掌法,第二

招是从木桑道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第三招“双蛇钻腋”却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

袁承志怕对方识得,每一招均略加变化,兼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温方义如何能识?温方达

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

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其实稳实异常,当下不敢再行戏弄,一矮身,避开两招,卷起衣

袖,见招拆招,凝神接战,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寻常的五行拳。这

路拳法几乎凡是学武之人谁都练过,温氏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他的师承门户。温方

义虽然出手不快,但拳掌发出,挟有极大劲风,拆得八九招,袁承志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

气,向他手掌看去,心头微震,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惨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觉可怖,心

想,这人练的是朱砂掌,听师父说,这门掌力着实了得,可别被他打到了,于是拳风一紧,

招数仍是平庸,劲力却渐渐增强。酣斗中温方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看时,只见

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已被他手指划过,但显是手下留情。温方义心头虽怒,可是也不便

再缠斗下去了。温方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弟年纪轻轻,拳脚居然甚是了得,那可

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道:“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

庄。”温方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

武厅去!”手一招,跃下地来。众人纷纷跳下。袁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

温青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身对温正

道:“黑不溜秋的广东蛮子怎么样?现下可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不跟

他当真,有甚么希奇了?”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众人走进练武厅,袁承志见是一座三

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支巨烛,照得明如白昼。温家男女

大都均会武艺,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都拥到厅上来观看,连小孩子也出来

了。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菊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一声:“妈!”那美妇满脸愁容,

白了温青一眼,显得甚是不快。温方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使甚么兵刃,自己

挑吧!”袁承志寻思: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了结义兄弟的尊长,刚下山

来就遇上这个难题,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温青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心中害怕,说道:

“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这话一半也是说给温方山听的,要他不便痛

下杀手。她母亲道:“青青,别多话!”温方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

化罢。袁世兄,你使甚么兵刃?”袁承志游目四顾,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着

一柄玩具木剑,漆得花花绿绿地,剑长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他心念一动,走过去说道:

“小兄弟,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袁承志接了

过来,对温方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这几句话

说来似乎谦逊,实则是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想对方人多,不断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

决,安小慧又已遭困,须得显示上乘武功,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迟

生变,又不伤了对温青的金兰义气。适才他在屋顶跟温方义动手,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

胸,倘若温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那么以木剑迎敌,并不能算是犯险托大。温方山听

了这话,气得手足发抖,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如此小觑老夫这柄

龙头钢杖的,嘿嘿,今日倒还是初会。好吧,你有本事,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话

刚说完,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风势劲急,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

杖带了起来,温青“呀”了一声,却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温方山钢杖

倒转,杖头向他后心要穴点到。

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青弟又说杖中有暗器,须得小心。”身子一

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贴着拐杖直削下去,去势快极。

温方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

下,刚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

起,反击对方。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两人越斗越紧,温方山的钢杖

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下,砖头登时粉碎,声势着实惊人。袁承志在杖缝中

如蝴蝶般穿来插去,木剑轻灵,招招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温方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权威震江南,纵横无敌,今

日却被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杖法突变,横扫直砸,已将

敌人全身裹住。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

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温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龙游帮帮主荣彩可高得

多了。袁承志艺成下山,此时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只是不愿使出华山派正宗剑法

来,以免给温氏五老认出了自己门派,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

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出绝招,不易取胜,忽地身法稍滞,顿了一顿。温方山大喜,横杖扫

来。袁承志左手运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运力下拗,右手木剑直进,嗤的一

声,温方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他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但内劲

凌厉,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温方山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钢杖已被挟手夺了过去。袁承志

心想他是温青的亲外公,不能令他难堪,当下立即收回木剑,左手一送,已将钢杖交还在他

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一夺一还,已转过了一次手,料想令

他如此下台,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哪知温方山跟着便横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

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全没武林中高人的身分?”当即向左避开,突然嗤嗤嗤三声,

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

哪里避让得掉?温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情势危急,脸色大变。却见袁承志

木剑回转,啪啪啪三声,已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这招华山剑法,有个名目叫作“孔雀开

屏”,取义于孔雀开屏,顾尾自怜。这招剑柄在外,剑尖向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

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一按。木剑虽轻,这一按却按在杖

腰的不当力处,正深得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要旨。

温方出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

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方山用力回扯,竟没扯起,袁承志松足向后纵开丈余。温方山收回

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被他蹬入砖中留下的印

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温方山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

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他纵声大叫:“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

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

“这是你输了给我,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温方施纵身而出,

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

上。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

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

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

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

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

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

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有声,似是先

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袁承志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

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

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

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只听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

镂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

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方施高出何止

数倍。温方施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

跟着击落在地。温方施哼了一声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缓,六把

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

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铜钱

打哑碰跌。袁承志当日在华山绝顶,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千变万化之

劫,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说不定还要

指摘他手法未纯,但温家诸人却已尽皆心惊。温方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

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功夫再好的人躲

开了前面六刀,决再躲不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的齐向袁承志

飞去。

温方达眼见袁承志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

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

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尽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刀枪架上本来明

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

断了。飞刀余势不衰,插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老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

吗?”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确是得自《金蛇秘笈》,蓦见五老神态凶恶,便似要同时扑上

来咬噬一般,心下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安

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一个

“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方达与温方义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安小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

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吓了

一跳。温方达与温方义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架敌刃,嗖

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恰好赶到,一刀一剑,

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袁承志双手一扯,扯断了缚住安小慧手上的绳索。安

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袁承志甩出断绳,缠住

长剑,扯了回来,对安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安

小慧伸手接住。这当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温方达两柄短戟已向袁承志胸

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方义嫌他们碍手碍

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陡然退开两尺。温方达双戟递

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

双戟,向前拉扯。温方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

闪生光。袁承志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温方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

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安小慧抢进练武厅内。

温方达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

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温方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恶狠狠的

喝道:“那金蛇奸贼在哪里?快说。”

袁承志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方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

么人?他在甚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袁承志道:“我从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会

派我来?”温方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晚辈在衢江之中,无意与

这位温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甚么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怀疑。温方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

想离开石梁。”

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听他们口口声声的把金蛇郎君

叫作“金蛇奸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但面子仍很恭谨,说道:“晚辈与金蛇郎君无亲无

故,连面也没有会过。不过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温氏五

老怒火上冲,纷纷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哪一天不在找他?”“这奸贼

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哪里?”“快说,快说!”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温方达踏上一步,道:“不错。”袁承

志笑道:“见他有甚么好?”温方达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袁

承志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

各人尽皆愕然。只听得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袁承志回过头来,见那中年

美妇已晕倒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温方山脸色大变,连骂:“冤孽。”温方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

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甚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

然要伤心。袁承志大吃一惊:“他妈妈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温方义听得

温青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温门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方山道:

“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方山向温青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

语。还不快进去?”

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

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你就是帮着人家。

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袁承志对

安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温方悟站在门口,双手一拦,厉声说道:“慢走,还

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方悟道:“那金蛇奸

贼死在甚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想起那晚张春九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

想:“你们石梁派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华山之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

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

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

个瘦子,叫作张春九,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

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温氏五老面面相觑,透着十

分诧异。温方义道:“张春九和江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妈的,回来不剥

他们的皮。”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

问张春九和那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温方悟道:“忙甚么?”他定要

问个清楚,伸臂拦住。袁承志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温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

他手腕。哪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

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方悟的衣服也没碰到。温方悟大

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向他后心打到。武

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温方悟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

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

之而无不及。袁承志听得背后风声,拉着安小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

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方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

的功夫,被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安小慧脚上卷

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

截住了袁承志。袁承志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他上跃之势不停,左手使劲,竟将

温方悟提了起来。温家众人一见,无不大骇。温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

声,向袁承志后心飞去。袁承志左手松开了皮鞭鞭梢,拉着安小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

声,竟不回头,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方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

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袁承志在

半空中提起温方悟,实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

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这混元劲传到皮鞭之上,竟然将鞭子扯断了。温方悟大惊,一个

“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

话来。

温方达不住摇头。五老均是暗暗纳罕。温方义道:“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算在娘胎

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温方山道:“金蛇奸贼这般厉害,

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农

家。安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

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甚么名字,他师父是哪一位?”

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甚么伏虎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穆老祖师的徒弟,外号叫

‘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也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师父叫甚么名字。”

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大师哥的徒弟,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也不与她说

穿,两人各自安寝。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

夫差,只有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顾,虽然不大愿意,还是答应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时,又到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听得

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心念一动,知是温

青以箫相呼,心想温氏五老极凶恶,温青却对自己尚有结义之情,最好能劝得她交还黄金,

不必再动手了,于是循着箫声,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

了脚步,心想:“青弟不在这里!”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温青那天

吹过的那首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谁。那手持洞箫的女子出亭相

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溶溶月色下一张俏丽面庞,竟然便是温青。

他登时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

子,一直瞒着大哥,还请勿怪!”说着深深一个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

处,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概,原来竟是女

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个姑娘拜了把子,这可从哪里说起?”温青道:“我叫温青

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又道:“其实呢,我该叫夏青青才

是。”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

涂,这么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要知他一生之

中,除了婴儿之时,只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处过数日,此后十多年在华山绝顶练武,从未见

过女子。后来在闯王军中见到李岩之妻红娘子,这位女侠豪迈爽朗,与男子无异。因此于男

女之别,他实是浑浑噩噩,认不出温青青女扮男装。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

你。”袁承志走进亭去,作揖行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

来回礼,连说:“不敢当。”

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伤心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寻思:“听青

青说,她母亲是给人强奸才生下她来,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对金蛇郎君深恶痛绝,青

青提一声爸爸,就被她二爷爷喝斥怒骂。可是她妈妈听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

这个样子,对他显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

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声问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

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爹爹与叔伯们那

样,当你是仇人,请……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见告。是谁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

吗?”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袁承志对金蛇郎君的心情,实在自己

也不大明白,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这人脾气古怪,工于心计,为人介于正邪之间。他安排

铁盒弩箭、秘笈剧毒,确是用心险狠,实非正人端士。可是自从研习《金蛇秘笈》中的武功

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师父之一。昨晚

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及,也觉奇怪。这时听

青青之母问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起来,这位前辈和我实有师徒之份,

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这位前辈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

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伤

心。”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离

开这地方,哪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连她爸爸一面也见不着。”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今安安稳稳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经好

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辈死时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种安排,显非仓卒之间给人

害死。”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

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

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的地图和图上字样:“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

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无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

塞,此后没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

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奇珍异宝,无不足招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因此

对这张遗图颇有些厌憎之感,这时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

问,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知道?”随即

道:“那定是他……他……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带着?”神情中充满盼望和

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跃出。温仪母女吃了一惊,只听一

人“啊哟”一声,袁承志已伸手从玫瑰丛中抓了一个人出来,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点中穴

道,手足软软的垂下,动弹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温仪叹了一口气,道:“袁相公,请你放了他吧。温家门

中,没一个当我们母女是亲人了。”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原

来那人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方义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温青青怒道:

“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点长辈样子。”温南扬一听大怒,便欲发

作,但刚才被袁承志擒住时全无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过苦头,恨恨的望了三人一

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恶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

也偷汉子。”

温仪一阵气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哪里忍得他如此辱骂,追出去喝道:“喂,七

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甚么?”温南扬转身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

我来的,你敢怎样?”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大大方方的当面说便是,干么来偷听我

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称起我们来

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们丢干净了!”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道:“妈,你听

他说这种话。”温仪低声道:“七哥,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温南扬略一沉吟,大踏步走

进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远,防他突然出手。温仪道:“我们娘儿身遭不幸,蒙五位爷

爷和各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跟青青说过,现下既然他

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隐瞒。这件事七哥头尾知道得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

说吧。”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

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性命,你还会有一些儿感激之心,哪知温家

的人,全是那么忘……忘……唉!”温南扬怒道:“他救过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甚么

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说出来,免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胡言乱语,尽说些谎话。”青

青怒道:“我妈妈怎会说谎?”温仪拉了她一把,道:“让七伯伯说。”温南扬坐了下来,

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样识得那金蛇奸贼,现今原原本本的跟你们说,也好让你们知

道,那奸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温

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

百倍。”温南扬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温仪抬头远望天边,轻声道:“我……

我……早已不姓温了。”

第六回 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

温南扬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二十六岁。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

手。”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温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温南扬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

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么案子?”

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

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哪知她临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

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述说自己的恶

行,竟然毫无羞愧之意,心想这人实是无耻已极。温南扬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

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可也不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扬扬的早传开了。我想六叔既

在扬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会来救我出狱。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

来。上官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狱卒跟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温青青哼了一

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

温南扬不去理她,续道:“过了三天,牢头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

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过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够了福,不免有点可

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

起,听得有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的铁

镣手铐,都被他一柄锋利之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那人轻功好极,手

劲又大,拉着我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两人来到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

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个小白脸,哼!”

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继续说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

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见他腰间挂

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弯弯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

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

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温方禄才救你的。跟我来!’我跟

着他走到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

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我问了几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从衣囊里拿出一

对蛾眉刺来。这是六叔的兵器,素来随身不离,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

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

一个寒噤。他道:‘这口箱子,你带回家去。’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

钉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

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

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只得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

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

“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青青性爱洁净,见他如此糟蹋自己亲手布

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脚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

甚有感激之意。温南扬续道:“他向我显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

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看,私取宝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铁锚便

是你的榜样!’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掷在船板上,说道:‘你的路费!’拔起船头上的两

支竹篙,双手分别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

起左手竹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长腿鹭鹚般走到了岸上。他高声叫道:

‘接着!’语声方毕,两支竹篙如标枪般射了过来。我见来势劲急,不敢去接,闪身躲开,

扑扑两声,竹篙穿入船篷。但听得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

想:“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气。”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人真是英雄豪

杰。好威风,好气概!”温南扬道:“英雄?呸!英他妈的雄。当时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

人,虽见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厌,还道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

后,我另行雇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

财,箱子中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来,叔伯们定会多分我一份,因此心

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青

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

听七伯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满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爹爹

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我记得很清

楚,大伯伯那时笑着说:‘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儿,荒唐的不想回家,把这箱东西叫

孩子先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甚么宝贝!’我揭开箱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

层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似乎不是六叔的

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甚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

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

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突然之间,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

八支毒箭。”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

事现今想起来还是教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命还在吗?这几支毒箭哪,每

一箭都射进了六婶的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

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众人全都

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开包袱。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

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甚么珍珠宝贝?”青青道:“甚么?”温南扬冷冷的道:“你六

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伸手搂住了她。四人

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毒不毒?他杀了六叔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般送回家

来。”温仪道:“他为甚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挺应该

哪。只要是你姘头干的事,不论甚么,你都说不错。”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神,

缓缓的道:“他是我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青青,那

时我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学武,甚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

横野蛮,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

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

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石梁派温氏兄弟共鉴:送

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

长,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

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稀松平

常。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甚么了不起?本来也不用杀他满

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兔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

无穷。”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温南

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贼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

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

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

么他们兄弟这么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

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

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

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

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

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

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甚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

单,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

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

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里,身上

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

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

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

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

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

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险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不要了,派人去杀光了娼寮里的老

鸨龟奴、妓女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连烧了扬州八家娼寮。”袁承志听得毛

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

做未免过份。”又想:“温方施怎么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不自禁的摇

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

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

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

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实在无计

可施。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

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甚么事也不必瞒

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

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何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

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

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

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样

好的天气,把我关在屋子里。我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

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

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

的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

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

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打不过

他,不走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

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

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

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

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

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

里。他解了我穴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

干净,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

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

伤着实不轻。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苦

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

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

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答。他煮了东西给

我吃,我只是哭,甚么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

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

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

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

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

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

‘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

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

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

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诉爷爷

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甚么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

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

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

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

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

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

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

没他待我这样好。“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

他仍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甚么哭,他粗声

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

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

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

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

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

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口气。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

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

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

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

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起来,哪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

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

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

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

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很

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

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

‘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

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份,因此

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

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

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

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

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跄踉,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

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到我

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

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

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

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

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连杀两个

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

手,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

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

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

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

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头一

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

架,闭目等死。哪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

意,又不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

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

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十口

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

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

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

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

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

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

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

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

的老是叫‘妈妈’。“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

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

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高峰绝顶

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

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

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

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

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

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

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

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

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

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

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

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

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

“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

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

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

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的地图。”温仪续道:

“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

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说到这里,轻声

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

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

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

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

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

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

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

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

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

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温仪

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

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甚么

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

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

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

刃,穿了长袍马褂,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

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

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

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

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

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

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

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

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

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甚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

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

道:‘甚么?’他道:‘你为甚么下我的毒?’”“你为甚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

仪轻柔的语音中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

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

去。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

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

么?”温仪胀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

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

哪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有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若是离开了这里,他又怎找得到

我?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没甚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温仪道:“好,我就说下

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之

间,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说道:“当时站在房门

外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爹爹总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

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

地方,他往哪里躲去?我叫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心中

只有一个念头,要保护他,不让他给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

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羹里有毒?’我端

起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一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

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

手段,你们也不怕丑么?’“大伯伯怒道:‘谁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恃本领

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出去和他们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

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

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

们……他们当真是英雄好汉!”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

骂人。温方施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

“我娘儿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宝?就是

一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还清啦!”温方达不愿在外人

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阴险毒

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何惧?”温仪冷

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

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行阵’,打起架来,五兄弟就如是

一个人……”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泄温家的底?”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

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

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

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袁承志说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

谈,明儿再来瞧你。”温仪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儿

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听她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

着呢。”温仪仍然是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

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终于……终于给他们擒住了,我

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藏宝的地图来。他说:

‘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他们细搜他身上,果然没图。这样就为难啦,放了

他吧,等药性一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大宝藏可永远得不到手。最后还是我

的爹爹主意儿高明,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

来,他们已经把他的脚筋和手筋都挑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

他去取图寻宝。真聪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眼光散乱,呼吸急促,说话已

有些神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房去歇歇。”温仪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把

我杀死了,我要说完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

发这笔横财。但不知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多半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

就疏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藏宝图,你抢我夺,五兄

弟合谋,把崆峒派的两人先给害死了。”温方义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

着!”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头对袁承志道:“哪知道这张图

却是假的。他们五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几千两银子本钱,一个小钱也没找

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没有啦。”

温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横眉怒目,却畏惧袁承志,不敢冲进亭来。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

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成废

人。他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温方达又叫:“姓袁的,这小贱人说起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已听到了,有种的就出来

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金蛇郎君所遭冤

屈,终于是有人知道了。”袁承志曾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

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上有甚么操练纯熟的五行阵,只怕确是不易击破。初次较

量时双方并无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现下自己已知他们隐私,而他们又认定自己与金蛇郎君

颇有渊源,这种人甚么阴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惨祸立至,自己却又不欲对他

们痛下杀手,一时不禁颇为踌躇。温方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爷们叩三个响

头,就放你出去。”温方施阴森森的道:“这时候叩头也不成啦。”袁承志寻思:“须得静

下来好好想一想,筹思个善策。”他初出茅庐,阅历甚浅,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难题,

立生应变之计,于是朗声道:“温氏五行阵既是厉害无比,晚辈倒也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

下甚是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温方义随口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挨

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温方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甚么诡计,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方

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

温仪急道:“袁相公,你别上当,他们行事向来狠辣,哪有这么好心,肯让你多休息一

个时辰?这些年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个宝藏。他们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断你的手筋脚

筋,逼你去帮着寻宝。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温方达听她说穿了自己用

心,脸色更是铁青,冷笑道:“你们三个还想走得越远越好?哼,念头倒转的挺美。姓袁

的,你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待会动手,大家方便些。”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

温仪母女知道五行阵的厉害,心中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得跟在他身后,一齐出亭。到了

练武厅中,温方达命人点起数十支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

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上坐下。温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个圆圈,将他围在中

间,五人闭目静坐。在五人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张矮

凳,围成一个大圈。袁承志见这十六人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为五行阵的辅佐,心想:

“五行阵外又有八卦阵,要破此阵,更是难上加难。”他端坐椅上,细思师门所授各项武

功,反复思考,总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阵势脱身,只

怕难以办到,时候一长,精神力气势必不济,终须落败。就算以木桑道长所传轻功逃出阵

去,那批黄金又怎能夺回?留下温仪母女,她二人难免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

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数页。那几页上的武功当时揣摸不透,直到

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始终不明白这

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复,有许多招数显然颇有蛇足之嫌。接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

人数再多,也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不露丝毫空隙,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多方

同时进攻而创。此刻身处困境,终于省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

智,创出这套武功来,却是专为破这五行阵而用。他当然是想来石梁报仇,可惜手脚筋脉均

被挑断,使不出劲。袁承志心下盘算: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套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能

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当年

这一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

温氏五老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在打甚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威力无穷,也不

在意,只是圆睁着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将《金蛇秘笈》末章所载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最后摧敌致胜

的那一路“快刀斩乱麻”时,陡然一惊,全身登时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

“以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机打乱敌阵。我手头却无金蛇

剑,这一时三刻之间,却到哪里找宝刀宝剑去?”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蓦地里见他脸

上大显惶急,额头见汗,心想还未交锋,已自心怯气馁,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担忧。袁承

志见蜡烛已快烧到尽头,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

在这时,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说道:“相公请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随手接

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突然间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当啷一声响,在地下跌得

粉碎。袁承志一晃眼间,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想:“好

险?我怎么如此胡涂,竟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甚么醉仙蜜。”温方悟见诡计为青青揭破,

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样的娘,就生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些向着外人的

贱货!”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呀,修桥铺路,救济穷人,甚么

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温方悟大怒,跳起来就要打人。温方达道:“五

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色,青青这一支袖箭触动了灵机:

“用暗器!”只见烛火晃动,已有两支蜡烛熄了,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好啦,请赐教

吧!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方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

多说。”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

“你们把金子拿出来,我破阵之后,拿了就走。”温氏五老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

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为温氏五行阵所擒,现下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了一个八卦

阵来作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阵势他们平素练得纯熟异常,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

有余,实是石梁派镇派之宝,向来不肯轻用,以免被人窥见了虚实。这次实因袁承志武功太

强,五兄弟个个身怀绝艺,却均被他三招两式之间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拿出

这门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欺寡了。温方达吩咐家丁换上蜡烛,对青青道:“把

金子拿出来。”

青青早在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想再私下给他,也已来

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

温方达左手在桌上横扫过去,金包打开,啪啪啪一声响,数十块金条散满了一地,灿然

生光,冷笑道:“温家虽穷,这几千两金子还没瞧在眼里。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们这五

行阵,尽管取去!”五老一声呼喝,各执兵刃,已将袁承志围住。袁承志心中一凛:“他们

连屋上也布了人,这阵法可又如何破解?”却听得温方施道:“屋上有人!”大声喝道:

“甚么人?都给我滚下来!”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五位老爷子,姓荣

的登门请罪来啦!”呼喝声中,屋上跃下二十多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

袁承志登时大为宽怀,向青青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微变,咬住下唇。温方达道:“老

荣,你三更半夜光临舍下,有甚么指教?啊,方岩的吕七先生也来了。”说着向荣彩身后一

个老头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还礼,说道:“老兄弟们都清健,这可有几年不见了哪!”

荣彩笑道:“五位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但把我们

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亏。”温氏兄弟不知青青和他们这层过

节,平时石梁派与龙游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节。温方达道:“老荣,

我家小孩儿有甚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呀?”

荣彩一愣,心想:“这个素来横蛮狂傲的老头今日竟这么好说话?难道他当真怕了吕七

先生?”一瞥之间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们有这样的一个硬手在此,吕七先生也未

必能够胜他。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便道:“龙游帮跟贵派素来没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的

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复生,总怨他学艺不精。不过这批金子……”眼光向着地下一块块的

金条一扫,说道:“我们龙游帮跟了几百里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

江湖上混饭吃……”温方达听他说到这里,便住口不往下说了,知他意在钱财而非为了报

仇,便道:“黄金都在这里,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荣彩听他说得慷慨大方,只道是

反语讥刺,但瞧他脸色,却似并无恶意,道:“温老爷子如肯赐给半数,作为敝帮几名死伤

兄弟的抚恤,兄弟感激不尽。”温方山道:“你拿吧。”荣彩双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

了!”手一摆,他身后几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那几人手指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肩头被人一

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跃出数步,抬起头来,见袁承志已站

在面前。

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去,可不大稳便。”闯王的名

头在北方固然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七先生笑道:“他

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咱们。”吕七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异常的旱烟筒,吸了一口,喷一口

烟,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见他神情无礼,心头有气,只是他一副气派显是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

我不识。”

吕七先生吐了一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去,又吸了一口,跟着两道白蛇般的浓烟从

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瞧着却已气往上冲,便想开口说话。

温仪在她臂上轻轻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才把一句骂人的话忍住了。只见

吕七先生将旱烟袋在砖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装上烟丝。这时连温氏五老也

有点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据说当年以一套鹤形拳打败过无数高手,手中的

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夺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谁也没有见过。温氏五

老都盼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他能取胜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点力气。

只见吕先生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纸,扑扑扑的敲击,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有人大喝:

“快还我们金子!”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双双跃下,随后又溜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

子,瞧打扮似是个商贾,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支笔,模样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

从墙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来了帮

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眼下敌人除了石梁派外,又多了龙游帮与吕七先生这批人。

温仪与青青母女和温氏五老撕破了脸,已处于绝大危险之中,非将她们救走不可,要是新来

的两人本领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不糟糕?这时温氏弟子中已有人抢

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我们的金子还来!”见金条散在地下,说道:“啊

哈,原来都在这里!”俯身就拾。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行事甚为鲁莽,只怕没甚么高

明武功。

温南扬见他俯身,飞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师哥当心!”那少年侧身避

开,随即抢攻而前,双掌疾劈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啪的一声大响,四

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

承志记起安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师哥和她一起护送这笔金子,因两人闹了别扭,中途

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么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

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师哥铜笔铁算盘黄真?仔细一看,见他右手中那支笔杆闪闪发光,果是

黄铜铸成,左手中那算盘黑黝黝地,多半是铁的,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身过去,跪下叩

头,说道:“小弟袁承志叩见大师哥。”那人正是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

“啊,师弟,你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袁承志道:“请问大师哥,恩师现今

在哪里?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黄真道:“恩师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过来说道:“承志大哥,这就是我说的崔师哥。”袁承志向他点点头。安小慧见

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谢意。

崔希敏瞧着很不乐意。黄真喝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崔希敏

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志连说:“不敢

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小师叔!”黄真又骂:

“甚么小师叔大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师父?”

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吕七先

生见他们师兄弟、师侄叔见礼叙话,闹个不完,将旁人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耐不住了,

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甚么人?”这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

来他这句话说得声若怪枭,十分刺耳,沙嘎中夹杂着尖锐之音,难听异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给你们偷了来,现今师父带我们来拿回

去。”吕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老气横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底金子还

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让作得主的人出来说话。”吕七先生又是磔磔

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甚么人。”荣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

的吕七先生,可别把你吓坏了。年纪轻轻,这么无礼。”崔希敏不知吕七先生是甚么人,自

然也吓不坏,叫道:“我管你是甚么七先生八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温南扬刚才与他

交了手,未分胜负,心中不耐,跳出来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没有本事。

先赢了我再说。”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中肩头。他大

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声,正打在温南扬肚上。各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重

又打在一起。顷刻之间,只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各人头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两人打

法一般,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袁承志暗暗叹气:“大师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话,

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了得?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他不知崔希

敏为人赣直,性子颇为暴躁,学武时不能细心。好在他身子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

中只见他右手虚晃一拳,温南扬向右闪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的正中对手下颚,砰

的一声,温南扬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定得赞许,

却见师父一脸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见怪。小慧见他嘴唇肿

起,右耳鲜血淋漓,拿手帕给他抹血,低声道:“你怎不闪避?一味蛮打!”崔希敏道:

“避甚么?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吕七先生怪声说道:“打倒一个蛮汉,有甚么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吗?”突然拔起身

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

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他

过于狂妄。适才这场打斗,大家都看了出来,崔希敏武功虽然不高,膂力却强。以一根烟管

点住金条,料定他无法拨动,也不免太过小觑了人。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

吕七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心中却也

颇为疑惑。崔希敏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所点的金条,运力右足,

一个扫堂腿横踢过去。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去,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吕七先

生功力再高,也决不能用一根烟管将金条点住不动,除非他有甚么妖法魔术。

眼见崔希敏一腿将到,吕七先生烟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弯里一点。崔希敏一条腿登时麻

木,踢到中途,便即软垂,膝盖一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吕七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

笑,说道:“不敢当!小兄弟何必多礼?”

安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这老头儿使奸,

您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暗算伤人,老家伙,你不是英雄好汉!”黄真伸

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说道:“原来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

算,才是英雄好汉,佩服啊佩服!”他见吕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惊,心想在浙南偏

僻之地,居然有这等打穴好手。黄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的兵器,右手

是一支铜笔,那自然也擅于打穴。他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咱们现银

交易,不放赊帐,吕七先生,你这就还帐吧!”铜笔一指,便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师弟,该当先上!”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

再接上。”

黄真见他年纪甚轻,心想他即学全了本门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谅来不是这吕七先生的

对手。师父临老收幼徒,对他一定甚是锺爱,如有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可与让崔

希敏出阵不同,须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武功平平,鲁莽自大,让他多吃点苦头,受些挫折,

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道:“师弟,还是我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

“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

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意要上,心想初生犊儿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

兴头,便道:“那么师弟小心了。”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七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吕七先生与众

人都感愕然,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地你还是不知死活。吕七先生见他比崔

希敏还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

当。”一边说,一边又伸烟管点住了金条。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

足,横扫过去。崔希敏看得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老家伙要点穴!”

温氏五兄弟却知袁承志虽然年轻,可是武功奇高,眼见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辙,都感奇

怪,难道他竟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众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条腿。黄真铜笔交在左

手,准拟一见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只见袁承志右腿横扫,将要踢

到金条,吕七先生那支烟袋又是快如闪电般伸出,向他腿上点去,岂知他这一脚踢出却是虚

招,对方手臂刚动,早已收回。吕七先生一点不中,烟袋乘势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个小

圈。刚好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已将金条挑起,右足不停,继续横扫。吕七先生也即变招,

烟管向他后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射,左手在挑起来的金条上一拍,那金条向右飞出,

同时左足在吕七先生踏定的两块金条上扫去,金条登时飞起。吕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桩

站定。袁承志双手各抓住一块金条,向内一合,啪的一声,将第三块金条夹住,笑道:“这

些金条我可都要拿了,吕老前辈的话,总算数吧?”这几下手法迅捷之极,众人只觉一阵眼

花缭乱,等到两人分开,袁承志三块金条已在手中,这一来,青青笑靥如花,黄真惊喜交

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连石梁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来。吕七先生老脸红得发

紫,更不打话,左掌嗖的一声向袁承志劈来,掌刚发出,右足半转,后跟反踢,踹向对方胫

骨。这是鹤形拳中的怪招,双掌便如仙鹤两翼扑击,双脚伸缩,忽长忽短,就如白鹤相斗一

般。他将烟管缩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飞,甚是灵动。

袁承志从没见过这路怪拳,一时不敢欺近,远远绕着他盘旋打转,越奔越快。吕七先生

见他不敢接近,心想这小子身手虽然敏捷,功力却浅,登时起了轻视之心,哈哈一笑,从袖

中掏出烟袋大吸一口,喷了口白烟。

袁承志转了几个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约略路子,见他吸烟轻敌,正合心意,忽然纵

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吕七先生一惊,举起烟管挡架。袁承志拳已变掌,在烟管上一

搭,反手抓住。吕七先生用力后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际右胁露空,伸手戳

去,正中他“天府穴”。吕七先生右边身子一阵酸麻,烟管脱手。

袁承志一瞥之间,见青青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倒转烟袋,放到

吕七先生胡子上。烟袋中的烟丝给他适才一口猛吸,烧得正旺,胡子登时烧焦,一阵青烟冒

了上来。黄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吕七先生拿胡子当烟丝抽。”袁承志张口在烟管上一

吹,烟丝、烟灰、火星一齐飞出,粘得吕七先生满脸都是。黄真哈哈大笑,纵身过去,推捏

几下,解开了吕七先生的穴道,挟手夺过烟管,塞在他的手里。吕七先生愣在当地,见众人

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只气得脸色发青,把烟管往地下一摔,转身奔了出去。荣彩叫道:

“吕七先生!”拾起烟管,追上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甩,打了个踉跄。吕七先生脚不

停步,早去得远了。崔希敏问道:“师父,老家伙打了败仗,怎地连烟管也不要了?”黄真

一本正经的答道:“老家伙戒了烟啦!”崔希敏搔搔头皮,可就不明白打了败仗干么得戒

烟。他不敢再问师父,向安小慧望去,只见她兀自为吕七先生狼狈败逃而格格娇笑。

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

石梁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怎样。龙游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七先生奉若天神,这

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随手将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耸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七胁下这一戳,确是华山派绝技“铁指

诀”,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迥然不同,除了反手

抓夺烟管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又带着三分诡秘之气,决非华山派武功以浑厚

精奇见长的家数,自不是师父晚年别创新招而传授了这小师弟,一时也想不明白,当下在铁

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动了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兄弟在这

里谢过。”双手一拱,对崔希敏道:“都捡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便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下大急,

明知有袁承志这等高手在侧,凭自己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规矩“见者有

份”,龙游帮为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

也得捧几根金条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平,当即抢上前来,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崔希

敏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见过输赢是不是?”黄真眼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儿不是

他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甚么字号?

大老板一向做甚么生意?想必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是商贾出身,生性

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

任龙游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道:“贱姓黄,便是‘黄金万两’之黄,彩

头甚好。草字单名一个真字,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

敢要一两零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无欺。大老板有甚么生意,请你帮衬帮衬。”荣彩

听他说个没完,越听越怒,眼见他形貌萎琐,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龙游帮

的兄弟,当即递过一杆大枪。荣彩接枪一送,一个斗大枪花,势挟劲风,迎面刺出。黄真倒

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

将算盘和铜笔往怀里一揣,俯身就去捡金条。温氏五兄弟见他身法,知是劲敌,荣彩绝非对

手。温方义、温方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没那么容易。”黄真见二人来势

猛恶,向右斜身避开,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温方义、方悟两人一出手

走的就是五行阵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方达、温方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方山右

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方施左拳已向他后心击到。

黄真虽然说话诙谐,做事却是小心谨慎,加之武功高强,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

风,这时陡然陷入五行阵之中,数招一过,温氏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

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是甚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

见招拆招,不敢再行进攻。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见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只

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杨家枪法,一招“灵蛇博击”,疾往黄真后心刺去。小慧吃了一惊,大

叫:“黄师伯留神。”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真传,温氏五兄弟若非

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不是他的敌手。区区荣彩,岂能奈何了他?耳听得背后

铁枪风声,黄真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七烟

管如出一辙,只是黄真以数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厉害,顺手将荣彩拉了过来,同时左掌

“单掌开碑”,拍开温方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方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

脚。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跟着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摔在地下。龙游帮的

弟兄们忙抢上扶起。龙游帮副帮主、荣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见帮主失手,当即一起抢入,不

数招,三人接二连三的被黄真摔了出来。副帮主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龙

游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黄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见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决

不落空!”他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

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里暗暗着急,大叫:“本小利大,黄老板一个人做五笔生

意,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温氏兄弟也不胜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

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黄真见敌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让

开,他身后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退避,后心有脚刚

好踢到,凑得再合拍也没有。眼见敌招变化无穷无尽,黄真竟是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

这才避过,于是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已非公平交

易,黄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坏了童叟无欺的规矩。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

扫斜点,兵刃所指之处,尽是五老的要穴。温方达唿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将五人兵刃抛

了过来。五兄弟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而还

夹着几柄飞刀。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黄老板这桩买卖,眼看是

要大蚀而特蚀了。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

单刀,直向五行阵中纵去。刚跨出两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

希敏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然间已搭上他肩头。崔希敏身子登如万斤之重,再也跨

不出步去,大骇之下,只听得那人说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

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七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心想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被他一掌

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丝毫使不出劲,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当真奇

了。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见六人又斗了一阵,忽

然想起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一时拿不定主意。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说道:“承志大哥,你

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人打他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不答,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

了个没趣,撅起了小嘴走开。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只见六人越打越快,黄真每次用铁

算盘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

中但听得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

妹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这当口还

道甚么歉啦,快去帮黄师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

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甚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袁承志笑道:“我想

的就是怎样破这阵法。你有没看出来,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器,从来没跟师哥的铜笔铁算盘碰

过一下?”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崔希敏这时对袁承志已颇有点佩服,问道:“小师

叔,那却是甚么道理?”袁承志道:“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器一碰,稍

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破阵之道,在于设法忧乱五人的脚步方位,只得引得五个老头

儿中有一人走错脚步,或是慢得一慢,这阵就破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熟练了的,

包管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袁承志点头道:“他们练得当真熟极。”转头对小慧道:“你的发钗请借我一用。”小

慧把插在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这玉簪清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袁承志接了过

来,突然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乾宫,走坎位。”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

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给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

“丙火克庚金,走霸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脱不出五老的包围,他早想到,这阵势既叫五行

阵,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来去,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丝毫余暇

去推敲阵法,忽听袁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时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

一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急听袁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温方山、温

方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

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方达和温方悟还没补上,黄真身手快极,铜笔右点,铁算盘左砸,

已然直窜出来,站在袁承志身旁。温氏五老见他脱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

然,五人同时退开,排成一行。温方达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

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黄真武功精纯,不似袁承志的驳杂,五老只跟

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认出了他的门派。

黄真身脱重围,登时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

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方达道:“‘神剑仙猿’及门弟子,自然高明。”黄真道:“不敢

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咱们货比货比过了。姓黄的小老板没能打倒温家五位大老

板,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转头对荣彩

道:“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没你老人家的份儿。”荣彩自知功夫与人家

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的瞧着满地黄金,实在心疼,只得说几句门面话遮羞:“姓黄的你别

张狂,总有一天数你落在我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甚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

宜无所谓,大家老宾东,价钱可以特别商量。”荣彩明知斗他不过,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师兄

弟,吕先生尚且铩羽而去,何况自己?当下带了徒弟帮众,气愤愤的走了。临出门口,忍不

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一眼,心中突然大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地没偷偷在地上

捡上一两条,谅来也不会给人发见。”

温方达也不去理会龙游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阁下这一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

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

冤家,颇想善罢。黄真笑道:“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今世界不太平,赚钱不

大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有关系。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赚蚀乃商家常事。

和气生财,生意不成仁义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

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捡了一半去,我怎么交代呀?”温方义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

不可以,但须得依我们两件事。”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讨

价,我可以着地还钱。请你开出价钱来,咱们慢慢来讨价还价。”温方义道:“这没有价钱

好讲。第一,你须得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

不能轻易退还。”黄真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

不必多结冤家,当下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温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

自去衢州城里,采办一份重礼送上,再预备筵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

谢。”温方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袁的小子可得给

我们留下。”

黄真一愣,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

此,这个师弟岂容你们欺侮?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牵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与

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是必欲杀之而后甘心,而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身上,找到金

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五老虽知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五行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他得住。黄真

笑道:“我这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就怕各位

亏蚀不起。”

温方达冷笑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阵势,定是明白其中关诀。那就请他来试试

如何?”

原来温氏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只用了乙木阵法,还有甚多奇妙的招术

变化未用。温方达心想适才你已左支右绌,虽然侥幸脱出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

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无恐,向

袁承志叫阵。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师弟虽然出

言点拨了几下,但显是在旁静心细观,忽有所见,真要过手,五敌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

如何对付得了?便道:“你们阵法很厉害,在下已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有你们孙子

的年纪大,老头子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哪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

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以师弟点倒吕七先生

的身手,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了。温方山冷笑道:“华山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一个小

小五行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崔希敏大怒,从

黄真身后抢出,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方山笑道:“你也是华山派的吗!嘿

嘿,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崔希敏只道他说自己厉害,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一把

拉住,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手。”崔希敏点头道:“好!

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甚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

点点头。小慧在旁突然噗哧一笑。崔希敏双眼一瞪,问道:“你笑甚么?”小慧笑道:“没

甚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迈步向前,手拈玉簪,说道:“石梁派五行阵如此厉害,晚

辈确是生平从所未见。”温方义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甚么东西,别说我们的

五行阵了。”袁承志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

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哪

是好心留你?你别上当。”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

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转头对五老道:“晚辈学艺未精,华山派的武功只是粗知

皮毛,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间却是满不在乎,都

不知他打得是甚么主意。黄真暗自着急,却又不便阻拦师弟,心中只说:“唉,这笔生意做

不过。”

温氏五老试过他的功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方义、温方山向右跨步,温方

施、温方悟向左转身,阵势布开,顷刻间已将他围在垓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练吗?”温方达冷冷的道:“你亮兵器

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哪敢无礼动刀动枪?便

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人实在狂妄大胆,这

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断。怎能经得起五老手中钢杖、刀剑等物砸撞?如

此胡闹,岂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忧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黄真知道这时已难于劝阻,心想这小师弟定是给师父宠惯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

厚,只得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一待他遇险,立即窜入相救,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敌

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非蚀本不可。待会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冲出。我和

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帮手。”崔希敏和小慧答应了。黄真思忖自

己和袁承志要设法脱身,总还不是难事,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那就好办得多。今日落

荒而逃,暂忍一时之辱,他日约齐华山派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行阵,定可破了。那时才教

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华山派是否浪得虚名。他心中预计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归辛树夫

妇、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风”冯难敌,再加上师父穆人清亲自主持,只须将温氏五老分别

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敌,不能分进合击,五行阵立即破去,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可不是

自己对手。黄真面子上嬉皮笑脸,内里却是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

策,又筹划好了日后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料想小师弟

功力尚浅,远不及自己的得意门徒冯难敌。

只听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温方达一怔道:“甚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

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方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

你死而无怨。”转头对温南扬道:“你们来吧!”

温南扬手一挥,带同十五人一齐纵出。温南扬一声吆喝,十六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

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有的是温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石梁派二代

的好手,特地挑选出来练熟了这八卦阵的。黄真见了这般情势,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

然,心道:“袁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

可冲入相救,现下外围又有十六人挡住,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实实,只怕雀鸟也飞不进去

了。自己明明本钱短缺,怎地生意却越做越大?头寸转不过来,岂不糟糕?”袁承志右手大

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子。他身

形一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凝目注视他的动静。但袁承志只是如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

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脱险之

后,躲在华山绝顶反复思量昔日恶斗的情境,自忖其时纵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内

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行阵,只不过多支撑得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术逐一推究,终于发见这阵法的关窍,在于敌人入围之后,不论如何

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不到敌人或死或

擒,永无休止。五老招数互为守御,步法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金蛇郎君于

五老当日所使的招术,心中记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觉这阵势实是不可摧破,穷年累月的苦思

焦虑,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终极,总觉难以收效。他自然也曾想到

暗杀下毒,只须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阵便不成其为五行阵了。但他心高气傲,自不屑行

此无赖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此阵也不能毁于自己亲手。

既说是破阵,就须堂堂正正,以真实本领将其攻破。一日早晨,他在山间闲步,忽见一条小

青蛇在草丛游走,听得人声,立即蜷盘成圈,昂起了头,略不动弹。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这

外号,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险,却也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

氏兄弟中温方禄的妻子中他药箭立时毙命,箭头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

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若是不动,蛇类

极少先攻。蛇身蜷盘成团,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

击。如果贸然窜出噬敌,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这些

行动,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见过几百次了,从来不以为意,但此刻他正潜心思索攻破五行阵

的诀窍,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

是:“后发制人”四字。

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制敌机先,这“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

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个月功夫,已将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想定,详详细细的写入了

《金蛇秘笈》。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现,即使有人见到,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那时

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来,要是

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石梁派称霸于天下?他将殚心竭虑所想出来的破法写在秘笈之中,因

在他内心,破阵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阵便算已经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阵,自然再好

不过,可是那毕竟渺茫之极,他从来没有想要收一个徒弟来为己完成心愿。袁承志当下持定

“后发制人”的方略,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带动。

八卦阵法虽为五老后创,《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与五行阵全无二致。

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转得几个圈子,已是了然于胸,心想:“敌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阵,何必再

加一个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行阵,八卦阵徒然自碍手脚。温氏五老的天资见识,和金蛇郎君

果然差得甚远。看来这五行阵也是上代传下来的,谅五老自己也创不出来。他们自行增添一

个阵势,反成累赘。金蛇郎君当年若知温氏五老日后有此画蛇添足之举,许多苦心的筹谋反

可省去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

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骇然,旁观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

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顽皮。岂知这是袁承志慢军之计,一来是诱敌来攻,二来要使五老心

烦意乱,不能沉着。

温方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一错,便要击他后心。温方悟忙道:“二哥,莫

乱了阵法!”温方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他出手,立即拥上。须知不

论大军交锋,还是两人互傅,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

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五行阵以一人来引致对方进

攻,自显弱点,其余四人便针对敌人身上的弱点进袭,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现下

袁承志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是无法可施。

又过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显得十分优闲

舒适。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

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

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千古以来,从未有过这项姿势,后心向上而卧,

岂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担心。黄真先见他坐下

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

不妙,觉得此举未免过份,五老若向他背后突袭,却又如何闪避?招徕生意,可不能用苦肉

计。

温方达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一按,温方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

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下发难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

一齐斩在袁承志背上。温仪、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摇心悸,转头掩面。石梁派众人欢声雷

动。八卦阵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脚步。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背上四把飞刀立时震落。他身动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

掌,正打在温南扬后心。温南扬一口鲜血尚未喷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掷进五行阵中。众人还

没看清楚他如何窜出五行阵来,只见阵外十六名弟子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

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里一拳,那边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给他制住要

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

式,立被打倒。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

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飞刀不能相伤,反而被他乘机进袭,举手之

间就把八卦阵攻破。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袁承志哪里还

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的穴道。温方施见飞刀伤他不得,

本已大骇,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不避不让,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

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飞刀从他胸前震落,三指却已伸到温方施穴道上。温方山钢杖

“泼风盘打”,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顶,又捡回来

了。”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顺手一拉,将一名石梁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温方

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

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

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

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

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一

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袁承志却已乘机向温方悟

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

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

义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

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

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

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

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站起身来固是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皆骇然。

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

“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

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温仪与青青心中窃喜。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

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左手使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却是《金蛇

秘笈》中的金蛇锥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

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连施险招,逼得他手忙脚

乱。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唿哨一声,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

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

方义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一招“李广射

石”,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

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是按照阵法,并力抵御。温仪瞧着袁承志

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只见

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

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

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时身子一晃,倒在青

青的怀中。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头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厅顶的横

梁,翻身而上。

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

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被钱镖分别打中穴道,跌倒在地。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欲雨”,在头顶一

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

忽然间手上一震,双戟已被甚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

上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

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施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袁承志喝道:

“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

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当年穆人清初授袁

承志剑术时,曾飞剑掷出,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之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

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

好一招‘飞天神龙’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了师父的教导,还请大师哥指

教。”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

玉簪,还给了小慧。温方达见本派这座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竟被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

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转念一

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干休!”双手一

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崔希敏不待他再说第二句话,当即将地下

金条尽行捡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袁承志适才这

一仗,已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失。温方达走到二弟方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

不能动弹,知是给袁承志以钱镖打中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

温方义始终瘫痪不动。又去察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

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心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

以自己身分,实不愿低声下气的相求,转头瞧着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恳,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叫我吗?”温方义暗

骂:“你这刁钻丫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

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

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

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怎不起

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

感,这时要乘机报复。他想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

取回,虽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

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

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咱

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

水,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

稼汉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晃

脑的念着珠算口诀,甚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

不知算甚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很是恭敬,见他算帐算得希奇古

怪,却不敢嬉笑。石梁派众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只有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黄

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

道:“四百石?”黄真道:“不错,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秕谷,斤两升斗,可

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的细节来。袁承志道:“这里四

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

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么希奇?

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你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给四乡

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哪里来这许多白米?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

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

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

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算

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

点中了穴道,最多过得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

勒索。”黄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穴道

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过我们华山派的点穴功夫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

门功夫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

塞,也是在所难免,内力大损,更是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

恢复原状了。”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

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光

顾。”温方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抽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石梁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

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

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

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

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

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

将面汤一饮而尽。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大师哥

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

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

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

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我大师哥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黄真笑道:“我功

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

做师哥的感激不尽。”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

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

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

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

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

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

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

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

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

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

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

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

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

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

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

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

抱歉。”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

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

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

“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

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

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

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

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温仪脸露微

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

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

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

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

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温仪

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

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

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

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

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

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

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

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

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

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

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

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

“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

闭上了眼。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

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

“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

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

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

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

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青

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

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

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

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

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

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

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袁承

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

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

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

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

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

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

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

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

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

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

就在此葬了。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

体葬在甚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

感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黄真年纪与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

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

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黄真指着袁承志道:

“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

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

“黄大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

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

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

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

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

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

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

了。青青虽然下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

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

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

“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黄真

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

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

金,功劳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

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

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甚么?你又要来抢吗?”黄真

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甚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

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

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石梁开

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

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

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

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

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

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

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

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一声,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这话是甚么意思。

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

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青青更加气了,拿

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进,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

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难道我就没簪子吗?”说

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

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

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

到母亲,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

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甚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

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一

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耀,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去

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径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得紧跟在后面。一路上青青始

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

离家,身边没带甚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后,撅起了嘴,将

银子送回他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便

轰传起来。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发脾气?

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一个少女孤

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这日两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

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

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

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

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

候还在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

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

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然

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

面,那成甚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来,向前狂奔。袁承

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窜进去。袁

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然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

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

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

衫未湿。寻思:“到底她要甚么?心里在想甚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

为甚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

不能怪小慧啊。”他将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

等难事,可是青青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是胡涂。青青

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

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转过眼光,

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身上有

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

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

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运起混元

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痛么?”袁承志心

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觉一阵冰冷,更是慌了

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

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

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袁承志有气无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

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

的五位爷爷相斗,又使力厉害了,我……我……”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

揉搓。袁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得

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

越装越象,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

很是喜欢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爱着我。”他

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觉

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

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青青一呆,忽地

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

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

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

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

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均

是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均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

端行走一般。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着进店。青青横他一

眼,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袁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

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

仍是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

他却又怎地不跟我说?”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次日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

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

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秃头是二

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找甚么。到底寻甚么

人,还是找甚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从来不跟我说。不过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

的,定是甚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又道:“我

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

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是高兴得很……喂,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

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

西,该当归你。”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

来。”袁承志奇道:“甚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

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

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

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袁承志神色不悦,说

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甚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

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

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甚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

啊?”袁承志道:“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

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

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

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

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

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

命。”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

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

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

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

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却是不减昔年侈靡。两人投店

后,袁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

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

全无心绪,只是坐在客店中发闷。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

知,说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

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

多年,可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袁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的去

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

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

时改封定国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赠中山王,南京锺山有中山王

墓,两位要不要去瞧瞧?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

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

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

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

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

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

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

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

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

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游船上的

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

去叫来。”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

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

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

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

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

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

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

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

板上过来,向袁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

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

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

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

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

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

“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

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

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

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

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

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

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

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轻柔流荡,一声声

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袁承志一生

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

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

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石梁

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

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

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

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

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

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袁承志站

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理睬。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船舱,说道:

“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回答,

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的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袁承志

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

箫,怎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作。袁承志向她连使眼色,说

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甚么友?今日遇见了

我,交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恼怒,淡淡问道:“阁下在

总督府做甚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总督马大人,便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袍,身材矮小,留了两撇小胡

子,神情却是一团和气,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袁承志瞧他

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们说说。”那人自称姓杨名

景亭,当下喏喏连声,对袁夏二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

心不过的,一掷千金,毫无吝色。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云里去啦。马大人

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

住。”袁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发怒,哪知青青却笑逐颜开,说道:“那是再好不

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

去。袁承志大奇,当下默不作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

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他们,岂不

爽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歌

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眉开眼笑,心痒难搔,当真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

奇珍异宝一般。不一会,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道:“啊哟,我有

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

住在哪里?”青青道:“我在太平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去拿。”

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

错!”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膊。青青嗤的

一笑。向旁一避,说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这

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色少年,今日却叫

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马公子

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

青青与袁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

已很熟悉。袁承志见她尽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

看错了人,却是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岂可不阻?”于是停步说

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玩笑了,咱们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

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不要银子使?”袁承志摇头叹息,心道:

“我说回客店,已点名并非在覆舟山和尚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快到了吗?”

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到啦!”马公子一愣,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甚么。那篾片

杨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儿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是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

年也使不出甚么奸来,说道:“小兄弟,别闹着玩了,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的喝两盅

乐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喝道:“你们快

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子。”杨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

矩的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

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青青身子一侧,向袁承志道:“大哥,那边

是甚么?”伸手东指。袁承志转过头去一望,只听得背后嗤得一声响,急忙回头,马公子那

颗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

个,全都刺死。袁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

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袁承志道:“这种人打他一顿,教训教

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一横,道:“这脏气我可受不下。咱两个在河上吹

箫听曲,玩得多好,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袁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

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能说滥杀

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了,可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

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

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当缩身躲在一座坟墓之

后。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

人,提着油纸灯笼。双方渐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也击

掌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距十多

丈,说话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

下。”青青道:“等甚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约莫过了

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袁承志托着青青右

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坟后伏下。这

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

“他确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只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而来,拔

刀相助,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本当亲来,只是他

老人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

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子的贵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

去云南,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

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

出甚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派之中,峨嵋、昆仑、

华山、点苍,武林中称为四大剑派。四派人材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

等派武学虽深,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剑术必是极

精的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知图谋甚么大事。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

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山西

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

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弟,号称太白三英的史秉

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怎么忽然聚集到南京来?只听那

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只想询问袁承

志,可是耳听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被察觉,因此连大气也

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师弟千山万水的赶来相助,义

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忙谦谢扶

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哪里敢当?”“武林中路见不平,拔刀

相助,那是份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

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

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

闵子华道:“是神拳无敌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

又问:“闵二哥跟归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甚

么?”闵子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

下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

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

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暗中相助。又听闵子华道:“先兄当年遭害

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见告,才知害

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

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的汉子,金

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

乎颇有怀疑。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兄在山东遭难的经

过,详细跟晚辈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倒不必多疑。”另一人道:“焦公礼在

南京数十年,根深蒂固,金龙帮人多势众,虽然没听说有甚么了不起的高手,毕竟是地头

蛇,咱们这次动他,可要小心了。”闵子华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独力难支,是以斗胆

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驾。明天酉时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摆几席水酒,和各位洗尘接风,务

请光临。”众人纷纷道谢,都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闵子华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请对在门口接

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

刀相助’,以免给金龙帮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者来自四方,多

数互不相识,以后对敌,都以这手势和暗号为记。众人说罢正事,又谈了一会李自成、张献

忠等和官军打仗的新闻,便陆续散了。待众人去远,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

良久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

不妨。可是须得听我的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要闹事也只跟你闹,

不跟人家闹。”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袁承志和青青整天

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改作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见一座大宅子前挂起了大灯笼,客人正络绎不绝的进去。那宅第甚大,但墙坦残旧、

阶石断缺,门口略作修整粉刷,却也是急就章,颇为草草。

袁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道:“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个身穿长

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袁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

两个名字。那壮汉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心道:

“这人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今日初次听到,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两

人年轻,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说了声“失陪”,招呼别

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袁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个小徒弟,同

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这边席上时,袁承志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手

上青筋凸起,一脸剽悍之色,举止步行之间,显得武功不低。他双目红肿,料是想起兄长被

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

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和甚么金龙帮声势定是不小。”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

后敬酒。席上众人都是晚辈,全都离席还礼。

闵子华敬完酒归座,刚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闵子华满脸

喜色,不多一会,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见了闵子华的神气,料知这三人来头不小,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

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大模大样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个壮汉,形貌朴实。第三

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高瘦女子,相貌甚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

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闵二哥的事,兄弟岂有不来之理?”袁承

志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二师哥的弟子梅剑和,怎地神态如此傲慢?”只听梅剑和道:“我

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个帮手。这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

“久仰五丁手刘兄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没说孙仲君的外号。原来这外

号不大雅致,叫作“飞天魔女”。当下闵子华又给十力大师、太白三英、郑起云、万里风等

众人引见。各人互道仰慕,欢呼畅饮。

酒意渐酣,闵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呈给主人。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

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果然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寻上门来啦。梅大哥,你

们刚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剑和接过帖子,见封面上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翻了开来,

里面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与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内,连梅剑和

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迹未干,显是临时添上去的。帖中邀请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

宴。梅剑和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说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讯息灵通之极。咱们

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

闵子华道:“送帖来的那位朋友呢?请他进来吧!”那家丁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

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见那家丁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向

首席诸人躬身行礼,跟着抱拳作了四方揖,说道:“我师父听说各位前辈驾临南京,明天请

各位过去叙叙,吩咐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转

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罗

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有甚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

听得各位前辈大驾到来,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见见,得以稍尽地主之谊。”梅剑和道:

“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大爷,你在不在场?”罗立

如道:“家师说道,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

陪话谢罪。盼闵二爷大人大量,揭过了这个梁子。”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

了么?”罗立如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师说实有难言之隐,牵涉到名门大派的声名,

因此……”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你胡扯些甚么?我师哥问你,当时你是不是在场?”罗

立如道:“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尚未拜入师门。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杀无

辜……”

孙仲君喝道:“好哇,你还强嘴!依你说来,闵大爷是死有余辜了?”喝叫声中,她突

然飞鸟般的纵了出来,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左手出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

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招“铁门闩”,横格她这一掌急按。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

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已被一剑斩下。厅中各人齐声

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

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孙仲君拭去剑上血

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

上数百人竟无一人喝采,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

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万里风

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

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甚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甚么鬼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

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

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

“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一打手势,和青青悄悄跟在万里风之后。这时已是初

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

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

‘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

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

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又

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

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

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焦公礼叹道:“对头邀

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

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

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

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

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

性子也是和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

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

下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

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

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甚么英名不英名,

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

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

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

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

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是站着不动。焦公礼道:

“也好,去叫大家进来!”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

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

是孙仲君。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

动!”青青身子轻晃,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

仲君都在凝神向里张望,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在手

中。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孙仲君全神贯注的瞧着焦公礼,竟未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袁承志把剑递了给

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

十多人,年长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

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

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

师父的身世经历。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

缘由。“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卸任,带同了家眷

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

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

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

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因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

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

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被人抽去,忙与万里风打了个招呼,两人不

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

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是内家正

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的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和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

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

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原来闵子叶那

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

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

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家

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

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叫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

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

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

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哪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

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是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

了喽罗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

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叫破了他的鬼计,

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

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

论,只怕他这番话未必可信,又或者另有隐情。”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

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若是

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

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

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想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

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

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

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

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散了

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

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和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

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

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别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

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

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因,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一名门徒道:“师父,那

两封信你还收着么?”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

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

我打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

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

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

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

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

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

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甚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

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

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我说去

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眼见

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登时

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去做不

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是盗贼出身,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

倒是挺不含糊的。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

歉,史老大说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胡涂话,要我不可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

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

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

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明

真相,他自然不会再起寻仇之心。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

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

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

和,也算不了甚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

么?到底我有甚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

八舌,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

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

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须

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

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

少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焦公礼轻

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甚

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长大之

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

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

两字,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做个安份守

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

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

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

阳去找高叔叔来。”焦公礼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

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要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

一条性命,让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微微

一笑,道:“乖儿子,今后可得听姊姊的话。”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甚么哭了?”

焦公礼强笑道:“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怜横溢,似乎

生死永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

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焦公礼道:“甚么路子我都想过了,如能不死,难道

不想么?唉!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不在世了。”焦姑娘脸上露

出光彩,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

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黄木道人。现下黄

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

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色

凄然,走了出来。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花园,眼见四下无

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焦姑娘一惊。拔剑在

手,喝道:“你是谁?”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一个“一鹤冲天”,

轻飘飘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轻身功夫竟能如此了

得。实是从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墙追出。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

追,转身想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发觉手腕微麻,手指

一松,长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

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说着将剑还给了她,焦姑

娘接了剑,点了点头。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眼下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

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

“你爹爹为人很好,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大动干戈。我要帮他个忙。”焦姑娘听他

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一丝指望,也决不肯放过,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

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登时又对他多信了几分。袁承志道:

“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去劝劝

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事不

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忙道:“两位请跟我来!”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

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

就,不知写了些甚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

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说道:“这封信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

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

道:“为甚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

应。”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如何

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

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忙奔回父亲卧房,见

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

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

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

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哪里

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

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却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她不知何以父亲一

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甚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

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

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

“他没说起。”焦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违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个人

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

盛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

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礼要他们四

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

这柄剑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

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礼不是坏

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青青笑

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甚

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袁承志笑道:“你

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

时来到大功坊闵子华的宅第。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屋里

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

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

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

穴,抛在树丛之中,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悄没声息的捏断窗格,跃了进去。史氏兄弟也

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被点中了穴道。袁承志晃亮火折,点了蜡烛,和青青

在枕头下、抽屉中、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

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

心中大喜,尽数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

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在桌面上划了“愚弟焦公礼顿

首”七个大字。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甚么人?”两人当即从窗中跃出,随即翻过墙头,

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

当下两人蹲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甚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边。袁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

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

悄声问道:“甚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

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划

极多,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的连接起来,竟是“魏国公赐

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大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

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

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

吧!”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

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

她拿甚么来谢你?”袁承志愕然道:“甚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

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

真话,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

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

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卸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

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

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

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

猛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

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

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上面一个

是“大清睿亲王”五字隶文,下面是“多尔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抢住,道:“扯不得!”

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天大的证据。”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礼这

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袁承志

道:“定是这样。我本想救了焦公礼后,就此袖手不管。哪知这中间另有这样一个大奸谋。

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说道:

“咱们当然要管,就算二师哥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是你对……咱们去请你那

大师哥来,要他用铁算盘来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还是你二师哥有理。”袁承

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来对付这批奸贼。”次日早晨,袁承

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从小腹下直

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

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

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是找这两位吧?问你

找姓甚么的,又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门,立

时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

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过了一会,才轻轻缩手。青青道:“焦

姑娘,你叫甚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

“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焦宛儿知是说笑,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说道:“两位

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侠义高风,令人

十分钦佩。晚辈稍效微劳,份所当为,何足挂齿?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

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

大,须防有人半路劫夺。”焦宛儿见一个长长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却

是轻轻的一个小包,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

护,别让坏蛋夺回去。”带上房门出去,只见焦宛儿坐在客厅之中。两人疾忙缩身,微觉奇

怪,不知她何以还在客店逗留。只听焦宛儿朗声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焦雷震

空!”袁承志奇道:“她说甚么?”青青低声道:“多半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

来盛气凌人,听得这话,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应:“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恭恭敬

敬的道:“姑娘有甚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焦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

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听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

去。只一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袁承志

道:“金龙帮在这里好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两人闲谈一

会,午时将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袁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

口,焦公礼和两人相互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对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

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金龙帮财雄势大,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

了绣金红披,席上细瓷牙筷,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厨,酒壶中斟出来的都是胭脂

般的陈年绍酒。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郑起云、昆仑派名宿张心一、梅剑和、万里风、孙仲君等坐在首

席,焦公札亲自相陪,殷勤劝酒。梅剑和等却不饮酒,只瞧着闵子华的脸色。闵子华突然提

起酒杯,掷在地下,啪的一声,登时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们,都赏

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

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一时倒感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了起来,说道:

“闵二爷,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蓦地里一股

劲风射向面门,急忙低头,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见这钢钉是孙

仲君所发,怒气勃发,当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

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她厮杀。焦公礼急忙喝止,斥道:“贵宾面前,不得无

礼。”转头向孙仲君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

眼,抓起一双筷子,对准焦公礼眼中掷去,喝道:“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

筷子,轻轻夹住迎面飞来的两支筷子,放在桌上,说道:“闵二爷怎地偌大火气,有话慢慢

好说。来人哪,给闵二爷拿双干净筷子来。”闵二爷见他武功了得,暗暗吃惊,心道:“怪

不得我哥哥命丧他手。”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说道:

“焦帮主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掌来得好快,身子略偏,窜了开去。

梅剑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方诸人有的磨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边的帮众门

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

一动上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个眼色。焦宛儿捧着那两个包裹,早

已心急异常,见到父亲眼色,立即打开长形包裹,只见包裹是一柄长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

前。焦公礼见了那剑,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孙仲君已见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

集,抢过去一把抓起,骂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枪的比拚一场。偷人东西,算甚么英

雄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口疾刺过去。袁承志

让焦公礼交还孙仲君的长剑,只道她体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从中出力

调解息争,哪知她竟是如此横蛮,心下甚是恼怒。

焦公礼见对方剑招狠辣,疾退两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

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出手甚快,一剑刺空,跟着一招“行云流水”,剑尖抖动,又刺向

他咽喉。焦公礼再不招架,不免命丧剑底,只得抡折铁刀使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

落。孙仲君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这一刀,哪知沉到下盘,突然迅如闪电的翻将上来,急刺

对方小腹。这招快极准极,饶是焦公礼在这把折铁刀上沉浸数十年,也已不及回力招架,急

忙中纵身跃起,从旁人头顶窜了出去,这才避过了长剑破腹之厄,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

脚终于被剑尖划破。

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瞧她是否继续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但见女

儿手中托着的,正是给太白三英骗去的那两封信。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挥刀把孙仲君拦住。两

人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刀风虎虎,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边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

里,右手长剑随手挥舞,登时便把这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乱转。焦公礼接过信来,

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得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

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连退数步,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立转惨白。

焦公礼向孙仲君瞧了一眼,强抑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

本已十分混乱,当下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

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闵方武师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叫道:“不

错,杀人抵命!十条命抵一条。”“焦公礼,你自己了断吧!”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朗声道:“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过目。要是这

几位前辈看信之后,说焦某该当抵命,焦某立即当场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众人

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

信中写的是甚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岛主、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人接过信

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太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

十力大师第一个看完了信,说道:“依老衲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

吧!”他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见识,众人素来钦服,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愕然。闵子

华接过信来,先看张寨主的伏辩,张寨主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看来还不大了然,再看丘道

台的谢函,那却是叙事明晰、文词流畅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

当地,做声不得。突然之间,心头许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来跟我

说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龙帮焦公礼。我邀众位师哥助我报仇,大家却都推三阻四。水云

大师哥又说要等寻到师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众师哥向来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没同门义

气?只有洞玄师弟一人,才陪我前来。我仙都派人多势众,遇上这等大事,本门的人却不出

头,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实在太不成话。原来我哥哥当年干下了这等见不得人面之

事。众位师哥定然知道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却又怕扫了我脸面,就此往失踪多年的师父头

上一推,只洞玄师弟年轻不知……”忽听梅剑和叫道:“这是假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抢

过两信,扯得粉碎。焦公礼万料不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碎了两通书信,这一来,他倚

为护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脸皮紫胀,大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

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假造几封狗屁不通的书信来

冤枉死人,明知死无对证,任由你撒个漫天大谎。这样子的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

一百封。我马上就写给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师无恶不作,冤枉郑岛主杀了闵二

哥的兄长,那样的信我都会写。”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觉闵子华理屈,听梅剑和一说,又是

踌躇起来,不知这两封书信到底是真是假,两人面面相觑,难以委决。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

欺辱,气得满脸通红,扑地跳出,挥刀向梅剑和砍去。梅剑和身子微侧,已拔剑在手。白光

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咽喉正中,喝道:“你跪下,梅大

爷就饶你一条小命!”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梅剑和笑道:“你再不

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甚么?”

焦门弟子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方武师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辈也纷纷抽出兵器,分别邀

斗,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焦公礼跃上椅子,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

手腕一翻,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

快给我退下。”

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

焦宛儿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一

张白纸,向人群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何用意,只听他高声叫道:

“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第九回 双姝拚巨赌 一使解深怨

只听得当的一声,有物撞向刀上,折铁刀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已多了一人。众

人见这人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这

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他在人群中观看,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之事迎刃可解,

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生了嫌隙,哪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一手,焦公礼无可奈

何逼得要横刀自刎,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可得,于是发钱镖打下折铁刀,纵身而前,朗

声说道:“金蛇郎君是不能来了,由他公子和兄弟前来,给各位做个和事佬。”老一辈中,

不少人都听到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但近十年来,江湖上久已

不见踪迹。传言都说已经去世,哪知这时突然遣人前来,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又

惊又喜,低声对父亲道:“爹,就是他!”焦公礼心神稍定,侧目打量,见是个后生小子,

不禁满腹狐疑,微微摇头。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甚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

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小过你,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

礼?”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在下姓袁。承金蛇郎君夏大侠之命来见焦帮主。今日得有机

缘拜见各位前辈英雄,甚是荣幸。”说着向众人抱拳行礼。焦方众人见他救了焦公礼性命,

一齐恭谨行礼。闵方诸人却只十力大师等几个端严守礼的拱手答礼,余人见他年轻,均不理

会。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躁,高声骂道:“甚么

金蛇铁蛇,快给我下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

做个鬼脸。孙仲君大怒,只道这油头粉脸的少年见自己生得美貌,轻薄调戏,喝道:“小子

无礼!”突然欺近,挺剑向她小腹刺去,剑势劲急,正是华山剑术的险着之一,叫做“彗星

飞堕”,乃神剑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哪里躲避得开?袁承志识得此招,登即大怒,

心想她与你初次见面,无怨无仇,你不问是非好歹,一上来就下杀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

辣太过,侧身挡在青青之前,抬高左脚,一脚踹将去,已将孙仲君的长剑踏在地下。这是

《金蛇秘笈》中的怪招,大厅上无人能识。人从中登时起了一阵哄声,啧啧称奇。孙仲君用

力抽剑,纹丝不动,眼见对方左掌击到,直扑面门,只得撒剑跳开。袁承志恨她歹毒,脚下

运劲,喀喇一声响,将长剑踏断了。刘培生见师妹受挫,便要上前动手。梅剑和见袁承志招

式怪异,当即伸手拉住刘培生,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胡说些甚么。”袁承志高声道:

“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焦帮主路见不平,拔刀杀死。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金蛇

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言明此事,他曾和焦帮主同去拜见仙都派掌门师尊

黄木道长,呈上两信。黄木道长阅信之后,便不再追究此事。想来这两封信多半就是了。”

说着向地下的书信碎片一指,又道:“这位爷台将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何用意?”焦公

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

突突乱跳。梅剑和冷笑道:“这是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借此骗人,不扯碎了留着干

么?”袁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提到书信内容。这两封信虽已粉碎,这位大师与

这位爷台是看过的。”转头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手道:“只消让在下和金蛇郎君

夏大侠的后人把书信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

“好,你说吧!”袁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令兄已经过世,重提旧事,于令兄面上可

不大光彩。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早就在心虚,但给他这么当众挤逼住了,总不能求他不

可吐露信中内容,一时张皇失措,额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

定是假的。”袁承志对青青道:“青弟,那两封信中的言语,都说出来吧!”青青当即朗声

背信。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先把丘道台的谢

函念了起来。她语音清爽,口齿伶俐,一字一句,人人听得分明,念到要紧关节之处,她忍

不住又自行加上几句刻薄言语,把闵子叶狠狠的损了几下。她只念得数十句,众人交头接

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口!你这小子男不男、女

不女的,是甚么东西?”

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是金龙帮邀来助

拳的。他们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那有甚么希奇?”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甚么

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胡说八道。”袁承志道:“你要怎样才能相

信?”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后辈,定

已得他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就信了。”在他内心,早已有七八成相信书信是

真,否则各位同门师兄决不会袖手不理,反有人功他不可鲁莽操切,此时越辩越丑,不如动

武,可操必胜之算,眼见袁承志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学了些怪招,这几岁

年纪,又怎能练得甚么深厚的功夫,只要一经比试,自可将你打得一败涂地,狼狈万状,那

么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信了;是否要杀焦公礼为兄长报仇,不约暂且搁在一边,眼前

大事,总是要维护已死兄长的声名,否则连仙都派的清誉也要大受牵累。袁承志心下盘算:

“金蛇郎君狂傲怪诞,众所周知。我冒充是他使者,也须装得骄傲狂放,怪模怪样,方能使

人入信。”于是哈哈大笑,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个肉丸吃了,笑道:

“要赢你手中之剑,只须学得金蛇郎君的一点儿皮毛,也已绰绰有余。你受人利用,尚且不

悟,可叹啊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甚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若是不敢!快

给我滚出去!”

只因袁承志适才足踹孙仲君长剑,露了一手怪招,闵方武师才对他心有所忌,否则早就

有人上来撵他下去,哪容他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袁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仙都剑法精微奥妙,今日正好见识领教。不过咱们话

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跟焦帮主的过节只好从此不提。你再寻仇生事,这里武林中的诸

位前辈,可都得说句公道话。”

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赢不了我

呢?”袁承志道:“我向你叩头赔罪。这里的事,我们自然也不配多管。”

闵子华道:“好,来吧!”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闵方武师齐声喝采。这一记抖剑

果然功力不浅。他甚是得意,心想非给你身上留下几个记号,显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风。袁承

志道:“金蛇大侠吩咐我说,仙都派灵宝拳、上清拳、上清剑,都是博大精深,武林绝艺,

只不过这些拳术太过艰深,姓闵的多半领会不到,只有一路两仪剑法,想来他是练熟了的。

金蛇大侠说道:‘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言相劝,动起手来,须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

法。’”闵子华斜眼睨视,心想:“这话倒是不错,他又怎么知道了?”原来闵子华的师父

黄木道人性格刚强,于仙都派历代相传、以轻灵见长的灵宝拳、上清拳剑造诣不高,最得意

的武功是自创的一路两仪剑法,曾向金蛇郎君提及。《金蛇秘笈》“破敌篇”中叙述崆峒、

仙都等门派的武功及破法,于两仪剑法曾加译论。袁承志料想其师既专精于此,闵子华于这

路剑法也必擅长,说到此处,注视他的神情,心知果已说中,又道:“金蛇郎君说道:“其

实这路剑法,在我眼中,也是不值一笑,现今教你几招破法!’……”说到此处,人群中忽

地纵出一名青年道人,怒道:“好哇!两仪剑法不值一笑,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

法?”刷的一剑,疾向袁承志脸上刺来。

袁承志向左避过,跃到大厅中心,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夹着一条鸡腿,说道:“请

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我叫洞玄,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闵师哥的师弟。”袁承

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在仙都山龙虎观论剑,黄木道人自称

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

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大声道:“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的话,我师父从来没说过。我仙

都派决计不敢如此狂妄自大。但要收拾你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却也是轻而易举。”向闵子

华打个招呼,双剑齐出,风声劲急,向袁承志刺来。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

去。洞玄与闵子华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

青青忽然叫道:“三位住手,我有话说。”闵子华与洞玄道人收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

剑,洞玄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跟闵爷

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

洞玄双眼一翻,说道:“你这位小哥不打自招,摆明了是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

同使?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么大的威名,他也会不知么?”

青青脸上一红,难以回答,心想:“这回可糟了。给他拆穿了西洋镜。”只得给他东拉

西扯,说道:“原来仙都派跟人打架,定须两个人齐上。倘若道爷落了单,岂不是非得快马

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了一位同门师兄弟,再快马加鞭的回来,这才两个人打人家一个?人

家若是不让你走,定要单打独斗,两仪剑法又怎么样个无敌于天下?”

袁承志插口道:“两仪剑法,阴阳生克,本领差的固须两人同使,功夫到家的,当然是

一个人使的了。难道尊师这么高的武功,他也不会独使么?”

青青于两仪剑法一无所知,眼见二人夹击袁承志,关怀之下随口质问,竟露出了马脚。

袁承志只得信口开河,给她圆谎。其实仙都派这两仪剑法,向来是两人合使的。闵子华与洞

玄对望了一眼,均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胡说八道?”却也不

肯承认师父不会独使。青青听袁承志说得天衣无缝,大是高兴,心想:“他素来老实,今日

却滑头起来。”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闵子华

道:“赌甚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再找焦帮主生事之外,你在大功

坊的那所大宅子,可也得输给了袁大哥。”闵子华心想:“不妨甚么都答应他们,反正顷刻

之间,不是把他一剑刺死,也要教他身受重伤。”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两对两也

成。别说我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又怎知不是以小压大,以少胜多?真是

不知天高地厚。仙都,仙都,牛皮吹得嘟嘟嘟!”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

你给我伤了,又输些甚么?”袁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

值多少钱?”闵子华怒道:“谁跟你称兄道弟了?这宅了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花了四千三

百两银子。宅子虽旧,地方却大。”焦公礼点头道:“大功坊旧宅宽敞得紧哪,闵爷买得便

宜了。三位请等一下。”转头向女儿嘱咐了几句。焦宛儿奔进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

来。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在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是四千三百两银子,要是

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

主。好朋友仗义助拳,只须点到为止,还请大家手下留情。”他料想袁承志定然不敌,可不

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郑起云性子豪爽,最爱赌博,登时赌性大发,叫道:“这话不错,只

比输赢,不决生死。我看好闵二哥!”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来,往桌上一掷,叫道:“咱

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百两金子,博谁的一千两银子?”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众人见袁

承志年纪轻轻,怎能是仙都派两位高手之敌,虽然以一博三,甚占便宜,却也都不投注。

焦宛儿挺身而出,说:“郑伯伯,我跟你赌。”除下腕上的一只宝石镯子,往桌上一

放。众人见这镯上宝石在烛光下灿然耀眼,十分珍贵。郑起云毕生为盗,多识珍宝,拿起宝

镯瞧了一下,说道:“你这只镯子值得三千两银子,我不能欺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

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若是你赢,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

青青听到“嫁妆”两字,向宛儿瞪了一眼。霎时之间,心中老大不自在起来。飞天魔女孙仲

君忽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剑!”她长剑先前给袁承志踏断了,此剑

是师娘所赐,因此当众人口舌纷争之时,已过去将两截断剑拾了起来。青青奇道:“你这半

截剑,谁要呀?”旁人也均感奇怪。孙仲君厉声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这小子侥幸胜

了,你用这半截剑在我身戳截三个窟窿。他输了,我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臭小子,这可懂

了么?”

厅上一众江湖豪杰生平也不知见识过多少凶杀,经历过多少大赌,但这般以性命相博的

赌赛,却是从所未见,听了孙仲君的话,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这样一个美人

儿,我怎舍得下手?”梅剑和喝道:“混帐小子,嘴里干净些!”青青笑笑不语。孙仲君瞪

眼瞧着焦方众人,冷笑道:“我只道金龙帮在江南开山立柜,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脚色,哪知

尽是些娘儿们也不如的脓包”焦宛儿叫道:“娘儿便怎样?我跟你赌了。”焦门弟子中有四

五人同时站出,叫道:“师妹,我跟她赌。”宛儿道:“不用,我来赌。”孙仲君冷笑道:

“好,郑岛主,你作公证。”郑起云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生性又最好赌,但对这项

赌赛却也有些不忍卒睹,劝道:“两位大姑娘,要赌嘛,就赌些胭脂花粉儿甚么的,何必这

么认真?”宛儿道:“她废了我们罗师哥一条手臂,回头我要把她两个招子废了。”郑起云

叹了口气,不便再劝。梅剑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对这位金蛇门人,倒也真是一往情深,

宁愿陪他饶上一条性命。”焦宛儿脸一红,说道:“你要不要赌?”青青听了梅剑和的话,

不禁一愣,十分恼怒,叫道:“我跟这个没影子赌。”梅剑和道:“赌甚么?”青青道:

“我也是三博一跟你赌。他输了,我当场叫你三声爷爷。他赢了呢,你叫我一声就够了,算

你便宜。”众人不禁好笑,觉这少年实在顽皮得紧。梅剑和愠道:“谁跟你胡闹?我这里等

着,要是他胜了,我再来领教。”青青道:“如此说来,你单人独剑,比仙都派两人同使的

两仪剑法还要厉害?”梅剑和道:“我是华山派,他们是仙都派,各有各的绝招。你别挑拨

离间。”洞玄道人听他们说个不了,心头焦躁,叫道:“别说啦,喂,小子,看招。”挺剑

向袁承志刺去。闵子华跟着踏洪门,进偏锋。只见仙都派一俗一道两名弟子,一人左手剑,

一人右手剑,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双剑纵横。白光闪动,剑招生生灭灭,消消长

长,隐隐有风雷之势。金蛇郎君先时在仙都山和黄木道人论剑,即知两仪剑法虽然变化繁

复,凌厉狠辣,其实还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剑法,其中颇有不少破绽,随口指出了两处。

但黄木道人甚为自负,说道:“我这剑法中就算尚有漏洞,只怕天下也已无人破得。”金蛇

郎君也不再说。后来温氏五老大举邀人对抗金蛇郎君,所邀来的高手之中,有仙都派剑客在

内。对敌时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虚而入,数招间即把两仪剑法破去。他后来在秘笈之中曾

详细叙明。是以袁承志有恃无恐,在两人剑光中穿跃来去,潇洒自如。

闵子华与洞玄道人双剑如疾风,如闪电,始终刺不到他身上,旁观众人愈看愈奇。

郑起云对十力大师道:“这少年轻身功夫的确了得,金蛇郎君当真名不虚传。”十力大

师点头道:“后辈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难得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却都不禁暗暗有些担

心。孙仲君大声道:“这小子就是逃来躲去不敢真打,那算甚么比武了?”闵子华杀得性

起,剑走中宫,笔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洞玄同时一招“左右开弓”,左刺一剑,右刺一

剑。两人夹攻,要教他无处可避。袁承志突然欺身直进,在剑底钻过,左肩一挺,撞在闵子

华左膀。他只使了三成力,闵子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洞玄大惊,刷刷刷连环三剑,奋力

挡住。闵子华这才站定,骂道:“小杂种,撞你爷爷吗?”

袁承志这次出手,本来但求排解纠纷,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愿结怨种仇,这时听

闵子华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下盘算:今日如不露一两手上乘武功,将这

二人当场压倒,这件事难以轻易了结,同时威风不显,待会处置通敌卖国的太白三英之时,

只怕旁人不服,势须多费唇舌。最好是冒充金蛇门人到底,以免二师哥脸上不好看,只是须

得狂傲古怪,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才成。于是跃到桌边,伸手拿起酒杯,仰头喝干,叫

道:“快打,快打,我酒没喝够,饭没吃饱呢。”闵子华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更是恼怒,

长剑越刺越快。洞玄低声道:“闵师哥,沉住气,别中了激将之计。”闵子华立时醒悟。两

人左右盘旋,双剑沉稳狠辣,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袁承志左手持杯,右手持筷,随剑进

退。两人剑法虽狠,却怎奈何得了他?剑光滚动中,袁承志忽地跃出圈子,把酒杯往桌上一

放,叫道:“青弟,给我斟酒。”青青道:“好!”袁承志左手提了一张椅子,站在桌边,

将两人攻来剑招随手挡开,待酒斟满,伸筷夹了一条鸡腿,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跃入厅

心,咬了一口鸡腿,叫道:“两仪剑法本来就有毛病,你们又使得不对,怎能伤我?你们这

桩买卖,今日定要蚀本了。”青青见这个素来谨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态,却始终放不开,不

大像样,要说几句笑话,也只能拾他大师哥的牙慧,不禁暗暗好笑。要知袁承志生平并未见

过真正疏狂潇洒之人,这时想学金蛇郎君,其实三分像了大师哥黄真的滑稽突梯,另有三

分,却学了当日在温家庄上所见吕七先生的傲慢自大。青青笑道:“大哥,有人陪你捉迷

藏,你倒快活,可没人陪我玩耍。我不如作一篇文章,也免得闲着无聊。”

袁承志笑道:“好啊,作甚么文章呢?”洞玄喝道:“小子,看剑!”青青笑道:“有

了,题目叫作‘金蛇使者剑戏两傻记’。”袁承志笑道:“题目不错,文章必是好的。”青

青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念道:“夫宝剑者,诚杀人之利器;而傻瓜者,乃蠢材之别号。一

傻令人辗然解颐,二傻招人捧腹狂笑,而二傻手挥长剑欲图杀人,乃使我喷酒垂涕,大呼糟

糕!”袁承志叫道:“喷酒垂涕,可圈可点。”说着连避三记险招。青青又念道:“我乃金

蛇使者,欣作仲连;君惟执迷不悟,顽抗滋扰。四方君子停杯观斗,三名奸贼忧心如潮。剑

法有两仪之名,千招万招,尽是低招;赌博以巨宅为注,一输再输,保不住了。仙都两傻手

忙脚乱,不觉破绽百出;金蛇使者无可奈何,惟有将之击倒!”

袁承志听青青念到这个“倒”字,突然转身,筷上鸡腿迎面往闵子华掷去,伸筷夹住洞

玄刺来之剑,力透箸尖,猛喝:“撒剑!”只听呛啷啷一声,洞玄拿持不稳,长剑落地。他

右掌一立,左腿倏地扫出,欲图败中求胜。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跃起,避开了这腿,手中

酒杯同时飞出,正打中闵子华左手“曲尺穴”上。闵子华手臂一麻,剑已脱手。袁承志一招

“寒鸦赴水”,扑了下去,抢起双剑,手腕一振,叫道:“你们没见过一人使的两仪剑法,

这就留神瞧着。”只见他双剑舞了开来,左攻右守,右击左拒,一招一式,果然与两仪剑法

毫无二致。剑招繁复,变化多端,洞玄和闵子华适才分别使出,人人都已亲见,此时见他一

人双剑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剑招,尽皆相顾骇然。

袁承志舞到酣处,剑气如虹,势若雷霆,真有气吞河岳之概,两仪剑法六十四招使完,

只听他一声断喝,双剑脱手飞出,插入屋顶巨梁,直没剑柄。这一记“天外飞龙”,却是华

山派穆人清的绝招。袁承志绝技一显,垂手退开,只听厅中采声四起,鼓掌如雷。

袁承志心中却暗暗后悔:“啊哟不好,我使得兴起,竟用上了本门的绝招,二师哥的门

人怎会看不出来?”青青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亲爷爷啦!”梅剑和铁青着脸,手按剑

柄。郑起云笑道:“焦姑娘,你赢啦,请收了吧!”随手把金元宝一推。宛儿躬身道谢,说

道:“郑伯伯,我代你赏了人吧!”高声叫道:“这里九千两银子,是郑岛主跟我闹着玩打

赌的彩金。各位远道而来,金龙帮招待不周,很是惭愧,现今借花献佛,众位前辈叔伯、兄

长姊姊带来的仆从管事,每位奉送银子一百两。明天我差人送到各位寓所来。”众人见不伤

人命,解了这场怨仇,金龙帮处置得也很得当,都很快慰,只是闵子华与洞玄遭此大败,未

免脸上无光。焦公礼又道:“在下当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伤了闵二爷的兄长,

实在万分抱愧。现下当着各位英雄,向闵二爷谢罪。宛儿,你向闵叔叔行礼。”一面说,一

面向闵子华作揖。焦宛儿是晚辈,便磕下头去。

闵子华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汉说一是一,自己若要反悔,邀来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这

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自己可万万不是敌手,而且看了那两通书信后,心中也知曲

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还礼,但想起过世的兄长,不禁垂下泪来。焦公礼道:

“闵二爷宽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尽。至于赌宅子的话,想来这位爷台也是一句笑

话,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颏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

众人都是一愣,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

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扫人颜面?这白脸小子委实太不会做人了。

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们两位的恩情,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

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兄弟在南门有座园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两位赏光收用,

包两位称心满意就是。”青青道:“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你说别杀我啦,我另外拿一

个人给你杀,这个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闵爷赏光杀了,包你杀得称心满意就是。他

肯不肯呀?”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只有苦笑,转头对女儿道:“这位

爷台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闵

子华道:“罢了,罢了,我还要甚么银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跟焦帮主的怨仇

就此一笔带过。兄弟明日回到乡下,挑粪种田,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这所宅子两位取去

便是。”团团向众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远来相助,哪知兄弟不争气,学艺不精,没能

给过世的兄长报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袁承志见他说得爽

快,自觉适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闵二爷,你虽败在我手下,其

实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长差得很远,请两位不要介意。晚辈适才无礼,大是不该,谨向两位

谢过。”说着向二人一躬到地,跟着跃起身来,拔下梁上双剑,横托在手,还给了二人。”

众人见他跃起取剑的轻功,又都喝采,均想:这黑脸少年武功奇高,又谦逊知礼,给人

脸面,只是自谦功夫不如人家,却是谁也不信。袁承志又道:“两位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

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吩咐晚辈故意轻狂,装模作样,激动两位怒

气,以便乘机取胜。晚辈对两位不敬,实非胆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将之计,好使两位十成中

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侠是当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也不能说真是他的传

人,只不过偶然相逢,奉命前来解围说和而已。两位败在他手里,又何足为耻?晚辈要说句

不中听的话,别说是两位,就是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对金蛇大侠也是很佩服的。”洞玄与闵

子华对这番话虽然将信将疑,但也已大为心平气和。洞玄说道:“施主为我们兄弟圆脸,贫

道多谢了,请教施主高姓大名?”袁承志心想:“再不说自己真姓,对方必道我瞧他们不

起。”于是向青青一指道:“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嫡嗣,姓夏。晚辈姓袁。”许多人都不知金

蛇郎君的姓名,这时才知他姓夏。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道:“多多吵扰,告辞了。”焦公

礼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负荆请罪。”闵子华道:“不敢当。”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忽然

叫道:“半截剑的赌赛又怎么了?”焦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心下已然喜不自胜,哪愿再多

生事端,忙道:“夏爷,请到内堂奉茶,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还有一个小子还没

叫我亲爷爷哪,这可不成。”她赢得魏国公赐第,本已心满意足,但刚才梅剑和说焦宛儿对

袁承志一往情深,这句话她却耿耿于怀,不肯罢休。梅剑和本来见袁承志武功高强,身法怪

异,虽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阵,再也忍耐不住,指着袁承志道:“你是甚么人?你

双剑插梁,这一招‘天外飞龙’,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快说。”袁承志道:“偷学?我干么

要偷学?”孙仲君骂道:“呸,小贼,偷学了还想赖。”梅剑和冷冷的道:“那么你是从哪

里学来的?”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孙仲君跨上一步,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掮

着甚么金蛇银蛇的招牌招摇,旁人不知你来历,只好由得你胡说八道。好呀,现下又吹起华

山派来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么门户,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实对你说,我们三

人正是华山派的。”袁承志道:“我早说过,我跟金蛇郎君没甚么干系,只不过是他这位贤

郎的朋友。至于你们三位,我早知是华山派的,咱们正是一家人。”三人中刘培生较为持

重,说道:“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可没你老哥在内。孙师妹,你可听说黄师伯新近收了

甚么徒弟吗?”孙仲君道:“黄师伯眼界何等高,怎会收这等招摇撞骗之徒?”她因袁承志

折断了她长剑,恼怒异常,出言越来越是难听。袁承志不动声色,道:“不错,铜笔铁算盘

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都吃了一惊。刘培生道:“你叫

谁黄师哥?”

袁承志道:“我师父姓穆,名讳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称他老人家为‘神剑仙

猿’。铜笔铁算盘是我大师兄。”梅剑和听袁承志自称是华山派门人,本有点将信将疑,以

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新近拜在黄真门下,这时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那显然是信口胡

吹,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自己也只见过他三面,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近五十岁了,这

小子年纪轻轻,居然来冒充自己师叔,真是大胆狂妄之至,当下冷冷的道:“这样说来,阁

下是我师叔了?”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认三位做师侄。”梅剑和听他言中意存嘲讽,

说道:“莫非我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吗?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

侄吧!”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六七,这么一说,闵方武师都轰然大笑起来。袁承志正色道:

“归师哥要是在这里,自会教训你们。”梅剑和勃然而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骂道:

“浑小子,你还在胡说八道?”焦公礼见事情本已平息,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又起争端,

很是焦急,忙道:“这位袁爷开开玩笑,梅爷不必动怒。来来来,咱们大家来喝一杯和气

酒。”言下显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的师叔。梅剑和朗声道:“浑小子,你便是磕头叫我三

声师叔,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这边青青却叫了起来:“喂,没影子,你先叫我一声亲

爷爷吧。赌输了想赖账,是不是?”袁承志转头向青青道:“青弟,别胡闹。”又对梅剑和

道:“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你们三位又比我年长,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不过你们三位

这次行事,却实在是太不该了。归师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气。”

梅剑和双眉直竖,仰天大笑,心中愤怒已极,喝道:“你小子真教训起人来啦。倒要请

教,我们三人甚么地方错了?朋友有事,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

袁承志森然道:“咱们华山派风祖师爷传下十二大戒,门人弟子,务当凛遵。第三条、

第五条、第六条、第十一条是甚么?”梅剑和一怔,还未回答。孙仲君提起半截断剑,猛向

袁承志面门掷来,喝道:“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青光闪烁,急飞而前。袁承志待断剑

飞到临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声,把断剑合在双掌之中,说道:“这叫

做‘横拜观音’,对不对?”梅剑和与刘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这确是本门掌法,不

过这一招是用来拍击敌人手掌的。他变化接剑,手法巧妙之极,师父可没教过我们。”

刘培生抢上一步,说道:“阁下刚才所使,正是本门掌法,在下要想请教。”袁承志

道:“刘大哥,你外号五丁手,五丁开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

石、破玉两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刘培生见了袁承志刚才这一招,已然十分佩服,

便道:“在下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也谈不上甚么心得。”袁承志道:“刘大哥不

必过谦。你跟尊师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来,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天功,刘大哥可以

接得几招?”刘培生道:“我师父内力深厚,跟门人过招,从来不真使内劲,否则我们一招

也挡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么头上十招,勉强还可对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袁

承志道:“尊师外号‘神拳无敌’,拳法定然精妙之极。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

自已少见,‘五丁手’三字,自可当之无愧。”刘培生道:“这是别人开玩笑说的,我功夫

还差得很远,实在愧不敢当。”

孙仲君听他语气,对这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怒道:“刘师哥,

你怎么了?凭人家胡吹几句,就把你吓倒了么?”袁承志不去理她,问刘培生道:“要怎

样,你才信我是师叔?”刘培生道:“我想请你跟我过过招,阁下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

好……”袁承志见过梅剑和与孙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刘培生的武功与他们相差不远,便道:

“你说你师父若是当真使出内劲,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师自然大大不如。

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剑和本来担心师弟未必能够胜他,但听他竟说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

师弟打倒,心头一宽,料想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这样,我数着。”刘培生作了一

揖,说道:“我功夫不到之处,请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缓缓走近,说道:“我第一招是

‘石破天惊’,你接着吧!”刘培生道:“好!”心想:“动手过招,哪有先把招数说给人

听的?其中定当有诈,叫我留心上盘,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于是右掌虚挡门面,左

掌横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盘攻到,立即沉拳下击,只听袁承志叫道:“第一招来了!”

左掌虚抚,右拳嗖的一声,从掌风中猛穿出来,果然便是华山派的绝招之一“石破天惊”。

刘培生疾伸右掌挡格,袁承志一拳将到他面门,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话?

单掌拦不住,双手同时来。”刘培生见他拳势,已知右掌无法阻挡,眼见这一拳便要打破自

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势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变掌,双拳“铁闩横门”,口中

“嘿”的一声,运劲推了出去。袁承志这才一拳打落,和他双掌一抵。刘培生只感掌上压力

沉重之极,双臂格格有声,心想:“他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着击出,并非收拳再发,如

何能有如此劲力?”袁承志收拳说道:“以后三招我接连发出,那是‘力劈三关’、‘抛砖

引玉’、‘金刚掣尾’。你如何抵挡?”刘培生毫不思索,说道:“我用‘封闭手’、‘白

云出岫’、‘傍花拂柳’接着。”袁承志道:“前两招对了,后一招不对。要知‘傍花拂

柳’守中带攻,如跟功力悉敌的对手过招,那当然极好,但这一招要回手反击,守御的力道

减了一半,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刘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堕地’。”

袁承志道:“不错,接着!”只见他右掌一起,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哪知他右掌悬在半

空,左掌却倏地劈了下来,说道:“武学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

右掌,但随机应变,用左掌也无不可。”口中说着,拳势不停,不等刘培生封闭,已抢住他

手腕往前一拉。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一送,招数中暗藏阴着,如对方不察,胸口穴道

立被点中。但他这时不敢反击,招解开,立即收势,沉气下盘,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这

招“千斤堕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刚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

刘培生还是立足不定,向前冲出两步,滴溜溜打个旋子,转了过来,脸上一红,深深吸了口

气。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这一招,那好得很。尊师调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这第五招

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刘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语。袁承志道:“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

套礼数,临敌时无用的么?要知咱们祖师爷创下这套拳来,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你瞧

着。”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向前疾探,连拳连掌,

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稳,身子飞起,摔了下来。

袁承志一跃而至,双手稳稳接住,将他放在地下。刘培生扑翻在地,拜道:“晚辈不识

师叔,刚才无礼冒犯。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多多担待。”袁承志连忙还礼,说道:“刘大

哥年纪比我长,咱们兄弟相称吧。”刘培生道:“这个晚辈如何敢当?师叔拳法神妙莫测,

适才这五招明说过招,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晚辈感激不尽,回去一定细心体

会。”袁承志微微一笑。刘培生从这五招之中学得了随机应变的要旨,日后触类旁通,拳法

果然大进,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要知他师父归辛树的拳法决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严

峻,授徒时不会循循善诱,徒儿一见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时墨守师传手法,不敢有丝毫

走样,是以于华山派武功的精要之处往往领会不到。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哪里再有怀疑。只

是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心想你拳脚上功夫虽高,剑术未必能够胜我,正自沉吟,

孙仲君叫了起来:“梅师哥,你试试他的剑法!”梅剑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

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脸上却仍是一股傲气。袁承志心想:

“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在江湖之上未遇强敌,给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骄傲异

常,以致行为狂悖。这人不比刘培生,须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得华山派门卢贻

羞。”便道:“比剑是可以的,不过决了胜败之后,须得听我几句逆耳之言。”梅剑和傲然

道:“此刻胜负未决,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当下长剑横胸,站在左首。刘培生叫道:

“梅师哥,你站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原来各门派中的规矩,晚辈跟长

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学习艺业、向尊长讨教之意。梅剑

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不认他是师叔。他左掌抱住剑柄,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念头一转,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焦公礼忙道:“袁

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万万不敢当。”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

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烛光照耀

下。十剑光芒互激,闪烁不定。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瞧他选用哪一柄。

哪知袁承志捡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笑道:“我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

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有剑柄,如何使法?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说

道:“进招吧!”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师

叔,假师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该死!”臂运内劲,剑身振荡,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

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心想你如此持剑,右手一定

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怎生应付。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

过去。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侧,半截断剑已然伸出。双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

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剑刃落地,手中只剩了个剑柄。

众人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给你预备着十柄剑。换剑吧!”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原来是

预先给对方备下的。梅剑和又惊又怒,抢了桌上一剑,向他下盘刺去。袁承志知是虚招,并

不招架,果然他一剑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断剑一挡,喀喇一声,梅剑和手

中长剑又被震为两截。梅剑和跟着连换三剑,三剑均被半截断剑震折,不由得呆在当地,做

声不得。

孙仲君叫道:“说是比剑,怎么却使妖法,这还比甚么?”袁承志抛去断剑,微微一

笑,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了梅剑和,转头对孙仲君道:“亏你还是本门中人,这

手混元功也不知,说甚么妖法?”

梅剑和乘他转头,突然出剑,快如闪电般刺向他后心,剑尖即将及身,口中才喝:“看

剑!”这一剑实是偷袭,人人都看了出来。袁承志身子侧过,也喝:“看剑!”梅剑和使的

是一招“苍鹰搏兔”,袁承志依式而为,使的也是一招“苍鹰搏兔”。梅剑和跟着身子一

侧,想照样让开来剑,哪知袁承志一剑刺出,立即转圈,等他身子侧过,剑尖也跟着点到。

梅剑和只觉剑尖已刺及后心,吓出一身冷汗,使劲前扑,接着向上纵跃。岂料袁承志的剑始

终点在他后心,如影随形,任他闪避腾挪,剑尖总不离开,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是点着

他的衣服,只要轻轻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条性命也都了帐了。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

轻功自然甚高,心里又惊又怕,连使七八般身法,腾挪闪跃,极尽变化,要想摆脱背上剑

尖,始终摆脱不了。袁承志见他已吓得双手发抖,心想他终究是自己师侄,也别迫得太紧,

收剑撤招,笑道:“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你没学过么?”梅剑和略一定神,低头喘息道:

“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错,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剑法却是极有用的。”

那边青青又叫了起来:“你叫没影子,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一把剑呢?‘没影子’的外

号,还是改为‘剑影子’吧!”梅剑和沉住了气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

展,总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你的杂学太多,我可不会。”

袁承志道:“这些都是本门正宗武功,怎说是杂学?好,看剑!”挺剑当胸平刺。梅剑

和举剑挡开,还了一剑,袁承志回剑格过。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不知怎样,己剑已被粘在

对方剑上,只见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只得撤手,一柄剑脱手

飞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试?”梅剑和横了心,抢了桌上一柄剑,剑走轻灵,斜刺对方

左肩,这次他学了乖,再不和敌剑接触,一见袁承志伸剑来格,立即收招。哪知对方长剑乘

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挡,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双剑剑刃一交,

袁承志手臂一旋,梅剑和长剑又向空际飞出,啪的一声,竟在半空断为两截。他抢着要再去

取剑,袁承志喝道:“到这地步你还不服?”刷刷两剑,梅剑和身子后仰避开,下盘空虚,

被承志左脚轻轻一勾,仰天跪倒。袁承志剑尖指住他喉头,问道:“你服了么?”梅剑和自

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折辱,一口气转不过来,竟自晕了过去。孙仲君见他双目上翻,躺

在地下不动,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纵身扑将上来,大叫:“连我一起杀了吧!”袁承志见

梅剑和闭住了气,不觉大惊,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将来如何见得师父和二师哥之

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觉到心脏还在缓缓跳动,这才放心,忙在他胁下和颈上

穴道中拍了几下。孙仲君双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着施

救。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到喝止。孙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来。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低声

喝道:“你杀了我吧!”刘培生劝道:“梅师哥,咱们听师叔教训,别任性啦。”青青向孙

仲君笑道:“他又没死,你哭甚么?你对他倒真一往情深!”孙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纵起,

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华山派好手,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没能避开,只打得她左肩一

阵剧痛。青青待要还手,孙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来,弯下腰去。青青一呆,怒

道:“打了人家,自己反来叫痛?”袁承志向她使个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

语了。但见孙仲君双拳红肿,提在面前,痛得眼泪直流。原来她刚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

击,袁承志运气于背,每一下打击之力,都被反弹出来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时还不觉得,待

得在青青肩头打了一拳,突然间奇痛入骨,如千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

手毒辣,不由分说就砍去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相较之下,梅剑和虽然狂妄,真正过恶倒没

有甚么,是以存心要给她多吃点苦头。旁人不知,还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武功只怕

比袁承志还高,孙仲君不自量力,当然是自讨苦吃了。十力大师、郑起云、万里风等却知孙

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只要拿筋按摩,点解相应穴道,便可止痛消肿,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

敌,不敢贸然出手解救。

梅剑和自幼便在归辛树门下,见到严师,向来犹似耗子见猫一般,压抑既久,独自闯荡

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来。归辛树又生性沉默寡言,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世的道

理,不免少了教诲。梅剑和自己受挫,那是宁死不屈,但见师妹痛楚难当,登时再也不敢倔

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向袁承志连作了三个揖,道:“袁师叔,晚辈不知你老驾到,多

多冒犯,请你老给孙师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错了吗?”梅剑和低头道:“晚辈不该擅自撕毁焦帮主的信,又

不该强行替闵二哥出头。”袁承志道:“以后梅大哥做事,总要再加谨慎才好。”梅剑和

道:“晚辈听师叔教训。”袁承志道:“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要为兄长报仇,本来并无不

当。你和这里众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朋友义气。现今既已明白此事缘由,大家罢

手,化敌为友,足见高义。这一点我决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只怕梅大哥

还不明白呢。”梅剑和一愣,问道:“甚么?”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条

是甚么?”梅剑和道:“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第三条,‘滥杀无辜’,孙师妹确是犯

了过错,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谢罪,我们再赔他一点损失……”焦公礼的一名弟子在人丛

中叫道:“谁要你的臭钱?断了膀子,银子补得上么?”梅剑和自知理曲,默不作声。袁承

志转头向发话那人道:“我这师侄确是行为鲁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罗大哥伤愈之后,兄弟

想跟他切磋一路独臂刀法。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师尊。”众人见过他的

惊人武功,知他虽然谦称“切磋刀法”,实则答允传授一项绝艺。这样一来,罗立如虽然少

了一臂,但因祸得福,将来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焦门弟子见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

揽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说甚么。

梅剑和又道:“第六条是‘不敬尊长’,这条弟子知罪。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弟

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条‘结交奸徒’,闵二哥为人正直,是位够朋友的好汉子。”众人大

半不知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么,一听梅剑和这话,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甚

么?我是奸徒?”袁承志道:“闵二爷请勿误会,我决不是说你。”闵子华怒道:“那么你

说谁?”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见两名焦门弟子把罗立如从后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

承志连忙还礼。罗立如右袖空垂,脸无血色,但神气仍很硬朗,说道:“袁大侠救了我师

父,又答应授我武艺,弟子真是感激不尽。”袁承志连声谦让,说道:“朋友间切磋武艺,

事属寻常,罗大哥不必客气。”等到罗立如进去,但见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

得全身颤抖,嘴唇发紫,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孙仲君怒

道:“别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袁承志脸上一红,想把解法说给梅剑和知晓,突然间

砰砰两响,两扇板门被人掌力震落,飞进厅来。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厅外缓步走

进两人。一个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庄稼人装束,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手里抱着个孩

子,孙仲君大叫:“师父,师娘!”奔上前去。众人一听她称呼,知道是神拳无敌归辛树夫

妇到了。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了,铁青了脸,给孙仲君推宫过血。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

上前参见。刘培生低声说了袁承志的来历。

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二师嫂却是英气逼人,于是跟在梅刘两人身后,也上前拜

倒。归辛树伸手扶起,说句:“不敢当!”就不言语了。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

面侧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连头也不点一下。孙仲君肿痛渐消,哭诉道:“师娘,这人说是

我的甚么师叔,把我的手弄成这个样子,还把你给我的剑也踩断了。”袁承志一听,心里暗

叫糟糕,暗想:“早知这剑是二师嫂所赐,可无论如何不能踩断了。”忙道:“小弟狂妄无

知,请师哥师嫂恕罪。”归二娘对丈夫道:“喂,二哥,听说师父近来收了个小徒弟,就是

他么?怎么这样没规矩?”归辛树道:“我没见过。”归二娘道:“要知学无止境,天外有

天,人上有人。学了一点功夫,就随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儿不好,自有我来责罚,不用师

叔来代劳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归二娘板起了脸道:“你弄断我的

剑,目中还有尊长么?就算师父宠爱你,难道就可对师哥这般无礼?”

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显然是强词夺理,袁承志却只是一味的低声下气。焦公礼一边

的人均是愤愤不平。闵子华和洞玄、万里风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刚才给你占足了上

风,你师哥师嫂一到,还有你狠的吗?”

孙仲君道:“师父师娘,他说有一个甚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把梅师哥、刘师哥也都给

打了,还胡说八道的教训了我们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里。”

原来归辛树夫妇因独子归钟身染重病,四出访寻名医。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说归

二娘在怀孕之时和人动手,伤了胎气,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现下发作出来,这种胎伤千

不一活,古方上说如有大补灵药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乌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

年人参、灵芝仙草,那可更难得了。如无灵药,至多再拖得一两年,定会枯瘦而死。归辛树

夫妇中年得子,对孩子爱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访药。但千年茯苓已是万分难得之物,再加

成形何首乌,却到哪里去寻?访了年余,毫无结果。眼见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归二娘只是

偷偷垂泪。夫妻俩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镇,奇珍异物必多,于是同来南京访药。向武

林同道打听,得知梅剑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帮同寻

药,立即找来焦家,哪知竟见到孙仲君手掌受伤。归二娘本来性子暴躁,加之儿子病重,心

中焦急,听了爱徒的一面之辞,当下没头没脑的把袁承志责备了一顿,这时听说他尚有外人

撑腰,更是愤怒,侧头问丈夫道:“这金蛇怪物还活着?”归辛树道:“听说是过世了,不

过谁也不清楚。”青青听她无理责骂袁承志,早已十分有气,待得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

物,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泼妇!干么乱骂人?”归二娘怒道:“你是谁?”孙仲君道:

“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归二娘手腕一抖,一缕寒星,疾向青青肩头射去。袁承志暗叫

不好,待欲跃起拍打,但归二娘出手似电,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青青身子一颤,暗器已中左

肩。袁承志大惊,抢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见乌沉沉的是枚丧门钉。这时青青又惊又怒,已

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别动!”左手食中双指按在丧门钉两旁,微一用劲,见钢钉脱

出了三四分,知道钉尖没安倒钩,这才力透两指,一运内劲,那钉从肉里跳了出来,叮的一

声,跌落地下。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

声道:“青弟,你听我话,别跟她吵。”青青怒道:“为甚么?”袁承志道:“冲着我师

哥,咱们只得忍让。”青青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强,这次吃了亏居然肯

听自己的话,不予计较,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很是欢喜,向她微微一笑。

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冷笑道:“我随手发枚小钉,试试他的虚实,要是他父亲金

蛇郎君真有本领,怎么他连一枚小钉也躲不开?可见甚么金蛇银蛇,只不过是欺世盗名、招

摇撞骗之徒罢啦!”袁承志心想:“二师嫂这时误会很深,如加分辩,只有更增她怒气。”

当下一声不作。

归二娘道:“这里外人众多,咱们门户之事不便多说。明晚三更,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

花台边相候,请袁爷过来,可要查个明白,到底你真是我们当家的师弟呢,还是嘿嘿……”

说着冷笑几声。众人一听,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焦公礼很是为难,说道:“贤伉俪威镇江

南,大伙儿听到神拳无敌的大名,向来仰慕得紧,今日有幸光临,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

归二娘哼了一声,归辛树抱着儿子,心神不属,便似没有听见。焦公礼又道:“这位袁爷见

兄弟遇上了为难之事,仗义排解。梅大哥、刘大哥、孙姑娘三位也都说清楚了。明晚兄弟作

东,给贤伉俪接风,同时庆贺三位师兄弟相逢……”

归二娘不耐烦听他说下去,转头对袁承志道:“怎样?你不敢去么?”袁承志道:“师

哥师嫂住在哪里?小弟明日一早过来请两位教训。师哥师嫂要怎么责罚,小弟一定不敢规

避。”归二娘哼了一声,道:“谁知你是真是假,先别这样称呼。明晚试了你的功夫再说。

走吧!”拉了孙仲君手臂,转身走出。太白三英先见袁承志出头干预,已知所谋难成,料想

昨晚制住自己而盗去书函的,定也是此人无疑,只怕他随时会取出多尔衮的函件,揭露通敌

卖国之事,一直在想乘机溜走,恰好归辛树夫妇到来,争闹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

闹大,就可混水摸鱼,待见他们约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经无事,三人一打眼色,抢

在归氏夫妇头里溜了出去。袁承志叫道:“喂,慢走!”飞身出去拦阻。归二娘大怒,喝

道:“小子无礼,你要拦我!”一掌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袁承志缩身一偏,归二娘的手掌从

他肩旁掠过,掌风所及,微觉酸麻。归二娘与丈夫在家之时,无日不对掌过招,勤练武功,

掌法之凌厉狠辣,自负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敌手,但这一掌居然没打到对方,那是

近十年来所未有之事,心头火起,手掌变劈为削,随势横扫。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陡然拔

起,跃过了一张桌子。这一来,归二娘不便再行追击,狠狠瞪了他一眼,与归辛树、孙仲

君、梅剑和、刘培生直出大门。太白三英见此良机,立即随着奔出。袁承志生怕归二娘又起

误会,不敢再行呼喝,纵身扑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黎刚,随手点了穴道,掷在地下。史

氏兄弟却终于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门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问口

供了,当即转身回入厅中。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见,功夫可

俊得很啦。”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

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竟是传过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只

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一手提着史秉光。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拜倒在地,叫道:

“道长,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来,起来!你瞧这人是谁。”袁承志起身看时,见他身旁站着一个

中年汉子,两鬓微霜,一脸风尘之色,再一细看,这才认出是当年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

木桑道人年纪已老,十余年来面貌没甚么改变,崔秋山在闯王军中出死入生,从少年而至中

年,久历风霜,神情却已大不相同。袁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抢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

叔叔,原来是你。”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湿

润。

忽听闵子华叫了起来:“喂,你们干么跟太白三英为难?怎地拿住了他们不放?”众人

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给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婴儿,丝毫没有挣扎,显被点中了穴

道,均感惊奇。木桑哈哈一笑,将史氏兄弟掷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

么?”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说道:“这位木桑道长,是铁剑门的前辈高人。”又

向崔秋山一摆,说道:“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厅

上老一辈的素闻“千变万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十之八九都没见他

面,只有十力大师和昆仑派张心一是他旧识,但算来也是晚辈了,两人忙过来厮见。众人见

十力大师和张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对他这般恭谨,无不肃然。木桑道人说道:“贫道

除了吃饭,就爱下棋,罗里罗唆的事向来不理,否则的话,老道的棋术怎能如此出神入化?

可是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说有人私通外国,要到南京来谋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贫道可

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过来。”闵子华奇道:“谁是卖国奸贼?难道会是太白三

英?”木桑道:“不错,正是这三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狗熊耗子!”闵子华道:“三位

是好朋友,怎会做这种无耻勾当,你别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这三个家伙从来没见

过面,无怨无仇,干么要冤枉他们?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我在关外亲眼见到,亲

耳听到,哪还能有错?”闵子华道:“有甚么证据?”木桑奇道:“证据?要甚么证据?难

道凭老道的一句话,还作不得数?”闵子华道:“这个谁相信呀?”木桑怒喝:“你是

难?”袁承志道:“这位是仙都派闵子华闵二爷。”木桑怒道:“你师父黄木道人,当年对

我的说话也不敢道半个不字。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众人虽都敬他是武林前辈,但

觉如此武断,未免太过横蛮无理,心中均感不服,却也无人出言跟他争辩。木桑捋着胡子直

生气。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闵子华道:“闵二爷,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闵

子华接过信来,只看了几句,就吓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见他也学梅剑和的样,要想

扯碎信笺,立即便点他穴道,夺过信来。却见他双手捧信,高声朗诵出来。那信便是满洲睿

亲王多尔衮写给太白三英的,吩咐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

引致众人自相残杀,同时设法扩充势力,等清兵入关,就起事内应。信末盖着睿亲王的两枚

朱印。闵子华还没念完,群豪早已大怒,纷纷喝骂。郑起云拉起黎刚,解开他的穴道,喝

道:“你们还有甚么奸计?快招出来。”黎刚*目不语。郑起云啪啪两记耳光,他两边脸颊

登时肿了起来。

袁承志当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黎刚知道无法抵赖,叫道:

“清兵不日就要入关,这里便是大清国的天下。你们现下投顺,还不失为开国功臣,要

是……”话未说完,郑起云当胸一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史氏兄弟比黎刚阴鸷得多,听他

这么说,心知要糟,要想饰辞分辩,却苦于被点了穴道,做声不得。郑起云道:“道长,这

种奸贼留着干么?毙了算啦!”焦公礼道:“料想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咱们得查问明

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众人都说不错,当下纷纷告辞,有的还向太白

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几脚。闵子华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又向

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消弭了一场大祸,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兄弟真

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师、郑起云、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然后辞出。木桑解下背上

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袁承志道:“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倒没甚么,就是想你

陪我下棋。”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微笑着坐了下来,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长待我恩

重,难以报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

人道:“你们都去睡吧。老道棋艺高深,千变万化,谅你们也看不懂。”焦公礼引崔秋山入

内安睡。青青却定要旁观,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着

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

想:“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么羞?”宛儿

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一岁,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装,本来不会

看不出来,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心无旁骛,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一见面就

拉她的手,隐隐觉得此人甚不庄重,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这时听袁承志说了,兀自不放

心,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露出一头青丝秀发,头发上还插了两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

细看时,但见青青细眉樱口,肌肤白嫩,果然是个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

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还要看。道长……道长输了几局啦?”

木桑笑道:“胡说!”宛儿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来看。”扶她到自己

房里安睡。

袁承志好几年没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

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她是女子?”

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没跟

你相见。小心,要吃你这一块了,点眼!”说着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进,果然了

得。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袁承志起立逊谢,道:“那全蒙恩师与

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若是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甚么呢?你武功早胜

过我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你若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是得

意,又道:“武功好,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

行少女规规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袁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

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亲热举动,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

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是高明之极了。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

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

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

“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甚么?”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

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

棋,这是抢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

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后。”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

知他此行关系重大,说道:“弟子随道长同去。咱们几时动身?”木桑摇摇头:“不行,不

行,这事你可帮不上忙。”便在此时,忽听厅外微有声响,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袁承

志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

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只求道长设法排解。

弟子自可认错赔罪。”木桑道:“怕甚么?动手打好啦,输不了!你师父怪起上来,就说是

我叫打的。”

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枚钢镖激射而至。木桑随手接

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

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袁承志会意,说道:“弟子试试。”这时七人中有

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剑,冲将过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得篷篷声响,七名敌人齐被打中穴道,呛啷啷的

一阵响,兵刃撒了一地。木桑点头道:“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得响声,忙奔出来,只见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却倒了七名

大汉。她也不多问,召来家丁,命将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绑缚了。

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眼见已陷绝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长把这

块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将他这片棋子杀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转去东

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续在西隅下子,说道:“凶险之极!这着棋一下,那可活

了。你杀我不了啦!”又过了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袁承志输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

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甚么进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长妙着

叠生,变化精奥,弟子抵挡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从心里喜欢出来,自吹自擂了一会,

才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搜他们。”宛儿命众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

外,搜出几封书信、几册暗语切口的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信给北京皇官

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道关口盘查严密,是以特地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

可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连皇宫里的太监也串通了。”右脚一起,

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浆迸裂。他伸脚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来,道长!且待弟子仔细盘

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袁承志劝住。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

三盘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长有兴,连下十盘,那也无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

内睡了。

袁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动,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报,仗着这些

密件,正好混进宫去行刺昏君,为爹爹报仇。”于是把一人穴道解了,问他谁是洪胜海。那

人向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将洪胜海穴道解开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袁承志心想,看来他在同党面

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我问你话,你若是老老

实实回答,或者还可给你一条生路,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虽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为

武功精强,是不是?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

就跟你比比。你若赢了,放你走路。你若输了,一切可得从实说来。”洪胜海大喜,心想:

“刚才也不知怎样,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

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答道:“好,只要你打败我,不论你问甚么,我

都实说。”

袁承志走近身去,双手执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一拉一扯,绳索登时断成数截。洪胜海

一怔,他身上所缚,都是丝麻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开后,曾暗中用力挣扎,只挣得绳索越

缚越紧,哪知这少年只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了畏惧之意,说道:

“怎样比法?咱们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为是那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

厅来的身法,是少林派东支的内家功夫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入厅时见两人凝神下棋,眼

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觉,哪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连门派家数也说得不

错,便点了点头。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

等他站起身来。袁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甚

么呢?”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

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赢

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写满了一张纸,你还是推不动我,那怎么说?”洪胜海哈哈大

笑,说道:“那时我再不认输,还要脸么?”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

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没有本事,且叫

他试试。”说道:“这样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写了,你来吧。”右

手握管,写了“恢复之计”四字。洪胜海潜运内力,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

掌推去,只觉他左掌微侧,已把自己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

抬,想把袁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断不可。袁承志右手写字,

说道:“你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东渤海派的招数。嗯,那是‘斩蛟拳’。渤海派出

自少林东支,原来阁下是渤海派。”

洪胜海听他将自己的武功来历说得半点不错,心下骇然,这时他双掌已挟住对方臂膀,

连运几次劲力,对方一条臂膀便如生铁铸成,纹丝不动。袁承志几句话一说完,臂膀一缩,

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

洪胜海又惊又怒,展开本门绝学,双掌飞舞,惊涛骇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

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对方来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后,对洪胜海始终没瞧上一

眼,偶尔还发出一两下反击,但左臂伸缩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稳稳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

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已使到尽头。袁承志道:“你

的‘斩蛟拳’还有九招,我这篇文章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

字!”

洪胜海心下更惊,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

掌法我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决计不是。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来,

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打倒对方,只盼将他身子震得

一震,右手写的字有一笔涂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脱身了。只听袁承志诵道:“‘但中有所

危,不敢不告’。最后还有一个‘告’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低

头,双肘弯过,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他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哪

知他这一使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大力,蓦地向

上托起,登时立足不稳,向后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在

地。过了好一会,才摸清自己原来已被对方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焦

宛儿拿了一把紫砂茶壶,走进书房,说道:“袁相公,这是新焙的狮峰龙井,你喝一杯

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袁承志接过茶杯,见茶水碧绿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

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张纸,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纸上可有甚么破

笔涂污?”焦宛儿接了过来,轻轻念诵了起来: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

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

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

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

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

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她于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见这一百多字书法甚是平

平,结构章法,可说颇为拙劣,但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并无丝毫扭曲涂污,说道:“清清

楚楚,一笔不苟,这是一篇甚么文章?”袁承志叹了口气,道:“这是袁督师当年守辽之

时,上给皇帝的奏章。”焦宛儿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边事,于这些奏章也烂熟于

胸。”袁承志摇头道:“我也只读过这几篇,那是我从小便背熟了的。”

原来袁崇焕当年守卫辽边,抗御满洲入侵,深知崇祯性格多疑,易听小人之言,因此上

了这篇奏章。后来崇祯果然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之计,又信了奸臣的言语,将袁崇焕杀

了。袁崇焕所疑惧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时,应松教他读书习字,曾将他

父亲袁崇焕的诸篇奏章详为讲授。他除此之外,读书无多,此刻要写字,又想起满洲图谋日

亟,边将无人,随手便写了出来。

焦宛儿道:“袁相公这幅字,就给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实在难看。刚才跟这

朋友打赌,才好玩写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给有学问的人见到,让人家笑话。”

焦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满洲九王派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甚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

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

惊人,小人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拜服之至。”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

带,有甚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一点知觉。”袁承志

道:“右边腰眼里呢?”洪胜海一按,忽然“哎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倒不觉甚

么,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

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

洪胜海想走,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袁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走么?”洪胜

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

留客。”洪胜海喜出望外,跪下磕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

德。”袁承志点点头,又自看书。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

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跃上屋顶,疾奔而

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她父亲脱却大难,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惊人,今后也无可报答他之

处,只有乘着他留在自己家里这几天尽心服侍。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

数次,见门缝中仍是透出光亮,知他还没睡,于是命婢女弄了几色点心,亲自捧向书房。在

门上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袁承志拿着一部《忠义水浒传》正看得起劲。焦宛儿

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些点心,便安息了,好么?”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

“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人跳

了进来。焦宛儿吃了一惊,看清楚时,原来便是洪胜海。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说道:“袁

大英雄,小人知错了,求你救我一命。”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

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自新,求袁大英雄饶命。”焦宛儿在一旁睁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见袁承志伸手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

随手一摸腋下,脸上登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

海一转念间,已明袁承志之意,说道:“袁大英雄你要问甚么,小人一定实说。”

焦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原来洪胜海离焦家后,疾奔回寓,解开衣

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腋下却有三个蚕豆大小的黑点,

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运起内功疗伤,岂知

不运气倒也罢了,一动内息,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么一连三次,忽然想

到武术中的高深武功,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受者重伤难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赶

回来求救。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

有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之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是你的寿限到了。”洪

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汉奸,实是罪不容诛。我

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

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相公给小人一条自新之路,实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堕

落,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这才出此下策。”袁承志见他说得诚恳,便道:

“你起来,坐下慢慢说。是谁迫得你无路可走?”

洪胜海恨恨的道:“是华山派的归二娘和孙仲君师徒。”这句话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

忙问:“甚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迫:“相公识得她们?”袁承志道:“刚才还

和她们交了手。”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喜的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是她们的对头,忧

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然不错,但决

不是相公的对手。只是她师徒俩心狠手辣,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相公可要小心。”袁承志哼

了一声,问道:“她们迫你,为了何事?”洪胜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瞒,小人本在山

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伙伴中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

罢了,哪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

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不料她师娘归二娘当晚便即赶到,将我义兄一剑杀死,

其余朋友也都给杀了。小人逃得快,总算走脱了一条性命。”袁承志道:“掳人迫婚,本来

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脱后也不敢露面。哪知

她们打听得小人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

留。”袁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料想所言不虚,点了点头。洪胜海又道:“我斗不

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得这一口气……小人在中原无法存身,知道迟早会给这两个泼

辣婆娘杀了,一时意左,便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气愤,又是惭愧。袁承

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未免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

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甚么全

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别作这打算了,归二娘武功极高,她丈夫神拳无敌更是了

得。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洪胜海道:“九王爷吩咐小人,要曹太监将宫里

朝中的大事都说给小人听,然后去转告九王爷。”袁承志问道:“曹化淳做到司礼太监,已

是太监中的顶儿尖儿,他投降满清,又图的是甚么?多尔衮许给他的好处,难道能比我大明

皇帝给他的更多?”洪胜海道:“满清九王爷只答应他一件事:将来攻破北京,不杀他的

头,让他保有家产;他若不作内应,北京终究还是能破,那时便将他千刀万剐。”袁承志这

才恍然,说道:“曹太监肯做汉奸,只是怕死,为了铺一条后路。”洪胜海道:“正是!”

袁承志叹了口气,心想:“有些人甚么都有了,便只怕死。为了怕死,便甚么都肯干。”

他向洪胜海瞧去,心道:“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甚么都肯干。坏事固然肯做,

好事何尝不能?”问道:“你愿意改邪归正,做个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

命?”洪胜海道:“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违。”袁承志道:“好

吧,你跟着我作个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

袁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甚么英雄不英雄了。”洪胜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

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杀我了。三个月后伤势发

作,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以前做满清奸细,时觉神明内

疚,恍惚不安,此刻心头宛如移去一块大石,说不出的舒服。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

睡,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见袁承志对己十分信任,殊无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其

实袁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道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

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袁承志连忙逊

谢。洪胜海便在旁服侍。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

青笑道:“贪睡猫,到这时候才起身,道长可等得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着

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么?”袁承志笑道:“道长给你甚么好处?你这

般出力给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向你

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袁承志心里一

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颗黑

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丁丁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

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的神气,

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

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送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

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青青笑道:“好

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了几句,袁承志就陪木桑

下棋。午饭后,袁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势力大张,不久就要大举入

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武如斯,艺成品立,均觉喜慰。谈了一阵,又说到崔希敏和安小

慧失金夺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

快去吧!”袁承志脸一红,不好意思便走。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

“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将来

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连比带划,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

“神行百变”说了出来。木桑道人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神行百变”更是精微奥

妙,当年在华山之时,袁承志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青青武功虽不甚

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传她是宾,传袁承志是主,只是不明白为甚么要自己

转言,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等项一一照说。只听得

袁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他习练木桑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神行百变”只不过更

加变化奥妙,须以更深内功作为根底,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

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袁承志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

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点,袁承志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

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若是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

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师哥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

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由此可知,二师哥的功力

多半在大师哥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十段锦,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

不到师父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木桑道人的“神行百变”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

嫌不够沉厚,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着,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轻功混合使用,岂非

并兼两家所长?他独自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到得申牌时

分,袁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须得试练一番。于是请焦宛儿约了十多位师兄弟,

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摆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乱泼,他

窜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

喜,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木桑道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晚膳过后,袁承志

便要去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父女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袁承志都婉言相

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袁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

瞧着一定生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

手?”袁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

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乖徒儿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袁

承志笑道:“你肯装哑巴?”青青点头道:“好,就装哑巴。”袁承志拗不过她,只得让她

同去。进去向木桑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已不知去向。两人

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

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

嫂。”眼见刘培生和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梅刘二人往外一

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袁承志见她身

形,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

抱着一个小孩,是归氏夫妇的孩子。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

别耽搁辰光,这就进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陪

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

量包容。”归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只是

推让,不肯动手。

归二娘见他一味退缩,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胆怯气馁?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来。

袁承志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急掠而过,心中暗惊:“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掌法如此凌厉

了得。”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使的正是华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对这路拳法研习有

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下垂,紧贴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使开融会了“神

行百变”和十段锦的轻功,在归二娘拳脚的空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连发十余急招,势如暴

风骤雨,都被他侧身避开。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暗想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轻功

有些确是本门身法,但大半却又截然不同,莫非这少年是别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学了本

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只怕妻子吃亏。

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双拳如风,

越打越快,她既知对方并不反击,便把守御的招数尽数搁下,招招进袭。袁承志暗暗叫苦,

想不到二师嫂将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势道凌厉,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当真抵

挡不住之时,说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见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终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恼,斜

眼间见青青站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当即将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

剑纵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袁承志之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

逼得手忙脚乱。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况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

袁承志听她惊呼,便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归辛树向孙仲君喝

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这轻薄少年,正是罪魁祸

首。”归辛树曾听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非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

仲君见师父已然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便要命丧当地。袁承志见局势紧迫,

忽地双腿齐飞,两手仍是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都是快要踢到归二娘

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将她逼得连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摆脱,纵身跃起,空中转身前扑,

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夺落她手中长剑,忽听身旁一声长啸,一股劲风猛向腰间袭

来。他不暇攻敌,先拆来招,右掌勾住来人手腕一带,哪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

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劲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出手,不由得

一惊:“我原知二师哥武功非同小可,没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他落下地

后,身子便如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叫道:“二师哥,小弟得罪!”叫声未歇,归辛

树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侧,来掌打空,正是今日学会的“神行百

变”身法。归辛树适才跟他一带一推,已察觉他内劲全是本门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学,内力

却须亲传,只这一推之间,便知他确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电,眼见一掌便可

打到他肩头,生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须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

知道对方滑溜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躲开,不觉也是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拳

随声落,呼呼数招。他拳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

境,袁承志既惊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几个徒儿出来,武林中一般好手

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当真了得。这时哪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神行百变”的身法

初学乍练,尚颇生疏,对付归二娘绰绰有余,用来与二师哥过招只怕躲不过他的十拳,于是

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诸般变化均是了然于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说是熟极

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华山跟师父拆招,也不过如此。”但与师父拆招,明知并无凶

险,二师哥却是拳掌沉重,万万受不得他一招,虽知青青命在顷刻,竟无余暇去瞧她一眼,

霎时之间,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尽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

丧命,就算你是师哥,我也杀了你!”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被师父绊住,心中大喜,剑法更见凌厉。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

道:“师妹不可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挺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难以闪避,急向

后仰,打个滚逃开。孙仲君反剑横削,青青一低头,头巾登被削落,长发四散,下垂披脸。

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个女子,一呆之下,挺剑又刺。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

的女娃子!”树顶一团黑影直扑下来,起脚将她长剑踢飞。孙仲君大吃一惊,退了两步,月

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梅、刘二人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

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且瞧他哥儿俩练

武。”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大招

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熟娴本门武功,一个兼收三家之长,当真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袁承志初时挂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见木桑道人到来相救,这才全神与师兄拆解,招

数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劲,却也收了。两人越斗越紧,本门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

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毕竟功力较浅,修习没归辛树之久,斗到近千招时,

便渐落下风。归二娘见丈夫越来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见袁承志本门功夫如此纯熟,

也已毫不怀疑他确是师弟,于他拳术造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数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身形便如水蛇般游走不定。这是金蛇郎君手创的

“金蛇游身拳”,系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所悟出。不过这套掌法中所有阴毒击敌的招

数,袁承志此时都舍弃不用,却加上“神行百变”轻功。但见他倏进倏退,忽东忽西,旁观

各人眼都花了。归辛树拳法虽高,却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无下手之处,不由得心下焦

躁,寻思:“我号称神拳无敌,可是和这个小师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

这个外号,可有点名不副实了。”袁承志横趋斜行,正自急绕圈子,归辛树忽地跳开,叫

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说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双方就算平手。各

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却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袁

承志吃了一惊,只见一株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人,当先一人正是恩师穆人清。袁承志大喜,抢

上拜倒,站起身来时,见师父身后是崔秋山和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哑巴。

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心想自己终究阅历太浅,只顾与二

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情势,要是树上躲着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岂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

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毕竟不同,不由得心中钦佩。穆人清摸摸袁

承志的头顶,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

道:“少年人为甚么不敬尊长,跟师哥、师嫂动起手来?”袁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是,

下次决计不敢啦。”走过去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两个揖,说道:“小弟向师哥师嫂赔罪。”

归二娘性子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

我们怪他用别派武功,来折辱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穆人

清道:“说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过来,我问你,你袁师叔跟师兄动手,

是他不好。你们三人却怎么又跟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么?”梅

剑和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便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提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

事,只说“跟焦公礼的一名徒弟动了手”,就此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他言语中所着重的,

却是袁承志踩断了归二娘赐给孙仲君的长剑。青青忍不住插口道:“这位飞天魔女孙仲君,

好没来由的,一剑就把人家一条臂膀削了下来。那个人只不过奉了师父之命送封信来,是个

老老实实的好人。袁大哥说,他华山派门人不能滥伤无辜,他既见到了,若是不管,要给师

父责罚的,无可奈何,只得出头管上这桩事。他说无意中得罪了师哥、师嫂,心里难过得

很,可又没有法子。”她知道袁承志不擅言辞,一切都代他说了。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

“真的么?”归氏夫妇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孙师妹当时认定他是坏

人,是以手下没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

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伤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之时,有没教训过她?”归辛树从来没见

过师父气得如此厉害,急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是弟子不是。请师父息怒,弟子

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之后。穆人清怒气不息,

骂袁承志道:“你见了这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

们不正自己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

袁承志跪下磕头,说道:“是,是,弟子处置得不对。”穆人清道:“这女娃儿,”说

着向青青一指,对孙仲君道:“又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恶行,你却连使九下狠招杀着,非取

她性命不可?你过来。”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哪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徒

孙只道她是男人,是个轻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见到她是女子,却仍下毒手。再说,是男人就可滥杀

吗?单凭你‘飞天魔女’这四字外号,就可想见你平素为人。你不过来吗?”归二娘知道师

父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头求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息怒,弟子回去,一

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去求情赔罪。”归二娘不

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赔过罪,又答应传授一门武功给那人,因此焦家这边是

没事了。”穆人清哼了声,道:“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

明,吃了本门中不肖子弟的亏,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丢脸呕气。都起来吧!”众人都站了

起来。

穆人清向孙仲君一瞪眼,孙仲君吓得又跪了下来。穆人清道:“拿剑过来。”孙仲君心

中怦怦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了上来。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

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

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孙知错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

来。归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裹伤处,低声道:“好啦,师祖不会再罚你啦。”梅剑和见师

祖随手一抖,长剑立断,这才知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长剑,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

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儿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

惭愧,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

道:“你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么呀?”袁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

未得师父允准,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只想传他一套独臂刀法。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

杂学。”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似用上了木

桑道长的‘神行百变’功夫。有这位棋友一力帮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

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师父撒谎?”袁承志道:“弟子不敢。”木

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

传授?”袁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见怪,这位道长机

灵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答道:“自下华山之后,道长没亲手教过我武功,这次

见面,就只下过两盘棋。”又想:“这话虽非谎言,毕竟用意在欺瞒师父,至少是存心取

巧。但这时明言,二师哥必定会对道长见怪,待会背着二师哥,须得向师父禀明实情。”木

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袁承志

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抵挡不住,只有躲闪避让,正要认

输,请二师哥停手,哪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再没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

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然要你们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

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我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

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木桑道人、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哪能丢

脸?只见他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

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两人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

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师门中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

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归辛树久斗不

下,渐渐加重劲力,攻势顿骤。袁承志寻思,打到这时,我该当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村招招

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实是大大的难事,斗到分际,

忽想:“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可。先前我单使本门

拳法,数百招后便居劣势,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长与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点上风,

现下又单使本门武功,仍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说别派武功胜过本门功夫了?

我得以别派武功输了给他。道长不许我用他所传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当下拳

招一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袁承志突然连续四

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袁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村见他后心突然

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武家本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身

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师

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觉,甚是惊疑。原来袁承志既已先运气于背,乘势

前扑时再消去了对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却未受

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

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了吗?”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

“是,袁师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门功力是不及你精纯,还差着

这么一大截。”顿了一顿,说道:“前些时候曾听人说,你们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

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

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比武过招,下手谁也不

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甚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

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父当众责骂,虽因师恩深重,于

师父并无怨怼之意,但对袁承志却更是怀愤。穆人清道:“闯王今秋要大举起事,你们招集

门人,立即着手联络江南武林豪杰,一待闯王义旗南下,便即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齐声

应道:“是。”穆人清眼望归辛树,脸色渐转慈和,温言道:“辛树,你莫说我偏爱小徒

弟。你年纪虽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与当年初上华山时的小徒弟一般无异。”归辛树低下

头来,心中一阵温暖,说道:“是,弟子心中也决没说师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

来梗直,三十年来专心练武,旁的事情更是甚么也不愿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并非单凭武

功高强便可办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须细思前因后果,不可轻信人言。”归辛树道:

“是,弟子牢牢记住师父的教训。”穆人清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去北京,

打探朝廷动静,但不得打草惊蛇,也不能伤害皇帝和朝中权要,若是访到重大消息,就去陕

西报信。”袁承志答应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见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和清凉寺的十力

大师。听说十力大师刚接到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阳清凉下院的住持,一

来向他道喜,二来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里?”木桑笑道:

“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为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

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

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脑儿传了他吧。”木桑却似意兴阑珊,黯然

道:“这次下了这几局棋,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

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闯王大事指日可成。将来四海宴安,天下太平,众百姓安居乐业,咱

们无事可为。别说承志,连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摇头道:“未必,未必!旧劫打

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这劫就循环不尽。”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见,道兄悟

道更深。我们俗人,这些玄机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别。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过

去。

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点头允可,笑道:“好吧,

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起,将他掷向空中,待他

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时他二人在华山常干的玩意。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

有喜色,才知他并无恶意。哑巴跟着从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剑来,交给袁承志,正是那柄金

蛇剑。原来他上次随袁承志进入山洞插回金蛇剑,此次离山,见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

会,心想山上无人,这把宝剑可别让人偷了去,于是进洞去拔了出来,藏在包袱之中,却连

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剑是青弟父亲的遗物,我暂且收着使用,日后我传她金

蛇剑法,再将这剑还归给她。”青青拿过剑来观看,想到父亲母亲,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

与师父见面又要分手,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

袖一拂,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待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躬身

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木桑向袁承志道:“他们对你心中怀恨,

这两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心头郁

郁,回到焦家,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捧着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么?”袁

承志兀自提不起兴致,道:“有客人来么?”青青揭开盒盖,满脸笑容,如花盛开。只见盒

中一张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闵子华拜”几个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张房契,一

张屋里家具器物的清单。袁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子送了过来,很是过意不去,忙换

了袍褂过去道谢。哪知闵宅中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下人在四处打扫。袁承志一

问,说是闵二爷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么地方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

君遗图与房子对看,见屋中通道房舍虽有不少更动,但大局间架,若合符节。两人大喜,知

道这座“魏国公赐第”果然便是图中所指,按着图上藏宝记号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的一间

柴房之中。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两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厨子、门

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便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姑娘年纪

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请得到她来这大宅子亲主家务,那就一定周

到之极啦!我可……我可……”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可不便说了。袁承志一怔,随即明白,

心想她甚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之下,不再接口。当晚二更过后,袁承志叫了哑巴,

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铁锹,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房外把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

得铮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一块大石,铲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

起,下面是个大洞。青青听得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袁承志道:“在这里啦。”取了两捆

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驱尽,打手势叫哑巴守外面,与青青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

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袁承志再取图细看,见

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便

找到一只铁盒,盒子却没上锁。他记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

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无异状,移进火把看盒中时,见盒里放着一串

钥匙,还有两张纸。取起上面一纸,见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

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

庙社稷,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笔。”

袁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原来明朝开

国,大将军徐达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是称他为

“徐兄”。徐达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称兄道弟,始终恭敬谨慎。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

酒,饮酒中间,说道:“徐兄功劳很大,还没安居的地方,我的旧邸赐了给你吧。”(《明

史·徐达传》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所谓旧邸,是太祖做吴王

时所居的府第,他登极为帝之后,自然另建宫殿了。徐达心想:太祖自吴王而登极,自己若

是住到吴王旧邸之中,这个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极重,当下只是道谢,却说

甚么也不肯接受。太祖决定再试他一试,过了几天,邀了徐达同去旧邸喝酒,不住劝酒,把

他灌醉了,命侍从将他抬到卧室之中,放在太祖从前所睡的床上,盖上了被。徐达酒醒之

后,一见情形,大为吃惊,急忙下阶,俯伏下拜,连称:“死罪!”侍从将情形回奏,太祖

一听大喜,心想此人忠字当头,全无反意,当即下旨,在旧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赐他,亲题

“大功”两字,作为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国公赐第”的由来。

据笔记中载称,徐达虽然对皇帝恭顺,太祖还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达背上生疽。据

说生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太祖派人慰问,附赐蒸鹅一只。徐达泪流满面,当着使者把一

只蒸鹅吃个干净,当夜就毒发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鹅,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赐这蒸鹅,便

是赐死,徐达纵然吃了蒸鹅无事,也只好服毒自尽。此事正史不载,不知是否属实。徐达有

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作太祖儿子的王妃,长女是燕王王妃,后来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

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带兵力抗燕

军。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却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结。燕王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寿来质

问。徐增寿不答,建文帝亲手挥剑斩了他。成祖篡位后,徐辉祖搬入了父亲的祠堂居住,不

肯朝见。成祖派官吏审问,徐辉祖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回报。成祖见

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饶了他不杀。徐辉祖对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

复辟。他后人世袭魏国公,一直统带守卫南京的部队,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备府位尊权

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备府徐公爷”,却不知魏国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听不着。

成祖感念徐增寿为己而死,追封他为定国公。因此徐达的子孙共有魏国公和定国公两个

公爵。两位公爵的后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辉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孙不敢再在大功坊的

赐第居住,另行迁居。大功坊赐第数度易手,经过二百四十多年,后人再也不明这座旧宅的

来历。这中间的经过,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袁承志看第二张纸时,见写的是一首律诗,

诗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原来此诗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

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

宗)各朝之后,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

然出世,不知所终。此中过节,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诗中说些甚么,青

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对诗笺随意一瞥,便放在一旁。袁承志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

揭箱盖,只觉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

没一件不是价值巨万的珍物。青青低声惊呼,不由得脸上变色,又惊又喜。抄到底下,却见

下半箱叠满了金砖,十箱皆是如此。袁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

刮而来,咱们用来干甚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贪念,不免遭

他轻视,便道:“咱们说过,寻到财物,要助闯王谋干大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

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说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袁承志自幼即知父亲尽

瘁国事,废寝忘食,非但不贪钱财,连家庭中的天伦之乐、朋友间的交游之娱,也难以得

享。当年应松教他读书,曾教过袁崇焕自叙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说道:“予何人哉?十年

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

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当时年幼,还不能完全体会父亲尽心竭力、

守土御敌的精忠果毅,成长后每想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那句话,不由得热血沸腾,早

就立志以父为榜样。袁崇焕为人题字,爱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

两句,袁承志所存父亲遗物,也只有这一幅字而已。这时他见到无数金银财宝,所想到的自

然是如何学父亲的言行好样,如何将珍宝用于保国卫民。青青却出身于大盗之家,向来见人

逢财便取,管他有主无主,义与不义。何况这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是凭她父亲遗图而

得,若不是她对袁承志钟情已深,岂肯不据为己有?听袁承志称自己为“知己”,不由得感

到一阵甜意,霎时间心头浮起了两句古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袁承志道:“有

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

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袁承志笑道:

“不错。你掉书包的本事可了不起。”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

他断臂伤势还很沉重,听得袁承志见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气洋洋的到来,见面后便要行拜

师之礼。

袁承志坚辞不受,叫他坐着,将一套独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

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细,连续教了五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

可习练。袁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

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却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是因祸

得福,心里欢喜不尽。

袁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预备上道赴京。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

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请焦公礼送信给闵子华,将大功坊宅第仍然交还。焦公礼应承办理。

太白三英等汉奸则送交官办。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别过木桑道人,将十只

铁箱装上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父女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

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

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相公,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留

一点儿神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方今天下盗贼

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

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黄金宝贝丢在地下,我们也是不捡的。”青

青笑道:“原来贵派不算,那么是哪两帮?”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千柳庄褚红柳褚大爷

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听师父说起过褚红柳以朱砂掌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

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大当家阴阳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势众。”袁承志点

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

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说道:“那话儿来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极

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乘马果然从后赶了上来,

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哪

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

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

他们昨儿人手还没调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趟下来看相摸底。洪

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

队。洪胜海皱眉思索,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

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

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两个人,那么

前前后后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热闹。”袁承志问道:“他们又怎知咱们携了金银

财宝?倘若咱们这十只铁箱中装满了沙子石头,这五家大寨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青青笑

道:“这个你就不在行了。大车中装了金银,车轮印痕、行车声响、扬起的尘土等等都不相

同。别说十只大铁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两黄金,当日也给我这小强人看了出

来。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胜

海心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从前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说话之间,又

是两乘马从车队旁掠过,青青冷笑道:“想动手却又不敢,骑了马跑来跑去,就是瞎起忙

头。这般脓包,人再多也没用!”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虽然不

怕,但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说得不错,

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

人合睡一房。刚放好铁箱,只见两条大汉走进店来,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伙说要住店。

店伙招呼两人入内,前脚接后脚,又有两名粗豪汉子进来。袁承志暗暗点头,心下盘算已

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睡到半夜,只听得屋顶微微响动,知道盗伙到了。他起身点

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宝石、翡翠、玛瑙,在灯下把玩。奇珍异宝在灯下

灿然生光,只见窗棂之边、门缝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贪婪的眼睛在向里窥探。洪胜海听得声

音,放心不下,过来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

门上轻敲数下。袁承志道:“进来吧!”

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只见桌上珠光宝气,耀

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看时,但见有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有两尺来长的朱红珊瑚,有晶

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红宝石、蓝宝石、紫玉,没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本不知十只铁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银,这才引起群盗的贪心,哪知竟有如

许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但这么多、这么贵重的宝物却从未见过,袁相公却从何

处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相公,我来收起了好么?外面有

人偷看。”袁承志也低声道:“正要让他们瞧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

声问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卖得多少银子?”洪胜海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

再也不能少了。这里共是二十四颗,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银子。”袁承志奇道:“怎么是

一万五千两?”洪胜海道:“单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十分少见,

难得的是二十四颗竟一般大小,全无瑕疵。一颗值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得一万

五千两。”这番话只把房外群盗听得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跳进去抢了过来。只是上面头领

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动,免伤同道和气,谁也不许先行下手。

眼见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烛火不熄,珠宝也不收拾,摊满了一桌,只把群盗

引得面红耳赤,不住干咽唾涎。袁承志自发觉群盗大集,意欲劫夺,一路上便在盘算应付之

策,正如洪胜海所说:“好汉敌不过人多。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夫,倒也得费一番

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

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

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机逃脱;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张春九和江秃头偷袭华山,见

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龙游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足见大利

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若是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

明白了此节之后,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是众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加

的激烈。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

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甚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步海道,

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保险不

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就是散尽了也不打紧。钱

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这天到了禹

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批

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说明原由,要她独自去玩,自己与哑巴、洪胜海留

在店中看守。

过了一个多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

嗤嗤的叫个不停。她把一只送给袁承志,说道:“四文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

听呢!”袁承志笑着接过,笑问:“你在街上遇到谁了?”青青一愣,道:“没有呀?”袁

承志笑道:“背上怎么给人做了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

画着个白粉圈,想是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圈之人又很机灵,竟没发觉。她又羞又

恼,回来对袁承志道:“快去给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袁承志笑道:“却到哪里找

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装傻里傻气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刚

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袁承志拗她

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独自出店。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

的、赶车的、挑担子的还是来去不绝。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数步,便察觉身后有人暗中跟

随,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可是在青

弟后心画个白粉圈,又是甚么用意?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当下不动声色,径

往人多处行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袁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

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袁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

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条小巷。袁承志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给袁

承志手上微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相公快放手,别捏断了我骨头。”袁承志笑道:

“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也扭断了。”左手伸出,在他颈里一摸。那人忙道:“我说,我

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画个圈,是

不是?”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画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

“干么要画个圈?”黄二毛子道:“沙寨主说,这是我们恶虎沟的货色,先做上记号,叫别

家不可动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气,问道:“沙寨主呢?他在哪里?”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

说。袁承志指力稍重,黄二毛子腕骨登时格格作响,生怕给捏断了,忙道:“沙寨主叫小

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袁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

依,领着他来到三光寺。这时天色尚早,庙中无人。袁承志见那庙甚为破败,也不见庙祝和

尚,前前后后查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等了一会,听得庙外传来说

话之声。

袁承志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得数十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尖细的

声音说道:“严老四、严老五,你哥儿俩带领四名弟兄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人。”那两人

应声出去,不久便听得屋上有脚步之声。袁承志暗笑:“饶你仔细,我却已先在这里恭候

了。”过得一阵,庙外又陆续进来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袁承志听众

人称呼,原来是山东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会,倒也不敢大意,当下屏息静听。只听那声音

尖细的人说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白,确是非同小可。押运的是两个雏儿。保镖的名叫洪

胜海,是渤海派的,听说手下还硬。可是他单枪匹马,走这趟大镖。当真狂妄自大之至。”

群盗都轰笑起来。另一人道:“怎么取镖,不劳大伙儿费心,还不是手到货来,开张发财?

但怎么分红,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别要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请各位

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说道:“这笔货是我们第一个看上的。我

说嘛,货色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我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

想:“好哇,你们已把别人的财宝,当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这里,原来是为分赃。”另

一人道:“你杀豹岗凭甚么分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群盗登时喧声大作,纷争不已。袁

承志暗暗喜欢:“向来只有分赃不匀,这才打架。你们赃物还没到手,却已先分不匀了,不

妨就在这里拚个你死我活。”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咱们合伙做买卖,可不能伤了绿林中的义气。大伙儿总要公

公道道。恶虎沟有几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有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

嘛,这桩买卖,当然请沙寨主领头,他老人家多得十万两银子的珠宝。杀豹岗最先看上这票

货色,他杀豹岗多得一万两。余下的平分九份,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盗

一来不敢跟恶虎沟相争,二来也觉此言有理,便都赞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

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伙儿率领兄弟去张庄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袁承志见

他们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计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层忧心。寻思:“我想得到的事,

这些老奸巨滑的强盗当然早想到了。青弟从前是他们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

当下也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到的消息对青青说了,问她道:“盗贼势大,

打不完,杀不尽,那怎么办?”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

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罗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

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

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

跑。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

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

头顶呜呜声响,几只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

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

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唿哨连连,蹄声杂

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也都是肃静无哗。袁承志昨

天在三光庙中没见到群盗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

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袁承

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铁骨

折扇,多半擅于打穴,当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

沙寨主一惊,寻思:“他怎知我姓沙?”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

袁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自然早打听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

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给他装蒜。”说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甚

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

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

惭愧啊惭愧。”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有读书人的酸气。”袁承志笑道:“昨天

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须小心在意。还有杀豹岗、乱石

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

老是东张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错过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

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

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

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

甚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

是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甚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

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

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

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

来。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一

听,脸色陡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

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个来到沙寨主与袁

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

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

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

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

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

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跟,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

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

理!”“他妈的,你若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的说些甚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

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

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

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

在家里跟你说甚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

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

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

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

下,自觉颇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做案没

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

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

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

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甚么来着?”阿九

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

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

“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

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笑道:“年轻人

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

山东做案,哪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

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

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

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

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

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

头上却都插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

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

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

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

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们

来个渔翁得利,倒也不坏。”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乘乱逃

走。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甚么路道?”洪胜海道:“北

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

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

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

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

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眼见双方剑拔

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

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来了,可有些

不妙。”只见三骑马越奔越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拿着一

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

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么话不好说的,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

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

界做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插嘴。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

沙天广绰号阴阳扇,和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说的

就是这两个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甚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

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共有千来株柳树,称为

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

道:“原来这人跟我石梁五个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的行家,谅来

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

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又不是来做案,青竹帮

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

真灵通,哪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那里来。”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

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

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却不过好意,只得出来瞧

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

“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

“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手,这次让

了,下次山东的兄弟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我们难得

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甚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输赢吧。”褚红

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

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

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

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

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

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

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

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

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彩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己东西,

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觉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对程青竹颇为

忌惮,瞧了他青竹帮有备而来的声势,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若是决战,

实无必胜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

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

取。”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

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

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

阵。北直隶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对方一勾,扑地倒了,站起身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

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

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

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

知第三、第四、第五、第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部写了一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

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马,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

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

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

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

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当下

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与这女

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群盗中窜出

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

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艰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

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交代几句

场面话,哪知足刚着地,突见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之

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

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

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

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

道。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

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飞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撑,又再跃起,左

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

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待我

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

甚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吗?就是空手接着。”原来他

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长梦多,不如

拦住她打一阵,先赢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

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

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双杆一撑,飞身避

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进褚红柳肩

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

步一步的攻将过去。阿九身手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子

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在意。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

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

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甚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

说。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点点头。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

似乎要滴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

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

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

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是脱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

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

过去,从中一隔,叫道:“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沙天广叫道:

“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点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

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

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

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

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红

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险险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

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这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抹

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心中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对方队伍之中。程青竹道:“沙

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

吧。”两人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甚

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

过。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

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

急收急发,连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六杆早着,落下来站立不稳,

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

背后扇去,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枚钢钉一齐打在背

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

腹。这两下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

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

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

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伤,鲜血四溅。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

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

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

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

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

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还逞甚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

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

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

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

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字,可别弄错了。”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

位刚才是练武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甚么了?”阿九噗哧

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

各位如此客气,萍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

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山东盗帮中一

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

德。”俯身就去抬箱。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那大汉直

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

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

为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

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

的也赶快回家吧,别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

了箱子回家。”

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推去,喝道:“滚你妈的!”一

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是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

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

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

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

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

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

来,低声道:“此人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

才相公竟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

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甚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

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

一周,便把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

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

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之间,十余名大汉都被他先后抓起,摔上四

周树巅。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

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

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师父是叽哩咕叽老夫子。他老人

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

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甚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我们有甚么渊源,大家也

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

见,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

啦,请请,在下要走啦。”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奶奶的”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

“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

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衰,直砍褚红柳前胸。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

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

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

物,还不算不配吧?”袁承志道:“这手甚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这门‘蟹

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

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

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甚么稀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

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

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

的蟹钳功!”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轰笑。褚红柳

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挟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

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手执

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

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

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

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被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袁承志笑道:

“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

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袁承志

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

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

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

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

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

褚红柳大怒,喝:“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

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众人乱叫

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

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

劲之时,偷了箱子去。”踊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褚红柳见他把一口

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

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哪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

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

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

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掌反击。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

“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

西斜,这样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十分狼狈,到后

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

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

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

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虽然一

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

他为难。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

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地。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

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舞动杀砍。袁承志

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二人所到之

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

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

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

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

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如猛虎

般冲来,各举兵刃拦阻。但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

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的冲到程青竹身旁。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

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

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

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

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

道:“我师父死啦!”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

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饶

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涌泉

穴”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

“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

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

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

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

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

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

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见。众人都是一惊,刀枪齐停。只见三骑马急奔而

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

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

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将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

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是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

干人。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袁承志跳上箱顶,把箱子逐只掷下,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他们伤了

这许多人,只在铁箱外面摸得几下,你说是赚了还是蚀了,得请你大师哥用铁算盘来算一下

了。”只听得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有大队人马到来。袁承志道:“有这许多官

兵,盗贼是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车辆伕役,幸无损伤。

正要启行,只见数百名官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把总手舞长刀,喝道:“干甚么

的?”洪胜海道:“赶路的老百姓。”那把总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洪胜海

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到来,吓退了强人。”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前去追击退走

的群盗。那把总斜着眼打量大车上的铁箱,冷冷的问道:“那些是甚么东西?”洪胜海道:

“是行李。”那把总道:“打开来瞧瞧。”洪胜海道:“是些随身衣物,没甚么特别物

事。”那把总道:“我说打开,就打开,啰唆甚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

瞧甚么?”那把总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倒提长刀,将刀杆夹头夹脑砸过去。青青闪身

避开。

那把总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料想定是装着贵重财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叫

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抢夺百姓财物,那还用多说?

一听“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来抬铁箱。那把总存心狠毒,只怕事

主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杀勿论!”当即提刀

杀来。袁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给他杀了灭口。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

良民?”待他钢刀砍到,身子侧过避开,一掌打在他背心。这人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

下马,登时毙命。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劫漕运啦,抢劫漕运啦!”当先的官兵

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跟着涌到。袁承志拾起那把总

的大刀,挥舞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车队,退入林中。

只听得金铁交鸣,但见树林中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盗帮虽然都有武

艺,但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不多时已纷纷败退。沙天广和程青竹都受伤甚重,无人领头,

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惨呼声此起彼伏。袁承志和青青等将车队集在树

林一角。青青道:“怎么办?”袁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袁承

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

即格杀。众官兵见三人凶狠,一时倒也不敢十分逼近。袁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

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正受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甚是险恶,当即纵身下扑,左臂长

出,震飞两支刺向阿九的铁枪,叫道:“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

来。袁承志飞脚踢去钢刀,当胸一拳,将那军官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

青竹帮的帮众齐向西退,渐渐集拢。袁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见有盗众给官

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袁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上

了山岗。袁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帮众盗伙,冲下去把青青等车队接引上岗。众官

兵在岗下呐喊叫嚷,团团围住。

袁承志命群盗发射暗器,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人人性命难保,突然有人出来

领他们暂脱险境,对他吩咐哪有不奉命唯谨之理?二百余名官兵向岗上冲来,被一阵暗器射

回,死伤了数十人。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谁肯舍命攻山?个个大

声呐喊,敷衍长官,杀声倒是震天,却是前仆有人,后继无兵,再也不见有官兵冲近。袁承

志安排防御,命谭二寨主、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队守住一方,余下的救死扶

伤,就地休息。他再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过了一会,两人竟先后在

山岗上睡着了。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帮众见首领无恙,对袁承志更是敬服。袁承志对青青道:

“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用甚么计策才好?”袁承志向熟悉

当地地形的盗伙问了一会,再跳上车顶,察看官兵队形,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

念一动,跳了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甚么抢劫漕运?”

这时褚红柳正由淮阴双杰接替了下来休息,听袁承志问起,说道:“这些官兵,定是运

送漕银去北京的。咱们刚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志道:“运送漕银,怎地要大队官

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一处没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

去的漕米银两发饷发粮。崇祯既要防御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

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漕米银两本来都由

运河水运,想是皇帝要钱要得急了,才由陆路赶运。”袁承志道:“这些官兵身上挑着这样

重的担子,居然还来多管闲事,跟人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个个就擒,

只须给咱们安上几个甚么王、甚么星的厉害匪号,奏报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又道:

“我们本是土匪强人,倒也不是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志叹道:“官逼民反,今日

可教我亲身遇上了。”沉吟片刻,说道:“此处向西北有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

褚红柳这时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哪会有何异议,便道:“请袁相公吩咐,大伙儿齐

听号令。”袁承志在地上画了图,计议突围之策已定,便即分拨人手。一声令下,群盗齐声

发喊。袁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数奉命守

御,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

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盗帮忽然回身邀斗,

把官兵追势挡了一挡。待得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也已退入峡口。

那峡口两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势险恶,官兵一追入峡口,率队长官下令暂停,以防中

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闪闪发光。那

统兵的总兵一见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了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抛下衣

甲兵器,乱窜乱奔,道旁丢满了金砖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那总兵见群盗溃

散,连兵器也随地乱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有分教:抗外敌不妨落后,抢金银务必争先。这时袁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

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条,抄向官兵后路。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

而来,不计其数,车辆都用黄布蒙住,车上插了旗帜,旗上写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

字,从上面放眼望下去,车队直如一条其长无比的黄龙。袁承志见此情势,不觉又惊又喜,

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能劫下漕运,那真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

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奇功一件。眼见坡下树木茂密,当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

楚车队。不一刻,靠近官兵队伍,借着树木遮掩,连官兵的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车辆连绵

不断,隆隆而过,过了好一阵,忽听得车行辚辚之声渐轻,车中所装似乎已非银子,从树木

空隙中向外望去,见是百余辆囚车。车中囚徒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

旗,写着“候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又是甚么“江洋大盗”、“流寇头目”、“反叛逆

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

须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是?”正自寻思,忽见一辆车子过来,旗上写着“候斩反逆孙仲

寿一名”九字,袁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见车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孙仲寿。但见他两

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较之昔日在圣峰嶂上率领同袍祭奠故帅之时,已苍老得多,但一副

慷慨风致,虽在难中,仍是不减当年。袁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

旧部,当时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袁承志一

阵心酸,随又暗暗欢喜:“老天爷有眼,教我今日撞见众位叔叔。”不久囚车过完,袁承志

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噪起来,有的便发箭射来。但袁承志身法快捷,箭

枝到时,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

队。袁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捣乱一阵,然后乘机相救孙叔叔、朱叔叔他们。”正

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心想:“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

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却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

面四人正是二师兄归辛树夫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

飞身落下,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归氏夫妇一起勒马,见到是他,归二娘点了点头,说道:

“嗯!是你,有甚么贵干?”袁承志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师哥师嫂几位伸手相助。”归

二娘道:“我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和归辛树二人一提缰,双骑从他两侧擦过,向前冲

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刘培生跳下马来,说道:“师父

师娘正有一件要紧事。弟子办了之后,立刻过来听师叔差遣。”袁承志道:“那不必了,我

借坐一下刘大哥的牲口。”刘培生道:“师叔请用。”将缰绳递将过去。袁承志道:“咱俩

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袁承志双腿一夹,那马

发足奔驰。刘培生问道:“师叔追官兵干甚么?”袁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

好极啦,我们也正要寻官兵的晦气。”袁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不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

的背影。但不见归辛树等人,想已抢过了头。袁承志纵马向前急冲。押队的游击听得身后马

蹄声疾,回头望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马背跃起,扑将过来。他大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

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袁承志右手前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马上,左手

早点中他后心穴道。那游击只觉背心酸麻,要待挣扎,却已动弹不得。袁承志问道:“要死

还是要活?”那游击颤声道:“大……大王爷饶命。”袁承志道:“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

停下来。”那游击只得依言下令。突然之间,归辛树夫妇从树林中冲出,师徒五人抽出兵

刃,往官兵队里杀去。队伍登时大乱。袁承志本拟迫那游击指挥队伍,让众官兵混乱中自相

残杀,哪知归辛树等忽来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袁承志抢了两柄短斧,奔到孙仲寿囚车边,劈开车子,大叫:“孙叔叔,我是袁承

志。”孙仲寿如在梦中,一阵迷惘。袁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救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将,现今虽已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

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其中三数十人是袁

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是督师公子,无不大为振奋,当下一阵砍杀,将

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巨石拦路,不能通行,登时

两头大乱。袁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众多,逼得紧了,当真拚起命来,却是无法抵

挡,当下撇了双斧,展开轻功,连奔带跃,在一长列漕运车辆顶上跑将过去。行出里许,见

领队的总兵官头戴铁盔,正手舞长刀,指挥作战。袁承志疾奔而前,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

推入了山坑,跃上那总兵坐骑的马臀。那总兵回刀来砍,袁承志挟手便夺,哪知这总兵一个

筋斗从马背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袁承志心道:“没料想官军之中还有如此好

手。”左手一扬,三枚铜钱发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发围棋子的手法。那总兵一一用长刀

格开。袁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双手连挥,三九二十七枚铜钱分上中下三路同

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那总兵武艺虽然高强,却哪里躲得开这“满天

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膝弯、腰胁、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铜钱,

竟朝着袁承志迎面跪下。袁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左臂。那总兵当胸一拳,

势急力劲。袁承志笑道:“就让你打一拳出气。”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却如打中一团棉

花,无声无息,全无着力处。袁承志运起内力,提起那总兵往上抛出。只见他就如断线风筝

般往上直飞,全官兵高声大叫起来。那总兵自分这一下必死,闭住了双眼,哪知落下时被人

双手托住,睁开眼来,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

手,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况就算硬要置之度内,却也无从置起。

袁承志道:“你下令全体官兵抛下兵刃,饶你们不死。”那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要

紧,给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颈项一挺,朗然说道:“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多

言。”袁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身躯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抛,连抛了三次,那

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袁承志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

如降了吧。”那总兵一想,眼下只有这条是活路,只得点了点头。袁承志问道:“你贵

姓?”那总兵道:“小将姓水。”他定一定神,命亲兵把手下的副将、参将、游击、都司等

都叫了来,众将听得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都司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

不……”话未说完,袁承志已抓住他往地下一摔,登时晕去。余下众将颤声齐道:“标下

奉……奉总座将令。”水总兵道:“下令停战!”袁承志也传下号令,命山东群盗不再厮

杀,又吩咐水总兵命官兵抛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

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见是银子粮食,便踢在一

旁。众官兵见五人势恶,败降之余,不敢阻拦。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

承志叫道:“二师哥,你们找甚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

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未定,哪想突

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给他抓住了,任凭如何猛力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

“马上英进贡的茯苓首乌丸,藏在哪里?”水总兵道:“马督抚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行派

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

必说谎?”

归辛树心想看来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下一抛,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

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躁,单掌起处,把挡在面

前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带着三个徒弟,跟丈夫走了。袁承志知道二师兄夫妇对

自己心存芥蒂,只有默然不语。待五人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甚么药丸?”水总兵被

擒降敌,心乱意烦,神不守舍,一时想到家中是否会给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一时又想自己功

名前程,从此付与流水。袁承志接连询问,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说了半天,袁承志才明

白了个大概。原来最近黄山深谷里找到了一块大茯苓,估计已在千年以上,凑巧浙东又有人

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

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八十颗茯苓首乌丸,还配上了老山人参、珍珠

粉末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花了两三万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官场和医行药业。据

古方所载,这药丸实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服一丸便立刻见功。马士英自己

留下四十颗,以备此后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颗,余下四十颗便去进贡,盼崇祯再做四十年皇

帝,年年升自己的官。袁承志好容易听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爱子有病,久治

不愈,急着要这些药丸。”

水总兵又道:“马总督本想差我一并将宝药送去北京,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又押

着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赴京,献给皇上。”至于马总督自己留

下四十颗之事,那是天大机密,连对他最得宠的姬妾也都不说,水总兵自然更不会知道。

袁承志一心盼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得孩子之命,忙问:“那镖师走了几天啦?”水

总兵道:“启程是在同一天,不过镖局子只有十来个人,行道快得多,算来抢在我们之前,

总有五六天路程了。”这时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将纷纷过来相见。各人

得脱大难,又见袁承志长大成人,一身武艺,今日这一战虽是小试牛刀,亦已略有乃父当日

雄风,无不惊喜交集。袁承志问起被捕缘由,孙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圣

峰嶂聚会,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众早已散走,只应松终于被害,孙仲寿等都告脱险,

后来重又聚集。众人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预备大举,哪知事机不密,上个月被凤阳总

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缘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

遇。

孙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联络,说道:“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

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袁

承志喜道:“孙叔叔说得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干一场,找个地方会集群

雄。”孙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在泰山?”袁承志道:“泰山相去不远,再

好也没有了。”当下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分给青竹帮与

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

声如雷。投降的军官本来都是心情郁郁,分得大批银两,才精神为之一振。只见青竹帮的两

名帮众抬着一个担架,将帮主程青竹抬将过来。袁承志见他脸上已现血色,喜道:“程帮主

的伤势好得很快啊,足见内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谢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师的骨

肉,实是欢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中竟微带呜咽。袁承志道:“程帮主当年识得先父

吗?”程青竹摇了摇头,吩咐随从在一只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给袁承志,说道:“公子

看了这个,便知端的。”

袁承志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漩声记”三个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题

着一副对联:“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心中不解,问道:“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

帮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

袁承志点点头,翻开手稿,只见文中写道:“崇焕十载边臣,屡经战守,独提一旅,挺

出严关……”袁承志心中一凛,问道:“书中说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

督师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袁承志当下双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的读下去:

“……迄今山海而外,一里之草莱,崇焕手辟之也;一堡之垒,一城之堞,崇焕手筑之也。

试问自有辽事以来,谁不望敌于数百里而逃?弃城于数十里而遁?敢于敌人画地而守,对垒

而战,反使此敌望而逃、弃而遁者,舍崇焕其谁与归?”袁承志阅了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

得湿了,翻过一页,又读了下去:“客亦闻敌人自发难以来,亦有攻而不下,战而不克者

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宁远丙寅之围,而后中国知所以守?有锦州丁卯之功,而后中国

知所以战否也?曰:然也!”袁承志再看下去,下面写道:“今日滦之复、遵之复也,谁兵

也?辽兵也。谁马也?辽马也。自崇焕未莅辽以前,辽亦有是兵、有是马否也?”

袁承志随手又翻了一页,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

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

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

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礼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袁

承志读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涔涔而下,滴上纸页,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面一行字

道:“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

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袁承志掩了手稿,流泪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

己,如此称誉,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程青竹叹道:“先兄与令尊本来素不相识。他是个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见,都因令尊事

忙,未曾见着。先兄心终不死,便投入督师部下,出力办事,终于得蒙督师见重,收为门

生。令尊蒙冤下狱,又遭凌迟毒刑。先兄向朝廷上书,为令尊鸣冤,只因言辞切直,昏君大

为恼怒,竟把先兄也处死了。”袁承志“啊哟”一声,怒道:“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遗言道,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愿日后能葬于袁公墓旁,碑上题

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那么他死也瞑目了。”袁承志道:“却不知这事可办了

么?”程青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说他通敌,勾结满清,一

般无知百姓却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这话。令尊被绑上法场后,愚民一拥而上,将他身子咬

得粉碎,说道……说道要吃尽卖国奸贼的血肉……”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放声大哭,问

孙仲寿道:“孙叔叔,这……这是真的么?”孙仲寿垂泪点头,道:“真是如此。当年你年

纪幼小,我们不跟你说,免你伤心。”袁承志怒道:“昏君奸臣为非作歹,那也罢了,北京

城的老百姓,却也如此可恶!”孙仲寿道:“老百姓不明真相,只道皇帝的圣旨,是再也不

会错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烧杀掳掠,害死的人成千成万,因此百姓对勾结敌兵的汉奸痛恨入

骨。”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长被害,设法投身皇宫,当了个侍卫,想俟机行刺昏君,为

先兄和袁督师报仇。只恨武艺低微,行刺不成,反为御前侍卫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

宫。这些年来在黑道上干些没本钱买卖,没料到有眼无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财物。”袁承志

道:“大家说来深有渊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帮主认识。”青青忽道:“咦,那个小姑娘

呢?她没事吧?”程青竹道:“多谢关怀。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说

话,怎么她走了?”言下不禁惘然。

众人休息了一日。袁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

信,约定端午节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孙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

在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

这一役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没留下半星一点,京师山东,

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踪全无,哪里还追寻得着。眼见榴花

吐艳,端午将届。泰山各处寺庙道观之中,陆陆续续到了千余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

五月初五清晨绝早,群雄在石经谷会聚。谷中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

古代高僧讲经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雄劲。

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将孙仲寿、朱安国、倪

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吴平、罗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帮程青竹

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褚红柳、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河南南阳清

凉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等人;有从囚车获救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

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过来的明总兵水鉴等人。此外尚有无数江湖好

汉,武林名家。一时泰山顶上群豪聚会,英贤毕至。

这时山谷间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良久,东边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颜色变幻

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四映,一喷一耀,转瞬间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下面云

彩被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尽皆喝彩。观日升已毕,群豪席地坐下。阴阳扇

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

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

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下请程青竹前辈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

生入死的厮拚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站起身来,说道:

“我们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么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

我们到这里干甚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豪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这许

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可不能再没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无

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犯界掳掠,当真人命贱似蚂蚁,过得了今天,也不

知还有没有明天?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事业出来。”

众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彩。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

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

阵喝彩。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齐都

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身来,说

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

全,有仁有义,方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你大师就很不错。”十力大

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哪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以便号令一致,好使散处各地、互不统属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相

互之间固然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

谁,别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现下就来推举如何?”只见人

群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若洪钟,大声说道:“盖孟尝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

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

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袁承志问洪胜海道:“盖孟尝是甚么

人?”洪胜海略感奇怪,问道:“相公不知此人吗?”袁承志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识得很

少。”洪胜海道:“孟伯飞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是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

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弟子数也数不清,说得

上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大弟子,叫做

丁甲神丁游。”袁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

“这位孟老爷子多半人缘极好,武功却不如何了得,否则师父不会不跟我说起。作武林盟主

的人,原本人缘比武功要紧得多。”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

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见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

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

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所干的,却是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勾当,要

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必定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

人静默了一会。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说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

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大都不识,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

位英雄肯出来带头,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了咱们。”沙天广说道:

“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他声音尖细,提

高了嗓子,更是刺耳。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

广,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可是像我所说的那位英雄,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当世却也只有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宝

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儿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

一定不会错,我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到底是怎样选

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无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英雄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

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

这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广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行事却

是高人一等。我声明在先,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相识,跟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纯因佩

服英雄,这才一力推荐。”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极壮。

袁承志听他说到自己,事先全没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行!”焦公礼待

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

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帮主,在下素来佩服你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对

沙寨主这等无礼,在下却易瞧不过眼。”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讥笑?沙寨主、程帮

主,你两位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哪一位?”沙天广愠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

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广转怒为喜,也是仰天大笑。众人听三人争了半

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袁承志很是着急,忙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

得能参与泰山大会,已感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岂敢担当大任?还请另

选贤能。”

孙仲寿道:“袁公子是我们袁督师的独生亲子,我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

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道:“哪一位袁督师?”孙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

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督师。”

袁崇焕抗敌御侮,有大功于国,当时只有北京城中之人才以为他当真通敌,实因强敌兵

临城下,君臣百姓尽皆张皇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焕惨遭杀害,各地闻知,却极是愤

慨。群雄听了这话,叹声四起,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却哪里

推辞得掉?加之投降过来的水总兵、由袁承志从囚车上救出来的聂天风、梁银龙等人也极力

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

龙游帮帮主荣彩本跟袁承志有点过节,但一则见众望所归,小小一个龙游帮不能力排众

议,再则想到他当日在衢江中不为已甚,掷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

惠,心想索性锦上添花,说几句好话,便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

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手里。”众人不觉一愣,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

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也心下感激。现下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

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只有青青低声骂道:“老滑头!”

丁甲神丁游走别袁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惊人,年

纪又轻,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这么一来,他声威一下子便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

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他手,显得甚是亲热。袁承志道:“兄

弟实在难以……”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原来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

力一扯,想摔袁承志一交,让这位“盟主”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虽然这样一来,不免得罪

了无数英雄好汉,说不定当场给众人打成一团肉酱,但他是个莽撞之徒,气愤之下,也顾不

到这么许多了。袁承志不动声色,暗中使出“千斤坠”功。丁游连扯三扯,胳臂上肌肉高高

贲起,出尽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生根在石山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担当大

任。丁兄令师孟老爷子名满天下,定比兄弟适当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自己右臂上格

的一声,险些扯脱了骱,疾忙放手,见袁承志却似毫无所觉,知道对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

出多少,适才若是乘势反击,自己早给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丝毫瞧不

出来,不禁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

还礼,心头也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下请盟主宣布,大伙儿共同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孙仲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

落入奸人之手,祸害不小。要是你能领袖群雄,督师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督师一生做

事,向来就是当仁不让,不避艰危。”袁承志听他责以大义,更提到先公的“好样”,不觉

凛然心惊,站起身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

薄,还望各位前辈以大事为重,随时指教,兄弟必定遵从,不敢狂妄自大。”群雄听他允任

盟主,泰山顶上登时欢声雷动,山谷鸣响,四下里都是鼓掌和欢呼的回音,似乎脚底的千峰

万壑也一齐在鼓掌喝彩一般。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

袁承志向孙仲寿道:“盟约就请孙叔叔起草了。”孙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

知群雄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当下言简意深的写了百余字。袁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

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告成。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

着武功绝顶,至诚待人,再加之机缘巧合,以及父亲的威名,竟尔成为南北直隶、鲁、豫、

浙、闽、赣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

当晚群雄席地欢宴,斗酒轰饮,喧闹欢笑之声,布满峰谷。

正热闹间,突见一个流星直冲上天,这是山下有警讯号,群雄登时停杯不饮。袁承志和

孙仲寿等人,立时便想起当年聚会圣嶂峰而官兵来袭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银被劫、因而

调兵来攻么?过不多时,两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汉子奔上山来,向袁承志禀报:“启禀盟主,

山下哨探急报,清兵大军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进军,离此处已不过二百余里,请盟主定

夺。”袁承志惊道:“清兵来得这么快!”他虽曾听说清兵于去年入关,攻到山东,但一直

只在登州、莱州一带骚扰,抢劫焚杀,想不到竟会一举破了青州。

孙仲寿道:“清兵去年十月翻过墙子岭,直打到兖州,在山东各地烧杀劫掠。听说带兵

的头子是奉命大将军阿巴泰。这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还是鞑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

兵,曾和满清睿亲王多尔衮打来过山东,对山东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志问道:“多尔

衮打来过山东?”他潜心武学,于世事所知实甚有限。孙仲寿叹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时盟主在华山学武,因此不知道。”见群雄正纷纷互相询问,人心浮动,便站起身来,登

上高处一块大石,大声道:“山下兄弟急报,清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来。各位请继续喝

酒,盟主自有主张。”群雄中有人叫道:“大伙儿冲下山去,杀他妈的鞑子兵。”又有人叫

道:“鞑子兵可欺侮得咱们狠了,这回非跟他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满山轰叫,群情愤激。

孙仲寿回到袁承志身边,说道:“盟主,众兄弟都要去打鞑子兵,你瞧怎样?“袁承志

道:“我爹爹一生尽忠报国,为的就是杀鞑子。眼下鞑子欺上门来,正好众兄弟在此聚会,

咱们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于行军打仗一道,全然不懂,还是请孙叔叔发令。”孙仲寿沉吟

片刻,派了十几个人出去查探清兵虚实,然后说道:“自从督师袁公被害,朝中无人,再也

无力抗御清兵了。崇祯九年六月,满清头子皇太极派了阿齐格、阿巴泰等大将攻进长城,直

打到北直隶腹地。十一年,九王多尔衮率领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隶,忠臣卢象*和孙承宗

先后殉国。多尔衮那年还攻破了济南,俘虏了我四十多万百姓去。这一次又是阿巴泰这鞑子

将军来。”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是攻打河北、山东各处?”孙仲寿道:

“皇太极是很会用兵的。他派兵来河北、山东,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抢夺财物,杀人放火,

摧破我中国的精华,要令得大明精疲力尽,然后再一举而攻北京。当年他进攻北京,在袁督

师手下吃了个败仗,此后就不敢再攻京师。”

袁承志忽想:“闯王和各路义军四下流窜,岂不是帮了鞑子兵的大忙?”这句话却不便

出口,只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孙仲寿道:“这些年来,鞑子兵几次三番的打来河北、山东,

一路上势如破竹,明兵从来没打过一场胜仗,鞑子兵将一定不把明兵放在眼里。常言道骄兵

必败,咱们正好乘机杀杀他们的威风。从青州来泰安,锦阳关是必经之地。那里地势险要,

咱们可在锦阳关设伏,狠狠的打一仗。”袁承志大喜,站起来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这就

杀鞑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声呐喊:“杀鞑子兵,杀鞑子兵!”

次日清晨,袁承志和孙仲寿商议后,分遣群雄先后出发。约定四方埋伏,见到盟主中军

的黄色大旗高高竖起,便一齐向清兵冲杀。命水总兵带同两千名本部兵马,打头阵迎敌,生

怕水总兵下山后变卦,派了焦公礼率同金龙帮的手下监视。要水总兵只许败,不许胜,引诱

清兵过来。水总兵所部兵甲器仗一应俱全,尽是明军服色,实无半分破绽,至于打败仗乃明

兵家常便饭,更能尽展所长。

那锦阳关两侧双峰夹道,只中间一条小径。到第四日傍晚,耳听得喊声大作,众明兵甩

甲曳兵,从小径奔来。水总兵跨下战马,手执大刀,亲自断后。过不多时,便见一群辫子兵

蜂涌而来。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岩石之后,初次见到清兵,想起父亲连年与鞑子兵血战,不由

得全身热血如沸,高举金蛇剑,说道:“孙叔叔,咱们冲下去!”孙仲寿道:“等一会,待

鞑子兵大队过来。那时咱们再竖起黄旗,四面伏兵齐起,清兵便走不脱了。”只听得号角声

响起,大队清军骑兵冲到,数十多落后的明兵登时被刀砍枪刺,尸横就地。袁承志心下不

忍,说道:“快冲下去接应!”孙仲寿道:“还得等一会。”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们

的人要给他们杀光了。”孙仲寿道:“再等一会!”青青急得只是顿足。突然之间,右峰上

喊声大作,沙天广率领山东各寨群盗,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孙仲寿叫道:“啊哟,不好!”

袁承志道:“怎么?”孙仲寿道:“清兵来的只是先锋,这一来,就抓不到他们的元帅了。

怎么不见旗号,便自行动手了?”只见山东群盗一鼓作气的杀入清兵阵中,跟着青竹帮、金

龙帮,以及各处埋伏的群豪一时尽起,水总兵也带同明兵回头截杀。孙仲寿连声叹气,说

道:“当年袁公带兵,部下若是这般不听号令,自行杀敌,所有的大将一个个都非给袁公请

出尚方宝剑斩了不可。”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没严申号令的不是。”孙仲寿

安慰他道:“咱们这些英雄好汉,每个人武功都强,但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

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无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的冲杀出

去了,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胡闹!”不住的唉声叹气,想起当年袁崇焕在宁锦带兵时的号

令严峻,十余万兵将无不肃然奉命,懊恼之中,又感心酸。青青道:“事已如此,叹气也无

用了。承志哥哥,咱们动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痒难搔,叫道:“好,大伙儿杀啊!”手执

金蛇剑,冲下峰去。孙仲寿惊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可亲临前

敌……”叫声未毕,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冲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

两名清兵的脑袋。千余名清兵挤在山道之中,难以结阵为战。敌人冲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

了,被群雄四面八方的围上攻打,不到一个时辰,已尽数就歼。清军统帅阿巴泰得报前锋在

锦阳关中伏覆没,当即率兵退回青州。

这一役虽然没杀了阿巴泰,但聚歼清军一千余人,实是十余年来从所未有的大胜。群雄

在锦阳关前大叫大跳,欢呼若狂。袁承志瞧着金蛇剑上的点点血迹,心想:“此剑今日杀了

不少鞑子兵,才不枉了这剑身上的隐隐碧血!”

当晚袁承志、孙仲寿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谈到今日一场大捷,实可慰袁督师的在

天之灵,都是不禁热泪盈眶。孙仲寿以杀不了清军元帅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

“孙叔叔,咱们这批人,当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这些明军官兵和别的弟兄们

请你与朱叔叔、倪叔叔、罗叔叔各位好好操练,日后再碰上鞑子兵,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乱

杀一阵了。”孙仲寿等俱各奉命。

袁承志与青青并肩漫步,眼见群雄东一堆、西一堆的围着谈论,人人神情激昂,说的自

都是日间的大胜。袁承志道:“咱们今日还只一战,要灭了满清鞑子,尚须血战百场,当真

是:‘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青青道:“你这两句诗做得真好。”袁承志微笑道:

“我怎会做诗?这是爹爹的遗作。”青青嗯了一声。袁承志叹道:“我甚么都及不上爹爹,

他会做诗,会用兵打仗,我可全不会。”青青道:“你的武功却一定比你爹爹强。”袁承志

道:“我爹爹进士出身,没练过武。但武功强只能办些小事,可办不了大事。”青青道:

“也不见得,武功强,当然有用的。”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

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皇帝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皇帝,为我爹爹报仇。”

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药 头陀席上珍

袁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要随

盟主到京师去逛逛。袁承志见多有两个得力帮手随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

耿耿,再无反叛之意,便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

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北行。这一带都是沙天广的属下,进入北直隶后是青竹帮的地界,自有

沿途各地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

的,这时也大为收敛了。这天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为盟主庆贺,作陪

的都是河间府武林有名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忽有一人向程青竹

道:“程帮主,再过四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

“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备了一份礼,叫人送去保定

府。”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知道我们不到,必是身有要事,决不

能见怪。”袁承志心中一动:“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何不乘机结

交一番?”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原来日内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庆,兄弟想前去

祝贺,各位以为怎样?”众人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么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

极。”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

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

箍,箍住了长发,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壶。店小二送酒到来,他揭开酒壶

盖,将酒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喝干,双手左上右落,抓起盘中牛肉,片刻间吃

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正忙着招呼袁承志等

人,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壶、杯盘都跳了起来,连他邻桌客人

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却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

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重重

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

出家人。”那头陀喝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瞧得不服气,对袁承志道:“我去管

管。”袁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

架,不料那汉子好似怕了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

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会,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才又

回来。袁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

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把便壶,那头陀竟未察

觉,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使个眼色,嘴角向头陀一努。青青一见之下,笑得弯

下腰来。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

“香啊,香啊!”青青悄声叫道:“这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不知他怎么放

的。”这时头陀也觉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壶,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是把便壶,而且重

甸甸的,显然装满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

一个筋斗。只听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脸

将便壶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异常,矮身便从桌底钻了过去,已躲在头陀

身后。那便壶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溅。众人大呼小叫,纷纷起立闪避。那头陀怒气更

盛,伸出两只大掌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过。那头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乱成一

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身子。过不多

时,大堂中桌凳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壶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壶等物,不住向头陀掷

去。头陀吼叫连天,接过回掷。两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

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

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时时双手两边

划动,矮身蹒跚而走,模样十分古怪,偏又身法灵动。青青笑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

甚么武功了?”袁承志也没见过,只觉他手脚矫捷,模样虽丑,却自成章法,尽能抵敌得

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了这名称更觉

好笑,见那汉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脱像是只鸭子。那头陀久斗不下,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

撞,使出一套鲁智深醉打山门拳,东歪西倒,宛然是个醉汉,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上打一个

滚,等敌人攻到,倏地跃起猛击。他又滚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壶中倒出的尿

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掌“排山倒

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掌横胸,喝一声:“好!”三张

手掌已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双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

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

了一般,全然无力出招。双方势均力敌,登时僵持不动,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谁先收

力退缩,不免立毙于对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势不免内力耗竭,两败俱伤。两人均感懊

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仇,只不过一时忿争,如此拚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额

头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个都要糟糕。”程青

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哥俩儿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这两个胡闹家伙性

命虽然可保,重伤终究难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近,双手

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噗的一声,三掌同时打在袁

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同时抢上相救,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袁

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

伤,因此运气于胸,接了这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

这时力已使尽,软绵绵的瘫痪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广扶起两人,命店小二进来收拾。袁承志

摸出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

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接了银子,不住称谢,叫齐伙计,收拾了打烂的东

西,再开酒席。过得一会,头陀和那汉子力气渐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救命之恩。袁承

志笑道:“不必客气。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了。”那头陀道:“我法名义生,但旁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

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广已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他知道自己

姓名和外号,很是喜欢,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个骷髅头,模样可怖,便道:

“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当真幸会。”跟着又见到倚在桌边的一根青竹,他

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青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

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说道:“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

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

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哪里偷了这把臭便壶

来,真是古怪!”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别是北直肃和山东江湖豪杰首领,但见二人对袁承志神态恭

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贸然再问。

他本来生性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有何贵

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

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孟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说?我

也是拜寿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只不过你在孟大爷的酒筵之上,可别又端一把臭便

壶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要去给孟老爷子祝寿,

明日正好结伴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吧?”

铁罗汉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说来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湖广

一带,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

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爷么?那又给他去拜甚么寿?”胡桂南道:“兄弟

对盖孟尝孟大爷一向仰慕得紧,只是没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便想借花献

佛,作为寿礼,好得会一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

礼,就是没有,孟大爷还不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外号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

问道:“胡老弟,你得了甚么宝物啊?给我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寻常物事

哪会在圣手神偷的眼里?这么夸赞,那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从怀里掏出一

只镶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说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

众人见盒子已是价值不赀,料想内藏之物必更珍贵。胡桂南待众人进房后,掩上房门,打开

盒子,露出两只死白蟾蜍来。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般红,模样甚是可爱,却也不

见有何珍异之处。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要是一齐呜呼哀哉,那也是

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指着白蟾蜍道:“这是产

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

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比神奇。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问道:“如

此宝物,胡大哥却哪里得来?”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一个采药老道,病

得快死了,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给他延医服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

于活不了。他临死时把这对冰蟾给了我,说是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铁罗汉道:“这盒子

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可是拿去送礼,岂能不装得好看一

点……”沙天广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户去取了这只金盒。”胡桂南笑道:

“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

笑。胡桂南道:“刚才我两人险些儿携手齐赴鬼门关,拚斗之时我心中在想,我和铁罗汉大

哥若得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两人又无怨仇,何必为了一把

臭便壶,搞出人命大事?”铁罗汉笑道:“那倒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

“总而言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双手举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

是报答,只是稍表敬意。请相公赏脸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送给孟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

公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

弟夸口,手到拿来,随处即是,用不着操心。”袁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些不高兴了,说

道:“这位相公既不肯见告姓名,又不肯受这冰蟾,难道疑心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

么?”袁承志道:“胡兄说哪里话来?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

胡桂南同时“啊”的一声惊呼。胡桂南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

袁大爷率领群雄,在锦阳关大破鞑子兵,天下无不景仰。”铁罗汉道:“我先几日听到这消

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众人愕然不解。青青道:“为甚么打自己耳光?”铁罗

汉道:“我恼恨自己运气不好,没能赶上打这一场大仗,连一名鞑子兵也没杀到。”众人又

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

过去,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

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

在桌上,登觉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吃了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却

从未见过如此长大完美的珊瑚树。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般珍物。这是袁相公家传至宝

吧?真令人大开眼界了。”袁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

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袁承志道:“这些赏玩之

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

起。他和铁罗议见袁承志出手豪阔,心下都暗暗称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

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贺寿。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

自迎接出来。他早知袁承志年轻,还道必有过人之处,此刻相会,见他只是个黝黑少年,形

貌平庸,不觉一愣,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地颠三倒四,推举这么个毛头小

伙子做盟主?”但众人远道前来拜寿,自然是给自己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

孟铸连声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虽以六旬之

年,仍是声若洪钟,步履之间更是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

勃勃。

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

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厅迎宾去了。青青心道:

“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早知他这么老气横秋的,就

不来给他拜甚么寿了。老家伙我还见得不够多么?”家丁献过点心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

到后堂去看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袁承志等进来,孟

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厚礼,兄弟如何克当?”袁承志道:“老前辈华

诞,一点儿敬意,太过微薄。”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彩夺目,摆满了礼品,其中袁承

志送的白玉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送的珊瑚宝树也很抢眼。

孟伯飞对袁承志被推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颇为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老前

辈,送的又是这般珍贵非凡的异宝,足见对自己十分尊重,觉得这人年纪虽轻,行事果然不

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说话之间也客气得多了。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

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

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辈份较低的宾客则

在后厅入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都给让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相陪。在

第一席入座的还有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统兵驻防保定府的冯同知、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

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甚是热闹。饭酒正

酣,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捧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身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

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

无敌归二爷夫妇,带了徒弟给您拜寿来啦。”孟伯飞一愣,道:“我跟归老二素来没交情

啊!”揭开拜盒,见大红帖子上写着:“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另有小字注着

“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心下甚喜,向席上众宾说

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客。不多时,只见他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

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人进来。归二娘手中抱着那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孩子归钟。袁承

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

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袁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座,我与剑和他们

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袁承志这般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

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言下之意,似是说袁承志少年得意,当上七

省盟主,全是仰仗师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这些日子忙于为爱子觅

药,尚不知泰山大会之事,愕然道:“甚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

不必介意。”当下请归氏夫妇在鸳鸯胆张老英雄下首坐了。众贺客均是豪杰之上,男女杂

坐,并不分席。袁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广却去和哑巴、青青同席。归

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总镖头董开山站起身来,说道:“兄

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歇一下。”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

心想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神色尴尬,说道:“兄弟跟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

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此言,都停杯不饮,望着二人。

孟伯飞笑道:“两位有甚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排解。”说到排难

解纷,于他实是生平至乐。董开山道:“在下久仰归二爷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

相识,不知何故一路追踪兄弟。”

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好啊,你们两人都不是诚心给老夫拜寿来着。原来一个是避

难,一个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

辛树道:“归二爷有甚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再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

不善言辞,归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说道:“这是我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眼见病得快

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我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

道:“那是应该的。”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

这样的大英雄求你。甚么药丸,快拿出来吧!你瞧这孩子确是病重。”董开山道:“这茯苓

首乌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须归二爷一句话,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这是凤阳总督马

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若有失闪,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饭吃,那也罢

了,可是不免连身家性命也都难保,只好请归二爷高抬贵手。”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

难。冯同知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哪一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

“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冯同知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

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夹起一个鱼圆,乘冯同知嘴还没闭,噗的一声,掷入了

他的口中。冯同知一惊,哪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吞也不是,吐

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寿辰,这般搞法岂不

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

中。

归辛树手肘靠桌,潜运混元功内力向下一抵,全身并未动弹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

然跳出,撞向张若谷脸上。张若谷急忙闪避,虽未撞中,却已显得手忙脚乱。他满脸通红,

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了

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两名孟门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请到

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铁青着脸,双臂一张,两名弟子踉跄跌开。孟伯飞怫然不悦,心想

好好一堂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赶到闹局,以致老朋友不欢而去,正要发话,冯同知十指

齐施,已将两个鱼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

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过来。冯同知叫道:

“抬我大关刀来!”原来这冯同知靠着祖荫得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要铁匠打了

一柄刃长背厚、镀金垂缨、薄铁皮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抬了跟着走,

务须口中杭育、杭育,叫声不绝,装作十分沉默、不胜负荷的模样,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

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爷神力惊人。他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

口,这时脾气发作,又喊了出来。两名亲随一愣,这次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

亲随当即解下腰间佩刀,递了上去。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

笑,连叫:“使不得。”冯同知草菅人命惯了的,也不知归辛树是多大的来头,眼见他是个

乡农模样,哪放在心上?接过佩刀,挥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

伸,弯着食中两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

冯同知用力一拉,哪知这把刀就如给人用铁钳钳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纹丝不动。他双

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霎时间一张脸胀得通红,手中虽无大关刀,但脸如重枣,倒也

宛若关公,所差者也不过关公的丹凤眼变成了冯公的斗鸡眼而已。归二娘突然放手。冯同知

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了圆圆一块,有似适才他吞下肚去

的鱼圆钻上了额头。两名亲随忙抢上扶起。冯同知不敢再多说一句,手按额头,三脚两步的

走了。只听他出了厅门,一路大声喝骂亲随:“混帐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懒,不抬老爷用惯

了的大关刀来。否则的话,还不是一刀便将这泼妇劈成两半。”董开山趁乱想溜。归辛树

道:“董镖头,你留下丸药,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到厅心,叫道:“姓董

的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性命是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

性命?把丸药拿出来!”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归二爷,我们孟家可

没得罪了你,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

开山却不肯走。归辛树不耐烦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开山向后一退,归辛树手掌跟着伸

前。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见归辛树掌到,疾忙缩肩,出手

相格,却哪碰得到对方手掌?但听得嗤的一声,肩头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块。孟铮抢上前去,

挡在董开山身前,说道:“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

“那怎样?我们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吗?”孟铮道:“你们有事找董镖头,不会到永胜镖局

去找?干么到这里搅局?”言下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就算搅了局,又怎么

样?”这些日子来她心烦意乱,为了儿子病重难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则以孟伯飞在

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她决不能如此上门胡来。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道:“好

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儿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

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们要搅局,索性大搅一

场。归二爷,这就请显显你的神拳无敌。”归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们当家动手,再练二

十年,还不知成不成?”孟铮武功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方当壮年,生平少逢敌

手,虽然久闻神拳无敌的大名,但当着数千宾朋,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

你强凶霸道,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我们孟家

自认没能耐管这件事。要是胜了你,却又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言,低声道:“你接得了我

三招,归老二跟你磕头。”旁人没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怒极而笑,大声说道:“各位

瞧这人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头。哈哈,是不是啊,归二爷?”

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这时青青已

站到袁承志身边,说道:“你的师哥学了你的法子。”袁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

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数来让他接么?”袁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哪知我

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

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啪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

发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铮的功夫最讲究马步坚实,这一送竟只将他推得身子晃了几晃。袁承

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伤。”但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

铮双臂奋力抵出,猛觉一股劲风逼来,登时神智胡涂,仰天跌倒,昏了过去。众人大声惊

呼。孟伯飞和孟铸抢上相扶,只见孟铮慢慢醒转,口中连喷鲜血,一口气渐渐接不上来。归

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只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铮拚命架得两招,力气已

尽,这第三招就算是轻轻一指,也就倒了,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来,哪里禁受得住?归辛树

万想不到他已经全然无力抵御,眼见他受伤必死,倒也颇为后悔。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

得眼中冒火,齐向归辛树扑击。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泪泉涌,

突然转身,向归辛树打来。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

钻了过去,伸指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

的神气,却是移动不得半步,嘴里兀自在叫:“归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这时孟

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力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

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门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对袁

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跟我很有嫌隙,

我若出头相劝,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阵再说。”

这时归辛树上前助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的穴道。只见他在大厅中东一晃,西一

闪,片刻之间,已将孟家数十名弟子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

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不相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贺客中虽

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哪个还敢出头?

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解下董开山背上包裹,在他身上里里外外

搜了一遍,却哪里有茯苓首乌丸的踪影?归辛树解开他穴道,问道:“丸药放在哪里?”董

开山道:“哼,想得丸药,跟我到这里来干甚么?亏你是老江湖了,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

懂。”归二娘怒道:“甚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到了北京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

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前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想抢

丸药,还会把这东西带上门来连累他老人家?”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

“袁相公,这镖头扯谎。”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他的丸药藏在这里。”说着

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寿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问道:“你怎知道?”胡桂南

笑道:“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我的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笑道:“旁

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别的能为

是没有,说到偷偷摸摸甚么的勾当,却输不了给人。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归二爷定会追

来,因此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对头走了,再悄悄去取出来。”袁承志点点头,从人丛中

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掌在他“璇玑”、“神庭”两穴上按捏推拿几下,内力到处,孟

伯飞身子登时活动。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

送,伸手往袁承志肩头抓来。袁承志往左一偏,避开了她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

话。”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扬鞭”,连续两掌,向归二娘

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

归二娘却不相上下。两人拳来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归辛树道:“你让开。”归二娘往左

闪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又已点中了他的穴道。袁承志若再过去解

他穴道,势必跟师哥动手,当下只有皱眉不动。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

更增了几分乖张,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药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

山手腕,将他手臂扭转,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肘关节上,手臂立时折

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

眼,挺身出来叫阵。

袁承志眼见局面大乱,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几声,无人理睬,心想:再过得片

刻,若是杀伤了人命,那就难以挽救,非快刀斩乱麻不可,突然纵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

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岂知他这一

招只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孙仲君退开三步,孩子已

被他抢了过去。孙仲君大惊,高叫:“师父,师娘!快,快,他……”归辛树夫妇回过头

来,袁承志已抱着孩子,跳上一张桌子,叫道:“青弟,剑!”青青掷过剑去,袁承志伸左

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话。”

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说着要

扑上去拚命。归辛树一把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袁承志道:“二师哥,

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哼了一声,依言将孟伯飞穴道拍开。袁承志叫道:

“各位前辈,众家朋友。我师哥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的丸药救命,可是这位董镖头甘

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

我们决不会有意前来打扰。”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互斗,怎么他却帮师

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归二娘又叫:“快还我孩子!”袁承志高声道:“孟老

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掰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儿古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

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依言掰开一个寿桃,只见枣泥馅子之内露出一颗白色蜡丸,不禁一

呆,一时不明白这是甚么东西。袁承志高声说道:“这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赃官卖命,那

也罢了,可是他心肠狠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

寿桃是董镖头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药藏在寿桃之内,明

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师哥跟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里,

岂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说,一面走近桌边。青青也过来相助。两人把寿桃都掰了开来,

将馅里所藏的四十颗丸药尽数取出。袁承志捏破一颗蜡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

朱红丸药来。他叫青青取来一杯清水,将丸药调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

也不哭闹,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若不

是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一世英名。袁

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交过。归二娘接了过去,低声道:“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

激不尽。”归辛树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丸药都递给了归二娘,笑道:

“孩子再生几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心中正自欢喜不尽,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谢

着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个,说一句:“对不住!”孟伯飞默然,心想:

“你儿子是救活了,我儿子却给你打死了。定当邀约能人,报此大仇。”

袁承志见孟门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铮正要走入内堂,叫道:“请等一下。”孟铸怒道:

“我哥哥已死定啦,还要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

不及,哪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这一掌虽然使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尽可不必

担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般沉重,你这话骗谁?”

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

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金盒,揭开盒盖,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

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喜出望外,忍不住泪

水从脸颊上直流下来,颤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连

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厅上重整杯盘,开怀畅饮。归二娘向孟

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拜了下

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这也怪不得贤孟梁。”归氏

夫妇又去向适才动过手的人分别道歉。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是不放心,进去看儿子伤

势如何,只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

孟伯飞心无挂碍,出来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

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

客气说,在下本来是心里不服的。但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体投

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

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干了。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拇指一翘,说道:“袁盟主此后但

有甚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师徒,自然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

袁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

散,心里很是畅快。这一晚众人尽醉而散,那董镖头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崇祯皇帝既得

不到灵药,难以延年益寿,他董总镖头自己如何延年益寿,这大事自须尽早安排。袁承志等

人在孟家庄盘桓数日,几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孟铮受的是外伤,这几日中好得甚

快。归辛树的儿子归钟服了茯苓首乌丸后,果然也是一日好于一日。归辛树夫妇心中的欢

喜,那也不用说了。

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

行。席间程青竹说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不是好东西,他失却贡品交代不了,又

找不上归二爷,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须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

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孟老哥,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有甚么麻烦,可千

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是防他勾结官

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弟,占山为主。”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

马而别。归辛树夫妇抱了孩子,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

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八人押着铁箱,连骑北上。这日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

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宿。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

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得鸡飞狗走。除了哑巴充耳不闻之外,

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只听得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批人来,听他们叽哩咕噜,说的话半

句也不懂。众人出房一看,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手中拿着奇形怪状的兵

器,乱哄哄在说话。袁承志等从没见过这等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感惊奇,注目打

量。忽听得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掌柜道:“大人,实

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那掌柜左

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的

店子烧了。”掌柜无法,只得来向洪胜海哀求,打躬作揖,请他们挪两间房出来。沙天广

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甚么东西?”掌柜忙道:“达官爷,别跟这吃洋饭的

一般见识。”沙天广奇道:“他吃甚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

些外国兵,是运送红夷大炮到京里去的。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袁承志等这

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仗着外国兵的势作威作福。

沙天广铁扇一展,道:“我去教训教训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

把众人邀入房里,说道:“先父当年镇守关辽,宁远两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国的红夷大炮甚

多。满清虏首努尔哈赤就是给红夷大炮轰死的。现下满清兵势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

助战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就由得这小子发威?”袁承志道:“这种贱

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听他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四,见有了两间上房,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也不再叫掌柜多让房间了。

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店。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三十来岁。

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着一个西洋女子进来。这女子年纪甚轻,青青

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纪,料想是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珠却是碧

绿,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灿然闪耀。

袁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青青却不高兴了,低声问:“你说这女

子好看么?”袁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么爱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次日

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译钱通四不住过去谄

媚,卑躬屈膝,满脸赔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伙大声呼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

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沙天广道:“沙兄,瞧我变个小小戏法!”当下也不回

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的一双竹筷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正插入了钱通四口里,把他上下

门牙撞得险些儿掉将下来。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这门青竹镖绝技,二十步

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劲力不输钢镖。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这才手下留情,否则这双筷

子稍高数寸,钱通四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钱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竹筷是哪里

飞来的。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四说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

年长的军官向袁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多半是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两只酒杯,

忽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听得巨

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

火药筒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

的枪法怎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第一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

么?”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

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古怪,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

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袁承志等听三人叽哩咕噜

的说话,自是半句不懂。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古怪

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打落在桌,露

出了一头女子的长发。袁承志等齐吃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都大笑起来。青青大

怒站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袁承志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

这些外国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满清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对青青

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又坐了下来。若克琳笑道:“原来是

个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

道:“她还会使剑呢,好像想来跟我们打一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

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人知道。”雷蒙脸有怒色,问道:“为甚么?”

若克琳道:“喂,你们别为这个吵嘴。”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秘,只怕你们谁也打不赢

这个漂亮大姑娘呢。”

雷蒙叫道:“通四钱,你过来!”钱通四连忙过去,道:“上校有甚么吩咐?”雷蒙

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四道:“是,是!”雷蒙从

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抛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过来。只要赢了我,这些金洋都是她

的。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四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

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正中他右颊。这一掌

劲力好大,钱通四“哇”的一声,吐出了满口鲜血,四枚大牙,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从

此嘴里四通八达,当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呼的虚劈了

几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甚么,但瞧他神气,显然便

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袁承志道:“青弟,你过来。”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

一扭,道:“我不来!”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适才眼见那外国人火器厉害

无比,只怕剑法也是如此威力惊人,又或是剑上会放出些甚么霹雳声响的物事来,本有些害

怕,一听大喜,忙走过来。袁承志道:“瞧他刚才砍劈这几下,出手敏捷,劲道也足。他这

剑柔中带韧,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设法震去他剑!”袁承志喜

道:“不错,正是这样,可是别伤了他。”

雷蒙见两人谈论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

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总算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

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滚倒在地,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站起身来,已

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斗了起来。

袁承志细看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甚是快速。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

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石梁派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竟无一招实

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便是雷轰霹雳的猛攻。

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样的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

向自己要害,待得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之中原也有佯攻伪击的花招,但

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这种花巧只图好看,有何用处?正要笑骂,

青青突然挥剑猛劈。雷蒙举剑挡架,虎口大震,竟自把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青青乘势直

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雷蒙只得举起双手,作投降服输之状。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

雷蒙满脸羞惭,想不到自己在欧陆纵横无敌,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少女手里。若克琳笑吟

吟的拿起桌上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

大说葡语,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

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了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

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粘住,结成一条圆柱,竟然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

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给两个军官看。雷蒙道:

“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得门外车

声隆隆,拖动大炮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

嫣然一笑,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环珮叮噹,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夷大炮到底是怎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

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

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

满清鞑子的,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跟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出店。不一刻,已追

过押运大炮的军队。见大炮共有十尊,果是庞然大物,单观其形,已是威风凛凛,每尊炮用

八匹马拖拉,后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路上压出了两条深沟。

群雄驰出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迎面奔来。待到临近,见马上乘者负弓

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却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

甚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

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

也来啦!”原来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在劫铁箱时曾和她会过。她上次穿一件青布

衣衫,似个乡下姑娘,这时却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

大红宝石,闪闪生光。阿九见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师父在一起?”袁承志笑

着点点头。阿九向沙天广道:“沙寨主,咱们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

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哪里去?”阿九道:“出来打猎,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

道:“我们正要上京,你跟我们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欢喜,说道:“好!”傍在师父身

边,并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见她虽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势派,举止之间,气度

高华,心中不禁纳闷,当日山东道上初遇,本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知是徒弟。这

时看来,竟是一位豪门巨室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也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

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真奇了。

当晚在饮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见阿九的从人说话都带官腔,除了对阿九十分恭谨之

外,对旁人谁也不理,神态倨傲,单独看来,一个个竟是官宦,哪里像是从仆,心下更奇。

青青问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我老是牵

记,你到哪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

呢!”竟是顾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

“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袁承志正要

上床,程青竹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袁承志道:“好,请

坐!”程青竹低声道:“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袁承志知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

上长衣,出了客店,来到镇外一个小山岗上。程青竹见四下无人,说道:“袁相公,我这女

徒弟阿九来历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师之时,我曾答应过,决不泄露她的身份。”

袁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答应过她,就不用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

所带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他们面前漏了口风。”袁承志点头道:

“原来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这女徒是决不致卖我的,但她年纪小,世事终

究难料。”袁承志道:“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下岗回

店。来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边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闪身进店。微光

之下,袁承志见那汉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

细想在孟家庄寿筵、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在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

以前一定会过,此人到底是谁?正自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便披衣下床,问道:

“谁呀?”门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东西?”袁承志点灯开门,见她托着一只盘子,装着

两只碗,每碗各有三个鸡蛋,想是刚才下厨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谢了,这么晚了,怎么

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阿九很古怪,睡不着。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

着。”说着浅浅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

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定要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谎,

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对了,原来是他。”

青青吓了一跳,问道:“甚么是他?”袁承志道:“回头再说,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

吃鸡蛋,便有些着恼,道:“到哪里去?”袁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她道:

“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会敌。

原来袁承志一吃到鸡蛋,忽然想起当年在安大娘家里,锦衣卫胡老三来抢小慧,他拚命

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时赶回,用鸡蛋击打胡老三,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个胡老三

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来干甚么,可须得探个明白。两人矮着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

听,来到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人在谈论。

只听一人道:“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点儿乱子,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人道:

“安大人这件事也很要紧啊。眼前摆着一件奇功,白白放过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

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

是立了功劳,却是大家有份。”第一个人手掌在大腿上一拍,大声道:“好,咱们有福共

享,有祸同当。要是出了事,也是大伙儿一齐顶。”又一人道:“大家来拈阄,谁去谁留,

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

袁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甚么大事走不开?又有甚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

过了一阵,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便要出来。袁承志在青青耳边低

语:“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我跟着去瞧瞧。”青青点点头,低声道:“小心了。”房门呀

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袁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

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却都是阿九的从人。九人一一越墙而

出。青青低声道:“啊,是他们!我早知这女娃子不是好人。”袁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

定论,跟着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越墙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后。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踪,

出市镇行得里许,便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袁承

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走向窗中透出灯光的一间厢房,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望将下

去,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高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入房,向

那人行礼参见。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因此上

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人道:“王副

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事,当得效劳!”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大伙儿这件功劳可

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凭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可别分谁是内廷侍

卫,谁是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全凭您老吩

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袁承志更是惊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锦衣

卫,阿九那些随从竟是内廷侍卫。阿九这小姑娘到底干甚么的,怎地带了一批内廷侍卫到处

乱走?”

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顶点数,见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

自己带着六人,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

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儿忽然散开,围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没声的逼

近。袁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般俯身走将过去。有人黑暗中见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

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命众人伏低,伸手敲门。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

问道:“谁啊?”安大人一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惊道:“啊,是……是……是

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

吧!”声音中显得又惊又喜。那女人道:“我说过不再见你,又来干甚么了?”安大人笑

道:“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的娘子?咱们早已一刀

两断!你要是放不过我,放火把这屋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见你这丧心病狂、没良心的

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觉:“是安大娘!原来这安大人是她丈人、是小慧

的父亲。”

第十三回 挥椎师博浪 毁炮挫哥舒

只听得安大人贼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

说着发足踢门,只两脚,门闩喀喇一声断了。袁承志听踢门之声,知他武功颇为了得。黑暗

中刀光闪动,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怕屋内另有别人,

不敢窜进,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袁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

然不凡,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口中却是不断风言风语的调笑。安大娘却十分愤怒,

边打边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挥刀当头疾砍,安

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偏身抢进一步,扭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

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袁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

口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

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

攀在梁上。

只听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去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

火折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捡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

台,点亮蜡烛。安大人将安大娘抱进屋去,使个眼色,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

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也不要见我,这可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

吧?”安大娘闭目不答。

袁承志从梁上望下来,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

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

侧头对胡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答应,出去时带上了门。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安大人叹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

娘仍是不理。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今

总该和好如初了。”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

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忘

记了吗?”安大人叹道:“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

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事……”话没

说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隔了一会,安大人换了话题:“我思念

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始终不让她跟我见面?”安大娘道:“我跟她说,她

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气,就可惜寿命短些!”语气中充满了怨愤。

安大人道:“你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个有志气的好

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哪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

跟着又恨恨的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

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说我害死了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

子,不知怎的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

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禁心下恻然。安大娘道:“我丈

夫名叫安剑清,本是个江湖好汉,不是给你这锦衣卫长官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位恩师

楚大刀楚老拳师,是安大人贪图利禄而害死他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给这安大大逼

死了……”安剑清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

安剑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一定难为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

的,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位好徒弟?这

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养大他,又给他娶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

剑清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见,是何等的欢喜之事,尽提那死人干

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

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剑清在锦衣卫当差,而安大娘的父亲兄长却均为锦衣卫害死。安大娘

气忿不过,终于跟丈夫决裂分手。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心肠

狠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袁承志心想:“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

惨。这人死有余辜。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想再多听一些

说话,以便决定是否该出手杀他,哪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出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

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声,道:“又想害人了。”

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

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

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泥团子,对准烛火掷

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轻轻溜下地来,绕

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便俟近他身边,低声

道:“人来啦!”那锦衣卫也低声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点了他穴道,脱下他外

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蒙在面上,撕开了两个眼孔,然后抱了那

人,爬向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马来,轻拍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

三掌,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进头来。

他举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

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伙伴。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伸指点

了他穴道,反手一掌,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哪里还能

动弹?袁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纵到床前扶起安大

娘,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见他穿着锦衣

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外面奔进五个人来,

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见到屋中情状,愕然怔住。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

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两名锦衣卫颈骨齐断。门外

敌人陆续进来,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来一个个都掷了出去,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

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内廷侍卫昏天黑地,飞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条,塞

入安剑清耳中,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在他头上包了几层,教他听不见半点声息,瞧

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蒙着的破布,向五人当中一人笑道:“大哥,你好。

闯王好么?”那人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原来这人正是李闯王手下大

将、袁承志跟他结为兄弟的李岩。袁承志无意中连救两位故人,十分喜欢,转头对安大娘

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顺十六年六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时已有

十年,他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大成人,安大娘哪里还认得出?

袁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所赠的金丝小镯,说道:“我天天带在身边。”安大

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眉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

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又学了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

长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

眼,叹了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

情,听安大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只道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险。我奉

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不知怎样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

埋伏。”袁承志道:“大哥,你的朋友快来了吗?”

李岩尚未回答,远处已闻蹄声,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

进来。这三人一个是刘芳亮,一个是田见秀,都是当年在圣峰嶂会上见过的。他二人已不识

袁承志,袁承志却还记得他们相貌。另一个姓侯,却曾在泰山大会中见过。三人与李岩招呼

后,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行礼,说道:“盟主,你好!”

李岩与安大娘都道:“你们本来相识?”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盟主,众兄弟齐

奉号令。”李岩喜道:“啊,我忙着在河南办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

件大事,可喜可贺。”袁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

称呼,其实兄弟哪里担当得起?”姓侯的道:“盟主武功好,见识高,那是不必说了,单是

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

书孙传庭所统官兵十余万,进迫潼关,命李岩秘密前来河北,联络群豪响应。姓侯的道:

“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齐起。小弟立即发出讯

去。咱们七省好汉,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六人谈得慷慨激昂,眉飞色舞。李岩道:“官

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却有一个难题。”袁承志道:

“甚么?”李岩道:“刚才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夷大炮,要运到潼关去给孙传庭。

孙老儿大败之余,士无斗志,已然不足为患。只不过红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轰将出

来,立时杀伤数百人,倒是一件隐忧。”袁承志道:“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见过,确是神

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去山海关打满清的么?”李岩道:“这些大炮万里迢迢

的运来,听说本是要去山海关防备清兵的。但闯王节节得胜,朝廷便改变了主意,十尊大炮

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

袁承志皱眉道:“皇帝防范百姓,重于抵御外敌。大哥,你说怎么办?”李岩道:“大

炮一到潼关,咱们攻关之时,势必以血肉之躯抵挡火炮利器,虽然不一定落败,但损折必

多……”袁承志道:“因此咱们要先在半路上截他下来。”李岩拊掌大喜,说道:“这可要

偏劳兄弟,立此大功。”袁承志沉吟道:“洋兵火器很是厉害,兄弟已见识了一些,要夺大

炮,须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

若能仰仗闯王神威,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众人又谈了一会军旅之事,袁承志问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时也常常

说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

袁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似你这般的人才,不知谁家姑娘有

福气,唉!”忽然想起了小慧:“小慧跟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终

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缘法了。”刘、田、侯三人

听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侯的侯飞文道:“盟主,明儿一早,我带

领手下兄弟前来听令。”袁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

势,越说越是情投意合。袁承志于国事兴衰,世局变幻,所知甚是肤浅,听着李岩的谈论,

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

只见她以手支头,兀自瞧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

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别

过。”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两人和安大娘别过,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远远跟随在后。两人一路说话,

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

投,恋恋不舍。李岩道:“兄弟,闯王大事告成之后,我和你隐居山林,饮酒为乐,今后的

日子长着呢。”袁承志喜道:“若能如此,实慰生平之愿。”当下二人洒泪而别。袁承志眼

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回归客店。只见侯飞文已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

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阿九和一众从人见了这许

多粗豪大汉,竟然不动声色,耽在房中,并不出来。袁承志对侯飞文道:“侯大哥,你带领

几位弟兄向南查探,看那队西洋兵带的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查明之后,请赶速

回报。”侯飞文听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而去。侯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

进店来,见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来了。”袁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哑巴、

洪胜海闯进厅来。青青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袁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

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自己,当下说了昨晚之

事。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袁承志见她神色不对,把她拉在一旁,轻声道:“是我教你

担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别开了头。袁承志知她生气,搭讪道:“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

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虽是女子,但袁承志叫顺了口,一直仍叫她青

弟。青青道:“哥哥没良心,要哥哥来做甚么?”袁承志道:“真是对不起,下次一定不再

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袁承志奇道:

“咦,谁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不见她出来吃饭,袁承志叫店

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不知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再去赔罪就是,适才

见她慌乱忧急之状,此时回想,心下着实感动。哪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说道:“姑娘不

在屋里!”袁承志一惊,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也都带走

了。他心中着急,寻思:“这一负气而去,却到哪里去了?她常常惹事闯祸,好教人放心不

下。只是现下大事在身,不能亲自去寻。”于是派洪胜海出去探访,吩咐若是见到了,好歹

要劝姑娘回来。

等到傍晚,侯飞文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

追。”袁承志当即站起,命哑巴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侯飞文

等河北群豪,连夜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移动缓慢,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

过一个小镇,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众人大喜,

相视而笑。铁罗汉叫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袁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

洋官。”

众人直上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只见几名洋兵手持洋枪,对准了

青青,手指扳住枪机。一旁坐着那两个西洋军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

人上来,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声呼喝。

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跟着飞身而前,在青青肩头一按,

两人蹲低身子,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

袁承志怕火器厉害,叫道:“大家下楼。”拉着青青,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下楼去。雷蒙

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哎哟”一声,屁股上给枪弹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广连

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枪,须得再上火药铅子,众洋

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去得远了。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

问道:“干么跟洋兵吵了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袁承志见她神色忸怩,料知别有

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这三日来日夜记挂,此刻重逢,心中欢喜无限。

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市镇,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了

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低声道:“谁叫她打扮

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

道:“那个西洋国女人。”袁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用两枚

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袁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闹,后来怎样?”青青笑

道:“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话,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

心想比就比吧,难道还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袁承志道:“你又为甚么独自

走了?”

青青本来言笑晏晏,一听这话,俏脸一沉,说道:“哼,你还要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

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甚么事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袁承志知

她脾气,倘若继续追问,她总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会自己说出来,

于是换了话题,说道:“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甚么法子,才能抢劫他们的大炮到手?”青

青嗔道:“谁跟你说这个。”袁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要走,青

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

袁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袁承志道:“那

天分手后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在哪里?”青青道:“你跟她妈说了一夜话,舍不得分开,定

是不住口的讲她了。”袁承志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于是诚诚恳恳的道:“青

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

袁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

跟你那小慧妹妹……又这样好?”袁承志道:“我幼小之时,她妈妈待我很好,就当我是她

儿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么?”青青嘴一扁,道:“你

说那个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她为甚么喜欢?”袁承志笑道:“青菜

萝卜,各人所爱。我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你怎么却喜欢我呢?”青青

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经过这一场小小风波,两人言归于好,

情意却又深了一层。袁承志道:“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

姑娘美不美?”袁承志道:“她美不美,跟我有甚么相干?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

着。”青青点点头。两人重又到众人的桌边入座,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议如何劫夺大炮。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几支枪来。今天拿几支,明天拿几支,慢慢的把洋

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袁承志道:“此计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

何必亲自出马?待小弟去好了。”

袁承志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火枪偷到手,就可用洋枪来打洋兵。”众人点头

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偷瞧一下那个西洋美人儿。”众人哈哈大笑。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胡桂南乘马折回,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

到三更时分,越墙进了客店。一下屋,就听得兵刃撞击之声,锵锵不绝,从一间房中传出

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各挺长剑,正在激斗。袁承志

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同室操戈,甚觉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攻势凌厉,

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那便招招狠辣。袁承

志知道时间一久,那年长军官定将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击刺,乘对方剑身晃

动,突然反剑直刺。雷蒙忙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长剑登时脱

手。彼得抢上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着对方胸膛,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

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长剑拾起,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提剑在室中横砍直

劈,不住的骂人,忽然停手,脸有喜色,开门出去拿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袁承志

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个究竟,看他要埋藏甚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个

径长两尺的洞穴,挖出来的泥土都掷到了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

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

门出室。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使甚么西洋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

来,彼得跟在后面。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啪的一声,雷蒙伸

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

得引向坑边。

袁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明打不赢,便暗设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是非杀对方

不可了。袁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

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右脚抢进,已踏在陷阱之上,

“啊”的一声大叫,向前摔跌。雷蒙回剑直刺他背心,眼见这一剑要从后背直通到前心,袁

承志早已有备,急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剑递出,剑头蛇舌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彼

得得脱大难,立即跃起,右脚却已扭脱了臼。雷蒙功败垂成,又惊又怒,挺剑向袁承志刺

来。袁承志一声冷笑,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铮铮铮之声不绝,雷蒙的剑身被金蛇剑半寸

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自发呆,袁承志抢上去拿住他手腕,一把

提起,头下脚上,掷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跃出窗去。胡桂南从后跟来,

笑道:“袁相公,你瞧。”双手提起,拿着三把短枪。袁承志奇道:“哪里来的?”胡桂南

向窗里指指。原来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之中,乘时将两个西洋军官

的三把短枪都偷了来。袁承志笑道:“真不愧圣手神偷之名。”两人赶回和众人相会。青青

拿着一把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得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

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缩头,一顶头巾打了下来,炙得满脸都是火药灰。青青大惊失色,

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众人把另外两把短枪拿来细看,见枪膛中装着火药铅丸。程青竹道:“火药本是中国物

事。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支枪

放将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均觉火器厉害,不能以武功与之对敌,一时默然无语,沉思

对策。

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个上不得台盘的诡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谅你

也不会有甚么正经主意。”袁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

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袁承志仔细一想,颇觉此计可行,于是下令分头布置。那

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亲本是澳门葡萄牙国军官,已于年前逝世。她这次要搭乘运送大炮的海

船回归本国,因此随同送炮军队北上,再赴天津上船。彼得是她父亲的部属,与若克琳相爱

已久。雷蒙来自葡国本土,一见之下,便想横刀夺爱。他虽官阶较高,自负风流,却无从插

手,恼羞成怒之余,便向情敌挑战,比剑时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

突来闯破。彼得见他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大村庄万公村,在村

中“万氏宗祠”歇宿。睡到半夜,忽听得人声喧哗,放哨的洋兵奔进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

彼得急忙起来,见火头已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火药桶搬出祠堂,放于空地。忙乱中见众乡

民提了水桶救火,数十名大汉闯进祠堂,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四

道:“这是我们祖先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火头延烧过来。”雷蒙觉得有理,也就不加干

涉。哪知众乡民信手乱泼,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一个又来一

个,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内外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支,无一不是淋得湿透,火势

却渐渐熄了。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见乡民举动有异,火药又都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

门,还是及早离去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在混乱中竟

然尽数逃光了。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四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不料村子

虽大,却是一头牲口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把牲口都藏了起来。

这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四,到前面市镇去调集牲口。雷蒙督率士兵,

打开火药桶,把火药倒出来晒。晒到傍晚,火药已干,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抛出

数十根火把,投入火药堆中,登时烈焰冲天。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往民房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

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十分懊丧。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了数十匹骡马来

拖拉大炮。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眼见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

兵,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拖住,以防山路过陡,大炮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

人正自提心吊胆,全力拖住大炮,突然山凹里嗖嗖之声大作,数十支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

兵立时中箭,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众洋兵哪里拉扯得住?十

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坑,

许多骡马都跌入了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筋斗翻了下

去。数名洋兵被压成了肉酱。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时均被带动。众兵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忙

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踊身一跳,跌入了深谷。十尊大炮

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在前疾驰,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

一阵,巨响震耳欲聋,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两人救起了她,指挥士兵

伏下抵敌。敌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射去,伤不到一根毫毛,羽箭却

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不够用了,只得

硬冲。”彼得道:“叫钱通四去问问,这些土匪到底要甚么。”雷蒙怒道:“跟土匪有甚么

说的?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弓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望了若

克琳一眼,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声道:

“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

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想寻死么?”众

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

救,但其时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

月,官兵哪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昏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四高声大

叫:“我们投降了,洋大人说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抛出来。”彼得道:

“不能缴枪。”敌人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酒香,随风飘了过来。

众洋兵已一日两夜没吃东西,这时哪里还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抛去,奔出沟来。彼得

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在一起,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得两边山

坡上号角声响,土坑中站起数百名大汉,弯弓搭箭,对住了众洋兵。几个人缓步过来,走到

临近,彼得看得清楚,当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被雷蒙击

落头巾的少女。若克琳叫道:“啊,就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

手横捧,交给袁承志,意示投降,心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袁承志先是一愣,随即领悟

这是服输投降之意,于是摇了摇手,对钱通四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

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抗外敌,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四照他的话译

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袁承志拉了拉。袁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

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袁承

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全中国的百姓很苦,没有饭吃,只盼望有人领他

们打掉皇帝,脱离苦海。皇帝怕了,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道:“我也是穷人出

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这就回本国去了。”袁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

彼得下令集队。袁承志命部下拿出酒肉,让洋兵饱餐了一顿。彼得向袁承志举手致敬,

领队上坡。袁承志叫道:“干么不把火枪带走?”钱通四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

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袁承志笑道:

“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去吧。”彼得道:“你不怕我

们开枪打你们么?”袁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讲究肝胆

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哪有疑心?”彼得连声道谢,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他一路

上坡,越想越是感佩,命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四两人又驰回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对

袁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袁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

的厚纸,摊了开来,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图上注了许多弯

弯曲曲的文字。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

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问道:“你给我这图是甚么意思?”彼得

道:“你们在这里很是辛苦,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岛上去。”袁承志暗

暗好笑,心道:“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不过我们中国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岛

也居住不下。”问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有时没有。

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会怕那些该死的西班牙海盗。”袁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

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四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他的

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四耳上剧痛,连

说:“小人不敢!”他口中少了许多牙齿,说话漏风,倒似说:“小人颇敢!”袁承志指挥

众人,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无法再用,于

是掘土盖上。袁承志见大功告成,与侯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痛饮一场,这才分手。次日会

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向北京进发。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

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上对他称扬备至。再也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此去一路之上,

但见焦土残垣,野犬食尸,尽是清兵烧杀劫掠的遗迹,群雄无不看得心头火起。沙天广道:

“可惜那日没杀了鞑子兵的元帅阿巴泰。盟主,咱们赶上去刺杀他如何?”青青首先便鼓掌

叫好。袁承志沉吟不答。青青道:“去杀了鞑子兵元帅有甚么不好?也免得孙仲寿叔叔老是

埋怨。”袁承志道:“要刺杀鞑子的头子,杀得越大越好,咱们索性便去刺杀满清的皇帝皇

太极。”众人一怔,随即齐声欢呼。袁承志详细询问洪胜海,满清的京城如何防卫,如何方

能混入皇宫。洪胜海道:“满清的京城在沈阳,现今叫作盛京,那盛京规模简陋,可万万及

不上北京了。小人先前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下当差,有块腰牌,可以直进睿亲王府,皇宫却没

进去过。”袁承志道:“咱们这就去盛京,到了之后相机行事。”一行人先到北京,将铁箱

安顿好了,派青竹帮的几名得力头目留守,当即出京,向北进发,不一日到了盛京。众人在

一家小客店中歇了,商议混进宫中之策。洪胜海道:“相公,依小人之见,请你委屈一下,

扮作小人的伙伴,先去见多尔衮。他是鞑子皇帝的亲弟弟,在各位王爷中最得宠信,权力最

大。咱们或能凭着他带进宫去。”袁承志道:“多尔衮派你送信给司礼太监曹化淳,你又怎

地回报?”洪胜海道:“小人只说曹化淳还没能见到,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机密军情,因此先

行回报。”袁承志道:“甚么机密军情?”洪胜海道:“小人胡说八道一番,说是明朝皇帝

已向西洋国借兵,借来几百门大炮,数千洋枪队,日内就来攻打满清。”袁承志喜道:“此

计大妙,多尔衮一听,定要去禀报鞑子皇帝。”于是向青青要了那支洋枪,对洪胜海道:

“你说我是西洋兵的通译钱通四,因此得悉内情。”

青青大笑,说道:“承志哥哥,你甚么人不扮,却去扮那个狗通译钱通四,我打掉你满

嘴牙齿再说!”说着举起右手,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袁承志张口便咬,青青忙缩手不

迭。袁承志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冒充西洋话,众人尽皆大笑。当日午后,袁承志随同洪胜

海,去睿亲王府求见王爷。多尔衮随即传见。袁承志见那多尔衮三十一二岁年纪,身形高

瘦,一脸精悍之气。洪胜海跟他说了一阵满洲话,多尔衮果然神色大变,随即以汉语询问袁

承志。袁承志取出洋枪,放在桌上,将先前与洪胜海商量好的言语说了。多尔衮沉吟良久,

说道:“你们报讯有功,我有重赏。这就下去吧。明日再来伺候,听取吩咐。”两人无奈,

只得磕头退出。袁承志无缘无故的向鞑子王爷磕了几个头,却见不到皇太极,回到客店,心

下老大发闷。寻思一会,要洪胜海带到皇宫外去察看了一番,决意晚间径行入宫行刺。他想

此举不论成败,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于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约定明日午间在城南

二十里处一座破庙中相会。各人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多一人非但帮不了忙,反而成为累

赘,单是他一人,脱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叮咛他务须小心。青青出门时向袁承志凝望

片刻,低声道:“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

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个鞑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头发,我若是从此再也见不到

你……”说到这里,眼圈儿登时红了。袁承志要让她宽怀,伸手拔下头上一根头发,笑道:

“我送一百个鞑子皇帝给你。”说时将头发递将过去。青青噗哧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袁

承志等到初更时分,携了金蛇剑与金蛇锥,来到宫墙之外。眼见宫外守卫严密,悄步绕到一

株大树后躲起,待卫士巡过,轻轻跃入宫墙。眼见殿阁处处,却不知皇太极居于何处,一时

大费踌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卫士或是太监来逼问。他放轻脚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

毫端倪,心道:“这件事艰难万分,怎比得当日大功坊中夜探?务须沉住了气,今晚不成,

明晚再来,纵然须花一两个月时光,那也不妨。”这么一想,走得更加慢了,绕过一条回

廊,忽见花丛中灯光闪动,忙缩身在假山之后,过不多时,只见四名太监提了宫灯,引着三

名官员过来。他眼见人多,若是抢出擒人,势必惊动,只要一声张,皇帝有备,便行刺不成

了,当下蹑足在后跟随,只见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进殿去了。见殿外匾额写着“崇政殿”

三字,旁边有行弯弯曲曲的满文。袁承志绕到殿后,伏身在地,只见殿周四五十名卫士执刀

守御,心中一喜:“此处守卫森严,莫非鞑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块

石子,投入花丛。四名卫士闻声过去查看。袁承志展开轻功,已抢到墙边,使出“壁虎游墙

功”沿墙而上,顷刻间到了殿顶,伏在屋脊之上,倾听四下无声,自己踪迹未被发见,于是

轻轻推开殿顶的几块琉璃瓦,从缝隙中凝目往下瞧去。只见满殿灯烛辉煌,那三名官员正跪

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袁承志大喜:“果然是在参见皇帝。”只听得最前的一名花

白胡子的老官说道:“臣范文程见驾。”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员道:“臣宁完我见驾。”

最后一名官员脸容尖削,说道:“臣鲍承先见驾。”袁承志心道:“这三个官儿都是汉人,

却投降了鞑子,都是汉奸,待会顺手一个一剑。”又想:“他们跟鞑子皇帝怎地又都说汉

话?”缓缓移身向南,从缝隙中向北瞧去,只见龙座上一人方面大耳,双目炯炯有神,约莫

五十来岁年纪,那便是父亲当年的大敌皇太极了。寻思:“从此发射金蛇锥,当可取他性

命,只是隔得远了,并无十足把握,倘若侍卫之中有高手在内,别要给挡格开去,还是跳下

去一剑割了他首级的为是。”只听皇太极道:“南朝军情这几天怎样?今日接到阿巴泰的急

报,说在山东青州、泰安之间中伏,打了个大败仗,难道明军居然还这么能打?你们可知青

州、泰安这一带的统兵官是谁?”袁承志心想:“原来他们正在说我们打的这场胜仗,倒要

听听他们说些甚么?”

宁完我道:“启禀皇上,臣已详细查过。明军带兵的总兵姓水,名叫水鉴,武艺甚是了

得。”皇太极“哦”了一声,道:“你们去仔细查明,能不能设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贪

财呢,还是爱美色。倘若他倔强不服,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说他的坏话,罢他的官,

杀他的头。但首先要设法令这人为我大清所用。此人能打败阿巴泰,那是人才,咱们决不能

轻易放过了。”三名官员齐声道:“皇上圣明英断,那水鉴若肯降顺,是他的福气。”皇太

极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当年使反间计杀了袁崇焕,朕事后想来,常觉可惜……”袁承志

听他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耳中登时嗡的一声,全身发热,心道:“他们使反间计,使反间

计!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只听皇太极续道:“倘若袁崇焕能为朕用,南朝的江山这时候

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志暗暗呸的一声,心中骂道:“狗鞑子打的好如意算盘!我爹

爹忠肝义胆,岂能降你?”

皇太极又道:“只是袁崇焕为人愚忠,不识大势,谅来也是不肯降的。”又叹了口气,

问道:“洪承畴近来怎样?”袁承志知道洪承畴本是明朝的蓟辽总督,崇祯皇帝委以兵马大

权,兵败被擒,降了满清。洪承畴失陷之初,崇祯还道他已殉国,曾亲自隆重祭祀。后来得

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祯无知人之明。范文程道:“启奏皇上,洪承畴已将南朝的实情甚么都

说了。他说崇祯刚愎自用,举措失当,信用奸佞,杀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军正

可乘机进关,解民倒悬。”皇太极摇头道:“崇祯的性子,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但我兵进

关却还不是时候。总须让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双方精疲力尽,两败俱伤,大清便可收那渔

翁之利,一举而得天下。你们汉人叫做卞庄刺虎之计,是不是?”三臣齐道:“是,是,皇

上圣明。”袁承志暗暗心惊:“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祯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远了。我非

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隐隐觉得

闯王的才具与此人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只不知心中何以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又想:

“这皇帝的汉语可也说得流利得很。他还读过中国书,居然知道卞庄刺虎的典故。”

只听皇太极道:“那洪承畴还说些甚么?”范文程道:“洪承畴向臣露了几次口风,盼

望皇上恩典,赏他个差使,他得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仰报天恩。”皇太极哈哈大笑,道:

“这差使吗?慢慢再说。”鲍承先道:“皇上,臣愚鲁之极,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

指明。”皇太极点点头。鲍承先道:“洪承畴先前不肯归顺,皇上大赐恩宠,亲自解下身上

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连日大张筵席请他,连我大清的开国功臣也从来没这般殊荣。众臣

工都不明白。皇上开导说:咱们这些年来辛辛苦苦、连年征战,为的是甚么?众臣工启奏

道: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谕道:是啊,可是咱们不明南朝内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畴

一归顺,咱们都睁开了眼啦,那还不喜欢么?众臣工都拜服皇上圣明。这些日子来,那洪承

畴于南朝各地的城守职官、民情风俗,果然说得详详细细,尽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却不赏他

官职封爵,众臣工可都又不明白了。”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老鲍性子直爽,想问甚

么,倒也直言无忌。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汉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办事,忠心耿耿,洪承畴

怎能跟你们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头,咚咚有声,显是心中感激之极。袁承志暗

骂:“无耻,无耻。”只听皇太极道:“洪承畴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气就说不上了。

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赐他高官厚禄,这人还肯出力办事吗?哼,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

够大,那时他做的是甚么官?”鲍承先道:“启奏皇上: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

尚书、总督蓟辽军务,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实是官大权大。”皇太极道:“照啊。我封他

的官再大,也大不过崇祯封他的。要他尽心竭力办事,便不能给他官做。”三臣齐声道:

“皇上圣明。”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明之极,此刻听到这

番话,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虽然绝非正

道,却令人不由得不服。他呆了一阵,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日后取得明朝天下

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愤

怒,轻轻又揭开了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所以流寇四

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

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皇

太极道:“要老百姓有饭吃,你们说有甚么法子?范先生,你先说说看。”他似对范文程颇

为客气,称他“先生”,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

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第一须

得轻徭薄赋,决不可如崇祯那样,不断的加饷搜刮。”皇太极连连点头,说道:“咱们进关

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免百姓钱粮。”范文

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实是万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

甘愿。”说到后来,语音竟然呜咽了。

袁承志心想:“这个大汉奸,倒似确有爱民之心,不知是做戏呢,还是真心。”皇太极

道:“很好,很好。你们汉人骂你们是汉奸,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

事,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到底是你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还

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财、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老宁,你有甚么条陈?”宁完

我道:“启奏皇上:我大清的满洲人少,汉人众多。皇上得了天下之后,以臣愚见,须得视

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强分天下百姓为四等。只消我大清对

众百姓一视同仁,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极点头道:“此言有理。

元人弓马,天下无敌,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就是为了虐待汉人。这是前车甚么

的?”鲍承先道:“前车覆辙。”皇太极微笑道:“对了,老鲍,我读汉人的书,始终不易

有甚么长进。”鲍承先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汉人书中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皇太极叹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本事策

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进士那样,学甚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

一会,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整饬军纪、清兵入关之后,决计不可残杀百姓,务须严禁劫掠。

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烛光一明一暗之际,袁承志心想:“再不

动手,更待何时?”左掌提起,猛力击落,喀喇喇一声响,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他随着瓦

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金蛇剑疾向皇太极胸口刺去。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

士,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皇太极身前。嗤嗤两响,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皇太极身

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中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五六名卫士抢上拦截,宁完我与鲍承

先扑向袁承志身后,各伸双手去抱。袁承志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出

去。便这么缓得一缓,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

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连发两枚金蛇锥,却都给卫士冲上挡去,作了替死鬼。

袁承志金蛇剑连刺,更不理会众卫士来攻,疾向皇太极冲去。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蓦地里

帷幕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时扑到。袁承志右足一弹,掼的一响,踢飞了一名,左

足鸳鸯连环,跟着飞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他双手

却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命抓住不放。这八名武士在满

洲语中称为“布库”,擅于摔交擒拿,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娱宾。皇太极接

见臣下之后,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这八名布库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听得有刺

客,纷纷抢上来护驾。袁承志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武士,金蛇剑挥出,削去了他半边脑

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好大胆,竟敢行刺皇

上?”说的是汉语。袁承志全不理会,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极,只跨一

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如利刃。袁承志吃了一惊,知道敌人武功

高强之极,危急中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剑护顶,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士,这才站

起。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如冠玉,右手执着一柄拂尘,

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兵器受缚?”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皇太极,只

见已有十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袁承志斗然跃起,急向皇太极扑去,身在半空,蓦见那道士

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剑,拂

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刷的

一声响,尘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丝所制,虽

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就在这时,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

那道人肩头。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位,心下均是惊疑不

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生平所仅见。”

第十四回 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

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奈,只得回剑挡开。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

了二十余招。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是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是心惊,突然间风声过

去,右颊又被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是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

闪:“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眼见

敌人如此厉害,只得先谋脱身,他一边斗,一边移动脚步,渐渐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

“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痴心妄想!”说着拂尘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的方位袭

来。袁承志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变”步法,东窜

西斜,避了开去。不料这玉真子如影随形,竟于他的“神行百变”步法了然于胸,袁承志闪

到东,他跟到东,窜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虽让开了那三招,却摆脱不了他源源而来的攻

击。这一来,两人都是大奇。

玉真子叫道:“你叫甚么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吗?”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

问道:“你怎地会铁剑门的步法?”袁承志反问道:“你是汉人,怎地反帮鞑子?”玉真子

怒道:“倔强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刷刷两招。袁承志眼见对方了得,稍有疏神,

不免性命难保,当即凝神致志,使开本门华山派剑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数招,叫道:“啊,

你是华山派穆老猴儿门下的小猴儿,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隐瞒师门,喝道:“是便怎

样?”一招“苍松迎客”,长剑斜出,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玉真

子赞道:“好剑法,小猴儿不坏!”

袁承志骂道:“你倚老卖老甚么?”玉真子笑道:“老猴儿也不是我对手,你小猴儿更

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说话,全神贯注的出剑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剑划

了浅浅一道口子。这一来,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动拂尘疾攻。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二百余

招,兀自难分高下,都是暗暗骇异。袁承志不敢乱使金蛇剑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

十分纯熟,后者对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尽是华山派本门剑法。金蛇剑本来锋锐绝伦,无坚

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尘尘丝柔软,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断。金蛇剑与拂尘招术变幻,劲风

鼓荡,崇政殿四周巨烛忽明忽暗。

又拆数十招,蓦听得皇太极以满洲语呼喝几句,六名布库武士分从三面扑上。袁承志料

想今日已刺不到鞑子皇帝,急挥长剑疾攻两招,转身向殿门奔出。玉真子拂尘挥出,尘丝已

卷住了金蛇剑的尖钩。两人同时拉扯,片刻间相持不下。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同时抓住了

袁承志双臂。袁承志大喝一声,松手撤剑,双掌在两名武士背上一拍,运起混元功内劲,两

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无奈,只得也撤手松开拂尘之柄,出掌推开两名武

士,呛啷啷一响,拂尘与金蛇剑同时掉落在地。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双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双足凝立,还掌拍出。两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将他扳

倒,却哪里扳得动?玉真子掌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开,突然颈中

一紧,一名武士扑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后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间。

那武士狂喷鲜血,都喷在袁承志后颈,热血汩汩从他衣领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渐

松。袁承志正待运劲摆脱,一名武士扑上来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机出指疾点,袁承志伸

左手挡格。他虽只剩下一只左臂可用,仍是挡住了玉真子点来的七指连点。玉真子右指再

点,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门。袁承志急忙侧头相避,左臂却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

噗连点三下,点了他胸口三处大穴,笑道:“放开吧,他动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双手

双腿的武士却说甚么也不放手。皇太极的侍卫队长拿过铁链,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绕了数

转,众武士这才放手,将伸臂扼在袁承志颈中的武士扶下来时,只见他凸睛伸舌,早已气绝

而死。

皇太极道:“玉真总教头和众武士、众侍卫护驾有功,重重有赏。老鲍、老宁,你们受

伤了吗?”鲍承先和宁完我已由众侍卫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回入龙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这年轻人武功强得很哪,你叫甚么名

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杀了,多问些甚么?”皇太极道:“是谁指使

你来刺我?”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实而言,也好让鞑子知道袁督师有子。”大声道:“我

是前蓟辽督师袁公的儿子,名叫袁承志。你鞑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万汉人,恨不得食你

之肉。我今日来行刺,是为我爹爹报仇,为我成千成万死在你手下的汉人报仇。”皇太极一

凛,道:“你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继承我爹爹遗

志,抗御你鞑子入侵。”众侍卫连声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极挥手命众侍

卫不必再喝,温言道:“袁崇焕原来有后,那好得很啊。你还有兄弟没有?”袁承志一怔,

心想:“他问这个干么?”说道:“没有!”皇太极问道:“你受了伤没有?”袁承志叫

道:“快将我杀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极叹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祯皇帝不明是非,杀害了忠良。当

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议,明清两国罢兵休民,永为世好。只可惜和议不成,崇祯反而说这是

你爹爹的大罪,我听到后很是痛心。崇祯杀你爹爹,你可知是哪两条罪名?”袁承志默然。

他早知崇祯杀他爹爹,有两条罪名,一是与清酋议和,勾结外敌,二是擅杀皮岛总兵毛文

龙。孙仲寿、应松等说得明白,当日袁督师和皇太极议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清兵势大,

明兵力所不敌,只有练成了精兵之后,方有破敌的把握,议和是为了练兵与完缮城守。至于

毛文龙贪赃跋扈,劫掠百姓,不杀他无以整肃军纪。

皇太极道:“你爹爹是崇祯害死的,我却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杀崇

祯,却来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敌人,怎会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间计,骗信

崇祯,害死我爹爹。崇祯要杀,你也要杀。”皇太极摇摇头,道:“你年轻不懂事,甚么也

不明白。”转头向范文程道:“范先生,你开导开导他。”袁承志大声道:“你想要我学洪

承畴么?哼,袁督师的儿子,会投降满清吗?”

这时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员,都是听说有刺客犯驾、夤夜赶来护驾的。皇太极

道:“祖大寿在这里吗?”阶下一名武将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头。袁承志心中

一凛,祖大寿是父亲当年麾下的第一大将,父亲被崇祯下旨擒拿时,他心中不服,带兵反出

北京,后来父亲在狱中修书相劝,他才重受崇祯令旨。他与清兵血战前后数十场,但崇祯对

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凌河为皇太极重重围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后降了又反,

在锦州数场血战,后援不继,被擒又降。心想:“他对我爹爹虽然不错,但投降鞑子总是大

大不该。”忍不住高声斥道:“祖大寿,你这无耻汉奸!”祖大寿站起身来,转头瞧着他。

袁承志见他剃了额前头发,拖根辫子,头发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无统兵大将的半分英

气,喝道:“祖大寿,你还有脸见我吗?你死了之后,有脸去见我爹爹吗?”祖大寿在阶下

时已听到皇太极和袁承志对答的后半截话,突然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颤声道:“袁公

子,你……你长得这么大了,你……你三岁的时候,我……我抱过你的。”袁承志怒道:

“呸,给你这汉奸抱过,算我倒霉。”祖大寿全身一颤,张开双臂,踏上两步,似乎又想去

抱他,但终于停步,张嘴要待说话,声音却哑了,只“啊,啊,啊”几声。皇太极道:“祖

大寿,这姓袁的交由你带去,好好劝他归顺。当真不降,咱们把他千刀万剐。哼,这小子胆

子倒大,居然来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寿跪下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天恩浩荡,

臣自当尽力相劝。”皇太极点头道:“好,你带他去吧!”祖大寿走到袁承志身边,伸手欲

扶。袁承志退后两步,手脚上铁链当啷啷直响,喝道:“别来碰我!”祖大寿缩开了手,躬

身退出殿去。两名侍卫携着袁承志,跟在他身后。袁承志回过头来,向皇太极瞧去,只见他

眼光也正向他瞧来,神色间却显得甚是和蔼。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这鞑子皇帝肚

子里在打甚么鬼主意。”到得宫外,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骑,自己另行骑了

匹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入书房,说道:“你们出去!”四名亲随躬

身出房。祖大寿掩上了房门,一言不发,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铁链。袁承志自在宫内之时,

便已缓缓运气,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见他竟来解自己身上铁链,心想:“你只道我穴

道被点,兀自动弹不得,哼哼,这可太也托大了!”祖大寿缓缓将铁链一圈圈的从袁承志身

上绕脱,始终一言不发。袁承志暗暗运气,觉膻中穴处气息仍颇窒滞,心想:“那道人的手

劲当真了得。我穿着木桑道长所赐的金丝背心,受了他这三指,兀自如此。若无这背心护

体,哪还了得?”又想:“祖大寿要劝我投降鞑子,我且假装听他的,拖延时刻。一待胸间

气息顺畅,便发掌击死了这汉奸,穿窗逃走。”却听祖大寿低沉着嗓子道:“袁公子,你这

就去吧。”袁承志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你说甚么?”祖大寿

道:“要刺杀大清皇帝,实在难得很。你还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寿

道:“是,你有没有受伤?”袁承志道:“没有。”祖大寿道:“你骑我的马,天一亮立即

出城。”袁承志道:“你为甚么放我走?”祖大寿黯然道:“你是袁督师的亲骨血,祖大寿

身受督师厚恩,无以为报。”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鞑子皇帝查问起来,你定有死

罪。”祖大寿道:“那走着瞧吧。大清皇帝说过,不会杀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

客,罪名太大,皇帝说不定还会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贪生,却害了你一命。”

祖大寿苦笑道:“我的性命,还值得甚么?在大凌河城破之日,我早该死了。锦州城破

之日,更该当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么你跟我一起逃

走。”祖大寿摇摇头道:“我老母妻儿、兄弟子侄,一家八十余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

的。”袁承志心神激荡,突然胸口内息逆了,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心下寻思:“他投降鞑子,就是汉奸,我原该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会放我走。我

一走,鞑子皇帝非杀了他不可。是我杀他,还是鞑子杀他,本来毫无分别。但是我难道眼睁

睁的让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给鞑子杀了,我以有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

能轻易送命?我当然不想死,为了一个汉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

委决不下,越是咳得厉害,面红耳赤,险些气也喘不过来。祖大寿轻轻拍他背脊,说道:

“袁公子,你刚才激斗脱力,躺下来歇一会儿。”袁承志点点头,盘膝而坐,心中再不思

量,只是凝神运气。那玉真子的点穴功夫当真厉害,初时还以为给封闭了的穴道已然解开,

但一运气间,便觉胸口终究不甚顺畅,心知坐着不动,那也罢了,若是与人动手,或是施展

轻功跳跃奔跑,势必会闭气晕厥。于是按照师父所授的调理内息法门,缓缓将一股真气在各

处经脉中运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觉真气畅行无阻,更无窒滞,慢慢睁开眼来,却见

阳光从窗中射进,竟已天明。他微吃一惊,只见祖大寿坐在一旁,双手搁膝,似在呆呆出

神。袁承志站起身来,说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寿脸上微现喜色,道:“公子好些

了?”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么来历?武功这么厉害。”祖大寿道:“他

是新近从西藏来的,上个月宫中布库大校技,这道人打败二十三名一等布库武士,后来四五

名武士联手跟他较量,也都被他打败了。皇帝十分喜欢,封了他一个甚么‘护国真人’的头

衔,要他作布库总教头。公子,你喝了这碗鸡汤,吃几张饼,咱们这就走吧。”说着走到桌

边,双手捧过一碗汤来。袁承志心想:“我专心行功,有人送吃的东西进来也不知道。他本

来就可杀我,也不用下毒。”接过汤碗,喝了几口,微有苦涩之味。祖大寿道:“这是辽东

老山人参炖的,最能补气提神。”袁承志吃了两张饼,说道:“你带我去见鞑子皇帝,我投

降了。”祖大寿大吃一惊,双目瞪视着他,随即明白,他是不愿自己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

降,然后再谋脱身,沉吟片刻,道:“好!”带着他出了府门,两人上了马。祖大寿也不带

随从,当先纵马而行,袁承志跟随其后。

行了几条街,袁承志见他催马走向城门,见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德盛门”,旁边有一

行弯弯曲曲的满洲文,知道这是盛京南门,昨天便是从这城门中进来的,心觉诧异,问道:

“咱们怎地出城?”祖大寿道:“皇帝在城南哈尔撒山围猎。”袁承志不再言语了。两人出

城行了约莫十里。祖大寿勒马停步,说道:“公子,咱们这就别过了。”袁承志惊道:“怎

么?咱们不是去见鞑子皇帝么?”祖大寿摇头苦笑,道:“袁督师忠义包天,他的公子怎能

如我这般无耻,投降鞑子?”解下腰间佩剑,连鞘向他掷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寿突然

圈转马头,猛抽两鞭,坐骑循着回城的来路疾驰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追他回来,还是和他一起回

城,就这么微一迟疑,祖大寿催马去得远了,只听他远远叫道:“多谢你叫我两声叔叔!”

袁承志坐在马上,茫然若失,过了良久,才纵马南行。又行了约莫十里,远远望见青青、洪

胜海、沙天广等人已等在约定的破庙之外。青青大声欢呼,快步奔来,扑入他的怀里,叫

道:“你回来啦!你回来啦!”袁承志见她脸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虑挂怀,多半一夜未

睡。

青青见他殊无兴奋之色,猜到行刺没有成功,说道:“找不到鞑子皇帝?”袁承志摇摇

头:“人是找到了,刺不到。”于是简略说了经过。众人听得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青青

拍拍胸口,吁了口长气,说道:“谢天谢地!”袁承志想到祖大寿要为自己送命,心下总是

不安,说道:“今晚我还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给鞑子皇帝抓了起来,我要救他。”青青道:

“大伙儿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让你独个儿去冒险了。”申牌时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内,

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迹,另投一家客店借宿。洪胜海去祖大寿府前察看,回报说,没听到祖大

寿给鞑子皇帝锁拿的讯息,府门外全没动静。袁承志心想:“鞑子皇帝多半还不知他已放走

了我,只道他正在劝我投降。”吩咐洪胜海再去打探。铁罗汉道:“我也去。”青青道:

“你不要去,别又跟人打架,误了大事。”铁罗汉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

可。”胡桂南道:“我跟罗汉大哥同去,他要闹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道:“既是如

此,一切小心在意。”傍晚时分,三人回到客店。铁罗汉极是气恼,说道:“若不是夏姑娘

先说了我,否则我真得扭下那几个小子的脑袋。”众人问起原因,洪胜海说了。

原来他们仍没听到有拿捕祖大寿的讯息,昨晚宫里闹刺客,却也没听到街头巷尾有人谈

论。三人于是去酒楼喝酒,见到有八名布库武士在大吃大喝,说得都是满洲话。洪胜海悄悄

跟两人说了。铁罗汉和胡桂南才知他们在吹嘘总教头如何英勇无敌,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剑,

剑头有钩,剑身弯曲,锋锐无比,当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剑是甚

么?铁罗汉站起身来,便要过去教训教训他们,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毕下楼,三

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们住宿的所在。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给人夺去,实是生平从所未有

的奇耻,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这把剑非夺回不可,却又如何从这绝顶高手之

中夺回来?一时沉吟不语。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来。那玉真子总要

睡觉,凭他武功再高,睡着了总打我不过吧?”众人都笑起来。袁承志道:“好,这就偏劳

胡大哥了,可千万轻忽不得。胡大哥只须盗剑,不必杀他。将他在睡梦中不明不白的杀了,

非英雄好汉所为。”胡桂南道:“是,日后盟主跟他一对一的较量,那时才教他死得心

服。”袁承志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单打独斗,我也未必能胜。”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

却是为了此事太过凶险,玉真子纵在睡梦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时惊觉反击,就算

受了致命重伤,他在临死之前的一击,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过晚饭后,胡桂南换上黑衣,兴冲冲的出去。袁承志终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

我去给你把风。”两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并不如行刺鞑子皇帝那么要干冒奇险,又素

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无双,倒不担心。胡桂南在前领路,行了三里多路,来到布库武士

的宿地。只见居中是一座极大的牛皮大帐,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声道:“那八名

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这里。”袁承志道:“咱们抓一名

武士来问。只可惜咱们都不会说满洲话。”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势要他带路便是……”话

未说完,只见两名武士哼着小曲,施施然而来。袁承志待两人走到临近,突然跃出,伸指在

两人背心穴道上各点一指,劲透要穴,两人登时动弹不得。他出手时分了轻重,一名武士立

即昏晕,另一名却神智不失。他将晕倒的武士拖入矮树丛中,胡桂南左手将尖刀抵在另一名

武士喉头,右手大打手势,在自己头顶作个道髻模样,问他这道人住在何处。那武士道:

“你作甚么?我不明白。”不料他竟会说汉语。原来盛京本名沈阳,向是大明所属,为满清

所占后,于天启五年建为京都,至此时还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汉人。这些布库武

士除了练武摔交,每日里便在酒楼赌馆厮混,泰半会说汉语。胡桂南大喜,问道:“你们的

总教头,那个道士,住在哪里?”那武士给尖刀抵住咽喉,正自惊惧,一听之下,心想:

“你要去找我们总教头送死,那真是妙极了。”嘴巴向着东边远处一座房子一努,说道:

“我们总教头护国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里。”那屋子离其余小屋有四五十丈,构筑也高大

得多。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胁下再补上一指,教他晕厥后非过三四个时辰不醒。胡桂南将

他拖入了树丛。

两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只见到处黑沉沉地,窗户中并无灯烛之光。胡桂南低声道:

“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们等。”两人绕到后门,胡桂南贴身墙上,悄没声息的爬上。跟着

又沿墙爬下。袁承志见他爬墙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开,缩头耸肩,行动又慢,倒似是一

只乌龟一般,但半点声息也无。却非自己所及,心想:“圣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进屋

时若是稍有声息,定让玉真子发觉,当下守在墙边,凝神倾听。过了一会,听得墙内树上有

只夜枭叫了几声,跟着便又一片静寂。突然之间,隐隐听得有女子的嬉笑之声。接着有个男

子哈哈大笑,说了几句话,相隔远了,却听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志心道:“他还

没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险,于是跃墙而入,只听得男女嬉笑之声不绝,

循声走去,忽听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处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

玉真子笑道:“我来摸摸看。”袁承志登时面红耳赤,站定了脚步,心想:“这贼道在干那

勾当,幸亏青弟没同来。”听着那女子放肆的笑声,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荡,当即又悄悄出

墙,坐在草丛之中。又过了一会,一阵风吹来,微感寒意。这日是八月初旬,北国天时已和

江南隆冬一般。突然之间,只听得玉真子厉声大喝:“甚么人?”袁承志一惊站起,暗叫:

“糟糕,给他发觉了!”跃上墙头,只见一个黑影飞步奔来,正是胡桂南,奔到临近,却见

他手中累累赘赘的抱着不少物事,心念一闪:“胡大哥偷儿的脾气难除,不知又偷了他甚么

东西,这么一大堆的。”当下不及细想,跃下去将他一把抓起,飞身上墙,跃下地来,便听

得玉真子喝道:“鼠辈,你活得不耐烦了。”身子已在墙头。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

走!”袁承志大喜,回头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见玉真子全身赤裸,下体却臃臃

肿肿的围着一张厚棉被,双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

那调调儿,我将他的衣服都偷来了。”说着双手一举,原来抱的是一堆衣服,转身道:“盟

主,你的宝剑!”那把金蛇剑正插在他的后腰。

袁承志拔过剑来,顺手插入腰带,又奔出几步。玉真子已连人带被,扑将下来,喝道:

“小贼!”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击他肩头,喝道:“你我再斗一场。”玉真

子只感这掌来势凌厉之极,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两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

惊,看清楚了对手,心下更惊,叫道:“啊!你这小子逃出来了。”他初时只道小偷盗剑,

便赤身露体的追了出来,哪料得竟有袁承志这大高手躲在墙外。袁承志一退之后,又即上

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脱,只得以右掌迎敌。但这条大棉被何等累赘,只拆得两

招,脚下一绊,一个踉跄,袁承志顺势一拳,重重击在他肩头。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浓

情畅怀之际,给胡桂南乘机偷去了宝剑衣服,本已大吃一惊,这时再遇劲敌,肩头中了袁承

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条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岁之后,从未在人前赤裸过身子,这时狼狈

万状,全想不到若是抛去棉被,赤身露体的跟袁承志动手又有何妨?时当夜晚,又无多人在

旁,就算给人瞧见了,他本是个风流好色的男子,也没甚么大不了。但穿衣的习俗在心中已

然根深蒂固,手忙脚乱的只顾抵挡来招,左手却始终紧紧抓着棉被不放。再拆两招,背心上

又被袁承志一掌击中。这一掌蓄着混元功内劲,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

口鲜血。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击,笑道:“此时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

打过。”胡桂南急道:“盟主,饶他不得,只怕于祖大寿性命有碍。”袁承志心中一凛:

“不错,他去禀告鞑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杀他灭口不可。”纵身上前,双拳

往他太阳穴击去。玉真子见来招狠辣,自然而然的举起双手挡格,虽将对方来拳挡开,但棉

被已溜到脚下,“啊”的一声惊呼,胸口已结结实实的被袁承志飞脚踢中。玉真子大骇,再

也顾不得身上一丝不挂,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随后追去。这道人武功也当真了得,身

上连中三招,受伤极重,居然还是奔行如飞,轻功之佳,实是当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赶,

眼见他窜入了那座牛皮大帐,当即追进。刚奔到帐口,只见帐内烛火照耀如同白昼,帐内站

满了人,当即止步,闪向一旁,只听得帐内众人齐声惊呼。这时胡桂南也已赶到,一扯袁承

志手臂,绕到帐后。两人伏低身子,掀开帐脚,向内瞧去。只见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

下,全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全身肌肤居然雪白粉嫩,胸口却满是鲜血,这模

样既可怪之极,又可笑无比。帐中一声惊呼之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大

声说起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皇帝皇太极。见帐内站满的都是

布库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皇帝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来啦。

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武士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领略过这些布库武士的功夫,武功

虽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着实难斗,帐中武士人数如此众多,要行刺皇帝是万万不

能,当下静观其变。只见一名武士首领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

起身来,似是扫兴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袁

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宫中行刺可方便得多

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机在半路上动手。”胡桂南又惊

又喜,道:“盟主小心!”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之后,只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

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这些布库武士又赶来纠缠。”跟不到一

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竟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宫,到

这屋里又干甚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园,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

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锦绣灿烂,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

凤凰。迎面一张殷红的帷子掀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

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身相迎。这女子衣饰华贵,帽子后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

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端丽,全身珠光宝气,心想:

“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武士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

在这里等着,这是皇帝的行宫。”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脸蛋,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

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

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

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

身到床底下去看。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时,和

情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突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皇帝提前回来,以致瞧出了破绽。

难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便在

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突然打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

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晃动了几下,便即熄灭。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点燃,

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动弹,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

可,看那人时,正是昨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

慰。袁承志眼见到这惊心动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乱跳,寻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大包天,

竟敢弑了哥哥。事情马上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青青见他

神色惊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鞑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杀的。”众人料想鞑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

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北京,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

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满清立了皇太极的小儿子福临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

王多尔衮辅政。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

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

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

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

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袁承志此番远赴辽

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

人终究是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不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

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

地的打仗办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

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

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

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多尔衮手段的狠辣,范文程

等人的深谋远虑,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

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童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

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

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

身法甚是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

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见,但这边

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这一提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人在向前

急奔。他放轻脚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相距已近。但见那两人身穿红

衣,头上伸出两条小辫子,看背后模样,竟是十五六岁的童子。两人肩头各负一个包裹,从

身形脚步瞧来,包裹份量着实不轻,想来便是库银了,小小年纪,负了重物居然还能如此奔

跃迅捷,实是难得。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袁承志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

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冲而出。

守在城门口的军士眼前一花,两团火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

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团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之人的背影时,三

人早已去得远了。袁承志尾随双童,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奔行七八里路,眼前尽

是田野。两童来到一座大宅之前,从身边取出带钩绳索,抛将上去,抓住墙头,攀援而上,

跳了进去。袁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居然没一道门户。围墙涂

得黑漆漆的,甚是阴森可怖,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

奇心起,纵身跃入,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负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

意,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是无门。他这时一不做二不休,跃上墙

头。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

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垣更比白墙高了三尺。跃进一重又是一重,

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三尺,他轻功再高,也已不能跃上墙头,

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寻思:“难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绳索攀

援?必定另有密门。”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翻身而起,坐上墙头,只见里面是五开间三

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高声叫道:“晚辈冒昧,擅进宝庄。贤主人可能赐见么?”说话一停,只听五道高墙

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组成一片烦杂之声,屋中始终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巨犬,张牙舞爪,高声狂吠,模样甚

是凶恶。他本见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识,这时见屋里放出

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进屋时,只见青青正

在雇匠购物,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忙得不可开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

我甚多,当日衢江江上那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一年,竟然逐渐改变。晚饭后,他

把刚才所遇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样人。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

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

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

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

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

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

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

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

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

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

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

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

脂花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

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

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

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

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哪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

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

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

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鹰

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

人,上屋去偷偷一张。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大家叫

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

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袁

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必定精明强

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谈

了一会,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

了送来各物,都放在公差聚会的那个大院子里。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

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

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

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

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

“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

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

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

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再无异事,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

饮酒闲谈,家丁送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

道:“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请安,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

肯进来。”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

物都退了回去。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

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

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

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甚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愣愣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

见,都感诧异,齐问:“干甚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气又大,因此

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

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

要?”铁罗汉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儿?”众人开了一

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甚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

女婿。这天晚上,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

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首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

像。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

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

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

炯发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十分冒昧。不过实是有件

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

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跪下来磕头。袁承志连忙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

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愣,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

别说子女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

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首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

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玩笑

险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怎地老是问我有没女儿?总不是想拜我

为干爹吧?”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行了礼,对单

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个揖,道:“小

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

了。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饮酒赏雪。两人没单

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

酒菜。两人喝酒闲谈,赏玩风景。当地平时就已荒凉,这时天寒大雪,更是不见有人。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甚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

刚赞你变得乖了,哪知仍是这般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心

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袁承志

道:“不知他想求咱们甚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甚么,都别答应。”

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

泣。袁承志忙说笑话岔开。

坐了半日,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经过一座凉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

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赤裸。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

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给我银子

干甚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有酒却不请人喝,真不够朋友。”

青青大怒,回头要骂。袁承志见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严寒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

奇怪,听了这几句话,一拉青青的手,转头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菜冷酒,颇为不恭,

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残菜、喝冷酒,那正合适。”袁承

志从食盒中拿出一壶吃剩的酒菜,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这乞丐四十岁左右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壶酒喝

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笑道:“你倒识货,上口便知。”那

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袁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

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的胸襟,也算难得。”袁承志

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丐,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只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左方甚么东

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么?”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么虫豸。”

但见那乞丐神情紧迫,双手箕张,似乎作势便欲扑上。两人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

色极是严重。

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他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

白雪中灿然生光。

注:清太宗皇太极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纪》:“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

殿,是夕亥时无疾崩,年五十有二。”当天他还在处理政事,一无异状,突然在半夜里“无

疾崩”,后人颇有疑为多尔衮所谋杀,但绝无佐证。顺治六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据说

和皇太极的妃子庄妃、即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正式结婚。张煌言诗有云:“春官昨进新

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此事普遍流传,但无明文记载。近人孟森认为不确,胡适则对孟

森之考证以为不够令人信服。北方游牧渔猎民族之习俗和中原汉人大异,兄终弟及,原属常

事。清太后下嫁多尔衮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回目中“烛影”用宋太宗弑

兄宋太祖“烛影摇红”故事。“昭阳”用赵合德居昭阳殿故事。赵合德为皇后赵飞燕之妹,

封昭仪,与人私通,后致汉成帝于死。清庄妃为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民间传说称之为“大

玉儿”、“小玉儿”者也。汉、宋、清三朝宫闱秘事,未尽可信,牵扯为一,或近于诬。小

说家言,史家不必深究也。

第十五回 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

只见那金色小蛇慢慢在雪地中游走,那乞丐屏息凝气,紧紧跟随。小蛇游出十余丈,来

到一个径长丈许的圆圈。四围都是白雪,圈中却片雪全无。眼见雪花飘入圈子便即消融,变

成水气,似乎泥土底下藏着个火炉一般。小蛇游到圈边,并不进去,围着圈子绕了几周。那

乞丐向袁承志和青青摇手示意,叫他们不可走近。两人心想化子捉蛇,有甚么大不了,见他

煞有介事,就静静站在一旁观看。只见那小蛇向着圈子中间一个大孔不住嘘气,过了一盏茶

时分,只听嗤的一声响,小蛇猝然退倒,洞里窜出一条大蛇来。青青吓了一跳,失声惊呼。

那乞丐怒目横视,如不是他心情紧张,只怕早已大声斥骂了。大蛇身长丈余,粗如人臂,全

身斑斓五色,一颗头作三角形,比人的拳头还大。袁承志曾听木桑道人说起,凡蛇头作三角

形的必具奇毒,寻常大蛇无毒,此蛇如此巨大,却是毒蛇,实在罕见。蛇虫之物冬天必定蛰

伏土中,极少出外,这大蛇似是被小蛇激引出来,血红的舌头总有半尺来长,一伸一缩,形

状可怖。这时小蛇绕圈游走,迅速已极。大蛇身躯比小蛇粗大何逾五六十倍,但不知怎样,

见了小蛇竟似颇为忌惮,身子紧紧盘成一团,昂起蛇头,双目紧紧盯住小蛇,不敢丝毫怠

忽。小蛇越游越急,大蛇转头也随着加快。青青这时不再害怕,只觉很是有趣,一回头,却

见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不住从一只破布袋里摸出一块块黄色之物,塞入口中乱

嚼,嚼了一阵,拿出来捏成细条,围在圈外,慢慢的布成了一个黄圈。药物气息辛辣,虽然

相隔不近,却仍是刺鼻难闻。那小蛇突然跃起,向大蛇头顶扑去,大蛇口中喷出一阵红雾。

小蛇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又落在地下游走,看来红雾极毒,小蛇不敢接近。袁承志突然想

起,《金蛇秘笈》中记载有一套拳法,路子有些像“八卦游身掌”,但变化远为繁复。此时

见到大小两蛇相拒互攻,忽想这拳法和蛇斗颇为相似,金蛇郎君当年创下这路拳法,莫非是

山观蛇斗而触机么?又想:这条小蛇也是金色,倒也巧合。那乞丐仍是不住嚼烂药物,在第

一道黄线圈外又敷了两道圈子,每道圈子相距尺许。他布置已毕,这才脸露笑容,俯身静观

两蛇争斗,那小蛇连扑数次,都被大蛇喷红雾击退。袁承志心想:“小蛇数次进攻,身法各

不相同,大蛇的红雾却越喷越稀。再斗下去,大蛇必败。”却见大蛇突然反击,张开大口,

露出獠牙疾向小蛇咬去。小蛇东闪西避,常常间不容发,有时甚至在大蛇口中横穿而过,大

蛇却始终伤它不到。这般穿了数次,大蛇似乎明白了敌人的招数,伸口向左虚咬一口,待小

蛇跃起,忽然间身子暴长,如箭离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那小蛇在空中竟会打转,弯腰

一撞,登时一头把大蛇的左眼撞瞎。袁承志看得心摇神驰,真觉是生平未见之奇,情不自

禁,大叫一声:“好呀!”大蛇受创,嗤的一声,钻入了洞中。它出来得快,回得更快,霎

时之间,丈余的身子没得无影无踪。小蛇对着洞口又不住嘘气。青青突然感到一阵头晕,

“啊哟”一声,拉住袁承志手臂。袁承志吃了一惊,知她贪看蛇斗,站得太近,大蛇喷出来

的红雾是剧毒之物,弥散开来,以致中了蛇毒。想起胡桂南所赠的朱睛冰蟾是解毒灵物,幸

好带在身边,忙摸出来放在她口边。青青对着冰蟾吸了几口气,觉得一阵清凉,沁入心脾,

头晕顿止。那乞丐望见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视,满脸艳羡之色。袁承志接过冰蟾,放入

囊中,拉青青退开了数步,心想:“你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这是珍物,你天大与毒物

为伍,这朱睛冰蟾倒是件防身至宝呢。”

只见蛇洞中渐渐冒出红雾,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嘘气,又要出斗,果然红雾渐浓,

大蛇又嗤的一声钻了出来。这时大蛇少了一只眼睛,灵活大减,不多时右眼又被撞瞎。大蛇

对准洞口猛窜,哪知小蛇正守在洞口。两蛇相对,大蛇一口把小蛇吞进了肚里。这一下袁承

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小蛇已经大胜,怎么忽然反被敌人吞去?只见大蛇翻翻滚

滚,显得十分痛楚,突然一个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钻了出来。青青叹道:“唉,这小

家伙真是又凶又狡猾。”大蛇仍是翻腾不已,良久方死。那小蛇昂起身子,笔直竖起,只有

尾巴短短的一截着地,似乎耀武扬威,自鸣得意,绕着大蛇尸身游行一周后,蜿蜒向外,那

乞丐神色登时严重。小蛇游到黄圈之旁,突然翻了个筋斗,退进圈心。青青问道:“这些黄

色的东西是甚么?”袁承志道:“想是雄黄、硫磺之类克制蛇虫的药物。”青青道:“这条

小蛇很有趣,我帮蛇儿,盼望这化子捉它不到。”她也早想到了父亲的外号,先前那乞丐神

态无礼,她倒盼望他给小蛇撞瞎一只眼睛。只见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使力,

跃了起来,从空中穿过了黄线,落在第二道圈内。乞丐神色更见紧张,小蛇又是急速游走,

一弹之下,又跃过了一层圈子。乞丐口中喃喃自语,取出一把药物,嚼烂了涂在手上臂上。

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着绕圈疾行。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不久见乞丐全身淌汗,

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觉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心想这小小一条蛇儿,何苦跟它费

那么大的劲?袁承志低声道:“这乞丐武功很好,看来跟沙天广、程青竹他们不相上下。”

青青道:“我看他身法手劲,也不见有甚么特别。”袁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动,屏住呼

吸,竟支持了这么久。”青青道:“为甚么不呼吸?啊,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气,不敢喘

气。”这时一人一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跃起向圈外窜出,乞丐刚巧赶上,迎头一口气吹

了过去。小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继续游走。如此窜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忽然

不住改变方向,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么一来,乞丐便跟它不上了。那小蛇东边一窜,西

边一闯,终于找出空隙,跃出圈子。袁承志和青青不禁失声惊呼。青青跟着拍手叫好。乞丐

见小蛇跃出黄圈,立即凝立不动,说也奇怪,那小蛇并不逃走,反而昂首对着乞丐,蓄势进

攻。这一来攻守易势,乞丐神态慌张,想逃不能,想攻不得。袁承志手中扣住三粒铜钱,只

待乞丐遇险,立即杀蛇救人。小蛇窜了数次,那乞丐都避开了,但已显得十分狼狈。袁承志

见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急中生智,等小蛇再窜上来时,伸出左手大拇指一晃,

小蛇快似闪电,一口已咬住拇指。乞丐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两指

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从破布囊里取出一个铁管,把小蛇放入,用木塞塞牢,随手把铁

管在地上一丢,转头对袁承志厉声道:“快拿冰蟾来救命。”青青见小蛇终于被擒,已是老

大不快,听他说话如此无礼,更是有气,说道:“偏不给!”袁承志见他一身武功,心中爱

惜,又见他左掌已成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而黑色还是向上蔓延,这小蛇竟具如此剧

毒,不禁心惊,于是取出朱睛冰蟾,递给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对准左手拇指,不

到片刻,伤口中的黑血汩汩流下,都滴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

再过一阵,黑血变成红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裤上撕块破布扎住伤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

囊。青青伸出手道:“冰蟾还来。”乞丐双眉竖起,满脸凶相,喝道:“甚么冰蟾?”青青

向他身后一指,惊叫起来:“啊,那边又有一条小金蛇!”乞丐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青

俯身拾起地下铁管,对准乞丐的背心,喝道:“我拔塞子啦。”

乞丐知道中计,这塞子一拔开,小蛇必定猛窜而出,咬他背心,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

中要害,纵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摸出冰蟾来还给袁承志,笑道:

“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这小姑娘真聪明。”青青待袁承志接过冰蟾,把小铁管还掷地下。

袁承志本来颇想和那乞丐结交,然见他非但不谢救命之恩,反而觊觎自己至宝,人品十分卑

下,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和青青携手走了。那乞丐目露凶光,喝道:“喂,你们

两个慢走!”青青怒道:“干甚么?”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们走路。你们两个小

家伙想不想活命?”青青见他如此蛮不讲理,正要反唇相讥,袁承志抢着道:“阁下是

谁?”那乞丐目光炯炯,双手一伸一缩,作势便要扑来伤人。袁承志心想:“这恶丐自讨苦

吃。”那乞丐正要出击,突听远处兵刃叮当相交,几个人呼斥奔逐,踏雪而来。前面奔逃的

是两个红衣童子,肩头都负着一个大包袱,边逃边打,后面追赶的是四五名公差,为首一

人,袁承志和青青认得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手持一杆铁尺,敲打截戳,居然都是上乘的

点穴功夫。这件公门中差役所用的寻常武器,在高手手里竟也极具威力。那两个童子招架不

住,直向乞丐奔来,叫道:“齐师叔,齐师叔!”一面把肩头的包袱抛了过来。那乞丐双手

各接一包,放在地下。他见二童抛去重物后身手登时便捷,返身双战单铁生,打得难解难

分,其余几名公差武功都是平平,心中记着冰蟾至宝,转身扑向袁承志,伸手便去抓他肩

头。袁承志不愿显示武功,回头就跑,躲到了单铁生身后。

单铁生初见袁承志、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惊,忽见乞丐与袁承志为敌,

登时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穴”被铁尺

点中。另一名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将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

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赏我们一口饭

吃。”那乞丐道:“我一个臭叫化子,有甚么名字?”俯身解开红衣童子被点的穴道。这时

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捡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名童子抢将上去,一掌一个,打倒

两名公差,抢了包袱便走。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

下。”两名童子毫不理会,只是狂奔。单铁生几个起落,举铁尺向后面那童子背心点去,突

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着实了得,

铁尺倒竖,尾端向敌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击对方背心。单铁生左臂横格,

想试试敌人的功力。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两名红衣童子去了。

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觉吃惊,心想己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

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

志愕然不解,说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甚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

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

立时九城震动。皇帝过不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傅尚书和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狠狠训斥了一

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指挥司衙门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众公

差给上司追逼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越是追查得紧,库银却接

连一次又一次的失盗。众公差无法可施,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

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内外仔细查勘,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

是武林好手,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好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

声,道:“原来你是疑心我们作贼!”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么想,后来

再详加打听,才知袁相公在南京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

雄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他这样的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

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来盗取库

银?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后也必严令禁止。后来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

公要我们好看来着。这么一位大英雄来到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是难怪袁相公生气。

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

铁生续道:“因此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

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

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

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动声色。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

就跟他拚命,哪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追这两个小鬼来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

化。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袁承志忙即扶起,寻

思:“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等腌公

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当下把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

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赃是公差老哥们干

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

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归途之中,青青大骂那恶丐无礼,说下次若再撞见,定要叫他吃点苦

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

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骂。一名少

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甚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

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

份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残害良

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又走一

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

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

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回到寓所,洪胜海

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

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

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

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

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哪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

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个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

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袁

承志问道:“甚么毒物伤的?”沙广天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

不知是中了甚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

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收毒气,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

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

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

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褪尽。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

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来,开几帖

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

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一问旁人,才知那

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

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袋里拿钱,心想代他

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哪知一时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那两人突然

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

知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间奇痛入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

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碰去,

同时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

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赫赫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

猛扑过来。”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声惊叫,

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待要发

掌反击,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

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支青竹镖,

打中了她胸口,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

知道了。”

沙天广道:“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们青竹帮跟

江南江北的丐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难道她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

不会。她第一次伤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胡桂南

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甚么毒药,毒性这般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钢

套子,否则这般厉害的毒药,自己又怎受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咒骂。沙天广道:

“程兄你安心休养,我们去给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

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访查。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哪里查得到半

点端倪?这天早晨,独眼神龙单铁生又来拜访,由沙天广接见。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

库银又失了三千两。沙天广唯唯否否,后来随口说起那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次

日一早,单铁生兴冲冲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

消息,最好请袁相公一起出来,大家商酌。”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卖好,

还是要胁?”袁承志道:“两者都是,这就去见见他。”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

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青竹镖,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甲这几味

药解伤,于是派人在各家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这些药,就悄悄跟去。只见这老乞婆受伤

多日,倘若药材已经买足,这条计策就不灵了。总算运气不错,做公的盘问各处药材店,得

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甚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

道是在哪里?原来是诚王爷的别府!诚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贵胄,怎会跟这些江湖

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都大为惊诧。袁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

别府去瞧瞧再说。”单铁生答应了。程青竹未曾痊愈,右臂提不起来,听从袁承志劝告,在

屋里候讯。袁承志怕敌人乘机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出城七八里,远远望见一列黑

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红衣童子进去的所

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我们来,好做他帮手?要真是王公的别府,

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之事,倒要小心在意。这时沙天广

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宅子没门,不知人怎样进去?”

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王爷的别府,旁人也不敢多问。”袁承志决心静以待变,不

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头观赏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

忽听得鸡声咯咯,两只大公鸡振翅从墙内飞了出来。跟着跃出两名蓝衫童子,身手甚是

便捷,数扑之下,便捉住了公鸡,向袁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

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鸡再大,也

飞不到那么高,有人从墙里掷出来的。那两个童儿假装捉鸡,其实是在察看咱们的动静。”

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已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话未说完,突

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穿一件天蓝色锦缎皮袍,十分光鲜,

袍上却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

志、青青和单铁生都是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尚未回报。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

到里面,让我作个东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

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袁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

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铁门与围墙交界处造得细致严密,是以便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

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墙后,那人请众人到花厅坐下,家丁端出菜

肴,筛上酒来。

众人见菜肴丰盛,然而每一盘中皆是大红大绿之物,色彩鲜明,形状特异,似乎都是些

蛇虫之类,哪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夹起一条东西,

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条蜈蚣。众人尽皆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

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些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那人见把对方吓倒,得意之极,对单

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可知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

人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甚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无名小

卒,老兄也不会知道。”单铁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啊,原来阁下是锦衣毒丐。

在下久闻大名。”袁承志从没听过锦衣毒丐的名字,见单铁生如此震动,想必是个大有来头

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又听单铁生恭恭敬敬的说道:“贵教

向在两广云贵行道,一直无缘拜见。”齐云*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

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们来到京城,弟兄们消息不灵,礼貌

不周,在下这里谢过。”说着连连作揖。齐云*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袁承志心想:

“公门捕快欺压百姓之时,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

单铁生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

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取了库银四万五千两,这数

目实在太小,实在太小!预计取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傅尚书跟五

城兵马周指挥使知道之后,定会来向诚王爷赔罪。我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齐

云*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银子是在诚王爷别府,难道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此言一出,人人为之色变。忽然间厅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

人都不觉打个寒噤,寒毛直竖。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惊道:“那是甚么?”齐云*立即站

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教主也

到了北京?”齐云*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

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连骨头也剩不

下一根。”袁承志还想看个究竟,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情势又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

怖,说道:“好,大伙儿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突然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

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花厅中登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得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鸣,又如毒虫合啼,众人听了,当

真是不寒而栗。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进厅来,

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么古怪,前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

首先走了出去,众人跟随在后。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殿

堂。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上殿

分站两旁,每一边都是分穿红、黄、蓝、白、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那两名身穿红衣的就

是目前盗库银的童子,这时那两童垂首低眉,见到众人毫不理会。只听殿后钟声当当,走出

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共是一十六取。锦衣毒丐站在

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袁承志心想:

“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声问单铁生:“他们在捣甚么鬼?”单铁生脸色苍

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

是甚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哟,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铁手,

你没听见过吗?”袁承志摇摇头。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逃吧。”袁承

志道:“瞧一下再说!”单铁生心中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话

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个子身形一晃,追了过去,跃起身

来,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去。那高个子举手一挡,

啦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立。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均为兵刃

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

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

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沙天广上前把单铁生拉起。

只见十名童子各从袋里取出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人一齐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

女,往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只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其音清越,

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

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

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

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出来,分持羽扇拂尘。

那女子一笑,说道:“啊哟,这么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忙入内堂,搬出几

张椅子,给袁承志等坐下。袁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五毒教教众都如此奇形怪状,横蛮狠

毒,教主本人当更是凶恶无伦,难道把单铁生吓得魂不附体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便是这个

年轻姑娘么?”那女子娇滴滴的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

都是在下的朋友,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

么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那女子问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袁承志道:“不是。

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是平民老百姓,跟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

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甚么来着?”袁承志道:“我有一个

姓程的朋友,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朋友,受了重伤,因此过来请问一下。我那姓程的

朋友说,他跟贵教的朋友素不相识,只怕是误会。”那女子笑笑道:“啊,原来是程帮主的

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伙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儿,献上茶

来。众人见茶水绿幽幽地,也不见茶叶,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怀冰蟾至宝,原想不会是鹰爪一流。”

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会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

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袁承志心想如将冰蟾交到她手里,只

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伤口中黑血片刻间便

即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

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

“他们是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抑些为是。”说道:“那当然

啦,天下厉害毒物甚多,这小小冰蟾,有甚么用?何况又是死物。”青青却不服气了,插口

道:“那也不见得。”

那女子听了袁承志的话本很高兴,听青青插口,哼了一声,道:“取五圣来!”五名童

子入内,捧了五只铁盒出来。另外五名童子捧了一只圆桌面大小的沙盘,放在殿中。十名童

子围着沙盘站定,红衣童子捧红盒,黄衣童子捧黄盒,五名锦衣童子各捧与衣同色的铁盒。

袁承志心想:“这些人行动颇有妖气。但瞧他们如此排列,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

胡乱唬人的。”又见左首第三个夷族打扮的壮汉走到沙盘之旁,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青旗,轻

轻一挥。五名童子打开盒子。青青不禁失声惊呼,只见每只盒中,各跳出一样毒物。哪五

样?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那夷人又是一挥青旗,十名童子一齐退开。众弟子中

走出四人,分据沙盘四周,喃喃伞咒,从衣袋中取出药物,咬嚼一阵,喷入沙盘。袁承志寻

思:“这些驱使毒物的怪法,我可一窍不通,莫要着了他们道儿。”再看盘中,青蛇长近尺

许,未见有何特异,其余四种毒物,却均比平常所见的要长大得多。五种毒物在盘中游走一

阵之后,各自屈身蓄势,张牙舞爪,便欲互斗。毒蜘蛛不住吐丝,在沙盘一角结起网来。蝎

子沉不住气,向网上一冲,弄断了许多蛛丝,随即退开。蜘蛛瞪眼向蝎子望了几眼,又吐丝

结网,网未布妥,蝎子又是一冲。这般结网冲网,几次之后,蝎子身上已粘满蛛丝,行动大

为迟缓,两只脚被蛛丝粘缠在一起,无法挣脱。蜘蛛乘机反攻,大吐柔丝,在蝎子身旁厚厚

的结了几层网,悄悄走到蝎子身前,伸足撩拨。蝎子突然翻过毒尾,啪的一声击打。蜘蛛快

如闪电,早已退开。这般挑逗数次,蝎子怒火大炽,一击不中,向前猛追过去,不提防正堕

入蜘蛛布置的陷阱之中。蝎子在网上拚命挣扎,眼见在蜘蛛网中弄破一个大洞。蜘蛛忙又吐

丝纠缠,蝎子渐渐无力挣扎。蜘蛛扑上,张口一咬,蝎子痛得吱吱乱叫。蜘蛛正在享受美

味,突然一阵蟾沙喷到,毒蟾蜍破阵直入,长舌一翻,把蝎子从蜘蛛网中卷了出来,一口吞

入了肚里。蜘蛛大怒,向蟾蜍冲去。蟾蜍长舌翻出,要卷蜘蛛,蜘蛛张口向蟾蜍舌头上咬

去。蟾蜍长舌倏的缩回。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边,吐出一条粗丝,粘在盘上,忽地跃起,牵

着那根丝,从空中飞了过去,掠过蟾蜍时在它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叹道:“这小东西竟

然也会用智。”蟾蜍急忙转身,蜘蛛早已飞过。片刻之间,蟾蜍身上蛛毒发作,仰面朝天,

露出了一个大白肚子,死在盘中。

毒蜘蛛扑上身去,张口咬嚼。这边那青蛇正被蜈蚣赶得绕盘急逃,游过蟾蜍身边时,忽

地昂首,张口把毒蜘蛛吞入肚内,跟着咬住了蟾蜍。蜈蚣从侧抢上,口中一对毒钳牢牢钳住

蟾蜍,双方再力拉扯。拉了一阵,青蛇力渐不敌,被蜈蚣一路扯了过去。青蛇想要撇下蟾蜍

逃生,哪知它口内生的都是倒牙,钩子向内,既咬住了食物,只能向内吞进,说甚么也吐不

出来,想逃不得,登时狼狈万分。

沙盘周围的五弟子见胜负已分,各归原位。不一刻,蜈蚣将青蛇咬死,在青蛇和蟾蜍身

上吸毒,然后游行一周,昂然自得。何铁手道:“这蜈蚣吸了四毒的毒质,已成大圣,寻常

毒物再多,也不是它敌手了。”见袁承志有不信之色,对蓝衣童子道:“取些青儿来。”那

童子入内,捉了七条青蛇出来,放在盘内。那蜈蚣吱吱吱的轻叫数声,扑上去要咬。七条青

蛇联成一圈,七个头向外抵御外敌,身子却叠在一起,蜈蚣一时倒也攻不进去。这般来回攻

守几个回合,一条青蛇被蜈蚣钳住头颈,扯了出来,群蛇一齐悲鸣。蜈蚣咬死青蛇,又向群

蛇攻击。锦衣毒丐齐云*忽从班中出来,在何铁手面前屈下一膝跪倒,说道:“教主,金儿

动个不休,不放出来只怕不妥。”何铁手秀眉一皱道:“它就爱多事,好吧!”齐云*从怀

里取出铁管,拔开塞子,把目前在雪地里捉来的金蛇放入沙盘。金蛇一出铁管,忽地跃起,

挡在群蛇面前。蜈蚣立即后退。群蛇见来了救星,缩成一团。金蛇身躯虽小,却是灵活异

常。袁承志和青青见过金蛇的本领,知道蜈蚣远非其敌,果然斗不多时,蜈蚣便被一口咬

死。群蛇围住了金蛇,身子不住挨擦,似乎感谢救命之恩。

袁承志笑道:“想不到虫豸之中也有侠士!”青青在袁承志耳低声道:“我要这条金

蛇!”袁承志道:“孩子话,人家怎肯给你?”青青低声道:“我爹爹外号叫甚么?”袁承

志心中一凛,道:“金蛇郎君!难道他当真与这金蛇有甚么牵连?”“金蛇郎君”四字说得

大声了些,那老乞婆本来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一听到这四字,突从班中跳了出来,伸

出双手,抓向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是你甚么人?”她相貌奇丑,声音却是清脆动听。

青青吃了一惊,跳开一步,喝道:“你干甚么?”陡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身旁两人一

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哪里?”袁承志见这两人的身形微

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是

个寻常乡下人。两人都是五十岁左右年纪。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当年的经过之后,对父亲佩服得了

不得,当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们问他干么?”

老乞婆仰头长笑,声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

种!”那瘦长子喝道:“他在哪里?”青青下巴一扬道:“为甚么要对你们说?”

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脸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见

老乞婆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触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脸颊,袁承志右手衣袖向下一

挥,噗的一声,击中老乞婆双臂中间,乘势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个筋斗,

腾的一声,坐在地下。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老乞婆何红药是教中的高手,比教主何

铁手还高着一辈,怎么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轻易的将她摔了个筋斗?

瘦长子潘秀达和那个乡下人般的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点一点头。潘

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一摆,缓步上前。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志

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环,这也算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便与潘秀达

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岑其斯默不作声的拳打足踢,早已斗得火炽。五毒教众人一拥而上。

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出兵刃接战。老乞婆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边奔来。袁承志

知道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跃出,伸手抓住她后心,提起来掼

了出去。

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手中嘘溜溜的一吹。五毒教教众立即同时退开。

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人人又都在教主身旁整整齐齐的排成两

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模样斯文,却原来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

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甚么地方开罪各位,还请明言。”何

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的事本来只跟官府有关,袁相公不明中间的道理,也就罢

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请问金蛇郎君眼下是在哪里?”

青青一拉袁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袁承志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识

么?”何铁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众万余人,没一个

不想找他。”袁承志和青青一惊,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到处树敌,五毒教恨

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

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先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时轻颦浅笑,神态腼

腆,便是个羞人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说出话来却是狠毒之极。

袁承志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

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之时,小妹还只三岁。二十年来,哪里找得着这位前辈?若是

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老人家自然会寻找前来。咱们过去的事,就可从头算一算了。”青青

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若是到来,管教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何铁手转头问何红药

道:“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很像,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的

道:“袁相公,各位请便吧。我们只留下这位夏公子。”袁承志心中寻思:“他们只跟青弟

一人过不去。此处情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别人纵使暂时不能脱险,也无大碍。”

于是作了一揖,说道:“再见了。”语声方毕,左手已拦腰抱住青青,奔到墙边。墙垣甚

高,他抱了青青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抛去,叫道:“青弟,留神!”五

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射。袁承志衣袖飞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被打落。青青

双手已抓住墙头,正要踊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地向袁承志面门击到。袁承志见

她身形甫动,一股疾风便已扑至鼻端,快速之极,以如此娇弱女儿而有这般身手,不禁惊

佩,喝道:“好!”上身向后斗缩半尺,却见击到面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是吃

惊。何铁手右手微挥,一只金环离腕飞上墙头,喝道:“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手一

松,跌下墙来。何红药怪声长笑,五枚钢套忽离指尖,向她身上射去。这顷刻之间,袁承志

已和何铁手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是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铜钱掷出,铮铮

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五枚钢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

两钩。袁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一掌劈

来,掌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已割去,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铸作纤纤女手

之形,五爪尖利,使动时锁、打、拉、戳,虎虎生风,灵活绝不在肉掌之下。袁承志叫道:

“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此时五毒教教众早已缠住沙天广等人拚斗,重围之下,却哪里

抢得出去?袁承志乍遇劲敌,精神陡长,伏虎掌法施展开来,威不可当。何铁手武功别具一

格,虽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拳打多虚而掌按俱实,有时却又一掌轻轻的捺来,全

无劲道。袁承志只道她掌下留情,不使杀着,于是发掌之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时时回顾青

青,见她坐在地下,始终站不起来,当下抢攻数招,把何铁手逼退数步,纵过去扶她站起。

猛听得啪的一声巨响,铁罗汉和岑其斯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

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这些家伙掌上有毒,别着了道儿。”袁承

志这才省悟,原来五毒教众练就了毒掌,只要手掌沾体,便即中毒,何铁手掌法轻柔,其实

是在诱自己上当,用心阴毒,决非有意容让,眼见情势越来越紧,心想如不立时冲出,自己

虽可脱身,余人只怕都要葬身在这毒窟之中。何铁手见他扶起青青,不容他再去救铁罗汉,

身法快捷,如一阵风般欺近身来。袁承志叫道:“何教主,在下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无礼。”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两个酒涡,说道:

“我们只留夏公子,尊驾就请便吧。”

袁承志左足横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右手挡架,猛见袁承志这一掌来势

奇劲,若是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自己的手掌也非折断不可。瞬息间手掌变指,微微向

上一抬,径点袁承志右臂“曲池穴”。这一指变得快,点得准,的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敌颈。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自己掌

力,当下拳法一变,使出师门绝艺“破玉拳”来。这路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五

丁手”,尚且挡不住他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究是女流,见他一拳拳打来,犹如铁锤击

岩、巨斧开山一般,哪敢硬接?她本来脸露笑容,待见对方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

展开腾挪小巧之技,一味游斗。

袁承志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

云*身上打去。齐云*叫道:“来得好!”张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头,剧毒便

传了过去。袁承志哪容他手指碰到,身子一蹲,左手反拿住他的衣袖,右足往他脚上一钩,

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盖下三寸处,喀喇一声,齐云*膝盖登时脱臼,委顿在地。胡桂南

本在与齐云*激斗,登时援出手来,奔去救援被三敌围在垓心的沙天广。袁承志叫道:“退

到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将青青、铁罗汉、单铁生三个伤者扶到墙边。袁承

志游目四顾,见沙天广与哑巴均是以一敌三,沙天广尤其危急,当下双腿左一脚右一脚,踢

飞了两名五毒教弟子,纵入人丛,喀喀喀三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均已关节受损,或肩头脱

榫,或头颈扭曲,或手腕拗折。他不欲多伤人众,又不敢与对方毒掌接触,是以每次均是迅

如闪电般抢近身去,隔衣拿住对方关节,一扭之下,敌人不是痛晕倒地,便是动弹不得。他

救了沙天广后,再抢到哑巴身旁。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

得,一时也还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呼哨,五毒教人众齐向两人围来。袁承志东一窜,西一

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脱落,一个臂上脱臼,另一个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

之上,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墙边,叫道:“大家

快走,我来应付。”胡桂南当即游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袁承志在墙下来回游走,

又打倒了十多个敌人,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了!”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

上,倏忽间游到墙顶。老乞婆何红药大叫一声,五枚钢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

墙上,必然难于闪避。袁承志左袖一挥,五枚钢套倒转,反向五毒教教众打来。何红药见了

这一手反挥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语音中竟似要哭出来一般。袁

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念头转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张口回

答,早已翻出墙外。这时哑巴等人已奔到第四层黄墙之下,只听得红墙上轧轧声响,露出数

尺空隙,袁承志身子如箭离弦,直扑到门口,双拳挥出,将首先冲出的两名教徒锤进门内。

两人几个筋斗,直跌进去。余人一时不敢再行攻出。潘秀达一声号令,四名教众举起喷筒,

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脸上喷来。袁承志只感腥臭扑鼻,暗叫不妙,一提气,倒退丈余,毒汁

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那黄墙比红墙已低了三尺,袁承志纵身高跃,手

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美妙之极。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

彩。外面三道墙一重低过一重,已可一纵而过。片刻间众人到了最后一重黑墙之外。袁承志

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却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将到住宅时,袁

承志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头一望,青青噗哧一笑。袁承志知她并无大碍,心

下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治伤。余人虽未中毒,但激斗之下,都吸入了毒气,

均感头晕胸塞,也分别以冰蟾驱毒。青青足上被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淤黑,高

高肿起。折腾了半日,袁承志才向单铁生问起五毒教的来历。单铁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迹

不出云贵两广,从来不到北方,不过恶名远播,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时,无不谈虎色变,从

来不敢招惹。他们怎么会住在诚王爷的别府里,当真令人猜想不透。”程青竹一旁在静听他

们刚才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黄木道人,听说就是

死在五毒教的手里的?”袁承志道:“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

人也已难逃五毒教的毒手。江湖上许多人都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仙都派后来大举到云南

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是古怪得紧。”

沙天广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们虽然见到了,却不能为你报仇雪

恨。”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从无瓜葛,不知他何以找上了我,真是莫名其妙。”各人纷

纷猜测。忽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见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说

道:“她来干甚么?”袁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答应着出去,过不多时,领着焦宛

儿进来。

她一走进厅,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忙跪

下还礼,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闵

子华那奸贼害死啦。”袁承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他……他老人家怎会遭难?”

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

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袁承志连着布包捧起匕首,见刀柄上用金丝镶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

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是仙都派师尊赐给弟子的利器。焦宛儿哭道:“那天在泰山聚会

之后,我跟着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

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嚎啕大哭。

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得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中难过,把她

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对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答应揭过这个梁子,怎么

又卑鄙行刺?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难言,想起焦公礼的慷慨重义,不禁流下泪来,隔了一阵,问道:“焦

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焦宛儿哽咽道:“我……我……见过他两次,我们一路追

赶,昨天晚上追到了北京。”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

心,大伙儿一定给你报仇。”程青竹、沙天广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南京为焦闵两家解仇的经

过,这时听得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是甚么东西,

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一拍桌

子,喝道:“闵子华在哪里?仙都派虽然人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

一面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

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各路水陆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

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逃脱了。侄女儿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袁承志见她左

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

都好手闵子华了。焦宛儿又道:“昨天我们追到北京,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脚所在。”青青

急道:“在哪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

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精明干练。这次金

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闵子华不可的了。”焦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

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

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预备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

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这匕首刺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

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歉咎,又想仙都派与金龙帮此后势必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知

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

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

青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注:袁崇焕有一个朋友邝湛若,广东名士,曾游瑶山,为瑶女掌兵权者云氏作记室,作

有《赤雅》一书,其中“僮妇畜蛊”一节云:“五月五日,聚虫豸之毒者,并置器内,自相

吞食,最后独存者曰蛊。有蛇蛊、蜥蜴蛊、蜣螂蛊。”

第十六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

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们

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焦

宛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

再探到甚么,轻轻一声呼哨,突然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

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

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

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

人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将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围,两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

六七人。伤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

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闵子华使右手剑,两人左右

呼应,回环攻守。现下两柄都是右手剑,威力立减。片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

几处伤。袁承志在旁观战,心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让洞玄也陪

在这里。”眼见两人便要丧命当地,踊身跳入圈子,登时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

洞玄与闵子华手中长剑被金蛇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断头折身。众人出其不

意,都是大吃一惊,向后跃开。袁承志自得金蛇剑以来,除了以之削断西洋军官雷蒙的长剑

之外,从未仗剑与人正式交手,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连自己也是一呆,心想这都是各人

趁手的兵器,自己不过要双方罢手停斗,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这时闵子

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见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我

师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

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夹手夺过匕首,火光下一

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

执”一行字。

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学艺不精,不是你对手,死给你看便

了。快把匕首还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杀,将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得一切料理

清楚,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说着劈面一拳。袁

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把匕首是本派师尊所

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这匕首既然如此

要紧,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他身上,却不取回?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说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便道:“请说。”袁承

志转过身来,对焦宛儿道:“焦姑娘,那布包给我。”焦宛儿递过布包,手握双刀,紧紧监

视闵子华。袁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金龙帮帮众眼见凶器,想

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闵子华颤声道:“这……这……这是我的匕首

呀?你从哪里得来?”伸手来取。袁承志手一缩。焦宛儿单刀挥出,往闵子华手臂砍落。闵

子华疾忙缩手,这刀便没砍中。焦宛儿待要追击,袁承志伸手拦住,说道:“先问清楚

了。”焦宛儿停刀不砍,流下两行泪来。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

怨。金龙帮为甚么不顾信义,接连几次前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

白。姓闵的到底哪一点上道理亏了……”他话未说完,金龙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我们帮

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甚么?焦公

礼死了?”

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问道:“你真的不

知?”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开封府去,要跟掌门大

师兄水云道长商量,哪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的跟金龙帮打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

的,又怎么会死?”焦宛儿听他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硬咽道:“我爹爹……是

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

“嗯,嗯,这就是了。”焦宛儿喝道:“甚么这就是了?”闵子华要待分辩,一时拙于言

辞,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只道他心虚,声势汹汹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过闵子

华手中半截断剑,掷在地下,凛然道:“各位既然要让焦帮主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让真凶

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我师兄弟饶上这两条性命,又算甚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

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袁承志道:“这样说来,焦帮主不是闵兄杀

的?”闵子华道:“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我既已输给你,又知

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会再到南京寻仇?”袁承志道:“焦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

奇道:“在哪里?”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

我们会放飞剑,千里外取人首级。”袁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说

道:“杀头也不怕,何必说假话?”焦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

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

“师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说无凭,须有实据。焦帮主为奸人杀害,此事非同小

可,务须查个水落石出。袁相公和焦姑娘两位是何等样人,决不能坏咱们的事。”闵子华才

不言语了。

焦宛儿道:“去哪里?”洞玄道:“我只能带领袁相公和你两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给他们走了。”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

公,你说怎样?”袁承志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还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为妥。

要是他们想使诡计,谅来也逃不脱我手掌。”说道:“那么咱们就同去瞧瞧。”焦宛儿对金

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焦公礼逝世,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

之主。她率领帮众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计从,大家又知袁承志为人仁义,武功高

强,有这么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不得,当下也就没有异言。袁承志和焦宛儿随着闵

子华师兄弟一路向北。来到城墙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焦宛儿先爬了上

去,第二袁承志上,然后他师兄弟先后爬上城头。四人纵出城墙,续向北行。这时方当子

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是崎岖。再行四五里,上了个乱石山岗,袁承志和焦宛儿都感讶

异,不知这两人来此荒僻之处,有何用意。焦宛儿寻思:“莫非这两人在此伏下大批帮手?

但有袁相公在此,对方纵有千军万马,他也必能带我脱险。”上岗又走了二三里,才到岗

顶,只见怪石嵯峨,峻险夹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阴森森的寒意逼人。洞玄和闵子华走向一

块大岩石之后,袁承志和焦宛儿跟着过去,只见岩边赫然停着一具棺木。焦宛儿于黑夜荒山

乍见此物,心中一股凉气直冒上来。洞玄捡起一块石子,在棺材头上轻击三下,稍停一会,

又击两下,然后再击三下,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克勒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焦

宛儿“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抓住了袁承志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只听那僵尸道:

“怎么?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弟子。

这位焦姑娘,是金龙帮焦帮主的千金。”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

伤,不能起身。”洞玄道:“这是敝派掌门师兄水云道人。在这里避仇养伤。”袁承志和焦

宛儿才知原来不是僵尸,当即施礼。水云道人拱手答礼。

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

灯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加映托,更是可怖。水云道

人说道:“我师父跟尊师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仙都山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

好?”袁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瞒,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水云道人长叹一声,

惨然不语,过了良久,才低声道:“刚才听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

欢,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能得报。唉!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归道山,老

成凋谢,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了。”

焦宛儿心道:“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袁承志却想:“不

知他的对头是甚么厉害脚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君,便无人对付得了?”

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焦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

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了一块。袁承

志心想:“这道人的武功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怀绝技,怎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

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人?”水云道人说道:“焦姑娘,我们仙都弟子,每人满师艺成、下山

行道之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在本派掌门,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

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语。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甚么用的?”焦宛儿恨恨的道:

“不知道!”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菊潭道长当年剑术

天下无双,只可惜性子刚傲,杀了不少人,结仇太多,终于各派剑客大会恒山,以车轮战法

斗他一人。菊潭道长虽然剑下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

自杀而死。本派因此元气大伤,又得罪了天下英雄,此后定下一条规矩,每名学艺完毕的弟

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

行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这把匕首,叫作甚么?”闵子华道:“这是仙都戒杀

刀。”水云又问:“师父授你戒杀刀时,有四句甚么训示?你低声说来。”闵子华肃然道:

“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点点头,向东边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

道:“洞玄师弟,这把匕首,叫作甚么?”洞玄道:“仙都戒杀刀。”水云又问:“师父授

你此刀之时,有何训示?”洞玄肃然道:“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袁承志和焦宛儿道:“现今两位可以相信,敝派确是有此训示。敝派

子弟犯戒杀人,也是有的,可是凭他如何不肖,无论如何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袁承志问

道:“这匕首为甚么叫‘戒杀刀’?”水云道:“敝派鉴于菊潭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

师起便定下一条门规,严禁妄杀无辜,否则到每两年一次在仙都山大会,便得在师长兄弟之

前,以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帮主,虽然当年闵子叶师兄行为不端,有取死之

道,但为兄报仇,本来也不算是妄杀,可是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加害,那是犯了重大

门规,谅他也是不敢。”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敌

之时,武功不如,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那么便须以此匕首自杀,免损仙都威名。

闵师弟就算敢犯师门严规,天下武器正多,怎会用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

把刀带走?”袁承志和焦宛儿听到这里,都不住点头。

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着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堆文件杂物。他从中捡出一信,递给焦宛儿。

焦宛儿眼望袁承志。袁承志点点头。焦宛儿接过信来,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着“急送水云

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

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写道:“水云大师兄:你

好。焦公礼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骗,报仇甚么的就此拉倒不干了。但昨晚夜里,小弟的

戒杀刀忽然给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如果寻不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

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焦宛儿读完此信,更无怀疑,身子颤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

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赔礼。两人连忙

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是哪个狗贼偷了这把刀去,害死了焦帮主。他留刀尸上,就是要你疑

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真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

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失了戒杀刀,和洞玄师兄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

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

没脑的跟你们乱打一阵。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事。”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

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定要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这件事仙都派终究也

脱不了牵连。”焦宛儿又裣衽拜谢,将匕首还给闵子华。袁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另有

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参与,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和水云等作别,走出数十

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袁承志和焦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将

过来,说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别怪。”袁承志道:“道长但

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实因与敝师

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

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

冒犯叮嘱,自是大非寻常。袁承志心中一动,虽然事不干己,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

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甚么危难之事,兄弟

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袁承志交过手,知他武功卓绝,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远在仙都第

一高手水云师兄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真是求之不得,

待贫道禀过大师兄。”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似乎难以决

定。袁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也不必多事了。”高声叫道:

“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

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袁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

拔刀相助,我们师兄弟实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势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

相公无故犯险。还请别怪贫道不识好歹。”说着拱手行礼。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

人倒也颇具英雄气概,说道:“道长说哪里话来?既是如此,就此告辞。道长如有需用之

处,兄弟自当尽力,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说

道:“袁相公如此义气,我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相瞒,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

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素喜到处云

游,除了两年一次的仙都大会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

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恩师这

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药,大伙儿忙分批到云贵两广查访,各路都没消息。我和闵师哥却在客店

之中,得到点苍派追风剑万里风的传讯,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云南大理万大

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袁承志想

起程青竹曾说黄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说道,

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见到我们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跟仙都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

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

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肩头和胁下都为钢爪所伤,爪上喂了剧毒。看这情形,必是五毒

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的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

师,要找五毒教报仇。可是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隐秘异常,踏遍

了云南全省,始终没半点线索,大家束手无策,才离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

主何铁手到了北京……”袁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么?”袁承志道:

“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毒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碍事么?”袁承志道:“眼下已

然无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大师兄便传下急令,仙都弟子齐集京师。我

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那贱婢

竟然出言讥刺,十分无礼。大师兄跟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

为她左手铁钩所中,下盘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

冷笑几声便走了。好在大师兄内功精湛,又知对头周身带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

药,身边又带了诸般外用解毒膏丹,这才没有遭难。”

水云叹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是以不敢在寓所养伤,只得找了这样

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婢手下,这仇非

报不可。只是对头手段太辣,毒物厉害,是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闵子华问道:“袁相公

怎么也跟五毒教结了仇?”袁承志于是将如何遇到锦衣毒丐齐云*、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

伤的事简略说了。水云道:“袁相公既跟他们并无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

之体,犯不着跟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拚。”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

兄李岩图谋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怨,原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

头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当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

毒,乱石岗上无酒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云吸尽毒气送

回。水云、闵子华、洞玄不住道谢。袁承志和焦宛儿缓缓下岗,走到一半,焦宛儿忽往石上

一坐,轻轻啜泣。袁承志问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焦宛儿摇摇头,拭干泪

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袁承志心想:“这一来,她金龙帮和仙都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

报杀父大仇之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这般硬朗。”两人回进城

里,天将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儿送回金龙帮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他在长街一排民房屋顶

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神行百变”绝技,真如

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耳旁风动,足底无声,正奔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

夫!”袁承志斗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从身旁掠过,笑道:“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

已窜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见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惊:“此人是谁?轻身功夫是如此了

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胜,提气疾追。那人毫不回顾,如飞奔跑。时候一长,袁承志

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那

人格格娇笑,说道:“袁相公,今日我才当真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如花枝颤袅,

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给足底黑瓦一衬,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

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为人发觉,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她竟然

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袁承志拱手说道:“何教主有何见

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驾,有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在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

见个高下。小妹今日专诚前来,讨教几招。”边说边笑,声音娇媚。

袁承志道:“教主这般身手,就在男子中也是难得一见。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铁手

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凌厉之极。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

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声,已将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微光中但见鞭上全是细

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

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么?”袁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个寒战。

她语气温柔,关切体贴,含意却十分狠毒,两者浑不相称。袁承志不欲跟她毫没来由的比

武,抱拳说道:“失陪了!”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势挟劲风,径扑前胸。

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第二招再到,已窜出数丈。何铁

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嘻嘻!”

袁承志一愣停步,心想:“我几次相让,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道我当真怕她。”心念微

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袁承志眉头一皱,暗想:“这等喂毒兵器

纵然厉害,终究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个女子,却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料想

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

手鞭法虽快,哪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

避,算甚么好汉?”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鞭子?又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

屋顶分别捡起一片瓦爿,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

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瞬息间连踢三脚。何铁手刚想运劲夺鞭,对方

足尖已将及身,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

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

立即又窜了上来,饶是袁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何铁手右手叉在腰间,身子微

晃,腰肢款摆,似乎软绵绵地站立不定,笑道:“还要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们五毒教

有一种毒蟾砂……”袁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

动,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得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

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来这毒蟾砂是无数极细的钢针,机括装在胸前,发射时不必先取准头,只须身子对正

敌人,伸手在腰旁一按,一阵钢针就由强力弹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钢针

既细,为数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剧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论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

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这毒蟾砂之来,事先绝无征

兆,实是天下第一阴毒暗器,教外人知者极少,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而伤者不久

也必送命。他们本教之人称之为“含沙射影”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袁承志身子

未落,三枚铜钱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无怨无仇,为甚么下此毒手?”何铁手侧

身避开两枚铜钱,右手翻转,接住了第三枚,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儿,人家手也给

你碰痛啦。”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还掷过来。听声辨形,这枚铜钱掷来的力道也不弱,

袁承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动:“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一拂,又把铜钱

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

谢!可是只给我一文钱,不太小气了些吗?”手掌伸出来时迎风一抖,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

索向他头上罩来。

袁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阴毒之极,当下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

去。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说的是一口

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

袁承志把蝎尾鞭远远向后掷出,叫道:“我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从此不

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道:“这不叫绳索儿,这是软红蛛索。你爱夺,倒试试

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细长多丝,一招既出,四面八方同时打到。袁承志

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刚收回守

御,原来缩回的又反击而出,攻守连环,毫无破绽。

拆了十余招后,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这蛛索功夫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

的。”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一斜,陡

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忽然间身子一侧。袁

承志见这一下如点实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发热,凝指不发。何铁手乘势左手一

钩。袁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

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你补好。”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

愈怒,乘势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

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

“不怎么样。你的兵刃不也脱手了么?还不是打了个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

一柄金光闪闪的钩子。

袁承志见她周身法宝,武器层出不穷,也不禁大为头痛,说道:“我说过夺下你蛛索之

后,你们可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笑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袁承志一想,

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说

道:“瞧你还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

道:“这叫做金蜈钩。”左手一伸,露出手上铁钩,说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甚

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

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只见她连笑带说,慢慢走

近,袁承志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深戒惧,只怕她又使甚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

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猛然间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

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叫道:“这时再去,已经

迟了!”金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他后心递到。袁承志侧过身子,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

避过,双钩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他身边纵横盘旋。这女子兵

刃上功夫之凌厉,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逊而已。他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

近要夺她金钩,总是被她回钩反击,或以铁钩护住。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动非

凡,宛如活手一般。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兀是打她不退,心中焦躁,探手腰间,金光一

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何铁手一见,笑容立敛,喝道:“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袁承

志道:“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哪里抵挡得住?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

蛇剑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再来纠缠,把你的铁手也削断了。”她一听之下,脸上微现

惧色,果然不敢逼近身来。袁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胡同口,便见洪胜海躺在地

下,颈中流血,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

指。袁承志抱他入内,只见宅子中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烂,显是经过一番剧战。袁承志越

看越是心惊,撕下衣袖替洪胜海扎住了咽喉伤口,直奔内堂,里面也是处外破损,胡桂南与

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姑娘,青姑娘……给……五

毒教掳去啦。”袁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袁承志不及

多问,急跃上屋,只见沙天广和哑巴躺在瓦面,沙天广满脸乌云,中毒甚深,哑巴也受创

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伙伴,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

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地如此胡涂,竟让这女子缠住了也没发觉。”宅中童仆在恶斗

时尽皆逃散,这时天色大明,敌人已去,才慢慢回来。袁承志把哑巴和沙天广抱下地来,写

了一张字条,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龙帮寓所,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前来救人。他替沙天

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卧床未起,幸得未遭毒

手,说道:“三更时分,胡桂南首先发觉了敌踪,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两人一上屋,立被

十多名敌人围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有干着急的份

儿。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实在人多。大家边打边

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拚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姑娘也给他们掳了去。袁相公……我们

实在对你不起……”袁承志道:“敌人好不狠毒,怎怪得你们?眼下救人要紧。”他到马厩

牵了匹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下了马,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大

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

出十多头凶猛巨大,后面跟着数十人。他想:“这次可不能再对他们客气了!”左手连挥,

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金光闪闪,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他绕着众犬转

了一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乘隙喷射毒

汁,哪知他杀毙众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

身便走。余人一拥进内,待要关门,哪里还来得及?袁承志已从各人头顶一跃而过,抢在头

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

只听嘘溜溜的一阵口哨,五毒教众人排成两列,中间屋里出来十多人。当先一人是何红

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岑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等一批教中高手。袁承志道:

“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到舍下,将我朋友个个打得重伤,

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甚么缘由,要向何教主请教。”

何红药道:“你家里旁人跟我们没有冤仇,那也不错,因此手下留情,没当场要了他们

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小小伤势也很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痛

加折磨。”袁承志道:“她年纪轻轻,甚么事情对你们不住了?”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

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个贱货生的?”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青青

的母亲又有甚么仇嫌了?何红药见他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甚么?”袁承志

道:“你们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干甚么不自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

也要杀!你既跟他有瓜葛,连你也要杀!”

袁承志不愿再与她啰唆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

中寂然无声,过了一阵,阵阵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袁承志挂念青青,身形一斜,猛

从何红药身旁穿过,直向厅门冲去。两名教徒来挡,袁承志双掌起处,将两人直掼出去。他

冲入厅内,见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踢开房门,只见两名教众卧在床上,

却是日前被他扭伤了关节之人,见他入来,吓得跳了起来。袁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

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过不多时,袁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都找遍了,不但没有见到青

青,连何铁手也不在屋里。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

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忙分人捕捉毒物。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袁

承志知他在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叫道:“好,我领教阁下的毒掌功

夫!”施展神行百变轻身功夫,双足一躏,已跃到他面前。潘秀达见他说到便到,大吃一

惊,呼呼两掌劈到。袁承志道:“别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

试。”袁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达大喜,心想:“你竟来和我毒掌相碰,这可

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当下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袁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

一寸,突见对方手掌急缩,脑后风声微动,知道不妙,待要缩身回掌,只觉颈中一紧,身子

已被提起。五毒教众齐声呐喊,奔来相救。袁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

法,不敢逼近。

袁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哪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袁承志潜运混元功,

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潘秀达登时背心剧痛,有如一根钢条在身体内绞来搅去。袁

承志松手把他摔在地下。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说一个字。袁承志

道:“好,你不说,旁人呢?”灵机一动:“我的点穴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且都

给他们点上了,谅来何铁手便不敢加害青弟。”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徒

中武功高强之人还抵挡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敌人身法,穴道已被闭住。片刻之

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来穴道被闭,尽管点穴手法别具一功,旁人难以解开,但过

得几个时辰,气血流转,穴道终于会慢慢自行通解。但袁承志这次点穴时使上了混元功,真

力直透经脉,穴道数日不解,此后纵然解开,也要酸痛难当,十天半月不愈。那日他在衢州

石梁点倒温氏四老,使的便是这门手法。何红药见势头不对,呼啸一声,夺门而出。余众跟

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人,有的

呻吟低呼,有的怒目而视。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哪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

毫无声息。他仍不死心,又到每个房间查看一遍,终于废然退出;提起几名教众逼问,各人

均是闭目不答。袁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焦宛儿已取得冰蟾,率领了金龙

帮的几名大弟子来到,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袁承志见各人性命无碍,但青

青落入敌手,不禁愁肠百结。焦宛儿软语宽慰,派出帮友四处打听消息。过了大半个时辰,

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众人吃了一惊。袁承志焦急异常,双手一扯,拉

断包上绳索,还未打开,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心中怦怦乱跳,双手出汗,一揭开包袱,赫然

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首级面色已成乌黑,但白须白发宛然可辨。袁承志一定神,才看

清楚这尸首原来是独眼神龙单铁生。

他跃上屋顶,四下张望,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知道必是送尸首来之

人,当下提气急追,赶出里许,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志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数十名五毒教教众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

阔论。一人偶然回头,突见袁承志掩来,惊叫道:“克星来啦!”四散奔逃。袁承志先追逃

得最远最快的,举手踢足,把各人穴道一一点了,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铜钱掷

打,只听得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袁承志垂

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一役把岑其斯、齐云*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气的尽数点

倒,只是何铁手和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袁承志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

手,他们便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

回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天交二更,袁承志

吩咐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往顺天府尹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的模样,自知是

五毒教下的毒手。焦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袁承志焦虑挂怀,

哪里睡得着?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约莫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

只听得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他思潮起伏,自恨这

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静寂中忽听得围墙顶上轻轻一响,心想:“如是

吴罗二人回来,轻身功夫无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安坐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

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袁承志道:“有劳何教

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折点亮蜡烛,开门迎客。

何铁手飘然而入,见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

相公好清高呀。”袁承志哼了一声。何铁手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定是知道的了。”袁

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个回合仍

是没有输赢。”袁承志道:“我想不必再较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

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你头疼的

呢。”袁承志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

亲有仇,还是径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跟年轻人为难?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

手嫣然一笑,说道:“这个将来再说。客人到来,你酒也不请人喝一杯么?”袁承志心想此

人真怪,于是命童仆端整酒菜。焦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童的装束,亲端酒菜,送进房来。

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童,生得也这般俊。”袁承志斟了两杯

酒。何铁手举杯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我们的酒,小妹却生来

卤莽大胆。”焦宛儿接口道:“我们的酒没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

齿的小管家。干杯!”

袁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暗忖:“所识女子之中,论

相貌之美,自以阿九为第一。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豪迈精细。青弟虽爱使小性儿,但对我一

片真情。哪知还有何铁手这般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

都有。”何铁手见他出神,也不言语,只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声道:“袁相公的武功,

小妹心折之极。似乎尊师金蛇郎君也不会这点穴手段,这门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

了。”袁承志道:“不错,我是华山派门下弟子。”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诸家所长,

难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师来啦。”

袁承志奇道:“这话我可不明白了。”何铁手笑道:“袁相公若是不嫌小妹资质愚鲁,

就请收归门下。”袁承志道:“何教主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开这玩笑。”何铁手

道:“你如不传我解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袁承志

道:“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

道:“这么说来,袁相公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了?”

袁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哪敢教人?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

道怎样?”何铁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还,你把我的部属治好。以后的事,走着瞧吧。”

袁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怒气渐生,暗想:“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但我们七省

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当下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啦。”裣衽万福,笑道:“好

啦,好啦,我给你赔不是。”袁承志还了一揖,心下怫然不悦。何铁手道:“明儿我把你朋

友送回来。便请你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袁承志道:“一言为定。”何铁手微微躬

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径往大门走去。袁承志只得跟着送出,童仆点烛开门。

焦宛儿跟在袁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诱袁相公出

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于是慢慢落后,身上藏好蛾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望

去,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焦宛儿矮了身子,悄悄

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童仆手

执灯笼,袁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

焦宛儿灵机一动:“她既不肯罢手,此后麻烦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脚所在,他们再来

纠缠,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艰险,缩身钻入轿

底,手脚攀住了轿底木架。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又在黑夜,竟无一人发觉。只听得何铁

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快步而去。

只觉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来。这时正当隆

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被她口中热气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焦宛儿

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立给何铁手发觉。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忽听一声呼叱,轿子停住。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焦宛儿心中

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又听另一个声音叫道:“五毒教横行一世,想不到也有

今天。”焦宛儿一惊:“那是闵子华!嗯,第一个说话的是他师弟洞玄道人。”

只听得四周脚步声响,许多人围了上来。轿夫放下轿子,抽出兵刃。焦宛儿拉开轿障一

角向外张望,见东边站着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

边必都有人,仙都派大举报仇来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跃出轿外,娇声喝道:

“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想干甚么?”一名长须道人喝道:“我们师父黄木

道长到底在哪里,快说出来,免你多受折磨。”

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又不是三岁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却来问我要

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脉,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

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没人照顾。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还是给人卖到了番邦。”焦宛

儿心道:“原来这女人说话,总是这么娇声媚气的,我先前还道她故意向袁相公发嗲。”那

长须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何铁手笑道:“仙都派在江

湖上本来也算是有点儿小名气的,可是平时不敢正大光明的来找我,现今知道我们教里多人

受伤,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哈哈,呵呵,嘻嘻,嘿嘿!”片刻之间,换了几种笑声,她

笑声未毕,只听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时只听得呼叱怒骂、

兵刃碰撞之声大作。

这次仙都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

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或死或伤。焦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眼见仙都门人剑法迅

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而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上了特强高手,才

受克制,寻常剑客却决非仙都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给仙都门徒误会是五毒教

众,不免枉死于剑下,只得屏息不动。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

气森森,只看得她惊心动魄。何铁手在数十名好手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

攻,被她铁钩横划,带着肩头,登时痛晕在地,当下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数十招,何铁手

力渐不支。闵子华长剑削来,疾攻项颈,她侧头避过,旁边又有双剑攻到。只听铮的一声,

一件细物滚到轿下。焦宛儿拾起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

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给袁相公除了个大对头;急的是她若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

她手下教众肯不肯交还,实在难说。

又斗数十招,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长须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回

收,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四周。长须道人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哪里?他

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迅如

闪电,伤了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

分,突然远处传来嘘溜溜一声呼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啦,你们还是快走的

好,否则要吃亏的呀。”焦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拚死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

关切的叮嘱,还以为她是在跟情郎谈情说爱哩!”那长须道人叫道:“料理了这贱婢再

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

心中烦躁,不忍见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姑娘给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

不成?”何铁手笑道:“你这位道长说甚么?”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一

闪。闵子华急呼:“留神!”但哪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金钩已刺中他背心。酣斗中远处

哨声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拦。只听金铁交鸣,不久八人败了下来,仙都门人又分

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立时一松,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她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

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打了一盏茶时分,闵子华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们

三个卖国贼也来啦。”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焦宛

儿心下惊疑:“太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给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三

人送上南京衙门,怎么又出来了?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

这时何铁手的帮手来者愈多,仙都派眼见抵挡不住,长须道人发出号令,众人登时收剑

后退。仙都门人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阵势井然。何铁手身上受伤,又见敌人

虽败不乱,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仙都派众人来得突

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只剩下朔风虎虎,吹卷残雪。

焦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

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教主,你的伤不碍事

吧?”何铁手道:“还好。幸亏姑姑援兵来得快,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不大容易

呢。”一个白须老人道:“仙都派跟华山派有勾结吗?”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金龙帮跟

那个姓袁的小子搅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料想姓袁的必会去跟仙都派

为难。”那白须老人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焦宛儿在轿下听到“借刀杀人的

离间之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

来是这三个奸贼。”她想再听下去,却听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可不能坐

啦。”众人一拥而去。焦宛儿等他们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了出来。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当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见一伙人进宫去了。仙都派围攻何铁手,拚斗时刻不短,居然

并无宫门侍卫前来查问干预。她不敢多耽,忙回到正条子胡同,将适才所见细细对袁承志说

了。袁承志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焦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

拜了下去。袁承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当着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

大礼,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去找他们。”焦宛

儿道:“这些奸贼不知怎样,竟混入了皇宫。看来必有内应。宫里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

去,只怕不便。”袁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哪知一到京师之

后,怪事层出不穷,竟没空去。”说着取出一封书信,便是满清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宫里司礼

太监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胜海送去的。袁承志知道这信必有后用,一直留在身边。焦宛

儿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童。”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

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焦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

扮已毕,又是个俊俏的小书童。袁承志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儿道:“你

就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甚么杯儿碗儿呢。”正要出门,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顺天

府尹衙门戒备很严,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袁承志

点头道:“好!”焦宛儿说起要随袁承志入宫寻奸,为父报仇。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

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焦宛儿眼望袁承志,听他示下。袁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

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内。要保护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碍手

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伤臂

之后身子还没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袁承志心中一动:“他似乎有意要我

跟焦姑娘单独相处。昨晚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青年男女深夜出外,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

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还是避一下嫌疑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

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委屈你一下,请也换上童仆打扮。”罗立如大喜,入内更衣。吴平跟

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甚么?”吴平道:“袁

相公对咱们金龙帮恩德如山,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颤声道:“你说让师妹

配……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有灵,定也必十分喜欢。你跟了去干甚么?”罗

立如道:“大师哥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今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

事,如能撮成这段姻缘,那是再好不过。”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他对这小师妹暗寄相思已有数年,只是见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

中事务颇具威严,是以一番深情从不敢吐露半点;断臂后更是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她多

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惘,但随即转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师妹正是一对。

她终身有托,我自当代她欢喜。”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

袁承志从铁箱中取出许多珍宝,包了一大包,要罗立如捧在手里。三人来到宫门。袁承

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早得到曹太监嘱咐,当即分人引了进去。来到一座殿前,禁军退

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袁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

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人也不断掉换。最后沿着御花园右侧小路,弯弯曲曲走了一

阵,来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端上清茶点心。等了一个多时辰,曹太监始终

不来,三人也不谈话,坐着枯候。直到午间,才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袁承志问了

几句暗语。袁承志照着洪胜海所言答了,那太监点头而出。又过了好一会,那太监引了一名

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监入来。袁承志见他身穿锦绣,气派极大,心想这多半是宫中除了皇帝之

外、第一有权有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进来的太监说道:“这位是曹公公。”

袁承志和罗立如、焦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睿王爷安好?”

袁承志道:“王爷福体安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

头,却也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甚么嘱咐。”袁承志道:“王爷要请

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

曹化淳叹道:“我们皇上的性子,真是固执得要命。我进言了好几次,皇上总说借兵灭

寇,后患太多,只求两国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重重酬谢睿王爷。”

袁承志不知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何密谋。洪胜海在多尔衮属下地位甚低,不能预闻机密,

只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信使而已。洪胜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这时听了曹化淳之言,

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耳中只是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满洲人却

心急要借,显是不怀好意了。”他虽镇静,但这个大消息突如其来,不免脸有异状。曹化淳

会错了意,还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另有一计

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我们王爷赞不绝口,常说有曹公公在宫中主

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袁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

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焦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包裹一解

开,登时珠光宝气,满室生辉。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寻常珠宝还真不

在他眼里,但这阵宝气迥然有异,走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珍宝无数,单是一

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颗颗精圆,便已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

火红的红宝石圆球,这般晶莹碧绿的成块大的翡翠固然从未见过,而红宝石之瑰丽灿烂,更

是难得。曹化淳看一件,赞一件,转身对袁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好东西?”袁

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皇上精明,借兵灭寇之事很不好办,总是要仰仗

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给他这样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一挥手,对罗立如和焦宛儿道:

“你们到外面去休息吧。”袁承志向二人点点头,便有小太监来陪了出去。曹化淳亲自关上

了门,握住袁承志的手,低声道:“你可知王爷出兵,有甚么条款?”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说到处事应变之道,曾说要骗出旁人的机密,须得先说些

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说道:“公公是自己人,跟你说当然不妨,不过这事可

机密之至,除了王爷,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个人知道。”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

身去说道:“小人心想,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

个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

贵,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笑

道:“事成之后,委你一个副将如何?包你派在油水丰足的地方。”袁承志满脸喜色,忙又

道谢,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甚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王爷的意思是……”左右一张,

悄声道:“公公可千万不能泄露,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会说出

去?”袁承志低声道:“满洲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王爷的心意,是要朝廷

割让北直隶和山东一带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多尔衮亲函及所约定的暗号,二则有如此

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他又岂有不知?他微微沉吟,点头说道:“眼前天下大乱,今

早传来军讯,潼关已给闯贼攻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大明还有甚么将军能用?大清再不

出兵,眼见闯贼旦夕之间就兵临城下。北京一破,甚么都完蛋了。”

袁承志听说闯王已破潼关,杀了眼下惟一手握重兵的督师孙传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

心中欢悦之情,忙低下了头,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是固执

不化,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说到这里,沉吟不语,皱起了眉头,似乎心中有极

大疑难。袁承志心中怦怦乱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

道:“哼,刚是刚了,毅就不见得。英明两字,可差得太远。大明江山亡在他手里不打紧,

难道咱们也陪着他一起送死?”这几句话可说得上“大逆不道”,若是泄漏出去,已是灭族

的罪名,他竟毫不顾忌的说了出来,可见对袁承志全无忌惮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

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胜过整座江山都断送在流

寇手里。皇上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

有好音报给王爷。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几名小太监,捧起袁承志所赠的珠

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过不多时,四名小太监领着袁承志、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屋中宿歇。晚间开上膳

食,甚是丰盛,用过饭后,天色已黑,小太监道了安,退出房去。

袁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奸谋,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

下。”焦宛儿道:“我跟你同去。”袁承志道:“不,你跟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

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

袁承志见焦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

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焦宛儿拔出蛾

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教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钢刺微微前

伸,刺破两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里。袁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要知魏忠

贤是熹宗时的奸恶太监,败坏天下,这时早已伏诛。他把两名太监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

上了。焦宛儿吹灭蜡烛,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袁承志把一名太监也点上了哑穴,左手

捏住另一人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领我们去曹公公那里。”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

说,便即领路,转弯抹角的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大楼之前。那小太监道:“曹公公……

住……住在这里。”袁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手肘轻轻撞出,已闭住他胸口穴道,将他丢

在花木深处。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袁承志正要拉着焦宛儿跃上,忽听身后脚步声响,

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么?”袁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是在楼上吧。”回头看

时,见来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一盏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都是太监。那提灯的太监笑

骂:“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袁承志和焦宛儿低下了头,不让

他们看清楚面貌。五名太监进门时,灯光射上门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镜子,照出了五人的

相貌。袁承志吃了一惊,轻扯焦宛儿衣袖,等五人上了楼,低声道:“是太白三英!”焦宛

儿大惊,低声道:“杀我爸爸的奸贼?他们做了太监?”

袁承志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上去!”两人紧跟在太白三英之后,一路上

楼,守卫的太监只道他们是一路,也不查问。到得楼上,前面两名太监领着太白三英走进一

间房里去了。袁承志与焦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隐隐约约只听得那提灯的太监说道:

“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袁承志一拉焦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间书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

子,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袁承志和焦宛儿径自向前。焦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

叔叔,我爹爹请三位去吃饭。”太白三英陡然见到焦宛儿,这一惊非同小可。黎刚立即跳了

起来,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焦宛儿道:“不错,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

史秉文眉头一皱,擦的一声,长刀出鞘。袁承志一跃而出,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

兄弟的后领提了起来,同时左脚飞出。踢在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

一拳,袁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轻轻一合,史氏兄弟两头相碰,都撞晕了

过去。焦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钢刺,猛向史秉光胸口

戳去。袁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有人。”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书架之后,再转身提了黎刚,和焦宛

儿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一人说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

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辛苦你啦!”袁承志和焦宛儿听出是五毒教主何

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袁承志寻思:

“衢州石梁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晚瞧见的四个老头子,竟便是他们,怪不得仙

都派抵挡不住。他们来干甚么?”众人客套未毕,曹化淳和几名武林好手已走进室来。只听

曹化淳给各人引见,竟有方岩的吕七先生在内。袁承志心想:“温方施害死青弟的母亲,给

我打中穴道,无人相救,多半已成废人,温氏的五行阵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

和其他人众,我一人万万抵敌不过。”

只听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哪里去

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回来,都说不见三人影踪。余人悄悄议论,

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旁人。”只

听众人挪动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只听他道:“闯贼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

传庭殉难。”众人噫哦连声,甚是震动。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指日迫近京

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大明数百年的基业,都要断送在他手里。咱们以国家为重,只

得另立明君,维持社稷。”

何铁手道:“那就立诚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日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劳。

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大功,却是大家的。”见众人并无异议,当下分派职司。只听

他说道:“再过一个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带领得力弟兄,在皇上寝宫外四周埋伏,阻拦旁

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伏在书房外面,由诚王爷入内进谏。”

吕七先生道:“周大将军统率京营兵马,他是忠于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

测?”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跟傅尚书那两个家伙,早给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

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要拥诚王登基,早知周大将军跟傅尚书是两个大患,

因此命小妹连日派人去户部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

旨把周傅二人革职拿问了。”众人压低了嗓子,一阵嘻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袁承志

这时方才明白,原来那些红衣童子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实是一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

可叹崇祯自以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尚自不觉。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会儿,待会兄弟再来奉请。”吕七先生与温氏四老等告辞

了出去。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太白三英为甚么不来?莫非是去向皇帝告

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这件事咱们索性瞒过了他们。不过太白三英是满

清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一件大功,要说背叛九王,那倒决不至于。”何铁手道:“甚么

大功?”曹化淳道:“他们盗了仙都派一个姓闵的一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的帮主,这么

一来,武林人物势必大相残杀。咱们将来避去金陵,那就舒服得多啦。”

焦宛儿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亲,这时更无怀疑。袁承志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

出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儿细微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焦宛儿的嘴。只听

何铁手笑道:“公公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的事情却这般清楚,真是难得。”曹化淳干笑了

两声,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贪图功名利禄,反复无常?哪一个讲甚么

仁义道德?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

议,却来礼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这个道理……”两人说着话走出了书房。袁承志知道事在

紧急,可是该当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一时国难家仇,百感交集。焦宛儿低声问道:“这三

个奸贼怎样处置?小妹可要杀了。”袁承志道:“好,但不要见血,以免给人发觉。”捧起

史秉光的脑袋,指着他两边“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鸣’这一招么?”焦宛儿点点

头。袁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焦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

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史秉光一声没哼,登时气绝。她如法施为,又将史

秉文和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袁承志肩头吞声哭泣。袁承志低

声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哪里去。”焦宛儿拿得起放得下,立时收泪,随着袁承

志走出书房。

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人向

西走去。袁承志和焦宛儿身穿太监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无妨,于是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

几处庭院,望着她走进一座屋子里去了。

两人跟着进去,一进门,便听得东厢房中有人大叫:“何铁手你这毒丫头,你还不放我

出去?”声音清脆,却不是青青是谁?袁承志一听之下,惊喜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直闯

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在旁煎药添香。袁承志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

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颤声叫道:“大哥!”袁承志走到床边,问道:“你的伤怎样?”

青青道:“还好!”见焦宛儿站在袁承志后面,问道:“你也来了?”焦宛儿道:“嗯,夏

姑娘原来也在这里,那真好极了。袁相公急得甚么似的。”青青哼了一声没回答,忽道:

“那何铁手就会过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

袁承志心想:“他们另有奸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眼下暂时不能

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甚么?”青青奇道:“甚么宫里?”袁承

志心想:“原来你还不知道这是皇宫。”只听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太监塞入

橱中,见四下再无藏身之所,门外的人便要进来,只得拉了焦宛儿钻入了床底。青青一怔之

间,何铁手与何红药已跨进门来。何铁手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吗?咦,服侍你的人哪

里去啦,这些家伙就知道偷懒。”青青道:“是我叫他们滚出去的,谁要他们服侍?”何铁

手不以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气。”走近药罐,说道:“啊,药煎好啦!”拿起一块丝

棉蒙在一只银碗上,然后把药倒在碗里,药渣都被丝棉滤去。何铁手笑道:“这药治伤,最

是灵验不过。你放心,药里要是有毒,银碗就会变黑。”青青起初见到袁承志,本是满怀欢

悦,但随即见到焦宛儿,已很有些不快,后来见两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态似乎颇为亲

密,一时满心愤怒,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道么?”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

甚么啊?”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袁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焦宛儿女孩儿心思细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这时听她

指桑骂槐,不由得十分气苦,不觉身子发颤。袁承志随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于无从解释,

只得轻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铁手哪知其中曲折,笑道:“别发脾气啦,待会我就送你回家。”青青怒道:“谁要

你送,难道我自己就认不得路?”何铁手只是娇笑。老乞婆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小

子,你既落入我们手里,哪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哪

里?”青青本就在大发脾气,听她侮辱自己的母亲,哪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

的那碗药,劈脸向她掷去。何红药侧身一躲,当的一声,药碗撞在墙上,但脸上还是热辣辣

的溅上了许多药汁。她怒声喝道:“浑小子,你不要命了!”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见

何红药双足一登,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发,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

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的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只听何铁手说道:

“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道:“为甚

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给点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红药一沉吟,说

道:“好,不弄死这小子便是,但总得让他先吃点苦头。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

美?”青青忽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上更做出可

怕的神情,直伸到她面前。何铁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吓他?”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

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这小子生得俊,你护着他了。”何铁手怒道:“你说甚么话?”

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

的我!”只听一阵之声,似是从衣袋里取出了甚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

“啊!”又是诧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

我也美过来的呀!”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粗蚕丝绢上的肖像。袁

承志从床底下望出来,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双颊晕红,穿着摆夷人花花绿绿的

装束,头缠白布,相貌俊美,但说这便是何红药那丑老婆子当年的传神写照,可就难以令人

相信了。只听何红药道:“我为甚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甚么?为甚么?……都是为了

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甚么干系?他是好人,决不会做

对不起别人的事!”何红药怒道:“你这小子那时还没出世,怎会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

对我不起,我怎会弄成这个样子?怎会有你这小鬼生到世界上来?”

青青道:“你越说越希奇古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道

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怎么拉扯得上了?”何红药大怒,挥拳向她脸上打去。何铁手

伸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说。”何红药喝道:“你爹爹就是给金蛇郎君

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这小子,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他了?你若伤

了他,便是害了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见你是长辈,让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规,我

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的身份,气焰顿煞,颓然坐在椅上,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

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狐狸精,这才将你爹迷住了,是不

是?”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做过许多许多梦,梦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

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青青叹道:“我妈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

了?”青青道:“死了!怎么样?你很开心,是不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道:“我逼

问他你妈妈住在甚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当真是老天爷没眼,

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小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妈妈是不是

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里床,不再理会。

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咱们的人,再放这小子。”何铁手道:“那还

用说?”何红药忽然俯下身来,袁承志和焦宛儿都吃了一惊,然见她并不往床底下瞧,只伸

指在床前地板上画了几个字。袁承志一看,见是:“下一年毒蛛蛊”六字。何铁手随即伸脚

在地板上一拖,擦去了灰尘中的字迹,道:“好吧,就是这样。”

袁承志寻思:“那是甚么意思?…嗯,是了,她们在释放青弟之前,先给她服下毒蛛

蛊,毒性在一年之后方才发作,那时无药可解,她们就算报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

我暗中瞧见。要是我不在床底……”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

去。袁承志见她双足正要跨出门限,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听我

话?”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啊。”何红药怒道:“我早知你

看中了他,压根儿就没存心给你爹爹报仇。”气冲冲的回转,坐在椅上,室中登时寂静无

声。袁承志和焦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干甚么呀?”焦宛儿大惊,便要窜

出,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只听何铁手柔声安慰道:“你安心睡一会儿,天亮了就送你回

去。”青青哼了一声,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灰尘纷纷落下。袁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

调匀呼吸,这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二人在床

底下到底在干甚么?”她哪知袁承志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谋,这事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实是非

同小可,因此坚忍不出。何红药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执掌。教祖的

金钩既然传了给你,你便有生杀大权。可是我遇到的惨事,还不能教你惊心么?”何铁手笑

道:“姑姑遇到了一个负心汉子,就当天下男人个个是薄幸郎。”何红药道:“哼,男人之

中,有甚么好人了?何况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啊!你瞧他这模样儿,跟那个家伙真没甚么

分别,谁说他的心又会跟老子不同。”何铁手道:“他爹爹跟他一样俊秀么?怪不得姑姑这

般倾心。”袁承志听何铁手的语气,显然对青青颇为钟情,这人绝顶武功,又是一教之主,

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是执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

本说给你听。是福是祸,由你自决吧!”何铁手道:“好,我最爱听姑姑说故事。给他听去

了不妨么?”何红药道:“让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坏事,死了也好瞑目。”青青叫道:“你瞎

造谣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会做甚么坏事?我不听!我不听!”何铁手笑道:“姑

姑,他不爱听,怎么办?”何红药道:“我是说给你听。他爱不爱听,理他呢。”青青用被

蒙住了头,可是终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何红药叙述金蛇郎君当年的故事。

只听她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今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

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的庄主,经管那边的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

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

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是高兴。回来

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听得树丛里嗖嗖声响,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声追过去。果见一

条五花在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驯,从来不逃,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

甚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径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

看,不觉吃了一惊。”何铁手道:“干甚么?”何红药咬牙切齿的道:“那便是前生的冤孽

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道:“是那金蛇郎君么?”何红药道:“那时我也不如他

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长得很俊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

是闻到香气,给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很

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和你说正经的,谁跟你闹着玩?我当时见

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忙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

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儿上有根细绳缚着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当

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头去咬,那少年一拉绳子,箱子盖翻了下去。

五花一滑,想稳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手法虽跟

咱们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动弹不得,这一来,知道他是行

家,就放了心。”

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样关心。”青青插口道:“喂,你

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

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道:“那时我又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怎敢这生大胆?到这里

来捉我们的蛇?难道不知五毒教的威名吗?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伸到五花口

边。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细看,原来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

给铁管子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偷蛇毒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许多蛇

儿不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伏蛇管来,嘘溜溜的一

吹。他听得声音古怪,抬头一看,那五花头颈一扭,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

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说:‘你好大胆子!’,抢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

轻一带,我就摔了一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怎能是他对手?”

何红药白眼一翻,道:“可是我们的五花毒性何等厉害,他来不及取解药,便已伤口毒

发,昏了过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这般年纪轻轻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

了,而且又是这么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于是你就将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着,拿

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何红药叹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给

他了。那时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没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是

神魂颠倒,不由自主。过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我问他到这里来干甚么。他说我救了

他性命,甚么事也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身上负了血海深仇,对头功夫既强,又是人多势

众,报仇没把握,听说五毒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赶到云南来,想求教五毒教的

功夫……”她说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是如此这般才打起

交道来的,而他所以要取毒药,自然旨在对付石梁温家。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

窥探了许久,学到了些炼制毒药的门道,便来偷我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炼在暗器上去对

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蛇的

毒液给他。他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甚么为难,要不要我帮他。他笑

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了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头答应了。我问他甚

么时候来。他说那就难说了,他要报大仇,还少了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

宝剑,须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剑,就算有,甚么时候能盗到,也说

不上来。”袁承志听到这里,心想:“金蛇郎君做事当真不顾一切,为了报仇,甚么事都

干。”

何红药叹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甚么事

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

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给鬼迷住了一样。我对他说,我知道

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甚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甚么地方。我

说,那就是我们五毒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袁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

贴身藏着的金蛇剑,心想:“难道这剑竟是五毒教的?”何红药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

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洞外

把守得甚是严密。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

的相求,我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

我带着他,便放我们进去。”

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自然不敢……”青

青插口问道:“为甚么不敢穿了衣服进那个……那个毒龙洞?”

何红药哼了一声不答。何铁手道:“夏公子,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

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这些毒蛇异种异质,咬

上了三步毙命,最是厉害不过。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青青道:

“哦,你们五毒教的事当真……当真……”何红药道:“当真甚么?若不是这样,又怎进得

毒龙洞?于是我脱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药,叫他也搽蛇药。他背上擦不到处,我帮他搽抹。

唉,两个少年男女,身上没了衣服,在山洞中你帮我搽药,我帮你搽药,最后还有甚么好事

做出来?何况我早已对他倾心,就这么胡里胡涂的把身子交了给他。”

青青听得双颊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当即手脚在床板上乱捶乱打。何铁手笑

道:“夏公子,你干甚么?”青青怒道:“我恨他们好不怕丑。”

何红药幽幽叹道:“你说我不怕丑,那也不错,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许多

臭规矩。唉,后来我就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这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

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便是二十

四枚金蛇锥和那张藏宝地图了。”她说到这里,闭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说道:“我见他把三宝都拿了下来,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宝之图,故意问道:“甚么地图?我爹爹一心只想报仇,

要你们五毒教的旧地图来有甚么用?”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地图。这是本教几十年

来传下来的宝物。哼,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话,只是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

了我。后来,我也就不问他甚么了。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他去了之后,我天天想

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忽然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一个怪侠,使一把怪剑,

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挂着他不知报了大仇

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终于查到三宝失落,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

子。”

青青道:“为甚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当教

主,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可也无法回护。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身入蛇窟,受万蛇咬

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

顿感歉仄。说道:“这……这可真对你不住了。我先前实在不知道……”何红药横了她一

眼,哼了一声。何铁手又道:“她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我们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三

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何红药鼻中一

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被罚讨饭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

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

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

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

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几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

铁手是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是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甚么都要

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

来。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

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

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甚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救他,那便是华山

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袁承志在床底听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

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是

凝神倾听。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

人清是甚么人,他说那是天下拳剑无双的一位高人侠士。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

义,若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

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

允了,心中打定主意,要是穆大侠袖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横剑自刎,宁可自己死了,也总

要救他出来。敌人转眼便回,不能跟他多说话,我抱住了他,想亲亲他的脸便走了。哪知一

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来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

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

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求穆大侠。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小子

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

阵,又道:“我还想逼他,看守他的人却回来了。我实在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

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等那一伙人上了华山,我也不去找甚么穆大侠,暗中给看

守他的人下毒,心想就算连那负心汉一起毒死,也不理会了,终于弄死了两个道士。那几个

姓温的全没想到暗里有人算计,一疏神,我就将他救了出来,连金蛇剑、金蛇锥都一起盗到

了手。我将他藏在一个山洞里。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大举

搜山。这可就得罪了穆大侠。他暗中施展绝技,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

了。“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汉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的

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

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

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

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我过,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

作戏,他生平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

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

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到第三

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口,说道只要我踏进

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

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的服

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么耗着。我

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

“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走进洞去,将他双足打折

了。”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了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

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双足坏了之后,必

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

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能不能再夸她赞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担心

那姓穆的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暗中显功,驱逐石梁派的人,本领真

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哪

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

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

是死是活。”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这

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

人求救,于是入洞自杀。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孽种。你妈妈呢?她姓甚么?

叫甚么?住在哪里?你不说出来,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说得不错,我妈妈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

千倍,一万倍……”何红药怒不可遏,双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脸上抓来。

青青急往被里一缩,将被子蒙住了头。何铁手忙伸手挡住何红药。何红药怒道:“你要

他说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饶了他。”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

私怨,到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他认得金蛇郎君,偏巧让我听见了,当然要

逼问他那负心贼的下落。”何铁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

不说,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结仇家也是无用。”袁承志和焦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

毒教的梁子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有死,只不过给他们扣住了。何红药叫道:

“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

里。你身为教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铁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出去休息一会

儿吧。”何红药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我一切全跟你说了。用不用我的计策,给不给我出

气。全凭你吧!”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何

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袁承志见两人走出房去,步

声渐远,忙钻了出来,低声道:“青弟,咱们走吧。”青青怒目望着焦宛儿,见她头发蓬

松,脸上又沾了不少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甚么?”焦宛儿一呆,双颊飞

红,说不出话来。袁承志道:“快起身。她们不安好心,要想法儿害你呀。”青青道:“害

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志急道:“有甚么事,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

捣乱。”青青怒道:“我偏偏要捣乱。”袁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再耽搁,

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

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焦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

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己不在袁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

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志全没提防,手背上登时给抓出四条血痕,忙

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甚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

兜。袁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

焦宛儿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来。”袁承志奇道:“这时候

你又去哪里?”焦宛儿不答,推开窗户,跃了出去。袁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的身

子。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可真把他闹得无法可施,又不敢走开,只怕何铁手

她们回来下蛊放毒。正待好言相劝,突然门口脚步声响,他纵身上梁,横卧在屋顶梁上。只

见何铁手重又进来,关上门闩,慢慢走到床边。

袁承志扣住两枚金蛇锥。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发锥救人。何铁手凝望着青青的背

影,低声道:“夏相公,我有句话要跟你说。”青青回过头来。

何铁手道:“我姑姑对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说她是下贱之人么?”青青万万想不到

她问的是这一句话,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么会是下贱?”提高了声音道:“负心

薄幸,那才下贱。”何铁手不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袁承志听的,心中大喜,登时容光焕发,

轻声说道:“你爹爹跟我姑姑无缘,那也怪他不得。他宁死也不肯说出你妈妈的所在,拚着

性命来保护她,实是情深义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很少。”何铁手

道:“要是有这样的人,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维护你,你又怎样?”青青道:“我可

没这般福气。”何铁手道:“我从前不懂,姑姑为甚么会如此情痴,见了一个男子就这般颠

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么,你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头便走出门

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发呆,不明白她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飘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

爱上你啦。”青青道:“甚么?”袁承志笑道:“她当你是男人呢。”青青回想何铁手这几

日对自己的神情说话,果然是含情脉脉的模样。原来她一见倾心,神智胡涂了。那何红药则

是满腔怨毒,怒气冲天。这两个女子本来都见多识广,但一个钟情,一个怀恨,竟都似瞎了

眼一般,再也没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装,不觉好笑,问道:“怎么办呢?”袁承志笑道:“你

娶了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响,焦宛儿跃了进来,后面跟着罗立如,

青青脸色一沉,笑容顿敛。焦宛儿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报,

明儿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对你十分钦佩。你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

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去再说。”

焦宛儿道:“不。我要请你作主,将我许配给罗师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

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是惊愕异常,结结巴巴的道:“师……师妹,你……你说甚么?”焦

宛儿道:“你不喜欢我么?”罗立如满脸胀得通红,只是说:“我……我……”青青心花怒

放,疑忌尽消,笑道:“好呀,恭喜两位啦。”袁承志知道焦宛儿是为了表明与自己清白无

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这个独臂师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

感激。青青这时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颇为内愧,拉着焦宛儿的手道:“妹子,我对你无

礼,你别见怪。”焦宛儿道:“我哪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觉凄然下泪。

青青也陪着她哭了起来。

忽然门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有七八个人。袁承志一打手势,罗立如纵过去推开了窗格。

只听何铁手在门外喝道:“到底谁是教主?”何红药道:“你不依教规行事,咱们拜过

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个男人声音说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尽护着

他?让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们兄弟,咱们再还他一个姓夏的死小子。你只答应还人,可没说

死的活的。”何铁手笑道:“我就是不许你们进去,谁敢过来?”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

“咱们先料理了那小子,再来算自己的帐。”脚步声响,奔向门边。忽听得惨叫一声,一人

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铁手伤了。袁承志挥手要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焦宛儿

和青青也跟着跃出。这时门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众竟自内叛,和教主斗了起来。斗不多

时,蓬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抢了进来。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窜出窗外。那人只见到袁承

志的背影,叫道:“快来,快来!那小子跑啦!”何铁手也是一惊,当即罢手不斗,奔进房

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当即跟着出窗,只见一个人影窜入了前面树丛,忙跟踪过

去。她想追上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为宫中侍卫所伤。五毒教

众跟着追来。众人追得虽紧,但均默不作声,生怕禁宫之内,惊动了旁人。

袁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于是不即不离的引着众人追逐

自己,在御花园中兜了几个圈子,算来估计青青等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宫殿,当下

直窜入内。一踏进门,便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了一扇门,躲在门后。他定神瞧这屋子时,

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被,珠帘软帐,鹅黄色的地毡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

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到处是精巧的摆设,看来是皇帝一名嫔妃的寝宫,心想在这里

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

出,正好遇上,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的奸谋势必延搁,不免另有花样,当下闪身隐

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风之后。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名宫女引着一名女子进来。一名

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瞧一会书?”袁承志心道:“原来是公主的寝宫。这就快

点儿睡吧,别瞧甚么劳甚子的书啦!”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

一名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烟细细,甜香幽幽,袁承

志只觉眼饧骨倦,颇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袁承志微

觉讶异:“怎么这声音好熟?”暗暗着急,心想她画起画来,谁知要画上多少时候。

众宫女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有

香炉中檀香轻轻的拆裂之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声吟道:“青

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

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袁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

年纪极轻的少女,他虽不懂这首古诗的原意,但听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

是相思之词,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晌,不觉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没进

过京师,又怎会见过金枝玉叶的公主?总是她口音跟我相识之人有些近似罢啦!”这时那公

主已走近案边,只听纸声,调朱研青,作起画来。袁承志老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公

主,已经掩上,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公主伸了个懒

腰,低声自言自语:“再画两三天,这画就可完工啦。我天天这般神魂颠倒的想着你,你也

有一时片刻的挂念着我么?”说着站了起来,把画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轻声道:

“你在这里陪着我!”宽衣解带,上床安睡。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

模样,探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身穿沔阳青长衫,系一条小

缸青腰带,凝目微笑,浓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谁?只不过画中人却比自己俊美

了几分,自己原来的江湖草莽之气,竟给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风采,但容貌毕竟无异,腰

间所悬的弯身蛇剑,金光灿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剑,更无第二口。他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

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那公主听得身后有人,伸手拔下头上

玉簪,也不回身,顺手往声音来处掷出。袁承志只听一声劲风,玉簪已到面门,当即伸手捏

住。那公主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原来公主非别,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

九。那日袁承志虽发觉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料知必非常人,却哪想到竟是公主?阿九乍

见袁承志,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云,罩

上双颊,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袁承志行了一礼道:

“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请坐下说话。”忽地惊

觉长衣已经脱下,忙拉过披上。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叫人吗?”阿九忙道:

“没……没有,我看书呢。你们都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宫女道:“是。公主请早安

息吧。”

阿九向袁承志打个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的望着画像,不禁大羞,忙抢过去把

椅子推在一旁。一时之间,两人谁也说不出甚么话来,四目交投,阿九低下头去。过了一

会,袁承志低声道:“你识得五毒教的人么?”阿九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

客来京师扰乱,因此他请了一批武林好手,进宫护驾,五毒教也在其内。听说他们的教主何

铁手武功甚是了得。”袁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子给他们打伤了,殿下可知道么?”阿九

面色一变,道:“甚么?他们为甚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么?”袁承志道:“大致不碍

事了。”站起身来,道:“夜深不便多谈,我们住在正条子胡同,明儿殿下能不能驾临,来

瞧瞧您师父?”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脸上又是红了,说道:“你冒险进宫来瞧

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腼腆,声音越说越低:“你既然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

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说到最后这句时,声细如蚊,已几不可闻。袁

承志心想:“糟糕,她画我肖像,看来对我生了爱慕之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

可得分说明白。”只听她又道:“自从那日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令他不能伤

我,我就常常念着你的恩德……你瞧这肖像画得还像么?”袁承志点头道:“殿下,我进宫

来是……”阿九拦住他的话头,柔声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识得

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就是阿九。我听青姊姊叫你大哥,心里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

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来,钦天监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必定夭

折,因此父皇才许我到外面乱闯。”

袁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功夫,又随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

在外面见识多了,知道老百姓实在苦得很。我虽常把宫里的金银拿出去施舍,又哪里救得了

这许多。”袁承志听她体念民间疾苦,说道:“那你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

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叹道:“父皇肯听人家话,早就好啦。他就是给奸臣蒙

蔽,还自以为是。他老是说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杀得太少。我跟他说:流寇就是百姓,

只要有饭吃,日子过得下去,流寇就变成了好百姓,否则好百姓也给逼成了流寇。我说:

‘父皇,你总不能把天下百姓尽数杀了!’他听我这么说,登时大发脾气,说:‘人人都反

我,连我的亲生女儿也反我!’我便不敢再说了,唉!”袁承志道:“你见得事多,见识反

比皇上明白……”寻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谋对她说?”

阿九忽问:“程老夫子说过我的事么?”袁承志道:“没有,他说曾立过重誓,不能泄

漏你的身世。我当时只道牵连到江湖上的恩怨隐秘,说甚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

道:“程师父本是父皇的侍卫。我小时候贪玩,曾跟他学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

绑了要杀,我半夜里悄悄去放了他。后来我出宫打猎,又跟他相遇,那时他已做了青竹帮的

帮主。”袁承志点点头,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说他行刺皇帝被擒,得人相救。原来是她救

的。”阿九问道:“不知他怎么又跟五毒教的人结仇?”袁承志正想说:“五毒教想害你爹

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渊源,怕他坏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头见红烛短

了一大截,心想时机急迫,怎地跟她说了这许多话,忙站起身来,说道:“别的话,明天再

说吧。”

阿九脸一红,低下头来缓缓点了一点。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声叫道:“殿下请开门。”

第十八回 朱颜罹宝剑 黑甲入名都

阿九吃了一惊,颤声问道:“甚么事?”一名宫女叫道:“殿下,你没事么?”阿九

道:“我睡啦,有甚么事?”那宫女道:“有人见到刺客混进了咱们寝宫来。”阿九道:

“胡说八道,甚么刺客?”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殿下,让奴婢们进来瞧瞧吧!”袁承志

在阿九耳边低声道:“何铁手!”阿九高声道:“若有刺客,我还能这么安安稳稳的么?快

走,别在这里胡闹!”门外众人听公主发了脾气,不敢再说。

袁承志轻轻走到窗边,揭开窗帘一角,便想窜出房去,手一动,一阵火光耀眼,窗外竟

守着十多名手执火把的太监。袁承志心想:“我要闯出,有谁能挡?但这一来可污了公主的

名声,万万使不得。”当即退回来轻声对阿九说了。阿九秀眉一蹙,低声道:“不怕,在这

里多待一会儿好啦。”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过不多时,又有人拍门。阿九厉声道:“干

甚么?”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声音,说道:“皇上听说有刺客进宫,很不放心,命奴婢

来向殿下问安。”阿九道:“不敢劳动曹公公。你请回吧,我这里没事。”曹化淳道:“殿

下是万金之体,还是让奴婢进来查察一下为是。”阿九知道袁承志进来时定然给人瞧见了,

是以他们坚要查看,恨极了曹化淳多管闲事,却哪想得到他今晚竟要举事加害皇帝。曹化淳

知道公主身有武功,又结识江湖人物,听何铁手报知有人逃入公主寝宫,生怕是公主约来的

帮手,因此非查究个明白不可。曹化淳在宫中极有权势,公主也违抗他不得,当下微一沉

吟,向袁承志打了个手势,命他上床钻入被中。袁承志无奈,只得除下鞋子,揣入怀中,上

床卧倒,拉了绣被盖在身上,只觉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

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断催促。阿九道:“好啦,你们来瞧吧!”除下外衣,走过去拔开门

闩,随即一个箭步跳上床去,抢起被子盖在身上。袁承志突觉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贴着衣

服,脚下肌肤一碰,只觉一阵温软柔腻,心中一阵荡漾,但知曹化淳与何铁手等已然进房,

不敢动弹,只感到阿九的身子微微发颤。阿九装着睡眼惺忪,打个哈欠,说道:“曹公公,

多谢你费心。”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见有何异状。何铁手假作不小心,把手帕掉在地

下,俯身去拾,往床底一张。阿九笑道:“床底下也查过了,我没藏着刺客吧?”何铁手笑

道:“殿下明鉴,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惊吓。”她转头见到袁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转

过头来,两道眼光凝视着阿九一张明艳的脸蛋,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的嘲弄嬉笑。阿九本就

满脸红晕,给她瞧得不敢抬起头来。

曹化淳道:“殿下这里平安无事,皇上就放心了。我们到别的地方查查去。”对四名宫

女道:“在这里陪伴殿下,不许片刻离开。就是殿下有命,也不可偷懒出去,知道么?”四

名宫女俯身道:“听公公吩咐。”曹化淳与何铁手及其余宫女行礼请安,辞出寝宫。阿九

道:“放下帐子,我要睡啦!”两名宫女过来轻轻放下纱帐,在炉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红

烛,互相偎依着坐在房角。阿九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不意之间,竟与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

床合衾,不由得如痴如迷,眼见几缕檀香的青烟在纱帐外袅袅飘过,她一颗心便也如青烟一

般在空中飘荡不定。她不敢转动身躯,心中只是说:“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又做梦了?”过

了良久,只听袁承志低声道:“怎么办?我得想法出去!”阿九嗯了一声,闻到他身上男子

的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轻轻往他身边靠去,蓦地左臂与左腿上碰到一件冰凉

之物,吃了一惊,伸手摸去,竟是一柄脱鞘的宝剑横放在两人之间,忙低声问道:“这是甚

么?”

袁承志道:“我说了你别见怪。”阿九道:“谁来怪你?”袁承志道:“我无意中闯进

你的寝宫,又被逼得同衾合枕,实是为势所迫,我可不是轻薄无礼之人。”阿九道:“谁怪

你了呀!把剑拿开,别割着我。”袁承志道:“我虽以礼自持,可是跟你这样的美貌姑娘同

卧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声笑道:“因此你用剑隔在中间……傻……傻大哥!”

两人生怕被帐外宫女听见,都把头钻在被中悄声说话。袁承志只觉阿九吹气如兰,她几丝柔

发掠在自己脸上,心中一荡,暗暗自警:“青弟对你如此情意,怎可别有邪念?赶快得找些

正经大事来说。”忙问:“诚王爷是甚么人?”阿九道:“是我叔父。”袁承志道:“那就

是了。他们要拥他登基,你知不知道?”阿九惊道:“甚么?谁?”袁承志道:“曹化淳跟

满洲的睿亲王私通,想借清兵来打闯军。”阿九怒道:“有这等事?满清人有甚么好?还不

是想咱们大明江山。”袁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们就想拥诚王登位……”

阿九道:“不错,诚王爷昏庸胡涂,定会答允借兵除贼。”袁承志道:“只怕他们今晚就要

举事。”阿九吃了一惊,说道:“今晚?那可危急得很了。咱们快去禀告父皇。”

袁承志闭目不语,心下踌躇。崇祯是他杀父仇人,十多年来,无一日不在想亲手杀了,

以报血海沉冤,这时皇宫忽起内变,自己不费举手之劳,便可眼见仇人毕命,本是大快心怀

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谋成功,借清兵入关,闯王义举势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长驱直入,

闯王抵挡不住,岂非神州沉沦,黄帝子孙都陷于胡虏之手?

阿九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把,说道:“你想甚么呀?咱们可得抢在头里,扑灭奸人逆

谋。”袁承志仍是沉吟未决。阿九悄声道:“只要你不忘记我,我……我总是……你的……

咱们将来……还有这样的时候。”说着慢慢将头靠过去,左颊碰到了他右颊。袁承志凛然一

震,心想:“原来她疑我贪恋温柔,不肯起来。好吧,先去瞧瞧情势再说。”悄声道:“你

把宫女点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们的眼,咱们好出去。”阿九道:“点在哪里呀?我不

会。”袁承志无奈,只得拉住她的右手,引着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着她的

手时,只觉滑腻温软,犹如无骨,说道:“这是章门穴,你用指节在这部位敲击一下,她们

就不能动了。可别太使劲,免得伤了性命。”

阿九挂念父皇身处危境,疾忙揭帐下床。四名宫女站了起来,说道:“殿下要甚么?”

阿九走到锦帷之后,把宫女一个个分别叫过去,依袁承志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后

一个敲击部位不准,竟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准了穴道再打下去,这才

将她点晕。她从锦帷后面出来,袁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两人揭开窗帘,见窗外无人,一齐

跃出。阿九道:“你跟我来!”领着袁承志径往乾清宫。将近宫门时,遥见前面影影绰绰,

约有数百人聚集。阿九惊道:“逆贼已围了父皇寝宫,快去!”两人发足急奔。

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监迎了上来,见是长平公主,吃了一惊,但见她只带着一名随从,

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还不安息么?”袁承志和阿九见乾清宫前后站满了太监侍卫,个

个手执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让开!”右手一振,推开那名太监,直闯过去。

守在宫门外的几名侍卫待要阻拦,都被袁承志推开。众监卫不敢动武,急忙报知曹化淳。曹

化淳策划拥立诚王,自己却不敢出面,只偷偷在外指挥,听说长平公主进了乾清宫,心想谅

她一个少女也碍不了大事,传令众侍卫加紧防守。

阿九带着袁承志,径奔崇祯平时批阅奏章的书房。来到房外,只见房门口围着十多名太

监侍卫,满地鲜血,躺着七八具尸首,想是忠于皇帝的侍卫被格杀而死。众人见到公主,一

呆之下,阿九已拉着袁承志的手奔入书房。一名侍卫喝道:“停步!”举刀向袁承志右臂砍

去。袁承志侧身略避,挥掌拍在他胸口,那侍卫直跌出去,袁承志已带上书房房门。只见室

中烛光明亮,十多人站着。阿九叫了一声:“父皇!”向一个身穿黄袍、头戴黑缎软帽的人

奔去。袁承志打量这人,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目清秀,脸上神色惊怒交集,心想:

“这便是我的杀父仇人崇祯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边,已有两名锦衣卫卫士挥刀拦住。崇祯忽见女儿到来,说道:

“你来干甚么?快出去。”一个三十来岁、满脸浓须的胖子说道:“贼兵已破潼关,指日就

到京师。你到这时候还是不肯借兵灭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将我大明天下双手奉送给闯贼,

是不是?”阿九怒道:“叔叔,你胆敢对皇上无礼!”袁承志心知这就是图谋篡位的诚王

了。只听那胖子笑道:“无礼?他要断送太祖皇帝传下来的江山,咱们姓朱的个个容他不

得。”嚓的一声,将佩剑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厉声喝道:“到底怎样?一言而决!”崇祯

叹了口气道:“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借兵胡虏,也势必危

害国家。朕一死以谢国人,原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就此拱手让人了……”

诚王拔剑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么你立刻下诏,禅位让贤罢!”崇祯身子发颤,

喝道:“你要弑君篡位么?”诚王一使眼色,一名锦衣卫卫士拔出长刀,叫道:“昏君无

道,人人得而诛之!”袁承志听了他口音,心中一凛,烛下看得明白,原来这人正是安大娘

的丈夫安剑清。

阿九怒叱一声,抢起椅子,挡在父皇身前,接连架过安剑清砍来的三刀。诚王带来的众

侍卫纷纷拥上。袁承志见阿九支持不住,抢入人圈,左臂起处,将两名侍卫震出丈余,右手

将金蛇剑递给阿九,自己站在崇祯身旁保护。十多名锦衣卫抢上来要杀皇帝,都被他挥拳踢

足,打得筋折骨断。阿九宝剑在手,精神一振,数招间已削断安剑清的长刀。诚王眼见大事

已成,哪知长平公主忽然到来,还带来一个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护驾,大叫:“外面的人,快

来!”何铁手、何红药、吕七先生及温氏四老应声而入,突然见到袁承志,无不大惊失色。

温方达眼中如要喷火,高声叫道:“先料理这小子!”四兄弟围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亲身边,仗着宝剑犀利,敌刃当者立断,诚王手下人众一时倒也不敢攻近。

但她见敌人愈来愈多。袁承志被对方五六名好手绊住,缓不出手来相助,情势十分危急,正

心慌间,忽见一个面容丑恶、乞婆装束的老妇目露凶光,举起双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

道:“把金蛇剑还来!”袁承志这时已打定主意,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无论如何要先救皇

帝,使得勾引清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待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

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但温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强,再加上吕七先生与何铁手,登时

自顾不暇,百忙中见阿九头发散乱,宝剑狂舞,渐渐抵挡不住何红药的狠攻,突然灵机一

动,闪得几闪,避开了吕七先生当头砸下的烟袋和温方山横扫过来的钢杖,窜到何铁手跟

前。何铁手笑道:“我们以多攻少,对不住啦!”说着顺手一钩。袁承志侧头避过,喝道:

“你几十个教徒不要命了么?”何铁手一怔,跃出圈子,袁承志跟着上前。

温方达双戟疾刺他后心。袁承志对何铁手道:“你给我挡住他们!”何铁手道:“甚

么?”袁承志闪避温氏四老与吕七先生的兵刃,叫道:“你想不想见我那姓夏的兄弟?”何

铁手自从见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样,已然情痴颠倒,难以自已,忽然间听到这句话,心中怦怦

乱跳,紧急中不暇细想,回身转臂,左手铁钩猛向温方悟划去。

温方悟怎料得到她会陡然倒戈,大惊之下,皮鞭倒卷,来挡她铁钩。但何铁手出招何等

狠辣,又是攻其无备,只一钩,已在温方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钩上喂有剧毒,片刻之

间,温方悟脸色惨白,左臂麻痹,身子摇摇欲坠,右手不住揉搓双眼,大叫:“我瞧不见

啦……我……我中了毒!”温氏三老手足关心,不暇攻敌,疾忙抢上去扶持。

袁承志登时缓出手来,见何铁手钩上之毒如此厉害,也不觉心惊,一转头见阿九气喘连

连,拚命抵挡何红药和安剑清的夹攻,眼见难支,当下斜飞而前,捉住何红药的背心,将她

直掼了出去。安剑清一呆,被阿九一剑刺中左腿,跌倒在地。

那边何铁手已和吕七先生交上了手,吕七先生见到温方悟中毒的惨状,越打越是气馁,

提起烟管猛挥三下,跃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铁手笑道:“吕七先生,再会,

再会!”这时温方悟毒发,已昏了过去。温氏三老不由得心惊肉跳,一声暗号,温方义抱起

五弟,温方达、温方山一个开路,一个断后,冲出书房。何铁手追了出去,从怀里取出一包

东西,叫道:“这是解药,接着。”温方山转身接住。何铁手一笑回入。这一来攻守登时异

势。袁承志和阿九把锦衣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殿门开处,曹化淳突然领了一批京营

亲兵冲了进来。袁承志见敌人势众,叫道:“阿九、何教主,咱们保护皇帝冲出去。”阿九

与何铁手答应了。三人往崇祯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夺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贼,竟

敢惊动御驾,快给我杀!”众亲兵即与锦衣卫交起手来。诚王惊得呆了,叫道:“曹公

公……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毕,曹化淳一剑已在他胸口对穿而过。这一来不但众

锦衣卫大惊失色,袁承志、何铁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祯在心中暗赞曹化淳忠义。

原来曹化淳在外探听消息,知道大势已去,弑君奸谋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领京营的守备

亲兵,进乾清宫来救驾。锦衣卫见曹化淳变计,都抛下了兵器。曹化淳连叫:“拿下去,拿

下去!”众亲兵将锦衣卫拿下。一出殿门,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时之间,参与逆谋的

人都被杀得干干净净,那正是他杀人灭口的毒计。何铁手见局势已定,笑道:“袁相公,明

日我在宣武门外大树下等你!”说着携了何红药的手,转身而出。崇祯叫道:“你……

你……”他想酬谢护驾之功,何铁手哪里理会,径自出宫去了。

崇祯回过头来,见女儿身上溅满了鲜血,却笑吟吟的望着袁承志,这才惊魂略定,坐回

椅中,问阿九道:“他是谁?功劳不小,朕……朕必有重赏。”他料想袁承志必定会跪下磕

头,哪知袁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快谢恩!”袁承志望着崇祯,想

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被这皇帝凌迟而死,心中悲愤痛恨之极,细看这杀父仇人

时,只见他两边脸颊都凹陷进去,须边已有不少白发,眼中满是红丝,神色甚是憔悴。此时

夺位的奸谋已然平定,首恶已除,但崇祯脸上只是显得烦躁不安,殊无欢愉之色。袁承志心

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里一点也不快活!”

崇祯却哪里知道袁承志心中这许多念头,温言道:“你叫甚么名字?在哪里当差?”他

见袁承志穿着太监服色,还道他是一名小监。袁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

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之子!”崇祯一呆,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甚么?”袁承

志道:“先父有大功于国,却被皇上处死。”崇祯默然半晌,叹道:“现今我也颇为后悔

了。”隔了片刻道:“你要甚么赏赐?”阿九大喜,轻轻扯一扯袁承志的衣裾,示意要他乘

机向皇上求为驸马。袁承志愤然道:“我是为了国家而救你,要甚么赏赐?嗯,是了,皇上

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诏,洗雪先父的大冤。”崇祯性子刚愎,要他公然认错,可比甚么都

难,听了这话,沉吟不语。这时曹化淳又进来恭问圣安,奏称所有叛逆已全部处斩,已派人

去捉拿逆首诚王的家属。崇祯点点头道:“好,究竟是你忠心。”曹化淳见了袁承志,心中

鹘突:“这人明明是满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来坏我大事?”

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谋,转念一想,闯王义军日内就到京师,任由这奸恶小人在

宫中当权,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当下也不理会皇帝,向阿九道:“这剑还给我吧。我要去

了!”阿九大急,顾不得父皇与曹化淳都在身边,冲口而出道:“你几时再来瞧我?”袁承

志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剑。阿九手一缩,道:“这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下次见

面再还你。”说着凝视着袁承志的脸,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显:“你要早些来,我日日夜夜

在盼望着。”

袁承志见崇祯与曹化淳都脸露诧异之色,不便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阿九追到殿

门之外,低声道:“你放心,我永不负你。”袁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释之时,也非细谈之

地,说道:“天下将有大变,身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你要记得我这句话。”他知闯王即

将进京,兵荒马乱之际,皇宫实是最危险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宫避祸。哪知阿九深情款款,

会错了他的意思,低下了头,柔声道:“不错,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四处为家,远胜在宫里

享福。你下次来时,咱们……咱们仔细商量吧!”

袁承志轻叹一声,不再多说,挥手道别,越墙出宫。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

在大捕逆党从属。他挂念青青,急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

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劳顿,回房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巳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水云、

闵子华率领着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是以过

来相助。袁承志道了劳,告知黄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间。仙都众人大喜。

袁承志请他们在宅中守护着伤者,径出宣武门来,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何铁手站在树

下。

她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够不够朋友?”袁承志

道:“昨晚形势极是危急,幸得何教主仗义相助,这才没闹成大乱子。兄弟实是感激不

尽。”何铁手笑道:“袁相公真是艳福不浅,有这样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爱,将来封

了驸马爷,还认得我们这种江湖朋友么?”袁承志正色道:“何教主别开玩笑。”何铁手笑

道:“啊哟,还赖哩!她这样含情脉脉的望着你,谁瞧不出来呢?再说,你要是不爱她,怎

会把金蛇剑给她?又这么拚命的去救她父皇?”袁承志道:“那是为了国家大义。”

何铁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怜我爱,那也是为了国家大义。嘻

嘻!”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手足失措,道:“甚……甚么?你怎么……”何铁手笑道:

“公主被子里明明藏着一人,我们这些江湖上混的人,难道会瞎了眼么?嘻嘻,我正想抖了

出来,幸好眼睛一晃,见到袁相公的肖像。这个交情,岂可不放?”袁承志心想原来是那幅

肖像没收好,以致给她瞧了出来;转念之间,又暗叫惭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铁手揭开被

来,那是更加糟糕了。何铁手见他脸上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换过话题,问道:

“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这就去给贵教的朋友们解穴吧。”

何铁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上称赞阿九美丽绝伦,生平从所未见,又说瞧不出一

位金枝玉叶的妙龄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亲手教的了,明师手下出高徒,

当然如此,何况这位明师对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唆不休,并

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刹华严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袁承志时

都怒目而视。袁承志也不理会,进寺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被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

着。袁承志逐一给各人解开穴道,朗声说道:“兄弟与各位本无冤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

得罪。这里向各位赔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众人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话。袁

承志心想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恶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

这人隐身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到双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惊,心想这眼

光中充满了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立即认出原来是

老乞婆何红药。何铁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适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

颇为疑惑。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袁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

非他们另有奸计?只怕各人穴道解开之后,死心不息,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对方图谋,以

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之后,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忽听得嘘

溜溜哨声大作。他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后隐匿片刻,估量教众

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到大雄宝殿之后,只听得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

他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嗓门粗大,两人你唱我和,数说何铁手

的罪愆。一个说她贪恋情欲,忘了教中深仇,反与本教为敌;另一个说她与敌联手,坏了拥

立新君、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铁手微微冷笑,听二人说了一会,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默不作声。

隔了好一会,何红药忽道:“另立教主!”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

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新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

想当新教主?”她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冷笑道:“哪一个自量胜得了我的,出

来抢教主罢!”袁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站

得远远地,显是对她颇为忌惮。袁承志心想:“五毒教这些人,我每个都交过手,没一人及

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单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眼见五毒教内哄,并非图谋

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必理会,正待抽身出寺,忽了开来,果然犹如剪刀模样,只是剪刃

内弯,更像一把钳子。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剪子

已连夹两下。她忌惮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

攻上来时略加闪避,却不还击。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数十名教众各执兵刃,渐渐

逼拢,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范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见得到殿中的一条地方,想

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

西,怕甚么?大伙儿上呀!”她巨剪一挥,众人呐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得乒乓声

响,坐椅已被数件兵刃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

一个白影在人群中纵横来去,登时斗得猛恶已极。袁承志察看殿中众人相斗情状,诸教众除

何红药之外都曾被他点了穴道,委顿多时,这时穴道甫解,个个经脉未畅,行动窒滞。何铁

手若要脱身而出,该当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以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

再拆数十招,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

件甚么东西,慢慢向何铁手逼近。袁承志看仔细时,原来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蓦地里

只听他大叫一声,双手一送,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何铁手侧身闪开,哪知这件暗器古怪

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其时数件兵刃又同时攻到,何铁手尖叫一声,已为暗器所中。

这时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这件活暗器便是那条小金蛇。何铁手身子一晃,疾忙伸手扯脱咬

住肩头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两钩,杀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

啦。大伙儿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何铁手跌跌撞撞,冲向后殿。她虽中毒,威势犹

在,教众一时都不敢冒险阻拦。何红药纵身上前,双剪如风,径往她脑后夹去。何铁手一低

头,还了一钩。潘秀达与岑其斯已拦住她去路。何铁手右肘在腰旁轻按,“含沙射影”的毒

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

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袁承志眼见她转瞬之间,便要死于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之手,心想

昨晚在宫中问她要不要见青弟,实是有意相欺,虽说事急行权,毕竟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行径,不免心有歉意,她眼下所以众叛亲离,实因我昨晚那句话而起,此时亲眼见到,岂可

袖手不理?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一齐退开。何

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挥钩向袁承志迎面划来。袁承志一侧身,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哪

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

左臂立沉,铁钩倒竖,一招“黄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

“我来救你!”何铁手倘若不闻,双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袁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

一勾,何铁手扑地倒下,突然睁眼,惊叫道:“袁相公,我死了么?”袁承志道:“咱们出

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诸教众本在旁观两人相斗,见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发一声

喊,纷纷拥上。袁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

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殿门。袁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

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雪白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知她中毒已

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众人见他忽然擒了何铁手而来,都感惊奇。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

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救她。”焦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水云等却甚是气恼,亦觉

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转后,自当查问明

白。”仙都弟子一齐拜谢。过了一顿饭时分,焦宛儿出来说道:“她毒气慢慢退了,但仍是

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给她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会儿吧。”焦宛儿应了,正要进

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

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宁武关。”众人一齐欢呼起来。袁承志问道:“讯息是否确

实?”罗立如道:“我们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二爷的,恰好遇上闯军

攻关,攻守双方打得甚是惨烈,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大败,守城的总兵周遇吉也给杀

了。”袁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不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此后数日之

中,袁承志自朝至晚,十分忙碌,会见京中各路豪杰,分派部署,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

响应。这天出外议事回来,焦宛儿说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

一惊,道:“已经有许多天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焦宛儿入内探望,只见何铁手面色憔

悴,脸无血色,已是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哟!”焦宛儿道:“怎么?”袁承志道:“常人中毒

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多半又服用甚么古怪药料,寻常

毒物伤她不得,然而一旦中毒,却最是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焦宛儿

道:“那怎么办?”袁承志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或许还可有救……不过我们

靠此至宝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伤害,只有束手待毙了。”焦宛儿也感好生为难。袁承志

一拍大腿,说道:“此人虽然跟咱们无亲无故,但如此眼睁睁的见她送命,终是不忍,给她

服了再说。”焦宛儿觉得此事甚险,颇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当遵从,于是研碎

冰蟾,用酒调了,给她服下去。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何铁手脸色由青转白,呼吸也已不再气

若游丝,慢慢粗重起来。袁承志知道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退了出去。洪胜海正在找他,一

见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门来啦!”袁承志眉头一皱,问道:“有多少人?”洪

胜海道:“有一个人已到了门外,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袁承志寻思:“五毒教中除何教主一人之外,余下的武功均不如何高强,只是阴狠毒

辣,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本来见了我就望风而逃,现下居然找上门来,定是有恃无恐。那冰

蟾至宝又给何铁手服了,要是有谁再中了毒,那是无可救治的了。”对洪胜海道:“你去叫

大伙儿都聚集大厅,不得我号令,谁也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

袁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破裤,双手按地,头

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袁承志见过五毒教教众的许多怪模样,这时也不以为异,眼光往下望

时,见是锦衣毒丐齐云*。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

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鲜血流出。这时锦衣毒丐却成了烂裤毒丐了。”袁承志严加防范,不

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甚么?”齐云*不答,大声念道:“九刀穿洞,为奴尽

忠!”袁承志道:“我跟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别来纠缠,我也不与你们为难。你快走

吧!”齐云*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的念:“九刀穿洞,为奴尽忠!”袁承志仔细再看,

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这时洪胜海

已邀集众人,聚在厅中,他独自出来察看。袁承志使了个眼色,洪胜海会意,听清楚了齐云

*的话,返奔入内,与焦宛儿一同来到何铁手室中,问道:“何教主,‘九刀穿洞,为奴尽

忠’,那是甚么意思?”

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听得洪胜海的话,忙即坐起,问道:“谁来了?”洪

胜海道:“一个上身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请你扶我出

去。”焦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不宜便即起床,正想劝阻,何铁手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

坐起身来,慢慢穿上长衣。焦宛儿道:“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焦宛

儿伸手相扶。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手腕。焦宛儿吃了一惊,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钢

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钦佩。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

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齐云*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仍然头下脚

上的倒立。何铁手道:“你又为甚么来了?你若不是走投无路,也决不会后悔。”齐云*

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主尊体,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无恙。”

何铁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教规矩,你便是教主了,是不

是?”齐云*道:“小的该受万蛇噬身大罪,只求教主开恩宽赦。”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双臂一屈一伸,额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礼,砰砰有

声。何铁手道:“你为甚么来谢罪?”齐云*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原该

由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

安好心,现今既已对我归服尽忠,便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大

喜,行了一礼,翻身直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焦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铁手笑道:“他给逼到

了穷途末路,在教里已容身不得,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子干甚么呀?”何铁手把

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

位不要见笑。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每一条虫毒性不同,以毒攻毒,只有用原来虫豸的

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材,方能治好。我每天给他拔一柄刀,刀上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

每年端午,他体内毒发,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头道:“这样他永远做你的奴仆,

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错。”青青又问:“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

来不成么?”何铁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他曾用

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饶赦。”青青道:“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

他身上还有八柄刀,岂不是还得痛上八天?”何铁手笑道:“这人可恶,就是要他多吃点苦

头!”顿了一顿,微笑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

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水云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身来,举手为礼,说道:

“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赐告。”此言一出,仙都众弟子都站

起身来。

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仙都派可没干系。我身子还没复原,你们是

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横蛮无礼,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袁承志向

水云等一使眼色,说道:“何教主身子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焦宛

儿进房去了。仙都诸弟子气势汹汹,七嘴八舌的议论。袁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

木道长的下落,我负责打探出来便是。”仙都诸人这才平息。次日齐云*又来,何铁手给他

拔了一刀,接连数日都是如此。这数日中,闯军捷报犹如流水价报来:明军总兵姜玮投降,

闯军克大同;总兵王承胤、监军太监杜勋投降,闯军克宣府;总兵唐通、监军太监杜之秩投

降,闯军克居庸。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师外围要塞,向来驻有重兵防守。每一名总

兵均统带精兵数万。崇祯不信武将,每军都派有亲信太监监军,权力在总兵之上。但闯军一

到,监军太监和总兵官一齐投降。重镇要地,闯军都是不费一兵一卒而下。数日之间,明军

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乱成一片。这一日讯息传来,闯军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营三大营一

齐溃散,眼见闯军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过数天,齐云*身上只余下一柄毒刀未拔,中午时分,来到门外。洪胜海禀报进去。

这时何铁手已毒清痊愈,众人想看齐云*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她走出

大门。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

仆好不好?你有解药在手,他终身不敢违背你半句话。”

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臭男人跟在身旁干甚么?”何铁手大吃一惊,自识

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着男装,越瞧越是心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铁手误

会,但都怕她狠毒厉害,谁也不敢稍露口风。袁承志连日忙于迎接闯军的大事,全没想到此

节。以致何铁手一直蒙在鼓里,这时听青青一说,呆了半晌,问道:“甚……甚么?”青青

道:“我不要。”何铁手颤声道:“你说甚么女孩儿家?”焦宛儿退开两步,低声道:“何

教主,这位是夏姑娘啊。她从小爱穿男装,别说你认不出来,我们大家初次见到,也总当是

一位相公。”何铁手眼前一花,头脑中一阵晕眩,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

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个女子而叛教?弄得

身败名裂,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

张,左颊露出一个酒窝,说道:“我真是胡涂啦!”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背上最后一

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终究倏遭大变,心神不定,不由得双足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焦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厉叫,一人蓦地窜将出来,纵到齐云*身后,一弯腰,

又纵了开去。只听齐云*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至

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

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众人齐声惊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

红药。却见她啊啊怪叫,左手挥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摔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

齐云*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垂首而死。众人瞧着何红药,只见她脸上尽

是怖惧之色,一张本就满是伤疤的脸,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她右手几番伸出,想去拉扯

金蛇,刚要碰到时又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祸临头一般。

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

闪,嚓一声,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伤口,狂奔而去。

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铁手弯下腰去,在齐云*身上摸

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何红药的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连

肉和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

袁承志问道:“这金蛇是哪里来的?”何铁手微微一笑,说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

留,但总不放心,怕我见害,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给他拔刀,那就罢了,如

有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击。哼哼,哪知姑姑却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

的手,再迟片刻,就不可救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

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这人也真怪。”焦宛儿脸

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甚么乱子。”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

相公,何教主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袁承志道:“让她休息一会吧。”焦宛儿道:

“不,我瞧情形不对。”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来到何铁手房外,焦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焦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

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甫毕,双掌已推开木窗,飞身入去。袁承志

和青青跟着跃进。只见何铁手解开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

放到自己喉头。袁承志右手疾挥,嗤的一声,一枚铜钱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

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要自寻短见?你教中那些家伙不听你话,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袁承志劝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

教。你弃邪归正,跟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这时程青竹等闻声,

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关头突然得人相救,这求死的念头便即消

了,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道:“袁相公,你如肯答应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

想:“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杀,哭了一场,忽然又笑,她要大哥甚么呢?啊哟不对,莫非是

看中了他!”忙问:“你要他答应甚么?”何铁手道:“袁相公你先说肯不肯。”袁承志

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甚么事。”他也起了疑心,不即答应。何铁手向青青、焦宛儿一

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袁承志大惊,忙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这样。”

何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青青心头大宽,笑道:“何教主这么

厉害的功夫,谁能做你师父啊?”何铁手道:“师父,你不收我这徒弟,我在这里跪一辈

子。”袁承志道:“我出师门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可以互

相切蹉,研讨武艺。拜师之说,再也休提。”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袁承志

伸手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铁钩往他手掌上钩去。

袁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间不容发之际,已抢在头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

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陡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

尺,落下地来,仍是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会儿吧,我要出去会客。”说着转身出门。何铁手大急,叫

道:“你当真不肯收我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

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人半夜里把图画放在床边。”她一知青青是女子,立时察觉她对袁承志

钟情甚深,而袁承志对青青的神态也是非同寻常,便想到床边肖像之事大是奇货可居。青青

愕然不解。袁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无法无天,甚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

事本来问心无愧,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这事给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也败坏了

自己和阿九的名声,不由得心中大急,连连搓手。何铁手笑道:“师父,还是答应了的

好。”袁承志无奈,支吾道:“唔,唔。”何铁手大喜,说道:“好呀,你答应了。”双膝

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袁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了半礼。众

人纷纷过来道贺。青青满腹疑窦,问何铁手道:“你讲甚么故事?”何铁手笑道:“我们教

里有门邪法,只要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向着肖像磕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

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先前师父不肯收我,我就吓他要行此法。”青青觉此话难信,却也

无可相驳。袁承志听何铁手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般要胁的。如她心术

不改,决不传她武艺。”当下正色道:“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一番诚意,咱们

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派本门武功。”何铁

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

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袁承志想了一下,说道:“我读书不多,想不出甚么好名

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着别做坏事,守是严守规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铁手

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

么叫我师叔?”何惕守在她耳边悄声道:“现下叫你师叔,过些日子叫你师母呢!”青青双

颊晕红,芳心窃喜,正要啐她,忽听得水云与闵子华两人来到房外。众人走了出去。袁承志

道:“黄木道长的下落,你对两位说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只震得门窗齐动。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也都摇动,无

不惊讶,但听得响声接连不断,却又不是焦雷霹雳。程青竹道:“那是炮声。”众人涌到厅

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只听炮声不绝,遥望城外火光烛

天,杀声大震,闯王义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对水云道:“道长,她已拜我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

道:“黄木道长被我姑姑关在云南大理灵蛇山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

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水云与闵子华听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

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还不知我已叛

教,见了这个令符,自会放尊师出来。”水云与闵子华匆匆去了。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

各路豪杰齐来听袁承志号令。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已分派得井井有条。

闯军如何攻城,明军如何守御,各处探子不住报来。过得一会,一名汉子送了一封信来,是

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递送的,原来他统军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黄昏

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众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暮求合,近来

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

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官兵早已大乱,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

谁去理会?听着这些歌谣,更是人心惶惶。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

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黑衣黑甲,数十万人犹如乌云蔽野,

不见尽处。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来。守军阵势早乱,哪里抵敌得住?

忽然间大风陡起,黄沙蔽天,日色昏暗,雷声震动,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城上城

下,众兵将衣履尽湿。青青等见到这般天地大变的情状,不禁心中均感栗栗。袁承志等回下

城来,指挥人众,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杀官兵。各处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机劫掠,哭声

叫声,此起彼落。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袁承志

于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心头一喜,叫道:“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

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官兵哪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势头不对,拨转马头想逃。袁承志一

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提下马来,喝道:“到哪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

命个人督……督战彰义门。”袁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

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

乌驳马往来驰骋指挥,威风凛凛,正是闯王李自成。袁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

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些晕了过去。他命悬人手,哪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

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即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

来。成千成万身披黑甲的兵将涌入城门。袁承志站在城头向下望去,见闯军便如一条大黑龙

蜿蜒而进北京,威不可当。

袁承志率领众人,随着败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败兵,

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闯军鸣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

所。城边钲鼓声、呐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他

们这一伙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

袁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破。闯王治国,大公无私,从此天下百姓,可以过吃饱

着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

同入宫。袁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许多大事要办。兵荒马乱

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罢。”各人心想他绝世

武功,现下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是不费吹灰之力,俱都遵

从。袁承志要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

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守军自然溃败。他带了

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一路火光烛

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袁承志正行之间,只见七八名官兵拖了几名大哭大叫的妇

女走过,想起阿九孤身一个少女,不知如何自处,又想到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诚挚深切,

令人心感,但此生却已无可报答,突然之间,内心涌起一阵惆怅,一阵酸楚。他直入宫门,

守门的卫兵宫监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眼见皇宫中冷清清的一片,不觉一惊:“崇祯要是藏匿

起来,不知去向,那可功亏一篑了。”当下直奔乾清宫。

来到门外,只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闪在门边,往里一张,心头大喜,原

来崇祯正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站着,一面哭,一面说道:“十六年来,陛下不

肯听臣妾一句话。今日到此田地,得与陛下同死社稷,亦无所憾。”崇祯俯首垂泪。皇后哭

了一阵,掩面奔出。袁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闪,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

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

“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

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会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是

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崇祯变色道:“你要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

红,低声道:“是,儿臣今日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甚么?”阿九道:“他

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崇祯道:“把剑给我。”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长叹一

声,说道:“孩儿,你为甚么生在我家里……”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宝剑向她头顶直

劈下去。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袁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忽下毒

手。他与两人隔得尚远,陡见形势危急,忙飞身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崇祯

提剑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抢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祯哪里还握得住剑,金蛇

剑直飞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转,已抓住崇祯手腕,右手接住落下来的宝剑,回头看阿九时,

只见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断。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甚么人都杀,既害我父亲,又杀你自

己女儿。我今日取你性命!”崇祯见到是他,叹道:“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

监抢上来想救,被袁承志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袁承志举起剑来,正要往崇祯头上砍

落。阿九恰好睁开眼睛,当即奋力跃起,挡到崇祯身前,叫道:“你别杀我父皇,求

你……”脸上满是哀恳的脸色,望着袁承志,一语未毕,又已晕了过去。袁承志见她断臂处

血如泉涌,大为不忍,左手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点了她左肩和

背心各处通血脉的穴道,血流稍缓,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敷在伤口,撕下衣裾扎住。阿九慢慢

醒转。

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下殿趋出。袁承志喝道:“哪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

赶。阿九右手搂住他脖子,哭叫:“别伤我父皇!”袁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来崇祯

也逃不了性命,虽非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伤阿九之心,当下点头道:“好!”

阿九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袁承志见各处大乱,心想她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有将她救回自己住处再

说。当下抱起了她,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火光照得半天通红,到处是哭声喊声。到得正

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他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

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袁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

她。”焦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

青青又问:“干么不杀?”袁承志略一迟疑,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

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

惜!这位美公主怎会断了一条手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带出来?”袁承志连使

眼色,何惕守还想说下去,见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严重,便住口不说了。

青青问道:“甚么公主?甚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公主会画画,我见过她画的

自己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横了她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对袁承

志道:“师父,我帮你救公主去。”说着奔了进去。

注:曹化淳欲立诚王为帝,并非史实,纯系小说作者之杜撰穿插,《明史》中亦无诚王

其人。其他与崇祯有关之叙述,则大致根据史书所载。

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

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

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

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两人走到厅

上。何惕守道:“师父,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们。”袁承志点了点头。这时程青竹、沙天广

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

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

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众百姓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黄纸,门口摆

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哪得不成大

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

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

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

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

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过的

刘芳亮、田见秀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执手言欢。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

王到啦!”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驰而来。

李岩过去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

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

给了他。袁承志连忙拜谢。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

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李自成从箭袋里取

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

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奸淫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

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

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

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

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

又是一阵欢呼。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

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

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

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

袁承志道:“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

山。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一人

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裤,左脚赤裸,右脚着了绫袜与

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是崇祯皇帝。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

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

一人。”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

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甚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爱

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

边吊死的是个太监。”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把

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禀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

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皇帝呢,带他上来吧。”袁承志道:“崇祯自缢死

了。”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李

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来。李自成问道:“你家为甚么会失天下,你知道

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来小小孩童,

倒也明白。”随即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

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万,那可

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袁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

他担心。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哪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

件事。”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

母后。”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百姓。”李自成呵

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

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

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甚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

下下,哪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

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甚么王?嗯,你父亲

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磕头谢

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声,曹化淳面颊上登时起了五个手指印。李自

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

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李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个筋

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袁承志道:“是。”丞

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可不防。这孩子十分倔

强,决计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作乱。不如除了,以免后患。”李自成踌

躇道:“这也说得是。这件事你去办了吧。”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听说皇帝

还有个公主,却不知在哪里。”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了公主

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

不出该赏你甚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个太子,还

求大王饶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

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爱惜起小舅子来啦。”袁承

志听他话中有刺,颇为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李自成道:“袁兄

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刘宗敏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品制将军。我封你为三

品果毅将军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袁承志誓死为大王效力,不愿为官。”牛金

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

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甚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

加禁止的了。”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头,微笑道:“你还年轻得很,功劳

虽是不小,终究随我时日还短,以后升迁,还怕没机会吗?”袁承志道:“属下决非为了职

位高低,实因草莽匹夫,做不来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声道:“我难道不是草莽匹夫

了?连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当下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

听得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兵刃,急奔出来。袁承志心想:“这许

多闯军在这里干甚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

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袁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声:

“师父。”闪在一旁。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蜂涌而出。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

“你……你不也是我们大王手下的吗?”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误会,老兄莫怪。”那军

官愤愤的道:“误会!哼,你瞧,你徒儿杀了我们这许多弟兄。”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

首。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

就放火烧屋子。见到何姑娘美貌,登时动手动脚,说她是奸细,要带了走。混帐王八蛋,你

们跟明朝的官兵有甚么分别了?”说着一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袁承

志走进厅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气愤愤的述说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之后,占住民

房,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袁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亲眼见到大

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这就去禀报,请他下令禁止。”

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许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

放肆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袁承志道:“不成,过得几天,北京城里老

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说话间,忽然外面喊声大震。袁承志等

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条子胡同出口。先前给铁罗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

马上,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袁承志道:“当真是权将军吩咐

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袁承志心想:“我若不

去,伤了兄弟间的和气。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约束部属,不可胡作非为。”便点头道:

“好!我同你去便是。”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

绑。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绑缚。铁罗汉、沙天广等齐声呼喝:

“谁敢动手?”冲上去便要打人。袁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动粗,我见了权将军自有分

辩。”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这人是崇祯皇帝的公主,断了一只手的。权将军指明要这

人,把她带了去。”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众军士近前,笑问:

“权将军要我去干甚么?”那军官道:“打破北京,权将军功劳第一。崇祯的公主,自然归

权将军所有。快乖乖的来吧,以后一生富贵,包你享用不尽。”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

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哪有这么多啰唆的?带了去!”何惕守叫道:

“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袁承志倒是难以回答。但见

几名士卒拥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是格格娇笑,并不动手,突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

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原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剧毒。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

“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义军,杀啊!”刀枪纷举,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群雄到

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过去,一阵格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

同中进退不得。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辩是非曲直。”

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登时断了,纵身而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下马来,叫

道:“当官的留着,士兵都回营去。”众兵见长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的走了。袁承

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进得宫来,只见殿

上设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诸将,丝竹盈耳,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李自成已喝得微醺,

见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过来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

过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坐在李自成左侧的一名将军霍地站起身来,喝道:“袁承

志,你好大的胆子,仗了谁的势力,敢杀我部属?”袁承志见这人满脸浓髯,神态粗豪,想

来便是权将军刘宗敏了,说道:“这位是权将军么?”那人道:“正是。大王不过封了你一

个小小果毅将军,你就不把我权将军瞧在眼里了,竟敢杀我部下!”说着伸手抓住刀柄,将

刀拔出一半,啪地一声,又送刀入鞘。霎时之间,殿上数百人寂静无声。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时曾有号令,有谁杀伤百姓,奸淫掳掠,一概斩首。在下见到

本军兄弟正在虐杀百姓,这才出手阻止,实非有意得罪,还请权将军见谅。”刘宗敏冷笑

道:“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们老兄弟出死入生、从刀山枪林里打出来的天下。我们会

打江山,难道不会坐江山么?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甚么居心?”袁承志道:

“大王刚才说过,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刘宗敏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

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说八

道。”袁承志默然不语。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来来来,你们两

个干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为此吃醋。皇宫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会

你自己去拣便是。”刘宗敏道:“大王,崇祯的公主却只有一个。”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

“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罢。你们一殿为臣,和气要紧。”袁承志一

听,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

算不肯,也不用向我发脾气。”袁承志一惊,忙躬身道:“属下不敢。”忽听得丝竹声响,

几名军官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殿来。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毕站起,烛光映到她脸上,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袁承志自练了混元功后,精神极是把持得定,虽与阿九同衾共枕,亦无非礼之行,但此

刻一见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动:“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

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听她莺声呖呖的说道:“贱妾陈圆圆拜见大王,愿大王万

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儿!”刘宗敏道:“大王,那崇

祯的公主,小将也不要了。你把这娘儿赐了给我罢。”牛金星道:“刘将军,这陈圆圆是镇

守山海关总兵官吴三桂的爱妾,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来的,怎能给你?”刘宗敏

听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说,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陈圆圆,骨都一声,吞了一大口馋涎。

皇极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当啷、当啷两

响,又有人酒杯落地。适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恼怒,此刻人人瞧着陈圆圆

的丽容媚态,竟是谁也没留神到别的。

忽然间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呵呵低声,爬在地下,便去抱陈圆圆的腿。陈圆圆

一声尖叫,避了开去。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衫。

又有一名将官叫道:“美人儿,你喝了我手里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举着酒杯,凑到陈

圆圆唇边。

一时人心浮动,满殿身经百战的悍将都为陈圆圆的美色所迷。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摇头,

便欲出殿,忽听得李岩大声喝道:“大王驾前,众兄弟不得无礼。”一名将军哈哈大笑,说

道:“我伸一个小指头儿,摸一摸美人儿的雪白脸蛋,那也不打紧吧!”说着伸出手指,一

步一步的向陈圆圆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宋献策,你带兵看守。”宋

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涌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不

舍的慢慢归座。一人举鼻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一人说

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

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对众将官的丑态全没放在心上。李岩走

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战。

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还是放还他府中,以安其心为是。”刘宗敏冷笑道:“吴三

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脑

儿都垮了。”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是识好歹

的,否则的活,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么?”李岩道:“大

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说国

家大事的时候。”李岩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边,低声道:“一切小

心,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道:“大伙儿散

了罢,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而入。众将一哄而散。袁承志随着李岩

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四人刚转过一条街,便见数十

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两名女子只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

李岩大怒,喝令部属上前拿问。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发一声喊,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

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大街小巷,闯军士卒奔

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叹。

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日李自

成和刘宗敏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又好得了甚么?满腔热

望,登时化为乌有。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首,两具女尸全身赤裸。众尸身上伤

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说道:“大哥,你说闯王为

民伸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李岩也是悲愤

不已,说道:“我这就去求见大王,请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掳掠不可。”拉起袁承志,回到皇

宫,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卫士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出来说道:“制将军,大王已

经睡了,谁也不敢惊动。请将军明天来吧。”李岩道:“我跟随大王多年,有事求见,大王

深更半夜也必接见。你再去禀报罢。”那卫士又进去半晌,出来时满脸惊惶之色,颤声道:

“大王大发脾气,说小人若是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的脑袋。”李岩道:“好,我便在这里

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对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袁承志道:“我

在这里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胜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挂念。两人等到天色大明,才

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说道:“大王召见。”两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中,那卫士便出去

了。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午时已过,李自成始终不出来。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

是十分焦急。

眼见日头偏西,已到未时,忽见宋献策推门进来,说道:“李将军,袁将军,两位怎么

在这里?”李岩道:“我们求见大王,卫士说道大王召见。可是从清早直等到这时候,大王

始终没出来。”宋献策叹了口气,低声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诸将集议,却让两位在这

里苦等。”李岩惊道:“却是如何?”宋献策道:“牛金星那厮不断在大王跟前说你的坏

话,也说我的坏话。”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么坏话好说?”宋献策

道:“大王在河南之时,人心不附,那时我想了个计议出来,造了一句谶语,说是‘十八孩

儿主神器’,叫人到处传播。十八孩儿,拚起来是个‘李’字,便是说大王应有天下。愚夫

愚妇听到了,以为大王天命攸归,大家都来归附,咱们的声势登时大了起来。李将军可还记

得么?”李岩道:“怎不记得?我作儿歌,你作谶语,动摇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劳

啊。”宋献策摇头道:“牛金星对大王进谗,说那句‘十八孩儿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

是指你李将军!”李岩心头大震,当即站起。他知自来帝皇最忌之事,莫过于有人觊觎他的

宝座。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得七零八落,便是怕

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这……这……这……

宋献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军也不用担心。不过今日诸将大会,会中刘将

军、张将军、谷将军、罗将军他们,众口一辞的都说制将军自鸣清高,瞧不起友军,说他们

部属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几两银子,跟大娘闺女们说几句话,制将军的部下就去呼喝干

涉。牛金星却道,制将军这不是自鸣清高,而是收罗人心,胸怀大志。”

李岩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在椅中。宋献策道:“我为制将军

分辩得几句,众将就大骂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会胡说八道。我气不过,就

出来了,听宫门口卫士说,两位将军在此,因此过来瞧瞧。大王此刻心中不快,两位不必等

候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军师见爱,兄弟感激不尽。”宋献策叹道:“咱们虽然打下了北

京,可是江南未平,吴三桂未降,满洲鞑子虎视眈眈,更是一大隐忧。但今日诸将大会,除

了编排制将军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户,要他们献出金银财宝。

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三人相对叹息,出宫而别。

袁承志听了宋献策一番话,见他虽然身高不满三尺,形若*猴,容貌丑陋,说话却是极

有见识,说道:“大哥,这位宋军师实是个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谋,很了不起。只

是大王爱听牛金星的话,不肯重用宋军师。其实大王许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宋军师

的主意。”

两人默默无言的携手同行,走了数百步。李岩道:“兄弟,大王虽已有疑我之意,但为

臣尽忠,为友尽义。我终不能眼见大王大业败坏,闭口不言。你却不用在朝中受气了。”袁

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来官的。大哥当日曾说,大功告成之后,你我隐居山林,饮酒

长谈为乐。何不就此辞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钉?”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许多

大事要办,总须平了江南,一统天下之后,我才能归隐。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见他前途危

难重重,正是我尽心竭力、以死相报之时。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两人又携手走了

一阵,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料是闯军又在焚烧民居。李岩与袁承志这几天来见得多

了,相对摇头叹息。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个苍老

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

鸟尽弓藏走狗烹……”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

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

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刘基等人尽为太祖害死。这

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

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

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

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

说不尽的凄惶苍凉。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叫

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

道:“你也来了。有甚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袁承志见封皮上写

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

纸,见信上写道:“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

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袁承志道:“啊,距

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

呢。”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焦宛儿道:“好

一会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

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袁承志

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

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袁承志大急,在各处

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寻常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

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

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

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这时

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为沮丧。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

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嘴八舌,有的劝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

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罢,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

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

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

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

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

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

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

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自

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眼见留他不

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袁承

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

人洒泪而别。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胜海六人取

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

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点了点头,心想这

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甚么意思。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

谈了几句,淡淡的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

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

问起这劳甚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

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哪些人问过呢?”说着

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丐头,

就是光棍混混儿,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袁承志插口

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

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等打扮?”店小二

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

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甚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

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

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道:

“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

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龙头

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

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

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

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

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哪知当地一

声,嘿,你道甚么?”崔希敏忙问:“甚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

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

‘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你老,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店小二

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哪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

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

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

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

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

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彩,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

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

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

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

会,那也不要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

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

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

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

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

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是不对,阿九容貌美丽,己所不及,何况她是

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

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听人说

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

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

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

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

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

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

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

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当下念头一转,计谋已

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

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温方达道:“你去哪

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他到这时候还没来。”四老

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

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

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

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

甚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的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擦的一声,拔

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是该死!”青青

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

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

吧,别等我了。”

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甚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

死,这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衫上撕下一块衣角,又从怀里针

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角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甚么宝贝,

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

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心,又不禁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衣角上写道:“今生不能再

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甚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么都不知

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甚么宝贝。你那死鬼父

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售宝变

钱之时,她见这对玉蝶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

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

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

已抢先捡了起来。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玉蝶如此珍贵,眼都红了。四人

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青青只是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

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

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捡了这对

玉蝶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哪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四老走到

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是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

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

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

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

最高。”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

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趁

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

哪知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

华山。宝贝虽没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

念头。当日张春九和那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也是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怕袁承志追到,那时非但宝物得不到手,

连四条老命也还难保。这天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是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

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一叠声的急叫:“炒菜、筛酒,赶面条儿!”等店伙端

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

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

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也没气了。温

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

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

命,这是甚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

又是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

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

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

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

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哪敢过来?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是悲痛,又是

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

蹑上我们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伙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晚

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一

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

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

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一

挥,那人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裂。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

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

妙。温方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

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温方达泣道:

“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

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

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眼

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甚么缘

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看来他就是

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石梁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

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

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破

殿之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

才安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两人登时醒觉,只当是老鼠,也不以为

意。温方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

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方达

虽然事起仓卒,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了供桌。星

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

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名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

毒雾。温方达手一扬,波波两声,两支袖箭当场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方山并不住手,仍

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方山竟是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杖

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急切间哪里

抢得入去?突然间温方山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自己胸前,鲜血直喷,双脚一

挺,眼见活不了。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向来待她

比别的四位爷爷都好些,这时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一声不响,把温方山的尸身抱出去

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夜赶路。温方

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陕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身边,被他手起一掌,登时震

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了他铁青了脸,越来越是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日快到华山脚

下,两人赶了半天路,很是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只见一名乡农

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你要干甚么?”那

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那人呢?”乡农道:

“他已骑马走了。”温方达怕有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状,才接过信笺,只见共有

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

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不开来。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

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

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

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

冒。

原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粘住,笺上写了激人愤怒的言辞,使人狂怒

之际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湿唾液,就此把剧毒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

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毙命。温方达惊

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脑一阵晕眩,情知

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

五毒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狂叫一声,铁戟穿胸而过,身子竟被

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怎么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一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

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闪耀,戟尖已刺到胸口,这时退避

已经不及,只有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被人打落在

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动弹不

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

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给

大爷爷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欢给一

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

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让她带

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

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

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拾起温方达

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把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在坑里,盖上了泥

土,一面掩埋,一面喃喃咒骂:“你父亲虽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这四个老头儿

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头之恨。怎么你

又叫他们做爷爷?”

青青不答,心想:“我一说,你又要骂我妈妈。”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里

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药解

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须得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

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监

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须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身处荒

山,命悬敌手,眼见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里还睡得着?次晨

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

这时抬头望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

心酸,流下泪来。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哪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

在这里面。”何红药侧头想了一会,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齿地

说道:“好,咱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色甚是可怖,虽然自己死志已决,却也不禁打了

个寒噤。

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何红药拉着青青往

草丛里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许作声!”从草丛中望

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中年人谈笑而来。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

自己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

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日内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下棋,

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去。何红

药深知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心想险地不可多耽,当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

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了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缓缓缒下。

青青忽然见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这里了!”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

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

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

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顿出气,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发

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穴周围的砖石青草拨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剧

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

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了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照亮

路径。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

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愈向内走,愈觉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

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捣鬼,可教你不得好死!”蓦地里寒风飒然袭体,火光颤

动,来到了空廓之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照看,只见四壁刻着

无数武功图形,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金蛇郎君和

她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给她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早已深印心里,这四行字果然是

他手笔,只是文字在壁,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我决不伤

你。”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

她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哪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这里!”何

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哑了嗓子问道:“甚么?”青青道:

“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

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心中悲苦之极,数

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陡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

饶了你啦!”青青见她如此悲苦,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袁承志也是

这般负心,两人实是同病相怜,忽然扑过去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

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

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

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甚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

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一只右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

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当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

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

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摆夷小

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突然惊呼,只觉面颊上被尖利

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

金钗。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

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金钗仍然咬在嘴里。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扳动,骷髅牙齿脱

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妈妈名叫

‘温仪’?”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还是记着

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智已乱,心想两人毕命之期便在眼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

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你

干甚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在天之灵有

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

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

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不许你们合葬!”

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她妒念如炽,把骸骨从坑中捡了出

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飞扬,四散飞扬!永远不能

跟那贱婢相聚!”

青青大急,抢上争夺,拆不数招,便给打倒在地。何红药脱下外衣铺在地下,把骸骨堆

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让她动弹,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

经燃着,石洞中浓烟弥漫。

何红药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惊愕之下,登时省悟,大叫:“夏郎,你

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

骨堆上,猛力吸气,乱叫:“好,好,我本来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极了!”陡然抬

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

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腿脚酸软,跌倒在地。袁承志在

饭店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的记号,知她召集教众,大举追击,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老手

里,不论哪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不久查知温氏

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这一来更是挂虑,当真是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这

一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

边发现有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撬土,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方达和另一人的尸首。袁承志

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

期,穆老师父就算还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哪一位到了,定会出手相救。”袁承志道:

“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是有备而来,可别让师侄们遭了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

也到了,怕他们怎的?大家快上山啊!”众人把马匹寄存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

时,忽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袁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在招呼

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枚铜钱,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黄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

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这一下劲道好足!”袁承志正要跃出去

接还铜钱,突然山腰中掷出一个黑黝黝的算盘,飞将上去兜住了三枚铜钱,这才落下。一人

从树后窜出,接住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来,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笑道:“师

弟,你好阔气,铜钱银子也随手乱掷,这可不是挥金如土吗?我们生意人瞧着可着实肉痛。

做生意的钱一入手,可不能还你了。”

崔希敏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也不理会

是甚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加倍用力,站起来时,额角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

块。安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崔希敏只是傻笑。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

礼。各人互道别来情事。袁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踪迹,忽然间树丛里

扑出两头猩猩,一齐紧紧搂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伸拳便

打。袁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们好!”伸手轻轻格开崔希敏打来的一拳。两头猩猩突

然吱吱乱叫,放开了袁承志,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是小师叔养的吗?糟糕,猩猩

生气了!”眼见两头猩猩越爬越高,身形渐小。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着甚么好

东西,见我回来,要取出来给我。”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那处所正是埋葬

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一惊,又见两头猩猩在高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在招呼自己过

去。安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在叫你呢!”袁承志道:“不错!”

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绕道上了峭壁之顶。

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

点燃火把,缒绳下去。两头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袁承志刚到

洞口,便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狭道,只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

一看,竟是青青。这一下惊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为微弱。眼见内洞微有火光,尚

有一人躺在那里,正是何红药,还想入去相救,突然间一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登

时便要昏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忙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

一齐用力,把两人吊将上来。袁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肚里难受之

极,再也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呕起来。

众人在峭壁上甚是担忧,只怕他中了瘴气毒雾,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

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

眼见拉着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穴内震天价一阵巨响,烟雾瀰漫,山石横飞。众人

都大吃一惊。洪胜海一吓之下,双手松了绳索。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人,

双手交互拉扯,将二人提了上来。

袁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倒。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一

阵接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怎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茫

然不解。过了一会,袁承志悠然醒来,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连说:“好险!”又过一

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过了

良久,爆炸声全然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他腰上,缓

缓缒了下去。崔希敏见洞口已被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无法入洞,只得回上。青青神

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铁匣中藏箭,已

惊诧他心计之工,哪知还远不止此。这炸药如此威猛,相较之下,铁匣藏箭可说是微不足道

了。”

黄真道:“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之中种下毒药,这又有谁能想得到?”崔希敏睁大了一双

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他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自己

骨头中下毒?”黄真笑骂:“好,等你老人家升天归位之后,你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放点

儿毒药瞧瞧!”众人都哄笑起来。崔希敏撅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袁承志

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干计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说不定会有人损毁

他的遗体。他善于用毒,临终之时,必定服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剧毒药剂。”崔希敏一拍大

腿,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啦,要是有人烧他遗骨,烧出来的毒烟就能害死人。”过了

一会,又道:“那么洞里怎么又会爆炸?难道他还吃了炸药,让炸药钻入骸骨?”安小慧怕

人笑他,忙道:“炸药必是预先埋在炕中的。”袁承志黯然点头,叹道:“青弟的母亲遗命

要和丈夫合葬,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终于合葬在一起了。”崔希敏伸出了舌头,不住

惊叹:“这人好厉害,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付去害他的人。活着之时,那还了得?那五

毒教的恶婆也是死有应得。”袁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往情深,也是个苦命之

人。”安小慧抚摸着两头猩猩头顶,说道:“要不是大威和小乖发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

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也会给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说的确好险,幸亏畜生的知

觉灵敏,远远的就察觉有异。众人一路谈论适才的险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

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甚深,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

但因金蛇郎君所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秘方,寻常解药见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

布满黑气,病势更见沉重,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昏迷中只骂袁承志负心无义,喜

新弃旧。众人见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

袁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他,决不移爱旁人。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住呕吐黑水。

袁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有

的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报,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儿;有的说青青这样一个好姑娘,虽

然爱使小性子,心地却好,若是就此不治,实在教人难过。众人唉声叹气,愀然不乐。将到

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

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抱着儿子归钟,小孩儿笑得傻里傻气的,身子可大好了。她

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未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

去。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

叩见师父、二师叔、二师娘。他见袁承志年纪甚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

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袁承志见这师侄四十多岁年纪,虎

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大师哥如此英雄,

确要这样威风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

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其余八名弟子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别多礼

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袁

承志道:“冯兄定是得着大师哥真传了。”黄真眼见冯难敌不肯对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他向来滑稽玩世,于这些礼数也并不考究,当下笑道:

“师父算盘精,教出来的徒儿也就爱占便宜,向小师叔磕几个头,可就太吃亏了。”冯难敌

给师父说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拦住。冯难敌当下命大儿子冯不破、

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冯不破今年

二十三岁,冯不摧二十一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俩三

分。他二人手下也确有点真功夫,这时候见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心

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甚么事吃了亏,这般

哭哭啼啼的,脓包之极,英雄好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对他更加瞧

不在眼里。他二人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

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小师叔祖比试一场,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

父亲或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俩头上。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

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喝道:“喂,

你们哥儿俩探头探脑的找甚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在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

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请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正跟梅师

哥练武呢。”

三人兴冲冲的赶往山后。冯氏兄弟心中盘算,用甚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叔祖

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是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

都使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头。

刚转到山后,忽听得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赶去,只见孙

仲君挺着单钩,正在追逐一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迹,当时文士笔录见闻而流传后世者甚多。诸书作者对李自成无

不极为仇视,文中自多夸张及诬蔑,未可尽信。但闯军初时纪律严明,进北京后便即腐败,

当属事实,否则不致成功后便即一败涂地。以下所录为《明季北略》一书中若干记载:(文

中所谓“贼”指闯军而言,可见作者极有偏见。)○昧爽,阴云四合,城外烟焰障天,微雨

不绝,雾迷,俄微雪,城陷。或谓先有人伏内,通太监曹化淳弟曹二公内应开门;一云:太

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出迎贼。贼将刘宗敏整军入,军中甚肃。……太监曹化淳同兵部尚书张

缙彦开彰义门迎贼。……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内应耳。……已而贼大呼开门者不杀,于

是士民各执香立门,贼过,伏迎,门上俱粘“顺民”,大书“永昌元年顺天王万万岁”。○

贼尽放马兵入城,乱入人家。诸将军望高门大第,即入据之。刘宗敏据田宏第,李牟据周奎

第。○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自成所取,而窦氏尤宠,号窦妃。又有张氏,亦嬖之。

自成集宫女分赐随

来诸贼,每贼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亦各数人。○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天

象惨列,日色无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哀号半绝。

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及效劳

办事人。释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贼兵满

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

其拣择而后释者。若缚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

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后恣行

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

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贼

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

遍搜,不得不止。爱则置楼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挟带二三人者。

不从则死,从而不当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者亦死。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

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贼将各踞巨室。籍没子女为乐,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马搜

铜为名,沿门淫掠。稍违者,兵加其颈。门卫甚严,即欲脱免,不

可得也。不顾青天白日,恣行淫戏。

○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往来客商,四处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不奸

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免钱粮,且将官家银钱分赈穷民,颇爱斯文秀才,迎者先赏银

币,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县。”……于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无知穷民皆望得钱;

拖欠钱粮者皆望蠲免。真保间民谣有“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等语,因此贼计

得售。

○贼兵入城者四十余万,各肆掳掠。自成或禁止,辄哗曰:“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

让我辈耶?”

第二十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神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的破口乱骂,一面持刀

狠斗。这人武功不及孙仲君,打一阵,逃一阵,可是并不奔逃下山,只要稍见空隙,又回身

拚命猛砍狠杀。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石骏道:“孙师姊不爱

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只听那人狂叫:“你杀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

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娘也都害了?”孙仲君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喝道:“你这种无耻

狂徒,家里人再多些,也一起杀了!”两人愈斗愈烈。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

这单钩使来好像很不顺手。”石骏也见到她兵刃甚不合用,倒转自己长剑,柄前刃内叫道:

“孙师姊,接剑!”长剑向孙仲君掷去。忽地一人从旁边树丛中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

了过去。三人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后,看清楚原来是归氏门下的

没影子梅剑和。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说道:“孙师

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孙仲君因滥伤无辜,已被穆老祖禁止

用剑。

石骏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然情急拚命,毕竟武功逊了一筹,渐渐刀法散乱。斗

到酣处,孙仲君飞起左足,正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君钩尖已抵在他胸

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剑和急叫:“住手!”孙仲君一怔,那人急向旁闪,向山下逃去。梅

剑和笑道:“饶了他吧,好让师祖夸奖你一番。”孙仲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数十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的毒骂起来。这一来,连梅

剑和、石骏等人都动了怒。冯不摧喝道:“甚么东西,到华山来撒野!”提起铁鞭追了下

去。孙仲君更是怒火大炽,叫道:“不杀这畜生誓不为人,宁可再给师祖削掉一根指头!”

挺钓又追。梅剑和怕她再又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

也就是了,当下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胜诸人,片刻之间,已抄在那人头里。那人

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蝗石向他后

心掷去。那人身手也甚矫健,听风辨器,往右避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

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梅剑和抢上前去,伸手按下,突然间身旁风声响处,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和大吃一

惊,急忙身子一缩,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是被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了过去。这时孙仲

君等人也已赶到,只见出手相救的竟是个美貌女子。但见她一身雪白衣衫,长发垂肩,赤着

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笑吟吟的站着,右手皎白如雪,握着

一束非丝非革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一个妙龄少女,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头上也戴

了白狐皮帽子。虽是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但容色甚是憔悴。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志等离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访到宛平饭店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人之事,

回来向大家说起。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讯号,只怕青青遭

了毒手,须得立即赶去相救,何况袁承志曾嘱咐要携同阿九离京避难,只是她不愿和程青竹

等人偕行,和阿九一商量,阿九愿意随她前去救人。当晚两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何惕守

想雇辆骡车给阿九乘坐,但兵荒马乱之际,再也没车夫做这生意。何惕守见到有人乘车出

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赶下车来,强迫车夫驾车西行。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

是江湖大行家,出得门来处处都占便宜,一路上却也未受风霜之苦。何惕守颇识医药,更当

她是小妹子般呵护服侍,阿九的臂伤在途中逐渐痊可。健骡轻车,到了华山脚下。何惕守将

阿九负在背上,展开轻功,走得又快又稳。上得山来,正逢洪胜海被暗器打倒,何惕守便挥

出软红蛛索相救。梅剑和与孙仲君等不知洪胜海已跟随袁承志,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样人,

眼见她怪模怪样,显是妖邪一流,忽上华山来放肆捣乱,都是甚为恼怒。孙仲君喝道:“你

们是甚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这位朋友甚么地方

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听她说话娇声嗲气,显非端人,骂道:“你是

甚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是甚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最是狠毒,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还有七十

多岁的老娘,都是给她下毒手杀死的!”说时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梅剑和自从那

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重大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且知师祖今日必到,不愿多

惹事端,朗声说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罗唆。”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

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的身旁,作势要赶。阿九右手拄着一根青竹杖,向他森然

一望。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儿颐指气使惯了的,神色间自然而然有一股尊贵气度。冯不摧

不禁一凛,随即大怒,喝道:“你们来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点拨教

导,武功已颇有根底,当即青竹杖一划一勾。冯不摧全没防备,哪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

娘出手如此之快,一个立足不稳,扑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于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着

了道儿,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铁

鞭一举,扑上去就要厮拚。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自己人呀!”冯不破喝道:“谁跟你这妖

女是自己人了?”

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挥索相救洪胜海,手法不俗,决非

没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问何惕守道:“尊师是哪一位?”何惕守笑道:

“我师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华山派门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冒充的。”梅剑和与

孙仲君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已学

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何惕守道:“是么?那可真的有点儿希奇古怪了,也说不

定我那小师父是个冒牌货,嘻嘻!对啦!我瞧你这位小兄弟的武功,就比我那小师父高得多

了。”

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被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说都因他而

起,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

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好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称

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跟这种无耻狂徒在

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甚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对这位

姑娘无耻了?当真无耻得很么?唉,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不怕难为情。”说着抿嘴而笑。孙仲

君更是大怒,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几人在山后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都陆续赶到。

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叔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

问道:“他们在吵甚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冯难敌年

纪最大,入门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

君道:“孙师妹,这人怎么得罪你了?”孙仲君脸上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个把

兄,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居然不识好歹,老了脸皮来向孙师妹求亲,给孙师妹骂回去

了……”洪胜海插口道:“答不答允在她,可是干么把我义兄两只耳朵都削了去……”冯难

敌双眼一瞪,喝道:“谁问你了?”梅剑和指着洪胜海道:“哪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

孙师妹落了单,竟把她绑架了去,幸好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把她救出来。”冯难敌眸子一

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洪胜海凛然不惧,说道:“她杀

了我义兄,还不够么?”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不过这位孙姊姊既已将他

义兄杀死,也已出了气,何况又没拜堂成亲,没短了甚么啊。再说,人家瞧中你孙姊姊,是

说你美得天仙一般,怎么人家偏偏又瞧不中我呢?孙姊姊以怨报德,找上他家里去,杀了他

一家五口,这不是辣手了点儿吗?杀人虽然好玩,总得拣有武功的人来杀。他的七十岁老母

好像没甚么武功,也没犯甚么罪,最多不过是生了个儿子有点儿无耻。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儿

女,更不知是犯了甚么弥天大罪?杀这些人,不知是不是华山派的规矩?”

众人一听,觉得孙仲君滥伤无辜,已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冯难敌对洪胜

海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今人已杀了,又待怎样?”

何惕守道:“我本来也挺爱滥杀好人的,自从拜了袁承志这个小师父之后,他说了一大

堆罗里罗唆的华山派门规,说甚么千万不可滥杀无辜。可是我瞧孙姊姊胡乱杀人,不也半点

没事么?我这可有点胡涂了。待我见过小孩子师父,请他示下吧。”

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怕没空。”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

父、师娘、师伯、师叔四位,还有木桑老道长,正在商量救治那个姑娘。”冯难敌道:“既

然这样,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请示。”冯不破、冯不摧齐声答应,上前

就要拿人。

何惕守见这一干人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这如何忍得?

笑吟吟道:“要缚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起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她一眼

道:“谁要你的!”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

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哧一笑,脚上同时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

雾般直飞出去。两人吓得魂飞天外,身在半空,恍惚听得何惕守娇媚的声音笑道:“啊哟,

对不住啦!快使‘鲤鱼翻身’!”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的站着。

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个姿势美妙的

身段,哪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量,已然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不由得又羞又

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这妖女,先前自

称是本门弟子,我们还信了你三分。可是你这手下贱功夫,怎会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他

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一排衣扣登时扯断,一件长衣甩了下来,

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跟小妹过几

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门师兄妹比划比划,倒也不错,且看我那小孩子师父教的玩艺儿成

不成。咱们打甚么赌啊?”

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绝艺真传,威镇西凉,哪把这少女放在心

上,但见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我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

会归二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种妖人一定放不过。还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

“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师父,凭甚么叫我走?”冯不摧刚才胡里胡涂连摔两交,羞恨难当,

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

惕守笑道:“好,我就站着不动,也不还手,怎么样?”把软红蛛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

袖里。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铁鞭将及她顶门时,不约而同的倏地收回。两人

幼受庭训,虽然年少卤莽,却从来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兵刃出来!”何惕守

道:“我是你哥儿俩的师姑,跟你们怎能动兵刃?你们要商量于我,这就上罢!只要我有一

只脚挪动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我兄弟失

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罗里罗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

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何惕守身子微侧,铁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

一交,更是使足全力,铁鞭向她肩头扫去,哪知鞭梢刚到,对手早已避过。何惕守双足牢牢

钉在地上,身子却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

然嬉笑自若,双鞭始终打不到她衣襟一角。华山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

她自称是本门弟子,但身法武功,哪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武功却又如此精强。三人再拆数

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呼哨,双鞭着地扫去,均想你脚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挡?何惕守笑

道:“小心啦!”身子一弯,左肘在冯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

全身一阵酸麻,双鞭落地,踉踉跄跄的跌了开去。冯难敌低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

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何惕守见他脚步

凝重,知他武功造诣甚深,脸上仍然笑眯眯的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

接不住时,你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

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裣衽万福,还了一礼,轻轻把这一招挡

回去。冯难敌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着进招,忽听得山腰里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

声,有人争斗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你疑心我带了帮手么?咱们先瞧

个清楚再比划,你说好么?”冯难敌听呼喝声越来越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

点头道:“也好。”众人奔到崖边,向下看时,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

四条大汉手执兵刃在后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一振,急速奔上,远远望见冯难敌魁

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奔上

相迎。红娘子脸上全是鲜血。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跟着四人赶上山来,也不理会

众人,恶狠狠的就要抢上擒拿。冯难敌左臂一伸,伸掌往为首一人推去,喝道:“朋友,放

明白些!这是甚么地方?”那人伸掌相抵,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那人的武

功倒也颇为了得。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奉大顺皇帝座下权将军

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

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心想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如何不救,挺身而

出,笑道:“李岩将军是大大的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别难为这位娘子吧!”那人

神色倨傲,自恃武艺高强,在刘宗敏手下颇有权势,哪去理会何惕守一个小小女子,当下也

不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

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那三人武功虽非寻常,却怎能防这门神不知

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被七八枚毒针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

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缩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

手时一直隐藏不露,这时长袖轻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白如纸,颤声道:“你……

你……是五……五……何……何……”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

体,回头就逃。一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

冯难敌等都是十分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会对她怕得这样厉害,她适才杀了那人,又

不知使的是甚么古怪法门。冯难敌扶起了红娘子,正要询问,突见山崖边转出一个身材高瘦

的道人,高声喝道:“华山派的人,都在这里么?”这一喝声如洪钟,只震得山谷鸣响。

众人见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夹丝,灿烂华贵,道冠上镶着一块晶莹白玉,光华四射,背

负长剑,飘飘然有出尘之概,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清气,显是一位得道高人。冯难敌上

前抱拳行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朋友么?”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

尘一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问道:“是华山派的?”冯难敌道:“正是。道长有何见

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他随口呼叫祖师名讳,似是极熟的朋

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那道人微微一笑,拂尘向孙仲君、何惕守、

阿九三人一指,说道:“穆老猴儿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

瞧瞧!”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孙仲君怒道:“你是甚么人?”那道人笑道:

“好吧,你跟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登时大怒,走上一

步,喝道:“甚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

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他左手这么一伸一缩,似乎并不如何迅速,孙仲君竟没能

避开。她心中怒极,顺手挺钩刺去。那道人右手轻挡,反过手来已抓住她手腕。

孙仲君脉门被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又

在脸颊上亲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

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一齐冲上。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开数

步。众人见他左手仍然搂住孙仲君不放,但一跃一落,比寻常单独一人还要灵便潇洒,不由

得尽皆骇然,但见孙仲君被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

刃,扑了上去。那道人微微一笑,右手翻到肩头,突然间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

里。梅剑和对孙仲君最为关心,首先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的模样,知是一柄利器,

不敢正面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都是寻瑕抵隙而入。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

柄剑尽被震断,才知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是得了一点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气顿

减,再向师父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适才这三剑是他生平

绝学,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那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当的一声,

已将梅剑和的长剑削为两截。梅剑和吓了一跳,依照武学惯例,立即要将断剑向敌人掷去,

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筹御敌之策,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饶

是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被割断。这数招只是一刹那之间的

事,梅剑和心惊胆战之际,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

六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只刘培生是空手使拳。

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被截,有的连人带刀给他一

脚踢飞,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撑。梅剑和从地下捡起一柄剑抢上夹

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搂着孙仲君,右手长剑敌住二人,笑嘻嘻地浑不在意,抽空还在孙仲君

脸颊一吻,只把孙仲君气得几欲晕去。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抛向空中。刘培生一

怔,不知他使甚么奇特招数。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蓬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

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以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

服!”顺手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把梅剑和的剑削断,弯过手臂右肘推出,

正撞在冯难敌的左胁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腾腾腾连退数步。

那道人将华山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说道:“老

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

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了三个女徒儿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

顺手向后一挥,眼珠也没转上一转,便已将长剑插入了背上的剑鞘,单是这手功夫,便已说

得上惊世骇俗。他仍是搂着孙仲君,走向何惕守,笑道:“你也跟我去!”何惕守自知抵敌

不过,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

道:“道长,你功夫真俊。您道号是甚么呀?”

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见她容貌娇媚,双足如雪,言笑之间

尤其动人心魄,不由得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甚么名

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你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不骗人?咱们

说过了的话,可不许不算。”玉真子笑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便来拉她的手。何惕

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等我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

师父,就算学得本领跟他一样,又有甚么用?这样的饭桶师父,还是别理会了吧,哈哈!”

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冯难敌等见孙仲

君给那道人搂在怀里动弹不得,那妖女却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骂悄,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

剑和叫道:“好贼道,跟你拚了。”提剑又上。

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看是你师父高明呢,还是

我厉害。”一面说,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说道:“像他这般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

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

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迅捷。

何惕守笑道:“从一数到十么?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快速

异常的数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挺剑刺出,突见敌人身子略

侧,长臂直伸,双指已指及自己两眼,相距不过数寸,不由得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

手臂早已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一麻,长剑脱手,已被玉真子快如闪电

般夺了过去,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九”字。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夹

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只听得喀喀喀响声不绝,一柄长剑已被

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一掷,一声长啸,伸手来又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一

直以缓兵之计跟他拖延,但袁承志始终不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轻抬,让他握住。玉真子

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一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眼

前金光闪动,金钩的钩尖已划向眉心。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玉真子纵然武功卓绝,

也险些中钩,危急中脑袋向后疾挺,风声飒然,钩尖从鼻端擦了过去,只觉一股腥气直冲鼻

孔,原来钩上喂了剧毒。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竟会如此毒辣,而华山派门

人兵器上又竟会喂毒,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微微一怔,对方铁钩又到,瞬息之间,铁钩

连进四招。

玉真子手中没有兵器,左臂又抱着人,一时被她攻得手忙脚乱,发劲把孙仲君向前一

推,纵开三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

来。”何惕守适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原也不是他的对手,但实

逼处此,不能不挺身相斗,当下笑道:“你可不能跟我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

玉真子已知这女子外貌娇媚,言语可喜,出手却是毫不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

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输了呢?我可不要你跟着。”

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即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

这时见她力敌恶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

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待要上前相助,但见二人斗得如此激烈,进退趋避,兵刃

劈风,迅捷无伦,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

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的一声,金钩被玉真子宝剑削去了一截。何惕

守袖子一挥,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响,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

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是美艳无比。玉真子斜刺里跃开,厉声喝道:“你是五毒

邪教的么?怎地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

在地。何惕守笑道:“我现今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的门墙。你也改邪归正,拜我为师,

好不好呢?我说小道士啊,你还是快磕头罢!”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掌风推开面前

绛雾,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惕守见他剑法精妙,岂知掌力同样厉害,腕底一

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来,原是要以孤身单剑挑了华山派,哪知正主儿未见,便让这

女孩子接了这许多招去,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

两指已将蝎尾鞭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一带没带动,对方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这就拜你为师

罢!”说着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往地下一掷,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

妙,袍袖急拂,倏地跃起,一阵细微的钢针,嗤嗤嗤的都打进了草里。何惕守在拜倒时潜发

“含沙射影”的暗器,这一下变起俄顷,事先毫无半点征兆,本来非中不可,哪知玉真子武

技过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避了开去,只是生死也只相差一线。他惊怒交集,身在半空,

便即前扑,如苍鹰般向何惕守扑击下来。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担

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来势猛恶,当即一扬手,

两支青竹镖向他激射过去,叫道:“接着!”把金蛇剑向何惕守掷去。玉真子长袖一拂,反

带竹镖射向何惕守。何惕守避掌、接剑、砸镖、进招,四件事一气呵成,转瞬间又与敌人交

上了手。这时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宝剑,右手剑,左手钩,兵刃上大占便宜。

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

振。何惕守用剑本不擅长,左手铁钩尚可勉强支撑,右手的金蛇剑却逐渐被他克制住了。众

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拥上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

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他扫倒。

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

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住他。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

快来。”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玉真

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开,跳出圈子,冷然道:“师哥,您好呀。”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

见木桑道人握了一只棋盘,两囊棋子,站在后面。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

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

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玉真子笑道:“我来找人,要跟华

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帐,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

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做

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

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玉

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

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们门下弟子伤成这样。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

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来,谁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

他,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华山派跟我河

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么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问,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说

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玉真子微微一笑,

道:“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甚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铁剑,高举过头。木桑向

铁剑凝视半晌,脸上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

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收伏恶

道,哪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惊讶失望。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于我。先前我还

当你是师兄,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声,带

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运气于背,拚力抵拒,蓬的一声,只打得

衣衫破裂,片片飞舞。他身子一晃,仍然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

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岂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

一俯,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径向他头顶拍下。众

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

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一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

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右臂抱住了木桑头颈,以自己身子

护住他顶门。玉真子一呆,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何

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在阿九身旁出现,身法之快,从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

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开!”那老人左臂一振,何

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连退出数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

集之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

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

华山派之门,一时不知是否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吸,但仍是不住喷血。穆人清向

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

陪道长过招吧!”玉真子笑道:“这些年来,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

剑无双,跟你相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道,几时有空,得跟穆人清比划比

划。’自今而后,到底当世谁是武功第一,那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

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

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

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的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

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

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刘培生低声道:“师父,

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了。”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

悬念师父,当即奔出。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

众人一齐快步出来。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远

远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

次自己给他点中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但两次较量均是情景特

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子来对付他!”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

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连性命也难于保全,这时都是全

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

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自古道有事弟子

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

归辛树也是这么想,三人不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只听得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头颈一缩,突感顶

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被人抓了去。他心中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左臂削

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的一声,一只袖子已被剑割

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毫不受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

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师兄弟三人并列在师父身前。众人见两人刚才交

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一闪已过,待得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

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

已被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纵然师

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他

久战对耗,时候一长,必可占他上风,哪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一瞧,见对方正是去

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百名布

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无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

样,气死了皇上,还要拿他治罪,当时重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设法逃走,这时仇人相见,

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

“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们好好的来打一架。”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说道:“你

去给他。”阿九提剑走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斗然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低声道:

“你……你……”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袁承志接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这时浓雾初

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

个拿着铜笔铁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个小偷儿呢?教他一块出来领死。”袁承志笑道:“他偷

人的衣衫去啦!”乌光闪处,金蛇剑已点向他面门。玉真子佛尘一挡,左手剑将要递出,蓦

见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处大穴,只要自己长剑刺出,敌剑立

即乘虚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急闪。袁承志知道他这一下守中带攻,只待金蛇剑刺出,他

就会疾攻自己右侧,当下横过宝剑,先护自身。他知对方极强,务当遵照师训,先立于不败

之地,以求敌之可胜。高手比剑,情势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便知用意所在。

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两人双目互视,身法呆滞,出招似乎十分松懈,岂知胜负决于瞬

息,生命悬于一发,比之狂呼酣战,实又凶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气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刺

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甚

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拚了。”梅剑和道:“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

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

我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

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

后掷去。玉真子全神凝视袁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

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

的金镖镖尖已射向自己胸前,全没看清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避抵挡,

只有睁目待死,便在这一刹那间,白影一晃,一只纤纤素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夹住镖后红

布,拉住了金镖。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

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同时点头示谢。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

快打快,全力抢攻。但见袁承志将一柄金蛇剑使将开来,八成是华山正宗剑法,偶尔夹着一

两下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连穆人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

桑脸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二娘心下钦佩。其余

华山派弟子自冯难敌以下无不眼花缭乱,挢舌不下。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

夫来。玉真子在盛京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自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

是铁剑门门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

转折,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

铁剑还不跪下?”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会懂得神行

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由处分。”袁承志

笑道:“你快跪下,听我处分!”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神行百变轻功,难道不是你

传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亲授的。”玉真子知道师兄从来不打诳语,心

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进拒,心中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

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给的彩头,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神行百变轻功又命青弟转授。原

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关心,不由得转头向她一望,只见她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

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心想:“她中

了五毒教的剧毒,惕守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可有救了。”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骛?

他突然大喜,心神不专,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这个空隙,立即乘机直上,刷的

一剑,正刺在他左胁。众人齐声惊呼,岂知玉真子一惊更甚,原来这一剑竟然刺不进去,被

他身子反弹了出来。玉真子当年跟木桑动手,也曾忽使怪招,一剑刺中了师兄,却被刀剑不

入的金丝背心反弹出来,以致反为所制。木桑瞧在同门情谊,这才饶了他。此刻旧事重演,

玉真子急怒交进,情知又是木桑捣鬼,暗想这少年武功奇高,不在我下,现下我刺他不伤,

岂不成了有败无胜的局面,想到此处,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青青神智初复,忽见袁承志中剑,怒道:“你刺我大哥!”从怀里掏出铁管,拔去塞

子,奋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张嘴往玉真子咬去。

玉真子急忙低头闪避,哪知小金蛇具有灵性,在空中往下一冲,又往他头上咬来。要是

换了旁人,小金蛇这一冲一咬绝难避过,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尘一抖,已卷住金蛇,心知

如再运劲掷出金蛇,对手定会乘虚攻进,百忙中连拂尘带蛇往地下一抛,纵出数步。

袁承志久战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种剑法胜他,这时忽见金蛇,心念一动,想起当日蛇丐

雪地相斗,那小蛇灵动巧妙的身法,跟金蛇郎君所传的一套剑法颇有暗合之处,当下不及细

想,身随剑走,绵绵而上。

玉真子见他身法奇诡,已全非铁剑门的“神行百变”功夫,大惊之下,拚力抵拒,但对

方剑招身法,生平从所未见,怪招如剥茧抽丝,永无止歇,惊惶中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见

他步法微乱,大喝一声,猛攻数招,金蛇剑使出一招“金蛇万道”,这招剑法虽是一招,其

中便如有千百招同时发出一般。玉真子瞧不清敌招来路,只得疾退闪避。袁承志乘势而上,

金蛇剑自左而右的掠去。玉真子大骇,急忙低头相避,嗤的一声轻响,头发已被削去了一

截。袁承志左掌随出,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前。

这一掌却是华山派本门嫡传的混元掌功夫。玉真子口喷鲜血,向后便跌,突觉颈上一

痛,却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内功深厚,受了袁承志这掌只是重伤,尚不

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住后颈的“天柱穴”要穴,片刻之间,全身发黑而死。众弟子见袁

承志打败劲敌,无不钦佩万分。冯难敌上前拜倒,说道:“袁师叔,请恕弟子昨日无礼。”

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却将汗水滴了冯难敌满头。孙仲君拾起几块大石,

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转头说道:“多谢袁师叔给我出气。”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

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

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称为“掌门之宝”。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

剑从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正派,不料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结交损友,竟如完全变了

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奸盗滥杀,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没人奈何得

了他。木桑和他闹了一场,斗了两次,师兄师弟划地绝交。玉真子斗不过师兄,远去西藏,

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终于被他找到。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

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木桑在南京与袁承志

相见之时,已听得讯息,说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铁剑,知道此事为祸不少,决意赶去,设

法暗中夺将过来。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黄山遇上一个围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军尽

没。他越输越是不服,缠上了连奕数月,那高棋之人无可奈何,只得假意输了两局,木桑才

放他脱身。这么一来,便将这件大事给耽搁了。

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红娘子扑

地跪倒,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袁承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伸手扶起,

说道:“嫂嫂请起。大哥怎么了?”红娘子道:“吴三桂勾结满清鞑子,攻进了山海关。闯

王接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现今是在西安。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权将军刘宗敏向闯王挑拨是

非,诬陷李将军图谋自立,闯王便要逮拿李将军治罪。我逃出来求救,那刘宗敏一路派人追

我……”众人听说清兵进关,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间晴天打了一个霹雳。袁承志心中大急,

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这次师父召集门人聚会华山,

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年纪轻,阅历少,原无多大应

变之能,乍逢难事,一时间徬徨失措。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咱们便尽快把事情办了

罢!”说着请出风师祖遗容,摆了香案,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

眼望着袁承志。

穆人清微微一笑,说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江湖了。适

才我在树后瞧你跟玉真子相斗。若不是你,我这些徒孙个个非倒大霉不可。你叫我滚蛋,哈

哈,我偏偏不滚,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稳。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还没第

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袁承志之后,向风师祖遗容磕

头,心想:“这位祖师爷说话有趣,倒很慈和。”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

“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务。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由大弟子黄真执掌。”黄真

悚然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握门户,但求督

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

掌门的符印。本门弟子参见掌门。

袁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便欲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

义兄后即来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着阿九,心中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阿九突然

走到她跟前,黯然说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个光头。原

来她父丧国亡,又从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志对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懒,在半路上悄悄

自行削发,出家为尼。众人见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惭愧。袁承志心神大乱,

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说几句话相慰,却又有甚么话好说?

木桑忽道:“老道以师门多故,心有顾忌,因此一生未收门人。现下我门户已清,这位

姑娘适才救我性命,如不嫌弃,授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脸露喜色,过去盈盈拜倒。后来

她尽得木桑绝艺,成为清初一代大侠,日后康熙初年的奇人韦小宝(见《鹿鼎记》)、雍正

年间的著名英侠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等人都出自她的门下。

袁承志向师父和掌门大师兄禀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将军为奸人中伤,

致闯王有相疑之意,这事若是处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闯王,伤了咱们多年相交的义气,而且

引起闯军内部不和,有误大业。吴三桂引满清兵入关,闯王正处逆境。你和李将军虽然交情

极好,诸事须当以大局为重。”黄真道:“师弟万事保重。咱们做生意……”,说别这里,

突然住口,想起已做了掌门人,不能随口再说笑话,一时颇觉不惯。袁承志躬身应命,于是

陪同红娘子,率领何惕守、哑巴、洪胜海三人告辞。青青坚欲同去,说道在道养伤,过得几

天,也就好了。何惕守知她兀自不放心,一力撺掇,说她余毒未清,只有自己继续治疗,方

能痊愈。袁承志也只得允了。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袁承志

走到阿九面前,说道:“阿九妹子,你……你一切保重。”阿九垂下了头不语,过了良久,

轻轻的道:“我是出家人了,法名叫作‘九难’。”过了一会,又轻轻的道:“你也一切保

重!”袁承志一行十人离了华山,疾趋西安。各人为救李岩,日夜不停,加急赶路。这一日

将到渭南,忽听得吆喝喧哗,千余名闯军赶了一大队民夫,正向西行。民夫个个挑了重担,

走得气喘吁吁。众军士手持皮鞭,不住喝骂催赶,便如赶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夫脚步蹒

跚,扑地倒了,担子散开,滚出许多金银器皿、妇女饰物。一名小军官大怒,狠狠一脚,踢

得那民夫口喷鲜血。青青看得极是气愤,说道:“这么欺侮老百姓,还算是义军?”何惕守

道:“这些金银财宝,还不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她说得声音较响,几名闯军听见了,恶

狠狠的回头喝骂。一名军士道:“这些人是奸细,都拿下了。”十余名军士大声欢呼,便来

拉扯青青、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红娘子五个女子。红娘子正满腔悲愤,拔刀便砍翻了

两名军士。袁承志叫道:“大伙儿快走罢!”在马上俯身提起众军士乱掷,带领众人走了。

闯军不肯舍了金银来追,只是在后高声叫骂。红娘子气忿忿的道:“咱们的军队一进了北

京,军纪大坏,只顾得掳劫财物,强抢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甚么?”崔秋山摇头道:

“闯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红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抢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上梁

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大事已定,听得爱妾给闯王抢了去,

这才一怒而勾引鞑子兵入关。鞑子兵和吴三桂联军打进来。闯王带兵出去交锋,两军在一片

石大战。我军比敌兵多了好几倍,可是大家记挂着抢来的财宝妇女,不肯拚命,这一仗若是

不输,那真是没天理了。”

行不多时,只见路旁有个老妇人在放声痛哭,身旁有四具尸首,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小

孩,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不止,显是被杀不久。只听那老妇哭叫:“李公子,你这大骗子,

你说甚么‘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我们一家开门拜闯王,闯王手下的土匪贼

强盗,却来强奸我媳妇,杀了我儿子孙儿!我一家大小都在这里,李公子,你来瞧瞧,是不

是大小都欢悦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萨。观音菩萨,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观音菩萨,你

不肯保佑人,你跟闯王的土匪贼强盗是一伙!”袁承志等不忍多听,料想前面大路上惨事尚

多,当下绕小道而行。

赶了一会路,眼见离渭南已经不远,忽听得兵刃撞击,有人交锋。众人拍马上前,只见

二十余名闯军围住了三人砍杀。三人中只有一人会武,左支右绌,甚是狼狈。众闯军大叫:

“杀奸细啊,奸细身上金银甚多,哪一个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甚么多分

一份?这不是强盗恶贼么?”疾冲而前,拔刀向闯军砍去。哑巴、洪胜海、崔秋山三人跟着

上前,将二十余名闯军都赶开了。只见三人都已带伤,那会武的投刀于地,躬身拜谢,突然

向崔秋山凝视片刻,说道:“尊驾可是姓崔么?”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

识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杨鹏举,这位是张朝唐张公子。十多年前,我们三人曾在广东

圣峰嶂祭奠袁督师,曾见崔大侠大献身手,擒获奸细。虽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侠的拳法掌

法,小人看了之后,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来是‘山宗’的朋友,你们快来见过袁

公子吧。”张朝唐和杨鹏举上前拜见袁承志,说起自己并非袁督师的旧部,只是曾随孙仲

寿、应松等人上过圣峰嶂。袁承志道:“啊,是了。那日张公子为先父写过一篇祭文。‘黄

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这十六字赞语,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宠。”

张朝唐想不到自己当日情急之下所写的这十六个字,袁承志居然还记在心中,也自喜欢。袁

承志问起为闯军围攻的情由。张朝唐道:“小人远在海外渤泥国,一个多月前,听得海客说

起,闯王李自成义军声势大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华从此太平。小人

不胜雀跃,禀明家父,随同这位杨兄,携了一名从仆,启程重来故国,要见见太平盛世的风

光。唉,哪知来到北直隶境内,却听说闯王得了北京之后,登位称帝,又给满清兵打了出

来,逃到了西安,满清兵一路追来。我们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难。哪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闯

军,竟说我们是奸细,要搜查全身。我们也任由搜查,这些军士见到我们携带的路费,便即

眼红,不由分说,举刀便砍。若不是众位相救,我们三人早已成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

世,太平盛世!”说着苦笑摇头。袁承志心下不安,说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

太平。三位且随我们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张朝唐和杨鹏举齐声称谢。那童儿张康此

刻已然成人,负起了包裹,说道:“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回到中国,官兵说我们是强盗,

要谋财害命。这一次再来中国,义军说我们是奸细,仍是要谋财害命。我说公子爷,下一次

我们可别再来了罢。”张朝唐道:“中国还是好人多,咱们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吗?”次日

众人纵马疾驰,赶到西安城东的坝桥。只见一队队闯军排好了阵势,与对面大队闯军对峙,

双方弯弓搭箭,战事一触即发。袁承志大惊,心想:“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只听得一名

军官大声叫道:“万岁爷有旨,只拿叛逆李岩一人,余人无干,快快散去,若是违抗旨意,

一概格杀不论。”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们可没来迟了。”忙挥手命众人转

身,绕过两军,从侧翼远远兜了两个圈子,走向李岩所属的部队。统带前哨的军官见到李夫

人到来,忙引导众人去中军大帐。来到帐外,只听得一阵阵丝竹声传了出来,众人都感奇

怪。红娘子与袁承志并肩进帐,却见帐中大张筵席,数百名军官席地而坐,李岩独自坐在居

中一席,正自举杯饮酒。他忽见妻子和袁承志到来,又惊又喜,抢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

右手携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让二人分坐左右,又

命部属另开一席,接待崔秋山、安大娘、青青、何惕守等人就坐。袁承志见李岩好整以暇,

不由得大为放心,数日来的担忧,登时一扫而空,向红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

“你可吓得我好厉害!”李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这些

年来咱们出死入生,甘苦与共,只盼从今而后,大业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万岁爷听信了

奸人的谗言。说甚么‘十八孩儿主神器’那句话,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刚才万岁爷下了旨

意,赐李某人的死,哈哈,这件事真不知从何说起?”众将站起身来,纷纷道:“这是奸人

假传圣旨。万岁爷素来信任将军。将军不必理会。咱们齐去西安城里,面见万岁爷分辩是非

便了。”各人神色愤慨,有的说李将军立下大功,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说

本军纪律严明,爱民如子,引起了友军的嫉忌;更有的说万岁爷若是不听分辩,大伙儿带队

去自己干自己的,反正现下闯军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跟着万岁爷也没甚么好结果了。

李岩取出一张黄纸来,微笑道:“这是万岁爷的亲笔,写着:‘制将军李岩造反,要自

立为帝,大逆不道。着即正法,速速不误。’这不是旁人假传圣旨,就算见了万岁爷,也分

辩不出的。”众将奋臂大呼:“愿随将军,决一死战!”一名将官说道:“万岁爷已派了左

营、前营、后营,把咱们三面围住了,那不是要杀李将军一人,是要杀咱们全军。”众将叫

道:“万岁逼咱们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罢!”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张,万岁爷待我不薄,‘造反’二字,万万不可提

起。来,喝酒!”众将素知他足智多谋,见他如此镇定,料想必有奇策应变,于是逐一坐

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数十年,宛如春梦一场。”将酒

一干而尽,左手拍桌,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管教大小

都……”那正是他当年所作的歌谣,流传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归顺。只听他唱到那

“都”字时,突然无声,身子缓缓俯在桌上,再也不动了。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

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红娘子笑道:

“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

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

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众将见主帅夫

妇齐死,营中登时大乱,须臾之间,数万官兵散得干干净净。袁承志心中悲痛,意兴萧索。

这日张朝唐和他谈起渤泥国民风淳朴,安静太平,说道:“中原大乱,公子心绪不佳,何不

到渤泥国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寄人篱下,也无意趣,忽然想起那西洋军官所赠的一张海

岛图,于是取了出来,询问此是何地。张朝唐道:“那是在渤泥国左近的一座大岛屿,眼下

为红毛国海盗盘踞,骚扰海客。”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不禁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

驱走,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罢。”当下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崔希敏等人,再召集

孙仲寿等“山宗”旧人、孟伯飞父子、罗立如、焦宛儿、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

等豪杰,得了张朝唐、杨鹏举等人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

万里霜烟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

(全书完)

袁崇焕评传

每一节文末的注释只是表示:文中的事实全部都有根据,并不是小说。对历史研究没有

兴趣的读者们大可略过注释不读。

在距离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区之中,过去三百多年内出了两位与中国历史有重大

关系的人物。最重要的当然是孙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在广东东莞县的袁崇焕。

我在阅读袁崇焕所写的奏章、所作的诗句、以及与他有关的史料之时,时时觉得似乎是

在读古希腊剧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剧。袁崇焕真像是一个古希腊的悲剧英

雄,他有巨大的勇气,和敌人作战的勇气,道德上的勇气。他冲天的干劲,执拗的蛮劲,刚

烈的狠劲,在当时猥琐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显得突出。

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焕”,是火光,是明亮显赫、光彩辉煌;“素”是直率的

质朴,是自然的本性。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挥洒自如的作风,的确是人

如其名。这样的性格,和他所生长的那不幸的时代构成了强烈的矛盾冲突。古希腊英雄拚命

挣扎奋斗,终于敌不过命运的力量而垮了下来。打击袁崇焕的不是命运,而是时势。虽然,

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时势也就是命运。像希腊史诗与悲剧中那些英雄们一样,他轰轰烈烈的

战斗了,但每一场战斗,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

希腊史诗《伊里亚特》记述赫克托和亚契力斯绕城大战这一段中,描写众天神拿了天平

来秤这两个英雄的命运,小时候我读到赫克托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们决定他必须战败而

死,感到非常难过,“那不公平!那不公平!”过了许多岁月,当我读到满清的皇太极怎样

设反间计、崇祯和他的大臣们怎样商量要不要杀死袁崇焕,同样有剧烈的凄怆之感。历史家

评论袁崇焕,着眼点在于他的功业、他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他在明清两个朝代覆亡与兴起

之际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写一段小说,又写一段报上的社评,因此对历

史、政治与小说是同样的感到兴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焕的一生之时,他强烈的性格比之他的

功业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体说来,清朝比明朝好得多。从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个君主,他们的总平均分数和

明朝十六个皇帝相比,我以为在数学上简直不能比,因为前者的是相当高的正数,后者是相

当高的负数。对于满洲人入主中国一事,近代的评价与前人也颇有改变。所以袁崇焕的功

业,不免随着时代的进展而渐渐失却光彩。但他英雄气概的风华却永远不会泯灭。正如当年

七国纷争的是非成败,在今天已没有多大意义了,但荆轲、屈原、蔺相如、廉颇、信陵君等

等这些人物的生命,却超越了历史与政治。

《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一个平凡人物。他没有抗拒艰难时世的勇气,受

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就像我们大多数在海外的人一样。

袁崇焕却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气,笼盖当世,即使他的缺点,也是英雄式的惊世骇

俗。他比小说中虚构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气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当清和升平的时日,悬在壁上,不免会

中夜自啸,跃出剑匣。在天昏地暗的乱世,则屠龙杀虎之后,终于寸寸断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个君主在临死之时,都深深感到了

失败的屈辱:崇祯、清太祖努尔哈赤、清太宗皇太极(如果他不是被人谋杀的,那么是

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领林丹汗、朝鲜国王李佑;始终是死路一条的将军和大臣(奋勇

抗敌的将军与降敌做汉奸的将军,忠鲠正直的大臣与奸佞无耻的大臣,命运都没甚么分别,

但在一个比较温和的时代,奸臣却常常能得善终,例如秦桧);愤怒不平的知识份子,领不

到粮饷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饥饿流离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与勇气的英雄

人物:杨涟、熊廷弼、孙承宗、李自成、袁崇焕。

在那个时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无法想象的苦难。在山东的大饥荒中,丈

夫吃了妻子的尸体,母亲吃了儿子的尸体。那是小人物的悲剧,他们心中的悲痛,一点也不

会比英雄们轻。不过小人物只是默默的忍受,英雄们却勇敢地奋战了一场,在历史上留下了

痕迹。英雄的尊严与伟烈,经过了无数时日之后,仍在后人心中激起波澜。



这个不幸的时代,是数十年腐败达于极点的政治措施所累积而成的。

我书架上有一部英国历史家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是三卷注释本①。书脊上绘着

罗马式建筑的两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头上有些残缺破损,第二卷的柱子残损更

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这象征一个帝国的衰败和灭亡,如何一步步的发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这样。

明朝的覆灭,开始于神宗②。

神宗年号万历,是明朝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只因为他做皇帝的

时候实在太久,所以对国家人民所造成的祸害也特别大。他死时五十八岁,本来并不算老,

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岁,成祖六十五岁,世宗六十岁。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后来更抽

上了鸦片。鸦片没有缩短他的寿命,却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

夷所思的懒惰,一定是出于鸦片的影响。

然而万历初年,却是中国历史上最光彩辉煌的时期之一。近代中西学者研究瓷器及其他

手工艺品,有这样一个共通的意见:在中国国力最兴盛的时期,所制作的瓷器最精采。万历

年间的瓷器和珐琅器灿烂华美,精巧雅致,洵为罕见的杰作。因为万历最初十年,张居正当

国,他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精明能干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时只有十岁,一切听母亲的话。两宫太后很信任张居正,政治上权力极大的司

礼太监冯保又给张居正笼络得很好,这些有利的条件加在一起,张居正便能放手办事。明朝

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张居正是大学士,名义是首辅,等于是宰相。

从万历元年到十年,张居正的政绩灿然可观。他重用名将李成梁、戚继光、王崇古,使

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异族每次入侵都大败而归,只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进行和平贸易。南

方少数民族的武装暴动,也都一一给他派人平定。国家富强,储备的粮食可用十年,库存的

盈余超过了全国一年的岁出。交通邮传办得井井有条。清丈全国田亩面积,使得税收公平,

不致像以前那样由穷人负担过分的钱粮而官僚豪强却不交税。他全力支持工部尚书潘季驯,

将泛滥成灾的黄河与淮河治好,将水退后的荒在那时候,中国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富强的大

国。欧洲的文人学士在提到中国的时候,无不欣慕向往。他们佩服中国的文治教化、中国的

考试与文官制度,佩服中国的道路四通八达③,佩服中国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欧洲贫民好得

多。万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后,英国才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再过三十

八年,英国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再过六十一年,五岁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

国的王座。那时莎士比亚只有十六岁,还在英国的树林里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之后,

伦敦还由于太污秽、太不卫生,爆发了恐怖的大瘟疫。在万历初年,北京、南京、扬州、杭

州这些就像万历彩瓷那样华美的大城市,在外国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样。

中国的经济也在迅速发展,手工业和技术非常先进。在十五世纪时,中国是世界上最重

要的产棉区之一。由于在正德年间开始采用了越南的优良稻种,农田加辟,米产大增,尤其

是广东一带。因为推广种植水稻,水田中大量养鱼,疟蚊大减④,岭南向来称为瘴疠的疟疾

已不像过去那样可怕,所以两广的经济文化也开始迅速发展。

可是君主集权的绝对专制制度,再加上连续四个昏庸腐败的皇帝,将这富于文化教养而

勤劳聪明的一亿人民、这举世无双的富强大国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张居正于万历十年逝世,二十岁的青年皇帝自己来执政了。皇帝追夺张居正的官爵,将

他家产充公,家属充军,将他长子逼得自杀。

神宗是相当聪明的。中国历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聪明,隋炀帝、宋徽宗、李后主,都

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聪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议的懒惰,不可思议的贪

婪。皇帝懒惰本来并不是太严重的毛病,他只须任用一两个能干的大臣,甚么事情都交给他

们去办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轨道些,中国历史上不乏“主昏于上,政清于

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懒惰之外还加上要抓权,几十年中自己不办事,也绝对不让大臣办

事。这在世界历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绝后。

做了皇帝,要甚么有甚么,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对他最无用处的金钱。如果他不是

皇帝,一定是个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们有的阴狠

毒辣,有的胡闹荒唐,但没有一个是这样难以形容的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历史学者推想,他这性格是出于母系的遗传。他母亲是一个小农的女儿

⑤。

皇帝贪钱,最方便有效的法子当然是加税。神宗所加的税不收入国库,而是收入自己的

私人库房,称为“内库”。他加紧征收商税,那是本来有的,除了书籍与农具免税之外,一

切商品交易都收税百分之三。他另外又发明了一种“矿税”。大批没有受过教育、因残废而

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监,作为皇帝的私人征税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矿税。只要

“矿税使”认为甚么地方可以开矿,就要地产的所有人交矿税。这些太监无恶不作,随带太

批流氓恶棍,到处敲诈勒索,乱指人家的祖宗坟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说地下有矿

藏,要交矿税⑥。结果天下骚动,激起了数不尽的民变。这些御用征税的太监权力既大,自

然就强横不法,往往擅杀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个太监高淮奉旨去辽东征矿税、商税,搜括

了士民的财物数十万两,逮捕了不肯缴税的秀才数十人,打死指挥,诬陷总兵官犯法。神宗

很懒,甚么奏章都不理会,但只要是和矿税有关的,御用税监呈报上来,他立刻批准。搜括

的规模之大实是骇人听闻。在万历初年张居正当国之时,全年岁入是四百万两左右⑦,皇宫

的费用每年有定额一百二十万两,已几占岁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单在万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

内,就搜括了矿税商税二百万两。这还是缴入皇帝内库的数目,太监和随从吞没的钱财,又

比这数字大得多。据当时吏部尚书李戴的估计,缴入内库的只十分之一、太监克扣的是十分

之二、随从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机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贪婪并驾齐驱的是他的懒。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大学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说:一年之间,臣只见到天颜两次,偶然提

出一些建议,也和别的官员的奏章一样,皇上完全不理。

这种情形越来越恶化,到万历四十二年,首辅叶向高奏称:六部尚书中,现在只剩下一

部有尚书了,全国的巡抚、巡按御史、各府州县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写得十分

激昂,说现在已经中外离心,京城里怨声载道,大祸已在眼前,皇上还自以为不见臣子是神

明妙用,恐怕自古以来的圣帝明王都没有这样妙法吧⑧。神宗抽饱了鸦片,已经火气全无。

这样的奏章,如果落在开国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里,叶向高非杀头不可。但神宗只

要有钱可括,给大臣讥讽几句、甚至骂上一顿,都无所谓。

万历年间的众大臣说得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人上奏,说皇上这样搞法,势必民

穷财尽,天下大乱⑨;有人说陛下是放了笼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BC;有人说一旦百姓

造反,陛下就算满屋子都是金银珠宝,又有谁来给你看守BD?有的指责说,皇上欺骗百

姓,不免类似桀纣昏君BE;有的直指他任用肆无忌惮之人,去干没有天理王法之事BF;有

的责备他说话毫无信用BG。臣子居然胆敢这样公然上奏痛骂皇帝,不是一两个不怕死的忠

臣骂,而是大家都骂,那也是空前绝后、令人难以想象的事。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神

宗对这些批评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记载,往往说“疏入,上怒,留中不报”。留中,就是不

批复。或许他懒得连罚人也不想罚了,因为罚人也总得下一道圣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

搜括的作风丝毫不改。同时为了对满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赋。皇帝搜括所得都存于私人库

房(内库),政府的公家库房(外库)却总是不够,结果是内库太实,外库太虚BH。

在这样穷凶极恶的压榨下,百姓的生活当然是痛苦达于极点。

神宗除了专心搜括之外,对其他政务始终是绝对的置之度外。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

史翟凤羽中的奏章中说:皇上不见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①EdwardGibbon:TheDeclineandFalloftheRo

manEmpire,TheHeritagePress,NewYork.

②这是后世论者的共同意见。《明史·神宗本纪》:“故论考谓:明之亡实亡于神

宗。”赵翼《廿二史?凹恰ね蚶?锌笏爸?Α罚骸奥壅呶矫髦?觯?煌鲇诔珈醵?鲇谕蚶*

云。”清高宗题明长陵神功圣德碑:“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

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

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

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③十六世纪后期来到中国游历的欧洲人

M.deRade等人著书盛赞中国。他们拿中国的道路、城市、土地、卫生、贫民生活等

和欧洲比较,认为中国好得多

ravell

Chinainthe16thGentury等书。直到一七九八年,马尔塞斯在《人口

论第一篇》中还说中国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国家。万历年间来到中国的天主教教士利马窦等人

更盛赞中国的文治制度,认为举世出无其右。参阅L



framEber

⑤朱东润《张居正大传》:“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到了

神宗,又在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亲是山西一个小农底女儿。小农有那一

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斛、一石、又

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在这一点上面。……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

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三一七页)但说小农嗜利,似乎不大妥当。小农种麦而盼

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资料,不能说是嗜利。

⑥矿税的税率是胡乱指定的

ortHistoryoftheChinesePeople中,说万历时的矿税是矿产

价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矿场已经停闭,矿主每年仍须按旧税率缴税

⑦据张居正奏疏《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万历五年,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

两,岁出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二百余两。

⑧叶向高奏:“中外离心,辇毂肘腋间怨声愤盈,祸机不测,而陛下务与臣下隔绝。帷

幄不得关其忠,六曹不得举其职。举天下无一可信之人,而自以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圣

帝明王,无此法也。”

⑨二十七年,吏部侍郎冯琦奏:“自矿税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灾,流离载道,

畿辅近地,盗贼公行,此非细故也。中使衔命,所随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

柄……五日之内,搜括公私银已二百万。奸内生奸,例外创例,不至民困财殚,激成大乱不

止。伏望急图修弭,无令赤子结怨,青史贻讥。”

BC工科给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餍群黎,逸圈内之豺狼以搏噬百姓,

怨愤无处得伸,郁结无时可解。”

BD凤阳巡抚李三才奏:“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

崇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

所关,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陛下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BE给事中田大益奏:“内臣务为劫夺以应上求,矿不必穴而税不必商,民间丘陇阡陌

皆矿也,官吏农工皆入税之人也,公私骚然,脂膏殚竭,向所谓军国正用,反致缺损。……

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齿,而冀以计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奋自贤,沉迷不返,

以豪党奸弁为腹心,以金钱珠玉为命脉……即令逢干剖心,皋夔进谏,亦安能解其惑哉?”

又言:“陛下驱率狼虎,飞而食人……夫天下至贵而金玉珠宝至贱也。

积金玉珠宝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宝哉?”

BF吏部尚书李戴奏:“今三辅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尽,剥及树皮;夜窃成群,兼

以昼劫;道s跋嗤??蹇瘴扪獭!??拱傩兆???溃??稳萄裕渴拱傩詹豢献???溃*

又何忍言?……此时赋税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挟之曰‘彼有矿’,则家

立破矣;‘彼漏税’,则橐立倾矣。以无可查稽之数,用无所顾畏之人,行无天理王法之

事。”

BG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时。三载前尝曰:‘朕心仁爱,自有

停止之时。’今年复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戏言,王命委草莽。”BH万历四十四年,给

事中熊明遇疏:“内库太实,外库太虚。”(以上⑧至BH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见《明史》或

《明通鉴》。)



就在这时候,满清开始崛起。万历四十五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发兵攻明,次年

攻占辽东重镇抚顺。明兵大败,总兵官张承荫战死,万余兵将全军覆没,举朝震骇。四十七

年,辽东经略杨镐率明军十八万,叶赫(满清的世仇)兵二万,朝鲜(中国的属国)兵二

万,兵分四路,大举攻清。清兵八旗兵约六万人,集中兵力,专攻西路一路。西路军的总兵

官杜松是明军的勇将,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脱去衣衫,将满身的累累刀枪瘢痕向人夸

示。出兵之时,他脱去上身衣衫,在城中游街,百姓鼓掌喝彩。

西路这一仗,称为“萨尔浒之役”,明军有火器钢炮,军火锐利得多。但杜松有勇无

谋,他是统兵六万的兵团司令,却打了赤膊,露出全身伤疤,一马当先的冲锋。大概他是

《三国演义》的读者,很羡慕“虎痴”许褚的勇猛。在“许褚裸衣斗马超”这回书中,描写

许褚“卸了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马,来与马超决战。”果然威风得紧。但不

知他记不记得许褚这场狠斗,结果是“操兵大乱,许褚背中两箭”?有趣的是,小说的评注

者评道:“谁叫汝赤膊?”明清两军列阵交锋之时,突然天昏地暗,数尺之外就甚么也瞧不

见了。杜松又犯了一个大错误,下令众军点起火把。这一来,明军在光而清军在暗,明军照

亮了自身,成为清兵的箭靶子。努尔哈赤统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儿子代善和皇太极各统一

旗在右翼侧攻。结果杜松的遭遇比许褚惨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当真是“谁叫汝赤膊?”

总兵官阵亡,明军大乱,六万兵全军覆没。

努尔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个击破”的正确战略,一个战役、一个战役的分开来

打。明军北路总兵官马林、东路总兵官刘絍都大败阵亡,朝鲜都元帅率众降清。

刘絍是当时明朝第一大骁将,打过缅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鲜对抗日本入侵,大小数

百战,威名震海内。他所用的镔铁刀重一百二十斤,马上轮转如飞,天下称为“刘大刀”。

他的大刀比关羽的八十一斤青龙偃月刀还重了三十九斤。据说他能单手举起一张摆满了酒菜

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厅中绕行三圈。连杜松、刘絍这样的骁将都被清兵打死,明军将士

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自然沉重之极,提到满清“辫子兵”时不免谈虎色变。

这场大战是明清两朝兴亡的大关键,而胜败的关键在于:第一、明方的主帅杨镐是文

官,完全不懂军事。第二、明朝政事腐败已达极点,连带的军政也废弛不堪,军队久无训

练,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准备①。

杨镐全军覆没,朝廷派熊廷弼去守辽东。

万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刚出山海关,铁岭已经失陷,沈阳及附近诸城堡的军民纷纷

逃窜。熊廷弼兼程进入辽阳。经过神宗数十年来的百事不理,军队纪律荡然,士无斗志,骑

兵故意将马匹弄死,以避免出战,只要听到敌军来攻,满营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面临的

局面实在困难已极②。军饷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还是拚命拖欠,不肯发饷③。

神宗见边关上追饷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终不肯掏自己腰包,结果想出了

一个对策:再加田赋百分之二。连同以前两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赋,

未必就拿来发军饷,皇帝的基本兴趣是将银子藏之于内库。

边界上的警报不断传来,群臣日日请求皇帝临朝,会商战守方略。皇帝总是派太监出来

传谕:“皇上有病。”吏部尚书赵焕实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说:“将来敌人铁骑来到北京城

外,陛下也能在深宫中推说有病,就此令敌人退兵吗?”④神宗看了这道讽刺辛辣、实已近

乎谩骂的奏章,只是心中怀恨,却说甚么也不肯召开一次国防会议。

神宗搜括的银锭堆积在内库,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

土⑤,就是不肯拿出来用。但他终于死了,千千万万的银两,一两也带不去⑥。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经得很!

①崇祯时任大学士的徐光启在《庖言》中说:满洲人旧都北门,居住的大都是铁匠,延

袤数里。

在当时那便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兵工厂组合了。

因此满洲兵的盔甲精良,头盔、面具、护臂、护手,都是精铁所制,马匹的要害处也有

精铁护具。但明兵盔甲却十分简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余部分全无保护。满洲兵冲到近

处,专射明兵的脸及胁,中箭必死。又据当时明人程令名说,努尔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门外

则铁匠居之,专治铠甲;南门外则弓人、箭人居之,专造弧矢。”

②熊廷弼于八月二十九日上书朝廷,陈述辽东明军情况:“残兵……身无片甲,手无寸

械,随营糜饷,装死扮活,不肯出战……点册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领饷有名,及闻

警告而又去其半……将领皆屡次征战存剩、及新败久废之人,一闻警报,无不心惊胆丧

者……见在马一万余匹,多半瘦损,率由军士故意断绝草料,设法致死,备充步兵,以免出

战,甚有无故用刀刺死者。……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

弦,所持箭皆无羽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秃。甚有全无一物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

赤体,无一盔甲遮蔽。……闻风而逃,望阵而逃,惧战而逃。顷闻北关信息,各营逃者日以

千百计。如逃止一二营或数十百人,臣犹可以重法绳之。今五六万人,人人要逃。虽有孙吴

军令,亦难禁止。”

③万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为“一”字)月赴户部,

领饷二十万两,十二月领饷十万两,四十八年正月领饷十五万两,俱无发给……岂军到今日

尚不饿,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边事到今日尚下急耶?军兵无粮,如何不卖袄裤杂物?如

何不夺民间粮窖?如何不夺马料养自己性命,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户部犹漠然不一动

念。”他说户部犹漠然不一动念,是客气的说法,漠然不动一念的,当然是皇帝自己。

④“他日蓟门蹂躏,铁骑临郊,陛下能高拱深宫,称疾却之乎?”

⑤户科给事中官应震言:“内库十万两内五万九千两,或黑如漆,或脆如土,盖为不用

朽蠹之象。”

⑥大陆考古工作者发掘帝皇坟墓,偏偏拣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为博物馆,称为

“地下宫殿”。



神宗死后,儿子光宗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因误服药物而死。光宗的儿子朱由校接位,历

史上称为熹宗,年号天启。光宗做皇帝的时间极短,留下的麻烦却极大,明末三大案梃击、

红丸、移宫,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关。众大臣分成两派,纷争不已。纷争牵涉到旁的一切

事情上,只要是对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论是对是错,总是拿来激烈攻击一番。

熹宗接位时虚岁十六岁,其实不满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他对乳母客氏很依恋。这个

客氏很喜欢弄权,在宫里和太监魏忠贤有点古怪的性关系。宫里太监和宫女很多,为了寂寞

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恋爱,然而太监是阉割了性机能的阴阳人,所以这既不是异性恋爱,

又不是同性恋,当时称为“对食”,意思说不能同床,只不过相对吃饭,互慰孤寂而已。魏

忠贤做了客氏的对食,渐渐掌握了大权。

熹宗是个天生的木匠,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锯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艺高明得

很。魏忠贤总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贯注之时,拿重要奏章去请他批阅。熹宗怎肯放下心爱

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挥,说道:“别来打扰,你瞧着办去吧。”于是魏忠贤就去瞧着办了,

越来越无法无天。

朝里自有一批谄谀无耻之徒去奉承他,到后来,魏忠贤成了实际上的皇帝。熹宗是“万

岁”,有些官员见了魏忠贤叫“九千岁”,表示他只比皇帝差了一点儿。到后来,个人崇拜

更是大张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国各地为魏忠贤建生祠。本来,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

“九千岁”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装身,派武官守祠,百官进祠要

对他神像跪拜,那是货真价实的个人崇拜。

魏忠贤本来是个无赖流氓,年轻时和人赌钱,大输特输,欠了赌帐还不出,给人侮辱追

讨,实在吃不消了,愤而自己阉割,进宫做了太监。他不识字,但记性很好,是个完全没有

受过教育的赌棍。当世第一大国的军政大权却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熊廷弼在辽东练兵守城,招抚难民,整肃军纪,修治器械,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所接手

的那个烂摊子,给他整顿得有些像样了。满清见对方有了准备,就不敢贸然来攻。但朝里敌

对一派的大臣却来跟他过不去,不断上奏章攻击,说他胆小,不敢出战;说他无能,不能尽

复失地。于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职,听候查办,改用袁应泰做统帅。

袁应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济灾民,大有功劳。他性格宽仁,

办事勤勉,打仗却完全不会。满清努尔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职,大喜过望,便领兵来攻。袁应

泰率军应战,七万兵大溃。清兵占领沈阳,又击破了明军的两路援军,再攻辽阳。明兵又大

败,满兵取得军事要塞辽阳。

军事局势糟糕之极,朝廷束手无策,只好再去请熊廷弼出来,惩罚了一批上次攻击他的

官员,算是给他平气。可是兵部尚书张鹤鸣和熊廷弼意见不合,只喜欢马屁大王巡抚王化

贞,嘱咐王化贞不必服从熊廷弼指挥。

王化贞向朝廷吹牛,只须六万兵就可将满清一举荡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极力

认为准备不足,不可进攻。兵部尚书却一味袒护王化贞。于是王化贞领兵十四万出战,一交

锋全军溃没。清兵攻占坚城广宁。总算熊廷弼领了五千兵殿后,保护难民和败兵数十万退入

山海关。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将王化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张鹤鸣免职。

到这时为止,明清交锋,已打了三场大仗。每一仗明军都是大败。

明兵的战斗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个大战役,总兵官都阵

亡,副将、参将也大都阵亡。明兵人数都超过清兵数倍,武器更先进得多,有火器。三个大

战役的失败,主因都是在于军队没有准备、缺乏训练,以及主帅战略不当,指挥错误。军务

废弛,士气低落,当然也是由于统帅失责。

以中国之大,为甚么经常缺乏有才能的统帅?根本症结是在明朝一个绝对荒谬的制度:

由文官指挥战役。

这个制度的根源,在于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将,怕他们手里有了武力,

就会抢夺皇帝的宝座,先是派文官去军中监视,后来索性叫文官做总指挥,到后来连文官也

不信任了,于是再加派太监作监军。太监既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另有一样好处,太监没有儿

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做了皇帝而不能传于子孙,做皇帝的兴趣就大打折扣了。明朝御

史的权力很大,有权监察各行政部门。大学士代皇帝拟的圣旨、六部尚书所下的决定,御史

都可放言批评,而且批评经常发生效力。皇帝派去监察武将的“总督”、“巡抚”,后来就

变成了总司令、总指挥。

但要做到御史,通常非中进士不可。要中进士,必须读熟四书五经,书法漂亮,会做起

承转合的八股文。明朝读书人如何废寝忘食的学八股文、考进士,读一下《儒林外史》就很

清楚了。明朝派去带兵、指挥大军,和清军猛将锐卒对抗的,却都是这批熟读诗云子曰、八

股文做得很好的进士。明末抗清有三个名将,功勋卓著:熊廷弼是万历二十五年的解元(唐

伯虎一类身分),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第二名(榜眼)。袁

崇焕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他们三个是文官,幸亏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来明末皇帝的运气

不坏,做八股文考中进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现了三个军事专家。然而文官会带兵,那就是危

险人物。明朝皇帝罢斥了其中一个,杀死了另外两个。

别的奉命统兵抗清的八股文专家们可就没有军事才能了。杨镐,万历八年进士,指挥大

军,全军覆没。袁应泰,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指挥大军,全军覆没。王化贞,万历四十一年

进士,指挥大军,全军覆没。

袁崇焕是在这样的政治、经济、军事背景之下,去应付辽东艰巨的局面。当然,更艰巨

的,是应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面。

背后是昏愦胡涂的皇帝、屈杀忠良的权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饥饿羸弱的兵

卒和马匹,将官不全,兵器残缺,领不到粮,领不到饷,所面对的敌人,却是自成吉思汗以

来,四百多年中全世界从未出现过的军事天才努尔哈赤。这个用兵如神的统帅,传下了严密

的军事制度和纪律,使得他手下那批战士,此后两百年间在全世界所向无敌。铁骑奔驰于北?

蚀竽?⒛辖?咴?⒗┩镣蚶铮?牡娜啡肥峭?芯?颍?鹕逅牧凇*

努尔哈赤以祖宗遗下的十三副甲胄起家,带领了数百名族人东征西讨,建立了中国历史

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国(元朝的蒙古帝国横跨欧亚,不能说中华帝国的领土竟有这么大。蒙古

大帝国的中国部分,远比清朝的疆域为小)。清朝的疆域比汉朝、唐朝全盛时代都大得多,

宋明两朝更不能与之相比。当时外蒙古、朝鲜、越南、琉球、今日苏联东部的大片土地都是

中国的领土或属地。清朝全盛时期的领土,比现在的中国大得多了。

满洲战士后来打败了俄罗斯帝国的骑兵,打败了尼泊尔的?士Ρ??虬芰嗣晒疟??*

败了朝鲜兵,打败了越南兵,间接打败荷兰兵(郑成功先打败荷兰兵,攻占台湾,满洲兵再

打败郑成功的孙子),在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两百年中,无敌于天下。

至于当时和明帝国交战,已接连三次杀得明军全军覆没,每一个战役都是以少胜多。努

尔哈赤兴兵以来,迄此时为止,百战百胜,从未吃过一个败仗。

努尔哈赤幼时在明朝大将李成梁家中为奴,识得汉语汉文,喜读《三国演义》与《水浒

传》。他的智略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当是从这两部小说中得来的。

努尔哈赤自己固然智勇双全,他还有一大批精明骁勇的子侄①,剽悍凶猛的将领,部勒

严整的战士。

当时有一句谚语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因为女真人熟习弓马,强悍善战,

汉人向来不是他们的敌手。这时女真精兵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已有六万之众了。

袁崇焕所面对的是这样了不起的大敌,而他却是个书生。他会做诗,字写得很好,文章

有气势②,既然中了进士,八股文当然也做得不错,诗云子曰背得很熟。相信他不会射箭,

宁远第二次大战时,他自称只是在城头大声呐喊③。

努尔哈赤与袁崇焕正面交锋之时,满清的兵势正处于巅峰状态,而明朝的政治与军事也

正处于腐败绝顶的状态。以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之下,而去和一个纵横无

敌的大英雄对抗,居然把努尔哈赤打死了,打三场大战,胜了三场,袁崇焕的英雄气概,在

整个人类历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①努尔哈赤有十六个儿子,个个是有名的勇将。两个侄儿阿敏与济尔哈朗也十分厉害。

②康有为《袁督师遗集序》盛称其文字雄奇:“夫袁督师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棱,古今

寡比。其遗文虽寥落,而奋扬蹈厉,鹤立虹布,犹想见鲁阳挥戈、崆峒倚剑之神采焉。”

③《明史》说熊廷弼左右手都会射箭,但没有提到袁崇焕会武。



袁崇焕,广东东莞人,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生于哪一年无法查考。

他为人慷慨,富于胆略,喜欢和人谈论军事,遇到年老退伍的军官士卒,总是向他们请

问边疆上的军事情况,在年轻时候就有志于去办理边疆事务①。

他少年时便以“豪士”自许②,喜欢旅行。他中了举人后再考进士,多次落第,每次上

北京应试,总是乘机游历,几乎踏遍了半个中国③。最喜欢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谈天说地,

谈话的内容往往涉及兵戈战阵之事④。

明朝制度,每三年考一次进士,会试在二月初九开始,十五结束。三月初一廷试。袁崇

焕于万历四十七年在北京参加廷试而中进士。杨镐于该年二月誓师辽阳,三月间四路丧师。

新中进士和大战溃败这两件事在同一个时候发生,袁崇焕这个向来关心边防的新进士一喜一

忧,心情一定很复杂。他那时在京城,当然听到不少辽东战事的消息。

他中进士后,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县。

天启二年,他到北京来报告职务。他平日是很喜欢高谈阔论的,大概在北京和友人谈话

时,发表了一些对辽东军事的见解,很是中肯,引起了御史侯恂(才子侯方域的父亲)的注

意,便向朝廷保荐他有军事才能,于是获升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自正七品的知县升为正六品

的主事)。不做地方官了,被派到中央政府的国防部去办事。

明朝官制,兵部(国防部)尚书(部长)一人,左右侍郎(副部长)各一人,下面分设

四个司:武选(武官人事)、职方(军政、军令)、车驾(警备、通讯、马匹)、武库(后

勤、训练)。职方司等于现代的总参谋部,职方司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主

事大概相当于总参谋部中的文职中校副处长。

袁崇焕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贞大军在广宁覆没,满朝惊惶失措。

清兵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自万历四十六年到那时,四年多的时间内,覆没了明军数十

万,攻占抚顺、开原、铁岭、沈阳、辽阳,直逼山海关。明军打一仗,败一仗,山海关是不

是守得住,谁都不敢说。山海关一失,清兵就长驱而到北京了。

于是北京宣布戒严,进入紧急状态。

可是关外的局势到底怎样,传到北京的说法多得很,局势越是利,谣言越多,这是人类

社会的通例。谣言满天飞,谁也无法辨别真假。就在这京师中人心惶惶的时候,袁崇焕骑了

一匹马,孤身一人出关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见了袁主事,大家十分惊讶,家人也不知他到

了哪里。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详细报告关上形势,宣称:“只要给我兵马粮饷,我一人

足可守得住山海关。”

这件事充分表现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胆识,敢作敢为而脚踏实地,但狂气也是十足。若

在平时,他上司多半要斥责他擅离职守,罢他的官,但这时朝廷正在忧急彷徨之际,听他说

得头头是道,便升他为兵备佥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当于现代文职的上校政治主任之

类,派他去助守山海关。袁崇焕终于得到了他梦想已久的机会,雄心勃勃的到国防前线去效

力。

他的豪语一定使朝中大官们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支持,从他家乡招募了一批

兵员去⑤。当时守山海关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另有三千名广东水兵,在袁崇焕之后到

达。袁崇焕认为广东步兵勇捷善战,推荐他叔父袁玉佩负责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焕平

生所结纳的死士谢尚政、洪安澜等人。他又认为广西狼兵雄于天下,冲锋陷阵,恬不畏死,

申请于田州、泗城州、龙英州各调二千名,由他至戚慷慨知名、且善武艺的林翔凤带领。朝

廷一一批准⑥。

他到山海关后,作为辽东经略(东北军区总司令)王在晋的下属,初时在关内办事。王

在晋见他任事干练,很是倚重,派他出关到前屯卫去收抚流离失所的难民。袁崇焕奉命之

后,当夜出发,在荆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时到达。前屯城中将士无不佩服。袁崇焕本是

书生,这一来,兵将都服了他了。

王在晋奏请正式任他为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本来是没有专责的散官,现在有了驻地,

相当于宁远、前屯卫二城的城防司令部政治委员,身当山海关外抗御清兵的第一道防线。宁

远在最前线,前屯卫稍后。不过他虽负责防守宁远、前屯卫,第一线的宁远却没有城墙,没

有防御工事,根本无城可守。他只得驻守在前屯卫。

至于明军一切守御设施,都集中在山海关。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防守京师的第一

大要塞,然而它没有外围阵地。清兵若是来攻,立刻就冲到关门之前。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立刻会看出来,单是守御山海关,未免太过危险,没有丝毫退步的

余地。只要一仗打败,这个大要塞就失守,敌军便攻到北京。所以在战略形势上,必须将防

线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关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袁崇焕一再向上司提出这个关键

问题。王在晋是万历二十年进士,江苏太仓人的文弱书生,根本不懂军事,眼光短浅,胆子

又小,听袁崇焕说要在关外守关,想想道理倒也是对的,便主张在山海关外八里的八里铺筑

城守御。他一定想,离山海关太远,逃不回来,那怎么得了?袁崇焕认为只守八里的土地没

有用,外围阵地太窄,起不了屏障山海关的作用,和王在晋争论,王不采纳他的意见。于是

袁崇焕去向首辅叶向高申请,叶也不理。

袁崇焕的主张虽然正确,然而和顶头上司争论了一场之后,意见不蒙采纳,竟径自去向

最高行政首长投诉。越级呈报是官场大忌,他做官的方式却大大不对了。这又是他蛮劲的表

现之一。

这时宁远之北的十三山有败卒难民十余万人,给清兵困住了不能出来。朝廷叫大学士孙

承宗设法解救。袁崇焕申请由自己带兵五千进驻宁远作声援。另派骁将到十三山去救回溃散

了的部队和难民。王在晋觉得这个军事行动太冒险,不加采纳。结果十余万败卒难民都被清

兵俘虏,只有六千人逃回。

满清这时在经济上实行奴隶制度,女真人当兵打仗,以抢劫财物为主要工作,认为男子

汉耕田种地是耻辱,所以俘虏了汉人和朝鲜人来耕种。汉人、朝鲜人的奴隶是可以买卖的,

当时价格是每个精壮汉人约为十八两银子,或换耕牛一头⑦。十三山的十多万汉人被俘虏了

去,都成为奴隶,固然受苦不堪,同时更大大增加了满清的经济力量。

那时袁崇焕仍是极力主张筑城宁远。朝廷中的大臣都反对,认为宁远太远,守不住。大

学士孙承宗是个有见识之人,亲自出关巡视,了解具体情况,接受了袁崇焕的看法。

不久孙承宗代王在晋作辽东主帅。天启二年九月,孙承宗派袁崇焕与副将满桂带兵驻守

宁远,这是袁崇焕领军的开始。

满桂是蒙古人,骁勇善战。从那时起,他和袁崇焕的命运就永远结合在一起,再也分不

开了。一个蒙古武将,一个广东统帅,都是十分刚硬、十分倔强的脾气。两人一起经历了多

次生死患难,也有过不知多少次激烈的争吵。一直到死,两人仍是在争吵。但在两人的内

心,却又一定是互相钦佩。那既是英雄重英雄的心情,又知道在抗拒清兵大敌之时,非仰仗

对方的力量不可。高明的组织才能和正确的战略决策是必要的,亲临前敌、殊死决战的刚勇

也是必要的。

宁远在山海关外二百余里,只守八里和守到二百多里以外,战略形势当然大有区别。

宁远现在叫作兴城,有铁路经过,是锦州与山海关之间的中间站。地滨连山湾,与葫芦

岛相距甚近。我真盼望将来总有一日能到兴城去住几天,好好的看看这个地方。

天启三年九月,袁崇焕到达宁远。

本来,孙承宗已派游击祖大寿在宁远筑城,但祖大寿料想明军一定守不住的,只筑了十

分之一,敷衍了事。

袁崇焕到后,当即大张旗鼓、雷厉风行的进行筑城,立了规格:城墙高三丈二尺,城雉

再高六尺,城墙墙址广三丈,派祖大寿等督工。袁崇焕与将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当他们

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筑城时人人尽力。次年完工,城高墙厚,成为关外的重镇。这座城墙

是袁崇焕一生功业的基础。这座城墙把满清重兵挡在山海关外达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吴

三桂把清兵引进关来,不知道还要阻挡多少年。

关外终于有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些年来,辽东辽西的汉人流离失所,若是给满洲人掳

去,便成了奴隶,于是关外的汉人纷纷涌到,远近视为乐土,人口大增。宁远城一筑成,明

朝的国防前线向北推移了二百余里。

袁崇焕同时开始整饬军纪,他发现一名校官虚报兵额,吞没粮饷,蛮子脾气发作,当即

将他杀了。但按照规定,他是无权擅自处斩军官的。孙承宗大怒,骂他越权。袁崇焕叩头谢

罪。孙承宗也就算了。他后来擅杀毛文龙,在这时可说已伏下了因子。

孙承宗也是个积极进取型的人物,这时向朝廷请饷二十四万两,准备对清军发动进攻。

孙承宗是教天启皇帝读书的老师,天启对老师很不错,立刻就批准了。但兵部尚书与工部尚

书互相商议说:“军饷一足,此人就要妄动了。”所以决定不让他“饷足”,采取公文旅行

的拖延办法,使孙承宗的战略无法进行。孙承宗于是进行屯田政策,由军士自耕自食,却也

得到很大的成效。

天启四年,袁崇焕与大将马世龙、王世钦等率领一万二千名骑兵步兵东巡广宁。广宁即

今北镇县,在锦州之北,离满清重镇沈阳已不远了。袁崇焕还没有和清兵交过手,这次已含

有主动挑战的意味。但清兵没有应战。袁崇焕一军经大凌河的出口十三山,从海道还宁远。

这时清兵已退出十三山。袁崇焕这次陆海出巡,写了一首诗,题目是《偕诸将游海岛》,不

说“率诸将”而说“偕诸将”,不说“巡海岛”而说“游海岛”,颇有儒将的雅量高致。诗

中很清楚的抒写了他的心情:是战是守的方略苦受朝廷牵制,不能自由,见到大好河山,更

加深了忧愁。对荣华富贵我早已看得极淡,满腔忠愤,却只怕别人要说是杞人忧天。外敌的

侵犯最后总是能平定的,但朝廷中争权夺利的斗争却实是大患,不知几时方能停止?看到天

上浮云,冷清清的月亮,又想到我父亲逝世,伤心得肠也要断了⑧。

短短三四年之间,从京师戒严到东巡广宁,军事从守势转为攻势,这主要是孙承宗主持

之功,而袁崇焕也贡献了很多方略。

孙承宗很赏识他,尽力加以提拔。袁崇焕因功升为兵备副使,再升右参政。孙承宗对他

言听计从,委任甚专。

天启五年夏,一切准备就绪,孙承宗根据袁崇焕的策划,派遣诸将分屯锦州、松山、杏

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诸要塞,又向北推进了二百里,几乎完全收复了辽河以西的旧

地,这时宁远又变成内地了。

清兵见敌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推进,四年之中也不敢来犯。然而进攻的准备工作却

做得十分积极,努尔哈赤将京城从太子河右岸的东京城移到了沈阳,以便于南下攻明、西取

蒙古,保持充分的出击姿态。

孙承宗有才识,有担当,有气魄,袁崇焕对他既钦佩,又有知遇的感激,这样的上司是

极难遇到的。眼见他和孙承宗的共同计划正在一步步的实现,按部就班的收复失地,这几年

袁崇焕一定过得十分快乐。他和手下将领满桂、左辅、朱梅、祖大寿、何可纲、赵率教、孙

祖寿等人的战斗友谊,也在这些日子中不断加深。

可是好景不常,时局渐渐变坏。天启皇帝熹宗越来越喜欢做木工。魏忠贤的权力越来越

大,尽量发挥他地痞流氓性格中的无赖、无知、无耻、以及无法无天。

天启五年,魏忠贤大举屠戮朝廷里的正人君子,将弹劾他二十四条大罪的杨涟下狱。同

时下狱的有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等大臣,所诬陷的罪名是贪污。百姓大愤,数万士民在

北京街道上呼叫大哭。魏忠贤不敢正式审讯,命狱卒在监狱中打死了这些大臣。杨涟死得最

惨,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不久,魏忠贤又杀熊廷弼。

熊廷弼在辽东立有大功,蒙冤入狱,百姓都很同情他。民间流传一部绣像演义小说《辽

东传》,描写熊廷弼守辽东的英勇事迹。魏忠贤的徒党中有一个名叫冯铨的,他父亲当年在

辽东作布政的官,清兵未到,先就鼠窜南逃。《辽东传》第四十八回有“冯布政父子奔逃”

一节,描写冯铨父子弃职而逃的狼狈丑态,可说是当时的“新闻体小说”。

冯铨对这事深为怀恨,又要讨好魏忠贤,于是买了一部《辽东传》放在衣袖里,见到熹

宗后,把小说拿出来,诬告说:“这部演义小说是熊廷弼作的,他吹嘘自己的功劳,想要免

罪。”熹宗信以为真,登时大怒。大概他看到小说中的绣像将熊廷弼画得威风凛凛,而文字

中或许对皇帝还颇有讽刺,于是即刻下旨将熊廷弼斩首,还将他的首级送到各处边界上去给

守军观看,那就叫做“传首九边”,说他犯了不战的大罪。然而真正应当负责的王化贞反而

不杀。

文字狱也开始发展。江苏太仓的两个文人作诗哀悼熊廷弼,都被加以“诽谤”罪名而处

斩。

魏忠贤喜欢文官武将送他贿赂,越多越好。孙承宗带兵十多万,粮饷很多,应当大量克

扣下来转奉给他“九千岁”才是。孙承宗不肯这样办,魏忠贤自然不喜欢,于是派了个吹牛

拍马的小人高第去代孙承宗作辽东经略。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说关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关

外各城的守御,将部队全部撤入山海关。

这战略之胡涂,真是不可理喻。那时清兵又没有来攻,完全没有撤兵逃命的必要。大概

他是怕一旦来攻,非败不可,还是先行撤兵比较安全。

袁崇焕当然极力反对,对高第说:“兵法有进无退。诸城既已收复,怎可随便撤退?锦

州、右屯卫一动摇,宁前就震惊,山海关也失了保障。这些外卫城池只要派良将守御,一定

不会有危险的。”高第不听,下令宁远、前屯卫也撤兵。袁崇焕倔强得很,抗命不听,说

道:“我做的是宁前道的官,守土有责,与城共存亡,决计不撤。”

高第是胆小的书生,袁崇焕虽是他部属,但见他蛮劲发作,声色俱厉的不服从命令,也

就不敢对他怎样,只是下令将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弃了

粮食十余万石。撤退毫无秩序,军民死亡载道,哭声震野,百姓和将士都是气愤难当。

袁崇焕的父亲早一年死了,按照规矩,儿子必须回家守丧。当时朝廷以军事紧急,下旨

不许他回家,命他在职守制,称为“夺情”。这时袁崇焕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制。朝廷不

准,为了慰抚他,升他为按察使。但这样一来,数年辛辛苦苦的经营毁于一朝。虽然升官,

也决不会开心。

可以想象得到,袁崇焕在这段时期中,“×他妈”的广东三字经不知骂了几千百句。他

是进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这种事情,不骂三字经何以泄心中之愤?或许高第不敢见他

的面,否则被他饱以老拳、殴打上司的事都可能发生。高第,字登之,万历十七年进士。他

考试果然“高第登之”,但做大军统帅,却是“要地弃之”。

军事上这样荒谬的决策,大概只有当代南越阮文绍主动放弃顺化、岘港,弃军四十万,

因而引致南越全面溃败一事,可以与之“媲美”。

①关于袁崇焕的事迹,如未注明出处,主要系依据《明史·袁崇焕传》所载。

②袁崇焕考举人时,有“秋闱赏月”诗,有句:“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

头。”

③袁崇焕《募修罗浮诸名胜疏》:“余生平有山水之癖,即一丘一壑,俱低徊不忍去。

故十四公车,强半在外,足迹几遍宇内。”《下第》诗有云:“遇主人宁易,逢时我独难。

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从东莞到北京,约八千里。

④他到浙江嵊县游览时,与好友秦六郎中宵长谈,有《话别秦六郎》诗:“海鳄波鲸夜

不啾,故人谈剑剡溪头。言深夜半犹疑昼,酒冷凉生始觉秋。水国芙蓉低睡月,江湄杨柳软

维舟。自怜作赋非王粲,戛玉鸣金有少游。”

⑤袁崇焕在《天启二年擢佥事监军奏方略疏》中提出招募兵员的要求,宣称:“他日战

之不力,即斩臣于行军之前,以为轻事者戒。”最后说:“如听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

力以舒人神之愤。不但巩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将复之。谋定而战,臣有微长也。”

他上任后的第一道奏章,便提出了“谋定而战”的四字要诀,同时也自豪而自信的说:

“臣有微长也。”

⑥招募和调集三千名广东兵、六千名广西兵,一共大约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据袁崇焕所

申请的预算,广东兵要安家、行粮、衣甲、器械等费,每人二十余两。广西狼兵本来就是

兵,所以不发安家、兵甲费用,只需从广西到关外的行粮每人六两银子。

⑦详见王钟翰《满族在努尔哈齐时代的社会经济形态》、《皇太极时代满族向封建制的

过渡》。

⑧原诗是:“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片云孤月应肠断,桩树凋零又一秋。”



满清看出了明朝的虚实,知道高经略无用,袁崇焕无人支持,于天启六年正月大举渡辽

河攻宁远,兵十三万(在这几年中,清军的实力已扩充了一倍),号称二十万。二十三日攻

抵宁远。

大敌终于攻来了。

朝廷荒唐,主帅荒谬,援军是一定不会有的。那怎么办?弃城而退是服从主帅命令;守

城罢,宁远一城孤军,怎能挡满清的倾国之师?

在这紧急关头,袁崇焕奋发了英雄之气,决意抗敌。

他和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祖大寿、何可纲等,集将士誓死守城。袁崇焕刺

出自己鲜血,写成文告,让将士传阅,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义。全军上下在他的激励下人

人热血沸腾,决心死战。

他又下令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关守将杨麒,凡是宁远有兵将逃回来,一概抓住斩首。

山海关有他的上司辽东经略高第镇守,袁崇焕的职权本来只能管到宁远和前屯,山海关总兵

杨麒他是管不着的。但这时还管他甚么上司不上司,职权不职权,“×他妈,顶硬上,几大

就几大!”(淞沪之战时,十九路军广东兵守上海,抗御日军侵略,当时“×他妈,顶硬

上”的广东三字经,在江南一带赢得了人民的热烈崇敬。因为大家都说:广东兵一骂“×他

妈!”就挺枪冲锋,向日军杀去了。)

他母亲和妻子这时也在辽西,大概住在山海关或前屯卫后方。他将母亲和妻子都搬到宁

远城中来住。全家和宁远共存亡的决心,表现得再清楚也没有了①。

二十四日,清兵到达城下。袁崇焕初次见到“辫子兵”的威猛。

清兵都有辫子,在那时,汉人只要听到“辫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胆战心惊,直到

十余年后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健卒,席卷而东,攻破北京,在山海关

前的一片石和吴三桂部大战时,丝毫不落下风。但清兵突然出现,李自成军中响起“辫子兵

来了!辫子兵来了!”的惊呼,二十万大军就此全军大溃,一败涂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

西急窜,“大顺”朝终于覆灭。在那时候,“辫子兵”就是“无敌雄师”的代名词。

袁崇焕并不是比李自成更会打仗,他部下的兵将也并不更为勇猛。但他更加镇定,更加

坚决,他没有个人的自私欲望,不像李自成那样想做皇帝。真所谓“无欲则刚”,所以他比

李自成更刚强。

他是“×他妈,顶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将不是广东人,主要是辽河两岸的关外健儿,其他各省的都有。只因为主

帅有“顶硬上”的英锐之气,部属也都跟着他“顶硬上”了。

这时宁远守兵约一万,而清兵有十三万。向来明清交战,总是明兵多而清兵少,这次却

众寡易势,大军都在经略高第手中。高第全军据守山海关,果然并不派兵来救。

努尔哈赤先分遣部队绕过宁远,在城南五里处切断了通向山海关的大路,然后放几名俘

虏来的汉人去宁远向袁崇焕传话:“我这次带了二十万大军来攻,宁远非破不可。守城官如

投降,我一定大加优待,封为大官。”袁崇焕回答说:“你突然领兵来攻,那是甚么道理?

锦州与宁远两城,你本来已经占领,又再放弃。我修筑好了来住,自然要死守,怎肯投降?

你说有二十万兵,未免夸大。你真正的兵力大约是十三万,我倒也不以为来兵太少了。”②

努尔哈赤于是大举攻城。

当时朝鲜使者带同翻译官韩瑗去北京朝见皇帝,刚到达宁远。袁崇焕很高兴的招待使

节及其随从。朝鲜使节见守军甚是镇定,暗暗感到奇怪。袁崇焕和三数幕僚闲谈,及报清兵

攻到,袁崇焕乘轿至战楼,又与韩瑗等谈古论今,泰然自若,全无忧色。过了不久,忽听得

一声大炮,声动天地。韩瑗大惊,只吓得低下了头抬不起来。袁崇焕笑道:“贼兵来了!”

打开城头敌楼的窗子,向外望去,只见清兵蔽野而来。城中却声息全无。

成千成万的辫子兵冲到了城边,突然之间,城头举起千千万万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

去。战事越来越激烈,明军忽然从城头的每一个石堞间推出一个又长又大的木柜,这些大木

柜一半在堞内,一半探出城外,大柜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将大本柜拉进

来,再装矢石出去投掷。跟着地雷爆发,土石飞扬,无数清兵和马匹被震上半空③。攻城清

兵的先锋部队是铁甲军,每人身上都披两层铁甲,称为“铁头子”。清兵以坚车攻城,车顶

以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伤。城内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门,在城头轮流轰击,每一炮打出去,

破坏杀伤及于数里④。

清兵奋勇迫近,推了铁裹车猛撞城墙,声音轰隆轰隆,势道惊人,撞击了很久,城墙撞

破的地方很多。清兵再用像云梯那样的裹铁高车来撞击城墙高处。随后又把裹铁车推到城墙

边,上面用木板遮住,以挡城头投下的矢石,车里藏了兵士,用铁锹挖掘城墙墙脚。清兵攻

进了城墙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们不到。在这危急之时,守军想到了计策,抬了屋子前的长

条大阶沿石从城上投下去。阶石十分沉重,铁车上的木板挡不住,压死了不少清兵。

攻城时候经历很久,城基被清兵挖成了一个个凹龛,清兵躲在城墙洞内向里挖掘,城上

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这时宁远四周十余里的城墙墙脚已被挖得千孔百疮,眼看城破

在即,满城百姓惊惶得很,都抱怨说:“袁爷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们满城百姓。”

大家正在跋徨无策之时,通判金启?埃ㄕ憬?耍┝偈毕氤隽思讣?率轿淦鳎??鹨┤*

在芦花褥子和被单上,纷纷投到城下去。他将这件新式武器取名为“万人敌”。当时是正

月,气候酷寒,攻城清兵见到被褥,就都来抢夺,城上将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万

人敌”立即燃烧,烧死了无数清兵。另有一种“万人敌”是将火药放在空心的大泥团中,外

面围以木框,点燃了药引投下城去,泥团不断旋转喷火,烧死敌兵。那位通判在赶制“万人

敌”之时,火药碰到火星,不幸被烧死了⑤。

这时城墙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焕不能再泰然自若了,亲自搬石来堵塞缺口,连受了两

次伤。部将劝他保重。他厉声道:“宁远虽只区区一城,但与中国的存亡有关。宁远要是不

守,数年之后,咱们的父母兄弟都成为鞑子的奴隶了。我若胆小怕死,就算侥幸保得一命,

又有甚么乐趣?”撕下战袍来裹了左臂的伤口又战。将士在他的榜样之下,人人奋勇,终于

堵上了缺口⑥。

二十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焕督将士死战。清太祖努尔哈赤也受了伤。血战三日,清兵

损失惨重,终于不得不下令退兵。

此役杀死了清军中着锦衣的军官十余人,即满洲人称为“牛录额真”的。清兵退去后,

守军将五十名敢死队用长绳缒到城下,拾到了十余万支箭。城墙上给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

余个。这时点查火药库,火药也用尽了,局面真是危险得很。

敌军解围而去之后,百姓感到安全了,满城大哭,纷纷去拜谢袁崇焕与满桂的救命之

恩。为甚么要“满城大哭”?想来是既感激又惭愧,又是说不出的欣喜罢?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队人马拥聚在城外大平原一边。袁崇焕派遣一名使者,备了礼物去

送给努尔哈赤,对他说:“老将横行天下为时已久,今日败于小子之手,只怕是天意了。”

努尔哈赤已受重伤,于是回送礼物及名马,约期再战。

所谓“约期再战”,只是掩饰面子的话。努尔哈赤不敢再攻宁远,转而去攻觉华岛泄

愤。

袁崇焕招募来的两广子弟兵,在宁远之战中似乎并未发生如何重大的作用。据我猜想,

极可能是袁崇焕派了广东水师守觉华岛。觉华岛现在叫做菊花岛,在宁远海外,当时是关外

屯聚粮草的重地,因为关外军粮靠海运接济,在觉华岛起卸最方便。寒冬之际,海面结了厚

冰,变成了陆地,广东兵所擅长的水战完全用不上,只得把车辆排起来当防御工事,在冰上

和清兵打陆战,结果全军覆没,岛上十余万石粮食尽被焚毁。这几千名广东海军,大概多数

在这一役中牺牲了⑦。努尔哈赤对诸贝勒说:“我自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为甚么单是宁远一城就打不下来?”心中十分恼怒。此后伤势一直未愈,七月间到清河温泉

疗养,派人去召大福晋(正妃)来,同回沈阳,在离沈阳四十里处的…ゼΡ*

逝世,年六十八岁。

努尔哈赤一生只打了这一个大败仗。清人从此对袁崇焕十分敬畏⑧。

袁崇焕指挥这个战役很有儒将风度,坐轿子在城头敌楼中督战,打了胜仗之后,派使者

送礼物给努尔哈赤,颇有《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与周瑜羽扇纶巾、谈笑用兵的气派;也似南

朝梁朝大将韦睿临阵时轻袍缓带,乘舆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挥军队。韦睿身子瘦弱,但战无

不胜,敌军畏之如虎,称为“韦虎”。不过到了当真危急之时,袁崇焕也不能再扮儒将了,

只得以“蛮子”姿态来死拚。

①见李光涛《清入关前之真象》。但此节不见于其他记载,不知李先生有何根据。

②《清太祖实录》卷十。

③据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中所引述朝鲜使者当时在宁远城头的目睹记。

④据《胪天颂笔》。

⑤据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引宁远围城时在鼓楼前开店的一名花椒商人所述。

⑥据梁启超《袁崇焕传》。该传中叙述清兵败退后,“崇焕复开垒袭击,追北三十余

里,清军大乱,死者逾万人。”与其他资料不符,今不取。

⑦袁崇焕《祭觉华岛阵亡兵将文》:“慨自战守乖方,屡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调南

北水陆舟师,谓尔乘船如马,遂调之来为进取也。据尔等间关远至,岂不欲灭此朝食,一航

而金复归,再航而黄龙扫哉?奈未尽其用而敌即来。冱寒之月,冰结舟胶,窘尔之所长,乌

得不及于难?说者谓谋之不臧。不臧固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势,以十八万而临数千之水

卒,即臧可奈何?而尔等计无复之,愤然以死,略无芥蒂,视当年之弃曳倒奔者,加一等

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将略尔罪而嘉乃忠,请命于天子,谅为之恤,所

以不没汝等者,良有在也。吁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灵之所栖荡也,望故乡以

何日?即转劫而无期,苒苒游魂,何不相结为厉,歼仇泄愤?在生之志,借死以伸,则虽死

之日,犹生之年也,尔其勉之。不腆之奠,涕与俱之。尚飨。”

《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广州府部·祠庙考》中,记载东莞县有一座敕建忠愍祠,

“天启七年,奉敕建,为辽将死事阵策,在教场尾。”陈策不知怎样在辽西牺牲,相信他是

袁崇焕从故乡带去的子弟兵之一。天启七年的冬天,袁崇焕已回东莞,这座忠愍祠很可能是

他向朝廷申请,由皇帝下敕建造,以纪念他在关外殉国的旧部。

⑧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焕传》中说:“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诸将罔敢议战

守。议战守自崇焕始。”



当朝中得到清兵大举来攻的讯息时,百官惊惶之极。兵部尚书王之光与廷臣商议,人人

束手无策,以为这一次宁远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关是否能保得住。后来得到捷报,朝野自

然喜出望外,谢天谢地。

高第因不援宁远而免职,以王之臣代。袁崇焕升为右佥都御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复设辽东巡抚,由袁崇焕升任。但魏忠贤见他地位重要了起来,开始对他提防,

派了两名亲信太监刘应坤与纪用去宁远监军。皇帝派特务监视部队长官,是历代政治腐败时

常常出现的情形。特务干预军事,后果一定极差,所以袁崇焕上疏反对,但抗议无效,特务

太监非来不可。朝廷为了安抚他,加他一个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当于国防部第二副部

长)的头衔,并赏银币,子孙世袭锦衣千户。

在这时候,袁崇焕与大将满桂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冲突的原因在于另一个大将赵率

教。

满桂和赵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将领,但性格很不同①。满桂是蒙古人,非常的戆直,简直

有些傻里傻气。赵率教却十分的机灵精乖,相信他一定很会讨好上司,所以每一个辽东统帅

自袁应泰、王在晋、孙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焕,个个都很喜欢他(在《碧血剑》小说里,

当袁承志周岁时送金项圈的就是他)。

满桂和他本来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当清兵大举来攻宁远时,赵率教在前屯卫镇守,派了

一名都司、四名守备带兵来援。当时大敌压境,赵率教自己不来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难,

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迟,满桂大大不高兴,不许援兵进城,后来因袁崇焕的命令才放他们进

来。等到宁远解围,赵率教想分功。满桂不许,又骂他为甚么自己不来救援,太没有义气。

两人为此大吵。大概满桂的态度十分粗鲁,蒙古三字经骂之不已,说不定还想出拳打人,袁

崇焕便袒护赵率教。冲突转移到了袁、满二人之间,或许满桂对上司不够尊敬,于是袁崇焕

要求将满桂调走②。

朝廷群臣都知道满桂打仗的本事,但将帅不和总是不对,便依从了。可是经略王之臣极

力认为满桂决不可去。朝廷召还满桂的命令已颁下了,于是听了王之臣的主张,再命满桂镇

守山海关。袁崇焕坚决不接受。朝廷无法,只得将满桂调回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国

防机构办事。

这件事情显然是袁崇焕的蛮子脾气发作,冲动起来,作出了违反理智的决定。由于王之

臣袒护满桂,袁崇焕又去和王之臣吵闹。朝廷怕王之臣与袁崇焕不断冲突,坏了大事,于是

将指挥权划分为二:关内的部队由辽东经略王之臣指挥,关外部队则由辽东巡抚袁崇焕指

挥。经略的官比巡抚大,但这时袁崇焕已不属辽东经略管了。

袁崇焕毕竟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静下来之后,知道是自己的不对,于是上奏请再

用满桂。朝廷当然批准,派满桂兼统关内外兵马,赐尚方剑。王之臣和袁崇焕是文官,等于

现在的政委;满桂是武将,是部队司令。武将受文官指挥。幸亏袁崇焕不坚持错误,否则二

次宁远大战,就不能得到满桂这样的大将来主持城防。

在这时候,袁崇焕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辽的基本战略,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

中主张:一、用辽人守辽土;二、屯田,以辽土养军队;三、以守为主,等待机会再出击。

他最担心的事,是立了功劳之后,敌人必定要使反间计,散播谣言,而本国必定有人妒忌毁

谤③。

他深知明军的战斗力不如清军,野战不利,只有用己之长,所以提出了战术的基本原

则:“兵不利野战,只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

所统带的部队无力打野战,作为主帅,自然深感棘手。但训练一支善打野战的劲旅,非

一朝一夕之功,那是无可奈何的;而对于势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伤,更是无可奈何,只有盼

望皇帝和大臣们能加以照顾了。

袁崇焕也不是一味的蛮干,有时也有他机灵的一面。他对魏忠贤派去监视他的两名特务

太监敷衍得很好。当年冬天,他带同赵率教以及两名特务太监刘应坤、纪用,兴办防御工事

及屯田,渐渐又再收复了高第所放弃的土地。

他在奏章中将这两名太监的功劳吹嘘了一番,所以魏忠贤和刘应坤、纪用三人都得到了

封赏。刘、纪二人似乎也不是坏太监,并没有对袁崇焕掣肘阻挠,后来宁锦大战,刘应坤在

宁远上城督战,纪用在锦州上城督战,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为袁崇焕的忠勇所感召,也变

得忠勇起来。可见也不是所有的太监都是坏人,主要还在领导者如何领导。

①《明史·满桂传》:“桂椎鲁甚,然忠勇绝伦,不好声色,与士卒同甘苦。”《明

史·赵率教传》:“率教为将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劳而不懈,与满桂并称良将。二

人既殁,益无能办东事者。”

②袁崇焕奏章中说满桂“意气骄矜,谩骂僚属,恐坏封疆大计,乞移之别镇,以关外事

权归率教。”

③《明史·袁崇焕传》引述他的奏章:“陛下以关内外分责二臣。用辽人守辽土,且守

且战,且筑且屯。屯种所入,可渐减海运。大要坚壁清野以为体,乘间击瑕以为用。战虽不

足,守则有余。守既有余,战无不足。顾勇猛图敌,敌必仇,奋迅立功,众必忌。任劳则必

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著,罪不大则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自古已

然,惟圣明与廷臣始终之。”



努尔哈赤死后,第八子皇太极接位。

皇太极的智谋武略,实是中国历代帝皇中不可多见的人物,本身的才干见识,不在刘

邦、刘秀、李世民、朱元璋之下。中国历史家大概因他是满清皇帝,由于种族偏见,向来没

有给他以应得的极高评价。其实以他的知人善任、豁达大度、高瞻远瞩、明断果决,自唐太

宗以后,中国历朝帝皇没有几个能及得上①。

努尔哈赤是罕有的军事天才,这个老将终于死了,继承人是一个同样厉害的人物。皇太

极的军事天才虽不及父亲,政治才能却犹有过之。袁崇焕所受到的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皇

太极接位之时,满洲正遭逢极大的困难。努尔哈赤新死,满洲内部人心动荡。努尔哈赤遗命

是四大贝勒同时执政,行的是集体领导制,皇太极的权位很不巩固。在经济上,因为与明朝

开战,人参、貂皮等特产失去了传统市场。满洲当时在生产上是奴隶制,掳掠了大批汉人来

农耕,生产力相当低。但军队大加扩充,这时已达十五万人,军需补给发生很大问题,偏偏

又遇上严重的天灾,辽东发生饥荒②。如向关内侵略,却又打不破袁崇焕这一关。

在这时候,皇太极定下了正确的战略:侵略朝鲜。

朝鲜物产丰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夺对象。在外交上,朝鲜采取的是“事大(对

明)交邻(对日本、满清)”政策。明清交战时,朝鲜出兵助明,又供给明军皮岛总兵官毛

文龙粮食,成为满清后方的一个牵制。皇太极进攻朝鲜,可以解决经济上、战略上的双重困

难,同时在必定可以得到的军事胜利之中树立威望,巩固权位。

明朝方面的困难也相当不小。

训练一支既能守,又能战,再能进一步收复失地的精锐野战军,需要相当时间。

袁崇焕任宁前道佥事时,山海关外四城,纵深约二百里,广约四十里,屯兵六万余人,

粮饷全靠关内支给。后来在孙承宗、袁崇焕主持下,恢复锦州、中屯、大凌河诸城,国防前

线向北推展,屯田数千顷,兵士足食。高第代孙承宗为经略,尽弃锦州诸城,宁远没有了外

卫,也没有了粮源。靠朝廷接济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对于拖欠粮饷向来兴趣浓厚。袁崇焕做

辽东巡抚,首要目标是修复锦州、大凌河等城堡的守备,然后屯田耕种。但筑城工程费时甚

久,又不能受到敌人干扰,在和满清处于战争状态之时无法进行。

所以明清双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战的时期,以便进行自己的计划。明方是练兵、筑城、

屯田,清方是进攻朝鲜,巩固统治。在这样的局势下,具备了议和的条件。

明方的议和是攻势的,最后目标是消灭满清,收复全部辽东失地。清方的议和主要是守

势,目的在巩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认双方的现有疆界,双方和平共处,进行贸易。因为

明清双方的国力实在太过悬殊。明方那时的人口,官方的纪录是六千多万,实际上远不止此

数,当时男丁要被政府征去义务劳动,不参加的要缴钱代替,所以百姓尽可能的瞒报人口。

外国学者们的估计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计认为那时中国人口是一亿五千万人。我相信决

不会少于一亿人③。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万人④。人口的对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满

清所占的土地,只是今日吉林、辽宁、黑龙江的一部份,与明方相比也是相差极远。明方火

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挡。

清方的长处,主要只是“明朝本身的腐败”,以及清军战斗力强劲和统帅部高明的军事

才能。只要袁崇焕镇守宁远,清方的长处就发挥不出了。持久的缠斗下去,满清势必难以支

持。

袁崇焕宁远大捷,在军事上并无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并没有摧毁清军的主力,甚至没

有削弱清军的战斗力。然而在政治上,对士气与民心却有非常巨大的振奋作用,这使中国军

民知道清军也不是不会打败仗的。经此一役之后,本来投降了满清的许多汉人官吏和士卒又

逃回来了。宁远城头的大炮,轰碎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⑤。

清方从来没有期望真能征服明朝。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祖宗,长期来做明朝所封的边疆

小官。努尔哈赤幼时住在明朝大将李成梁家里,类似童仆奴隶。所以他们对于明朝有先天性

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宁远之战,使他们下意识中隐伏着的自卑感又开始抬头。

明朝是自己覆灭的,并非给满清所打垮。

满清与明军交战,始终强调“七大恨”,满清认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

们忍无可忍,才起兵反抗⑥。满清一直没有自居能与明朝处于平等地位。“七大恨”的基本

思想,是抱怨明朝作为最高统治者,却在努尔哈赤与敌对部族发生争执时袒护对方,没有公

平处理,那是下级对上级的申诉。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叶赫部的一个王公本来答

应把他十四岁的妹妹送给努尔哈赤为妾,但二十年后,这个三十六岁的“老女”改嫁给蒙古

王子,努尔哈赤认定是出于明朝的授意,身为上级而不秉公断事。

差不多在每个战役之后,清方总是建议谈和。因为他们对于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

本来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只求明方正式承认他们所占的土地,让他们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满

意足了。但明朝从来置之不理,认为对方根本没有谈和的资格。明朝的态度是这样:“你们

是朝廷的部属,只能服从命令,怎么能要求谈判和平?”这种死要面子的心理,使得明朝始

终没有能争取到一段喘息的时间来整顿军备、巩固防御。袁崇焕充分了解到争取暂时和平的

必要。努尔哈赤的逝世正是一个好机会。这时刚好有一个五台山的喇嘛李喇嘛来到宁远。满

洲人信佛教,尊崇喇嘛,袁崇焕就请李喇嘛作居间的使者,派了两名都司和随从等三十三

人,于天启六年十月去沈阳吊祭努尔哈赤之丧,作初步的和平试探。但他知道朝廷绝不喜欢

提“议和”两字,所以报告朝廷时,只说是派人去窥探虚实,以决定对之征讨呢,还是招安

⑦。这种夸大的说法,目的自在满足皇帝和大臣的虚荣心。

明清双方统帅都熟知《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袁崇焕这出“柴桑口卧龙吊丧”,皇太极

如何会不省得?他将计就计,于十一月派了两名使者,与李喇嘛一起来到宁远,致书袁崇

焕,表示了和平的意向。其中说:“你停息干戈,派李喇嘛来吊丧,并贺新君登位。你既以

礼来,我也当以礼往,所以派官来道谢。至于和议一事,我父亲上次来宁远时,曾有文书给

明朝朝廷,请你转呈,但迄今没有答复。你的君主如果答应前书,愿意和平,应当以诚信为

先。”

书信中将金国(当时满清的正式国号是“金”,后来才改为“大清”。⑧)与中国平头

并列。袁崇焕深刻了解朝廷自高自大,对于文书的体例十分看重,如将来信转呈,必定要碰

大钉子,同时见到信中语气也不大客气,便告知使者说,此信格式不合,碍难入奏,将原信

交给使者退回。皇太极改写了信封上的格式,袁崇焕认为仍然不对,又再退回。皇太极第三

次改写,自处于较低地位,袁崇焕才收了信。但明朝仍是一贯的不答。

第二年正月(在金国是天聪元年),皇太极再遣前使,致书袁崇焕求和,信中说:“两

国所以构兵,在于以前明朝派到辽东的官员认为中国皇帝是在天上,自高自大,欺压弱小部

族,我们忍无可忍,才起兵反抗。”下面照例列举七大恨,然后提议讲和。讲和要送礼,要

求最初缔结和约时中国送给金国金十万两,银百万两、缎百万匹、布千万匹。缔约后两国每

年交换礼物,金国送礼:东珠十颗,貂皮千张、人参千斤。中国送礼:金一万两

、银十万两、缎十万匹、布三十万匹。两国缔结和约后,就对天发誓,永远信守。

所提的要求是经济性的,可见当时满清深感财政困难,对布匹的需要尤其殷切。

大概袁崇焕要奏报朝廷,等候批复,所以隔了两个月金国使者才回去,随同明方使者,

带去袁崇焕及李喇嘛的书信各一;猜想朝廷对金方的要求全部拒绝,所以袁崇焕无法作出任

何让步,他的回信内容雄辩,文采焕发,说道:过去的纠纷,都是因双方边境小民口舌争竞

而起,这些人都已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再要追究是非,也已无法到阴世地府去细查,只盼双

方都忘记了吧。你十年苦战,既然为的只是这七件事,现在你的仇敌叶赫等等都早给你灭

了。为了你们用兵,辽河两岸死者岂止十人?仳离改嫁的哪里只有老女一人?辽沈界内人民

的性命都不能自保,还说甚么财物?你的仇怨早都雪了,早已志得意满。只不过这些极惨极

痛之事,我们明朝难以忍受罢了。今后若要修好,那么请问:你如何退出已占去的城池地

方?如何送还俘虏去的男女百姓?只有盼你仁明慈惠、敬天爱人而作出决定了。你所要求的

财物,以中国物资的丰富,本来不会小气,只是过去没有成例,多取也不合天意,还是请你

重行斟酌罢。和谈正在进行,你为甚么又对朝鲜用兵?我们文武官属不免怀疑你言不由衷

了。希望你撤兵,以证明你的盛德。

李喇嘛的信中说:袁巡抚是活佛出世,对于是非道理,心下十分分明,这样的好人是不

容易遇到的,愿汗与各王子一切都放开了吧,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皇太极回信给袁崇焕说:过去的怨仇,当然是算了,否则又何必议和修好?你们的土地

人民归我之后,都已安定,这是天意,如果重行归还,那既违反天意,又对不起人民。金国

所以要出兵朝鲜,完全是由于朝鲜不对,现在已讲和了。说到“言不由衷”,为甚么你一面

说要修好,一面又派哨卒来我方侦察,收纳我方逃亡,部队逼近我边界,修筑城堡?其实是

你才“言不由衷”,我国将帅对你也大有怀疑。至于所要求的“初和之礼”,金银等可以减

半,缎布只要原来要求的半成。我方也以东珠、人参、狐皮、貂皮等物还赠,表示双方完全

公平。既和之后,双方互赠仍如前议。如果同意,希望办得越快越好。

关于来往书信的格式,皇太极提议:“天”字最高,明朝皇帝低“天”一字,金国汗低

明朝皇帝一字,明朝诸臣低金国汗一字。

他答复李喇嘛的信中,抱怨明朝皇帝对他的书信从来不加理睬;又说:你劝我“苦海无

边,回头是岸”,这话很对,但为甚么只劝我而不去劝明朝皇帝?如果双方都回头修好,岂

不甚善?

后来皇太极又致书袁崇焕,抗议他修筑塔山、大凌河、锦州等城的防御工事,认为是缺

乏和平诚意,并提议划定疆界。平心而论,明朝朝廷瞧不起金国,于对方来信一概不答,只

由地方官和对方通信,金国也难免气愤。金国的经济要求,虽说是双方互赠,实质上当然是

金方大占便宜。金方答应赠送的东珠、人参、貂皮等物,大概最多只能抵过绸缎布匹的价

值,明方付出的每年一万两黄金、十万两银子,等于是无偿赠与。那时一两黄金约等于十两

银子(明初等于四两,后来金贵银贱),明朝每年以二十万两银子买得一年和平,代价低廉

之至。熊廷弼守辽之时,单是他一军每个月的饷银就需十多万两银子。如果有了十年和平,

大加整编军队,再出兵挑战,主动与被动的形势就转过来了。

皇太极对于缎布的要求一下子就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五,而且又建议以适当礼物还报,希

望和议尽快办理,可见对于缔结和平的确具有极大诚意。他自知人口与兵力有限,经不起长

期的消耗战⑨。此后每发生一次战争,便提一次和平要求。

当时议和的障碍,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

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与金人议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国的和议,人人都

怕做秦桧。大家抱着同样的心理:赞成和金人议和,就是大汉奸秦桧。这是当时读书人心中

的“条件反射”。

袁崇焕从实际情况出发主张议和,朝臣都不附和。辽东经略王之臣更为此一再弹劾袁崇

焕,说这种主张就像宋人和金人议和那样愚蠢自误。

其实,明朝当时与宋朝的情况大不相同。

在南宋时,金兵已占领了中国北方的全部,议和等于是放弃收复失地。但在明朝天启年

间,金人只占领了辽东,辽西的南部在明人手中,暂时议和,影响甚小。

南宋之时,岳飞、韩世忠、刘鑉、张俊、吴璘、吴玠等大将,都是兵精能战,金人后方

不稳,形势上利于北伐,议和是失却了恢复的良机。明末军队的战斗力远不及金兵,惟一可

以依赖的只有西洋大炮。但当时的大炮十分笨重,不易搬动,只能用于守城,不能用于运动

战。

对于明朝最重要的是,宋金议和,宋方绝对屈辱,每年片面进贡金帛,并非双方互赠。

宋朝皇帝对金称臣BC。然而皇太极却甘愿低于明朝皇帝一级,只要求比明朝的诸臣高一

级。皇太极一再表示,金国不敢与中国并列,只希望地位比察哈尔蒙古人高一等就满足了

BD。他和袁崇焕书信来往,态度上是很明显的谦恭BE。

可见宋金议和与明金议和两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皇太极明白明人的想法,所以后来

索性改了国号,不称金国,而称“大清”,以免引起汉人心理上敌对性的连锁反应BF。袁

崇焕和皇太极信使往来,但因朝中大臣视和议如洪水猛兽,谈判全无结果。

当时主张和金人议和,非但冒举国之大不韪,而且是冒历史上之大不韪。中国过去受到

外族的军事压力而议和,通常总是屈辱性的,汉人对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

就将“议和”、“投降”、“汉奸”三件事联系在一起。当军事上准备没有充分之时,暂时

与外敌议和以争取时间,中国历史上两个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过。汉高祖刘邦曾与匈奴议

和,争取时间来培养国力,到汉武帝时才大举反击。唐太宗李世民曾与突厥议和(那时是他

父亲李渊做皇帝,但和议实际上是李世民所决定),等到整顿好军队后才派李靖北伐,大破

突厥。不过这不是中国历史上传统观念的主流。主流思想是:“与侵略本国的外敌议和是投

降,是汉奸。”其实,同是议和,却有性质上的不同,决不能一概而论。基本关键在于:议

和是永久性的投降?还是暂时妥协、积极准备而终于大举反攻、得到最后胜利?议和停战只

是策略,决不等于投降。然而明末当国的君臣都是庸才,对于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大局发

展的前途都是茫无所知,既无决战的刚勇,也无等待的韧力。袁崇焕精明正确的战略见解,

朝廷中下意识的认为是“汉奸思想”。

袁崇焕当然知道如此力排众议,对于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将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

外,只是以大局为重BG。以他如此刚烈之人,对声名自然非常爱惜,给人骂“汉奸”,那

是最痛苦的事。比较起来,死守宁远、抗拒大敌,在他并不算是难事,最多打不过,一死殉

国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但要负担“历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责任,可艰巨得

多了。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刚强的人,越是不重视性命而不肯忍受耻辱。越是儒家的书读

得多,心中历史感极其深厚的人,越是宝贵自己的名节。文天祥《正气歌》中所举那些慷慨

激烈的事迹,如张巡睢阳死守,颜杲卿常山骂贼,袁崇焕做起来并不困难。对于性格柔和的

人,当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义难,在袁崇焕这样的伟烈之士,却是守宁远易而主和议

难。主张议和,他必须违反历史传统、违反举国舆论、违反朝廷决策、更违反自己的性格。

上下古今,一切都反,连自己都反。

他是个冲动的热情的豪杰,是“宁为直折剑、犹胜曲全钩”的刚士,是行事不顾一切、

“几大就几大”的蛮子,可是他终于决定:“忍辱负重”。

在他那个时代,绝无尊重少数人意见的习惯与风度。连袁崇焕自己在内,都相信“国人

皆曰可杀”多半便是“可杀”。那是一个非此即彼、决不容忍异见的时代,是正人君子纷纷

牺牲生命而提出正义见解的时代。卑鄙的奸党越是在朝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对风骨和节操越

是看重。东汉和明末,是中国历史上读书人道德价值最受重视的两个时期。岁寒坚节,冰雪

清操,在当时的道德观念中,与“忠”、“孝”具有相同的第一等地位。他很爱交朋友,知

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如果他终于因主和而为天下士论所不齿,对他将是多么严重的

事。

他对金人的和谈并不是公开进行的,因此并没有受到普遍的抨击,但他当然预料到将来

终于要公开,清议和知友的谴责不可避免的会落到头上。

在袁崇焕死后十三年的崇祯十五年,明朝局势已糜烂不可收拾。洪承畴于所统大军全军

覆没后投降满清。松山、锦州失守。崇祯便想和满清议和,以便专心对付李自成、张献忠等

民军。兵部尚书陈新甲更明白无力两线作战,暗中与皇帝筹划对满清讲和。崇祯和陈新甲不

断商议,朝中其他大臣听到了风声,便纷纷上奏,反对和议。崇祯矢口不认,说根本没有议

和的事,你们反对甚么?崇祯每次亲笔写手诏给陈新甲,总是郑重警诫:这是天大机密,千

万不可泄漏而让群臣知道了。

该年八月,崇祯派亲信又送一道亲笔诏书去给陈新甲,催他尽快设法和满清议和。陈新

甲出外办事去了,不在家,那人便将皇帝的密诏留在他书房中的几上而去。陈新甲的家童误

以为是普通的《塘报》(各省派员在京所抄录的一般性上谕与奏章,称为《塘报》),拿出

去交给各省驻京办事处传抄。这样一来,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议的事就公开了出来,群臣拿到

了证据,登时哗然,立刻上奏章反对。

皇帝再也无法抵赖,恼怒之极,下诏要陈新甲解释,责问他为甚么主张议和,罪大恶极

之至。陈新甲的声辩书中引述了不少皇帝手诏中的句子,证明这是出于皇上的圣意。崇祯更

失面子,老羞成怒,下旨:陈新甲着即斩决。理由是流寇破城,害死皇帝的亲藩,兵部尚书

应负全责。

那时距明朝之亡已不过一年半,局面的恶劣可想而知,但群臣还是坚决反对议和,连皇

帝也不得不偷偷和国防部长暗中商量,表面上坚决不肯承认,最后消息泄漏,便杀了国防部

长以卸自己责任。从这件事中,可以见到当时对“议和”是如何的忌讳,舆论压力是如何沉

重。连崇祯这样狠辣的皇帝,也不敢对群臣承认有议和之意。

袁崇焕却胆敢进行议和。那正是出于曾子所说“只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对,虽有千万人反

对,我还是干了”那种浩然之气BH。

诸葛亮出师北伐,天下皆称其忠。岳飞苦战抗敌,天下皆知其勇。袁崇焕的功业或许比

不上诸葛亮和岳飞,虽然,那也是很难真正比较的,然而他身处嫌疑之地而行举世嫌疑之

事,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负担,诸葛亮和岳飞却幸而不必经受。袁崇焕有一句诗:“心苦后人

知”。当真是英雄寂寞,壮士悲歌。他明知不能得到当时的谅解,只盼望自己这番苦心孤诣

能为后人所知。当我写到这一段文字时,想到他的耿耿之怀,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剧

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壮美,深刻的凄怆意。

正确的战略决策无法执行,朝政越来越腐败,在魏忠贤笼罩一切的邪恶势力下做官,天

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关外酷寒的天气,生长于亚热带的广东人实在感到很难抵受。在这期

间,袁崇焕从广东招募来的人员中有人要回故乡去了,临别时问他:你留在这里继续担当艰

危呢,还是回乡以求平安?

他写了一首诗回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内心你还不明白吗?又何必问安危去留?

我在这里奋不顾身,本来不是为了富贵。故乡的亲友们如果问起,请你转告:边界还没有平

靖,我只有感到惭愧,当然要继续干下去BI。

袁崇焕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大哥崇灿当他在关外时在故乡逝世。三弟崇煜随着他在军中

办事,后来也告辞回乡。袁崇焕从宁远送他到山海关而分手,写了两首诗给他,说:边疆需

要人守御,升平还没有得到,我早已决心报国,安危去留的问题不必提了BJ。

①皇太极在西方人的书中写作Abahai,法国学者格奥赛(RenéGrouss

et)在《中华帝国的兴起与辉煌》一书中有“一四年的大变”一章,其中说:“皇太

极是蛮人中的一个天才,他把本族人民的军事才能,和对文明生活的天生理解相结合起

来。”

②清《太宗实录卷三》:天聪元年,“时国中大饥,斗米价银八两,人有相食者。国中

银两虽多,无外贸易,是以银贱而诸物腾贵。良马,银三百两。牛一,银百两。蟒缎一,银

百五十两。布匹一,银九两。盗贼繁兴,偷窃牛马,或行劫杀。于是诸臣入奏曰:盗贼若不

按律严惩,恐不能止息。上恻然,谕曰:今岁国中因年饥乏食,致民不得已而为盗耳。缉获

者,鞭而释之可也。遂下令,是岁谳狱,姑从宽典。仍大发帑金,散赈饥民。”他宽待因饥

饿而为盗的百姓,与崇祯督促部将“限期破贼、杀贼立功”的政策恰正相反。

③何柄棣:TheLadderofSuccessinImperialChin

a,AspectsofSocialMobility,1368—1911一书中,认

为明初人口六千五百万,到明末时已涨了一倍以上。

④王钟翰:《满族在努尔哈赤时代的社会经济形态》一文中,根据朝鲜《兴京二道河子

旧老城》的资料,认为一六二一年时,努尔哈赤的兵数二十万,再加上妇女老少,“全人数

当在四、五十万左右。”

⑤《天聪实录稿》元年三月初二日,“秀才岳起鸾曰:我国宜与明朝讲和。若不讲和,

则我国人民死散殆尽。”《明清史料》甲编,天聪二年八月“事局未定”奏疏:“南朝虽师

老财匮,然以天下之全力,毕注于一隅之间,盖犹裕如也。”《东华录》载天聪三年八月戊

辰,“大臣同谋倡逃”。《明清史料》乙编载,崇祯二年二月二十一,袁崇焕塘报:“一日

之内,降者竟前后接踵而至。”

⑥“七大恨”:一、明朝杀害金人的二祖;二、袒护金人的仇敌哈达;三、越界出兵,

助金人的世仇叶赫抗金;四、明人越界,金人根据誓约杀了,明朝勒索金方交出十人来杀

死,以资报复;五、明朝造成老女改嫁;六、移置界碑,抢夺金国的人参、貂皮;七、听信

叶赫,写信来辱骂侮慢。

⑦“观其向背离合之意,以定征讨抚定之计。”见《两朝从信录》。

⑧当时满清的正式国号是“金”,史书上称为“后金”,以与宋朝时的“金”有所分

别。到天聪十年(明崇祯九年)才改为“大清”。所以本文中的满清,其实都应称“金”。

“满洲”的名称,也要到改了“大清”的国号之后才出现,以前称“建州”或“女真”。多

数学者认为,“满洲”是文殊菩萨的“文殊、曼殊”的音转。为了便于读者,本文中不将

“金、清”“建洲、满洲”等称呼根据历史年代而作分别。

⑨《太宗实录稿》:天聪七年十月,皇太极责骂主张出兵南攻之人:“天予我有数之

兵,若稍亏损,何以前图?”

BC宋高宗绍兴十一年十二月杀岳飞。十二年正月,宋金和议达成,高宗赵构向金国上

表称臣,表中说:“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日并

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BD《太宗实录》卷十二,天聪六年六月,皇太极致书大同守将求和,信中说:“和事既

成,自当逊尔大国,尔等亦视我居察哈尔之上可也。”

BE皇太极来信的开头是(根据原信):“汗致书袁老先生大人”。(后来乾隆时修订

《太宗实录》觉得语气太卑,才改为《皇帝致书袁巡抚》,但当时皇太极未称帝,决不可能

有“皇帝”的称呼。)袁崇焕书信的开头是:“辽东提督部院,致书于汗帐下:再辱书教,

知汗渐欲恭顺天朝,息兵戈以休养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鉴之,将来所以佑汗而昌大之

者,尚无量也。”

BF后来皇太极在写给祖大寿的信中(那时袁崇焕已死),曾说:“尔国君臣,惟以宋

朝故事为鉴,亦无一言复我。然尔明主非宋之苗裔,朕亦非金之子孙。彼一时,此一时,天

时人心,各有不同。尔大国岂无智慧之时流,何不能因时制宜乎?”其实努尔哈赤、皇太极

等一直自认是金的子孙,他为了求和,连祖宗也不认了。

BG他后来在写给崇祯的奏章中说:“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所以他

的知己程本直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

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

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所谓“举世所不得不

避之嫌疑”,就是与金人议和。

BH《孟子·公孙丑》:“昔者曾子谓子襄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

矣。’”

BI袁崇焕《边中送别》:“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

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BJ袁崇焕《山海关送季弟南还》:“公车犹记昔年情,万里从我塞上征。牧圉此时犹

捍御,驰驱何日慰升平?由来友爱钟吾辈,肯把须眉负此生?去住安危俱莫问,燕然曾勒古

人名。”“弟兄于汝倍关情,此日临歧感慨生。磊落丈夫谁好剑?牢骚男子尔能兵。才堪逐

电三驱捷,身上飞鹏一羽轻。行矣乡邦重努力,莫耽疏懒堕时名。”其中“磊落丈夫谁好

剑?牢骚男子尔能兵”两句,写出了他两兄弟豪迈的性格,就诗而论,也是豪迈的好诗。



在这段时期中,皇太极进攻朝鲜,打了几个胜仗后,朝鲜投降,订立了对满清十分有利

的和约,每年从朝鲜得到粮食、金钱和物品的供应。皇太极本来提出三个条件:割地、擒毛

文龙、派兵一万助攻中国。朝鲜对这三个条件无法接纳,但在经济上尽量满足满清的要求。

同时在此后的明清战争中,朝鲜改守中立,使满清去了后顾之忧。

在皇太极对朝鲜用兵之时,袁崇焕加紧修筑锦州、中左、大凌河三城的防御工事,派水

师去支援皮岛的毛文龙,另派赵率教、朱梅等九员将领率兵九千,进兵三岔河,牵制清军,

作朝鲜的声援。但朝鲜不久就和满清订了城下之盟,赵率教等领兵而回,并未和清军接触。

皇太极无法和明朝达成和议,却见袁崇焕修筑城堡的工作进行得十分积极,时间越久,

今后进攻会更加困难,于是决定“以战求和”,对宁远发动攻击。

天启七年五月,皇太极亲率两黄旗、两白旗精兵,进攻辽西诸城堡,攻陷明方大凌河、

小凌河两个要塞,随即进攻宁远的外围要塞锦州。

五月十一,皇太极所率大军攻抵锦州,四面合围。这时守锦州的是赵率教,他和监军太

监纪用守城,派人去与皇太极议和,那自是缓兵之计,以待救兵。皇太极不中计,攻城愈

急。

袁崇焕派遣祖大寿和尤世禄带了四千精兵,绕到清军后路去包抄,又派水师去攻东路作

为牵制。这时天热,海上不结冰,水师用得着了。

赵率教是陕西人,这人的人品本来是相当不高的。努尔哈赤攻辽阳时,赵率教是主帅袁

应泰的中军(参谋长)。袁应泰是不懂军事的文官,赵率教却没有尽他做参谋长的责任,这

个战役指挥得一塌胡涂。清军攻破辽阳,袁应泰殉难,赵率教却偷偷逃走了,论法当斩,不

知如何得以幸免,想来是贿赂了上官。后来王化贞大败,关外各城都成为无人管的地方,赵

率教申请戴罪立功,带领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卫,但到达时发觉已被蒙古人占住,他便不敢

再进。努尔哈赤攻宁远,赵率教在前屯卫,距离很近,自己不亲去赴援,后来宁远大捷,他

却想分功,以致给满桂痛骂,酿成了很大风波。

和满桂冲突时,袁崇焕相当支持他。赵率教感恩图报,又得袁崇焕时时勉以忠义,到锦

州大战时,他突然之间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和前锋总兵左辅、副总兵朱梅等率兵奋勇死

战,和皇太极部下的精兵大战三场,胜了三场,小战二十五场,也是每战都胜。从五月十一

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无日不战,战况的激烈,不下于当年宁远大战。六月初四那

天,皇太极增兵猛攻。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弹和矢石,清兵受创极重。攻到

天明时,皇太极见支持不住了,只得退兵,退到小凌河扎营,等候各路兵马集中整编。

赵率教转怯为勇,自见敌潜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缩不前到激战二十四日,到后来更在保

卫北京之役中血战阵亡,终于在历史上与满桂齐名,成为当时的两大良将。他这个重大转

变,非常突出的证明了袁崇焕的领导才能。

皇太极整理好了部队,转而去攻宁远。

清军上次在宁远吃过败仗,兵将心中对袁崇焕都是很忌惮的。大贝勒代善见城中有备,

就勒兵不攻。皇太极对诸将说:“先汗攻宁远不克,这次我攻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宁

远,我可要声名扫地了。”于是下令总攻,击破城下明军骑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宁远之战,袁崇焕部的战斗力已有增强,敢于到城外决战了。上次要清军退

后,才派五十名敢死队缒到城下拾箭枝,可见不敢开城门。

满桂率领明军在城南二里列阵,城墙下环列枪炮。皇太极佯败,想引明军来攻,然后伏

兵齐起。但明军没有上当,守垒不追。皇太极于是回军再战。

袁崇焕亲上城头督战,大声呼叫。满桂战于城外。祖大寿、尤世禄回师攻击清兵后路。

双方死伤均重,满桂身中数箭。明军野战终于打不过清军,于是退入城中据守。这场大战打

得十分惨烈,城壕中填满了两方军士的死尸。

守军又以葡萄牙大炮轰击,击碎清方大营帐一座及皇太极的白龙旗,杀伤清兵不少。明

方的报告说,皇太极长子召力兔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荡宁古贝勒在阵上被明军射杀,又

杀固山(领七千五百人)四人、牛录(领三百人)三十余名。这报告失之夸大,事实上并无

皇太极的儿子在此役中阵亡。但清方纪录中也说:济尔哈朗贝勒、萨哈廉贝勒、大将瓦克

达、阿格等均受伤。

皇太极见部队损失重大,只得退兵,再攻锦州南面,亦不能拔,将士又遭到不少伤亡,

将领觉多拜山、巴希等阵亡。七月,清兵败回沈阳。

这一役明朝称为“宁锦大捷”,是明军对清军第二次血战胜利。

袁崇焕在报功的奏章中,力称功劳最大的是满桂①。他和满桂向来颇有意见冲突,但在

奏章中力称宁远大捷以满桂之功居多,可见光明磊落,大公无私。

第一次宁远大捷是天启六年正月,第二次宁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个月。在

这短短的十六个月之间,袁崇焕加强了明军的战斗力,抢筑了锦州的防御工事,固守在清军

的后路,使皇太极有后顾之忧,不敢久攻宁远。同时清军先攻锦州不克,再攻宁远,气势已

挫。可见袁崇焕这十六个月中的准备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时期,局面当

然更有改进。

这一仗大捷,军事上的主要因素之一,还是靠了葡萄牙的红衣大炮。明朝这时本来已驱

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传教士。传教士波尔、米克耳两人见到明清交兵,有机可乘,便发动

澳门的葡人,向明朝提供军费和炮手。明朝于是召还已驱逐了的教士。本来秘密传教变成了

公开,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进入中国②。后来中国在外国教士和技师指导之下自行铸炮。

所铸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称为“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还派官祭炮,请将军发威破敌。

金人要直到数年之后,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开始铸造大炮。

袁崇焕在政治上属于魏忠贤的敌对派系。他中进士的主考官韩p、保荐他的御史侯恂等

都是东林党的巨头。袁崇焕当然不肯克扣军饷去孝敬魏忠贤。但为了大目标是守御锦州、宁

远,他也相当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抚都为魏忠贤建生祠,袁崇焕如果不附和,立刻就会罢

官,守御国土的大志无法得伸,因此当时也只得在蓟辽为魏忠贤建生祠。

但魏忠贤仍是不满意。所以虽有宁锦大捷,袁崇焕却得不到甚么重赏,只升官一级。奉

承魏忠贤的官员却有数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划有功,连魏忠贤一个尚在襁

褓中的婴儿从孙,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贤是太监,没有儿子,只好大封他侄儿,封他侄

儿的儿子。

魏忠贤这时更叫一名言官弹颏袁崇焕,说他没有去救锦州为“暮气”。袁崇焕在这样的

压力之下,只得自称有病,请求辞职。魏忠贤立刻批准,派兵部尚书王之臣去接替。

皇太极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是大喜若狂,而听到加给袁崇焕的罪名与评语竟是“暮气”

两字,恐怕大喜之余,却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焕这样的人竟算“暮气沉沉”,却不知谁

才是“朝气蓬勃”?

袁崇焕离开宁远时,心中感慨万千,可想而知。那时他还只四十岁左右,方当壮盛的英

年,正是要大展抱负的时候。

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属将士既感诧异,更是忿忿不平。他写了一首诗给一个

部将,诗中说:我们慷慨同仇,间关百战,功劳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却只

有后人知道了。建功立业固然很好,回家休养也是不错。对于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

罢。这首诗显得很有气度③。不过他对于天启皇帝,还是十分感激的。他本来是一个七品知

县,自天启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间,几乎年年升官,中间还跳级,直升到“巡

抚辽东、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实在算是飞黄腾达。他自觉升官太快,曾上

疏辞谢。他说在诸同年中,官职最高之人和他也差着好几级,为了要做部属武将的榜样,请

皇帝收回升赏的成命。皇帝批复说:你接连三次谦辞,品德很好,但你功劳大,升官是应该

的④。

他在回广东故乡途中,经过大庾岭时写了一首诗,感念天启对他的知遇之恩⑤。他心中

明白,天启是个昏君,可是对待自己实在很好。

他到了广州,去光孝寺游览,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杀人甚多,和环境大不调和⑥,

然而那也只是感到不调和而已。英雄豪杰,一往无悔,却也无须对菩萨低头,不必对杀了该

杀之人有甚么遗憾。

①袁崇焕的奏章中说:“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奴合马交锋,即臣去年,亦自

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枪,下而拚命,不顾夷之凶狠剽悍。臣复凭堞大呼,分路进追。

诸军忿恨,誓一战以挫此贼。此皆将军满桂之功居多。”

②马耳丁的《鞑靼战记》中大吹葡萄牙传教的功劳,又说:“上帝对于信仰基督教的皇

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国皇帝对鞑靼人(指满清)作战大胜。”其实天启皇帝信仰的是鲁班先

师,并没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据冯承钧译、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罗马教廷耶稣会士卜弥格传》:崇祯三年,澳门葡

人队长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广州巨商恐失垄断中西贸易之利,厚赂朝臣,加以

阻挠。后葡军队长公沙的西劳阵亡于登莱。《碧血剑》小说略取其意。

③袁崇焕《南还别陈翼所总戎》:“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

知。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其中“功高明主眷”这一句,

不免含有苦涩的意味。天启决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结果却得了这样的

“眷”,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

④袁崇焕《天启六年六月初十日谢升荫疏》中说:“且武人奔竞,少竖立便欲厚迁,稍

不合辄思激去,要挟朝廷,开衅同类,今边疆始终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处

于恬,何以消诸将之竞?况臣原无富贵之心,又皇上所鉴也。”对这个辞赏的奏章,朝廷的

批答是:“奉圣旨:袁崇焕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为过;乃三疏控辞,愈征克让。还着

遵旨祇承。该部知道。”

⑤袁崇焕《归庾岭》:“功名劳十载,心迹渐依违。忍说还山是?难言出塞非。主恩天

地重,臣遇古今稀。数卷封章外,浑然旧日归。”

⑥袁崇焕《遇诃林寺口占》:“四十年来过半身,望中祇树隔红尘。如今着足空王地,

多了从前学杀人。”



天启皇帝熹宗捉了几年迷藏(他初做皇帝时,爱和小太监捉迷藏),做了几年木工(不

是做皇帝),天启七年八月,在二十三岁上死了。

天启的儿子都已夭折,有些后妃怀了孕,也都被客氏和魏忠贤设法弄得流产,所以没有

儿子。由他亲弟弟信王由检接位,年号崇祯。

朱由检当时虚岁是十八岁。他生于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其实只十六岁另八个月。这个

十七岁的少年皇帝不动声色的对付魏忠贤,先将他的党羽慢慢收拾,然后逼得他自杀。这场

权力斗争处理得十分精采。

魏忠贤死后,附和他的无耻大臣被称为“逆党”,或杀头,或充军,或免职,人心大

快,在“宁锦大捷”中冒功的人也都被清除了。

被魏忠贤逆党排挤罢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们都主张召回袁崇焕。天启七年十一月,升

袁崇焕为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祯元年四月,再升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

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兵部尚书是正二品的大官,所辖的军区,名义上也扩大

到北直隶(河北)北部和山东北部沿海,成为抗清总司令。不过蓟州、天津、登莱各地另有

巡抚专责,所以袁崇焕所管的实际还是山海关及关外锦宁的防务。

明末军制,在外带兵的文臣,头衔最高的是督师,通常以木学士兼任,宰相出外带兵,

才称督师;其次是总督或经略,由兵部尚书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抚;巡抚之下才是武将

中最高的总兵官。袁崇焕不是大学士,却有了大学士方能得到的军事最高官衔。以前辽东历

任军事长官都只是经略或巡抚。那时距他做知县之时还只六年。

袁崇焕在广东家居这几个月中,与一般文人诗酒唱和,其中最著名的朋友是陈子壮。

陈子壮是广东南海人,和袁同科中进士,陈是探花。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时出题目讽刺魏

忠贤,因而被罢官。袁陈两人同乡同年,又志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寻常。陈子壮在崇祯时

起复,做到礼部侍郎,后来在广东九江起兵抗清,战败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广东著名的民

族英雄。当时与袁时常在一起聚会的,还有几个会做诗的和尚。

袁崇焕应崇祯的征召上北京时,他在广东的朋友们替他饯行。画家赵蔼夫画了一幅画,

图中一帆远行,岸上有妇女三人、小孩一人相送。陈子壮在图上题了四个大字:“肤公雅

奏”,“肤公”即“肤功”,祝贺他“克奏肤功”的意思。图后有许多人的题诗,第一个题

的就是陈子壮。这幅画本来有上款,后来袁崇焕被处死,上款给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

转,到光绪年间才由王鹏运考明真相。一群广东文人后来将图与诗影印成一本册子,承一位

朋友送了我一本。原图目前是在香港。

“肤公雅奏图”上的题诗,大都是称誉袁崇焕的抗清功绩,预料此去定可扫平胡尘、燕

然勒石,麟阁题名等等。好几人诗句中都提到袁崇焕的“谈锋”、“高谈”、“笑谈”①。

喜与朋友们高谈阔论,一定是他个性中很显著的特点。

在这幅画上题诗的共有十九人,其中有和尚三人,有几个是袁的幕僚。值得注意的是,

有八个人在十处地方提到了黄石公、赤松子、圯上、素书的典故,这决不会是偶然现象。这

典故是说张良立了大功之后,随即退隐,才避免给猜忌残忍的刘邦所杀。在这次饯别宴中,

袁崇焕的朋友们一定强调必须“功成身退”,大家对于皇帝的狠毒手段都深具戒心,所以在

诗中一再警戒②。

七月,袁崇焕到达北京,崇祯③召见于平台,那是在明官左安门④。

崇祯见到袁崇焕后,先大加慰劳,然后说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国土沦陷,辽

民涂炭。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辽方略,可具实奏来!”

袁崇焕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写在奏章里。臣今受皇上特达之知,请给我放手去干的

权力,预计五年而建部可平,全辽可以恢复。”

崇祯道:“五年复辽,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卿子

孙亦受其福。”袁崇焕谢恩归班。崇祯暂退少憩。

给事许誉卿就去问袁崇焕,用甚么方略可以在五年之内平辽。袁崇焕道:“我这样说,

是想要宽慰皇上。”许誉卿已服侍崇祯将近一年,明白皇帝的个性,袁崇焕却是第一次见到

皇帝。许誉卿于是提醒他:“皇上是英明得很的,岂可随便奏对?到五年期满,那时你还没

有平辽,那怎么得了?”袁崇焕一听之下,爽然自失,知道刚才的话说得有些夸张了。他答

应崇祯五年之内可以平定满清、恢复全辽,实在是一时冲动的口不择言,事实上那是根本不

可能的。袁崇焕和崇祯第一次见面,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大概他见这位十七岁半的少年皇帝

很着急,就随口安慰。

过了一会,皇帝又出来。袁崇焕于是又奏道:“建州已处心积虑的准备了四十年,这局

面原是很不易处理的。但皇上注意边疆事务,日夜忧心,臣又怎敢说难?这五年之中,必须

事事应手,首先是钱粮。”崇祯立即谕知代理户部尚书的右侍郎王家桢,必须着力措办,不

可令得关辽军中钱粮不足。袁崇焕又请器械,说:“建州准备充分,器械犀利,马匹壮健,

久经训练。今后解到边疆去的弓甲等项,也须精利。”崇祯即谕代理工部尚书的左侍郎张维

枢:“今后解去关辽的器械,必须铸明监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的,就可

追究查办。”

袁崇焕又奏:“五年之中,变化很大。必须吏部与兵部与臣充分合作。应当选用的人员

便即任命,不应当任用的,不可随便派下来。”崇祯即召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

晋,将袁崇焕的要求谕知。袁崇焕又奏:“以臣的力量,制全辽是有余的,但要平息众人的

纷纷议论,那就不足了。臣一出京城,与皇上就隔得很远,忌功妒能的人一定会有的。这些

人即使敬惧皇上的法度,不敢乱用权力来捣乱臣的事务,但不免会大发议论,扰乱臣的方

略。”崇祯站起身来,倾听他的说话,听了很久,说道:“你提出的方略井井有条,不必谦

逊,朕自有主持。”大学士刘鸿训等都奏,请给袁崇焕大权,赐给他尚方宝剑,至于王之臣

与满桂的尚方剑则应撤回,以统一事权。崇祯认为对极。应予照办。谈完大事后,赐袁崇焕

酒馔。

袁崇焕辞出之后,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关辽军务基本战略的三个原则⑤:

“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明代兵制,一方有事,从各方调兵前往。因此守

辽的部队来自四面八方,四川、湖广、浙江均有。这些士卒首先对守御关辽不大关心,战斗

力既不强,又怕冷,在关外驻守一段短时期,便遣回家乡,另调新兵前来。袁崇焕认为必须

用辽兵,他们为了保护家乡,抗敌勇敢,又习于寒冷气候。训练一支精兵,必须兵将相习,

非长期熏陶不为功,不能今天调来,明天又另调一批新兵来替换。他主张在关外筑城屯田,

逐步扩大防守地域,既省粮饷,又可不断的收复失地。

“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明兵打野战的战斗力不及习于骑射的清兵,这

是先天的限制,不易短期内扭转过来,但大炮的威力却非清兵所及。所以要舍己之短,用己

所长,守坚城而用大炮,立于不败之地。只有在需要奇兵突出、攻敌不意之时,才和清兵打

野战。为了争取时间来训练军队、加强城防,有时还须在适当时机中与敌方议和,这是辅助

性的战略。

“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执行上述方策之时,不可求急功近利,必须稳扎稳

打,脚踏实地,慢慢的推进。绝对不可冒险轻进,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这三个基本战略,是他总结了明清之间数次大战役而得出来的结论。明军三次大败,都

败于野战,以致全军覆没;宁远两次大捷,都在于守坚城、用大炮。

这基本战略持久的推行下去,就可逐步扭转形势,转守为攻。但他担心两件事。一是皇

帝和朝中大臣对他不信任,二是敌人挑拨离间,散布谣言。因此在上任之初,对此特别强

调。他声明在先,军队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他又自知有一股蛮

劲,干事不依常规,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稳,面面俱圆,那可不行。总而言之:“我不顾

自己性命,给皇上办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请皇上不必理会罢。”

崇祯接到这道奏章,再加奖勉,赐他蟒袍、玉带与银币。袁崇焕领了银币,但以未立功

勋,不敢受蟒袍玉带之赐,上疏辞谢了。

崇祯这次召见袁崇焕,对他言听计从,信任之专,恩遇之隆,实是罕见。但不幸得很,

袁崇焕这奏章中所说的话,一句句无不料中,终于被处极刑。这使我想起文征明的一首词

来。他见到宋高宗亲笔写给岳飞的敕书,书中言辞亲切无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满江红”,

其中有一句:“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崇祯对待袁崇焕,实也令人慨当初倚之何

重,后来何酷。

其间的分别是,岳飞当时对自己后来的命运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焕却是早已料到了的。

明知将来难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敌人的离间之计,却还是要去担任艰危,这番舍身赴难

的心情,更令后人深深叹息。

①陈子壮:“曾闻缓带高谈日,黄石兵筹在握奇。”梁国栋:“笑倚戎车克壮猷,关前

氛怠胝趟?眨啃每椿?栈卮喝眨?偕闲现莼そ踔荨!备涤诹粒骸疤焐阶晕羝救???*

左而今仗一夫。秉钺纷纷论制胜,笑谈尊俎似君无?”邓桢:“冠加荐角峨应甚,赐有龙文

许自专(指尚方剑)。借箸独当天下计,折冲随运掌中权。”邝瑞露:“行矣莫忘黄石语,

麒麟回首即江湖。”“供帐夜悬南海月,谈锋春落大江潮。”“衣布尚怜天下士,高歌谁是

眼中人?”邝瑞露即邝湛若,广东名士,南海人,后助守广州,清兵破城时不屈而死。

②近人叶恭绰题袁崇焕墓有句云:“游仙黄石空余愿”。自注:“袁再起督师,诸友饯

别诗多以黄石、赤松为言,疑有所讽,惜袁不悟。”其实不是袁崇焕不悟;张良是功成身退

而从赤松子游,袁崇焕根本没有机会“功成”,自然谈不上“身退”。不过以他的热血热

肠,即使是功成了,多半还是不肯身退的,势必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③对崇祯本应称朱由检、思宗、庄烈帝、怀宗、毅宗,或崇祯皇帝。本文以他年号称

呼,是习惯上的通俗方式,有如称清圣祖为康熙、清高宗为乾隆。

④崇祯召见袁崇焕的情形与对话,根据李逊之所著《三朝野记》与文秉所著《烈皇小

识》两书,其后周延儒对袁崇焕的中伤,也根据这两书所载。李逊之的父亲李应癗是反对魏

忠贤而被害死的著名忠臣李忠毅公。文秉是文征明的玄孙,他父亲文震孟在崇祯时任大学

士。文震孟最出名的事,是在天启年间上奏,直指皇帝诸事不理,犹如“傀儡登场”,朝政

全由魏忠贤摆布。魏忠贤于是叫了一班傀儡戏,到宫中演给熹宗看,熹宗看得大乐。魏忠贤

便说:“文震孟说皇上是傀儡登场,那就是这样子了。”熹宗当然大怒,将文震孟在朝廷上

打了八十棍。李逊之和文秉二人是名父之子,他们记载朝中大事,应该相当可靠。

⑤《明史·袁崇焕传》中引述他的奏章:“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

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

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

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

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

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袁崇焕还没有到任,宁远已发生了兵变。

兵变是因欠饷四个月而起,起事的是四川兵与湖南、湖北的湖广兵。兵卒把巡抚毕自

肃、总兵官朱梅等缚在谯楼上。兵备副使把官衙库房中所有的二万两银子都拿出来发饷,相

差还是很多,又向宁远商民借了五万两,兵士才不吵了。毕自肃自觉治军不严有罪,上

吊自杀。兵士的粮饷本就很少,拖欠四个月,叫他们如何过日子?这根本是中央政府财政部

的事。连宁远这样的国防第一要地,欠饷都达四个月之久,可见当时政治的腐败。毕自肃在

二次宁远大战时是兵备副使,守城有功,因兵变而自杀,实在是死得很冤枉的。

袁崇焕于八月初到达,惩罚了几名军官,其中之一是后来大大有名的左良玉,当时是都

司;又杀了知道兵变预谋而不报的中军,将兵变平定了。

但京里的饷银仍是不发来,锦州与蓟镇的兵士又哗变。如果这时清军来攻,宁远与锦州

怎么守得住?局势实在危险之至。袁崇焕有甚么法子?只有不断的上奏章,向北京请饷。崇

祯的性格之中,也有他祖父神宗的遗传。他一方面接受财政部长的提议,增加赋税,另一方

面对于伸手来要钱之人大大的不高兴。

袁崇焕屡次上疏请饷,崇祯对诸臣说:“袁崇焕在朕前,以五年复辽、及清慎为己任,

这缺饷事,须讲求长策。”又说:“关兵动辄鼓噪,吝边效尤,如何得了?”

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奏道:“军士要挟,不单单是为了少饷,一定另有隐情。古人虽罗雀

掘鼠,而军心不变。现在各处兵卒为甚么动辄鼓噪,其中必有原故。”崇祯道:“正如此

说。古人尚有罗雀掘鼠的。今虽缺饷,哪里又会到这地步呢?”“罗雀掘鼠”这四字崇祯听

得十分入耳。周延儒由于这四个字,向着首辅的位子迈进了一步。周延儒是江苏宜兴人,相

貌十分漂亮,二十岁连中会元状元,这个江南才子小白脸,真是小说与戏剧中的标准小生,

可惜人品太差,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传》。本来这人也不算真的十分奸恶,他后来做

首辅,也做了些好事的,只不过他事事迎合崇祯的心意。周延儒之奸,主要是崇祯性格的反

映。但“逢主之恶”当然也就是奸。这个人和袁崇焕恰是两个极端。袁崇焕考进士考了许多

次才取,相貌相当不漂亮①,性格则是十分的鲠直刚强。“罗雀掘鼠”是唐张巡的典故。张

巡在睢阳被安禄山围困,苦守日久,军中无食,只得张网捉雀、掘穴捕鼠来充饥,但仍是死

守不屈。罗雀掘鼠是不得已时的苦法子,受到敌人包围,只得苦挨,但怎能期望兵士在平时

都有这种精神?

周延儒乘机中伤,崇祯在这时已开始对袁崇焕信心动摇。他提到袁崇焕以“清慎为己

任”,似乎对他的“清”也有了怀疑。崇祯心中似乎这样想:“他自称是清官,为甚么却不

断的向我要钱?”

袁崇焕又到锦州去安抚兵变,连疏请饷。十月初二,崇祯在文华殿集群臣商议,说道:

“崇焕先前说道‘安抚锦州,兵变可弥’,现在却说‘军欲鼓噪,求发内帑’,为甚么与前

疏这样矛盾?卿等奏来。”

“内帑”是皇帝私家库房的钱。因为户部答复袁崇焕说,国库里实在没有钱,所以袁崇

焕请皇帝掏私人腰包来发欠饷。再加上说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隐含威胁,崇祯自然更

加生气。

哪知百官众口一辞,都请皇上发内帑。新任的户部尚书极言户部无钱,只有陆续筹措发

给。崇祯说:“将兵者果能待部属如家人父子,兵卒自不敢叛,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

不忍叛者怀其德,如何有鼓噪之事?”

“罗雀掘鼠”和“家人父子”这两句话,充分表现了崇祯完全不顾旁人死活的自私性

格。兵士有四个月领不到粮饷,吵了起来。崇祯不怪自己不发饷,却怪带兵的将帅对待士兵

的态度不如家人父子。他似乎认为,主帅若能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没有粮饷,士兵饿死也是

不会吵的。俗语都说:“皇帝不差饿兵。”崇祯却认为饿兵可以自己捉老鼠吃。

周延儒揣摩到了崇祯心意,又乘机中伤,说道:“臣不敢阻止皇上发内帑。现在安危在

呼吸之间,急则治标,只好发给他。然而决非长策,还请皇上与廷臣定一经久的方策。”崇

祯大为赞成:“此说良是。若是动不动就来请发内帑,各处边防军都学样,这内帑岂有不干

涸的?”崇祯越说越怒,又是忧形于色,所有大臣个个吓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说话②。袁

崇焕请发内帑,其实正是他不爱惜自己、不怕开罪皇帝、而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本来,他只

须申请发饷,至于钱从何处来,根本不是他的责任。国库无钱,自有别的大臣会提出请发内

帑,崇祯憎恨的对象就会是那个请发内帑之人。以袁崇焕的才智,决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关

键,但他爱惜兵士,得罪皇帝也不管了。说不定朝中大臣人人不敢得罪皇帝,饷银就始终发

不下来,那么就由我开口好了。

当袁崇焕罢官家居之时,皇太极见劲敌既去,立刻肆无忌惮,不再称汗而改称皇帝。

袁崇焕回任之后,宁远、锦州、蓟州都因欠饷而发生兵变,当时自然不能与清兵开仗,

于是与皇太极又开始了和谈,用以拖延时间。皇太极对和谈向来极有兴趣,立即作出有利的

反应。袁崇焕提出的先决条件,是要他先除去帝号,恢复称“汗”。皇太极居然答允,但要

求明朝皇帝赐一颗印给他,表示正式承认他“汗”的地位。这是自居为明朝藩邦,原是对明

朝极有利的。但明朝朝廷不估计形势,不研究双方力量的对比,坚持非消灭满清不

可,当即拒绝了这个要求③。皇太极一直到死,始终千方百计的在求和,不但自己不停的写

信给明朝边界上的官员,又托朝鲜居间斡旋,要蒙古王公上书明朝提出劝告。每一个战役的

基本目标,都是“以战求和”④。他清楚的认识到,满清决计不是明朝的敌手,明朝的政治

只要稍上轨道,满清就非亡国灭种不可。满族的经济力量很是薄弱,不会纺织,主要的收入

是靠抢劫⑤。皇太极写给崇祯的信,可说谦卑到了极点⑥。

然而崇祯的狂妄自大比他哥哥天启更厉害得多,对满清始终坚持“不承认政策”,不承

认它有独立自主的资格,决不与它打任何交道⑦。

为了与满清作战,万历末年已加重了对民间的搜括,天启时再加,到崇祯手里更大加而

特加,到末年时加派辽饷九百万两,练饷七百三十余万两,一年之中单是军费就达到二千万

两(万历初年全国岁出不过四百万两左右),国家财政和全国经济在这压力下都已濒于崩

溃。明末民变四起,主要原因便在百姓负担不起这沉重的军费开支⑧。

敌人提出和平建议,是不是可以接受,不能一概而论。我以为应当根据这样的原则来加

以考虑:敌人的和议不过是一种阴谋手段,目的在整个灭亡我们?还是敌人因经济、政治、

军事、或社会的原因而确有和平诚意?

必须假定缔结和约只是暂时休战,双方随时可以破坏和平而重启战端。目前一直打下去

对我方比较有利?还是休战一段时期再打比较有利?

缔结和约或进行和平谈判,会削弱本国的士气民心、造成社会混乱、损害作战努力、破

坏联盟关系、影响政府声誉?还是并无重大不良后果?

和约条款是片面对敌人有利?还是双方平等,或利害参半,甚至对我方有利?

如果是前者,当然应当断然拒绝;若是后者,就可考虑接受,必要时甚至还须努力争

取。在当时的局势下,成立和议显然于明朝有重大利益。不论从政略、战略、经济、人民生

活哪一方面来考虑,都应与满清议和。

拒绝和满清议和,是崇祯一生最大的愚蠢。他初即位时清除魏忠贤逆党,处理得十分精

明,于是臣下大捧他为“英主”。他从此就飘飘然了,真的以“英主”自居,认为“英主”

决不能和叛逆的“建州卫”妥协。在明朝君臣的观念中,“建州卫”始终是中国皇帝属下一

个小官的领地,皇帝决不能跟小官谈和。至于使得全国亿万人民活不下去,那是另一回事,

皇帝的尊严不能有丝毫损害。

他可以和察哈尔蒙古人谈和,付给金银以换取和平。因为明朝的江山是从蒙古人手里夺

来的,明朝承认蒙古是敌国。坚持政治原则,本来不错。然而政治原则是要以正确的策略来

贯彻的。完全忽视实际情形,把国家与人民的生死存亡置之不顾,和“英主”两字可相差十

万八千里了。

袁崇焕和皇太极一番交涉,使得皇太极自动除去了帝号,本来是外交上的重大胜利。但

崇祯却认为是和“叛徒”私自议和,有辱国体,心中极不满意,当时对袁崇焕倚赖很重,隐

忍不发,后来却终于成为杀他的主要罪状。

①《明史·钱龙锡传》:“龙锡奏辩,言:‘崇焕陛见时,臣见其貌寝,退谓同官:此

人恐不胜任。’”钱龙锡这话也是胡说八道,怎能见人家相貌难看,便说他不能担当大事?

②《烈皇小识》:“时天威震迅,忧形于色。大小臣工皆战惧不能仰对,而延儒由此荷

圣眷矣。”

③关于这场交涉,因皇太极称帝之后再自动除去,又向明朝要求发印而不得,在满清方

面是受到重大屈辱,所以清方官文书中都无记载,或有记载而后来都删去了。但清内阁档案

中还留存皇太极天聪四年颁示的一道木刊谕文,其中公开承认这件事:“逮至朕躬,实欲罢

兵戈,享太平,故屡屡差人讲说。无奈天启、崇祯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

(号),及禁用国宝。朕以为天与土地,何敢轻与?其帝号国宝,一一遵依,易汗请印,委

曲至此,仍复不允。”

④《明清史料》丙编,皇太极谕诸将士:“尔诸将士临阵,各自奋勇前往,何必争取衣

物?纵得些破坏衣物,尚不能资一年之用。尔将士如果奋勇直前,敌人力不能支,非与我国

讲和,必是败于我们。那时穿吃自然长远,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岂不美哉?”

⑤《天聪实录稿》,七年九月十四日,清太宗致朝鲜国王信:“贵国断市,不过以我国

无衣,因欲困我。我与贵国未市之前,岂曾赤身裸体耶?即飞禽走兽,亦自各有羽毛……满

洲、蒙古固以抢掠为生,贵国固以自守为素。”

⑥《天聪实录稿》六年六月,清太宗致崇祯皇帝信:“满洲国汗谨奏大明国皇帝:小国

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图大位,而起此念也。只因边官作践太甚,小国恼恨,又不得上

达……今欲将恼恨备悉上闻,又恐以为小国不解旧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详陈也。小国下

情,皇上若欲垂听,差一好人来,俾小国尽为申奏。若谓业已讲和,何必又提恼恨,惟任皇

帝之命而已。夫小国之人,和好告成时,得些财物,打猎放鹰,便是快乐处。谨奏。”最后这句话甚是质朴动人。

⑦崇祯五年,宣府巡抚沈?ず颓寰?⒃蓟ゲ磺址福?珈醣惆驯?可惺樾苊饔龈镏安*

办,沈?は掠?4撕笏??轮几?乇叩墓僭保?魏稳瞬坏糜肼?逵衅?街蛔值慕煌ā*

⑧《明史·食货志》:“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万以输京师,又括京师二千万以输边

乎?”

十一

崇祯对袁崇焕的猜忌,从“请发内帑事件”开始。带兵的统帅追讨欠饷,本是理所当然

的事情,但债户对于债主追讨欠款,不论债主的理由如何充足,债户自然而然的会对他十分

憎恨,如果债主威名震于天下而又握有武力,十几岁的少年债户除了憎恨之外还会恐惧。崇

祯又不敢惩罚袁崇焕和皇太极谈和。这“不敢”两字之中,自然隐伏了“将来和你算帐”的

心理因素。

该年闰四月,加袁崇焕太子太保的头衔,那是从一品,比兵部尚书又高了一级。到了下

个月,便发生了杀毛文龙事件,这又增加了崇祯内心对他的不满和恐惧。

毛文龙是浙江杭州人。袁崇焕杀毛文龙在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那是己巳年。早

了一百八十年(一四四九),同样是己巳年,我另一位同乡杭州人于谦为明朝立了安邦定国

的大功。那一年发生土木堡之变,皇帝被蒙古人掳去,于谦击退外敌,安定了国家。于谦和

袁崇焕都是兵部尚书,于做总督,袁做督师,地位相等①。两人后来都被皇帝处死,都是明

朝出名的大忠臣。

杭州人在江南虽然有“杭铁头”之称,然而那是与性格柔和的苏州人“苏空头”相对而

言,很少去当兵打仗的。戚继光率领来平定倭寇、守御北边,后来在戚死后又去抗日援朝的

浙江兵,都是浙东义乌一带的人。

毛文龙所以投军,主要由于他有个舅舅在兵部做官。毛文龙喜欢下围棋,常通宵下棋,

爱说:“杀得北斗归南。”捧他场的人,说他的棋友中有一个道人,从围棋中传授了他兵

法。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毛文龙的棋力一定相当低,因为他的兵法实在并不高明。又有一个

传说:他上京去投靠舅舅的前夕,睡在于庙(于谦的庙,在杭州与岳庙并称)里祈梦,梦到

于谦写了十六个字给他:“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作伴。”这十六个字后来

果然“应验”了:韩信二十七岁为大将,毛文龙为大将时五十二岁;田横在岛上自杀时,有

五百士自刎而殉,毛文龙在岛上被杀,死的只他一人。这当然是好事之徒事后捏造出来的。

于谦见识何等超卓,又怎会将他这个无聊同乡去和韩信、田横相比?

毛文龙到北京后,得他舅舅推荐,到辽东去投效总兵李成梁,后来在袁应泰、王化贞两

人手下,升到了大约相当于团长的职位。他的功绩主要是造火药超额完成任务和练兵,可见

此人是一个能干的后勤人员。辽东失陷后,他带了一批部队,在沿海各岛和辽东、朝鲜边区

混来混去,打打游击。他的根据地是在朝鲜,招纳辽东溃散下来的中国败兵和难民,势力渐

渐扩充,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带领了九十八人,渡鸭绿江袭击镇江城②,俘虏了清军守

将。这是明军打败清兵的罕有事件,王化贞大为高兴,极力推荐,升他的官,驻在镇江城。

但不久清兵大军反攻,镇江城就失去了。毛文龙将根据地迁到朝鲜的皮岛,自己仍在辽东朝

鲜边区打游击。

皮岛在鸭绿江口,与朝鲜本土只一水之隔,水面距离只不过相当于过一条长江而已,北

岸便是朝鲜的宣川、铁山③。当时朝鲜的义州、安州、铁山一带,因为邻近中国,从辽东逃

出来的汉人难民和败兵纷纷涌到,喧宾夺主,汉人占了居民十分之七,朝鲜人只十分之三。

皮岛横约八十里,逃到岛上的汉人为数不少。毛文龙作为根据地后,再招纳汉人,声势渐

盛。明朝特别为他设立一个军区,叫作东江镇,升毛文龙为总兵。

那时袁崇焕刚出山海关,还未建功。明朝唯一能与清兵打一下的,只有毛文龙一军,所

以他名气相当大。当时董其昌曾上奏说:国家只要有两个毛文龙,努尔哈赤可擒,辽地可

复。他这道奏章,当然只有书法上的价值,但由此也可见到一般朝臣对毛文龙的观感。毛文

龙不断升官,升到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天启皇帝提到他时称为“毛帅”,不叫名

字。

天启四年五月,毛文龙遣将沿鸭绿江、越长白山,攻入满清东部,被守将击败,全军覆

没;五年六月及六年五月,曾两次派兵袭击满清城寨,两次都丧师败归。毛文龙打仗是不行

的,可是连年袭击满清腹地,不失为有牵制作用。那时候明军一见清兵就望风而遁,毛文龙

胆敢主动出击,应当说勇气可嘉。

天启七年正月,清兵征朝鲜,因为毛文龙不断在后方骚扰,于是分兵去攻他所驻守的铁

山。毛文龙大败,逃上了皮岛。

他在中朝边区打游击时,虽然屡战屡败,却也能屡败屡战。上了皮岛之后,有了大海的

阻隔,清军没有水师,安全感大增,加之又上了年纪,很快就腐化起来④。

他开始发挥后勤才能,在皮岛大做生意,征收商船通行税,那便是海上买路钱,派人去

辽东和朝鲜挖人参。一方面向朝廷要粮要饷,又向朝鲜要粮食,理由是帮朝鲜抵抗清兵,要

收保护费。朝鲜也只得时时运粮给他。他升官发财之后,对打仗更加没有兴趣了。当时皮岛

驻军有二万八千,战马三千余匹,皮岛之东的身弥岛驻兵千余,作为皮岛的外围,宁锦大战

之时,毛文龙手拥重兵在旁,竟不发一兵一卒去支援,也不攻击清兵后方作牵制。袁崇焕当

然极不满意,但因管他不着,无可奈何。天启年间,毛文龙不断以大量贿赂送给魏忠贤和其

他太监、大臣,对朝中当权派的公共关系做得极好。天启五年,御史麦之令弹劾毛文龙,认

为他无用,辽东军务不能依靠他。魏忠贤极力袒毛,说麦之令是熊廷弼的同党,将他杀了。

这样一来,所有反对魏忠贤的东林党清流派都恨上了毛文龙。

崇祯接位后,毛文龙作风不改。朝廷觉得皮岛耗费粮饷太多,要派人去核数查帐。毛文

龙多方推托,总之是不欢迎御用会计师驾临。

袁崇焕的新任命,理论上是有权管到皮岛东江镇的。朝中于是有人建议皮岛的粮饷经由

宁远转运,意思是交由袁崇焕控制。甚至有人主张撤退皮岛守军,全部调去宁远。这些主

张,都遭到毛文龙的抗拒,而兵部又对毛相当支持。

袁崇焕写信给首辅钱龙锡商量,要杀毛文龙。钱回信劝他一切慎重。袁在北京时,也曾

和钱龙锡商议过杀毛的事,当时袁对钱龙锡说,要恢复辽东,必须从整肃东江镇的军纪开

始。

袁崇焕决心要解决这件事。崇祯二年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焕离宁远,去和毛文龙会谈,

约定了在旅顺附近的一个小岛上相会,这小岛叫做岛山⑤。从宁远经渤海到旅顺,和从皮岛

经黄海到旅顺,海程大致相等,所以旅顺是一个中间地点,也可说是中立地带。那时毛文龙

对袁崇焕已心存疑忌,如邀他到宁远相会,他是不肯来的。袁崇焕如去皮岛,却又是身入险

地。

袁崇焕除座船外,带船三十八艘,出发前先试放西洋大炮,射程远的五六里,近的三四

里。二十六日到双岛,登州的军官带了兵船四十八艘来会。二十七日到岛山停泊,旅顺的军

官前来参见。袁崇焕带众将上山,到龙王庙去拜龙王,对众将训话:“本朝开国,中山王徐

达、开平王常遇春诸君起初在鄱阳湖、采石矶大战,后来一直打到漠北,水战固然胜,马步

战也胜,才能驱逐胡元,统一中国。现在你们的水师只能以红船在水上自守,满清鞑子不下

海,难道能赶他们入海打水战么?所以水师必须也能陆战。”他的抱负是要将水师训练成为

海军陆战队。

六月初一,毛文龙率领将士到达岛山,与袁互相交拜。毛文龙呈上礼帖三封和三桌筵

席。在船中吃过,袁崇焕和他谈话,说道:“辽东海外,只有我和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

济,方能成功。我历险来此,旨在商议进取。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我有一个良方,只不知

生病的人肯不肯服这一帖药。”当晚两人直谈到二更。初二袁崇焕上岛,犒赏毛的部属,和

毛又密谈到三更。初三日又再谈,袁崇焕要求皮岛设文官监军,粮饷由宁远转发,改编部

队,连谈三日三夜,毛文龙始终不同意,到这时谈判终于破裂。袁崇焕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劝他辞职回乡。毛文龙说:“辞职回乡这件事,我一直是在盼望的。只不过我对辽东事务很

熟悉,解决了满洲之后,可顺势袭取朝鲜了。”袁崇焕听他大言不惭,更是不满⑥。酒散

后,袁传副将汪翥上船密议,五更方毕。通宵部署,要杀毛文龙了。初四日,袁崇焕犒赏毛

部兵将共三千五百七十五名,军官每名三五两不等,兵每名数钱,又将带来的饷银十万两交

卸。同时和毛划分职权,此后旅顺以东由毛指挥,旅顺以西由袁指挥。毛文龙收到大笔银

子,对指挥权的区划又十分满意,减少了提防警惕。

初五日,袁崇焕邀毛文龙一起检阅将士比赛射箭。相见后,袁崇焕说:“我明天要回宁

远了。贵镇身当国家海外重寄,请受我一拜。”说着下拜,毛文龙跪下还礼。大家上山后,

袁的亲信参将谢尚政指挥各营士兵布成一个大围。毛文龙和随从官员百余名在围内,将毛部

兵丁都隔在围外。

袁崇焕问起毛文龙手下将官的姓名,居然大多数姓毛。袁崇焕觉得奇怪。毛文龙说:

“他们都是我的义孙。”⑦袁崇焕笑了起来,跟着对毛部众将说道:“你们在海外辛苦,兵

士每个月只有五斗米的粮,甚至家中几口人都分食此粮,想起来令人痛心。请大家受我一

拜,感谢你们为国家尽力,以后大家不必担心没有粮饷。”当即下拜。众将磕头答礼,甚是

感动。

袁崇焕随即提出几件事来责问毛文龙,毛文龙抗辩。袁崇焕不客气了,斥责道:“本部

院披肝沥胆,与你说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岸,也还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

诳到底。你目中没有本部院,那也罢了。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命人除下

他衣冠,绑了起来。毛文龙的态度仍是十分倔强,自称无罪有功。

袁崇焕厉声道:“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瞧我不起。本部院却是能管将官之人。你说没

有罪么?你犯了十二大罪,我数给你听:

“一、明朝的制度,大将在外,必由文臣监督,你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肯受核。二、

杀戮降人难民,谎报冒功,说杀的是清兵。三、宣称如果南下,取登州和南京犹如反掌。

四、每岁饷银数十万,但发给兵士的粮饷每月只有三斗半,侵盗军粮。五、在皮岛开马市,

擅自与外国贸易。六、部将数千名都冒称姓毛,擅自封官。七、败退时剽掠商船。八、你自

己强抢良家妇女,部下效尤。九、驱策难民到辽东去偷挖人参,不肯去的就不发粮食,让他

们大批在岛上饿死。十、将大量金银送去京师贿赂,拜魏忠贤为义父,在岛上替魏忠贤塑

像。十一、铁山一仗,大败丧师,却报称有功。十二、设立军区已达八年,不能恢复寸土,

观望养敌。”

这十二条罪状数了出来,毛文龙魂不附体,只有叩头求饶。

袁崇焕问毛的部将:“毛文龙该斩么?”诸将都吓得不敢作声。有人说毛文龙这些年来

虽无功劳,但也辛苦出力。袁崇焕叱道:“毛文龙本来只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现今官居极

品,满门封荫,已足够酬答他的辛劳了,为甚么他还这样悖逆?”于是向着北京叩头,宣

称:“臣今天诛毛文龙以整肃军纪,诸将中若有行为如毛文龙的,也一概处决。臣如不能成

功,请皇上也像诛毛文龙一样的处决臣!”请出尚方剑来,命旗牌官将毛文龙在帐前斩决,

向毛文龙部属谕示:“只诛毛文龙一人,其余各人一概无罪。”毛文龙麾下将士无一敢动。

袁崇焕命人收殓毛文龙,次日开吊拜奠,说:“昨日斩你,是为了朝廷大法。今日祭你,是

为了僚友私情。”

随即将毛部分为四队,派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禄、副将陈继盛等四人分领,犒赏军士,尽

除皮岛毛文龙的虐政。回宁远后上奏禀报,最后说:毛文龙是大将,不是臣有权可以擅自诛

杀的。臣犯了死罪,谨候皇上惩处。

崇祯得讯,大吃一惊,非常不以为然。但想毛文龙已经死了,目前又正倚赖袁崇焕尽

力,只得下旨嘉奖他一番,又下旨公布毛文龙的罪状,逮捕毛文龙的驻京办事处主任,以安

袁崇焕之心。

袁崇焕担心毛文龙的部下生变,奏请增加饷银。但查核部队实数,兵员比毛文龙虚报时

少得多了。崇祯见兵员少了,饷银反增,颇为怀疑,但都一一批准。以崇祯这样刚强的性

格,这时迫于形势而不敢得罪袁崇焕,实已深深伏下了杀机。毛文龙在皮岛,俨然是独立为

王的模样,不接受朝廷派文官监察核数、滥杀难民冒功、侵吞军粮、军纪不肃,的确有罪。

但袁崇焕以尚方剑斩他的方式,却也未免太戏剧化了些。明朝赐尚方剑给主帅,用意是给主

帅以绝对权威,部将如不听指挥,立即可以诛杀。然而毛文龙的罪行都非紧急,也不是反叛

作乱。何况毛文龙也是受赐尚方剑的。

毛文龙在皮岛,毕竟曾屡次出兵,骚扰满清后方,是当时海上惟一的一支机动游击队,

满清对他也一直颇为重视忌惮。

这十二条罪状中,有几条平心而论并不能成立。毛文龙说取登州、南京如反掌,只不过

一时夸口,并非真的要造反;向外国买马,当是军中需要;擅自封官是得到朝廷授权的,部

将喜欢姓毛,旨在拍主帅的马屁,也没有甚么大不了;不能恢复寸土,只能说他无能,却非

有罪,要打败清兵,恢复失地,谈何容易?在岛上为魏忠贤塑像,更难以加他罪名。天启年

间,魏忠贤权势熏天,各省督抚都为魏忠贤建生祠、塑像而向他跪拜。当时袁崇焕在宁远也

建了魏忠贤的生祠。时势所然,人人难免。

毛文龙死后,部将心中不服,颇有逐渐叛去的,其中重要的叛将有孔有德、耿仲明、尚

可喜。这三人投降满清,为清朝出了很大力气,后来都封王。清初四大降王,除吴三桂外,

其余孔、耿、尚三人都是毛文龙的旧部。不过这也不能说是袁崇焕的过失⑧。

对于“杀毛事件”,当时舆论大都同情毛。一般朝臣认为,毛文龙即使有罪,他是一个

大军区司令,也只能由皇帝下旨诛杀。皇帝的统治手段,主要只是赏与罚。袁崇焕擅杀大

将,是严重的侵犯了君权。

我也觉得袁崇焕这件事做得不对,过分的横蛮。将毛文龙逮捕,押解北京,交由皇帝去

处置,才是合理的方式。当时小说盛行,有人做了小说来称誉毛文龙。一部是四十回的《辽

海丹忠录》,是杭州人陆云龙所作,大捧向乡毛帅。另一部是作者不署名的《铁冠图》(不

是讲李自成事迹的那一部),以毛文龙为主角。

当时大名士陈眉公对“杀毛事件”抨击甚烈。另一个大名士钱谦益是毛文龙的朋友,对

朝野舆论当然也有影响。《明季北略》甚至说:袁崇焕捏造十二条罪名来害死了毛文龙,与

秦桧以十二道金牌来害死了岳飞完全一样。却又是过分的批评了。

推测袁崇焕所以用这样的断然手段杀毛,首先是出于他刚强果决的性格。其次,文人带

兵,一定熟读孙子兵法,对于孙子杀吴王爱姬二人、因而使得宫中美女尽皆凛遵军法的故

事,对于“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军法观念,一定印象十分深刻。那时候宁远、锦州、

蓟州各处军事要地都曾发生兵变,如不整饬军纪,根本不能打仗。袁崇焕明知这样做

不对,还是忍不住要杀毛,推想起来,也有自恃崇祯奈何他不得的成分。最后,毛文龙接近

魏忠贤,袁崇焕接近东林清流,其中也难免有些党派成见。

①督师本来比总督略高,但在于谦的时候还没有设督师当时总督是地位最高的带兵文

官。见吴晗:《明代的军兵》。

②即今辽宁省安东之北的九连城,与朝鲜的义州隔鸭绿江相对。

③皮岛在朝鲜写作椴岛。这个“椴”字,汉文音“驾”,但朝鲜人读作Pi音,所以中

国人就简称为皮岛。有一本相当流行的讲清史的通俗著作说皮岛即海洋岛,地理弄错了。海

洋岛在皮岛和大连之间,离皮岛约一百海里。皮岛是朝鲜地方,海洋岛是中国地方。

④据朝鲜派去皮岛的使者记载:毛文龙每天吃五餐,其中三餐有菜肴五六十品,宠妾八

九人,珠翠满身,侍女甚多。

⑤一般书籍(包括《明史》)上记载,都说袁毛的会晤地是在双岛。《荆驼逸史》中辑

有《袁督师计斩毛文龙始末记》一文,采用的是日记体,从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焕出发到六月

十一日回宁远,逐日记录海程、所经岛屿、风势、船只、兵员、官员姓名等等,十分详尽,

作者显然是袁崇焕随行的幕僚或部属。

他写作态度异常忠实,对于袁毛密谈三日三夜,只记两人“二更后方散”、“密语三更

方散”,记录两人密谈后的神色,却不记密语内容,全天凭空推测的言辞,合于现代要求最

严格的报导体。该书记载袁毛相会的地点是在岛山,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距双

岛有半日水程,中间隔了松木岛、猪岛、蛇岛、虾蟆岛等许多岛屿。我比较各种资料,觉得

岛山的说法更为可信。

⑥《始末记》记载当时情形说:“酒叙至终,(袁)方有傲状,毛帅有不悦意态。”

⑦后来大大有名的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都是毛文龙的义孙,那时叫做毛有德、毛精

忠、毛可喜。

⑧梁启超在《袁崇焕传》中说:“吾以为此亦存乎其人耳。毛文龙不死,安知其不执?

为诸降王长?”意思说,毛文龙如果不死,说不定他反而是第一大降王呢。然而这也是揣测

之辞了。

十二

这时候朝廷又欠饷不发了。袁崇焕再上奏章,深深忧虑又会发生兵变,更忧虑兵卒哗变

后不再接受安抚,从此变为“大盗”。他说一定要发生一次兵变,才发一次欠饷,而发了欠

饷之后,又一定将负责官员捉去杀了一批,这样下去,永远是“欠饷——兵变——发饷——

杀官——欠饷”的循环①。这道奏章,当然只有再度加深崇祯对他的憎恨。

崇祯二年春,袁崇焕上奏,说山海关一带防务巩固,已不足虑,但蓟门单弱,须防敌人

从西路进攻。这时蓟辽总督是刘策,懦弱而不懂军事。袁崇焕看到了防务弱点的所在,第一

道奏章上去,朝廷没有多加理会,他再上第二道、第三道。崇祯下旨交由部科商议办理,但

始终迁延不行。拖到十月,清兵果然大举从西路入犯,正在袁崇焕料中。首当其冲的,正是

刚刚发生过索饷兵变的遵化。

明朝初年为了防备蒙古人,对北方边防是全力注意的,好好修筑了长城,设立辽东、蓟

州、宣府、大同、太原(统偏头、宁武、雁门三关)、陕西、延绥、宁夏、甘肃九大边防军

区,那便是所谓“九边”。东起鸭绿江,西至酒泉,绵延数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驻守。

但后来注意力集中于辽东,其他八镇的防务就废弛了。

明太祖本来建都南京,成祖因为在北京起家,将都城迁了过去。在中国整个地形上,北

京偏于东北,和财赋来源的东南相距甚远。最不利的是,北京离国防第一线的长城只有一百

多里,敌军一攻破长城,快马奔驰半天,就兵临北京城下。金元两朝以北京为首都,因为它

们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敢深入中原,一旦有变,可以立刻转身逃回本土。明朝的情况

却根本不同。成祖对蒙古采取攻势,建都北京便于进攻,后来兵力衰弱,北京地势上的弱点

立刻暴露无遗②。本来,两个互相敌对的社会是不可能长期对峙的,僵持一段时期之后,终

究是非进则退③。明朝既坚决不肯和满清议和,形势上又无力进攻,再将京城暴露在敌人大

兵团朝发夕至的极近距离之内,根本战略完全错误。以汉人为主的中华民族所以伟大,主要

是在文治教化,征战本非所长④,如果基本战略一错,局势就难以收拾了。

这次进军皇太极亲自带兵,集兵十余万,知道袁崇焕守在东路,攻打不进,于是由蒙古

兵作先导,绕道西路进攻。出发前对王公大臣说:“明朝若是肯和,我们采参开矿,与他们

交易,换来布匹,大家共享太平,岂不极好?但我几次三番的求和,明朝总是不允,这次非

狠狠打一仗不可。”十月初五,抵达喀喇沁的青城。这条路很远,行军不便,诸将见到了前

途的艰难,不少人便主张退兵,其中以代善及莽古尔泰两大贝勒主张最力,认为:深入敌

境,劳师袭远,如果粮匮马疲,又怎么回得去?纵使攻进了长城,明人势必聚集各路兵马围

攻,我们便众寡不敌,要是后路遭到堵截,恐无归路。金人的根本是在辽宁、吉林一带。从

山海关进攻北京,那是安全的进军路线,如果打不胜,退回去就是了。现在远远的绕道蒙

古,当时运输工具简陋,粮草很容易接济不上。那时代善四十九岁,是皇太极的二哥,莽古

尔泰四十三岁,是皇太极的五哥,两人比较老成持重。

少壮派大将岳托与济尔哈朗等人则支持皇太极(当时三十八岁,排行第八)的进军主

张。岳托是代善的儿子,当时年龄不详,相信最多三十岁,济尔哈朗是皇太极的堂弟,三十

四岁,都是勇气十足。那日开军事会议密商,直开到深夜,在皇太极的坚持下决定继续进

攻。但皇太极也知道此行极险,第二日早晨重申军令,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准

酗酒,采取柴草时必须众人同行,不可落单,充分显露了战战兢兢的心情。皇太极爱读《三

国演义》,这次出师,很有邓艾伐蜀、深入险地的意味⑤。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极命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

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他自

己亲率中军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进入长城,进迫遵化。袁崇焕于十月二十八日得讯,

立即兵分两路,北路派镇守山海关的赵率教带骑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寿、何可

纲等大将从南路西去保卫北京。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

防,准备截断清兵的归路。崇祯正在惶急万状之际,听得袁崇焕来援,自然是喜从天降,大

大嘉奖,发内帑劳军(这次是心甘情愿了),发表袁崇焕作各路援军总司令⑥。

袁崇焕部十一月初赶到蓟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与清兵在马升桥等要隘接仗,

每一仗都胜。清军半夜里退兵。

但北路援军却遭到了重大挫败。赵率教急驰西援,到达三屯营时,总兵朱国彦竟紧闭城

门,不让他部队进城。赵率教无奈,只得领兵向西迎敌,在遵化城外大战,被清军阿济格所

部的左路军包围歼灭,赵率教中箭阵亡。遵化陷落,巡抚王元雅自杀。

清军越三河,略顺义,至通州,渡河,进军牧马厂,兵势如风,攻向北京。大同总兵满

桂、宣府总兵侯世禄中途堵截,都被击溃。满、侯两部兵马退保北京。

袁崇焕得到赵率教阵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伤心爱将之死,又知局面严重,于是两日

两夜急行军三百余里,比清军早到了二天,驻军于北京广渠门外。

袁崇焕一到,崇祯立即召见,大加慰劳,要他奏明对付清兵的方略,赐御馔和貂裘。同

时召见的还有满桂。他解去衣服,将全身累累伤疤给皇帝看,崇祯大为赞叹。袁崇焕以士马

疲劳,要求入城休息。但崇祯心中颇有疑忌,不许他部队入城。袁崇焕要求屯兵外城,崇祯

也不准,一定要他们在城外野战。

清兵东攻,一路上势如破竹,在高密店侦知袁军已到,都是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袁崇

焕会来得这样快。

二十日,两军在广渠门外大战。袁崇焕这时候不能再轻袍缓带、谈笑用兵了,他穿了甲

胄,亲自上阵督战。从上午八时打到下午四时,恶斗八小时,胜负不决。

满桂率兵五千守德胜门。当时北京军民在城头观战,但见清兵冲突而西,从城上望下

来,如黑云万朵,挟迅风而驰,须臾已过。一场激战,满桂受伤,血染征袍,五千兵只剩下

了三千人。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惊胆裂。北京城头守军放大炮支援满桂,但炮

术奇差,炮弹打入满桂军中,杀伤了不少士卒。

主战场是在广渠门。袁崇焕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头守军没有放炮支援袁军),清兵

终于不支败退,退了十余里。袁军直追杀到运河边上。这场血战,清军劲旅阿巴泰、阿济

格、思格尔三部都被击溃。袁崇焕也中箭受伤⑦。

这一役之后,清兵众贝勒开会检讨。皇太极的七哥阿巴泰按军律要削爵。皇太极说:

“阿巴泰在战阵和他两个儿子相失,为了救儿子,才没有按照预定的计划作战,然而并不是

胆怯。我怎么可以定我亲哥哥的罪?”便宽宥了他⑧。可见这一仗清军败得很狼狈。

皇太极与诸贝勒都说:“十五年来,从未遇到过袁崇焕这样的劲敌。”于是不敢再逼近

北京,驻兵在海子、采囿之间。袁崇焕来援北京时,因十万火急,只带了马军五千作先头部

队,其后又到了骑兵四千,广渠们这场大战,是以九千兵当十余万大军,其实是胜得十分侥

幸的。当时一来袁军一鼓作气,奋勇抗敌,二来清军突然遇到袁军,心中先已怯了,斗志不

坚。

袁崇焕知道这一仗侥幸获胜,在军事上并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贪图侥

幸。他对部属说:“按照兵法,侥幸得胜,比打败仗还要不好。”因为碰运气而打胜,也可

因运气不好而败,一败就不可收拾。但如谋定而后战,事先筹划好第二个步骤,即使败了一

仗,也无大患。可是崇祯见清兵没有远退,不断的催促袁崇焕出战。袁崇焕说,估计关宁步

兵全军于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一等大军到达,就可和清兵决战。

这时清军中的大将见到袁崇焕兵少,主张立刻攻城。皇太极终是忌惮袁崇焕,不肯攻

城,推托说是怕损失良将。其实即使在袁崇焕步军大队开到之后,还是不应和清兵决战。明

军的战斗力远不如清兵,双方人数如约略相等,明军胜少败多。在京城外决战,在明方是太

过冒险,万一(其实不是万一,而是极有可能)袁军溃败,甚至全军覆没,北京立刻失陷,

崇祯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决不能拿京师和皇帝来孤注一掷,作为赌注。但多过得一天,

明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勤王之师便多到一批。任何平庸的将才也看得到:应当大军在城外坚

守不战,派游军去截断清兵的粮道,焚烧清兵粮草,再派兵去占领长城各处要隘,使清兵完

全没有退路,然后与清兵持久对抗。简单说来,就是“坚壁清野”。

在任何地方打仗,都须设法立于不败之地。在京城抗敌,更是绝对要立于不败之地。除

非先将皇帝与统帅部先行撤出京城。

时间一久,清军身在险地,军心必然动摇,困在北京郊外,进是进不得,退又退不了,

变成了瓮中之鳖。这时袁崇焕兵权统一,只待援军云集,就可对清军四面重重围困。两军交

战,胜败之分全在乎一股气势。明军战斗力虽然不行,但眼见必胜,兵将都想立功,自然不

会一触即溃。三个月、四个月的打下来,清兵非覆没不可。

在这其间,明军应当再派兵进攻辽阳、沈阳。清兵倾巢而出,本部全然空虚。明军要攻

占辽沈决非难事。取得辽沈后,将一些清军的家属送去清军营中,清兵哪里还有斗志?事实

上当然不能这样顺利。皇太极和众贝勒善于用兵,立刻就会全军急退,冲出长城,如果退得

早,退得快,明军尚未合围,相信袁崇焕拦他们不住。但西路沿途追击,东路另出大军去攻

辽沈而作牵制,清兵大军虽能退回本部,却非输得一败涂地不可。

皇太极这次偷袭实在十分冒险。孙子兵法的重要原则是:设法引敌人进入于我有利的阵

地;让敌人辛辛苦苦的远道来攻,我以逸待劳;敌人初来时兵势锋锐,应当持重不战,待得

敌人困顿怠懈而想退兵之时,便乘机进击⑨。这些求之不得的良机,突然之间都出现了。袁

崇焕熟读孙子兵法,以他的大才,当然能善于利用,就算不能一举而灭了满清,至少也可以

令清兵十余年不敢再来进犯。

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猛攻斯大林格勒。苏军一面扼守坚城,一面另遣大军抄德军后路,

终于聚歼德军三十三万人。经此役后,德军就此一蹶不振。苏军元帅朱可夫的战略,基本原

则也不过是“守坚城,抄后路,聚歼之”九字而已。

然而崇祯是个十分急躁、毫无韧力的青年,那时还没满十九岁,一见袁崇焕按兵不动,

登时便不耐烦起来,不住的催他出战。袁崇焕一再说,要等步兵全军到达才可进攻,现在只

有九千骑兵,和敌兵十余万决战,难求必胜。料想崇祯就怀疑起来了:“你不肯出战,到底

是甚么居心?想篡位么?想胁迫我答应议和么?你从前不断和皇太极书信往来,到底有甚么

密谋?你为甚么一早就料到金兵要从西路来攻北京?”他的性格本来就十分多疑,敌军兵临

城下,又惊又怕之际,想象力定然十分丰富。

这时又有尤世威一路援兵到达,另有侯世禄部一军,两路部队人数不多,战斗力也不

强,如派去和清兵交锋,一战即溃,反而扰乱全军军心,影响京师城防。袁崇焕派尤世威部

去守昌平,那是明成祖以来历代皇帝的陵寝所在,如果给清兵攻占,掘了皇帝祖宗的坟墓,

此事非同小可。他派侯世禄部去守三河,以作蓟州的后应,目的是牵制清军,乘机可截断清

兵归路。北京的卫戍部队本来有所谓“京营”,在明太祖时是全国诸军之冠,精锐之极,可

是这时久未训练,早已无用BC,所以袁崇焕派满桂和自己所带的九千骑兵守北京。崇祯见

他并不将所有援兵都调来守北京,更加忧虑重重。总之,他见清兵来攻,已吓得魂飞魄散,

只盼望所有援军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卫他皇上万岁一个人。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

理。一支部队如果派出去攻击敌军后路,所发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退到南海子,溃败之后,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举烧杀出

气。北京城里居民的心理是和皇帝一样的,顾到的只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听信了谣言,说

袁崇焕不肯出战,别有用心。许多人说清兵是他引来的,目的在“胁和”,使皇帝不得不接

受他一向所主张的和议。于是有人在城头向城下的袁部骑兵抛掷石头,骂他们是“汉奸

兵”。石头砸死了几名兵士。

这种盲目的群众心理,实在是很可怕的,近代的群众心理学书籍中常有提到。第一次宁

远大战,清兵猛攻,眼见城破在即,百姓就大骂袁崇焕害人,清兵退后,便即大哭拜谢。据

动物学家的调查报告,合群的动物(如老鼠)在遇到危难时,往往会撕杀同类,或许是出于

同一心理。

就在这时候,清兵捉到了两名明官派在城外负责养马的太监,一个叫杨春,一个叫王成

德。皇太极心生一计,派了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巴克甚、达海等人监守。

俘虏了两名小小太监,何必要派五名将领来监守?其中当然有计。高、鲍、宁三人是投降满

清的汉人。到得晚上,鲍承先与宁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极所授的密计,大声“耳语”,互相说

道:“这次撤兵,并不是我们打了败仗,那是皇上的妙计。你不见到么?皇上单独骑了马逼

近敌人,敌人军中有两名军官过来,参见皇上,商量了好久,那两名军官就回去了。皇上和

袁督师已有密约,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这两名太监睡在旁边,将两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极命守者假意

疏忽,让杨春逃回北京。杨春将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的禀报了崇祯BD。

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祯召袁崇焕和祖太寿进宫,问不了几句,就喝令将袁崇焕逮

捕,囚入御牢。

祖大寿眼见之下,吓得手足无措,出北京城后等了三天,见袁崇焕始终没有获释。崇祯

派太监向城外袁部宣读圣旨,说袁崇焕谋叛,只罪一人,与众将士无涉。众兵将在城下大

哭。祖大寿与何可纲惊怒交集,立即带了部队回锦州去了BE。正在兼程南下赴援的袁部主

力部队,在途中得悉主帅无罪被捕,北京城中皇帝和百姓都说他们是“汉奸兵”,当然也就

掉头而回。中国历史上甚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敌军兵临城下而将城防总司令下狱,却是

第一次发生。

崇祯见祖大寿带领精兵走了,不理北京的防务,这一下可急起来了,忙派了内阁全体大

学士与九卿到狱中,要袁崇焕写信招祖大寿回来。袁崇焕心中不服,不肯写,说道:“皇上

如有诏书,要我写信,我当然奉旨。再说,我本来是督师,祖大寿听我命令。现今我是监狱

里的犯人,就算写了信,祖大寿也不会重视。”但崇祯不肯低头,不肯正式下旨命他写信,

只是不断派太监出来催促。后来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劝袁崇焕说:“你的忠心和大功,天

下皆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终须以国家为重。”袁崇焕想到了“以国家为重”五字,于

是克制了自己的倔强脾气,写了一封极诚恳的信,要祖大寿回兵防守北京。

这时候祖大寿已冲出山海关北去,崇祯派人飞骑追去送信。追到军前,祖大寿军中喝令

放箭,这时袁部将士怒不可遏,已把崇祯当敌人了。送信的人大叫:“我奉袁督师之命,送

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追兵。”祖大寿骑在马上,等他过来。使者递过信去。祖大寿读

了信后,下马捧信大哭,一军都大哭。祖大寿对母亲很孝顺,他母亲又很勇敢,儿子行军打

仗,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常常跟着部队。这时她劝儿子说:“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

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你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军,皇上就会

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祖大寿觉得母亲的话很对,当即回师入

关,和清兵接战,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带。也即是切断了清兵的两条重要退路BF。

如果这时崇祯立刻悔悟,放袁崇焕出来重行带兵,仍然大有击破清兵的机会。但崇祯只

是一味急躁求战,下旨分设文武两经略。这又是事权不统一的大错误,大概他以为文武分

权,总不能两个经略一起造反。文经略是兵部尚书梁廷栋,武经略是满桂。

清兵于十二月初一攻克良乡,得到袁崇焕下狱的消息,皇太极大喜,立即自良乡回军,

至芦沟桥,击破明副总兵申甫的车营,迫近北京永定门。

申甫的所谓“车营”,是崇祯在惶急中所做的许多可笑事情之一。申甫本来是个和尚,

异想天开的“发明”了许多新式武器,包括独轮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等等,自吹效力

宏大。崇祯信以为真,立即升他为副总兵,发钱给他在北京城里招募了数千名市井流氓,成

立新式武器的战车部队。大学士成基命去检阅新军,认为决不可用,崇祯不听。皇太极回师

攻来时,这个战车部队出城交锋,一触即溃,木制大炮自行爆炸,和尚发明家阵亡。

满桂身经百战,深知应当持重,不可冒险求战,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战,势必

与袁崇焕一样,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与总兵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集骑兵、步兵四万列

阵。皇太极令部属冒穿明兵服装,拿了明军旗帜,黎明时分突然攻近。明军不分友敌,登时

大乱,满桂、孙祖寿都战死,黑云龙、麻登云被擒。京师大震。

这时祖大寿、何可纲等得到袁崇焕狱中手书,又还兵来救。皇太极对袁部终是忌惮,感

到后路所受到的威胁严重,于是并不进攻北京,写了两封议和的信,放在安定门和德胜门城

门口,取道冷口而还辽东。

当清兵围城时,崇祯的张皇失措,不单表现在将袁崇焕下狱一事上,此外倒霉的大臣还

有不少。他认为兵部尚书王洽处置不善,下狱。王洽相貌堂堂,魁梧威猛,当时是很出名

的。崇祯用他做兵部尚书,就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说他像个“门神”。当时北京人私下说,

门神一年一换,这个王门神的兵部尚书一定做不长久。果然不到过年,门神就除下来了。围

城时一切混乱,监狱中的囚犯乘机大举越狱,于是刑部尚书和侍郎下狱。崇祯又“发觉”北

京的城墙不大坚固,似乎挡不住清兵猛攻,其实,那时城墙就算坚固之极,他也会觉得还不

够坚固,于是将工部尚书和工部几名郎中一起在朝廷上各打八十棍再下狱。三个郎中两个年

老、一个体弱,都在殿上当场活活打死了。至于那个蓟辽总督刘策,他负责的长城防线被清

兵攻破,崇祯将他处死,更是不在话下。

当时各地来北京勤王的部队着实不少,本来由袁崇焕统一指挥,大可发挥威力。袁崇焕

一下狱,各路兵马军心大乱,再加上欠饷和指挥混乱,山西和陕西的两路援军都溃散回乡,

成为“流寇”的骨干。“流寇”本来都是饥民,只会抢粮,不会打仗,这些溃兵一加入,有

了军事上的领导,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为明朝的威胁,就从那时开始。

①《明清史料》甲编,崇祯二年五月,袁崇焕奏:“今各边兵饷,历过未给二百余万。

凡请饷之疏,俱未蒙温谕,而索饷兵哗,则重处任事之臣。一番共哗,一番发给,一番逮

治。哗则饷,不哗则不得饷。去年之宁远,今年之遵化,谓哗不由饷乎?近各镇多以哗矣。

哗不胜哗,诛不胜诛,外防虏讧,内防兵溃。如秦之大盗,哗兵为倡,可鉴也。”

②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建都》:“北都之亡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

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有明都燕不过二百年,而英宗狩于土木,武宗困于阳和,景泰初

京城受围,嘉靖二十八年受围,四十三年边人阑入。崇祯间京城岁岁戒严,上下精神毙于寇

至,日以失天下为事,而礼乐政教犹足观乎?”

CtCulturalHis

tory(中国文化简史):“首都的地位,是明朝主要的弱点之一,是它覆亡的主要原

因。”该书对明朝建都北京的不利有详细分析

oynbee:AStudyofHistory(历史研究)的引论中说:“一个比较文

明的社会与一个比较落后的社会之间的疆界,如果不再推移,疆界不会就此平衡稳定,时间

过去,发展会倾向于对比较落后的社会有利。”

④BertrandRussell:TheProblemofChina(中国问

题):“中华帝国所以能够一直持续到今日,并非由于任何军事技术;相反的,以它的疆域

和资源来说,在大多数时间中,它在战争中的表现都是衰弱无能的。”

⑤皇太极在回军的谕示中说,此行是“渡陈仓、阴平之道,(定)破釜沉舟之计。”

⑥《崇祯长编》,十一月十五日兵部有疏云:“畿东州县,风鹤相惊,人无固志。自督

师提兵入援,分派驻防,遂屹然无恙。”得旨:“谕兵部:袁崇焕入关赴援,驻师丰润,与

蓟军东西猗角,朕甚嘉慰。即传谕崇焕,多方筹划,计出万全,速建奇功,以膺懋赏。”又

谕:“各路援兵,全听督师袁崇焕调度。”崇祯这道上谕中,“计出万全”与“速建奇功”

两件事根本是大大矛盾的。

⑦朝鲜对明清战事密切注意,所以朝鲜方面的记载也很有参考价值。据朝鲜《仁祖实

录》卷二十二:“(袁)军门领诸将及一万四千兵……由间路驰进北京,与贼对阵于皇城齐

化门。贼直到沙窝门。袁军门、祖总兵等,自午至酉,魔战十数合,至于中箭,幸而得捷,

贼退兵三十里。贼之得不攻陷京城者,盖因两将力战之功也。”

⑧《清史稿·阿巴泰传》。

⑨《孙子》:“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近待远,以佚待劳。”“故善用兵

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BC《崇祯长编》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兵科给事中陶崇道疏言:“昨工部尚书张风翔亲至

城头,与臣同阅火器,见城楼所积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询之将领,

皆各茫然,问之士卒,百无一识。有其器而不能用,与无器同;无其器以乘城,与无城同。

臣等能不为之心寒乎?”明军守城,主要是靠火器,守城将士连火器都不会使用,由放大炮

反而杀伤满桂部队可知。如果没有袁崇焕来援,北京非给清兵攻陷不可。

BD据王氏《东华录》天聪三年所载。又据《崇祯长编》二年十二月甲子:“大清兵驻

南海子,提督大坝马房太监杨春、王成德为大清兵所获,口称:‘我是万岁爷养马的官

儿。’大清兵将杨春等带至德胜门鲍姓等人看守。”BE崇祯二年十二月甲戌,祖大寿疏

言:“比因袁崇焕被拿,宣读圣谕,三军放声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奋勇图功以赎督师

之罪,此捧旨内臣及城上人所共闻共见者,奈讹言日炽,兵心已伤。初三日,夜哨见海子外

营火,发兵夜击,本欲拚命一战,期建奇功,以释内外之疑,不料兵忽东奔……”祖大寿此

疏当然有卸免自己责任的用意,但当时士卒愤慨万分,自动东奔的情形也必存在。

BF袁崇焕狱中写信、祖大寿接信后回师等情状见余大成《剖肝录》。永平即今卢龙

县,当时为府治。

十三

袁崇焕蒙冤下狱,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

光都上疏解救。总兵祖大寿上书,愿削职为民,为皇帝死战尽力,以官阶赠荫请赎袁崇焕之

“罪”。袁崇焕的部属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余口,到宫外申请,愿意全家入狱,代替袁崇焕

出来。崇祯一概不准。崇祯一定很清楚的知道,单凭杨太监从清军那里听来的几句话,就此

判定袁崇焕有罪,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何况这“群英会蒋干中计”的故事,人人皆知。皇

帝而成了大白脸曹操,太也可羞。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御史曹永祚忽然捉到了奸细刘

文瑞等七人,自称奉袁崇焕之命通敌,送信去给清军。这七名奸细交给锦衣卫押管。崇祯命

诸大臣会审,不料到第二天辰刻,诸大臣会齐审讯,锦衣卫报称:七名奸细都逃走了。众大

臣相顾愕然,心中自然雪亮,皇上决心要杀袁崇焕。锦衣卫是皇帝的御用警察,放走这七名

“奸细”,自然是出于皇帝的密旨。猜想起来,那御史曹永祚本来想附和皇帝,安排了七名

假奸细来诬陷袁崇焕,但不知如何,部署无法周密,预料众大臣会审一定会露出马脚。崇祯

就吩咐锦衣卫将七名奸细放了,更可能是悄悄杀了灭口。

对于这件事,负责监察查核军务的兵科给事中钱家修向皇帝指出了严重责问。崇祯难以

辩驳,只得敷衍他说,待将袁崇焕审问明白后,便即派去边疆办事立功,还准备升他的官。

崇祯这个答复,其实已等于承认袁崇焕无罪①。

兵部职方司主管军令、军政,对军务内情知道得最清楚。职方司郎中(司长)余大成极

力为袁崇焕辩白,与兵部尚书梁廷栋几乎日日为此事争执。当时朝廷加在袁崇焕头上的罪名

有两条,一是“叛逆”,二是“擅主和议”。所谓叛逆,惟一的证据是擅杀毛文龙,去敌所

忌。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手续上固有错误,可是毛死之后,崇祯明令公布毛文龙的罪状,又

公开嘉奖袁崇焕杀得对,就算当真杀错,责任也是在皇帝了,已不能作为袁崇焕的罪名②。

嘉靖年间,曾有过一个类似的有名例子:在徐阶的主持下,终于扳倒了大奸臣严嵩、严

世蕃父子。严世蕃十分工于心计,在狱中设法放出空气,说别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说我害

死沈炼、杨继盛,我父子就难逃一死。三法司听到了,果然中计,便以此定为他的主要罪

名。徐阶看了审案的定稿之后,说道:“这道奏章一上去,严公子就无罪释放了。”三法司

忙问原因。徐阶解释理由:杀沈杨二人,是嘉靖皇帝下的特旨,你们说沈杨二人杀错了,那

就是指责皇上的不是。皇上怎肯认错?结果当然释放严世蕃,以证明皇帝永远正确。三法司

这才恍然大悟,于是胡乱加了一个“私通倭寇”的罪名,就此杀了严世蕃。

但崇祯对于这样性质相同的简单推论,竟是完全不顾。

至于“擅主和议”,也不过是进行和平试探而已,并非“擅缔和约”。袁崇焕提出缔和

建议而给朝廷否决,崇祯如果认为他“擅主和议”是过失,当时就应加以惩处,但反而加他

太子太保的官衔,自二品官升为从一品,又赐给他蟒袍、玉带和银币。又升又赏,“擅主和

议”这件事当然就不算罪行了。这时关外的将吏士民不断到总督孙承宗的衙门去号哭,为袁

崇焕呼冤,愿以身代。孙承宗深信袁崇焕是无罪的,极力安抚祖大寿,劝他立功,同时上书

崇祯,盼望以祖大寿之功来赎袁崇焕之“过”。崇祯不予理睬。

有一个没有任何功名职位的布衣程本直,在这时候显示了罕有的侠义精神。这样的事,

纵然在轻生重义的战国时代,也足以轰传天下。

程本直与袁崇焕素无渊源,曾三次求见都见不着,到后来终于见到了,他对袁钦佩已

极,便投在袁部下办事,拜袁为老师。袁被捕后,程本直上书皇帝,列举种种事实,为袁崇

焕辩白,请求释放,让他带兵卫国。这道白冤疏写得怨气冲天,最后申请为袁崇焕而死③。

崇祯大怒,将他下狱,后来终于将他杀了,完成他的志愿。

大学士韩p是袁崇焕考中进士的主考官,是袁名义上的老师,因此而被迫辞职。御史罗

万爵申辩袁崇焕并非叛逆,因而削职下狱。御史毛羽健曾和袁崇焕详细讨论过五年平辽的可

能性,因此而罢官充军。

当时朝臣之中,大约七成同情袁崇焕,其余三成则附和皇帝的意思,其中主张杀袁崇焕

最力的是首辅温体仁和兵部尚书梁廷栋。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吴兴)人,在《明史》中列于《奸臣传》。他和毛文龙是大同乡,

一心要为毛报仇。梁廷栋和袁崇焕是同年,同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又曾在辽东共事。当

时袁崇焕是他上司,得罪过他。他心中记恨,既想报仇,又要讨好皇帝。

崇祯身边掌权的太监,大都在北京城郊有庄园店铺私产,清兵攻到,焚烧劫掠,众太监

损失很大,大家都说袁崇焕引敌兵进来。毛文龙在皮岛当东江镇总兵之时,每年饷金数十

万,其中一大部分根本不运出北京,便在京城中分给了皇帝身边的用事太监。毛文龙一死,

众太监这些大收入都断绝了。此外还有几名御史高捷、袁弘勋、史范土等人,也主张杀袁崇

焕,他们却另有私心。当袁崇焕下狱之时,首辅是钱龙锡,他虽曾批评袁崇焕相貌不佳,但

一向对袁很支持。高捷等人在天启朝附和魏忠贤。惩办魏忠贤一伙奸党的案子叫做“逆

案”,高捷、史?等案中有名,只不过罪名不重,还是有官做。钱龙锡是办理“逆案”的主

要人物之一。高捷一伙想把袁崇焕这案子搞成一个“新逆案”,把钱龙锡攀进在内。因为袁

崇焕曾与钱龙锡商量过杀毛文龙的事,钱并不反对,只劝他慎重处理。“新逆案”一成,把

许多大官诬攀在内,老逆案的臭气就可冲淡了。结果新逆案没有搞成,但钱龙锡也丢官下

狱,定了死罪,后来减为充军。

满桂部队最初败退到北京时,军纪不佳,在城外扰民,北京百姓不分青红皂白,把罪名

都加在袁崇焕头上。

个人的私怨、妒忌、党派冲突、谣言,交织成了一张诬陷的罗网,而最令人感到痛心

的,是袁崇焕亲信谢尚政的叛卖。谢尚政是东莞人,武举,袁崇焕第一次到山海关、第一次

上奏章就保荐他,说是自己平生所结的“死士”,可见是袁崇焕年轻时就结交的好朋友。他

在袁的提拔下升到参将。袁杀毛文龙,就是这个谢参将带兵把毛部士卒隔在围外。兵部尚书

梁廷栋总觉得要杀袁没有甚么充分理由,便授意谢尚政诬告,答允他构成袁的罪名之后可以

升他为福建总兵。谢尚政利欲熏心,居然就出头诬告这个平生待他恩义最深的主帅。以袁崇

焕知人之明,毕竟还是看错了谢尚政。要了解一个人,那是多么的困难!袁崇焕对崇祯的胡

涂与奸臣的诬陷,或许并不痛恨,因为崇祯与众奸臣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但对于谢尚政的忘

恩负义,一定是耿耿于怀吧?或许,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岳飞,也被部下大将王贵所诬

告,因而构成了风波亭之狱。只是王贵诬告,是由于秦桧、张俊的威迫,谢尚政却是受了利

诱,比较起来,谢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谢尚政枉作小人,他的总兵梦并没有做成,不久梁廷

栋以贪污罪垮台,查到谢尚政是贿赂者之一,谢也因此革职。

袁崇焕的罪名终于确定了,是胡里胡涂的所谓“谋叛”。崇祯始终没有叫杨太监出来作

证。擅杀毛文龙和擅主和议两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祯无论如何难以自圆其说,终于也不提

了。本来定的处刑是“夷三族”,要将袁崇焕全家、母亲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满门抄斩。

余大成去威吓主理这个案子的兵部尚书梁廷栋:“袁崇焕并非真的有罪,只不过清兵围城,

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换了六位尚书,亲眼见到没一个尚书有好下场。你做兵部尚

书,怎能保得定今后清兵不再来犯?今日诛灭袁崇焕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若是再来,梁

尚书,你顾一下自己的三族罢。”

梁廷栋给这番话吓怕了,于是和温体仁商议设法减轻处刑,改为袁崇焕凌迟,七十几岁

的母亲、弟弟、妻子,几岁的小女儿充军三千里。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牵累了④。

“凌迟”规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将人杀死,否则刽子手有罪,那就是所

谓“千刀万剐”。所以骂人“杀千刀”是最恶毒的咒骂。

袁崇焕被绑上刑场,刽子手还没有动手,北京的众百姓就扑上去抢着咬他的肉,直咬到

了内脏。刽子手依照规定,一刀刀的将他身上肌肉割下来。众百姓围在旁边,纷纷叫骂,出

钱买他的肉,一钱银子只能买到一片,买到后咬一口,骂一声:“汉奸!”⑤

因为北京城的百姓认定,去年清兵围城是他故意引来的。很难说这样的谣言从何而来,

是痛恨袁崇焕的大臣与太监们散播出去的?还是一般群众天生的喜欢听信谣言?又或许,受

到了重大惊恐和损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从长远来说,人民的眼睛确是雪亮的,然而当他们受到欺蒙之时,盲目而冲动的群众,

可以和暴君一样的胡涂,一样的残酷。但隔得远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财产并不受到直接的影

响时,人们就可以冷静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里一批受了欺骗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

焕是冤枉的,连朝鲜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⑥。

袁崇焕死后,骸骨弃在地下,无人敢去收葬。他有一个姓余的仆人,顺德马江人,半夜

里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隔一道城墙,广渠门外的一片广场之上、城壕

之中,便是八个半月之前袁崇焕率领将士大呼酣战的地方。他拚了性命击退来犯的十倍敌

军,保卫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则将他割成了碎块。

那姓余的义仆终身守墓不去,死后就葬在袁墓之旁。非常奇怪的是,余君的子孙世世代

代都在袁崇焕墓旁看守。直到民国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余君的子孙,他们说是为了遵守祖

宗的遗训⑦。

程本直、余仆的行为表现了人性中高贵的一面。谢尚政的行为表现了人性中卑劣的一

面。袁崇焕的死法,却又显示了群众在受到宣传的愚弄、失却了理性之后,会变得如何狂暴

可怖。袁崇焕是一团火一样的人,在他周围,燃烧的是高贵的火焰、邪恶的火焰、狂暴的火

焰。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灵魂中的火焰那样,都是猛烈地闪亮的。

袁崇焕死后,旧部祖大寿、何可纲率军驻守锦州、宁远、大凌河要塞,清军始终不能越

雷池一步。崇祯四年八月,皇太极以倾国之师,在大凌河将祖大寿紧紧包围,十月间祖大寿

不支投降。副将何可纲不降,被杀。祖大寿骗皇太极说可为满清去取锦州,但一到锦州,立

即就守城,此后皇太极派大将几次进攻都打不下来。皇太极两次御驾亲征,攻锦州、攻宁

远,都无功而退。直到崇祯十四年三月,清兵大军再围锦州,整整围攻一年,到第二年三

月,先击溃了洪承畴十四万大军,祖大寿粮尽援绝,又再投降。祖大寿到顺治十三年才死,

始终不曾为满清打过一仗,大概是学了《三国演义》中“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宗旨,满清也

没有封他甚么官。比之满桂、赵率教、何可纲、孙祖寿等人,祖大寿有所不如,但比之其余

的降清大将却又远胜了。

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吴的父亲吴襄曾做宁远总兵,和祖大寿是关辽军中同袍,都是

袁崇焕的部属。当明清之际,汉人的统兵大将十之七八是关辽一系的部队。吴三桂、孔有

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诏、曹变蛟、黄得功、刘泽清等都是。这些人有的投降

满清,有的为明朝战死,都是极有将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袁崇焕若是不死而统率这

一批精兵猛将,军事局面当然完全不同了。吴三桂如是袁崇焕的部将,最多不过是“抱头痛

哭为红颜”而已,根本没有机会让他“冲冠一怒”,为了陈圆圆而引清兵入关。

袁崇焕无罪被杀,对于明朝整个军队士气打击非常沉重。从那时开始,明朝才有整个部

队向满清投降的事。更有人带了西洋大炮过去,满清开始自行铸炮。辽东将士都说:“袁督

师这样忠勇,还不能免,我们在这里又干甚么?”⑧降清的将士写信给明将,总是指责明朝

昏君奸臣陷害忠良⑨。

袁崇焕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干的政治家,甚至以严格的军事观点来看,他

也不是韩信、岳飞、徐达那样善于用兵的大军事家。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点,然而

他凭着永不衰竭的热诚,一往无前的豪情,激励了所有的将士,将他的英雄气概带到了每一

个部属身上。他是一团熊熊烈火,把部属身上的血都烧热了,将一群萎靡不振的残兵败将,

烧炼成了一支死战不屈的精锐之师。他的知己程本直称他是“痴心人”,是“泼胆汉”,全

国惟一肯担当责任的好汉BC。袁崇焕却自称是大明国里的一个亡命徒BD。亡命徒是没有家

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官居一品,过的却是亡命徒生涯,只因这十年之中,他生命

之火在不断的猛烈燃烧。司马迁在《留侯世家》中说,本来以为张良的相貌一定魁梧奇伟,

但见到他的图形,容貌却如美女一般。我们看到袁崇焕的遗像时,恐怕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图像中的袁崇焕虽不怎样俊美,但洵洵儒雅,很难想像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如此刚强侠烈。

①钱家修《白冤疏》:“嗟嗟!锦衣何地?奸细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

有翼而能上飞耶?总欲杀一崇焕,故不惜互为陷阱。”其中又说:“方天启年间,诸阳失

卫,山海孤寒。当此时谁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顾?独崇焕以八闽小吏,报效而东,履历风

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夜静胡笳,征人泪落。焕独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

父之难,有不得不然者耳。”崇祯批答:“批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鞫问明白,即着前

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

②袁崇焕下狱后,毛文龙的朋友乘机要求为毛翻案,请求赐讠盒抚恤。崇祯不准,说毛

之死是“罪有应得”,不准以袁崇焕为借口而翻案。见程本直:《漩声》。

③程本直《白冤疏》中说:“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

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

处,而城头炮石,乱打多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最后说:

“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收臣于狱,俾

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

地下,含笑有余荣矣。”

④朝廷抄袁崇焕的家,家里穷得很,没有丝毫多余的财产。他在辽西的家属充军到浙

江,后来改充军到贵州,在广东东莞的充军到福建。《明史》说袁崇焕没有子孙。近人叶恭

绰则说:“袁后裔不知以何缘入黑龙江汉军旗籍。”当时满清掳掠大量汉人至辽东为奴,我

猜想袁崇焕的子孙多半是给满清掳掠了去,到黑龙江苦寒之地作农奴,因而编入汉军旗籍。

袁崇焕的冤狱,到清朝乾隆年间方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于乾隆四年七月,其中

《袁崇焕传》中,根据清方的档案纪录,直言皇太极如何用反间计的经过。乾隆皇帝隔了几

十年,才读到《明史》中关于袁崇焕的记载,对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焕有无子

孙,结果查到只有旁系的远房子孙,乾隆便封了他们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

了。

⑤见《明季北略》。

⑥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焕传》说:“遂磔崇焕于市……天下冤之。”朝鲜《仁

祖实录》八年二月丁丑载:朝鲜的使者朴兰英到沈阳,满清的王公当着他面互相“耳语”,

说袁经略果然和我们同心,只可惜事情败露而被逮捕。这样的国家机密,怎会当着外国使臣

的面而互相耳语,故意让他听到?朴兰英明白他们的用意,只不过想借他而传言到明朝去,

以便尽快杀了袁崇焕,所以他在给朝鲜国王的奏章中说:“此必行间之言也。”直到一百年

之后,朝鲜的君臣们在讨论明朝覆亡的原因时,还说主要原因是杀袁崇焕(见朝鲜《英宗实

录》六年十一月辛未,即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年)。

⑦民国五年,东莞人张伯桢的儿子死了,他佩服袁崇焕,将儿子葬在袁墓的旁边。当时

看守袁墓的仍是佘氏子孙,叫做余淇。张伯桢为袁崇焕的义仆也立了碑。

⑧杨士聪《五堂荟记》卷二:“袁既被执,辽东兵溃数多,皆言:‘以督师之忠,尚不

能自免,我辈在此何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问矣。”《明史·袁崇焕传》:“自崇

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⑨《明清史料》丙编,辽将自称“在此立功何用”,故“北去胡”而投降满清,其中有

人致书旅顺明将:“南朝主昏臣奸,陷害忠良。”

BC程本直《漩声》:“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

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BD程本直《漩声》中引袁崇焕的话说:“子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

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

一亡命之徒也’可也。”

十四

崇祯所以杀袁崇焕,并不只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那么简单。如果是出于一时误信,可

说他只是愚蠢。《三国演义》写曹操误中周瑜反间计,听信蒋干的密报,立刻就杀了水军都

督蔡瑁、张允,等到两人的首级献到帐下,曹操登时就省悟了,自言自语:“我中计了!”

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然而崇祯于十二月初一将袁崇焕下狱,到明年八月十六才处死,中间

有八个半月时间深思熟虑。他曾几次想放了袁崇焕,要他再去守辽,因此有“守辽非蛮子不

可”的话,从宫中传到外朝来①。既然有这样的话,当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极的反间计。他称

袁崇焕为“蛮子”,那是既讨厌他的倔强,却又不禁佩服他的干劲和才能。

然而为甚么终于杀了他?显然,崇祯不肯认错,不肯承认当时误中反间计的愚蠢。杀袁

崇焕,并不是心中真的怀疑他叛逆,只不过要隐瞒自己的愚蠢。以永远的卑鄙来掩饰一时的

愚蠢!

为甚么隔了这么久才杀他?因为清兵一直占领着冀东永平等要地,威胁北京,直到六月

间才全部退出长城,在此以前,崇祯不敢得罪关辽部队。要等到京师的安全绝对没有了问题

才动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杀,而是不敢杀。

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个大学士(相当于宰相或副宰相),十四个兵部尚书(那是

指正式的兵部尚书,像袁崇焕这样加兵部尚书衔的不算)。他杀死或逼得自杀的督师或总

督,除袁崇焕外还有十人,杀死巡抚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个兵部尚书中,王洽下狱死,

张凤翼、梁廷栋服毒死,杨嗣昌自缢死,陈新甲斩首,傅宗龙、张国维革职下狱,王在晋、

熊明遇革职查办。可见处死大臣,在他原不当是一件大事。这些兵部尚书中,有些昏愦胡

涂,有些却也忠耿干练,例如傅宗龙,只因为向崇祯奏禀天下民穷财尽的惨状,崇祯就大为

生气,责备他道:“你是兵部尚书,只须管军事好了,这些陈腔滥调,说它干甚么?”后来

便将他关入狱中,关了两年。崇祯传下来的笔迹,我只见到一个用在敕书上的花押,以及

“九思”两个大字。“九思”出于《论语》。孔子说:君子有九种考虑:看的时候,考虑看

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考虑听清楚了没有;考虑自己的表情温和么?态度庄重么?说话诚

恳老实么?工作严肃认真么?遇到疑难,考虑怎样去向人家请教;要发怒了,考虑有没有后

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时候,考虑是不是该得。这就是所谓“九思”②。此人大书“九

思”,但自己显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后,得了个“思宗”的谥法,总算有了一思。

我九岁那一年的旧历五月二十,在故乡海宁看龙王戏。看到一个戏子悲怆凄凉的演出,

他披头散发的上吊而死,临死时把靴子甩脱了,直甩到了戏台竹棚的顶上。我从木牌子上写

的戏名中,知道这出戏叫作《明末遗恨》。哥哥对我说,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当时我

只觉得这皇帝有些可怜。一九五○年秋天,我在北京住了一段时候,曾去了崇祯吊死的煤

山,望到皇宫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北京秋日的艳阳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祯在吊死之前的

一刹那曾站在这个地方,一定也向皇宫的屋顶凝视过了,尽管这人卑鄙狠毒,却也不免对他

有一些悲悯之情。

他孤独得很,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因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

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见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君臣相对而泣,束手无

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写了“文臣个个可杀”六个字,给身边的近侍太监看了,当即抹去。他

在自杀之前,用血写了一道诏书,留在宫中,对李自成说,这一切都是群臣误我的,你可以

碎裂我的尸体,可以将我的文武百官尽数杀死③。可见他始终以为一切过失都是在文武百

官,痛恨所有为他办事的人。他哥哥天启从做木工中得到极大乐趣,依恋乳娘,相信魏忠贤

一切都是对的,精神上倒很平安。崇祯却只是烦躁、忧虑、疑惑、跋徨,做十七年皇帝,过

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拚命想办好国家大事,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皇帝是不能辞职的!

他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他连魏忠贤都没有。他没有精神上的信仰,一度听了徐光启

的劝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爱子悼灵王生病,天主没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对天主失却

了信心。他没有真正的爱好。他不好色,连陈圆圆这样的美女送进宫去,他都不感兴趣而遣

出宫来。

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君主被敌人俘虏或杀死的很多,在政变中被杀的更多,但临危自

杀的却只有崇祯一人。由于他的自杀,后人对他的评价便比他实际应得的好得多。只因他不

好酒色,勤于政事,后人就以为他本身是个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说他并不真的十

分胡涂,只不过受到欺蒙,一切坏事都是群臣干的④。只因他遗诏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杀死一

个百姓,后人便以为他真的爱百姓(难道他十七年中所杀的百姓还少了?),只因他说过

“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后人便以为明朝所以亡,责任是在群臣身上。其实他

说这样的话,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国之君。他拥有绝对的权力,却将中兴之臣、治国平天下

之臣杀的杀、罢的罢,将一批亡国之臣走马灯般换来换去,那便构成了亡国之君的条件。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专制、最腐败、统治者最残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为中国数千年中

最黑暗的时期之一。明朝当然应该亡,对于中国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焕抗拒满清入侵,却不能说是错了。当时满清对明朝而言是异族,是外国,清

兵将汉人数十万、数十万的俘虏去,都是作为奴隶或农奴。清兵占领了中国的土地城市,总

是烧杀劫掠、极残酷的虐待汉人。不能由于后代满清统治胜过了明朝,现在满族又成为中华

民族中一个不可分离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焕当时抗御外族入侵的重大意义。正如将来世界

大同之后,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国保持独立和领土主权完整的主张。清朝比明朝好,只不过中

国人运气好,碰到了几个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焕当时是不会知道的。只要专制

独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运气。袁崇焕和亿万中国人气不好,遇上了崇祯。

崇祯运气不好,做上了皇帝。他仓皇出宫那一晚,提起剑来向女儿长平公主斩落时,凄然说

道:“你为甚么生在我家?”正是说出了自己的心意。他的性格、才能、年龄,都不配做掌

握全国军政大权的皇帝。归根结底,是专制制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民。

在合理的政治制度与社会制度下,万历可以成为一个精明的商人,最后被送入戒毒所。

天启是一个精巧的木匠。崇祯做甚么好呢?他残忍嗜杀,暴躁多疑,性格中有强烈的犯罪倾

向,在现代社会中极可能成为一个犯罪的不良青年,但如加以适当的教育与训练,可以在屠

宰场中做屠夫(我当然并不是说屠夫有犯罪倾向),那也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他不能做猎

人,因为完全缺乏耐心。

后世的评论者大都认为,袁崇焕如果不死,满清不能征服中国⑤。我以为这种说法是不

对的。只要崇祯是皇帝,袁崇焕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基本局面,除非他杀了崇祯而自

己来做皇帝,这当然不符合他的性格。在君主专制独裁的制度之下,权力在皇帝手里。

袁崇焕死后二百三十六年,那时清朝也已腐烂得不可收拾了,在离开袁崇焕家乡不远的

地方,诞生了孙中山先生。他向中国人指明:必须由见识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来

管理国家大事。一旦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欺压人民

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

个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福的大权交在一个人手里,是中

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根源。过去我们不知道如何避免这种灾难,只盼望上天生下

一位圣主贤君,这愿望经常落空。那是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中国人的不幸。孙中山先生不但

说明了这个道理,更毕生为了铲除这个灾祸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焕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抗敌入侵,保卫人民;在孙中山先生的时代,高贵勇

敢的人去反抗专制,为人民争取民主自由。在每一个时代中,我们总见到一些高贵的勇敢的

人,为了人群而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们的功业有大有小,孙中山先生的功业极大,袁崇焕当

然小得多,然而他们都是奋不顾身,尽力而为。时代不断在变迁,道德观念、历史观点、功

过的评价也不断改变,然而从高贵的人性中闪耀出来的瑰丽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

使在最黑暗的时期之中,也照亮了人类历史的道路。

历史上有许多人为人群立了大功业,令我们感谢;有许多人建立了大帝国和长久的皇

朝,令我们惊叹。然而袁崇焕“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极度悲惨的遭遇,这个生死以

之的“痴心人”,这个无法无天的“泼胆汉”,却更加强烈的激荡了我们的心。

崇祯和袁崇焕两人的性格,使得这悲剧不可能有别的结局。两人第一次平台相见,袁崇

焕提出“五年平辽”的诺言,杀机就已经伏下了。以后他请内帑、主和议、杀毛文龙,悲剧

一步步的展开,杀机一层层的加深,到清军兵临北京城下而到达高潮。在这悲剧的高潮中,

崇祯不许袁部入城是第一个波浪;袁部苦战得胜,崇祯催逼他去追击十倍兵力的清军,是第

二个波浪;北京城里毁谤袁崇焕的谣诼纷传是第三个波浪;终于,皇太极使反间计而崇祯中

计。至于后来的凌迟,已是戏剧结构上的荡漾余波⑥了。

即使没有皇太极的反间计,崇祯终于还是会因别的事件、用别的借口来杀了他的。

我们想象崇祯二年腊月中国北方的情形:在永平、滦州、迁安、遵化一带的城内和郊

外,清兵的长刀正在砍向每一个汉人身上,满城都是鲜血,满地都是尸首⑦……

在通向长城关口的大道上,数十万汉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骑在马上的清兵挥舞鞭子

在驱赶。清兵不断的欢呼大叫,这些汉人是他们俘虏来的奴隶,男的押去辽东为他们做苦

工,女的分给兵将淫乐⑧……

在陕西,灾荒正在大流行。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饥饿的父母养不活儿女,只好将他们抛

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呼叫:“爸爸,妈妈!”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

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抛弃。做母亲的看着满地死儿,舍得把手

里的孩子抛下来吗?但如带回家去,难道眼看他活活的饿死⑨……流离在道路上的饥民不知

道怪谁才好,只有怪天。他们向来对老天爷又敬又怕,这时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狱中上刀

山、下油锅也不管了,他们破口大骂老天爷,有气无力的咒骂,终于倒在地下,再也起不来

BC……在北京城的深宫里,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在拍着桌子发脾气。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

不断的问太监:“袁蛮子写了信没有?怎么还不写好?这家伙跟我过不去,非将他千刀万剐

不可。你们再去催,叫他快写信给祖大寿!”他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眼中布满了红

丝,不断的说:“杀了他!杀了他!”……

在阴森寒冷的御牢里,袁崇焕提笔在写信给祖大寿,砚台里会结冰吧?他的手会冻得僵

硬吗?会因愤怒而颤抖吗?他的信里写的是些甚么句子?泪水一定滴上了信笺罢?

皇帝的信使快马驰出山海关外,将这封信交在祖大寿的手里。祖大寿读信之后,伏地大

哭。讯息传了开去:“督师有信来!”

辽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数万名间关百战、满身累累枪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

在地下向着北京号啕痛哭,因为他们的督师快要被皇帝杀死了。战马悲嘶,朔风呼啸,绵延

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愤怒伤心的豪士,白雪不断的落在他们的铁盔上、铁甲上……

①见余大成《剖肝录》。

②《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

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崇祯死后,因为没有确定的接班人,也就没有确定的谥法,有毅宗、庄烈帝、怀帝、愍

帝、思宗等谥。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谥,《逸周书》的谥法解中说:“道德纯一曰思,

大省(即“眚”,灾害的意思)兆民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外内思索曰思。”

汉朝的王逸作过一篇楚辞,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

世、悯上、遭厄、悼乱、伤时、哀岁、守志。所说的悼乱伤时,疾世哀岁,逢尤遭厄,和袁

崇焕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祯写这《九思》二字时,所想到的当然不会是王逸的

《九思》。

③崇祯遗诏:“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虏陷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

朕也。任尔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这道遗诏,和相

传留在他身上的遗书文字稍有不同。

④“君非甚閛e,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⑤梁启超在《袁崇焕传》的题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词,传中说:广

东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的关系很浅薄,历史上影响到全中国的人物极少,只有唐朝六

祖慧能光大了禅宗,明朝陈白沙在哲学上倡明唯心论,成为王阳明的先驱,而“以一身之言

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只有袁崇焕一人。(其实,他即使不

提到孙中山先生,也应当提洪秀全。)又说:“故袁督师一日不去,则满洲万不能得志于中

国。”康有为在《袁督师遗集序》中说:“若吾粤袁督师之丧于谗间也,天下震动,鬼神号

泣,明社遂屋,余祸烈烈,波荡至今。呜呼,天下才臣名将多矣,谗死亦至伙,而恻恻于人

心,震惕于敌国,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实以一身之生命关中国之全局,则岂惟

杜邮、钟室、凉风、金牌之凄感也。……假若间不行而能尽其才,明或不亡。”他认为白

起、韩信、斛律光、岳飞四人被谗而死,虽令人感叹,但于国家存亡无关,不及袁崇焕事件

影响深远。

李济深《重修明督师袁崇焕词墓碑》:“论明清间事者,佥以为督师不死,满清不能入

主中原。”叶恭绰谒袁崇焕墓诗:“史笔只今重论定,好申正气息群纷。”注云:“近日史

学家钩稽事实,证明袁如不死,满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中原,故袁死所关之重,有同

岳飞于宋。文天祥辈尚非其比也。”

⑥戏剧结构上高潮过后的余波(anti-climax),通常译作“反高潮”,似

不甚贴切。

⑦《清史列传》卷三:“岳托(满清大将,代善之子,皇太极的侄儿)曰:辽东以久不

降,故诛之。杀永平人,乃贝勒阿敏所为……六年正月,(岳托)奏言:前克辽东、广宁,

汉人拒命者诛之,复屠永平、滦州汉人。”

⑧满清每次出兵,都俘虏大量汉人去做生产工具。这次进攻北京之役俘虏的实数无记

录,但知阿巴泰攻掠山东之役(《碧血剑》中提到的那一次)“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

口。”相信崇祯二年一役中俘虏汉人也必达数十万,《太宗实录》卷六:“上因问达海(奉

命监守明宫太监而使反间计的五将之一)等:‘是役俘获视前二次如何?’对曰:‘此行俘

获人口,较前甚多!’上曰:‘金银币帛,虽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为可喜耳!’”

⑨《陕西通志》,崇祯二年马懋才《备陈灾变疏》:“殆年终而树皮尽矣,则又掘山中

石块而食……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

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者。”

BC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祯间有民谣曰:‘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

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

了罢!’此种时日曷丧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极者,宁忍出此?”

后记

《碧血剑》是我的第二部小说,作于一九五六年。

《碧血剑》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袁崇焕,其次是金蛇郎君,两个在书中没有正式出场的人

物。袁承志的性格并不鲜明。不过袁崇焕也没有写好,所以在一九七五年五六月间又写了一

篇《袁崇焕评传》作为补充。

《碧血剑》曾作了两次颇大修改,增加了五分之一左右的篇幅。修订的心力,在这部书

上付出最多。

《袁崇焕评传》是我一个新的尝试,目标是在正文中不直接引述别人的话而写历史文

字,同时自己并不完全站在冷眼旁观的地位。这篇“评传”的主要创见,是认为崇祯所以杀

袁崇焕,根本原因并不是由于中了反间计,而是在于这两个人性格的冲突。这一点,前人从

未指出过。

这篇文字并无多大学术上的价值,所参考的书籍都是我手头所有的,数量十分有限。出

自《太宗实录》、《崇祯长编》等书的若干资料都是间接引述,未能核对原来的出处,或许

会有谬误。这篇文字如果有甚么意义,恐怕是在于它的“可读性”。我以相当重大的努力,

避免了一般历史文字中的艰深晦涩。现在的面目,比之在《明报》上所发表的初稿《广东英

雄袁蛮子》,文字上要顺畅了些。

一九七五.六

第一回 古道腾驹惊白发 危峦快剑识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的走

向教书先生书房。上午老师讲完了《资治通鉴》上“赤壁之战”的一段书,随口讲了些诸葛

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来没功课,那女孩儿却兴犹未尽,要老师再讲三国故事。这日炎阳

盛暑,四下里静悄悄地,更没一丝凉风。那女孩儿来到书房之外,怕老师午睡未醒,进去不

便,于是轻手轻脚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凑眼过去张望。只见老

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扬,轻轻吧的一声,好似甚么东西在板壁上

一碰。她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对面板壁上伏着几十只苍蝇,一动不动,她十分奇怪,凝神

注视,却见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针极细,隔了这样远原是难以辨

认,只因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射进窗户,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是嗡嗡的飞来飞去,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给钉上了板

壁。那女孩儿觉得这玩意儿比甚么游戏都好玩,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老师,你教

我这玩意儿!”

这女孩儿李沅芷是总兵李可秀的独生女儿,是他在湘西做参将任内所生,给女儿取这名

字,是纪念生地之意。教书先生陆高止是位饱学宿儒,五十四五岁年纪,平日与李沅芷谈古

论今,师生间倒也甚是相得。这一天陆高止因受不了青蝇苦扰,发射芙蓉金针,钉死了数十

只,哪知却给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见李沅芷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红扑扑地显得甚是兴

奋,当下淡淡的道:“唔,怎么不跟女伴去玩儿,想听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是不是?”

李沅芷道:“老师,你教我这好玩的法儿?”陆高止道:“甚么法儿呀?”

李沅芷道:“用金针钉苍蝇的法儿。”说着搬了张椅子,纵身跳上,细细瞧了一会,把

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枚拔下来,用纸抹拭干净,交还老师,说道:“老师,我知道,你

这不是玩意儿,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时跟随父亲在练武场上盘马弯

弓,也学过一些武艺。陆高止微笑道:“你要学武功,扶风城周围几百里地,谁也及不上你

爹爹武艺高强。”李沅芷道:“我爹爹只会用弓箭射鹰,可不会用金针射苍蝇,你若不信,

我便问爹爹去,看他会不会。”

陆高止沉吟半晌,知道这女弟子聪明伶俐,给父母宠得惯了,行事很有点儿任性,年纪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娇滴滴的可不易对付,于是点头道:“好吧,明儿早你来,我教你。

现在你自己去玩罢。我打苍蝇的事不许跟别人说,不论是谁知道了,我就决不教你。”李沅

芷真的不对人提起,整晚就想着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师书房里来,一推门,不见老师

的人影,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忙拿起来看时,见纸上写道:“沅芷女弟青览:

汝心灵性敏,好学善问,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

竽,愧无教益,缘尽于此,后会有期。汝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

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积德也。愚陆高止白。”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怔怔说不出话来,泪珠已

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转,心中只道:“老师骗人,我不来,我不来!”便在此时,忽然房门

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那位已经留书作别的陆老师。但见他脸色惨白,上半

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老

师!”陆高止说得一声:“关上门,别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是将门之

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惊慌,还是依言关上了门。

陆高止缓了一口气,说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不错。我本以为缘份已

尽,哪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攸关,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吗?”说罢双目炯炯,直

望着她。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高止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

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请医生,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

晌,道:“你去吧!”陆高止待李沅芷走后,挣扎着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

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原来这位教书先生陆高止真名陆菲青,乃

武当派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龙帮中一位响当当的人

物。屠龙帮是反清的秘帮,雍正年间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厉行镇压,到乾隆

七八年时,屠龙帮终于落得瓦解冰消。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为

人机警,兼之武功高强,得脱大难,但清廷继续严加查缉。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

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设帐教读。清廷派出来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

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地寻找,哪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武功

卓绝的钦犯。

那晚陆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行囊萧然,只随身几件衣

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个包裹,等到二更时分,便拟离去,别寻善地。他盘膝坐

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忽然窗外一响,有人从墙外跃入。陆菲青跃下床

来,随手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带里,另一手将白龙剑轻轻拔出。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

话道:“陆老头儿,一辈子躲在这里做教书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上京里打官

司去吧!”陆菲青心知来人当非庸手,也决不止一人,敌人在外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从

窗中出去则立遭攻击,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两声,拉

断窗格,运气挥掌一击,于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

了上来,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一让,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

轻功提纵术向郊外奔去,回头只见三条人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他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身后三人边追边骂:“喂,陆老头儿,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

物,这么不要脸,想一走了之吗?”陆菲青浑不理睬,将三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他把敌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惊动了东家府里,同时把来人全数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敌在

暗,中了对方暗算,奔跑之际,也可察知敌方人数和武功强弱。他脚下加紧,顷刻之间又赶

出十余丈,听着追敌的脚步之声,已知其中一人颇为了得,余下二人却是平庸之辈。陆菲青

上得岗来,将白龙剑插入了剑鞘。三各追敌先后赶到,见他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

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于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见他五十上下年

纪,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精干矫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后

两人一个身材甚高,另一人是个胖子。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还

认得焦文么?”’陆菲青心中一凛:“果然是他?”

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隶滥杀无辜,给陆菲青撞上了,出手

制止,当时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

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寻访一个要紧人物,西来途中,无意间得知了陆

菲青的行踪,于是率领了陕西巡抚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和李可秀。径自前来寻

仇拿人。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焦文期焦三爷,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

谁,焦三爷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盟弟

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贝人龙。你们多亲近

亲近。”罗信说了声:“久仰。”贝人龙却抬头向天,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际,竟劳动三位过访,真是想不到。却不知有何见教?”焦文

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领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在下学艺不精,总算

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多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指点指点,这

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便是来促请大

驾,这是为公。”陆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决胜败不可,但他为人本就深沉,这些年来饱经

忧患,处事更加稳重,拱了说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在下得罪你之

处,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贝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陆

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陆某行走江湖,数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可没

做过一件给武林朋友们瞧不起的事。”转头向焦文期道:“焦三爷说找在下既是为私,亦复

为公。当年咱们年轻好胜,此时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算当年的过节,我这里给你赔过

了礼。至于说到公事,姓陆的还不致于这么不要脸,去给满清鞑子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

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他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说道:“三位是一

齐上呢?还是哪一位先上?”大胖子罗信喝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

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待拳到面门数寸,突然发招,左掌直切敌人右拳脉门。罗信

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

过来。焦文期和贝人龙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这些年来在铁琵琶

手上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

先让罗信和贝人龙耗去对手大半气力,自己再行上场,便操必胜。贝人龙却只想拿到钦犯,

让总督给他保荐一个功名。罗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甫发,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

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连续不断。他数击不中,突发一拳,使五行拳

“劈”字诀,劈拳属金,劈拳过去,又施“钻”拳,钻拳属水,长拳中又叫“冲天炮”,冲

打上盘。陆菲青的招术则似慢实快。一瞬之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罗信的武功,怎能与他

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陆菲青近年来深自收敛,知道罗信这些人只是贪图功名利禄,天下滔

滔,实是杀不胜杀,是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这时罗信正用“崩”拳一挂,接着“横”拳一闩,忽然不见了对方人影,急忙转身,见

陆菲青已绕到身后,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对方硬拚,哪知陆

菲青长袖飘飘,倏来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连衣衫也没碰到半点。罗信发了急,拳势一

变,以擒拿手双手急抓。陆菲青也不还招,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数招之后,罗信见有可乘

之机,右拳挥出,料到陆菲青必向左避让,随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

哪知便是这么一抓,自己一个肥大的身躯竟平平的横飞出去,蓬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在两

丈之外。他但觉眼前金星乱迸,双手一撑,坐起身来,半天摸不着头脑,傻不楞的坐着发

呆,喃喃咒骂:“妈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搅的?”原来陆菲青使的是内家拳术中的上乘功

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敌人只要一沾衣服,就会直跌出去,乃当年“千跌

张”传下的秘术,其实也只是借势用劲之法。陆菲青的功力还不能令敌人沾衣就跌,但罗信

出尽气力来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劲掼出。焦文期双眉一皱,低声喝道:“罗贤弟起

来!”贝人龙一声不作,冷不防的扑上前去,一招“双龙抢珠”,双拳向陆菲青击去。陆菲

青身子一晃,人影无踪。贝人龙忽觉背上被人一拍,只听得背后说道:“你再练十年!”

贝人龙急转回身,又不见了陆菲青,想再转身,不意脸上拍拍两声,中了两记耳光,手

劲奇重,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陆菲青喝道:“小辈无礼,今日教训教训你。”只因贝人

龙适才言语刻薄,是以陆菲青一上来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个下马威。这背上一拍,脸上两

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劲力,贝人龙便得筋碎骨断,立时毙命。但他是武林前辈,也不和

这些人一般见识。焦文期眼见贝人龙吃亏,一个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风先至。陆菲青知

道这关东六魔中第三魔非其余两人可比,不敢存心戏弄,当下施展本门无极玄功拳,小心应

付。焦文期的铁琵琶手得自洛阳韩家真传,一记“手挥五弦”向陆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轻飘

无力,可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临近身就骈指似铁,实兼铁沙掌和鹰爪功两家之长。

陆菲青见焦文期功力甚深,颇非昔比,低喝一声:“好!”一个“虎纵步”,闪开正

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侧,右掌一招“划手”,向他右腋击去。焦文期急忙侧

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护身,右手“刀枪齐鸣”,弓起食中两指向陆菲青点到。拆得

七八招,陆菲青身形一矮,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对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见焦文

期数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废于一旦,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陆菲

青手下留情,这一掌蕴劲回力,去势便慢,焦文期明知对方容让,竟然趁势直上,乘着陆菲

青哈哈一笑,手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

下猛力一截。陆菲青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铁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当名家,虽败

不乱,双掌一错,封紧门户,连连解去焦文期的随势进攻,稳步倒退,一面到调神凝气,不

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稍一暴躁,今夜难免命丧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让对方有

喘息之机,“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铁琵琶手中的厉声招术一招紧似一招。陆菲青低

哼一声,白龙剑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进手招数。焦文期连闪带跳,避了开去,大叫:

“并肩了上啊,老儿要拚命!”贝人龙更不打话,一对吴钩剑分上下两路,左奔咽喉,右刺

前阴,向陆菲青攻来。吴钩剑名虽是剑,实是双钩,不过钩头上多了一个剑尖,除了钩法中

的勾、拉、锁、带之外,还夹着双剑的路子。双钩不属十八般武器之内,极为阴狠难练,初

学时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护手所伤,便是拗劲掣肘,发不出招,但练成了之后,招数却着

实厉害。陆菲青见双钩一出,当即留神,展开柔云剑术中的“杏花春雨”、“三环套月”,

连连进击。罗信取出七节钢鞭,也加入战团,力大招沉。陆菲青不敢以剑刃硬碰钢鞭,剑走

轻灵,削他手指。罗信“啊”的一声,跳了开去。焦文期铁牌一拍,铮铮有声,向陆菲青后

脑砸去。焦文期是在洛阳韩家学的武艺。韩家铁琵琶手至韩五娘而达大成,除掌法外,兵器

用的是一只精铁打成的琵琶。这琵琶两边锋利,攻时如板斧,守时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

藏有十二枚琵琶钉,一物三用,端的厉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弹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

来,被口齿轻薄之人损上几句可受不了,是以别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铁牌,形状虽异。使用

手法和师门所传的铁琵琶并无二致。

陆菲青听得脑后风生,侧首向左,铁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剑。他柔云剑术连绵不断,焦

文期横铁牌硬挡,白龙剑顺着铁牌之势又攻了过去。不论拳脚还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

招,自必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妙诣却在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跟

着就来,如柔丝不断,春云绵绵。贝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乱,忙从陆菲青后面

左右击来,三人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他裹在中间。陆菲青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

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可是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两人立即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

架,心道:“不想我陆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

禁愤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尔迭遇险招,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须当先脱此难,养

好伤后,再找关东六魔报仇。他打算已定,不求当场毙敌,反而心平气和,内家武功讲究的

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柄白龙剑四面八方把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变招,再

也攻不进来。罗信叫道:“焦三爷,咱们缠住他,打不赢,还怕累不死他吗?”焦文期道:

“对。待会儿罗兄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贝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

么?”他们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陆菲育当作死人看待,明着是要激他个心浮气粗。陆菲青向

罗信刷刷两剑,待他急闪退避,露出空隙,白龙剑“满天花雨”四下圈挥,一个箭步,跳了

出去。罗信狂喊:“不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既已脱出

包围,料得这三人轻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带着

一股劲风向他背心射来。陆菲青挥剑打飞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射向

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连肉拉

下来一大块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当。他躲过暗器,正想飞奔下山,哪知一个踉跄,一

口气竟然提不上来,同时胸口剧痛,眼前一片昏黑。焦文期等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他内伤

发作,心中大喜,又围了上来。陆菲青舞剑奋战,四人又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发觉右膀一用

力,便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使的全是反手

招术,和寻常剑术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连退数步。陆菲青得此良机,左手剑“白

虹贯日”向贝人龙刺去。贝人龙识得此招,向右闪让,不料左手剑方位相反,他向右闪,左

手剑顺手跟来。贝人龙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个翻身,滚了开去。陆菲

青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砸了下来,陆菲青双脚不动,上身一让,

快如闪电,伸手疾探,在罗信的“幽门穴”一点,罗信的钢鞭仍然砸将下来,但穴道被点,

登时软倒,手一松,钢鞭余势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顾,反弹起来。就在此时,焦文

期的三枚琵琶钉已飞到背后,陆菲青听得暗器风声劲急,不论向前纵跳或是左右趋避都已不

及,随手拉起软瘫在地的罗信一挡。“嘿”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小腹,罗信

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砸去。

贝人龙挺双钩又攻上来,陆菲青长剑刺出,贝人龙见剑势凌厉,向左跃开,焦文期铁牌

跟着砸到。陆菲青眼见如回身招架,贝人龙势必又上,敌人虽已少了一个,自己伤处却也越

来越痛,当下并不回头,俯身向前,将铁牌来势消了大半,可是毕竟未能全避,铁牌刃锋在

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当口,忽见白光闪动,白龙剑在面前急掠而过,直

向贝人龙飞去。贝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

手法掷出,吴钩之力未能挡开,白龙剑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将他钉在地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

发黑。原来陆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铁牌一击,飞掷长剑,回手一把芙蓉金针向他脸上射去,这

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针众多,万万无法闪避,焦文期双目全被打瞎。陆菲青乘他双

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他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针,刹那间连毙三敌。荒山上寒风

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尸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他虽然

艺高胆大,不禁也感惊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将宝剑拔

起,拭净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线索,把焦文期脸上金针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

岗下。

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还是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

再行离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过

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相推,听得有人呼叫:“老师!老师!”

他缓缓睁眼,见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医生。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仗着他内功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内

伤终于治好了。这两个多月中李沅芷妥为护侍,尽心竭力。

这一日,陆菲青支使开了书僮,对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么样的人,虽然你未必清

楚,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遭逢大难,你这般尽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

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针功夫就传给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八个头,她

跟陆菲青读书学文,本已拜过师,这时是二次拜师。陆菲青微笑着受了,说道:“你悟性甚

高,学我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过。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李沅芷忙道:“老师,

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将来你长

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可做得到吗?”李

沅芷道:“弟子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道:“你将来要是以我传你的功夫为非作歹,

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做声,过了一会,笑道:

“师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杀我呢?”从那天起,陆菲青便以武当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

她调神练气,先自十段锦练起,再学三十二势长拳,既培力、亦练拳,等到无极玄功拳已有

相当火候,再教她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有余,李沅

芷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其时李可秀已调任甘肃安西镇总兵。安西北连哈密,西接大

漠,乃关外重镇。

再过两年多,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她。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

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她遵从师父吩咐,

跟他学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后花园习练,好在她自小爱武,别人也不生疑。大小姐

练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李可秀精明强干,官运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

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来,升任浙江水陆提督,节制定海、温州等五镇,统辖提标五营,

兼辖杭州等城守协,太湖、海宁等水师营。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今要到山明

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内地已久,想到旧地重游,

良足畅怀,也就欣然答应。

李可秀轻骑先行赴任,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眷随后而来。参将名叫曾图

南,年纪四旬开外,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枪。他是靠真功夫升上来

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一行人共有十几匹骡马。李夫人坐在轿车之中。李沅芷长途跋涉,

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官家小姐骑了马抛头露面,到底不像样,于是改穿了男装,这

一改装,竟是异样的英俊风流,说甚么也不肯改回女装。李夫人只好笑着叹口气,由得她

了。这一日时当深秋,陆菲青骑在马上,远远落在大队之后,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

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大队骡马人伙外,惟有黄沙衰草,阵阵归鸦。蓦地里一阵西

吹来,陆菲青长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

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心道:“辛稼轩这首词,正可为我心情写照。当

年他也如我这般,眼见莽莽神州沦于夷狄,而虏势方张,规复难期,百战余生,兀自慷慨悲

歌。”这时他已年近六十,虽然内功深湛,精神饱满,但须眉皆白,又想:“我满头须发似

雪,九死之余,只怕再难有甚么作为了。”马鞭一挥,纵马追上前去。骡队翻过一个山岗,

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双塔堡,那是塞外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到镇上落店。

正在此时,陆菲青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影里,两匹枣骝马八蹄

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已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两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骡队两旁直

窜过去。陆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长鼻挺,脸色白净,矮者满脸

精悍之气。他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问道:“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

么?是绿林道么?”她巴不得这二人是劫道的强徒,好显一显五年来辛辛苦苦学得的本领。

陆菲青道:“现下还瞧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功,不会是绿林道探路的小伙计。”李沅芷

奇道:“这两人武功好?”陆菲青道:“瞧他们的骑术,多半不是庸手。”大队快到双塔

堡,对面马蹄声起,又是两乘马飞奔而来,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

暮霭苍茫,一路所经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而有人从镇上出来,

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镇,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径投一家大店。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

陆菲青住了间小房,用过饭,店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听得远处

一片马蹄之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甚么急事?”追思路上接连遇到

的四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蹄声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马蹄声一停,敲门声便

起。只听得店伙开门,说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饭都预备好啦,请进来用吧!”一人粗声

说道:“赶紧给喂马,吃了饭还得赶路。”店伙连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共是两人。

陆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法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在塞外

这多年,这样的事儿倒还真少见。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至客店后面,只听得刚

才粗声说话那人道:“三哥,你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

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窃听别人阴私,只是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负着重案,不得不处

处小心提防。只听屋里另一人道:“压不住也得压住。这是老当家遗命,不管少舵主成不

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

破窗纸窥探,只屏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

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

南方人的浓重乡音。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那是

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

常切磋武艺,互相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风流云散之

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

出声认友,忽然房中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

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

静,没人追出。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灯下一看,见

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

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手?”这一下

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

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是绿

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

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

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会面。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

时辰,离双塔堡约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马奔驰

而来。有过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伸骏非凡,

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进,

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

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

色。这两人毫不理会,径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么一对瘦鬼?”陆菲青见这

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

沅芷忙问:“师父识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无常

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

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

面,但听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行侠仗义,闯下了

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

道:“这两人不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

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

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

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

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

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

心中可不乐意了,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道:“听

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

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

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

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

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驼子怒目一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来。

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

“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马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

驰出去,那驼子突然间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

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

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

骑的尾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神力惊人,丝毫没被

马拉动,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儿直冲出去,李沅

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哪里砍得着?驼子回头

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

那疾驰向西的坐骑,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师父!”陆菲青一切全看

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正

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李沅芷甚

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甚么?”陆菲青道:“那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

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

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绿林道的一听趟子,知是某人

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

走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

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啦,心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

嘴,笑道:“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甚么镖局子啊?”陆菲青道:“那是北京

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

维扬,现下总有七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收山。

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么?”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

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

敌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得快,一会儿赶了上

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

子。”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

“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

己的马,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不稀奇,马尾巴是软

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问,但一转念,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

道:“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心意,

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甚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

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

其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的,连马也服你。”李夫

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

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来。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偷看马上

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

落。”陆菲青大吃一惊。回头看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

他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色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

寻思:“遮莫关东六魔做了镖师?”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见过,只知每人均

是武艺高强,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外家硬功夫极是了得。他心下盘算,这

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镇远镖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罢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

是为己而来,那实是凶多吉少,避之犹恐不及,偏偏这个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断去招惹人

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像是为自己而来,赵半山是好朋友,决不致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

批西去,又为的何来?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见他骑了没尾巴马,暗自好笑,勒定了马

等师父过来,笑道:“师会,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昨天算起,已有五对人往西去了,我倒

真想再见识见识几个英雄好汉。”一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说道:“啊,老胡涂

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

去推测,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么‘千里接龙头’?”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

会里最隆重的礼节,通常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前去迎接一个人,最隆重

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在已过了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

道:“他们是甚么帮会?”陆菲青道:“这个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双侠和那驼

子都是这帮会的,声势当真非同小可。千万别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应,心中可

不大服气,一心要看前面来的又是何等样人。午时打过了尖,对面仍无人来,陆菲青暗暗纳

罕,觉得事出意外,难道所料不对?岂知前面没人来,后面倒来了人,只听得一阵驼铃响,

尘上飞扬,一大队沙漠商队赶了上来。待得渐行渐近,只见数十匹骆驼夹着二三十匹马,乘

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满脸浓须。头缠白布,腰悬弯刀。回族商人从回部到关内做生意,

事属常有,陆菲青也不以为异。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

轻驰而过。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

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陆菲青见那回族少女人才出众,不过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却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长西北边寒,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头脸齐整的女子,更别说

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辨垂肩,一身

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旖旎如画。那黄

衫女郎纵马而过,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马跟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黄衫女郎见一个美貌的

汉人少年痴痴相望,脸一红,叫了一声“爹!”一个身材高大、满颊浓须的回人拍马过来,

在李沅芷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声,还没会意

自己女扮男装,这般呆望人家闺女可显得十分浮滑无礼。那黄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轻薄,

手挥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骑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时扯下了一大片毛来。那马痛得乱跳乱

纵,险些把她颠下马来。黄衫女郎长鞭在空中一挥,辟拍一声,扯下来的马毛四散乱飞。

李沅芷心头火起,摸出一枝钢镖,向黄衫女郎后心掷去,可也没存心伤她性命,镖一出

手,叫了一声:“喂,小姑娘,镖来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从右肩旁掠过,射向前

面,待钢镖飞至身前丈许,手中长鞭一卷,鞭梢革绳已将钢镖卷住拉回,顺手向后一送,叫

道:“喂,小伙子,镖还给你!”一股劲凤,钢镖直向李沅芷胸前飞来,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队人众见了黄衫女郎这手马鞭绝技,都大声喝彩。她父亲却脸有忧色,低声向她

说了句甚么话。黄衫女郎答应道:“噢,爹!”也不再理会李沅芷,纵马向前,数十匹驼马

跟着绝尘而去。眼见他们追过李夫人所乘骡车和护送兵丁,尘沙扬起,蹄声渐远。陆菲青漫

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这句话现下信了吧?这个黄衫女郎年纪跟你差不

多,刚才露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马上,马鞭儿自然耍得

好,可也未必有甚么真正武功。”陆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傍晚到了布隆吉,镇上

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达客栈”。店门前插了“镇远镖局”的镖旗,原来路上遇到的那

枝镖已先在这里歇了。这家客栈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陆菲青洗了脸,手

里捧了一壶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那背负红布包袱的镖师

背上兵器已卸了下来,但那包袱仍然背着,正在高谈阔论。陆菲青手里捧了茶壶,假装抬头

观看天色,只听一名镖师笑道:“阎五爷,你将这玩意儿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将军还

不赏你个千儿八百的吗?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宝乐上一乐啦!”陆菲青心说:“果然是关东六

魔中的第五魔阎世魁。”当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阎世魁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

了……”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

啦。”陆菲青斜眼一看,见说话那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

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没好话。”那童兆和

仍是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

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陆菲青听这伙人言不及义,听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开。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玩笑是

玩笑,正经是正经。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了去。你脑袋搬家事

小,咱们镇远镖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

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玩意儿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

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望子

他背上那红布包袱一眼,见包袱不大,看来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童兆和道:“关东六

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阎世魁一拍桌子

道:“谁说不知道?那定是红花会害的。”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

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众

镖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头上一点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只要我不是孙子哪,

早就找红花会算帐去啦。”阎世魁给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一名镖师出来打圆场,道:

“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上个月死在无锡,江湖上谁都知道。人家没了当家的,你找谁去?再

说,焦三爷给红花会害死,又没见证,谁瞧见啦?你找上门去,人家来个不认帐,你有甚么

法子?”童兆和没了话,自己解嘲:“红花会咱们不敢惹,欺侮回子还不敢么?他们当作性

命宝贝的玩意儿咱们给抢了来,以后兆将军要银子要牛羊,他们敢不双手送上吗?我说阎五

爷,你也别想你那小喜宝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军,让他给你一个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

多美……”正说得得意,忽然拍的一声,不知哪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童兆和啊

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名镖师抄起兵刃,赶了出去。阎世魁站起身来,把身旁五行轮提在手

里。他弟弟阎世章闻声赶来,两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敌,显是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

计。童兆和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阎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听

说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啦!”

镖师戴永明、钱正伦一个握了条软鞭,一个挺着柄单刀,从门外奔回,说:“点子逃

啦,没瞧见。”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见到那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见

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墙脚

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落地无声,向东如飞奔去。陆菲青想见识这位请童兆和吃泥

巴的是何等样人物,施展轻功,悄没声的跟在后面,双手仍是捧着茶壶,长衫也不捋起。他

数十年苦练的轻功直是非同小可,虽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却丝毫未觉。片刻之间,两人奔

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是个女子,但轻功也甚高明。过了个山

坡,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

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他怕那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忽

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

树林。

他跟到树林边缘,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向外张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着八九个帐篷。他

好奇心起,有心要窥探一番。静待两名守望者转过身去,提气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了

帐篷外一匹骆驼身后,守望者并未发觉。他弯身走到中间一座最大的帐篷背后,伏下地来,

帐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回语,说的又快,他虽在塞外多年,这篇话却大半不

懂,当下轻轻掀起帐幕底脚一角,向里张望。

帐幕中点着两盏油灯,许多人坐在地毡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队。这时一个清

脆的声音咭咭咯咯的说起话来,陆菲青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黄衫少女。她话声一停,

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鲜血滴在马乳酒里。帐篷中其余的回人也都

纷纷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黄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个子回人举起酒杯,大声说了几句

话。陆菲青只听懂几个字,甚么“可兰经”、“故乡”。那黄衫女郎跟着又说,语音朗朗,

似乎是说:“不夺回神圣的可兰经,誓死不回故乡。”众回人都轰然宣誓。黯淡灯光之下,

见人人面露坚毅愤慨之色。众人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随即低声议论,似是商量甚么法子。

陆菲青心头揣摩,看来这群回人有一部视为圣物的经书给人夺了去,现下要去夺回来。

他这一猜没猜错,原来这群回人属于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族。这一部族人多势盛,共

有近二十万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伦,是这部族的首领,武功既强,为人又仁义公正,极

得族人爱戴。黄衫女郎是他的女儿,名叫霍青桐。她爱穿黄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绿羽毛,

因此得上个漂亮外号,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黄衫霍青桐”的名头。

这族人以游牧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遥快乐。但清廷势力进展到回部后,征敛越来越

多。木卓伦起初还想委曲求全,尽量设法供应。哪知满官贪得无厌,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

卓伦和族人一商量,都觉如此下去实在没有生路,几次派人向满官求情,求减征赋,岂知征

赋没有减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虑。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兼镶红旗护军统领、定边将军兆

惠其时奉旨在天山北路督办军务,侦知这族有一部祖传手抄可兰经,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

十代由首领珍重保管,乃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着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竟将经书抢

了来,他想以此为要挟,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率众东去夺经,立誓便

是埋骨关内,也要教圣书物归原主。此刻他们是于晚祷之前,重申前誓。

陆菲青得知这些回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

都伏下来祈祷。他连忙站起,哪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已见到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

声说:“外边有人!”长身纵出帐来,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身法极快,她手一扬,一

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听得背后一股疾风,知有暗器袭来,微微侧身,这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出右手

食指,看准铁莲子向下轻轻一拨,铁莲子自平飞变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

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店。到店时大伙均已安睡。店

伙道:“老先生,溜达了这么久,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一声,走进房中,取出茶壶

里的铁莲子,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

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

行的骡驮并不沉重,几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

镖行中原有保红镖的规矩,大队人手只护送几件珍宝,至于包中是甚么“玩意儿”,他也不

去理会。镖行一行人走后,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

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三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紧紧跟着夫人的骡车,生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

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行到申牌时分,正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

休息,曾参将指挥随从,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

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众人朝相。

休憩罢,进入峡口,镖行与曾将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众牲口都是气呼呼的上

山。骡夫“得儿——得儿——”的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

乎有人窥探。猛听得前面一阵驼铃响,一队回人乘着驼马,迎面奔下岭来,疾驰俯冲,蹄声

如雷,势若山崩。镖行中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

子奔丧吗?”众回人转眼奔近,前面七八骑上乘者忽然纵声高歌,声音曼长,山谷响应。两

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听回人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

向前,绕过阎世魁,对准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阎世章一冲。同时四匹骆驼已奔到阎世魁的前后

左右。阎氏兄弟久经大敌,眼见情势有异,忙拔兵器应敌。四匹骆驼背上的回人突然间同时

双手各举大铁椎,猛向阎世魁当头砸将下来。山道狭窄,本少回旋余地,这时又挤满了人,

四个回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背上居高临下,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铁椎猛砸下来,阎世魁武

艺再好也无法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回人队中黄衫女郎霍青桐纵身上前,跳下马来,长剑晃动,割断阎世魁背上缚住包袱的

布带一端,第二剑未出,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有兵刃袭来。

霍青桐侧身一让,不顾来敌,挥剑又割断布带一端。哪知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

拾包袱,又是一剑栏腰削来。霍青桐无法避让,挥剑挡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她心中一

震,敌人武功不弱,顾不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长剑如影随形,直刺她左

腕。霍青桐左手一缩,食中两指捏了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看时,接连三欢阻她抬包

袱之人是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昨日途中无礼呆看的那人,不禁心头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

进手招数,两人斗在一起。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回人商队奇袭镖行,本拟隔

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包袱。这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

鬃,师父反而赞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见镖师与回人打得火炽,也不理会谁是谁非,

施展轻功,赶上去要与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霍青桐连刺三剑,都被李沅芷化解了开去,不

由得心头焦躁。原来他们查知本族这部《可兰经》,便是由兆惠托了镇远镖局护送前拄北

京,众镖头严密守护的红布包袱,定然便是圣经的所在。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

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设计在乌金峡口埋伏,本拟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夺了圣经便即逃返回

部,哪知半路里杀出这少年来作梗。霍青桐眼见时机稍纵即逝,不愿恋战,突然剑法一变,

施展天山派绝技“三分剑术”,数招之间已将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乃天山派剑术的绝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

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剑法已变。一招之中蕴涵三招,最为繁复狠辣。这路剑术

并无守势,全是进攻杀着。李沅芷见黄衫女郎一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当即剑尖向上,

想以“朝天一柱香”格开,哪知对方这招并未使足,刺到离身两尺之处已变为“千里流

沙”,直刺变为横砍,心中一惊,剑锋争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

十足,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

开。霍青桐一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

中奇莲”。只见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劲不发,却都蕴着极大危机。两人连拆十余

招,双剑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招架,早已变招。霍青

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周一尺之内,李沅芷却已给逼得手忙脚乱,连连

倒退。若不招架,说不定对方虚招竟是实招;如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

只花三分之一时刻,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赶不上对手迅捷,心中一惊,连

连纵出数步。其实李沅芷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到相当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

马上落败,但究竟初出道,毫无经历,突见对手剑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

然不及,只好逃开。霍青桐也不追赶,立即转身,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魁身旁站起,

手中已捧着那红布包袱。霍青桐挺剑刺去,那人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便是

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

轮当胸推来,却是闻世章过来挡住。

霍青桐这次筹划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人众隔开,使之首尾不能相救。

木卓伦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钱正伦两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

一边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他见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马背上一纵,飞身越过

骆驼,左手五行轮掠出,在一名手持铁椎的回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那人登时跌下骆驼。

另一个回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铁椎挥来,身子略偏,双轮归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脉门一

拉。大铁椎重达百斤,那一挥之势极为猛烈,那回人被他顺势一拉,倒撞下驼,铁推打在自

己胸口,大叫声中,吐血而死。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将红布包袱抢在手中。阎世章

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来拦住。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觉得对手招

精力猛,实是劲敌,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那是退却的信

号,知道镖行来了接应,一抬头见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

退两步,仗剑向岭上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

进,督率同伴把死伤的回人抱上驼马,一阵胡哨,大队向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

住去路。曾图南跃马自前,横枪喝道:“大胆回子,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

参将双手,当啷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一队回人向清兵冲去。清兵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

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斗在一起。回人队中一骑飞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

霍青桐的兄长霍阿伊,一杆大枪阻住两名镖师。霍青桐回身上马,兄妹二人且战且退。忽然

两边山顶一阵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马快奔。阎世章跟着追去,霍青桐两粒铁莲子向他上

盘打去。阎世章停下脚步,挥五行轮将铁莲子砸飞。两边山上大石已纷纷打将下来,十几名

清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中回人商队已然远去。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

身只是流泪。钱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尸首放上大

车。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死了也是白饶。”双方酣斗之际,陆菲

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虽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镖行,终于不让回人得手,心下颇为自

得。可是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镖师忙于救死扶伤,竟无一人过来招呼道谢,大小姐心中便

甚是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武官打扮,过来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却不理会,她更加

有气。哪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

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多,何苦帮人作恶?”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就只一家

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栈。塞外处处荒凉,那客店土墙泥

地,也就简陋得很。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十

八代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敢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一行人正要闯门,忽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李沅芷大喜:“又有热闹

瞧!”抢先奔了进去。

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汉子恶斗。那少妇面容

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

子似想攻进房去,给那少妇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

剑,一使鬼头刀。

这时陆菲青也已走进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家子?“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

当头砸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闪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右

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

妇右手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一招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这一刀,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

的,别伤她性命。”陆菲青见四男围攻一女,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

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

左方一剑刺来,少妇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那少妇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

震之下,长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急闪,使鬼头

刀的大汉在空挡中闯向店房。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一扬手,两柄飞刀

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并无后顾之忧,待得听见脑后风声,

避让已经不及,急忙低头,一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幸亏那少妇左肩

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少妇此时

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陆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

她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李沅芷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

剑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要脸么?”四条汉子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

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那少妇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

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走过来自李沅芷道:“太太请

大小姐过去。”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

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砰的一声,把房门

关上了。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就去。”走到

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狠打恶杀?”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

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人还会找来。”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

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正是镖师童兆和。店里一人赔话:

“达官爷你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边说边走进院子来。正好这时上房的门一

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左腕上戴着一串珠子,颗颗精圆,更衬得她皓腕

似玉,不禁心中打个突,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双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是江南口

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

爷走镖,这条道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不住次等房子。没上房,给大爷挪挪不成

么?”口中叫嚷,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趟子手孙老三一拉,可没拉住。那少妇见

童兆和闯进,“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适才腿上受了怀

杖,伤势竟自不轻。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个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见

他头上缠满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颈里。一条腿露在被外,也缠了绷带,看来这人全身是

伤。

那人见童兆和进房,沉声喝问:“是谁?”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镇远镖局镖师,保镖

路过三道沟,没上房住啦。劳你驾给挪一下吧。这女的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

声音低沉,喝道:“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童兆和刚才没见到那少

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

时?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

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人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人哥,别跟这

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眼下不能再多结冤家。”向童兆和道:“别在这儿罗唆啦,快出去。”

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

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

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一句便宜话没说完,炕上

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跟着左手一掌击在他背上。

童兆和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给点中

了穴道,哇哇乱叫,声音倒是不低,身子却是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起,低声

道:“童爷,别惹他们,看样子点子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脚动

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说,刚才衙

门里的四个公差来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客店里的人听说又有人打架,都围

拢来看。阎世章安顿了兄长尸身,也过来问:“甚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

花会的小子点中穴道啦。咱们认栽了吧。”阎世章眉头一皱,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

来,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威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

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甚么话。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软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劲

啊,孙老三,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阎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问道:

“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来指一指都不成,道:“那

屋里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他妈的土匪,杀了焦文期焦三

爷,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来惹上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

骂啦,咱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阎世章听童兆和

这么骂,本想过去瞧瞧是甚么脚色,但转念心想,对方能点穴。武功定然甚强,自己过去多

半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孙

老三:“你拿得准是红花会的?”孙老三在他耳边轻声道:“刚才四个公差走时,关照客店

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旨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倘若点子

要走,马上去报信。我在一旁听得他们说的。”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

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向阎世章使个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来。阎世章

悄问:“甚么路道?”钱正伦道:“红花会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又问

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到了吗?”孙老三指手划脚的说道:“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

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是打赢的,不

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

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嘿,可了不起!”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在这里。”当下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

低声商量没所见,钱正伦后两句话可听到了。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道:“师父,你几时

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是神刀骆家的后人,

我可不能不管。——”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

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所使招数全是他这一派,若不是骆元通的

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说着很有点自怨自艾,心想:“在边塞这么久,

隐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无往来,当年江湖上的事儿都淡忘了。还是因为老了,不中用

了?”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孙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声,大

声说道:“镇远镖局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前来拜会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瞪着镖局中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

上去,少妇不接,问道:“有甚么事?”

钱正伦领头出言:“我们这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文四当家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老,

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大人大量,可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

揖。钱正伦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

王老爷子跟贵会于老当家、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生就这个坏脾气,就

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

把各位的意思转告就是。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是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

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道:“文四当家受的是甚么伤?我这里可带有金创药。”他想

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少妇明白他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

有药。这位被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让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应救

治,就退了出去。少妇道:“喂,尊驾怎知道我们的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

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

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爷和文四奶奶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

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乐意。

第二回 金风野店书生笛 铁胆荒庄侠士心

李沅芷见钱正伦等扶着童兆和出来,回归店房,心想点穴功夫真好,这讨厌的镖师给人

点中穴道后一点法子都没有,师父明明会,可是偏不肯教,看来他还留着甚么好功夫,怎生

变个法儿求他教呢?回到房里,托着腮帮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饭,陪着母亲说闲话,李夫人

唠唠叨叨的怪她路上尽闹事,说不许她再穿男装了。李沅芷笑道:“妈,你常说没儿子,现

在变了个儿子出来还不高兴吗?”李夫人拿她没法,上炕睡了。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寝,忽听

得院子中一响,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轻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子,你出来,有

话问你。”李沅芷一楞,提剑开门,纵进院子,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说道:“浑小子,

有胆的跟我来。”说着便翻出了墙。李沅芷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

跟着跳出墙外,双脚刚下地,迎面就是一剑刺来。

李沅芷举剑挡开,喝道:“甚么人?”那人退了两步,说道:“我是回部霍青桐。喂,

我问你,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给镖局子撑腰,坏我们的事?”李沅芷见那人俏生生

的站着,剑尖拄地,左手戟指而问,正是白天跟她恶斗过的那个黄衫女郎,给她这么一问,

哑口无言,自己凭空插手,确没甚么道理,只好强词夺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爷就

爱管闹事。不服气么?我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术……”话未说完,刷的就是一剑,霍青桐更

加恼怒,举剑相迎。

李沅芷明知剑法上斗不过她,心中已有了主意,边打边退,看准了地位,一直退到陆菲

青所住店房之后,突然叫道:“师父,师父,人家要杀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

“哼,没用的东西,才犯不着杀你呢!我是来教训教训你,没本事就少管闲事。”说完掉头

就走。哪知李沅芷可不让她走了,“春云乍展”,挺剑刺她背心,霍青桐回头施展“三分剑

术”,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脚乱。她听得身后有人,知道师父已经出来,见霍青桐长剑当胸

刺来,一纵就躲到了陆菲青背后。

陆菲青举起白龙剑挡住霍青桐剑招。霍青桐见李沅芷来了帮手,也不打话,剑招如风,

连续十余记进手招数。交手数合,便发觉对手剑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却丝毫

讨不到便宜。她剑招越快,对方越慢,再斗数合,她攻势已尽被抑制,完全处在下风。李沅

芷全神贯注,在旁看两人斗剑,她存心把师父引出来,想偷学一两招师父不肯教的精妙招

数,然见师父所使“柔云剑术”与传给自己的全无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显是蕴藏着极大

内劲。霍青桐“三分剑术”要旨在以快打慢,以变扰敌,但陆菲青并不跟着她迅速的剑法应

招变式,数合之后,主客之势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险招,知道对方是前辈高手,心下怯

了,连使“大漠孤烟”、“平沙落雁“两招,凌厉进攻,待对方举剑挡格,转身欲退。哪知

对方剑招连绵不断,粘上了就休想离开,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厮拚。

这时李沅芷看出了便宜,还剑入鞘,施展无极玄功拳加入战团。霍青桐连陆菲青一人都

已敌不过,哪禁得李沅芷又来助战?李沅芷狡猾异常,东摸一把,西勾一腿,并不攻击对方

要害,却是存心开玩笑,以报前日马鬣被拉之仇。回教男女界限极严,妇女出门多戴面纱,

霍青桐此次要事在身,料知争斗必多,因此不戴面纱,以免与人动战时不便。她向来端严,

哪容得李沅芷如此轻薄胡闹,心头气急,门户封得不紧,被陆菲青剑进中宫,点到面门。霍

青桐举剑挡开。李沅芷乘机窜到她背后,喝声:“看拳!”一记“猛鸡夺粟”,向她左肩打

去。霍青桐左腕翻转,以擒拿法化开。李沅芷乘她右手挡剑、左手架拳之际,一掌向她胸部

按去,这一掌如打实了,非受重伤不可。霍青桐一惊,双手抽不出来招架,只得向后一仰,

以消减对方掌力。哪知李沅芷并不用劲,一掌触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

向后跃开。霍青桐急怒攻心,转身挺剑疾刺。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剑。她竟是存心拚命,

对陆菲青的剑不架不闪,尽向李沅芷进攻。陆菲青日间见到霍青桐剑法精奇,早留了神,他

原只想考较考较,决无伤她之意,见她对自己剑招竟不理会,待刺到她身边时便凝招不发。

这时霍青桐攻势凌厉,李沅芷缓不开手拔剑。被迫得连连倒退,口中还在气她:“我摸过

了,你杀死我也没用啦。”霍青桐一招“神驼骏足”挺剑直刺,剑尖将到之际,突然圈转,

使出“天山派”剑法的独得之秘“海市蜃楼”,虚虚实实,剑光霍霍,李沅芷眼花缭乱,手

足无措,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陆菲青这时不能不管,挺剑又把霍青桐的攻势接了过来。李沅芷缓了一口气,笔道:

“算了,别生气啦,你嫁给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见打陆菲青不过,受了大辱又无法报仇,

见陆菲青一剑刺来,竟不招架,将手中长剑向李沅芷使劲掷去,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陆

菲青大吃一惊,长剑跟着掷出,双剑在半空一碰,铮的一声,同时落地,左手一掌“拨云见

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轻轻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纵身上前,说道:“姑娘休要见

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两行清泪,呜咽着发足便奔。陆菲青追上挡住,道:“姑娘慢

走,我有话说。”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样?”陆菲青转头向李沅芷道:“还不向这位姐姐

赔不是?”李沅芷笑嘻嘻的过来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哟,没打

中!”闪身一避,随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头秀发,笑道:“你瞧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霍

青桐在月下见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惊呆了,愤羞立消,但余怒未息,一时沉吟不语。

陆菲青道:“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气顽皮,我也管她不了。适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请

别见怪。”说罢也是一揖。霍青桐侧过身子,不接受他这礼,一声不响,胸口不断起伏。陆

菲青道:“天山双鹰是你甚么人?”霍青桐秀眉一扬,嘴唇动了动,但忍住不说。陆菲青又

道:“我跟天山双鹰秃鹫陈兄、雪雕陈夫人全有交情。咱们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雪

雕是我师父。我去告诉师父师公,说你长辈欺侮小辈,指使徒弟来打人家,连自己也动了

手。”她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陆菲青待她走了数步,大声叫道:“喂,你去告

诉师父,说谁欺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将来如何算帐,停了步,问

道:“那么你是谁!”

陆菲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两个都是小孩脾气。算了,算了,这是我徒弟李沅芷,

你去告诉你师父师公,我‘绵里针’……”他骤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没知道他真姓名,

“……就说武当派‘绵里针’姓陆的,恭喜他们二位收了个好徒弟。”霍青桐道:“还说好

徒弟哩,给人家这样欺侮,丢师父师公的脸。”陆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别以为败在我手下

是丢脸,能似你这般跟我拆上几十招的人,武林中可并不多。我知天山双鹰向来不收徒弟,

可是日间见你剑法全是双鹰嫡传,心中犯了疑,因此上再试你一试。适才见你使出‘海市蜃

楼’绝招来,才知你确是得了双鹰的真传。你师公还在跟你师父为喝醋而争吵吗?”说着哈

哈一笑。原来秃鹰陈正德醋心极重,夫妻俩都已年逾花甲,却还是疑心夫人雪雕关明梅移情

别向,数十年来口角纷争,没一日安宁。霍青桐见他连师父师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确是前

辈,可是仍不服气,道:“你既是我师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们作对?害得我们圣经抢

不回来?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说着背转了身子,她不肯输这口气,不愿以晚辈之礼拜

见。陆菲青道:“你剑法早胜过了我徒儿。再说,比剑比不过不算丢脸,圣经抢不回来才教

丢脸呢。一个人的胜负荣辱打甚么紧?全族给人家欺侮,那才须得拚命。”

霍青桐一惊,觉得这确是至理名言,骄气全消,回过身来向陆菲青盈盈施礼,道:“小

侄女不懂事,请老前辈指教如何夺回圣经。老前辈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说罢就

要下跪,陆菲青忙扶住了。李沅芷道:“我胡里胡涂的坏了你们大事,早给师父骂了半天

啦。姊姊你别急,我去帮你抢回来,那红布包袱里包的,便是你们的圣经?”霍青桐点点

头。李沅芷道:“咱们现在就去。”陆菲青道:“先探一探。”三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陆

菲青在外把风,霍青桐与李沅芷两人翻墙进店,探查镖师动静。李沅芷适才见童兆和走过之

时,还背着那个红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镖师所住房外,见房里灯光

还亮着,不敢长身探看,两人蹲在墙边。只听得房内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会儿声息停

了。一名镖师道:“张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们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

宁可一辈子动弹不得,也不能让红花会那小子给我治。”一名镖师道:“早知张大人会来,

刚才也犯不着去给那小子赔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气。”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说道:“你们看

着这对男女,明儿等老吴他们一来,咱们就动手。这几个也真脓包,四个人斗一个女娘们还

得不了手。只是这案子他们在办,我不便抢在头里。”童兆和道:“你张大人一到,那还不

手到擒来?你抓到后,我在这小子头上狠狠的踢他几脚。”

李沅芷慢慢长身,在窗纸上找到个破孔向里张望,见房里坐着五六个人,一个四十多

岁、气派威武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张大人,见那人双目如电,太阳穴高

高凸起,心想:“听师父说,这样的人内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么官场中也有如此人

物?”只听阎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给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怕还有麻烦。”童

兆和迟迟疑疑的把包袱解下来,兀自不肯便交过去。阎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争

功,咱们玩艺儿谁强谁弱,谁也瞒不了谁。把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里,大家都有好处。”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给阎世章拿到,他武功强,抢回来就不容易,灵机一动,在霍青桐

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即除下帽子,把长发披在面前,取出块手帕蒙住下半截脸,在地下拾起

两块砖头,使劲向窗上掷去,砸破窗格,直打进房里。房里灯火骤灭,房门一开,窜出五六

个人来。当先一人喝道:“甚么东西?胆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声,翻身出墙,众镖师

纷纷追出。李沅芷待众镖师和那张大人追出墙去,直闯进房。童兆和被人点了大半天的穴,

刚救治过来,手脚还不灵便,躺在炕上,见门外闯进一个披头散发、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

东西来,双脚迸跳,口中吱吱直叫,登时吓得全身软瘫。那鬼跳将过来,在他手中将红包袱

一把抢过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众镖师追出数步,那张大人忽地住脚,道:“糟了,这

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去!”阎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见童兆和倒在炕上,呆了半

晌,才把鬼抢包袱之事说了。张大人恨道:“甚么鬼?咱们阴沟里翻船,几十年的老江湖着

了道儿。”李沅芷抢了包袱,躲在墙边,待众镖师都进了房,才翻墙出去。她轻轻吹了记口

哨,对面树荫下有人应了一声,两个人影迎将上来,正是陆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

凡,笑道:“包袱抢回来了,可不怪我了吧……”一句话没说完,陆菲青叫道:“小心后

面。”李沅芷正待回头,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却没扣住敌人手腕,心中一

惊,知是来了强敌,此人悄没声的跟在后面,自己竟丝毫不觉,急忙转身,月光下只见一个

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面前。她万想不到敌人站得如此之近,惊得倒退两步,扬手将包袱向霍

青桐掷去,叫道:“接着。”双手一错,护身迎敌。哪知敌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刚掷出,敌

人已跟着纵起,一伸手,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惊又怒,迎面一拳,同时霍青桐也从

后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双手一分,使出的势子竟是武当长拳中的“高四平,气劲力

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时震得倒退数步。李沅芷这时看清了敌人,正是那个张大人。武当

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她跟陆菲青学艺,学了练气的十段锦后,最先学的就是这套拳

术,哪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敌人手下使出来竟有如斯威力,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回头一望,师父却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见包袱又被抢去,明知非敌,却不甘心就此退去,拔剑又上。李沅芷右足踏进一

步,“七星拳”变“倒骑龙”,也以武当长拳击敌。张大人见她出手拳招,“噫”了一声,

待她“倒骑龙”变势反击,不闪不避,侧身也是一招“倒骑龙”一拳挥去。同样的拳法,却

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敌人拳对拳一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疼痛难当,脚下一个踉

跄,向左跳开,险些跌倒。霍青桐见她遇险,不顾伤敌,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

手将她挽住,右手挺剑指着张大人,防他来攻。

张大人高声说道:“喂,你这孩子,我问你,你师父姓马还是姓陆?”李沅芷心想:

“师父姓陆,偏要骗骗他。”说道:“我师父姓马,你怎知道?”张大人道:“见了师叔不

磕头么?”说罢哈哈一笑。霍青桐见他们叙起师门之谊,自己与李沅芷毫无交情,眼见圣经

是拿不回来了,当即快步离去。

李沅芷忙去追赶,奔出几十步,正巧浮云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心

下一吓,不敢再追,回来已不见了张大人。待得跳墙进去,身上已落着几滴雨点,刚进房,

大雨已倾盆而下。这场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罢,见窗外雨势越

大。服侍李夫人的佣妇进来道:“曾参将说,雨太大,今儿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师父房

里,将昨晚的事说了,问是怎么回事。陆菲青眉头皱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说是

我的徒弟,那很好。”她见师父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回到自己房中。秋风秋雨,时紧时

缓,破窗中阵阵寒风吹进房来。李沅芷困处僻地野店,甚觉厌烦,踱到红花会四当家的店房

外瞧瞧,只见房门紧闭,没半点声息。镇远镖局的镖车也都没走,几名镖师架起了腿,坐在

厅里闲谈,昨晚那自称是她师叔的张大人却不在内。一阵西风刮来,发觉颇有寒意,她正想

回房,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一匹马从雨中疾奔而来。

那马到客店外停住,一个少年书生下马走进店来。店伙牵了马去上料,问那书生是否住

店。那书生脱去所披雨衣,说道:“打过尖还得赶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来。那书

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边荒之地,很少见判这般风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

一眼。那书生也见到了她,微微一笑,李沅芷脸上一热,忙把头转了开去。店外马蹄声响,

又有几个人闯进来,李沅芷认得是昨天围攻那少妇的四人,忙退入陆菲青房中问计。陆菲青

道:“咱们先瞧着。”师徒两人从窗缝之中向外窥看。

四人中那使剑的叫店伙来低声问了几句,道:“拿酒饭上来。”店伙答应着下去。那人

道:“红花会的点子没走,吃饱了再干。”那书生神色微变,斜着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帮那女人?”陆菲青道:“别乱动,听我吩咐。”他对四名公差

没再理会,只细看那书生。见他吃过了饭,把长凳搬到院子通道,从身后包裹里抽出一根笛

子,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李沅芷粗解音律,听他吹的是“天净沙了”牌子,吹笛不奇,奇

在这笛子金光灿烂,竟如是纯金所铸。这一带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个文弱书生,拿了一

支金笛卖弄,岂不引起暴客觊觎?心里想,待会儿倒要提醒他一句。四名公差见了这书生的

举动也有些纳罕。吃完了饭,那使剑的纵身跳上桌子,高声说道:“我们是京里和兰州府来

的公差,到此捉拿红花会钦犯,安分良民不必惊扰。一会儿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大伙儿站得

远远的吧。”说罢跳下桌来,领着三人就要往内闯去。那书生竟是没听见一般,坐在当路,

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剑的走近说道:“喂,借光,别阻我们公事。”他见那书生文士打

扮,说不定是甚么秀才举人,才对他还客气一点,如是寻常百姓,早就一把推开了。那书生

慢条斯理的放下笛子,问道:“各位要捉拿钦犯,他犯了甚么罪啊?常言道得好:与人方

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马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

使怀杖的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别在这里罗唆行不行?走开走开!”书生笑道:“尊驾稍

安勿躁。兄弟做东,人家来喝一杯,交个朋友如何?”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纠缠,伸手推

去,骂道:“他妈的,酸得讨厌!”

那书生身子摇摆,叫道:“啊唷,别动粗,君子动口不动手!”突然前扑,似是收势不

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无巧不巧,刚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软,便跪了下

去。书生叫道:“啊唷,不敢当,别行大礼!”连连作揖。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他身怀绝

技,是有意跟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见他竟会

点穴,还在装腔作势,只看得眉飞色舞,好不有兴。使软鞭的公差惊叫:“师叔,这点子怕

也是红花会的!”使剑和使鬼头刀的连连退出几步。那使怀杖的公差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道:“你是红花会的?”言语中颇有忌惮之意。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灵,这碗饭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红花会中有

区区在下这号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果然是有点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

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

破铜烂铁之铜也。在下是红花会中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

扬,道:“你们不识得这家伙么?”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书生道:“不

敢,正是区区。阁下手持宝剑,青光闪闪,獐头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

头吴国栋了。听说你早已告老收山,怎么又干起这调调儿来啦?”使剑的哼了一声道:“你

眼光也不错啊!你是红花会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话毕手扬,剑走轻灵,挺剑刺出,刚

中带柔,劲道十足。吴国栋是北京名捕头,手下所破大案、所杀大盗不计其数,自知积下怨

家太多,几年前已然告老。那使软鞭的是他师侄冯辉,这次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捉拿红花会的

要犯,自知本领不济,千恳万求,请了他来相助一臂。使鬼头刀的叫蒋天寿,使怀杖的叫韩

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捕快武功虽然不高,追寻犯人的本领却胜过了御前侍卫。

当下余鱼同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斗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判官笔

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吴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陆菲青和李沅芷只看

得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沅芷道:“是柔云剑术。”陆菲青点点头,暗想:“柔云

剑是本门独得之秘,他既是红花会中人,那么是大师兄的徒弟了。”

陆菲青师兄弟三人,他居中老二,大师兄马真,师弟张召重便是昨晚李沅芷与之动手过

招的“张大人”。这张召重天份甚高,用功又勤,师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强,只是热衷功名

利禄,投身朝廷,此人办事卖力,这些年来青云直上,已升到御林军骁骑营佐领之职。陆菲

青当年早与他划地绝交,昨晚见了他的招式,别来十余年,此人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实是

非同小可。这一晚回思昔日师门学艺的往事,感慨万千,不意今日又见了一个技出同传的后

进少年。

他猜想余鱼同是师兄马真之徒,果然所料不错。余鱼同乃江南望族子弟,中过秀才。他

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瘐死狱中。余鱼同

一气出走,得遇机缘,拜马真为师,弃文习武,回来把士豪刺死,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入了

红花会。他为人机警灵巧,多识各地乡谈,在会中任联络四方、刺探讯息之职。这次奉命赴

洛阳办事,并不知文泰来夫妇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原拟吃些点心便冒雨东行,却听吴

国栋等口口声声要捉拿红花会中人,便即挺身而出。骆冰隔窗闻笛,却知是十四弟到了。余

鱼同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镖行中人闻声齐出,站在一旁看热闹。童兆和大声道:“要

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小子,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见冯辉背负弹弓,便提醒一句。冯辉

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余鱼同打去。余鱼同连连

闪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下风,数合过后,吴国栋长剑与蒋天寿的鬼头刀同时攻到,余鱼

同挥金笛将刀挡开,吴国栋的剑却在他长衫上刺了一洞。余鱼同一呆,面颊上中了一弹,吃

痛之下,手脚更慢。吴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蒋天寿武功平平,吴国栋却剑法老辣,算得

是公门中一把好手。余鱼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听童

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磕头求饶,脱裤子挨板子吧!”

余鱼同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激斗之中,忽骈左手两指,直向吴国栋乳下穴道

点去。吴国栋疾退两步。余鱼同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显一下,待对方举刀挡格,手掌

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变守为攻,直削过去。余鱼同左掌将敌人兵

刃诱过,金笛横击,正中敌腰。蒋天寿大哼一声,痛得蹲了下去。余鱼同待要赶打,吴国栋

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蒋天寿顺了一口气,强忍痛楚,咬紧牙关,站起来溜到余鱼同背后,乘他前顾长剑、侧

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独劈华山”,向他后脑砍去,这一招攻其无备,实难

躲避。哪知刀锋堪堪砍到敌人顶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

胸口又中了一柄飞刀,当场气绝。余鱼同回过头来,只见骆冰左手扶桌,站在身后,右手拿

着一柄飞刀,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浑若无事,说不

尽的妩媚可喜。他一见之下,胸口一热,精神大振,金笛舞起一团黄光,大叫:“四嫂,把

打弹弓的鹰爪废了。”骆冰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听得叫声,忙转身迎敌,只见明晃晃

的一把柳叶尖刀已迎胸飞来,风劲势急,忙举弹弓挡架,拍的一声,弓脊立断,飞刀余势未

衰,又将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国栋刷刷两

剑,把余鱼同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背起,冯辉挥鞭断后,冲向店门。余鱼同见公

差逃走,也不追赶,将笛子举到嘴边。李沅芷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吹笛呢。谁

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像吹洞箫般直次,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飞将出来。冯

辉头一低,小箭钉在韩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余鱼同转身道:“四哥呢?”骆冰道:

“跟我来。”她腿上受伤,撑了根门闩当拐杖,引路进房。余鱼同从地下拾起一把飞刀交还

骆冰,问道:“四嫂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吴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生怕敌人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外面进

来一人,登时撞个满怀。吴国栋数十年功夫,下盘扎得坚实异常,哪知被进来这人轻轻一

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上,才没跌倒。这一下韩春霖可惨

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没入肉里。吴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骁骑营佐领张召

重,转怒为喜,将已到嘴边的一句粗话缩回肚里,忙请了个安,说道:“张大人,小的不中

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给点了穴道。”张召重“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

提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问道:“点子跑了?”吴

国栋道:“还在店里呢。”张召重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

店。”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冯辉一指文泰来的店房,道:“张大人,点子在那里。”手

持软鞭,当先开路。一行人正要闯进,忽然左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手持红布包袱,向来召

重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张召重一怔,心想:“这批

镖行小子真够脓包,我夺了回来,又被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当下并不追

赶,转身又要进房。那少年见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哪里学来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

家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张召重名震江湖,外号“火手判

官”。绿林中有言道:“宁见阎王,莫见老王;宁挨一枪,莫遇一张。”“老王”是镇远镖

局总镖头威震河朔王维扬,“一张”便是“火手判官”张召重了。这些年来他虽身在官场,

武林人物见了仍是敬畏有加,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李沅芷

抓来,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师兄马真发落。他认定她是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见他追来,拔脚就逃。张召重道:“好小子,往哪里逃?”追了几步,眼见她逃得极

快,不想跟她纠缠,转身要办正事。哪知李沅芷见他不追,又停步讥讽,说他浪得虚名,丢

了武当派的脸,口中说话,脚下却丝毫不敢停留,张召重大怒,直追出两三里地,其实大雨

未停,两人身上全湿了。强召重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

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难以逃走,眼见对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卓绝,不禁发

慌,斜刺里往山坡上奔去,张召重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一伸

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大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给扯了下来,

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张召重知道包里经书关系非小,兆惠将军看得极重,被涧水一冲,不知流向何处,就算

找得回来也必浸坏,当下顾不得追人,跃下山涧去拾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张

石重拾起包袱,见已湿了,忙打开要看经书是否浸湿,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包里哪有

甚么《可兰经》?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

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两几钱。他大叹晦气,江湖上甚么大阵大仗全见过,却连上了这

小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包袱抛入山涧,若是拿回店里,给人一问,面子上可下不来。

他一肚子烦躁,赶回客店,一踏进门就遇见镖行的阎世章,见他背上好好的背着那红布

包袱,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阎世章道:“没有啊。”他为人细心,

知道张召重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打开包袱,经书好端端在内。张召重道:“吴国

栋他们哪里去了?”阎世章道:“刚才还见到在这里。”张召重气道:“皇上养了这样的人

有屁用!我只走开几步,就远远躲了起来。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单枪匹马,将这点子

抓了。”说着便向文泰来所住店房走去。阎世章心下为难,他震于红花会的威名,知道这帮

会人多势众,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但张召重的话却也不敢违拗,当下抱定宗旨袖

手旁观,决不参与,好在张召重武功卓绝,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势必手到擒来,他说

过要单枪匹马,就让他单抢匹马上阵便是。张召重走到门外,大喝一声:“红花会匪徒,给

我滚出来!”隔了半晌,房内毫无声息。他大声骂道:“他妈的,没种!”抬腿踢门,房门

虚掩,并未上闩,竟然不见有人。他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房里空空如

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内有人,拔剑挑开棉被,果有两人相向而卧,他以剑尖在朝里那

人背上轻刺一下,那人动也不动,扳过来看时,那人脸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

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北京捕头冯辉,伸手一探鼻息,两人均已气绝。这两人身上并

无血迹,也无刀剑伤口,再加细查,见两人后脑骨都碎成细片,乃内家高手掌力所击,不禁

对文泰来暗暗佩服,心想他重伤之余,还能使出如此厉害内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虚

传。可是吴国栋去了何处?文泰来夫妇又逃往何方?把店伙叫来细问,竟无半点头绪。张召

重这一下可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文泰来打死的。原来当时陆菲青与李沅芷隔窗观

战,见余鱼同遇险,陆菲青暗发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骆冰赶来送上一

把飞刀把他打死。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陆菲青放下了心,以为余骆二人难关已过,哪知

张召重却闯了进来。李沅芷道:“昨晚抢我包袱的就是他,师父认得他吗?”陆菲青“唔”

了一声,心下计算已定,低声道:“快去把他引开,越远越好。回来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

管上路,我随后赶来。”李沅芷还待要问,陆菲青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可得千万小

心。”他知这徒儿诡计多端,师弟武艺虽强,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料想她不会吃

亏。而且她父亲是现任提督,万一被张召重捉到,也不敢难为于她。又知张召重心高气傲,

不屑和妇女动手,要紧关头之时,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面目,张召重必一笑而走。不出所算,

张召重果然上当,但其实张召重如发暗器,或施杀手,李沅芷也早受伤,只因以为她是大师

兄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这倒非陆菲青始料之所及。

陆菲青见张召重追出店门,微一凝思,提笔匆匆写了封信,放在怀内,走到文泰来店房

门外,在门上轻敲两下。房里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陆菲青道:“我是骆元通骆五

爷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并不答话,也不开门,当是在商量如何应付。这时吴国栋

三人却慢慢走近,远远站着监视,见陆菲青站在门外,很是诧异。房门忽地打开,余鱼同站

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辈?”陆菲青低声道:“我是你师叔绵里针陆菲

青。”余鱼同脸现迟疑,他确知有这一位师叔,为人侠义,可是从来没见过面,不知眼前老

者是真是假,这时文泰来身受重伤,让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陆菲青低声道:“别做

声,我教你相信,让开吧。”余鱼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桩拿劲,防他闯门,一面上上下下的

打量。陆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鱼同一闪,陆菲青右掌翻处,已搁到他腋下,一

个“懒扎衣”,轻轻把他推在一边。“懒扎衣”是武当长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长

衫,右手单鞭攻敌,出手锋锐而潇洒自如,原意是不必脱去长袍即可随手击敌,凡是本门中

人,那是一定学过的入门第一课。余鱼同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几步,

心中又惊又喜:“真是师叔到了。”

余鱼同这一退,骆冰提起双刀便要上前。余鱼同向她做个手势,道:“且慢!”陆菲青

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吴国栋等叫道:“喂,喂,屋里的人都

逃光啦,快来看!”吴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陆菲青最后进

房,将三人出路堵死,随手关上了门。吴国栋见余鱼同等好端端都在房里,一惊更甚,忙

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陆菲青双掌发劲,在两人后脑击落。两人脑骨破

裂,登时毙命。吴国栋机警异常,见房门被堵,立即顿足飞身上炕,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

格撞去。文泰来睡在炕上,见他在自己头顶窜过,坐起身来,左掌挥出,喀喇一响,吴国栋

右臂立断。吴国栋身形一晃,左足在墙上一撑,还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脑后风生,骆冰

飞刀出手,吴国栋跳出去时早防敌人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

此,飞刀还是插入了他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拚命逃出客店。

这一来,骆冰和余鱼同再无怀疑,一齐下拜。文泰来道:“老前辈,恕在下不能下来见

礼。”陆菲青道:“好说,好说。这位和骆元通骆五爷是怎生称呼?”说时眼望骆冰。骆冰

道:“那是先父。”陆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

凄然。骆冰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陆菲青问余鱼同道:“你是马师兄的徒弟了?师兄近来

可好?”余鱼同道:“托师叔的福,师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

见,不知师叔在何处贵干,总是放心不下。”陆菲青怃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师父。你可知

另一个师叔也找你来了。”余鱼同矍然一惊,道:“张召重张师叔?”陆菲青点点头。文泰

来听得张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声。骆冰忙过去相扶,爱怜之情,见于颜色。

余鱼同看得出神,痴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妻子,纵然身受重伤,那也是胜于登仙。”

陆菲青道:“我这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他武功精纯,而且千里迢迢从北

京西来,一定还有后援。现下文老弟身受重伤,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

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夫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

话声虽低,却难掩心中愤慨之意。骆冰道:“我们一切听陆老伯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

的脸色,文泰来点点头。

陆菲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骆冰。骆冰接过一看,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铁胆

庄周仲英老英雄”。骆冰喜道:“陆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陆菲青还没回答,文泰

来先问:“哪一位周老英雄?”骆冰道:“周仲英!”文泰来道:“铁胆庄周老英雄在这

里?”陆菲青道:“他世居铁胆庄,离此不过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从没会过面,但神交

已久,素知他肝胆照人,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子。我想请文老弟到他庄上去暂避一时,咱们分

一个人去给贵会朋友报信,来接文老弟去养伤。”他见文泰来脸色有点迟疑,便问:“文老

弟你意思怎样?”文泰来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只是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

担着血海的干系。乾隆老儿不亲眼见到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铁胆庄周老英

雄我们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交朋友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当当的脚色。他与

我们虽然非亲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碍于老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

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

安。”陆菲青道:“文老弟快别这么说,咱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

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咱们在这里遇到为难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将

来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们瞧他不起,眼中没他这一号人物。”文泰来道:“小侄这条命是

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拚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愈是

好朋友,愈是不能连累于他。”陆菲青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赵半山跟

你怎样称呼?”文泰来道:“赵三哥,那是我们会里的三当家。”陆菲青道:“照呀!你们

红花会干的是甚么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赵半山赵贤弟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我们在屠龙

帮时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会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

过的。你犯了大事却又怎么了?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刚才我就杀了两个官府的走狗

哪!”说着伸足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文泰来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再详详细细的禀告老前

辈。这次乾隆老儿派了八名大内侍卫来兜捕我们夫妻。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你侄

女两把飞刀多废了两个鹰爪,好容易才逃到这里,哪知御林军的张召重又跟着来啦。小侄终

是一死,但乾隆老儿那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给他抖了出来,才死得甘心。”

陆菲青琢磨这番说话,似乎他获知了皇帝的重大阴私,是以乾隆接二连三派出高手要杀

他灭口。他虽在大难之中,却不愿去连累别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

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铁胆庄去,便道:“文老弟,你不愿连累别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

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文泰来忙问:“可惜甚么?”陆菲青道:“你不愿

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手,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

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咱们有谁是他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

弟,老朽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咱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朽

活了六十年,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拚了,并没甚么可惜,可惜是我这个师侄

方当有为,你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文泰来

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陆菲青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骆冰叫了一声“大

哥”,拿出手帕,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文泰来号称“奔雷手”,十

五岁起浪荡江湖,手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神奸巨憝、凶徒恶霸,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骆

冰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向陆菲青

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辈指点,唯命是从。”陆菲青将写给周仲英的

信抽了出来。文泰来见信上先写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说有几位红花会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

照拂,信上没写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来看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铁胆庄,红花

会又多了一位恩人了。”须知红花会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任何人对他们有恩,总要千方百

计答谢才罢,若是结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报,小仇小报,决不放过。镇远镖局的人听到红

花会的名头心存畏惧,就因知道他们人多势众,恩怨分明,实是得罪不得。陆菲青再问余鱼

同,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红花会后援何时可到。余鱼同道:“红花会十二位香主,除了这

里的文四当家和骆十一当家,都已会集安西。大伙请少舵主总领会务,少舵主却一定不肯,

说他年轻识浅,资望能力差得太远,非要二当家无尘道长当总舵主不可。无尘道长又哪里

肯?现下僵在那里,只等四当家与十一当家一到,就开香堂推举总舵主。谁知他们两位竟在

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们呢。”陆菲青喜道:“安西离此也不远,贵会好手大集。

张召重再强,又怕他何来?”余鱼同向文泰来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阳见韩家的掌门人,分

说一件误会,那也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小弟先赶回安西报信,四哥你瞧怎么样?”他在会中

位分远比文泰来为低,遇到疑难时按规矩要听上头的人吩咐。文泰来沉吟未答。陆菲青道:

“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铁胆庄,安顿好后,余贤侄就径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

就交给我去办。”文泰来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样的事不必言谢,也非一声道谢所

能报答,从怀中拿出一朵大红绒花,交给陆菲青道:“前辈到了安西,请把这朵花插在衣襟

上,敝会自有人来接引。”骆冰将文泰来扶起。余鱼同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炕上,用棉被蒙

住。陆菲青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过了片刻,余鱼同手执金笛开

路,骆冰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着文泰来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连日见他们恶战杀

人,胆都寒了,站得远远的哪敢走近。余鱼同将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

我们房里有两件贵重物事存着,谁敢进房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掌柜的连声答应,

大气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文泰来两足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

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余鱼同赞道:“四哥好俊功夫!”骆冰嫣然一笑,上马提

缰,三骑连辔往东。余鱼同在镇头问明了去铁胆庄的途径,三人放马向东南方奔去,一口气

走出十五六里地,一问行人,知道过去不远就到。骆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铁胆庄,丈

夫就是救下来了。铁胆庄周仲英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

起,只消缓得一口气,红花会大援便到,鹰爪子便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

一路上乱石长草,颇为荒凉。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

另一人身材甚是魁伟,白须如银,脸色红润,左手呛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交错而过之

时,三人向文泰来等看了一眼,脸现诧异之色,六骑马奔驰均疾,霎时之间已相离十余丈。

余鱼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铁胆周仲英。”骆冰道:“我也正想说。似他这等神

情,决非寻常人物,手里又拿着两个铁胆。”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这么快,怕

有急事,半路上拦住了问名问姓,总是不妥。到铁胆庄再说吧。”又行数里,来到铁胆庄

前,其实天色向晚,风劲云低,夕照昏黄,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

间,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凄怆之意。缓缓纵

马而前,见庄外小河环绕,河岸遍植杨柳,柳树上却光秃秃地一张叶子也没有了,疾风之

下,柳枝都向东飘舞。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庄丁请三人进庄,在大厅

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

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宋善朋听得是红花会中人物,心头一惊,道:“久仰久仰,听说贵

会在江南开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何见教?真是失敬得

很,我们老庄主刚出了门”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这帮会是素闻其名,只是他知红花会

与老庄主从无交往,这次突然过访,来意善恶,难以捉摸,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文泰来听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来了,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

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气,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们

前来拜庄,也没甚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顺道瞻仰。这可来得不巧了。”说着

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转头向一名庄丁轻轻说了几句

话,那庄丁点头而去。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老庄主回来,

可要怪小人怠慢贵客。”说话之间,一名庄丁捧出一只盘子,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

只,共是六十两银子。宋善朋接过盘子,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

到敝庄,我们没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文泰来一听,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

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一身傲骨,这次到铁胆庄来本已万分委曲,岂知

竟受辱于伧徒。骆冰见丈夫脸上变色,轻轻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怒

气,左手拿起元宝,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

朋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所

以送的盘费特别从丰。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告辞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

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他单手潜运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他又是羞惭,又

是着急,心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声嘱咐了几句,叫他

快到后堂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连声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名庄丁把客人的马匹

牵来,文泰来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金

子,重约十两,递给牵着她坐骑的庄丁,说道:“辛苦你啦,一点点小意思,三位喝杯酒

吧。”说着向另外两名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金子所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两只银元宝岂止数

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手中几时拿到过这般沉甸甸的一块金子,一时还不敢信

是真事,欢喜得连“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劫豪门巨

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长刀短刀飞刀,将八家守宅护院的武师打得人人落

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事主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

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满载,越是人心大快。骆元通对这独生掌珠千依百顺,但他生性粗

豪,女孩儿家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为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他钱财得来容

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天下为富不仁之家,尽是他寄存金银之库,只消爱

女开口伸手,银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说不定就给两千,因此把女儿从小养成了一副出手

豪爽无比的脾气,说到花费银子,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远比不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

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之后,这脾气仍是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

的老舵主于万亭之外,生平就只服这位娇妻。

文泰来等正要纵马离去,只听得一阵鸾铃响,一骑飞奔而来,驰到跟前,乘者翻身下

马,向文泰来等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文泰来道:“已打扰

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适才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们庄上来的,本

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实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

见三位,知道是英雄豪杰,十分欢喜,他说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步,在

敝庄驻马下榻。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文泰来见那人中等身材,细腰宽膀,正

是刚才途中所遇,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把文泰来三人又迎进庄去,言语

十分恭敬殷勤。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条,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

耳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到内堂休息。”骆冰跟着

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着进去。老远就听得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道:“啊

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踏步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亲

热,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英雄来串门子,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懊恼,

幸好现下又赏脸回来,我们老爷子这场欢喜可就大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住几天。

你们瞧,”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

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么称呼?小妹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

“你瞧我多糊涂,见了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就乐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

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原来这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

丧命。这位继室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生性鲁莽,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

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为了这位大小姐又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赔不是。这奶奶生了女儿

后就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看来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哪知在五

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亲友们都恭维他是积善

之报。

坐定后,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爷来,给文奶奶见见。”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

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心想看来他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声“婶婶”。

骆冰握住他的手,问几岁了,叫甚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了,叫周英杰。”骆冰把

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给他道:“远道来没甚么好东西,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周大

奶奶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极是贵重,心想初次相见,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礼,又是叫

嚷,又是叹气,推辞了半天无效,只得叫儿子磕头道谢。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进

来道:“文奶奶,文爷晕过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医生。骆冰快步出厅,去看丈夫。原

来文泰来受伤甚重,刚才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没甚么,一松下来可

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

晌,文泰来方悠悠醒来。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

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向赵家

堡,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似是见到他而躲了起来。他不动声

色,慢步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墙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之后一个脑袋探将出

来,东西张望,迅速缩回,过了片刻,一条矮汉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走得几

步,又躲到一株柳树之后。孟健雄见那人鬼鬼祟祟,显非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

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杰大喜,连说有趣。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

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周英杰在后紧追,大叫:“看你逃到哪里去?输了想赖,

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着讨饶。周英杰不依,伸出两只小手要抓。孟健雄

直向那矮汉所躲的柳树后奔去,那汉子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

“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见,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他冲去。那

人登时仰天一交摔出。原来这矮汉子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笑靥如花的模

样,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但想:“老子只要不过来,这么远远的瞧上几眼,你总不能把

老子宰了。”是以过不多时,便向骆冰的房门瞟上几眼。待见她和文泰来、余鱼同出店,知

道要逃,忙骑了马偷偷跟随。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铁胆庄,过了一会,

远远望见三人出得庄来,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个着实,回去报信,

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贫嘴,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冲

过来。他旁的本事没甚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功夫来啦,

当下全身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爬不起来,好在他武功本就

稀松,要装作全然不会,相差无几,倒也算不上是甚么天大难事。孟健雄连声道歉,道:

“我跟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了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这条胳臂痛得厉

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伤膏药。”童兆和

无法推辞,只得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孟健雄把他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

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

娃子冤枉我啦,指了这条路,他奶奶的,回头找他算帐。”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

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瞧一下伤。”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孟

健雄明说看伤,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

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之人,敌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闪封闭,否则这条

命可是交给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爷英雄不怕死,胡羊装到底!”孟健雄在他脑袋上

两边“太阳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这里没甚么。”孟健雄

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

要害,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

怀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难道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到铁胆庄来太岁头上动土,胆子是

甚么东西打的?”但铁胆庄向来奉公守法,却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想查看骆冰他们的所在。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踩道,

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可知道这是甚么地方?”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

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

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

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绕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

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

休,找到了坐骑,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一进店房,只见张召重、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着

商议,还有七八个面生之人,议论纷纷,猜想文泰来逃往何处,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

头又是何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个个皱起眉头,为走脱了钦犯而发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隐瞒不说。张召

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

叫起“老弟”来。童兆和连连答应,周身骨头为之大轻,登时便没把镖行中的众镖头瞧在眼

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轻功,如何冒险追踪,说道:“那是皇上交下来的差使,又是张

大人的事,姓童的拚了命也跟反贼们泡上了。”

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了骨,听他丑表功表之不已,忙给他和新来的几人引

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褂的四品侍卫瑞

大林,郑亲王府武术总教头万庆澜,九门提督府记名总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

乾,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头。

为了捉拿文泰来,这许多南北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摩拳

擦掌,向铁胆庄进发。陆菲青冒着扑面疾风,纵马往西,过乌金峡长岭时,见昨日岭上恶战

所遗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

神愈长,天色未黑,原可继续赶路,但马力已疲,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文泰来之事势

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个回人手牵两马,东西探

望,似在等人。那两匹马身高骠肥,毛色光润,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向他买马。那回人摇

摇头。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锭大银递过,约有二十来两,那回人仍是摇头。他心中焦躁,倒

提布囊,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那回人挥手叫他走开,似说马是

决不卖的,不必在此罗唆。陆菲青好生懊丧,把银子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见他掌中几锭

小银子之间夹着一颗铁莲子,伸手取过,向着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纹仔细端详。原来那晚陆

菲青帐外窥秘,霍青桐以铁莲子相射,给他弹入茶壶,其后随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

人询问铁莲子从何而来。陆菲青灵机一动,说那个头插羽毛、手使长剑的回族少女是他朋

友,此物是她所赠。那回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放还陆菲青掌中,将一匹骏马的缰绳

交了给他。陆菲青大喜,忙再取出银子。回人摇手不要,牵过陆菲青的坐骑,转身便走。陆

菲青心道:“瞧不出这么花朵儿般的一个小姑娘,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声势,一颗铁莲子便

如令箭一般。”

原来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们这次大举东来夺经,沿站设桩,以便调动人手,传

递消息。他见这汉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铁莲子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帮手,毫不犹豫,便将

好马换了给他。陆菲青纵马疾驰,前面镇上又遇到了回人,他把铁莲子一取出,立时又换到

了一匹养足了力气的好马。这次更加来得容易,因回人马匹后腿上烙有部族印记,他拿去换

的即是他们本族马匹,当然更无怀疑。陆菲青一路换马,在马上吃点干粮,一日一夜赶了六

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达安西。他武功精湛,武当派讲究的又是内力修为,但毕竟年岁已

高,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驰下来,也已十分疲累。一进城,取出文泰来所给红花,插在

襟头。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名短装汉子过来,抱拳行礼,邀他赴酒楼用饭,陆菲青也不

推辞。到了酒楼,一名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汉子执礼甚恭,

一句话不问,只是叫菜劝酒。三杯酒落肚,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上前作揖。陆菲青忙起身还

礼,见那人穿一件青布长衫,三十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姓名,陆菲

青说了。那人道:“原来是武当派陆老前辈,常听赵半山三哥说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

慕,今日相会,真是幸事。”陆菲青道:“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卫春华。”原

先相陪之人说道:“老英雄请宽坐。”向陆卫二人行礼而去。卫春华道:“敝会少舵主和许

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老前辈大驾光临,大伙儿一定早来迎接了。不知老前辈是否可以

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陆菲青道:“好极了,我赶来原有要事奉告。”卫春华要再劝

酒,陆菲青道:“事在紧急,跟贵会众英雄会见后再饮不迟。”

当下卫春华在前带路,走出酒楼,掌柜的也不算酒钱。陆菲青心想,看来这酒楼是红花

会联络之所。两人上马出城。卫春华问道:“老前辈已遇到了我们文四哥文四嫂?”陆菲青

道:“是啊,你怎知道?”卫春华道:“老前辈身上那朵红花是文四哥的,这花有四片绿叶

相衬。”陆菲青心想:“这是他们会中暗记,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见外,当我是自己人

了。”不一会,来到一所道观。观前观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观前一块匾额写着“玉虚道

院”四个大字。观前站着两名道人,见了卫春华很是恭谨。卫春华肃容入观,一名小道童献

上茶来。卫春华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陆菲青刚要举杯喝茶,只听得内堂

一人大叫:“陆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奔到,正是他当年的刎颈之

交赵半山。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赵半山一叠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哪里?怎么

会到这里的?”陆菲青且自不答,说道:“赵贤弟,咱们要紧事先谈。贵会文四当家眼下可

在难中。”当下将文泰来与骆冰的事大略一说,只把赵卫两人听得惨然变色。卫春华没听

完,便快步入内报讯。赵半山细细询问文骆二人伤势详情。陆菲青还未说完,只听得卫春华

在院子中与一人大声争执。那人叫道:“你拦着我干甚么?我非得马上赶到四哥身边不

可。”卫春华道:“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谁去接

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赵半山拉着陆菲青的手出去,见那大声喧哗吵闹之人是个驼子。陆菲青记得正是那天用

手割断李沅芷马尾之人。卫春华在驼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陆老前辈。”那驼子走

将过来,楞着眼瞪视半晌,不言不语。陆菲青只道他记得自己相貌,还在为那天李沅芷笑他

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驼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来替文四哥四嫂报信,

我章驼子谢谢你啦!”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陆菲青待

要阻止,已经不及,只得也跪下还礼。那驼子早已磕完了头,站起身来,说道:“赵三哥,

卫九哥,我先走啦。”赵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刚奔出月洞

门,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到哪里去?”驼子道:“瞧四哥四嫂去,跟我

走吧。”不由那人分说,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

遥遥答应。原来那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力惊人,练就了一身外

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恼别人取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那是好

端端地,然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这人算是惹上了

祸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艺,往往就被他结结实实的打上一顿。他在红花

会中最听骆冰的话,因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衣着饮食,时加细

心照料,当他是小兄弟一般。他听到文泰来夫妇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章进

在红花会中排行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

谋,是红花会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做“武诸葛”。赵半山把这

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红花会众当家陆续出来厮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陆菲青在

途中大半也都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陆菲青把文泰来

的事择要说了,那位独臂二当家无尘道人道:“咱们见少舵主去。”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

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

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

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贵介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

老者。老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陆菲青暗暗心惊:“这人不知是哪一

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

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

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

过。”那老者见众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按:中国古来惯例,下围棋尊长者

执黑子,日本亦然,至近代始变。)赵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这位是武当派前辈名宿

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拱手

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听赵三哥多次说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风,

常恨无缘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老伯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深感惶恐。”陆菲

青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少舵主一副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

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之事向陈家洛说了,请示对策。陈家

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无尘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四哥身受

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四哥送了命,那再

不让了吧?老当家的遗命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义父遗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

起,不肯做头脑,那么红花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

黑,神态威猛,刚才赵半山引见是会中坐第八交椅的杨成协。群雄纷纷说道:“咱们蛇无头

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让,教大家都寒了心。四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听少舵主将令赶去相

救。”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个不听少舵主号令,教他吃我无尘一剑。”陈

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

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咱们,咱哥儿俩把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

“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

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当伤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

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

塞外,又有我义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下文四哥

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

会群雄见他答允出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那么便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定的典

礼仪式,总舵主是全会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下向陈

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

已是深夜。赵半山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铁胆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

弟在此相陪,咱哥儿俩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哪里还收得住?这些年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

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个大概。陆菲青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

知,此时听赵半山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烈处豪气填膺,又问:

“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个公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赵半山道:“这事说

来话长,大哥再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谈。”

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

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带路,引着张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赶赴铁

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可就威风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

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甚么来头,转身就走。张召重心想周

仲英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京

里来的,有点公事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个眼色。吴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

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

善朋出去敷衍,当即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

好委屈你们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

把亭中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

个地窖。

文泰来怒道:“文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

英雄耻笑。”孟健雄道:“文爷说哪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

有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累宝庄。”孟健

雄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向后进。宋善朋拚

命阻拦,却哪里挡得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

考究,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开开眼界。”

文泰来见铁胆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并肩往外冲。”骆

冰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骆冰身子微微颤动,向她

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一躲吧。”孟健

雄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

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门外,并

不进来,张召重等一干人却已进了花园。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

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

对张召重道:“我亲眼目睹,见三位钦犯进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们都

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之内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

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这么挟嫌诬陷,

我们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说话便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

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这位镖头异

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定在庄内,可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

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

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这老儿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

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

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

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哪里,我送你这个买

糖吃。”说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铁胆庄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钱?”

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

杰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稀巴烂!”张召重鉴貌辨

色,料想这孩子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眼见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

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

是不是?”周英杰并不上当,道:“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

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

“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见周英杰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精圆,正是骆冰之物。他是镖

头,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之人,这两日来见到骆冰,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

白,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

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杰大怒,说道:“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

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哪里?”周英杰道:“我干么要对你说?”

张召重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

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儿罗唆了,他甚么都不知道的,铁

胆庄里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

小孩儿赶开。”周英杰果然着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孟健雄见周英杰上当,心中大

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张召重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

懂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个客人躲在甚么地方,

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

蛋、大狗熊。”张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无可忍,大声道:

“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孟健雄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甚

么?快进去!”周英杰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张召重

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哪有躲藏之处。他跳上栏干,向亭顶一望,也无人

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

笨力气,请孟爷指教。”孟健雄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

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乒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

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

我来举书这张石桌,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大惊,登时呆

了,想不出法子来推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

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起”,一张四百来斤的石桌竟被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

声喝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底下露出铁板。文

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

正自气恼之际,忽然头顶轧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众官差见

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

口上,手持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给铁胆庄卖了。咱们夫妻一场,

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甚么,你一定得听

我的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大喝:“文泰来在此,你们吵甚么?”众人听他一喝,一

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

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来

吊将上来。文泰来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

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

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

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

这鞭说的乃是单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却更加难练。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起劲力将绳索

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

那童兆和吃过文泰来的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惟恐他还要拚命,

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

忙转身,绳索贯劲,犹如铁棍,呼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背上,登时扑地倒了。侍卫瑞大

林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一个拿刀、一个手持双铁环,分自左右抢上。余鱼同提气在石级上

点了两脚,纵身而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齐眉棍法,棍长笛短,反

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以长刀撑着石级,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

个魁梧汉子叉腰而立,她钻起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

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

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那人正是张召重,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

子相斗,便以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作进手招数。骆冰步武不

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紧封门户。相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

侧,向左横掠,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那边文泰来双

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般乱归狂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张

召重见他金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

哪知余鱼同一招“白云苍狗”,待成璜闪开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骆冰跌入地窖,

也不知是否受伤,忙跳入救援。骆冰站了起来,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

碍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成璜提督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

挥,居高临下,堵住二人。文泰来见爱妻不能逃脱,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脚步踉跄,直跌

到成璜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璜登时身子软了,被文泰来拦腰抱住,喝声:“下

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成璜被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压在

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伸手把文泰来扶起。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她勉

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上她衣襟。余鱼同明白文泰来的用意,大叫:“让路,

让路。”张召重见余鱼同武功乃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早受重伤,他自重身份,不肯

上前夹攻,是以将骆冰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哪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

鼠忌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得向众人挥手,让出一条路出来。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

璜,骆冰拉住他衣领,短刀刀尖对准他的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一手扶着骆冰,一手抱住

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走了上来。骆冰喝道:“谁动一动,这人就没命。”四人在刀枪丛

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

地。这三匹马正是吴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所骑。

张召重眼见要犯便要逃脱,心想:“成璜这脓包死活关我何事?我把文泰来抓回北京,

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来丢在地下的绳索,运起内力,向外抛去。绳索呼的一声飞

出,绕住了文泰来,回臂一拉,将文泰来拉脱了余鱼同之手。骆冰听得丈夫一声呼叫,关心

则乱,早忘了去杀成璜,回身来救丈夫,她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文泰来叫

道:“快走!快走!”骆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来怒道:“你刚才答应听我话

的……”话未说完,已被瑞大林等拥上按住。余鱼同飞身过来,抱住骆冰,直闯出园门。一

名捕快抡铁尺上前阻拦,余鱼同飞起一脚,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骆冰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余鱼同抢到柳树边,把她放上马

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乾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骆冰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

惨叫声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鱼同已将三匹马的马缰扯开,自己骑上

一匹,把第三匹马牵转马头,向着园门,挥金笛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冲

过去,把追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混乱之中,余鱼同和骆冰两骑马奔得远了。张召重等捉到

要犯文泰来,欢天喜地,谁也无心再追。骆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马上,几次要拉回马头,再进

铁胆庄,都给余鱼同挥鞭抽她坐骑,继续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见后面没人追来,余鱼同

才不再急策坐骑。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马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正是铁胆周仲英。他见到余骆两

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我请了医生来啦。”骆冰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去。周

仲英突见飞刀掷到,大吃一惊,毫无防备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

上掠过。在他背后的二弟子安健刚忙挥刀挡格,飞刀斜出,噗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树

上,夕阳如血,映照刃锋闪闪生光。周仲英正要喝问,骆冰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

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夫,我和你这老贼拚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

周仲英给她骂得莫名其妙。安健刚见这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

周仲英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说。”余鱼同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四哥,

再烧铁胆庄。”骆冰一听有理,掉转马头,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马而走。周仲英纵

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真所谓仇怨不敢多结,朋友不敢少交,黑白两道一提到铁胆

周仲英,无不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哪知没头没脑的给这个青年女子掷一柄飞刀,再加

一阵臭骂,真是生平从所未有之“奇遇”。他见骆冰怨气冲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内情,

查问赶到镇上请医的庄丁,只说大奶奶和孟爷在家里好好待客,并没甚么争闹。周仲英好生

纳闷,催马急奔,驰到铁胆庄前。庄丁见老庄主回来,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见各人神情特

异,料知发生了事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叫道:“叫健雄来!”庄丁回道:“孟爷保着大

奶奶、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听,更是诧异。几名庄丁七张八嘴的说了经过,

说公差刚把文泰来捕走,离庄不久,想来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来没遇上。众庄丁

道:“公差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爷,想来马上就回。”周仲英连问:“三位客人躲在地

窖里,是谁走漏风声?”庄丁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周仲英大怒,挥马鞭向庄丁劈头劈脸打

去。安健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劝。周仲英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大铁

胆呛啷啷的弄得更响。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这里干么?

快去催健雄来。”说话未毕,孟健雄已自外面奔进,叫道:“师父回来了。”周仲英从椅中

一跃而起,嘶声道:“谁漏了风声,你说,你……”孟健雄见师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

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哪里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发现的。”周

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领,右手挥鞭,便要劈脸打去,终于强行忍住,怒道:“胡说!我这

地窖如此机密,这群狗贼怎会发现?”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师父目光相对。周大奶奶听得丈

夫发怒,携了儿子过来相劝。周仲英目光转到宋善朋脸上,喝道:“你一见公差,心里便怕

了,于是说了出来,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为人侠义,便杀了他头也不会出卖朋友,宋善

朋不会武艺,胆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胁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见到老庄主的威

势,似乎一掌便要打将过来,不由得胆战心惊,说道:“不……不是我说的,是……是

小……小公子说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个突,对儿子道:“你过来。”周英杰畏畏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周仲

英道:“那三个客人藏在花园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说的?”周英杰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

谎,却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挥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周英杰吓得要哭又不敢

哭,眼睛只望母亲。周大奶奶走近身来,劝道:“老爷子别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

小儿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吓他干么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将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

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周大奶奶道:“老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

自己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孟健雄等一干人听了觉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来。周仲英把

妻子一推,说道:“别在这罗唆!”

孟健雄眼见瞒不过了,便道:“师父,张召重那狗贼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语相激,说道

小师弟若是不说出来,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儿子脾气,年纪小小,便

爱逞英雄好汉,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说了出来,是不是?”周英杰一张小脸上

已全无血色,低声道:“是,爹爹!”周仲英怒气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汉是这样做的

么?”右手一挥,两枚铁胆向对面墙上掷去。岂知周英杰便在这时冲将上来,要扑在父亲的

怀里求饶,脑袋正好撞在一枚铁胆之上。周仲英投掷铁胆之时,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

中,力道何等强劲,噗噗两响,一枚铁胆嵌入了对面墙壁,另一枚正中周英杰的脑袋,登时

鲜血四溅。

周仲英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周英杰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

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周大奶奶抱起儿子,叫道:

“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为甚

么……为甚么打死了孩儿?”周仲英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是……”周大

奶奶放下儿子尸身,在安健刚腰间拔出单刀,纵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

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而软

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骆冰和余鱼同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

哪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

歇了下来。余鱼同放马吃草,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

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骆冰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

味,也吃不下,只不断垂泪。余鱼同不住劝慰,说陆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当

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四哥。骆冰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余鱼同的

劝解,心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

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

了?”文泰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神荡漾之际,

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

忙用力挣扎。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羞愤交集,反

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

伸手便拔双刀,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

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怒道:“谁是你四嫂?咱们红花会四大戒条是

甚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语笑嫣然,可是循规蹈矩,哪容

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甚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

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甚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

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原来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

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

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

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义士,二救孝子贤

孙,三救节妇贞女,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

“一杀鞑子满奴,二杀贪官污吏,三杀土豪恶霸,四杀凶徒恶棍。”骆冰秀眉顿促,叫道:

“红花会四大戒条是甚么?”余鱼同低声道:“投降清廷者杀,犯上叛会者杀……出卖朋友

者杀,淫人……妻女者杀。”骆冰道:“有种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带你求少舵主去。没

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原来依据红花会规条,会中兄弟犯了大罪,

若是一时胡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连戳三刀,这三

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

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饶恕。鬼见愁石双英在会中坐第十二把交椅,执掌刑堂,铁面无私,心

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是以红花会数万兄弟,提到

鬼见愁时无不悚然。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

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

“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

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

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甚么事,总求总舵主派

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

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

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

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余鱼同又道:“我常常想,为甚么老天不

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骆冰本有

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

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

边,挣扎上马。余鱼同过去相扶,骆冰喝道:“走开!”自行上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

里去?”骆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

同低着头将鸳鸯刀递给了她。骆冰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

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以后我给你

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她这爱笑的脾气始

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令人销魂蚀骨,情

难自已,眼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旷野,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

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觉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

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骆冰骑马走出里许,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

会合红花会群雄,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

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

由坐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下得马来,便在一处

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是武功高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因

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上风,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入了红花会,这帮会人多势众,她

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

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

身上烧得火烫,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却哪里有人理睬?第二天病势更重,想

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

可是就上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晕了过

去。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

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浓浓的眉毛,十八九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喜

欢,对身旁丫环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骆冰一凝神,发觉是睡在炕上被窝

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为人救了,好生感激,说

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待会再谈。”瞧着她喝了一

碗稀饭,轻轻退出,骆冰又阖眼睡了。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

音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

们。”骆冰听得“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敢情又到了铁胆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

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骆冰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

摘刀。骆冰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

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心里很不好

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猜想,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儿。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

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个外

号,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

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为父亲打死,母

亲出走,自是伤痛万分。周绮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环跟了

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

房,寻思:“他们既出卖大哥给官府,又救我干么?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

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交谈。等了半晌,那

两人毫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

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周

仲英正陪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

随同公差来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伸掌推

开厅门,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周仲英失手打死独子,妻子伤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

师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

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这日天色已晚,庄丁来报有两人来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

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另一个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前天来铁胆庄捕

人,也有此人在内。孟健雄心下惊疑,料知必无好事。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

“老庄主身子不适,两位有甚么事,由在下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嘿嘿冷笑,说道:

“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甚么架

子?”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心中早怀鬼胎,惟恐铁胆庄被牵连在内,听他这么说,只得进

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呛啷啷、呛啷啷的直响,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

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

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两手按住那张纸的

天地头,似怕给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武当派绵里针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

信,托他照应红花会中事急来投的朋友。

这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陆菲青犯上作乱,名

头极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勾结来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觉如去报告上

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担,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笔,大家分

了,落得实惠。何况铁胆庄窝藏钦犯,本已脱不了干系,还怕他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

和陆菲青是同门,多少有些旧谊,又知他厉害,不敢造次,待听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

仲英,觉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但官场之中,不便阻人财路,只得由他们胡

来,决心自己不分润一文,没的坏了“火手判官”的名头。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

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二人前来伸手要钱。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暗暗

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从心底里

佩服出来,都知周老英雄仗义疏财,爱交朋友,银钱瞧得极轻,朋友瞧得极重。为了交朋

友,十万八万银子花出去,不皱半点眉头。这封信要是给官府见到了,周老英雄你当然知道

后患无穷。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拚着脑袋不要,也要结交周老英雄这个朋友,决定把

这信毁了,大家以后只字不提铁胆庄窝藏钦犯文泰来之事,再担个天大的干系,不向上官禀

报。”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万庆澜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显得万分委

屈,说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负了一身债,想请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

派,伸手帮大家一个忙,我们感激不尽。”周仲英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万庆澜道:“这些债务数目其实也不大,几十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周老

英雄家财百万,金银满屋,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这点点小数目,也不在你

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财挡灾’,有道是‘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周仲英为公差到

铁胆庄拿人,全不将自己瞧在眼里,本已恼怒异常,又觉江湖同道急难来奔,自己未加庇

护,心感惭愧,实在对不起朋友,而爱子为此送命,又何尝不是因这些公差而起?这两天本

在盘算如何相救文泰来,去找公差的晦气,只是妻离子亡,心神大乱,一时拿不定主意,偏

生这些公差又来滋扰,居然开口勒索,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冷的道:

“在下虽然薄有家产,生平却只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头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绝,还

把对方一干人全都骂了。童兆和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一点老英雄也总明白。要我们起这么一座大的庄子,那是甘拜下风,没这个本事,不过要

是将它毁掉嘛……”话未说完,一人闯进厅来,厉声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样把铁胆庄毁

了。”正是周绮。周仲英向女儿使个眼色,走到厅外,周绮跟了出来。周仲英低声道:“去

跟健雄、健刚说,万万不能放这两个鹰爪孙出庄。”周绮喜道:“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

有气。”周仲英回到厅上。万庆澜道:“周老英雄既不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陆菲

青那信随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这一着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万庆澜道:“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

了,免得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张大人身边。”这句话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

把我们两人杀了,也已毁不了铁证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视,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钱买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时,

骆冰在门外一飞刀向童兆和掷了过去。周仲英没看清来人是谁,虽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

让他就此丧命,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手中铁胆抛出,向飞刀砸去,当的一声,飞刀与铁胆

同时落地。

骆冰见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骂道:“好哇,你们果是一伙!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

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周仲英当头直砍。

周仲英手中没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骆冰存心拚

命,哪去听他分辩,双刀全是进手招数。周仲英心知红花会误以为自己出卖文泰来,只有设

法解释,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是以一味倒退,并不还手。骆冰长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

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伏身闪避,

呼的一声,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疾风直劈过去。骆冰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

出一步,这才转身,只见周绮横刀而立,满脸怒容。周绮戟指怒道:“你这女人这等不识好

歹!我好心救你转来,你干么砍我爹爹?”骆冰道:“你铁胆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

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举椅子一挡,骆冰把刀收回,以免

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周绮

大怒,挡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骆冰狠斗起来。

说到武艺与经历,骆冰均远在周绮之上,只是她肩头和腿上都受了伤,兼之气恼忧急,

正是武家大忌,两人对拆七八招后,骆冰渐处下风。周仲英连叫:“住手!”却哪里劝得

住?万庆澜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点点,袖手观斗。

周仲英见女儿不听话,焦躁起来,举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厮拚的两人隔开,忽听背后一声

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那人矮着身躯,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闪闪,

直上直下向周绮打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周绮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

肩背。那人硬接硬架,“当”的一声,火光交迸,剧震之下,周绮手背发麻,单刀险些脱

手,接连纵出两步,烛光下但见那人是个模样丑怪的驼子。这驼子并不追击,反身去看骆

冰。骆冰乍见亲人,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只叫得一声:“十哥!”忍不住两行热泪

流了下来。章进问道:“四哥呢?”骆冰指着周仲英、万庆澜、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

他们害了,十哥你给我报仇。”章进一听得文泰来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

“四哥,四哥,我给你报仇!”手挥狼牙棒,着地向周仲英下盘卷去。周仲英纵身跳上桌

子,喝道:“且慢动手!”章进悲愤填膺,不由分说,挥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双臂一

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章进一棒打在檀木桌边,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间拔不出来。

这时孟健雄和安健刚得讯,赶进厅来。安健刚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递给师父。周绮见骆冰和

这驼子到本庄来无理取闹,招招向爹爹狠打,哪里还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

协力上啊!甚么地方钻出来这些蛮横东西,到铁胆庄来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进的来由,

进厅时见他挥棒向师父狠打,自是敌人无疑,当下三个人三柄刀齐向章进攻去。章进挥棒抵

住,大叫:“七哥你快来护住四嫂,你再不来,我可要骂你祖宗啦!”原来章进和武诸葛徐

天宏得知文泰来夫妇遭危,首先赴难,日夜不停的赶来铁胆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徐天宏

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向周仲英拜见,章进话也不说,纵身就跃进庄去。徐天宏怕他

闯祸,只得跟进,他慢了一步,章进已和周仲英、周绮、孟健雄、安健刚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听得章进呼喝,忙奔进厅去,抢到骆冰身边。这时骆冰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向

周仲英杀去,忽见徐天宏进来,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面决不会吃

亏,指着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道:“他们害了我四哥……”徐天宏虽然一向谨慎持重,但一

听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单拐,纵到童兆和跟前。

章万二人本想隔山观虎斗,让红花会和铁胆庄的人厮拚,红花会人少,势必落败,那时

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童兆和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瞪着骆冰,忽见徐天宏飞

纵过来,钢刀砍到,忙举刀架住。万庆澜心道:“镇远镖局名气真大,倒要见识见识你们镖

头的武艺。”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个照面,已把对

方打得连连倒退,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

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徐天宏铁拐往下便砸,

堪堪砸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点,翻身和万庆澜一对镔铁

点钢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时站不起身。万庆澜在这对镔铁穿上下过二十年苦

功,凭手中真实功夫,在北京连败十多名武术好手,才做到郑王府的总教头。郑亲王为了提

拔他,让他跟张召重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作官。这时他和徐天宏一个力大,一个招

熟,对拆十余招难分胜负。万庆澜心中焦躁,暗想这般貌不惊人的一个会家尚且打不赢,岂

不让童兆和笑话,举镔铁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天宏铁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万庆

澜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横挡直扎。徐天宏单拐往外砸碰,挡开铁穿。万庆澜右手铁

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徐天宏急忙缩头,铁穿在左脸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

险。徐天宏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他身材矮小,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

抱,砍砸敌人双腿。万庆澜双穿在两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这一招乃是虚招,单刀继续砍

出,铁拐却中途变招,疾翻而上,直点到敌人门面。万庆澜无法挽救,急以“铁板桥”后

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吓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着急。那边章进

以一敌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刚,快去守住庄门,别再让人进来。”章进的狼牙

棒极是沉重,舞开来势如疾风,安健刚一时缓不出手脚。周绮叫道:“安三哥快去,这驼子

我来对付。”章进听周绮叫他“驼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炽,大吼大叫。周绮

和孟健雄两人合力抵住,安健刚奔出厅去。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听老夫一句话。”孟

健雄和周绮立即退后数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听他说。”章进全不

理会,抢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哪知万庆澜突在背后挥穿打落,徐天宏没有防备,

身子急缩,已被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铁胆庄真是诡计多端。”

他可不知万庆澜不是铁胆庄中的。

他本来冷静持重,但突遭暗算,愤怒异常,左肩受伤,铁拐已不能使,挺单刀又和万庆

澜狠斗。施展“五虎断门刀”刀法,仍是着着进攻,只是少了铁拐借势,单刀稍稍嫌轻,使

来不大顺手,已不能再占上风。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没一

搭的胡说。骆冰手中只余一柄飞刀,不肯轻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

厅中绕着桌椅乱转,说道:“别这么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

关心则乱,听了童兆和这句话,只道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

倒,奔将过来。

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

礼,哪知误会上又加误会,只听门外一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

手执双钩,上下两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夹着一股劲风,直向周仲英扑到。周仲英见此

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轻一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

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骆冰时,见她脸如白纸,气若游丝,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地下

鸳鸯双刀,放在她身边。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忽听外面有人喊声

如雷,又听得铁器相撞,发声沉重,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入。那人又肥

又高,手执钢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安健刚不敢以单刀去碰撞。徐

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日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

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逢江湖上凶殴争

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不计其数,但连重伤也

未受过一次,是以说他有九条性命。他二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

夜,只见庄门口火把通明,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

的、姓卫的前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们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

面正打得热闹,怎能再放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

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拨箭。卫春华哪顾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阵风的冲将过

来。众庄丁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他直闯进去。杨成协跟着

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杨成协身材高大,气度威猛,钢鞭打出,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

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空档,倏地一刀砍将入来。杨成协钢鞭“横扫千军”,

用力一格,当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单刀脱手飞出。杨成协不愿伤他性命,

待他退走,便即举鞭打破二门,大踏步进来,他不识庄中道路,黑暗之中听声寻路。安健刚

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加倍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上刀背,单刀

弯成了曲尺。安健刚挥舞曲刀护身,退入大厅。杨成协举鞭迎头击去,安健刚一缩身,随手

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心下惊佩:“怪不得红花会声势浩

大,会里人物果然武艺惊人。”眼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难免命丧鞭下,纵声高

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这时卫春华已将徐天宏替下,正和万庆澜猛斗,

他和杨成协听周仲英一喊,手势稍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

果然举穿向卫春华扎去。他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联成一气,因此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

华听得徐天宏叫声,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竟是悍然不退,反手一钩,以攻对攻。万庆

澜见他如此不顾性命的狠打,吓了一跳,忙收钢穿招架。徐天宏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

胆周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当真是浪得虚名,原来这般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甚么

英雄好汉?”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甚。”一

捋长袍,叫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

上前说道:“几位朋友,尊姓大名?”杨成协见他白须飘动,不敢轻慢,抱拳说道:“在下

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已然醒转,叫道:“八哥你还客气甚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

了。”

此言一出,徐、杨、卫、张四人全都大惊。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

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一立,内力鼓荡,将双钩反弹出去。卫春华一怔,知

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

绮。顷刻间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嗤气,举手用袖子一拭额头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战。

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厅内恶斗情况,章进以一敌三,虽感吃力,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

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将他左手

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

单刀过去助战,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开来一团白光,招

数一刀紧似一刀,劲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

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烧了铁胆庄。”他这

是虚张声势,红花会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

到三道沟去查探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他这么一叫,铁胆庄的人果然全都大惊。周仲英一

分神,险险吃了卫春华一钩,长眉一竖,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将徐、卫两人迫退

数步,纵身奔到厅口,要出去拦截纵火敌人。

哪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后,人未至,钩先至,向他背心疾刺。周仲英大刀圈转,

“当”的一声,格开了双钩,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

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一拨,一掌打在他肩上。周仲英

这一勾、一捺、一拨,名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担山”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

的大刀,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

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已受重伤。卫春华愈败愈狠,

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猛卷而上。周仲

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跟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

留情,你也该懂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杀的九

命锦豹子,你知道么?”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的不要命死

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

你这般不要命的汉子!”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刷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

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

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助下肘”,如使足了力,卫春华肋骨已

断了数根。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

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

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

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她喊得心烦意乱,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

那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骆冰自听童兆和说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

大厅中众人打得凶恶,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窜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

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举刀砍去。骆冰向她凄然微笑,眼神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

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她一副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这一刀竟尔砍不下去,一凝神,将椅

上鸳鸯双刀拿起,递入骆冰手中,说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一刀轻轻迎头砍

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笑了一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左手长刀反击。周绮叹了一

口气,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

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憨,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

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杀之不忍,斗之无味,又听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

惊,抛下骆冰奔出厅去。刚到厅口,蓦听得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

惊,反身后跃,退开两步,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人挡在门口。说话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层寒霜,

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说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

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

说话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喝

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心中虽怕,还是

举刀迎头向那人砍去。

那人“左挂金铃”,单刀向外一挂,左掌轻抚刀柄,双目仍旧是直瞪着她。周绮但觉他

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心想:“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

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一长,挥刀没头没脑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

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是无极拳门下弟子,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讨教

武艺。赵半山将太极门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是师徒。石双英以

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将周绮一柄刀裹住。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敌

不住。万庆澜左手钢穿也被杨成协一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对方身胖,

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

将这两人打倒,再来分说明白,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紧,将徐卫两人逼得连连

倒退,正渐得手,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

来。

兵器是铁桨,使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将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

王鞭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砸来,呼的一声,猛恶异常。这人和石双

英同来,乃红花会中排名第十三的“铜头鳄鱼”蒋四根。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一闪,反手

还刀。蒋四根直砸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双手桨头向左横击,这是

“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

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

边,大刀挥出,向他砍去。原来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已深,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

呼喝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捣乱。这人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气恼,可是一和

官府作对,便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

官府,可真是无穷之祸。他虽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

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肯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儿子为红花会的朋友而死,他们居然不问

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要烧庄,心下不免有气,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

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拟凭武艺当场将众人慑服,然后说明原委,哪知红花会人众越来越多,

越打越凶,时候一长,总有人不死也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

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意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

大骇,急忙闪让,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当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

“我们联手合力捉章文泰来。那文泰来虽是你杀死的,但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

了我独吞吗?”他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一叫,既伤心义

兄惨死,又在激斗之际,哪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

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难辩,只得挥刀挡住。

徐天宏毕竟精细,见事明白,适才和周仲英拚斗,见他数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别情,

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全没听见。蒋四根铁桨拦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

仲英侧身避过,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砸到。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挡格,两人手臂

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惊人。周仲英独

战三人,渐见不支,吆喝声中大刀和章进狼牙棒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

根铁桨“翻身上卷袖”,铁桨自下而上砸在大刀之上,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脱手飞

出,直插在大厅正中梁上。孟健雄、安健刚见师父兵刃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前相

救,只跨出两步,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来拦住。周仲英大刀脱手,反而纵身抢前,直欺

到杨成协怀里,一个“弓箭冲拳”,左手已抓住钢鞭鞭梢,右手向他当胸一拳。杨成协万想

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之硬,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强抢自己钢鞭,被他这一

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膛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原来他这

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外号“铁塔”,

是说他身子雄伟坚牢,有如铁铸之塔。周仲英拳力极大,真有碎石毙牛之劲,见对方居然若

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

肺,几欲呕血,猛吸一口气强忍,再用力拉扯,想将他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

时一拉。杨成协虽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钢鞭竟然便要给他硬生生夺去。周

仲英钢鞭尚未夺到,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放脱钢鞭,随手把桌子一

掀,推向章蒋二人。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

替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眼见师父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

时熄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将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登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

五指。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恶斗立止。各人屏声凝

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黑暗之中有谁稍发声息,被敌人辨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马上招呼过

来,却又如何趋避躲闪?何况这是群殴合斗,黑暗中随便出手,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大

厅中刹时突然静寂,其间杀机四伏,比之适才呼叫砍杀,倒似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厅外脚步声响,厅门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手执火把走了

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金笛。他一进门便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

又进来三人。一是独臂道人,背负长剑。另一人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个贵介公

子,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捧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

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红花会群豪

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上前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留

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

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欲开口质问,周仲英一把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

怎么说。”

余鱼同拿了两张名贴,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

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了过来,递给了师父。周仲英

见名帖上写得甚是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忙抢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

不曾远迎,请坐请坐。”

这时大厅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大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

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东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容

惨淡,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惶愧,不知她有否将自己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看那鬼见愁

十二郎时,见他脸上阴沉沉的,瞧不出半点端倪。原来余鱼同自骆冰走后,自怨自艾,莫知

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十几里方圆之内绕来绕去,心想骆冰腿上有伤,若再遇上公人如何

抵御,只想蹑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发见她的踪迹,怎想得到她会重去铁胆庄。到得

第三天晚上,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两人听得文泰来为铁胆庄所卖,惊怒交加。无尘立刻

要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已赶向铁胆庄,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

义,说不定要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一

听有道理,由余鱼同领路,赶到铁胆庄来。那正是孟健雄弹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纵身窜出,落在门

口,拦住去路,喝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

手,只得回来,坐在周绮下首。周绮圆眼一瞪,喝道:“滚开!你坐在姑娘身边干么?”万

庆澜拉开椅子,坐远了些。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

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

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下暗暗纳罕。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

异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魔爪

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

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下万分尴尬,暗

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儿般似的,居然有一手,竟用场面话来挤兑我。”陈家洛这番话一

说,无尘、徐天宏、卫春华,余鱼同等都暗暗佩服。章进却没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

“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

他别嚷。陈家洛便似没听见他说话,仍然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

礼貌不周,还请周老前辈海涵。只因听得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鲁莽。不知文四

哥伤势如何,周老前辈想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相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雄

跟着站起。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着叫道:“四哥给他们害死了!总舵

主,咱们杀了老匹夫给四哥抵命!”陈家洛等一听大惊,无不惨然变色。章进、杨成协、卫

春华等一干人各挺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身而出,大声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

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便请孟爷引我们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

位余爷来到敝庄之时,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派人去赵家堡请医,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

眼见到的。后来六扇门的人到来,我们惭愧得很,没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给捕了去。陈当

家的,你怪我们招待不周,未尽护友之责,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

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甚么话?”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

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隐秘的所在,若不是

你们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了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登时语塞,要知周英杰受不住

激而泄漏秘密,虽是小儿无知,毕竟是铁胆庄的过失。无尘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时,老庄

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老庄主说,请你拿句话

出来。”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的,他肯认么?”陈家洛走上一

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岂肯当面说谎,缓缓点了点头。红花会群豪大

哗,更围得紧了。有的向周仲英横眉怒目,有的瞧着陈家洛,待他示下。陈家洛侧目瞧向万

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魔爪孙,来捉

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

钢穿,往地下一掷,将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已然挣扎不

脱。陈家洛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众人都没看清楚他使的是甚么手法。万庆澜武功并非泛

泛,适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随手拿住,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

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他们只知道陈家洛是天池怪侠的传人,到底功夫如何,谁

也不知底细。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哪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

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

作践人不是好汉……有种就把我杀了……”一句话没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来。

陈家洛又在他“筋缩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下可熬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

家洛伸指在他“气俞穴”上推了几下。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京里去。”骆

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红花会群

雄大喜,都松了口气,文泰来既然没死,对铁胆庄的恨意便消了大半。骆冰颤声道:

“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心头一喜,晕了过去,

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骆冰一头倒在地

下,章进急忙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横目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不扶骆

冰,实在岂有此理。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绑了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

条绳索,将万庆澜双手反背牢牢缚住。万庆澜被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

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

声答应。骆冰醒过后,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

众人走到厅口,孟健雄送了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对周仲英道:“多多吵

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定会再来寻仇,

心道:“周某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怕了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章进叫

道:“救了文四哥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

不如,称甚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

没有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身有铁布衫功夫,未受重伤,但也吃亏

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

周绮抢上一步,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

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

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甚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听得杨成协骂

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抢上一步,喝道:“丫头便怎样?”

杨成协怒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姓杨的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下

甚是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该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这会儿躲到

哪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误会了万庆澜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

师父击毙亲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饶,只得出头给师妹挡一挡,当下高声说

道:“各位还有甚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大驾。”章进道:“我们就

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甚么哥哥?”章进又被她

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双手向她面门抓去。周绮挺刀挡格,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

她拚斗起来。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得应道:“请卫

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

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爷爷要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周仲英气

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陈家洛一声唿哨,

拍了两下手掌,群豪立时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定,一声不发。周仲英暗想:“这人部勒

群雄,令出即遵。我适才连呼住手,却连自己女儿也不听。”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

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

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领教,陈当家的要比兵

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甚么兵刃?”此言一出,周

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抬头去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见一人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

下,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高举过顶,说道:“周老太爷,你老人家的刀。”这人是

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竟如此不凡。心砚露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

不去,他哼了一声,对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

几招。”孟健雄接过心砚手中的金背大刀,低声道:“师父犯不着生气,跟他刀上见输

赢!”他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

砚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他面前。徐天宏低

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得知文泰来未死,心即宁

定,细察周仲英神情举止,对红花会处处忍让,殊少敌意,双方一动兵刃难免死伤,不如比

拳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与卫春华

以二敌一,尽管对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造诣深浅未知,可是适才见他

出手逼供万庆澜,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寻常。他要陈家洛比拳,是求避敌之坚,用己之长。

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

留情。”周仲英道:“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道:

“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红了,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

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非不知。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甚么

好歹,你上西安找吴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能闹事了。”周绮一阵心酸,点了点头。

宋善朋督率庄丁,将大厅中心桌椅搬开,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烛,明亮如昼。周

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近,说道:

“在下要是输了,定当遍请西北武林同道,来向老前辈赔话谢罪,红花会众兄弟自今而后,

不敢带兵刃踏进甘肃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

“要是老前辈承让一招,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捋长须,说道:“那

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

却也恩怨分明,岂敢妄害无辜?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那位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

我们斗胆要带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脱险,在下保证不伤令郎毫发,派人护送回归宝庄。可

是文四哥若有三长两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右

手一挥,道:“不必多言,进招吧!”

陈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

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拚,有的佩服,有的担心。周仲英按着少林礼数,左手

抱拳,一个“请手”,他知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招“左

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去。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至,风先

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

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这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双方全都一惊。周仲英是少

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没想到陈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声,甚感诧异,

手上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

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直如同门练武。但两人年

岁相差既大,功力深浅,自也悬殊,胜负之数,不问可知。红花会群雄暗暗担忧,铁胆庄中

人却都吁了口气。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数十年,功力已臻炉火纯青

之境,推拳劲作,发腿风生。少林拳讲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

守吞吐,回转如意,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

猛喝一声,身向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急忙后仰,敌掌去颊仅寸,险

险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再上,拳法已变,出招是少林派

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周仲英仍以少林拳还击。不数招,

陈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动,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

英以静御动,沉着应战,陈家洛身法虽快,却丝毫未占便宜。

再拆数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对方以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

似闭”。但见他拳势顿缓,神气内敛,运起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

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有别,拳旨相反,极少有人兼通,他年纪轻轻,居然内外

双修,实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

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凶险。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陈家洛忽地一个“倒辇猴”,

拳法又变,顷刻之间,连使了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门拳

法。

众人见他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不知他还会使出甚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

变,六路少林拳融会贯通,得心应手,门户谨严,攻势凌厉。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大小数百

战,似陈家洛这般兼通各路拳术的对手虽然未曾会过,但也不过有如他数十年来以一套少林

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他素信拳术之道贵精不贵多,专精一艺,远胜驳杂

不纯,然见陈家洛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称异。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

而上,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他下盘切去。陈家洛一抽身竟未抽

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

脸上一红,骈指向他腰间点去,两人又斗在一起。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陈家

洛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

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派招

数,更是分辨不出了。原来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少年

时钻研武学,颇有成就,后来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变,发愿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

人所未打之拳,于是遍访海内名家,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而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

取其谱,将各家拳术几乎学了个全,中年后隐居天池,融通百家,别走蹊径,创出了这路

“百花错拳”。这拳法不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

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

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

部打错,对方才防不胜防。须知既是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

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袁士霄创此拳术,志在教他情敌栽个大筋斗,败

得狼狈不堪,丢脸之极,但一直未有机缘出手,因此这套拳术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陈家洛

一人。陈家洛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

柢之后,才学“百花错拳”。今日与周仲英激斗百余招,险些落败,深悔鲁莽,先前将话说

满了,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心惊之余,只得使出这路怪拳。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周仲英大惊之下,双拳急挥,护住面门,连连倒退,见对方拳法古怪之极,而拳劈指戳

之中,又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周绮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

打的是甚么拳?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你……你全都打错了!”喊声未毕,厅外窜进

两人,连叫“住手!”却是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忽听得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

呀,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见散乱,忽听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关心,一

疏神,突觉左腿一麻,左膝外“阳关穴”竟被点中,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周绮忙抢上扶

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以防敌人赶尽杀绝。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

三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儿子交给你,跟我

来!”扶着周绮,一拐一拐的往厅外便走。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还书贻剑种深情

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跟着周仲英穿过了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

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

火。徐天宏大叫:“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

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铁胆庄的,满腔悲愤,哪里

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忙窜开避过,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

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

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哪里还进得半步。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

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

象。周仲英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

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再见弟弟一面。周仲英喝道:“我儿子

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

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

“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

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

了吧!”红花会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周仲英,实是万分不该。章进

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磕了个响头,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章驼子给你

赔罪。”站起身来,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

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等都纷纷过来谢罪。陈家

洛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将周仲英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周仲英忙着还

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咱们至死不

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丁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

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是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

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偌大一座铁胆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

众人见周仲英痴痴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都

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叫:“爹,咱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舍不得离开。章进弯下腰来,说道:“八哥,把棺

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将棺材提了起来,放上章进的驼背。章进

也不长身,就这么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前后拥卫,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

久,后厅屋顶就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魔爪孙

还在里面!”石双英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也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

那小子。”陈家洛问道:“是谁?”骆冰将童兆和的事说了。孟健雄也说了他如何三入铁胆

庄,探庄报讯,引人捉拿文泰来,最后还来勒索。徐天宏叫道:“对,定是他放火!”众人

心下琢磨,均觉定然是他无疑。徐无宏偷眼向周绮望去,见她对己正自侧目斜睨,两人目光

一对,都即转头避开。周绮大声自言自语:“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

得出。人无三刀高,肚里一把刀。”陈家洛道:“咱们得抓这小子回来。徐七哥、杨八哥、

卫九哥、章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个时辰内回报。”四人接

令去了。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厮见,互道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

“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仁大义,真是永世难报。我们定去访请周老太太回

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毁,红花会负责重建,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全部赔

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周仲英眼见铁胆庄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

旦,自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一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

物,你再说这等话,那是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下误会冰释,见红花会

众人救火救人,奋不顾身,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

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之事登时释然,但一瞥眼间见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却又一阵惨

伤。忙乱了一阵,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向陈家洛禀报,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

和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南两路数里内并无人影,这家伙想是

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

陈家洛道:“好在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日后总抓得到。”问

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时叫他们去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

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

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叫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

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厉害呢,他还会武!”孟健

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爷请说。”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势不免加油添酱,胡说一通。那姓万的又没回

转,鹰爪孙定要报官,将许多罪名加在前辈头上。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

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去赤金卫,恐怕不大稳便。”周仲英阅历甚深,

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武诸葛,明儿该当先奔安西州。

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甚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下

老大不愿意。她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不由得越

瞧越不顺眼。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一切使

费,到咱们号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咱们不去安

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

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文泰来,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周老

前辈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文四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

浪荡江湖之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方略,至于杀魔

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

们。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当好朋友。”陆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

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文四爷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

荐到铁胆庄来?”陈家洛略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如此重义,红花会上下永感大德。”

骆冰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谢谢。”周仲英连

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陈家洛

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布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

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咱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

主。”陈家洛又再谦让,见周陆二人执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发令,分

拨人马。

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猎作响。众人肃静听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

泰来行踪,赶回禀报。第二拨: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

拨: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红花会总舵主陈家

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

虎安健刚。第六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绮、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冰。陈家洛分

拨已定,说道:“十四弟,请你立即动身。其余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拨进嘉峪

关后会集。关上魔爪孙谅必盘查严紧,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一抱拳,上马动身,驰出数步,回头偷眼向骆冰一望,见她正自低头沉

思,对他离去浑没在意。他叹了口气,策马狂奔而去。众人各自找了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

悄悄对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咱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又仗义去救四哥。你多费

点心,别让官面上的人认出他来。四嫂身上有伤,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

留心别让她拚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睡不到

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章进、石双英首先出发。骆冰一晚没合眼,叫过

章进,说道:“十哥,路上可别闹事。”章进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大事,我就再胡

涂也理会得。”孟健雄、宋善朋等将周英杰尸身入殓,葬在庄畔。周绮伏地痛哭,周仲英亦

是老泪纵横。陈家洛等俱在坟前行礼。

不久,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先后启程,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

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铁胆庄失火,纷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去相熟银铺取了一

千两银子,打了尖,即与宋善朋等分手,纵马向东疾驰。一路之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作

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徐天

宏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冷嘲热讽,不给他半分面子。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

道:“我不过瞧着你爹爹面子,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

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

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就赶路,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

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这一向宠惯了的

女儿,现下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难过,见徐天宏闷闷不乐,又觉过

意不去。

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会,回来说道:“十四弟还

没追上四哥,也没遇上西川双侠。”周绮忍不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徐天宏白

了她一眼,一声不响。周仲英怕女儿再言语无礼,说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

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绮道:“爹,我也去。”

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笑甚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

骆冰笑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甚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

也不阻止。

四人来到杏花楼,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之酒,香醇无比,西北诸省算得第

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那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

不绝口。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之事,四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周仲英忽向

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术,真是

从所未见。他和我比拳之时,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是甚么名称。七爷可知道

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问起,忙留神倾听。徐天宏道:“我和陈当家

的这次也是初会。他十五岁上,就由我们于老当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侠为师,一直没回

江南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香主在他小时候见过。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

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却竟像是位富贵公子,我初见

之时,很是纳罕,只觉透着极不相称。后来跟他说了话、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

且见识不凡,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极口称扬

他们首领,甚是高兴。只是骆冰想到丈夫安危难知,又担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尽

展。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

新。就像你老弟这般智勇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

业出来。”徐天宏连声称是。他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勉励之言,周绮却哼了

一声,心道:“我爹赞你好,你还说是呢,也不怕丑!”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听人

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派高手,和我门户很近。我久想见他一面,向他讨教,但一个在江

南,一个在西北,这心愿始终没了,他竟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人言言

殊,始终没听到甚么确讯。”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

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学的。北

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于老当家虽非同寺学艺,却也可算得是同门。”又道:“我曾听

人说,红花会总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数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听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辈

份,却无人得知,心下常觉奇怪。以他如此响当当的人物,若是少林门人,岂有无人得知之

理?我曾写了几封信给他。他的复信甚是谦虚,说了许多客气话,却一字不提少林同门。”

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不提自己武功门派,定有难言之隐。他一向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以老

前辈如此热肠厚道,若和于当家相遇,两位定是一见如故。”周绮冷冷的道:“红花会的人

哪,很爱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去理她。周仲英又问:“于老当家

是生了甚么病去世的?他年纪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徐天宏道:“于老当家故世时六

十五岁。他得病的情由,说来话长。此间人杂,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个荒僻之

地,好好谈一谈。”周仲英道:“好极了!”忙叫柜上算账。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

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好。”快步下

楼去了。周绮撇嘴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儿家别没规没矩的瞎

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

作弄你。”周绮哼了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斥

责,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避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

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连骑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乱石如屏,是个隐蔽所在,周

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将马缚在树上,倚树而坐。其时月朗星

疏,夜凉似水,风吹草长,声若低啸。

徐天宏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听了一会,站起来

道:“三匹马,奔这儿来。”周仲英打个手势,四人解了马匹,牵着同去隐于大石之后。不

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大路向东。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身穿直条纹长袍,都

是回人装束,鞍上挂着马刀。待三骑去远,四人重回原处坐地。连日赶路,一直无暇详谈,

这时周仲英才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一直把红花会当眼中钉,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这次派遣这许多武林高

手,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甘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前去北

京,叫我们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北京,于老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

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

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请七哥盘算一条

万全之计,较为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一眼,心想:“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

请教你。我才不信呢!”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

去见皇帝老儿的事干系极大,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自是遵

奉号令。当夜他二人越墙进宫,我在宫墙外把风,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过了一个多时

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悄悄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

见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哥说皇帝是见到了,不过这件事关连到赶走鞑子、光复汉家天下

的大业。他说自然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对我

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周仲英赞道:“于老当家抱负真是不小。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

具这般胆识?”骆冰续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舵,他到杭

州府海宁州去。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过

不了几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所以伤心死

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骆冰拭了眼泪续道:

“老当家临终之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并不是

他有私心,只因此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所在,要紧之至。其中原由,此时不能明言,众人日

后自知。老当家的话,向来人人信服,何况就算他没这句遗言,众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

一致推拥少舵主接充大任。”周仲英问道:“少舵主与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

“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中举后不久,老

当家就把他带了出来,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侠袁老英雄那里学武。至于相国府的公子,怎么

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我们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当

家死时,有一桩大心事未了,极想见少舵主一面。本来他一从北京回来,便遣急使赶去回

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虚道观候命。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块儿东来。

哪知道老当家竟去世得这么快。安西到太湖总舵相隔万里,少舵主自是无法得讯赶回了。老

当家知道挨不到见着义子,遗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

密,待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竟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

来:“要是四哥有甚么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人知道了。”周绮劝道:“冰姊姊

你别难过,咱们定能把四爷救出来。”骆冰拉着她手,微微点头,凄然一笑。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的伤?”骆冰道:“众兄弟分批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

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有八名大内侍卫来到客店相见,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前往北

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后,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

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以二敌

八,渐落下风。四哥发了很,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

单刀砍翻了两个,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

但四哥也受了六七处伤。厮拚之时,他始终挡在我身前,因此我一点也没受伤。”骆冰讲到

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

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徐天宏瞪

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杰,当世有

几人比得上?你说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但四哥伤重,实在不能再走

了,就在客店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寻来。以

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无性命之

忧。官府和鹰爪既知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

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去接文四爷就好了,将那些鹰爪孙料理个干净,文四爷

既没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甚么?”徐天

宏道:“因为少舵主谦虚,说甚么也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再说,四

哥四嫂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诸葛亮,

怎会料不到?”徐天宏给她这么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下上来,只好不作

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

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转头向骆冰道:“他夫人是谁?

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侠女?”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结亲呢。”周仲英就不

言语了。

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绮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

她啊?让她一辈子陪我老头子算啦!”骆冰笑道:“等咱们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给绮妹妹

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如意。”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

三人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甚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

我的,跟你有甚么相干?”周绮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甚么,当我不知

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

儿,我才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宁可

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喝止。可

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嫁个心直

口快的豪爽英雄。这可称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和文

奶奶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亮了好赶路。”四人从马背取下毡被,盖在身上,在

大树下卧倒。周绮轻声向父亲道:“爹,你可带着甚么吃的?我饿得慌。”周仲英道:“没

带呀。咱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睡着了。周绮肚子饿,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身旁的骆冰似已入了睡乡,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周绮好

奇心起,偷眼凝视,黑暗中见他似是从包袱中取了甚么物事,回来坐下,将毡被拥在身上,

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小子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

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

饥火难忍,只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大口咬嚼,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分明是肃州的

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去楼下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

哪能开口问他讨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

扑鼻,这家伙无法无天,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葫芦中喝酒。周绮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

“三更半夜的喝甚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这

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却不塞住,将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一阵阵风送向周

绮。原来他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酒到杯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是以这般作弄她

一下。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说不出甚么道理,不发作哪里

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毡被之中,但片刻间便闷得难受,再翻

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过去取了一个铁

胆,对准酒葫芦掷去,噗的一声,将葫芦打成数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毡被。

他这时似已入睡,全没理会。周绮见父亲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起身来,

想去取回铁胆,哪知刚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个身,将铁胆压在身下,跟着便鼾声大作。

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

去?可是不拿吧,明朝这矮子铁胆在手,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

奈何,只得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听得骆冰嗤的一笑,周绮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刚才

走到徐天宏身边,敢情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声不响,缩在被里,只盼天永远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骆冰便

都起来,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了,只听得他“啊哟”一声,道:“硬硬的一个甚么东

西?”周绮忙缩头入被,又听他说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啊!啊哟,不

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儿闻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见到你的铁胆好玩,

拿来玩耍,一不小心,将葫芦打了个粉碎。这小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

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有猴子?”骆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两人说了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提昨晚之事,总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骂她猴

子,心下更是着恼。徐天宏将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

到了双井,四人买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骆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墙

脚边细看。周绮凑近去看,见墙脚上用木炭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就似顽童的乱涂一般,

周绮心想这又有甚么好看了,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四哥行踪,跟下去了。”周

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甚么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会里互通消息的记号,

是西川双侠画的。”说着用脚擦去墙脚上的记号,道:“快走吧!”四人得知文泰来已有踪

迹,登时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

之后,又再赶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沟见到余鱼同留下的记号,说已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

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经大好,虽然行路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

丈夫,哪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疾驰向东。

傍晚时分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还要赶路,但徐天宏记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咱

们不怕累,马不成啊!”骆冰无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着?半夜里

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蓦地想起当年与丈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

府搭救一个被土豪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后,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文泰来手携

新妇,刀击土豪首级,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声中都兜上心来。

骆冰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

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

为致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出,去厩里牵了马,披了油

布雨衣,纵马向东。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黎明时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

坐骑实在跑不动了,只得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马前蹄打了个蹶。

骆冰吃了一惊,忙一提缰绳,那马总算没跌倒,知道再赶下去非把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

只得缓缓而行。走不多时,忽听得身后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而来。刚闻蹄声,马已近身,

骆冰忙拉马向左一让,眼前如风卷雪团,一匹白马飞掠而过。这马迅捷无伦,马上乘者是何

模样全没看清。骆冰一惊,“怎地有如此好马?”见那马奔跑时犹如足不践土,一形十影,

当真是追风逐电,超光越禽,顷刻间白马与乘者已缩成一团灰影,转眼已无影无踪。

骆冰赞叹良久,见马力渐复,又小跑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屋檐下站着一

匹马,遍身雪白,霜鬣扬风,身高腿长,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清越入云,将骆冰的

坐骑吓得倒退了几步。骆冰一看,正是刚才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正在刷马,她心中一

动,暗道:“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大哥?”这样的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

得,只好硬借。只是马主多半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她自幼随

着父亲神刀骆元通闯荡江湖,诸般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计算已定,从

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将绒点燃,一提缰,拍马向白马冲去,飞刀脱手,噗

的一声,钉上屋柱,已割断系着白马的缰绳。这时所乘坐骑也已奔近,骆冰左手将火绒塞入

自己坐骑耳中,随手提起行囊,右手一按马鞍,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白马马背。白

马一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向前直冲了出去。掷刀换马。取囊阻敌,这几下手势一气呵

成,干净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骆冰的坐骑耳中猛受

火灸,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纵身跃过鹰马,直赶

出去。这时骆冰早已去得远了,见有人赶出,勒马转身,囊里拈出一锭金子,挥手掷出,笑

道:“咱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骂,撒腿

追来。

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便是十余丈,只觉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

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奔驰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

不一会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座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

井,相距夺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她对着那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

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急于赶路,并未发见,伸手一提,只觉重甸甸的,打开一看,

见囊里装着一只铁琵琶。骆冰暗道:“原来这马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这事日后只怕还有

麻烦。”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

缄”几个字,那信已经拆开了,抽出信纸,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维扬顿首”四字,微

微一惊,一琢磨,反而高兴起来,心想:“原来这人与王维扬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

镖局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了。”再看

信中文字,原来是催韩文冲快回,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暂借乘坐,请他赶回与阎氏兄弟会

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大生意,要他护送去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

害,不妨暂且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

骆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为红花会所杀,其实

哪里有此事?总舵主本派十四弟前赴洛阳,去解明这个过节,以免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

知要护送甚么要紧东西去江南?等大哥出来,咱夫妻伸手将这枝镖拾下来。有仇不报非君

子,那鬼镖头引人来捉大哥,岂能就此罢休?”想得高兴,吃过了面,上马赶路,一路雨点

时大时小,始终未停。那马奔行如风,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心想:“马

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

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际斗然住足,倒退数步。

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这里呢。”原来是陈家洛的书

童心砚。骆冰大喜,忙下马来。心砚过来接过马缰,赞道:“文四奶奶,你哪里买来这样一

匹好马?我老远瞧见是你,哪知眼睛一眨,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能将你拦住。”骆冰一

笑,没答他的话,问道:“文四爷有甚么消息没有?”心砚道:“常五爷常六爷说已见过文

四爷一面,大伙儿都在里面呢。”他边说边把骆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庙里去。骆冰抢过了心

砚的头,回头说:“你给我招呼牲口。”直奔进庙,见大殿上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常氏

兄弟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众人见她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

骆冰向陈家洛行礼,说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赶了上来,请总舵主恕罪。陈家洛道:

“四嫂牵记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号令之罪,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论处。十二哥,请你

记下了。”石双英答应了。骆冰笑靥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来,你怎么处罚我都

成。”忙问常氏双侠:“五哥六哥,你们见到四哥了?他怎么样?有没受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了押着四哥的鹰爪孙,龟儿子人多,格老子,只

怕打草惊蛇,没有动手。夜里我在窗外张了张,见四哥睡在炕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龟

儿子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常伯志道:“镇远镖局那批龟儿子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格

老子,我数了一下,你先人板板,武功好的,总有十个人的样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骂

人爱骂“龟儿子”。说话之间,余鱼同从庙外进来,见到骆冰,不禁一怔,叫了声“四

嫂”,向陈家洛禀告道:“那群回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

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忽然间庙外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心

砚进来禀告:“过去了一大队骡马大车,一名军官领着二十名官兵押队。”说罢又出庙守

望。

陈家洛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

是何路数,咱们搭救四哥之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倒是不可不防。”众人说是。无尘

道人道:“陆菲青陆老前辈说他师弟张召重武功了得,咱们在江湖上也久闻火手判官的大

名,这次捉拿四弟是他领头,那再好不过,便让老道斗他一斗。”陈家洛道:“道长七十二

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不能放过了这罪魁祸首。”赵半山道:“陆大哥虽已和他师弟

绝交,但他为人最重情义,幸亏他还未赶到,否则咱们当着他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

脚。”常赫志道:“那么咱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天卯牌时分,就可赶上四哥。”陈家洛

道:“好。五哥六哥,这批鹰爪孙和镖头的模样如何,请两位对各位哥哥细说一遍,明儿动

起手来好先有打算。”常氏兄弟一路跟踪,已将官差和镖行的底细摸了个差不离,当下详细

说了,又说:“四哥晚上与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镣。大车布帘

遮得很紧,车旁两个龟儿子骑了马不离左右。”

无尘问道:“那张召重是何模样?”常伯志道:“龟儿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

丛短胡子。先人板板,模样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长,咱们话说在先,我哥儿俩要

是先遇上这龟儿,就先动手,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无尘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

了,手痒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极手想不想发市呀?”赵半山道:“这张召重让给你们,我

不争就是。”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厮杀,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请总舵主发令。陈家洛盘算已

定,说道:“那队回人未必和公差有甚幻结,咱们赶在头里,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会他

们。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十三哥明儿专管截拦那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

们过来干扰便是,不须多伤人命。”蒋四根和余鱼同同应了。陈家洛又道:“九哥、十二

哥,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魔爪孙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不能让魔爪孙逃过峡口。”

卫石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陈家洛又道:“道长、五哥、六哥三位对付官差;三哥、八哥两位对付镖行的小子。四

姨连同心砚抢四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哪一路不顺手就帮哪一路。十哥就在这里留守,

如有官兵公差向东去,设法阻挡。”各人都答应了。

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和章进扬手道别。大家见了骆冰的白马,无不啧啧赞赏。骆

冰心想:“这马本来该当送给总舵主才是,但咱们大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来,这匹

马给他,也好让他欢喜。”陈家洛向余鱼同道:“那群回人的帐篷搭在哪里?咱们弯过去瞧

瞧。”余鱼同领路,向溪边走去,远远望去,只见旷旷廓廓一片空地,哪里还有甚么帐篷人

影?只剩下满地驼马粪便。大家都觉得这群回人行踪诡秘,摸不准是何来路。陈家洛道:

“咱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闻马蹄答答之声。骆冰马快,跑一程等一程,

才没将众人抛离。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边上,陈家洛道:“各位兄弟,咱们在这里让牲

口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骆冰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

颊晕红。余鱼同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甚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

嫂!”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四哥救出来给你。”骆冰

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

头。

陈家洛道:“四嫂,你的马借给心砚骑一下,让他赶上前去,探明鹰爪孙的行踪,转来

报信。”心砚听得能骑骆冰的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么?”骆冰笑道:“孩子

话,我为甚么不肯?”心砚骑上白马,如飞而去。

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急赶。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心砚骑了白马

迎面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众人一听,精神百倍,拚力追赶。心砚

和骆冰换过马,骆冰问道:“见到了四爷的大车吗?”心砚连连点头,道:“见到了!我想

看得仔细点,骑近车旁,守车的贼子立刻凶霸霸的举刀吓我,骂我小杂种小混蛋。”骆冰笑

道:“待会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爷了。”群驹疾驰,蹄声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

大队人马,稍稍驰近,见是一批官兵押着一队车队。心砚对陈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

文四爷的车子。”众人催马越过车队。陈家洛一使眼色,蒋四根和余鱼同圈转坐骑,拦在当

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余鱼周待官兵行到跟前,双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

苦了!这里风景绝妙,难得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名清兵喝

道:“快闪开!这是李军门的家眷。”余鱼同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有一对

黑无常白无常,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名清兵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穷

酸,快别在这儿发疯。”余鱼同笑嘻嘻的一避,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

未免不是君子矣!”押队的将官纵马上来喝问。余鱼同拱手笑问:“官长尊姓大名,仙乡何

处?”那将官见余、蒋二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余鱼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识声律,

常叹知音难遇。官长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

何不可?”那将官正是护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图南,见到金笛,登时一惊。那日客店中余鱼同

和公差争斗,他虽没亲见,事后却听兵丁和店伙说起,得知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个手持金笛的

秀才相公,此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也自不惧,喝道:“咱们河

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余鱼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龙吟,二曰凤

鸣,三曰紫云,四曰红霞,五曰摇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关,九曰静日,十曰良

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转缠绵,各具佳韵。只是未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贤,不觉

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长上道。”说罢将

金笛举到口边,妙音随指,果然是清响入云,声被四野。曾图南眼见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举

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余鱼同当心刺去。余鱼同凝神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

突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一击,喀喇一响,枪杆立断。曾图南大惊,勒马

倒退数步,从兵士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将上来。战得七八回合,余鱼同找到破绽,金笛戳

中他右臂,曾图南单刀脱手。

余鱼同道:“我这十套曲子,你今日听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挠清兴之人,不听我笛

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诗有云:‘快马不须鞭,拗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路旁儿。’

古人真有先见之明。”横笛当唇,又吹将起来。

曾图南手一挥,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众兵呐喊涌上。蒋四根纵身下马,手

挥铁桨,一招“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清兵脚上轻轻一挑。那清兵“啊哟”一声,仰天倒

在铁桨之上。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向上一挥,那清兵有如断线纸鸢,飞上半空,只听

得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蒋四根抢上两步,如法炮制,像铲土般将清兵一铲一

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清兵齐声惊呼,转身便逃。曾图南挥马鞭乱打,却哪里约束

得住?蒋四根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

疾刺。蒋四根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砸去,对方不等桨到,剑已变招,向他腿上

削去。蒋四根铁桨横扫,那人见他桨重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蒋四根定神看时,见那

人竟是个红衣少女。他是粤东人氏,乡音难改,来到北土,言语少有人懂,因此向来不爱多

话,一声不响,挥铁桨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术精妙,不禁暗暗称奇。蒋四根心

下纳罕,余鱼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尽注视那少女的剑法,见她一柄

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轻灵连绵,竟是本门正传的“柔云剑术”,和蒋四

根一个招熟,一个力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余鱼同纵身而前,金笛在两般兵刃间一隔,

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蒋四根各退一步。这时曾图南拿了一杆枪,又跃马过来助战,众

清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叫曾图南退下。余鱼同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

师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却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余者,

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你在红

花会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鱼同和蒋四根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曾图

南见她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更是错愕异常。

三个惊奇的男人望着一个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说甚么话好,忽听得蹄声急促,清兵纷

纷让道,六骑马从西赶来。当先一人神色清癯,满头白发,正是武当名宿陆菲青。余鱼同和

那少女不约而同的迎了上去,一个叫“师叔”,一个叫“师父”,都跳下马来行礼。那少女

正是陆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在陆菲青之后的是周仲英、周绮、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刚五

人。那天骆冰半夜出走,周绮翌晨起来,大不高兴,对徐天宏道:“你们红花会很爱瞧不起

人。你又干么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释。周仲英道:“他们少年夫

妻恩爱情深,恨不得早日见面,赶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骂周绮道:“又要你发甚么脾

气了?”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鹰爪孙朝过相,别再出甚么岔子。”周仲英

道:“这话不错,咱们最好赶上她。陈当家的叫我领这拨人,要是她再有甚么失闪,我这老

脸往哪里搁去?”三人快马奔驰,当日下午赶上了陆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关心骆冰,全

力赶路,途中毫没耽搁,是以陈家洛等一行过去不久,他们就遇上了留守的章进,听说文泰

来便在前面,六骑马一阵风般追了上来。陆菲青道:“沅芷,你怎么和余师兄、蒋大哥在一

起?”李沅芷笑道:“余师哥非要人家听他吹笛不可,说有十套大曲,又是龙吟,又是凤鸣

甚么的。我不爱听嘛,他就拦着不许走。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余鱼同听李沅芷向陆菲

青如此告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道:“我拦住人听笛子是有的,可哪里是拦住你这大

姑娘啊?”周绮听了李沅芷这番话,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们红花会里有几个好

人?”陆菲青对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别走,莫惊吓了太太。我事情了

结之后,自会前来找你。”李沅芷听说前面有热闹可瞧,可是师父偏不许她去,撅起了嘴不

答应。陆菲青也不理她,招呼众人上马,向东追去。陈家洛率领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

里地,隐隐已望见平野漠漠,人马排成一线而行。无尘一马当先,拔剑大叫:“追啊!”再

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来越大。斜刺里骆冰骑白马直冲上去,一晃眼便追上了敌人。她

双刀在手,预备赶过敌人的头,再回过身来拦住。忽然前面喊声大起,数十匹驼马自东向西

奔来。此事出其不意,骆冰勒马停步,要看这马队是甚么路道。这时官差队伍也已停住不

走,有人在高声喝问。对面来的马队越奔越快,骑士长刀闪闪生光,直冲入官差队里,双方

混战起来。骆冰大奇,想不出这是哪里来的援军。不久陈家洛等人也都赶到,驱马上前观

战。忽见一骑马迎面奔来,绕过混战双方,直向红花会群雄而来,渐渐驰近,认出马上是卫

春华。他驰到陈家洛跟前,大声说道:“总舵主,我和十二郎守着峡口,给这批回人冲了过

来,拦挡不住,我赶回来报告,哪知他们却和鹰爪孙打了起来,这真奇了。”陈家洛道:

“无尘道长、赵三哥、常氏双侠,你们四位过去先抢了四哥坐的大车。其余的且慢动手,看

明白再说。”无尘等四人一声答应,纵马直冲而前。两名捕快大声喝问:“哪一路的?”赵

半山更不打话,两枝钢镖脱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两名捕快登时了帐,撞下马来。赵半

山外号千臂如来,只因他笑口常开,面慈心软,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气,然而周身暗器,种类

繁多,打起来又快又准,旁人休想看得清他单凭一双手怎能在顷刻之间施放如许暗器。此番

红花会大举救人,没想到出马第一功,倒是这位一向谦退随和的千臂如来所建。四人冲近大

车,迎面一个头缠白布的回人挺枪刺到,无尘侧身避过,并不还手,笔直向大车冲去。一名

镖师举刀砍来,无尘举剑一挡,剑锋快如电闪,顺着刀刃直削下去,将那镖师四指一齐削

断,“顺水推舟”,刺入他的心窝。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知道来了敌人,也不回头,左手

剑自下上撩,剑身从敌人左腋入右肩出,将在身后暗算他的一名捕头连肩带头,斜斜砍为两

截,鲜血直喷。赵半山和常氏双侠在后看得清楚,大声喝彩。镖行众人见无尘剑法惊人,己

方两人都是一记招术尚未施全,即已被杀,吓得心胆俱裂,大叫:“风紧,扯呼!”常氏双

侠奔近大车,斜刺里冲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长刀,上来拦阻。常氏双侠展开飞抓,和他们交

上了手。一个身材瘦小的镖师将大车前的骡子拉转头,挥鞭急抽,骡车疾驰,他骑马紧跟大

车之后,这人正是童兆和。赵半山与无尘纵马急追。赵半山摸出飞蝗石,噗的一声打中童兆

和后脑,鲜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当即从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骡子臀上,

骡子受痛,更是发足狂奔。赵半山飞身纵上童兆和马背,尚未坐实,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随

手举起,在空中甩了个圈子,向大车前的骡子丢去,童兆和跌在骡子头上,大叫大嚷,没命

的抱住。骡子受惊,眼睛又被遮住,乱跳乱踢,反而倒过头来。无尘和赵半山双马齐到,将

骡子挽住。赵半山抓住童兆和后心,摔在道旁。无尘叫道:“三弟,拿人当暗器打,真有你

的!”他二人不认得童兆和,心中挂着文泰来,哪去理他?童兆和几个打滚,滚入草丛之

中,心惊胆战,在长草间越爬越远。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

一人斜坐车内,身上裹着棉被,喜叫:“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

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冲入人堆。

镖师公差本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无尘大叫:“张召

重,张召重,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群里冲去。镖师公

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尽皆大喜,纷

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之前,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道:“大

哥!”车中人却无声息,骆冰一惊,扑入车里,将被揭开。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下马

围近察看。常氏双侠见大车已抢到手,哪有心情和这批不明来历的回人恋战,兄弟俩一声呼

哨,展开飞抓将众回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二人

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奔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名

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提马跳过他身子,大

呼:“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

忽有一骑冲到跟前,马上回人身材高大,虬髯满腮,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

闯?”无尘迎面一剑。那回人举马刀一架。无尘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回人右臂上

举,马刀尚在头顶,剑气森森,已及肌肤,百忙中向外一摔,镫里藏身,右足勾住马镫,翻

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下催马逃开。无尘笑

道:“躲得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饶了你的性命。”又冲入人群。常氏双侠从东返回,

西边又奔来八骑,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揪出一

个人来,摔在地下,喝问:“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众人见

这人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是北京捕头吴国栋,在客店中曾被文

泰来打断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卫春华单钩指住他右

眼,喝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先废了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

早押着文……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道他好心让我养伤,哪知他是使金

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请功去了。他妈的,瞧这狼心狗肺的东

西有没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张召重。

这时东西师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魔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都拿下来,别让

走了一个!分两路包抄。”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

砚从南围上,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

上,有如一把铁钳,将官差、镖行和众回人全都围在垓心。众回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

赵半山双手微扬,打出三件暗器,两名捕快、一名镖师翻车落马。众回人分清了敌我,欢呼

大叫。那虬髯回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

罢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兄弟,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

并施。

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

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

们在叫我爷爷了。”骆冰心乱如麻,心砚的话全没听进耳去。忽见无尘道人奔出人丛,叫

道:“喂!大家来瞧,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

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竟会称许别人剑法,而且是个女子,俱都

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观看。那虬髯回人高声说了几句回语,众回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

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瞧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陈家洛向

人圈中看去,但见剑气纵横,轮影飞舞,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斗得正紧。陆菲青走

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

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

陈家洛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秃鹫陈正德、雪雕关明梅是回疆武林前辈,和他师父

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尽量避不见面,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倒要

留心一观。凝神望去,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

敌得住。众回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逼近,要想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霍青桐长剑收转,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

有话说。”众回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见就要将他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

手,右手一扯,将背上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将

这包裹砍烂了。”那五行轮轮口白光闪烁,锋利之极,双轮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时斫成

三截。众回人俱都大惊,退了几步。阎世章眼见身入重围,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侥幸,叫

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死得不服,除非单打独斗,哪一位赢了我手

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将包裹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哼

哼,那是妄想。”周绮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们来比划比划。”雁翎

刀一摆,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

叔,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

谢。”周绮道:“那没甚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

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一定帮你。”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

你强,你没看见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插口道:“这红布包袱之中,包着

他们回族的要物,她必须亲手夺回。”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周仲英摇头好笑。他

武艺精强,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烦循循善诱,教出来的徒弟女

儿,功夫跟他便差着一大截,偏生这位宝贝姑娘又心肠最热,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

相干,总是勇往直前。

阎世章负上包袱,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接你五

行轮的高招。”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都得把经书

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

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招数甚是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探查四

哥下落,咱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向骆冰望去,见她低着头正自痴

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剑招又快了几分,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却

哪里锁得着。

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

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

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般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大家都帮她。”

陈家洛见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赞赏。再拆二十余招,霍青桐双颊微红,额上渗出细

细汗珠,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蓦地里剑法一变,天山派绝技“海市蜃楼”自剑

尖涌出,剑招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

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飞上半空,众人不约而同,齐声喝彩。阎世章纵

身飞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经书给你!”反手去解背上红布包袱。霍青桐欢容满脸,

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

道:“拿去!”右手一扬,突然三把飞锥向她当胸疾飞而来。这一下变起仓卒,霍青桐难以

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

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紧接着又是三把连珠掷出,这时霍青桐双眼向天,不见大难

已然临身。旁视众人尽皆惊怒,齐齐抢出。霍青桐刚挺腰立起,只听得叮、叮、叮三声,三

柄飞锥被暗器打落地下,跌在脚边,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飞锥已尽数打中自己要害,她吓出

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阎世章和身扑上,势若疯虎,五行轮当头砸下。霍青桐不及变招,

只得举剑硬架,利轮下压,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向她

头上,轮周利刃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间青光一闪,霍青桐左手已从

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扑的一声,插入阎世章胸腹之间。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

是轰天价喝一声彩。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那虬髯回人走到跟前,连赞:“好

孩子!”霍青桐双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回人正是她父亲木卓伦。他

也是双手接过,众回人都拥了上来,欢声雷动。霍青桐拔出短剑,看阎世章早已断气,忽见

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下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

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了我性命

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见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

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

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躬身行礼。那

青年忙下马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

名?”

那青年正是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

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赶来相救,却扑了个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

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同向陈家洛拜谢。陈家洛见霍阿伊方面大耳,满

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先前专心观看她剑法,此时临近当面,

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霍青桐低声道:“若非公子仗义相救,小

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两位前辈三分剑术冠绝

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

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

得很,你太过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诡计多端的,以后可要千万小

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

“甚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打飞锥的

是甚么暗器,给我瞧瞧,成不成?”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棋子,道:“这是几颗围棋子,

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

有些话倒也说得对。”霍青桐听周绮说这位公子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微觉诧异,低声和父

亲商量。木卓伦连连点头,说:“好,好,该当如此。”他转身走近几步,对陈家洛道:

“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

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难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

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

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生平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

则……哈哈……”无尘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见怪。”众回人向来崇敬英雄,刚才见无

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心中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行礼致敬。正叙

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只见一人纵马奔近,翻身下马,竟是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

叫了一声“师父”。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

霍青桐,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手,说道:“那晚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经书

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

微一沉吟,道:“打开看过没有?经书在不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阿拉,感

谢神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打开来瞧瞧。”木卓伦一听,心中惊疑,

忙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里是他们的圣经?

众回人一见,无不气得大骂。霍阿伊将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顺手一记耳

光,喝道:“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道:“他们

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双手抱头而坐的钱正伦。他在混战中受

了几处轻伤,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将他一把拖过,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

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一拉他衣角,他举

起的一只手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对两个妹子却甚是信服疼爱。大妹子

就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较哥哥好,更兼足智多谋,料事多中,这次东来夺经,诸事都由她

筹划。小妹子喀丝丽年纪幼小,不会武功,这次没有随来。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包

里没有经书?”李沅芷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木卓伦又向

钱正伦喝问,他说经书已被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

索,毫无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众人这时才明白适才阎世章如何败

后仍要拚命,侥幸求逞,却不肯缴出包袱,原来包中并无经书,他怕众人立即发见,自己仍

是难保性命。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别来情况。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说,你快回去,你妈

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向人提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

吗?这些人是谁?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

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

李沅芷小嘴一撅,说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宁可去喜欢甚么金笛秀才的师侄。

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

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马上一鞭,向西奔去。这一切陈家洛都看在

眼里,见霍青桐和这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徐

天宏走近身来,道:“总舵主,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陈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

“正是。心砚,你骑文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九哥,

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

道:“咱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探得消息,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半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回人在路旁搭起帐篷,分出几个

帐篷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来。众人食罢,陈家洛提吴国栋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

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之中,后来定是张召重发现敌踪,知道有人要抢

车,便叫他坐在车里顶缸。陈家洛再盘问钱正伦等人,也是毫无结果。徐天宏待俘虏带出帐

外,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狡猾,咱们试他一试。”陈家洛道:

“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均未回来报信,众人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

了四哥的踪迹,跟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便在帐篷中睡了。

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索缚了手脚、放在帐外,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中出来,叫蒋四根进帐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来,用毯子裹住

身子。钱正伦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来时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脚,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

听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腕上绳子竟未缚紧,挣扎几

下就挣脱了。他屏气不动,等了一会,听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便轻轻解开脚上绳

索,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悄悄蹑足走出。他走到帐篷后面,解下缚在木桩上的一匹

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全无声息,心中暗喜,越走离帐篷越远,脚步渐

快,来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之旁。车上骡子已然解下,大车翻倒在地。西边帐篷中忽然

窜出一个人影,却是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同睡一帐,那两人均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老

睡不着。周绮却是着枕便入梦乡,睡梦中忽然跌进了一个陷坑,极力挣扎,难以上来,见陷

坑口有人向下大笑,一看竟是徐天宏,大怒之下,正要叫骂,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将她紧紧

抱住,张口咬她面颊,痛不可当,一惊就醒了,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忽听帐篷外有声,

略一凝神,掀起帐角一看,远远望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单刀,追出帐来。追

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悄没声的扑了上来,按住她嘴。

周绮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刀翻了开去,低声道:

“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结结实实,正

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

低声说道:“你怎么咬……不,不,谁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

道:“别作声,咱们盯着他。”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见钱正伦掀起大车的垫子,格

格两声,似是撬开了一块木板,拿出一只木盒,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

推一把,叫道:“拦住他。”周绮纵身直窜出去。钱正伦听得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不及

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提气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

右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急忙停步,闪身避镖,哪知这一下是唬人的虚招,他身边

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给搜去了。周绮这一呆,那马向前一窜,相距更远。周绮心中大急,眼

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周绮又惊又喜,奔

上前去,在他背上一脚踏住,刀尖对准他后心。徐天宏赶上前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

子是甚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盒里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

的模样,月光下翻开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说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

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

这多半是他们回人的经书,咱们快找总舵主去。”周绮道:“当真?”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

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这是甚么东西。”徐天宏递过木盒。

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便是那部经书。幸亏你拦住了这家伙,咱们几十个男人都

不及你。”周绮听他俩都称赞自己,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甚么话好,隔了半

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

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回去。”松开了脚,将刀放开,钱正

伦却并不起身。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甚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是不

动。

陈家洛在他胁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起,周绮一

楞,恍然大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颗白色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们串通了

来哄我,哼,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陈家洛微笑道:“怎么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听见

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躲开了我的棋子。他

骑了马,咱们怎追得上?”周绮听他说得理由十足,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么咱们三人都

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

徐天宏笑道:“说了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你若说了我永远不理你。”徐天宏一笑不

答。

他先前和陈家洛定计,已通知群雄,晚上听到响动,不必出来,否则以无尘、赵半山等

人之能,岂有闻蹄声而不惊觉之理?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前。守夜的

回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迎进帐去。陈家洛说了经过,交过经书。木卓伦喜出望

外,双手接过,果是合族奉为圣物的那部手抄《可兰经》。帐中回人报出喜讯,不一会,霍

阿伊、霍青桐和众回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

书,高声诵读: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

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

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众回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

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

所使,只要传一信来,虽是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

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

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小住,让敝族族人得以瞻

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圣经物归原主,乃贵族真神庇佑,老英雄

洪福,不过周姑娘和我们侥幸遇上,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

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不敢当。”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

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

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

雄也都进帐,向木卓伦道喜。帐中人多挤不下,众回人退了出去。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

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

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到他身上。周绮大急,心道:“我

打他一拳,他在这许多人面前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沉吟

不答,过了一会,才笑笑道:“没甚么。”可已将周绮吓出了一身汗,心道:“好,你这小

子,总是想法子来作弄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回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

日,但敌忾同仇,肝胆相照,别时互相殷殷致意。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

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咱们救文四爷,你干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

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让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真想念妈妈和妹子,很

想早点儿回去。周姊姊,咱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

“你不要她跟咱们在一起,你看她连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

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马回身,见陈家洛

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了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

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

命承公子相救,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

伸手解下腰间短剑,说道:“这短剑是我爹爹所赐,据说剑里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

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

得剑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也伸双手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

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颜收下。”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

受,微一踌躇,说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甚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

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

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五回 乌鞘岭口拚鬼侠 赤套渡头扼官军

陈家洛手托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回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

相接之处,心头一震,正要去问陆菲青,忽见前面一骑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却

是心砚回来了。心砚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

十爷随后就来,咱们逮到了一个人。”陈家洛问道:“逮到了甚么人?”心砚道:“我骑了

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人合口,那人要过来,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

那人一见到我骑的马,就大骂我是偷马贼一伙,举刀向我砍来。我和十爷给他干上了。那人

武功很好,可是没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

合,十爷才用狼牙棒将他柴刀砸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我拾了地下

石子,不住掷他,他躲避石子,一不留神,腿上被十爷打了一棒,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

洛笑了笑,问道:“那人叫甚么名字?干甚么的?”心砚道:“咱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

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使的是铁琵琶手。”不久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

随手将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手脚被缚,昂然而立,神态甚是倨傲。陈家洛问道:“阁

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那人仰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替这位爷解了

缚。”心砚拔出刀来,割断了缚住他手脚的绳子,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何异动。陈家洛

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地。”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

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那人看见骆冰进来,勃然大怒,跳起身来,戟指

而骂:“你这婆娘偷我的马,你不还马,决不和你甘休!”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

爷,是吗?咱们换一匹马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赚了钱、发了财啦,干么还生气?”

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将抢夺白马之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原来红花会虽

然不禁偷盗,但骆冰心想总舵主出身相府,官宦子弟多数瞧不起这种不告而取的勾当,是以

一直没说此马的来历。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这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也不用还

了,算是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给韩爷敷上金创药。”韩文

冲见陈家洛如此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道:“总舵主,那不成,

你知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陈家洛道:“当真?”骆冰取出王维扬那封信,交给

陈家洛,说道:“请看。”陈家洛接过信,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将信一折,交给韩文

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我

乐得大方。”便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韩某

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将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一

目十行,一瞥之间,已知信中意思,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是如雷

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和韩五娘是怎样称呼?”韩文

冲道:“那是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陈家洛微微一笑,说

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一听,立即站起,惊道:“你……是陈阁

老的公子?”常赫志道:“这位是我们红花会的总舵主。跟你说了半天话,先人板板,你有

眼不识泰山。”韩文冲慢慢坐下,不住打量这位少年总舵主。陈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谁

造谣,说贵同门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

来说明这个过节,只因忽有要事,一时难以分身。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

有此谣言,韩爷能否见告?”韩文冲道:“你……你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

“韩爷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瞒。”

韩文冲道:“自公子离家,相府出了重赏找寻,数年来一无音讯,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

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疆。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寻访公子,哪知他突然不

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之中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

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遭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也无人亲眼见他遭难情形,但公子请

想,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手,又是何人?……”

他话未说完,章进喝道:“你师兄贪财卖命,死了也没甚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

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跟你说,这个人,我们没杀。不过你找不到人报仇,就算是老

子杀的好了。老子生平杀的人难道还少了?多一个他奶奶的焦文期,又有甚么相干?”韩文

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冷笑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

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话,就是瞧我不起。嘿嘿,你瞧我不起,胆子不小哇!”纷乱中陆

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杀。我不是红花会的,这事可跟红花会全无干系。”众人都

是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将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攻一、怎样狠施毒手、怎

样命丧荒山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骂焦文期不要脸,杀得好。韩文冲铁青

着脸,一言不发。陆菲青道:“韩爷要给师哥报仇,现下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红花会无

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韩爷的兵刃

还了给他吧。”骆冰取出铁琵琶,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首创

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感慨,一面说一面双手暗运内

劲。铁琵琶肚腹中空,被他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陈府之

托,寻访公子,便须忠于所事,怎地使了人家钱财,却来寻我老头子的晦气?咱们武林中

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武当派内功非

同小可,口中说话,双手已将铁板卷成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根铁棍,又道:“至不济,

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个安分良民。陆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

狗,仗着有一点武艺,助纣为虐,欺压良民。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陆某决计放他

们不过。”说到这里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变成了一个铁环。这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

然心动。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大,哪知这番出来连栽筋斗,在骆冰、章进、心砚等

人手下受挫,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此刻眼见陆菲青言谈之间,将他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器

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惊又怕,再想焦文期的武功与自己只在伯仲之

间,他与这老者为敌,自是非死不可。

蒋四根眼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接过铁环,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了

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两

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哈哈大笑。陈家洛怕二人分出输赢,伤了和

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这铁琵琶给我吧。”众人听他仍管这东西叫作铁琵琶,

都笑了起来。陈家洛接过铁棍,笑道:“道长、周老前辈、常五哥,你们三位一边。赵三

哥、常六哥,我们三个一边,咱们来练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三个一边,站

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相叠,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个把铁棍拉长了,咱们把它

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这六人内劲加在一起,实是当世难得一见,铁棍渐粗

渐短,旁观众人彩声雷动。韩文冲骇然变色,心道:“罢了,罢了,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

有人。姓韩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

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韩文冲满头大汗

哪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不知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

说。”

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

辈。韩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心中早存

怯意,哪敢还和陆菲青动手?但被对方如此一吓,就此低头,未免显得太过没种,一时沉吟

不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在下这里写封

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

赏格抚恤,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踌躇未答。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倘若定要

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沙土之中,霎时间没

得影踪全无。韩文冲心中一寒,哪里还敢多言?说道:“一切全凭公子吩咐。”陈家洛道:

“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

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吩咐兄弟帮手送一支镖到北京,抵京后,再护送一

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

斧。公子府上的珍宝,又有谁敢动一根毫毛?这就告辞。”陈家洛道:“韩兄预备护送的物

品,原来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天恩浩

荡,过不几个月,就赏下一批金珠宝贝,现下积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叫我们镖局

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安顿了焦师兄的家属之后,回家

种田打猎,决不再到江湖上来丢人现眼了。”

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

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将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

韩文冲和各人一见,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道:“冲着韩兄的面子,这几位朋友你都带去吧。不过以后再要见到他们不干好

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不由

得脸如死灰,哑口无言。见陈家洛再也不提“还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讨?陈家洛道:

“我们先走一步,谷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上马动身,一干镖师

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这些小

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

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陆老前辈请便,最好和令贤徒同来,我们

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帮得了甚么忙?”拱了拱

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陈家洛不及向陆菲青问他徒弟之事,心下老大纳闷。

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的踪迹,沿路暗访,未得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

阜,是甘肃省一个大郡。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

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剑斩不断,笛吹不散,见满壁

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

“百战江湖一笛横,风雷侠烈死生轻。鸳鸯有耦春蚕苦,白马鞍边笑靥生。”下面写了

“千古第一丧心病狂有情无义人题”,自伤对骆冰有情,自恨对文泰来无义。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然楼梯声响,上来了两人,余鱼

同眼尖,见当先一人曾经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

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他。

两人拣了靠窗一个座头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鱼同伏在桌上,假装醉酒。听那两人谈了

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只听得一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

知会赏甚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甚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将点子送到杭州,也

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

自己威风,现在想起来,还是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跟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

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咱们御前侍卫还有

甚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么?”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

是史大学士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说,皇上要到江南去。将点子送到杭州,

看来皇上要亲自审问。”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

赶来,就是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咱

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暗叫惭愧,真是侥幸,若不是碰巧听见,他们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

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甚么

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

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

这碗饭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

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甚么北方女人小脚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

饱之后,姓瑞的会钞下楼,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读书人有个屁用,三杯落肚,就成

了条醉虫,爬不起来。”

余鱼同等他们下楼,忙掷了五钱银子在桌,跟出酒楼,远远在人丛中盯着,见两人进了

凉州府衙门,半天不见出来,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回到店房,闭目养神,天一黑,便换

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后院,越墙而进,只见四下

黑沉沉地,东厢厅窗中却透着光亮,蹑足走近,厅中有人说话,伸指沾了点唾沫,轻轻在窗

纸上湿了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居中而坐,两旁都

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突然间厉声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余鱼同知道厅里都

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静听,只听得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

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有甚么下场。”一人阴森

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你厉害,今日却要教你尝尝我手掌滋

味。”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

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掌走向文泰来,脸色

狰狞,不住冷笑。文泰来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急怒交作,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正待手

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疾飞而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

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是也。

他眼眶中箭,剧痛倒地,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中一名侍卫的右颊,抬腿踢开

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挺笛点中站在文泰来身旁官差

的穴道,从绑腿上拔出匕首,割断文泰来手脚上绳索。张召重只道敌人大举来犯,也不理会

文余二人,站起身来,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挡救兵。

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但见一名御前侍卫和身扑上,身子一侧,左手反背一掌,

正中那人右胁,喀喇一声,打断了二根肋骨。余人为他威势所慑,一时都不敢走拢。余鱼同

道:“四哥,咱们冲!”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低声道:“他们还没到,就

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重伤未愈,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

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长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

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敌人双眼。张召重回剑

一挡,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

趋避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余鱼同边打边想:

“我胡作非为,对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残喘,没的污了红花会英雄之名。今日舍了这条命

把四哥救出,让鹰爪子把我杀了,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相

报,死也不枉。”拿定了这主意,见文泰来被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命向张召重打去。

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起,回身大喝一声,众侍卫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

鱼同叫道:“四哥,快出去。”金笛飞舞,全然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他和张召重

武功相差甚远,可是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金笛上全是进手招数,招招同归于尽,笛笛两败

俱伤,张召重剑法虽高,一时之间,却也给他的决死狠打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

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大声惊呼。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中两剑,仍是毫不防守,一

味凌厉进攻。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吗?这打法是谁教你的?”见他武功是武当派嫡传,

知有瓜葛,未下杀手。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杀了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了一剑,

他笛交左手,一步不退。众侍卫纷纷涌出,余鱼同狂舞金笛,疾风穿笛,呜呜声响。一名侍

卫挥刀砍来,余鱼同视若不见,金笛在他乳下狠点,那人登时晕倒,自己左肩却也被刀砍

中。他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笛影中拍的一声,一名侍卫的颚骨又敲打碎。众侍卫围了

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晕

了过去。

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过头来,见文泰来慢慢走进,对别人一眼不看,直

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泪来,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

左臂抱起,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文

泰来见众人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绑吧!”一名侍卫

看了张召重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甚么?我要伤你,早已动手。”那侍卫见他双

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亲自在狱中看守。次日清晨,张

召重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衙役,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

又去探视,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

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

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又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好好一个年轻

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你甚么人?干么这般舍命救他!”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

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人出去?”

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了吗?别妄想吧!”继续盘问,余鱼同闭

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儿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

年。”转身出去。

到得厢房,将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六名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

来,密密商议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将文泰来由狱中提出,在厢厅中假

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大闹一场,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

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报道黄河水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辞别凉州知府和

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入两辆大车,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

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将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

道:“阎六爷武功很硬啊,怎么会死在一个少女手里,真是奇闻了。”一举手,说道:“咱

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武功精强,又有大队回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人胆大,

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

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押送,到了

皋兰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偷鸡摸狗,顺手牵

羊,众百姓叫苦连天,不必细表。

走了两日,在双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上

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这两匹马好像是官马,哪

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马?”一名清兵道:“老

爷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名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甚么?”那汉子道:

“行,总爷赏脸要骑,小的今日出门遇贵人。”那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

歹。”两名汉子站起身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清兵笑

道:“他妈的胡扯,老爷骑马会摔交,还成甚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近,正要去接缰绳,忽

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

卒登时鼓噪起来。两名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左手撩起车帐,右

手单刀挥下,哗的一声,割下车帐,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文泰来道:“十二

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守车的成璜和曹能双双来

攻,那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唿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几名侍

卫追了一阵,见二人远去,便不再追。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得兵卒惊叫,乱成

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

死的。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横石。这是个大镇,大队将三家客店都住满

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

来,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火头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

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将军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

应声出去。店外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坠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

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进店房,不必出手。那火并没烧大,不久便熄了,又骚扰喧哗

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曹能满脸煤油血

迹,奔进报告:“土匪已杀退了。”张召重问:“伤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还不知

道,总……总有几十名吧。”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

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曹能道:“这批土匪

脸上都蒙了布,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劫财物,只是朝咱们的弟兄砍杀。临

走时丢了二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

吗?曹将军,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

结土匪,杀害官兵,只吓得各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二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

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这才作罢。次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

绿,草树茂密,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

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将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骑者高声叫道:“喂,

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

官兵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宛然是庙中

所塑的追命无常鬼模样,都不由得打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

奔驰而去。殿后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登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见他

身上并无伤痕,尽皆惊惧,纷纷议论。曹能派两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

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便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

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此间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就算回身

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纵马下山。众兵丁

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

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他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当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

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是惨叫一声,倒地身亡,众兵丁

都吓得呆了。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大车,亲往后队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究竟

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肩,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见他右肩一大块乌青

高高肿起,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立刻吞服护伤,又命兵丁将死去的

清兵脱光衣服验伤,翻过身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喧哗起

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两名兵丁死

也不肯奉命,张石重无奈,只得下令大队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后一齐再走。瑞大林道:“张

大人,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

说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为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

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

侣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他鬼魂出现不成?”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

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起,原

来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这对鬼兄弟也跟咱们干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红花

会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闻西川双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

他们,竟然一上来便下杀手,心下都是暗暗惊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哨,严密守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兵士一个

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众兵丁害怕异常,

当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

走了半日,越来越冷,道路也越来越险,九月天时,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

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走,惟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

尸骨无存。几名侍卫下马,扶着文泰来的大车。众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攀山越岭,

忽听得前面山后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鬼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

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只听前面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

—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哪里还敢向前?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士兵,下马

冲上,刚转过山坳,对面一箭射来,一名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

士卒,向前冲去,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众清兵伏身避箭,只见山腰里转出一

人,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一看,便是昨天那个神出

鬼没,举手杀人的无常鬼,胆小的大呼小叫,转身便逃,曹能大声喝止,却哪里约束得住?

平旺先举刀砍死一名兵士,军心才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踪

了。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守住大车,我去会会常家兄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

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在下张召重有礼,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故一再相戏?”

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大踏步走进,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

到。

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运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按出。那人

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内力。张召重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

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阳穴击来。张召重一侧身,左腿

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

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在西端。两人一

凝神,发掌又斗。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掌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

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来。平旺先低头躲过,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箭射中

了他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

一声,一掌劈到。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

招招迅捷的攻来,将他夹在当中。成璜、朱祖荫等人抢了上来,见三人挤在宽仅数尺的山道

之中恶斗,旁临深谷,贴身而搏,直无回旋余地。成璜等空有二百余人,却无法上前相助一

拳一脚,只得呐喊助威。三人愈打愈紧,张召重见敌人四只手掌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惊

人,当下凝神持重,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左掌打空,击在山石之上,石壁上泥沙扑

扑乱落,一块岩石掉下深谷,过了良久,才隐隐传上着地之声。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来,张召重侧身闪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

壁,大喝一声,右掌反挥。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他挤入深谷。张

召重见敌人飞脚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脚踏在崖边,半只脚已然悬空。众官兵都惊叫起来。

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至,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双方掌力均强,一抵而

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一勾,

已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将他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了张召重手腕,只是

双足离地,力气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神威,一下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

志。众官兵又是齐声惊叫。常赫志身子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急缩,打了个筋斗,使

下跌之势稍缓,这筋斗翻得半个圈子,已在腰间取出飞抓,一扬手,飞抓笔直窜将上来,这

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紧紧握住,犹似握手。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

足,双手外挥,将他身子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

“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用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

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有的大赞张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没把常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

扶着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过来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

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一看自己手腕,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

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自骇然。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

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议:“大路是奔兰州省城,但点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咱们不如绕

小路到红城,从赤套渡过河,让点子扑个空。”曹能本来预计到省城后就可交卸担子,听了

张召重的话老大不愿意,可是也不敢驳回。张召重道:“路上失散了这许多兵卒,曹大人回

去都可以报剿匪阵亡,忠勇殉国,兄弟随同写一个折子便是。”曹能一听,又高兴起来。原

来按兵部则例,官兵阵亡,可领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将到黄河边上,

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才到赤套渡头。黄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

红如血,是以地名叫做“赤套渡”。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波涛拍

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滚汹涌。张召重道:“咱们今晚就过河,水势险恶,

一耽搁怕要出乱子。”

黄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羊皮筏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半

只,天更黑下来了。张召重正自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只羊皮筏子。众兵丁高声大

叫,两只筏子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艄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只见一

只筏子站起来一条大汉,把手摆了一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妈,上

就上,唔上就唔上喇,你地班契弟,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不懂,平旺先

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文泰来先行上筏。张召重打量艄公,见他头顶光秃秃的没

几根头发,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不小,手中提

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道儿,便

道:“平参将,你先领几名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筏,另一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兵

士上去。水势湍急,两只筏子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艄公精熟

水性,安安稳稳的将众官兵送到对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筏子刚离岸,忽

然后面一声长啸,唿哨大作。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将大车团团围住,严阵戒备。此时新月

初升,清光遍地,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十几骑马,张召重一马当先,喝道:

“干甚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控马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

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

笑道:“我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召重道:“你们

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错,我

们是红花会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一声长啸。张召重出其不意,微微一惊,

只听得两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长声呼啸。

曹能坐在筏子上,见岸上来了敌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听艄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

那艄公把桨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一班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哪里懂

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只听得那边筏子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十三弟,动手

吧!”这边筏子上的艄公叫道:“□晒!”曹能挺枪向艄公刺去。艄公挥桨挡开,翻过桨

柄,将曹能打入黄河。两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齐施,将众官兵都打下河去,跟着将筏子划近

岸来。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却哪里射得着?这边张召重暗叫惭

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

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甚么人?”对面那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

洛,笑道:“你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转头道:“心砚,拿

过来。”心砚打开包裹,将两件兵器放在陈家洛手中。此番红花会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

例,自是章进、卫春华等先锋抢先上阵。但张召重名气太大,陈家洛不由得技痒,挺身搦

战。主帅既然出马,无尘等也就不便和他相争。张召重飞身下马,拔剑在手,逼近数步,正

待凝神看时,忽然身后抢上一人,说道:“张大人,待我打发他。”张召重见是御前侍卫朱

祖荫,心想正好让他先行试敌,一探虚实,便退后一步,说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荫

抢上前去,喝道:“大胆狂奴,竟敢劫夺钦犯,看刀!”举刀向陈家洛腿上砍去。陈家洛轻

飘飘的跃下马来,左手举盾牌一挡,月光之下,朱祖荫见敌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生

着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钩,自己单刀若和盾牌一碰,就得给倒钩锁住,心中一惊,急忙抽

刀。陈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顺势按了过来,朱祖荫单刀斜切敌人左肩。陈家洛盾牌翻过,

倒钩横扎,朱祖荫退出两步。陈家洛右手扬动,五条绳索迎面打来,每条绳索尖端均有钢

球,专点人身三十六大穴。朱祖荫大惊,知道厉害,拔身纵起,哪知绳索从后面兜上,顿觉

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双脚已被绳索缠住。陈家洛一拉,将他倒提起来,手中又

是一放,朱祖荫平平飞出,对准一块岩石撞去,眼见便要撞得脑袋迸裂。张召重一见敌人下

马的身手,早知朱祖荫远非敌手,眼见他三招两式,即被抛出,当下晃身挡在岩石之前,左

手疾伸,拉住朱祖荫的辫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开穴道,说道:“朱兄弟,下

去休息一下。”朱祖荫吓得心胆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话来。张召重一挺凝碧剑,纵到陈家洛

身前,说道:“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身功夫,你师父是谁?”心砚在旁叫道:“别倚老卖

老啦,你师父是谁?”张召重怒道:“无知顽童,瞎说八道。”心砚道:“你不识我家公子

的兵器,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教会你。”张召重不再理他,刷的一剑向陈家洛右肩刺到。

陈家洛右手绳索翻上,裹向剑身,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张召重凝碧剑施展“柔云

剑术”,剑招绵绵,以短拒长,有攻有守,和对方的奇形兵器狠斗起来。这时那两个艄公已

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飞蝗射去,都被那两人拨落。前面的是铜头鳄鱼蒋四根,后面的人

已甩脱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白色水靠,手持双刀,原来是鸳鸯刀骆冰。蒋四根手舞铁桨,

直冲入官兵队里,当先两人被铁桨打得脑浆迸裂,余人纷纷让开。骆冰紧跟身后,冲到大车

之旁。成璜手持齐眉棍,抢过来拦阻,和蒋四根战在一起。

骆冰奔到一辆大车边,揭起车帐,叫道:“大哥,你在这里吗?”哪知在这辆车里的是

身负重伤的余鱼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得骆冰的声音,只道身在梦中,又以为自己已

死,与她在阴世相会,喜道:“你也来了!”

骆冰匆忙中一听不是丈夫的声音,虽然语音极熟,也不及细想,又奔到第二辆车旁,正

要伸手去揭车帐,右边一柄锯齿刀疾砍过来。她右刀一架,左刀飕飕两刀,分取敌人右肩右

腿。她这套刀法相传从宋时韩世忠传下来。韩王上阵大破金兵,右手刀长,号称“大青”,

左手刀短,号称“小青”,丧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计其数。骆冰左手比右手灵便,她父亲神刀

骆元通便将刀法调转来教她,左手刀沉稳狠辣,见一般单刀的路子,右手刀却变幻无穷,人

所难测,确是江南武林一绝。

骆冰月光下看清来袭敌人面目,便是在肃州围捕丈夫的八名侍卫之一,心中一恨,刀势

更紧。瑞大林见过她的飞刀绝技,当下将锯齿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总教她缓不出手来施放

飞刀。战不多时,又有两名侍卫赶来助战,官兵四下兜上,蒋四根和骆冰陷入重围之中。只

听一声呼哨,东北面四骑马直冲过来,当先一人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其后是章进、杨成

协、周绮三人。卫春华舞动双钩,护住面门,纵马急驰。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匹黑马如一

缕黑烟,直卷入清兵阵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马颈上中箭,负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脚踢在

一名清兵胸前。卫春华飞身下马,双钩起处,“啊哟,啊!”叫声中,两名清兵前胸鲜血喷

出,卫春华双钩已刺向瑞大林后心。瑞大林撇下骆冰,回刀迎敌。跟着章进等也已冲到,官

兵如何拦阻得住,被三人杀得四散奔逃。混战中忽见一条镔铁齐眉棍飞向半空。原来蒋四根

和成璜战了半晌,不能取胜,心中焦躁,看准成璜当头一棍打来,用足全力,举铁桨反击。

桨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铁棍脱手,转身就逃。这时和骆冰对打的侍卫被短刀刺伤两处,

浴血死缠,还在拚斗,忽然脑后生风,忙转身时,一条钢鞭已迎头压下,忙举刀挡架,哪知

对方力大异常,连刀带鞭一起打了下来,忙一个打滚,逃了开去,终究后背还是被敌人重重

踢了一脚。骆冰缓开了手,又抢到第二辆大车旁,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

声来,车中人却叫了出来:“谁?”这一个字钻入骆冰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当下和身

扑进车里,抱住文泰来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文泰来乍见爱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双

手被缚,无法搂住安慰。两人在车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万世不变,车外呐喊厮杀,

金铁交并,全然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大车移动。章进探头进来道:“四哥,我们接你回去。”坐上车夫的座位,

赶大车向北。几名侍卫拚死来夺,被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周绮四人回头一赶,又退了

转去,急叫:“放箭!”数十名清兵张弓射来,黑暗中杨成协“啊哟”一声,左臂中箭。卫

春华一见大惊,忙问:“八哥,怎样?”杨成协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挥,已将箭拔

出,怒喝:“杀尽了这批奴才!”也不顾创口流血,高带钢鞭,直冲入清兵阵里。卫春华叫

道:“好,再杀。”两人并肩猛冲,一时之间,清兵被钢鞭双钩伤了七八人,余众四下乱

窜。两人东西追杀,孟健雄和安健刚奔上接应。孟健雄一阵弹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肿鼻

歪,叫苦连天。蒋四根和周绮护着大车,章进将车赶到一个土丘旁边,停了下来,凝神看陈

家洛和张召重相斗。

文泰来道:“外面打得怎样了?”骆冰道:“总舵主在和张召重拚斗。”文泰来奇道:

“总舵主?”骆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们总舵主。”文泰来喜道:“那很好。张召重这家

伙手下硬得很,别叫总舵主吃亏。”骆冰探头出车外,月光下只见两人翻翻滚滚的恶斗,兀

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来连问:“总舵主对付得了吗?”骆冰道:“总舵主的兵器很厉害,左手盾牌,盾

上有尖刺倒钩。右手是五条绳索,索子头上还有钢珠。你听,这绳索的呼呼风声!”

文泰来道:“绳头有钢球?那么他能用绳索打穴?”骆冰道:“嗯,那张召重被他绳索

四面围住了。”文泰来又问:“总舵主力气够吗?听声音好似绳索的势道缓了下来。”骆冰

不答,忽然跳了起来,大叫:“好,张召重的剑给盾牌锁住了,好,好,这一索逃不过

了……啊哟,啊哟……糟啦,糟啦!”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那家伙使的是口

宝剑,将盾牌上的钩子削断了两根,啊哟,绳索被宝剑割断了……好……唉,这一盾没打

中。不好,钩子又断了,总舵主空手和他打,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无尘道长上去

了。总舵主退了下来。”文泰来素知无尘剑法凌厉无伦,天下独步,这才放下了心,双手手

心中却已全是冷汗。只听得众人齐声呼叫,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道长施展追

魂夺命剑中的大五鬼剑法,快极啦,张召重在连连倒退。”文泰来道:“你瞧他脚下是不是

在走八卦方位?”骆冰道:“他从离宫踏进乾位,啊,现在是走坎宫,踏震位,不错,大

哥,你怎么知道?”文泰来道:“这人武功精强,我猜他不会真的连连倒退。听说武当派柔

云剑术中,有一路剑法专讲守势,先消敌人凌厉攻势,才行反击,这路剑法脚下就要踏准八

卦。可惜,可惜!”骆冰道:“可惜甚么啊?”文泰来道:“可惜我看不到。会这路剑法之

人当然武功十分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强敌才会使用。如此比剑,一生之中未必能见到几

次。”骆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陆老前辈和道长假打一场,给你看个明白。”文泰来哈哈

一笑,道:“他们没你这么孩子气。”骆冰伸手搂住他的头颈,忽然叫道:“道长在使腿

了,这连环迷踪腿当真妙极。”文泰来道:“道长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练得出神入化,

以补手臂不足。当年他威服青旗帮,就是单凭腿法取胜。”原来无尘道人少年时混迹绿林,

劫富济贫,做下了无数巨案,武功高强,手下兄弟又众,官府奈何他不得。有一次他见到一

位官家小姐,竟然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那位小姐却对无尘并没真心,受了父亲教唆,一天

夜里无尘偷偷来见她之时,那小姐说:“你对我全是假意,没半点诚心。”无尘当然赌誓罚

咒。那小姐道:“你们男人啊,这样的话个个会说。你隔这么久来瞧我一次,我可不够。你

要是真心爱我,就把你一条手膀砍来给我。有你这条臂膀陪着,也免得我寂寞孤单。”无尘

一语不发,真的拔剑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小姐楼上早埋伏了许多官差,一见都涌了出

来。无尘已痛晕在地,哪里还能抵抗?无尘手下的兄弟们大会群豪,打破城池,将他救出,

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来听他发落。众人以为无尘不是把他们都杀了,就是要了这小姐做妻

子。哪知他看见小姐,心肠一软,叫众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自己当夜悄悄离开了那地方,

心灰意懒,就此出家做了道人。人虽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难移,仍是豪迈豁达,行侠江湖,

被红花会老当家于万亭请出来做了副手。有一次红花会和青旗帮争执一件事,双方各执一

辞,互不相下,只好武力解决。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无尘怒道:“我就是

全没手臂,似你这样的家伙,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心上。”果真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施展

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后来就并入了红花会。

铁塔杨成协本是青旗帮帮主,入红花会后坐了第八把交椅。骆冰说道:“好啊!张召重的步

法给道长踢乱了,已踏不准八卦方位。”文泰来喜道:“道长成名以来,从未遇过敌手,这

一次要让张召重知道红花会的厉害……”他语声未毕,忽然骆冰“啊哟”一声,文泰来忙

问:“甚么?”骆冰道:“道长在东躲西让,那家伙不知在放甚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

似乎这暗器很细。”文泰来凝神静听,只听得一些轻微细碎的叮叮之声,说道:“啊,这是

他们武当派中最厉害的芙蓉金针。”这时大车移动。向后退了数丈。骆冰道:“道长一柄剑

使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金针打不着他,给他砸得四下乱飞,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针似

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还是道长占上风,不过张召重守得好,攻不进去。”文泰来道:

“把我手上绳子解开。”骆冰笑道:“大哥,你瞧我喜欢胡涂啦!”忙用短刀割断他手上绳

索,轻轻揉搓他手腕活血。忽然间外面“当啷”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怒吼。骆冰忙探头出

去,说道:“啊哟,道长的剑被削断啦,这位姓张的这把剑真好,大哥,我夺了一匹好马,

回头给你骑。”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马。文泰来笑道:“傻丫头,急甚么?快瞧道

长怎样了。”骆冰道:“这一下好,道长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两步。赵三哥上去啦。”文

泰来听得无尘道人叽哩咕噜,大声粗言骂人,笑道:“道长是出家人,火气还这样大。你扶

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骆冰伸手相扶,哪知他腿上臂上伤势甚重,一动就痛得厉

害,不禁“啊唷”一声。骆冰道:“你安安稳稳躺着,我说给你听。”只听得嗤嗤之声连

作,文泰来道:“这是袖箭,啊,飞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么?张召重也用袖箭和飞蝗

石,这倒奇了。”骆冰道:“这家伙把赵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着打过来。嗯,真

好看,下雨一样,千臂如来真有一手,钢镖、铁莲子、金钱镖,我看不清楚,太多了,那家

伙来不及接,可惜……还是给他躲过了。”忽然蓬的一声猛响,一枝蛇焰箭光亮异常,直向

张召重射去,火光直照进大车里来。文泰来一刹那间见到娇妻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眼梢眼

角,喜气洋溢,不由得心动,轻轻叫了声:“妹子!”骆冰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敛而火光

已熄。赵半山乘张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两般独门暗器,一是回龙璧,一是飞燕银

梭。

赵半山是浙江温州人,少年时曾随长辈至南洋各地经商,看到当地居民所用的一样猎器

极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动飞回。后来他入温州王氏太极门学艺,对暗器一道特别擅长,一

日想起少年时所见的“飞去来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项奇妙暗器,经过无数次试制习练,制

成一种曲尺形精钢弯镖,取名为“回龙璧”。至于“飞燕银梭”,更是他独运匠心创制而

成。要知一般武术名家,于暗器的发射接避必加钻研,寻常暗器实难相伤。这飞燕银梭却另

有巧妙。张召重剑交左手,将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等细小暗器纷纷拨落,右手不住接住

钢镖、袖箭、飞蝗石等较大暗器打回,身子窜上蹲下,左躲右闪,避开来不及接住的各种暗

器,心下暗惊:“这人打不完的暗器,真是厉害!”正在手忙足乱之际,忽然迎面白晃晃的

一枝弯物斜飞而至,破空之声,甚为奇特。他怕这暗器头上有毒,不敢迎头去拿,一伸手,

抓住它的尾巴,哪知这回龙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脱手,骨溜溜的又飞了回去。赵半山伸手

拿住,又打了过来。张召重大吃一惊,不敢再接,伸凝碧剑去砍,忽然飕飕两声,两枚银梭

分从左右袭来。

他看准来路,纵起丈余,让两只银梭全在脚下飞过。不料铮铮两声响,燕尾跌落,梭中

弹簧机括弹动燕头,银梭突在空中转弯,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挡,一

只银梭碰到手心,当即运用内力,手心微缩,银梭来势已消,竟没伤到皮肉。但另一只银梭

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终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轻轻“啊”的一声呼叫。

赵半山见他受伤,剑招随至,张召重举剑一架。赵半山知他凝碧剑是把利刃,不让两剑

剑锋相交,剑身微侧,已与凝碧剑剑身贴在一起,运用太极剑中“粘”字诀,竟把凝碧剑拉

过数寸。张召重一惊:“此人暗器厉害,剑法也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他本想凭

一身惊人艺业,把对方尽数打败,哪知叠遇劲敌,若非手中剑利,单是那道人便已难敌,眼

下小腿又已受伤,不敢恋战,四下一望,只见众侍卫和官兵东逃西窜,囚禁文泰来的大车也

已被敌人夺去,不由得着急,刷刷刷三剑,将赵半山逼退数步,拔出小腿上银梭,向他掷

去。赵半山低头一让,他已直向大车冲了过去。骆冰见张召重在赵半山诸般暗器的围攻下手

忙脚乱,只喜得手舞足蹈。文泰来道:“十四弟呢?他伤势重不重?”骆冰道:“十四弟?

他受了伤……”话未说完,张召重已向大车冲来。骆冰“啊哟”一声,双刀吞吐,挡在车

前。群雄见张召重奔近,纷纷围拢。周仲英斜刺里窜出,拦在当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

“你这小子竟敢到铁胆庄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里,这笔帐咱们今日来算算!”张召重见他

白发飘动,精神矍铄,听他言语,知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铁胆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剑疾

刺。周仲英大刀翻转,刀背朝剑身碰去。张召重剑走轻灵,剑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时

划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这时周绮、章进、徐天宏、常氏双侠各挺兵刃,四面围攻。张召

重见对方人多,凝碧剑“云横秦岭”,画了个圈子。众人怕他宝剑锋利,各自抽回兵器。张

召重攻敌之弱,对准周绮窜去。周绮举刀当头砍下,张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

一拧,将雁翎刀夺了过去。周仲英大惊,两枚铁胆向张召重后心打去。就在此时,陈家洛三

颗围棋子已疾飞而至,分打他“神封”、“关元”、“曲池”三穴。张召重心中一寒,心想

黑暗之中,对方认穴竟如此之准,忙挥剑砍飞棋子,只听得风声劲急,铁胆飞近。张召重听

声辨器,转身伸手,去接先打来的那枚铁胆。哪知扑的一声,胸口已被铁胆打中。原来周仲

英靠铁胆成名,另有一门独到功夫,先发的一枚势缓,后发的一枚势急,初看是一先一后,

哪知后发者先至,敌人正待躲闪先发铁胆,后发者已在中途赶上,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张召

重出其不意,只觉得胸口剧痛,身子一摇,不敢呼吸,放开周绮手腕,双臂一振,将挡在前

面的章进与徐天宏弹开,奔到车前。

骆冰见他冲到,长刀下撩。张召重剑招奇快,当的一声,削断长刀,乘势纵上大车,拉

住骆冰右臂。骆冰右臂被握,短刀难使,左拳猛击敌人面门。群雄大惊,奔上救援。张召重

抓住骆冰后心,向常氏双侠、周仲英等摔来。常氏双侠怕她受伤,双双伸手托住。

忽然张召重哼了一声,原来后心受了文泰来的一掌,总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来又身受

重伤,功力大减,饶是如此,还是眼前一阵发黑,痛彻心肺。他不及转身,左手反手把盖在

文泰来身上的棉被一掀,挡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点文泰来“神藏穴”,一把将他拖到

车门口,喝道:“文泰来在这里,哪一个敢上来,我先将他毙了!”凝碧剑寒光逼人,如一

泓秋水,架在文泰来颈里。骆冰哭叫:“大哥!”不顾一切要扑上去,被陆菲青一把拉住。

张召重说了这几句话,只觉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陆菲青踏上一步,说

道:“张召重,你瞧我是谁?”张召重和他阔别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陆菲青取其白龙

剑,扳转剑尖,和剑柄圈成一个圆圈,手一放,铮的一声,剑身又弹得笔直,微微晃动。张

召重哼了一声,道:“啊,是陆师兄!你我划地绝交,早已恩断义绝,又来找我作甚?”陆

菲青道:“你身已受伤,这里红花会众英雄全体到场,还有铁胆庄周老英雄出头相助,你今

日想逃脱性命,这叫难上加难。你虽无情,我不能无义,念在当年恩师份上,我指点你一条

生路。”张召重又哼了一声,不言不语。忽然东边隐隐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奔

驰而来。红花会群雄一听,惊疑不定。张召重更是惊惶,心想:“红花会当真神通广大,在

西北也能调集大批人手。”陆菲青又道:“你好好放下文四爷,我请众位英雄看我小老儿的

薄面,放一条路让你回去,不过你得立一个誓。”张召重眼见强敌环伺,今日有死无生,听

了陆菲青这番话,不由得心动,说道:“甚么?”陆菲青道:“你立誓从此退出官场,不能

再给鞑子做鹰犬。”张召重热衷功名利禄,近年来宦途得意,扶摇直上,要他忽然弃官不

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是立了个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钦犯,皇

上和福统领也必见罪,这样我一生也就毁了。好在他们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拚上一拚。”计

算已定,喝道:“你们以多胜少,姓张的虽败,也不算丢脸。今日我要和文泰来同归于尽,

留个身后之名。将来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们红花会颜面往哪里搁去。”杨成协大叫:“你

甘心做鞑子走狗,还不算丢脸,充你妈的臭字号!”张召重无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来,搁

在膝头,挽住骡子缰绳一提,大车向前驰去。群雄要待上前抢夺,怕他狗急跳墙,真个伤害

文泰来性命,投鼠忌器,好生为难。骆冰见丈夫受他挟制,不言不动,眼见大车又一步步的

远去,不禁五内俱裂,叫道:“你放下文四爷,我们让你走,也不叫你发甚么誓啦。”张召

重不理,赶着大车驶向清兵队中。众侍卫和清兵逃窜了一阵,见敌人不再追杀,慢慢又聚集

拢来。瑞大林见张召重驶着大车过来,命兵丁预备弓箭接应,说道:“听我号令放箭。”这

时远处人马奔驰之声越来越近,红花会和清兵双方俱各惊疑,怕对方来了援兵。

陈家洛高声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冲散了鹰爪!”卫春华等挺起兵

刃,朝清兵队里杀去。陆菲青背后闪出一个少年,说道:“我也去!”跟着冲去。陈家洛眉

头微微一皱,原来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

那天陆菲青落后一步,傍晚与李沅芷见了面。这姑娘连日见到许多争斗凶杀,热闹非

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师父带她同去参与劫救文泰来。陆菲青拗她不过,要她立誓不得任性

胡来。李沅芷听得师父口气松动,乐得眉花眼笑,罚了一大串的咒,说:“要是我不听师父

的话,教我出天花,生一脸大麻子,教我害癞痢,变成个丑秃子。”陆菲青心想:“女孩子

最爱美貌,她这样立誓,比甚么‘死于刀剑之下’等等还重得多。”于是一笑答应。李沅芷

写了封信留给母亲,说这般走法太过气闷,所以单身先行上道,赶到杭州去会父亲,明知日

后母亲少不免有几个月罗唆,可是好戏当前,机缘难逢,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师徒两人赶上

红花会群雄之时,他们刚正得到讯息,张召重要从赤套渡头过河。一场夜战,陆菲青总是不

许李沅芷参加。她见群雄与张召重恶斗,各人武功艺业,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

暗咋舌,眼见卫春华等去杀清兵,也不管自己父亲做的是甚么官,女孩儿家觉得有趣,就跟

在后面杀了上去,心想:“这次我不问师父,教他来不及阻挡。他既没说话,我也就不算不

听他的话。”陈家洛向众人轻声嘱咐,大家点头奉命。赵半山首先窜出,手一扬,两只袖箭

钉入拖着大车的骡子双眼。骡子长啸一声,人立起来。章进奔进大车之后,奋起神力,拉住

车辕,大车登时如钉住在地,再不移动。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抢到大车左右,两把飞抓向张

召重抓去。张召重挥剑挡开。杨成协大喝一声,跳上大车来抢文泰来。张召重劈面一拳,杨

成协身子一侧,用左肩接了他这一拳,双手去抱文泰来,同时无尘和徐天宏在车后钻进,袭

击张召重背心。陈家洛对心砚道:“上啊!”两人“燕子穿云”,飞身纵上车顶,俯身下

攻。

张召重一拳打在杨成协肩头,见他竟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心中一怔,百忙中哪有余暇

细想,见他去抢文泰来,左手一把抓住他后心,此时常氏兄弟两把飞抓左右抓来,张召重单

剑横挡,一招“倒提金钟”,把杨成协一个肥大身躯扯下车来。火手判官眼观六路,耳听八

方,前敌甫却,只听得头顶后心齐有敌人袭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金针,微微

侧身,向车顶和车后敌人射出。

陈家洛见他挥手,知他施放暗器,盾牌在身前一挡,叮叮数声,金针跌落在地,右手一

掌在心砚肩上一推,将他推下车顶,饶是手法奇快,只听得心砚“啊哟”连叫,知已中了暗

器,忙跳下去救。那边无尘和徐天宏在车后进攻,金针掷来,无尘功力深厚,向后一仰,人

如一枝箭般从大车里向后直射出去。他这一下去得比金针更快更远,金针竟追他不上。徐天

宏可没这手功夫,只得掀起车中棉被一挡,左肩露出了空隙,只觉得一阵酸麻,跌下车来。

章进抢过扶起,忙问:“七哥,怎么了?”语声未毕,忽然背上剧痛,竟是中了一箭,一个

踉跄,只听得陈家洛大呼:“众位哥哥,大家聚拢来。”这时背后箭如飞蝗密雨般射来,章

进左手搭在无尘肩上,右手挥动狼牙棒不住拨打来箭。无尘道:“十弟,别动!沉住气。”

按住他血脉来路,轻轻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创。只看东面大队清兵,黑压

压的一片正自涌将过来,千军万马,声势惊人。群雄逐渐聚集,卫春华等也已退转。陈家洛

道:“哪两位哥哥前去冲杀一阵?”无尘与卫春华应声而出。陈家洛道:“大家赶紧分散,

退到那边土丘之后。”众人应了。陈家洛道:“三哥、五哥、六哥!咱们再来。”四人分头

攻向大车。卫春华手挺双钩,冒着箭雨,杀奔清兵阵前。无尘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

箭,以箭拨箭,跟在卫春华后面。两人转眼没入阵中。无尘夺了一柄箭,四下冲杀。清兵势

大,这两人哪里阻挡得住?不一刻,先头马军已奔到群雄跟前。张召重见援兵到达,大喜过

望,这时他呼吸紧迫,知道自己伤势不轻,忽见陈家洛等又攻上车来,不敢抵抗,举起文泰

来身子团团挥舞。舞得几舞,数十骑马军已举起马刀向陈家洛等砍来。陈家洛眼见如要硬夺

文泰来,势必伤了他性命,当下一声唿哨,与赵半山、常氏双侠冲向土丘。

四人奔到,见众人已聚,一点人数,无尘、卫春华杀入敌阵未回,此外还不见徐天宏、

周绮、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陈家洛忙问:“见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们么?”章进

躺在地下,抬头道:“七哥受了伤,还没回来吗?我去找。”站起身来,挺了狼牙棒就要冲

出去,他背上箭创甚重,摇摇晃晃,立足不定。石双英道:“十哥你别动,我去。”蒋四根

道:“我也去。”陈家洛道:“十三弟,你与四嫂冲到河边,备好筏子。”蒋四根和骆冰应

了。骆冰伤心过度,心中空旷旷地,随着蒋四根去了。石双英手持单刀,飞身上马,绕过土

丘。这时清兵大队已漫山遍野而来,他骑上高地,纵目远望,不见徐天宏等人,只得冲入敌

阵,到处乱找。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两人奔到。陈家洛忙问:“见到周姑娘吗?”周仲英

焦急异常,不住摇头。陆菲青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我去找。”安健刚道:“我跟你

去。”

陈家洛道:“这里乱箭很多,大家捡起来,我去夺几张弓。”说罢上马,冲入清兵弓箭

队,绳索挥去,已将两名弓箭手击倒,绳索倒卷回来,把跌在地上的两张弓卷起。清兵大喊

大叫,四五柄枪攒刺过来。陈家洛舞动绳索,清兵刀枪纷纷脱手,不一会已抢得八张弓在

手,拨转马头,正要是走,忽然清兵两边散开,人□堂里冲出几骑马来。当先一人正是无尘

道人,后面安健刚拖着卫春华的双手。陈家洛见卫春华满身血污,大惊之下,当即迎上前去

断后。清兵见这几人凶狠异常,不敢拦阻,让他们退到了土丘之后。陈家洛将夺来的弓交给

赵半山,忙来看卫春华,无尘道:“九弟杀脱了力,有点神智胡涂了。不碍事。”卫春华仍

在大叫大嚷:“把狗官兵杀尽了。”陈家洛道:“见到七哥和十二郎吗?”无尘道:“我去

找。”陈家洛道:“还有周姑娘和陆老前辈的徒弟。”无尘应了,上马提剑,冲入清兵队

中。一名千总跃马提枪冲来,无尘让过来枪,一剑刺入他的心窝。那千总登时倒撞下马。他

手下的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无尘尽拣人多处杀将过去,剑锋到处,清兵纷纷落马。他

冲了一段路,忽见一群官兵围着呐喊,人堆里发出金铁交并之声,双腿一夹,纵马直奔过

去。石双英挺着单刀,力战三员武将,四下清兵又东刺一枪,西砍一刀,正自抵敌不住,忽

见无尘到来,心中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吗?”无尘道:“你向前冲,别管后面。”石

双英依言单刀向前猛砍,纵马向前,只听得身后连续三声惨叫,接着清兵齐声惊呼,不约而

同的退了开去。石双英回头一望,见三员武将都已杀死在地,他和这三员武将打了半天,知

他们武功精熟,均非泛泛之辈,岂知一转身间全被无尘料理了,对这位二哥不禁佩服得五体

投地。两人奔回土丘,徐天宏等仍无下落。这时清军一名把总领了数十名兵卒冲将过来。赵

半山、常氏双侠、孟健雄等弯弓搭箭,一箭一个,将当头清兵射倒了十多名。其余的退了回

去,站在远处吆喝,不敢再行逼近。

陈家洛把坐骑牵上土丘,对安健刚道:“安大哥,请你给我照料一下,防备流矢。”安

健刚应了,站在马旁。陈家洛纵身跳上马背,站在鞍上*望,只见清兵大队浩浩荡荡的向西

而去。忽然号角声喧,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一队清兵个个手执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风飘

拂。陈家洛凝神望去,见大纛上写着“定边将军兆”几个大字。这队清兵都骑着高头大马,

手执长矛大戟,行走时发出铿锵之声,看来兵将都身披铁甲。无尘心中焦躁,说道:“我再

去寻七弟他们。”常赫志道:“道长你休息一下,让我们兄弟去……”他话未说完,无尘早

已冲了出去。他双腿夹在坐骑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挥剑替马匹开路,清兵“啊!”

“唷!”声中,无尘马不停蹄,在大队人马中兜了个圈子,杀了十余人,又再绕回,四下找

寻,全不见徐天宏等的踪迹。群雄俱各担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乱军之中,只是心中疑虑,不敢

出口。忽然间远处尘头大起,当先一骑飞奔而来,奔到相近,看出是蒋四根,只听他高声大

叫:“快退,快退,铁甲军冲过来了。”陈家洛道:“大家上马,冲到河边。”群雄齐声答

应。周仲英心悬爱女,可是千军万马之中却哪里去找?孟健雄、安健刚、石双英分别把卫春

华、章进等伤者扶起,一匹马上骑了两人。各人刚上得马,火光里铁甲军已然冲到。常氏双

侠见清兵来势凶恶,领着众人绕向右边。常赫志道:“铁甲军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们索

性冲进龟儿子队里。”常伯志道:“是。”两人当先驰入清兵队中,群雄紧跟在后。常氏双

侠嫌飞抓冲杀不便,藏入怀里,一个夺了柄大刀,一个抢了枝长矛,刀砍矛挑,杀开一条血

路,直冲向黄河边上。铁甲军见他们冲入人群,黑暗里不敢使用硬弩,怕伤了自己人,只是

随后赶来。一时黄河边人马践踏,乱成一团。

群雄互相不敢远离,混乱中奔到了河岸。蒋四根把铁桨往背上一背,扑通一声,先跳下

河去接筏。骆冰撑着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进等伤者下筏。陈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

道长、三哥、周老英雄,咱们四人殿……”话未说毕,神臂弓强弩已到。无尘叫道:“冲

啊!”四人反身冲杀。

无尘一剑向当头一名铁甲军咽喉刺去,哪知一刺之下,竟刺不进去。原来这剑杀人太

多,刃口已经卷了。那铁甲军长枪刺来,无尘抛去长剑,举臂一格,将那枪震得飞上半天。

周仲英金刀起处,将数名清兵砍下马来。赵半山拈起一枚铜钱,对准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

穴”打去,只听得当的一声,那清兵竟是若无其事的冲到跟前。原来铁甲军全身铁甲,身上

不受暗器。这时无尘已抢得一枝铁枪,向那清兵的脸上直搠进去。赵半山钱镖疾发,连珠般

往敌军眼珠射去,饶是黑夜中辨认不清,还是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双手在脸上乱抓乱

挖。这时除陈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铁甲军训练有素,虽见对方凶狠,仍鼓勇冲来。陈家洛见一名将官骑在马上,举起马刀

指挥,一个“燕子三抄水”,已纵到他跟前。那将官忙举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

痛,那刀已到了敌人手中,同时身子一麻,已被敌人拉下马来,挟住奔向河岸。清兵见主将

被擒,忙来争夺,但已不敢放箭。陈家洛揪住那将官的辫子,在清兵喊叫声中奔向水边,与

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纵到了筏上。蒋四根、骆冰双桨摇动,将筏子划向河心。黄河正自

大涨,水势汹涌,两只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飞般流去。眼见铁甲军人马愈来愈小,再过一会,

惟见远处火光闪动,水声轰隆,大军人马的喧哗声却渐渐听不到了。群雄定下心来,照料伤

者。卫春华神智渐清,身上倒没受伤。赵半山是暗器能手,医治箭创素所擅长,于是替杨成

协和章进裹了伤口。章进伤势较重,但也无大碍。心砚中了数枚金针,痛得叫个不停,原来

张召重手劲特重,金针入肉着骨。赵半山从药囊中取出一块吸铁石,将金针一枚一枚的吸

出。再替他敷药裹伤。骆冰掌住了舵,一言不发。这一仗文泰来没救出,反而陷了徐天宏、

周绮、陆菲青师徒四人,余鱼同也不知落在何方。陈家洛道:“咱们只道张召重已如瓮中之

鳖,再也难逃,哪知清兵大队恰会在此时经过。早知如此,咱们合力齐上,先料理了这奸

贼,或者把文四哥夺回来,岂不是好?”说罢恨恨不已,众人心情沮丧,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点醒了那清军将官的穴道,问道:“你们大军连夜赶路,捣甚么鬼?”那将官昏

昏沉沉,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成协劈脸一拳,喝道:“你说不说?”那将官捧住腮帮子,连

道:“我说……我说……说甚么?”陈家洛道:“你们大军干么连夜赶路?”那将官道:

“定边将军兆惠将军奉了圣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搁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讯息,有

了防备,所以连日连夜的行军。”陈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们干么?”那将官

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陈家洛道:“你们要去回疆,怎么又来管我们的闲

事?”那将官道:“兆大将军得报有小股土匪骚扰,命小将领兵打发,大军却没停下

来……”他话未说完,杨成协又是一拳,喝道:“你他妈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将官道:

“是,是!小将说错了!”陈家洛沉吟了半晌,将兆惠将军的人数、行军路线、粮道等问个

仔细,那将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隐瞒。陈家洛高声叫道:“筏子——靠——岸。”

骆冰和蒋四根将筏子靠到黄河边上,众人登岸。这时似乎水势更大了,轰轰之声,震耳欲

聋。陈家洛命杨成协将那将官带开,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哥,你们两位赶回头,查看

四哥、七哥、周姑娘、陆老英雄师徒下落。只盼他们没甚么三长两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

手,一定仍奔北京大道。咱们在前接应,设法打救。”常氏双侠应了,往西而去。陈家洛向

石双英道:“十二哥,我想请你办一件事。”石双英道:“请总舵主吩咐。”陈家洛从心砚

背上包裹中取笔砚纸墨,在月光下写了一封信,说道:“这封信请你送到回部木卓伦老英雄

处。他们跟咱们虽只一面之缘,但肝胆相照,说得上一见如故。朋友有难,咱们不能袖手。

四嫂,你这匹白马借给十二郎一趟。”原来众人在混乱中都把马匹丢了,只有骆冰念念不忘

要将白马送给丈夫,一直将马留在筏上。石双英骑上白马,绝尘而去。马行神速,预计一日

内就可赶过大军,使木卓伦闻警后可预有准备。安排已毕,陈家洛命蒋四根将那将官反剪缚

住,抛在筏子里顺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运气了。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振饥民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只见兵卒愈来愈

多,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

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甚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

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

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

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

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

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

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豪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

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

慢慢爬到一个上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过了

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

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周绮听得把

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

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

各刺一刀,深入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

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别作

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

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

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众

清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

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

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

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

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

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

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

见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

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

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

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

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周绮见他醒转,心

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

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了一声,挣

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

眼儿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厉害,甚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周

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

没有甚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

“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

三刀一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

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要用吸

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周绮半夜恶

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

“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

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

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

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

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

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

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

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甚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

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

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

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

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

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

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

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

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

‘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

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

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

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

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

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

点水喝。”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势湍

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

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

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

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

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

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一

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

“痛得厉害么?”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

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

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

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

“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

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

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

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

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

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徐天宏道:“你骑马,我

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

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

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

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

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

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

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

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

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周

绮一听大怒,问那财主叫甚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

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甚

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

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

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

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徐天宏道:“老婆

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

甚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

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

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

里的炕上睡着了。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

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

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

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

“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

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

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

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

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

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

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嘭山响的打门

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

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

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

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

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

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

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么?”那家人心

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

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

“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

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

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

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

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

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

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

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

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

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

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

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甚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

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

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

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

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

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

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

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

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

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

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

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

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

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

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

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

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

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

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

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

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

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

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

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

“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

“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

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

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

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

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

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

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这时

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

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

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

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

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

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

先把他砍死再说。”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

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

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

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

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

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

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周绮是富家小

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

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

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

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

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

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

“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

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

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

眨不眨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

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

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

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徐天

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

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

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

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

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

“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

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

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甚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

来。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

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徐天

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

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

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人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

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

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喂。早知是他,将他接

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

却又是谁?”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将曹司朋一

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

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

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

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

曹司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

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

点点头,行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

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

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

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

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周

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仁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怕

学不上。”周绮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

然会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

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绮

哈哈大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甚么狗大夫?是治狗

的大夫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大夫?”周绮格格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有

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哪

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

老是存心怄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

常看错。我当初哪知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

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

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

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不一日过了皋兰,

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

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

快。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

闻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

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

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

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甚么称呼?”徐天宏道:

“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

罗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

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

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

发话,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作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

道:“甚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

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甚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

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徐天

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及四哥报

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

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

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

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

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

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

窥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

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

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

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回到房中,周

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甚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

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

“怕甚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

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

啦。”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

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甚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教这班保

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徐天宏一听,知是店小二,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

酒,因此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

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

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

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甚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

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

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

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

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

在地上。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

便是童兆和,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

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

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

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

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

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

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甚么大不了的?

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

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

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

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

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将童兆和提

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周绮挥刀砍去,童兆和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

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周绮挺刀又要去杀

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

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

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

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

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

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

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

绮道:“你才是跟爹闹了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

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一笑

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

把经过情形一一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性急乱问,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

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闹到半夜,才互将别来情形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悲愤交集,离家出走,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主人虽然

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多日,实在闷不过了,径自不别而行。这日来到潼关,在悦

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

头童兆和,夜里便跳进店去查看。听得众镖师言谈,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她怒气难忍,冲进

动手,镖局中人多,终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决无幸免,哪知女儿竟会忽然到来。

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问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绍兴人,十二岁上全家

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

“绍兴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当然不答应。知府就说

我爹勾结土匪,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

我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给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

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

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调到别的地方去

了。这几年来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甚么名字?我决放他不

过。”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甚么名字,那时候我年纪小,就不大清楚了。他

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嗯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绮笑道:

“他这人太刁滑,没哪个姑娘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甚么

样子!”周绮笑道:“你要给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子?”当晚宿店,

周大奶奶埋怨女儿:“你一个黄花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

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虽然诡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

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

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可别想好好做人。这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

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

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甚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

他?”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

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

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

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抢信来看,见信上写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受伤,

亏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

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

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

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

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儿不声不响的

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

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甚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

道:“你昨晚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独个儿先

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你操甚么心?我偏不嫁人,偏

不嫁人!”

周大奶奶见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知她对徐天宏已生真情,虽然自己还未必明白,但

不知不觉间已把心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还不疼你?咱

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

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甚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

救。别说一救,半救也不救。”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

在灯下细看,有一封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

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听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来,

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听之后,十分不安,自忖周绮如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如何对

得住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

人心惶惶。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

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当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时有

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豪杰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他

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张宴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

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

了。徐天宏对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与周绮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内她们就会赶到,怕他细问起

来,难以措辞,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伤,与一个女扮男装的

少女在一起,却不知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鱼同向来机警能

干,必能设法养伤避敌。次日清晨,周绮独自个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众人又各大

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料想这

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一

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

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我爹

没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法子。”轻轻嘱咐了几句。周绮道:“这成

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向梅良鸣请问本地名胜,看看时候已到,悄

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听说这里铁塔寺旁的修竹园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却

是不可不尝。”一听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兄弟同去畅饮

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

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

三人径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是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饮

酒吃黄河鲤鱼,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

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

梁,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

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周徐二

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么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团圆,小侄敬你一

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了

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甚么可惜的?”徐天宏道:

“那么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要他

别再说这些话动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

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我们可是万分不安。”陈家洛

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

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孩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孩子她爱

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其实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杀了孩子。待咱们把四哥救

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老妻和

女儿两人了。”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

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不用找我

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

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二人施礼相见。周绮命酒保把隔座杯

盏移过,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

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哪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

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

报了害弟烧庄之仇。徐天宏连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觉,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

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跳进窗去,救起了妈。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让我亲

手杀了这恶贼。”

周仲英和陈家洛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

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哪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

“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

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低下头来,神智一

乱,无意中一挥,将筷子和酒杯都带在地上,呛啷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狈。陈家洛

鉴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

那样,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后把徐天宏叫在一边,道:“七哥,你瞧周姑

娘这人怎么样?”徐天宏忙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的言语,请你别向人提起。

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别人听见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

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不必

太谦,你武诸葛智勇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

晌不语。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欢我。”陈家

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

咱们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

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忽然梅家的小厮走进房来,道:“陈少

爷,周老爷在外面,请你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来,只见周仲英背着双手在

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爷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亲来?”周仲英道:

“不敢。”拉着他手,到花厅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

洛道:“老爷子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

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

似乎踌躇,隔了一会才道:“贵会七当家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

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

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

斗,既肯垂爱,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

一说经过,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

有一句话,却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么不肯

的?”陈家洛笑道:“我也想没甚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还是因咱们

红花会而死。眼见周家香烟已断。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

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

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办,也算稍报周老英雄的一番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

之德,慨然允了。两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请周大奶奶过来。周绮不知原因,跟着进房。周仲

英一见陈徐二人脸色,便知事成,笑道:“绮儿,你到外面去。”周绮气道:“又有甚么事

要瞒着我了。不成,我非听不可!”话是这么说,还是转身出去。

陈家洛将入赘之意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

哪里敢当,这哪里敢当?”徐天宏跪下磕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

带甚么赘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你,七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

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七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

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名师,忙再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这件事一

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

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

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奔波万里,回来得这样快,真辛苦你啦,快来喝

一杯……”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众人一听,俱都停杯

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

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感忧闷,既恤民困,而常氏双侠迄今仍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

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几天,五哥六哥始终没有消息,多半前途有

变,只怕洪水阻路,误了大事。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

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好歹也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

齐声附和。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马

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启程东行。陈家洛在路上拆阅木卓伦的书信,信上对红

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秣马厉兵,决与强敌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

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陈家洛不禁动容,问石

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甚么话说?”石双英道:“他问起四哥救出来没有?听说没有

成功,很是挂念。”陈家洛“嗯”了一声。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

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陈家洛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

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面

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隔了一会,缓缓的道:“她此外没说甚么了?”石双英想

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

救四哥的详情。”陈家洛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短剑。这短剑刃长八寸,精

光耀眼,剑柄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说,故老相传,

剑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翻覆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众

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众人走了一夜,

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

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

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绕道从高

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

忍睹。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

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她定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

一句话,哪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

是灾民这么多,有甚么法子呢?”周绮道:“要是我有法子,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

“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

“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

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徐天宏道:

“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徐天宏道:

“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

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骆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马远赴回疆,来回万

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周绮天真烂漫的和徐天宏说笑,想起丈夫,更

增愁思。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

冰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而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

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

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

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

竟是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

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

血水、三只门牙。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

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帐。”上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

“甚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么东西。”章

进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陈家洛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

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将军兆”的字

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

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

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

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没甚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

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

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

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

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陈

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

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

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次日上

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

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

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哪里肯

信?

王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

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

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

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

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大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

万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

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

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

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

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

们要吃饭啊,又犯了甚么王法哪?”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

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

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

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

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哪,

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究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

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

在墙头。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

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

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

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

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

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

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群雄都是惊

喜交集。

骆冰舞开双刀,跳上墙头,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

样?”常赫志见了骆冰,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

冰一听,精神大振,突然间喜欢过度,反而没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章进

和心砚忙奔了过来,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见到四哥了。”

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上,正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

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拿粮!”众灾民一

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砍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强之人混

在其间,统兵军官接连被杀了数名,不由得乱了手脚。但官兵人数愈多,又有兵器,灾民却

不敢逼近。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拚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心一

阵酸麻,一松手,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颈项中一阵

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龟儿,命令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

疑,项颈中一阵剧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颈项中划破了一层

皮。到了这地步,孙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见总兵被一个鬼怪模样的人擒住,

主将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陈家洛走进大

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一车车的银鞘。石双英将县令王道掀来听他发

落。陈家洛笑道:“你是县太爷吗?”王道颤声道:“是……是……大王。”陈家洛笑道:

“你瞧我像大王吗?”王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陈家洛微微一

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两榜出身吗?”王道道:“不敢,不敢。”陈家洛道:

“不敢甚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一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折扇一挥,秀眉一

扬,笑道:“你对出,饶你性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众灾民听红花会群雄

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又听说知县被擒,红花会总舵主正在考较

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在王道脸上。陈家洛道:“你听着,这上联

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满头大汗,惶急之际,本来便

有三分才学,也随黄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

我……我对不出。”陈家洛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

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的水也就清啦。”陈家

洛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饶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将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

官,你也帮着点。”孙克通和王道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

里分发出去?但若不听命令,眼见当场便要丧命,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万般无奈,只得督

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纷纷向红花会群雄称谢,领钱粮时不住

对孙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日

后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便说是总兵官和知县太爷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

说:“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

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后: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

大伙就给他们拚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当下便有精壮男子过

来,拾起众兵丁抛在地下的刀枪。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哪敢抗拒?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来,群雄拥着孙克通,在众灾

民轰谢声中离了石佛寺,上马出城。驰出十余里,陈家洛将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

兵大人,多谢你的粮食银子,咱们后会有期。你下次再押粮饷,千万送个信来。”双手一

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奔出里许,陈家洛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

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见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被送去杭州。”陈家洛大为诧

异,问道:“送去杭州干么?怎么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

也觉得奇怪。不过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定是探到了确讯。”

陈家洛要众人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们就奔江南设法搭救。

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较为容易。不过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

京去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说道:“再请十二郎辛苦

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一见到记号,马上赶回

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石佛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按捺不

住,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

众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来虽未脱险,但已知二人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

适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定可打个胜

仗。”无尘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着她。盼她打个大胜仗,好

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

到,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张扬,也不必

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

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不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

善均家中。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马善均是大

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

均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

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来之事说

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哪一所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

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

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

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

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

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

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三人于子夜时分出

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

官有几名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怠懈,

只得回来。

群雄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

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文

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卖力一

番。”马善均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

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

“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

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

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

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

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

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

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

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

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

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

人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

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

打量,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

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

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心砚看得眼都花

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甚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

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之色,那又为了甚

么?”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

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

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酒旗。恬熙,御炉中□□瑞云霏。”陈家洛

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村村□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

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年约四十来岁,旁边

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

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癯,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哪里会

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这

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

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

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

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

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

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但不知何故,对此人心中自生亲近之意,

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

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

脸上有甚么古怪么?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

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

貌我也熟极,似在哪里会过。小弟愚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

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

“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

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

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

物,亦多才俊之士。”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

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

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

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

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

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

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

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一曲既终,

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

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

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

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

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韵中隐隐

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

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那东

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

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

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

“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

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

“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

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

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

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

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

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

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

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

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

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

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是一窍不通。说

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

之后,对红花会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大

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

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

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甚么大事

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

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

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

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

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

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

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

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

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

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

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

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

人,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

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

家洛,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东方耳道:

“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

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

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东方耳接来一

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

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

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

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

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

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

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

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

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

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东方耳见

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

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

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

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

弟现在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那会鹰爪功的

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

“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

琴理属兄台。”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

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

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

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

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

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袍,相貌和陈家洛十分相

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东方

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

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

一看,见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两个陈家洛,不胜惊

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

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

“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

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

半天,后来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东方耳必是官

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

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

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

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

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

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

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

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间,如何调教出来。”不一

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

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

飞身过来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

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

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

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

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陈家洛见无法进

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

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

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

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

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

纵身过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两人又乘屋顶

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

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

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

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

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

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

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

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

“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

怪不得这样大势派。”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

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

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

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甚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臣万死不

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

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么办?大

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

帝道:“有甚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

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皇帝哼了一声,并

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

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拚命叩

头,额角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

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

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尹章垓

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

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

粮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

帘出去,带了一个少年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

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样畏缩。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

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

是凝神倾听,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

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丝毫怠忽。”乾

隆道:“你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

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

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

目光炯炯,东张西望。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

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

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

迎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

一件号衣断成两截。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一运气,号衣拍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

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

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

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

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

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

间,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老者仍是鼓

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

去。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

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

陈家洛笑道:“你敢跟我来么?”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

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

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

“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自,

阁下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

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

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

“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

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

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

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

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

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

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

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

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

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

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

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

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蒋四根

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

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

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

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吧。”他已换了便装,

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

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

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

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

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

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

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

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

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

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

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

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便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那艘花艇船舱宽敞,

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

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

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

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认。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

虑,自己先干了一杯,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

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

如此周到。”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

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么人?”李可秀道:“那

是杭州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

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

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

意过来。乾隆见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

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

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

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

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

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

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

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

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

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

“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

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般江湖名妓?见

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

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

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

真是娇柔无限,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

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

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

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彩,听她唱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

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乾隆一直笑吟

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小由得脸上微微变

色,只听玉如意继续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

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

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

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

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富贵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乾隆呵呵大

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

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德令名,忽听

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

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

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

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

以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

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

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

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

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

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

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

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

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

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乾隆一

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

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

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

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甚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

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

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

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

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

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

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来,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

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

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

“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

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

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

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不够,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但见范中恩判官笔

来势急劲,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一

跃,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

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

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

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哪知他往左

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一探,点向心砚胸前。心砚待

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

急点对方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一件十分沉重

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

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

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

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去点艄公的穴道。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

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他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

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

藏捉到水里去啦。”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

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甚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

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头,伸手

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要受处分,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

的怔住了,站着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

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在又作弄他的师侄,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

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

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

何?”乾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心砚纵身

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

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梢。这时杨

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

一截。众人见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

向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入两人高举的小船

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

力气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

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

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电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

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

然好准头!”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左右射去。众人

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

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射

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枝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却说甚么也躲不

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

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下。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

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

势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

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

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当即把小船划退数丈。这时杨成协

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在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

“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

宏一听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痒得要命,七

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你忍耐一会

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

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

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

“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

的兄弟,集合湖边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头应

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

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

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

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赵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砚伤口,眉头深皱,将他肩上的毒蒺藜

轻轻起出,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他口里,转身对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救了。”

徐天宏大惊,忙问:“怎么?”赵半山低声道:“暗器上毒药厉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儿,旁

人无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三个时辰。”徐天宏

道:“三哥,咱们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一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

皮手套,戴在手上,纵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隆眼

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陈家洛见龙骏打伤心砚,十分恼

怒,见赵半山过来出头,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他

们两位比试,一定精彩热闹,好看非凡。”皇帝听说有好戏可看,当然赞成,越是比得凶

险,越是高兴,转头对龙骏道:“去吧,可别丢人。”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

如来,龙贤弟小心了。”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名头,心中一惊,自忖暗器从未遇过敌手,

今日再将名震江湖的千臂如来打败,那更是大大的露脸了,越众而前,抱拳说道:“在下龙

骏,向千臂如来赵前辈讨教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会使

这等卑鄙手段,用这般阴损暗器。”

龙骏冷笑一声,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他意含讥诮,说瞧你千条

臂膀,又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龙骏道:“我比

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龙骏道:“好,

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上一艘小船的船头。他知道船上全是红花会的扎手人物,

虽然赵半山答应无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伤了对方一个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报复,

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头一低,背

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龙骏万料不到他一刹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

无法躲避,已顾不得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得拍、拍、拍一阵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

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你先人板板,这般现世,斗甚么暗器?”

龙骏跃起身来,月光下赵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发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赵半山一听

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侧身让开,身子刚让到右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赵半山

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鼻尖上擦过,叫了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

毒蒺藜向下盘打来。龙骏转眼之间,也发出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赵半山人未仰

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将两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间一枚飞到,伸手接

住,放在怀里,眼见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毒辣,定有诡计,可别上了他当,

手一扬,三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海穴”。龙骏见他

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赵半山看准他落脚之处,一枝甩手箭甩出,龙骏举手

想接,忽然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旋飞而至,急忙低头相避,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

赵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掷了过来。龙骏从未接过他这独门暗器“回龙璧”,一吓之

下,心神已乱,不提防迎面又是两粒菩提子飞来,左眉尖“阳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时

打中,身子一软,瘫跪船头。

众侍卫见他跌倒,无不大惊。与龙骏齐名大内的“一苇渡江”褚圆仗剑来救,剑护面

门,纵身向龙骏跃去,人在半空,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褚圆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

头,左手捏个剑决,右手剑挽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下水去。哪

知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褚圆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夜中,这一剑又

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

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褚圆右腕。褚圆提手急避,未及变招,

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

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竟做到皇帝的贴身侍卫。他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

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夺命

剑独步天下的无尘道人,当即喝问:“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

么?”褚圆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连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无尘笑道:

“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轮度劫’!”话刚出口,褚圆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

轮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一怔:“怎么他知道?”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

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褚圆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

哪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

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其实无尘深知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褚圆造诣不凡,剑锋所至,

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夺人,褚圆一时不敢

再行进招。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属如何出

丑。其时赵半山已将龙骏擒住,徐天宏在低声逼他交出解药。龙骏闭目不语。徐天宏将刀架

在他颈中威吓,他仍是不理,心中盘算:“我宁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赏,只要稍有怯

意,削了皇上颜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毁了。在皇上面前,谅这些土匪也不敢杀我。”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架!”褚圆下定决心,偏不

照他的话使剑。哪知无尘剑锋直戳他右颊,褚圆苦练达摩剑法二十余年,心剑合一,势成自

然,已是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

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无尘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道家求仙,释家学

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头。褚圆一招使出,见无尘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

了自己,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

‘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

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中的“横江飞渡”是甚么?

乾隆略懂武艺,虽身手平庸,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他从小看惯,见识却颇渊博,

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禁寒心,暗忖:

“褚圆在大内众侍卫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与这些匪徒一较量,竟然给人家耍猴儿般玩弄,

一旦真有缓急,这些人济得甚事?”他可不知道无尘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

得。也是今晚适逢其会,让乾隆见识到天下第一剑的剑法,他竟以为“匪帮”中如此人材极

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难忍,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

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满清军法严峻,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进退两难,正在万

般无奈之际,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剑护身,便欲回跳。无尘喝道:“早叫你走,你不

走,现在想走,嘿嘿,道爷可不放了!”长剑闪动,褚圆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剑,全身立被

裹于一团剑气之中,哪敢移动半步,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动。白振

见褚圆无法退出,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便来硬夺无尘长剑。无尘见他来得凶

猛,剑锋一圈,反刺对方下盘。白振的武艺比之褚圆可高明得多了,左手两根手指搭着剑

锋,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无尘缺了左臂,不免吃亏,敌人攻向左侧,只有退避,无法反

击,身子一侧,右剑直刺敌人咽喉,这一剑当真迅捷无伦。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输无尘剑

招,斜身避剑,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赵半

山、徐天宏、骆冰等等看得亲切,不由得齐声呼叫。剑光掌影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右

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势仍夺长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跟着踢出。白振万想不到他出腿有

如电闪,生平从所未见,手爪一松,急忙后退。无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

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着了一脚,一个踉跄,险险跌入湖中。他下盘稳实,随即站定,身子

倾斜,却仍屹立船边,双手疾向无尘双目抓到。无尘侧头避让,肩头已被他手掌击中。无尘

骂了一声,连环迷踪腿一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甫起,右脚跟着飞出。白振立即变

招,眼见对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纵高。这两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见长,此刻兔起鹘落,星

丸跳跃,连经数变,旁人看得眼也花了。骆冰坐在后梢,见白振跃起,木桨抄起一大片水向

他泼去。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拚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

来,情急之下,在空中打个筋斗,倒退落回花艇,总算他身手矫捷,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

被浇得湿淋淋的十分狼狈。岂知比起褚圆来,直是算不了甚么。原来褚圆得他来援,逃出了

无尘剑光笼幕,跳回花艇,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阵微风吹

来,顿感凉意,一看自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衣服已被无尘割成碎片,七零八落,

不成模样,头上又是热辣辣地,一摸头脸,辫子、头发、眉毛均被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

羞,忽然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给割断了,忙伸双手去抢裤子,噗的一声,手里长

剑跌入湖中。

乾隆眼见手下三名武艺最高的侍卫都被打得狼狈万状,知道再比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对

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为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

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像这般沦落草莽,岂不可惜?”原来乾隆颇有才略,这时

非但不怒,反生笼络豪杰以为己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

江湖闲散适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扰已久,就此告

辞。”说罢望着尚在赵半山船中的龙骏。陈家洛叫道:“赵三哥,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

吧!”骆冰叫道:“那不成!心砚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给解药。”说着又将船划近了

些。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几句,转头对龙骏道:“拿解药给人家。”龙骏道:“小的该

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乾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

吧!”赵半山心想总舵主还不知道毒蒺藜的厉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

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即使从他身边搜出解药,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

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况心砚命悬一线,又怎能耽搁?但总舵主之令却又不能不遵,当下十

分踌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明他用意,从怀里将两枚毒蒺藜掏

出,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徐天宏接过,左手一拉,嗤的一

声,将龙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举,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

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吓得满头冷汗。徐天宏将毒蒺藜交还赵

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几杯酒。我们要和这位龙爷喝两杯,交个朋友,

马上放他回来。”陈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道:“三哥,

酒来了。”拿起酒杯掷去,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花艇飞出。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

也没泼出。众人喝彩声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们干一杯!”龙骏伤口早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

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咬牙关。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立时

毙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两

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了下去。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

木,大片肌肉变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还敢倔强,

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药出

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

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已昏了过去。赵半山忙将

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

从伤口流出。骆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哟”的叫

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来啦!”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

药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

半山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给他敷服。陈家洛向乾隆道:

“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

“今日确是大增见闻。就此别过。”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

答应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

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千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

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

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双手扶掖乾隆上岸。众侍卫围成半圆,三面拱

卫。陈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声。数百名御

林军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一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马。四下军士缓

缓聚拢,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叫:

“喂,大胆东西,见了皇上还不磕头!”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数声,射入天空,如数道彗星

横过湖面,落入水中。蓦地里四下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钻出

人来,一个个头插红花,手执兵刃。徐天宏高声叫道:“弟兄们,红花会总舵主到了,大家

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纷纷拥了过来。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

不许众人过来。双方对峙,僵住不动。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驻

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李可秀骑上了马,指挥兵马,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

只待乾隆下令,便动手捉拿。

陈家洛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军士

为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交上马缰。陈家洛一跃上马,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佩在襟上。

这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以宝石,火把照耀下灿烂生

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就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会众登时呼声雷动,俯身

致敬。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忽然大批兵丁从队伍中蜂涌而出,统兵官佐大声

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交叉胸前,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

拜见总首领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

行礼,此去彼来,好一阵子才完。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和绿营兵丁有很多人被

引入会,汉军旗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

乾隆见自己军队中有这许多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惊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动武,御

林军各营虽然从北京卫驾而来,忠诚可恃,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但无论如何难操必胜之

算,自己又身在险地,自以善罢为上,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

得呆了,一听乾隆之言,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臣该死,臣该死。”乾

隆道:‘叫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命众兵将后退。徐天宏见

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去吧!”红花会会众叫道:“总舵主,各

位当家,再见!”呼声雷动,响彻湖上,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

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攻城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满洲兵例,八旗出战,各

旗统兵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一步,否则本旗人丁马匹即

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战,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来,海内晏安,无地可逞英雄,一听陈

家洛在湖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这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

冒?岂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他颇识大体,知道小不忍即乱大谋,举手向陈家洛

道:“今晚湖上之游,赏心悦目,良足畅怀,多谢贤主人隆情高谊。就此别过,后会有

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

红花会群雄将御前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徐天宏与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拥重兵,

竟不敢下令攻击,人人兴高采烈,欢呼畅饮。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

吃了亏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你吩咐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旗营绿营里的兄

弟,别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大伙就退入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

酒,先行告退,带了儿子先去部署。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

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蓦地一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

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

前辈、道长、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现

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点私事,后天咱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问道:“总舵

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我独个儿在这里静

一静,要想想事情。”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

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陈家洛远望众

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木桨拨动,小船在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船到湖心,收

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家十年,

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

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止哭回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

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灰长袍,双手一拱,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

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道:“李大哥,找我有甚么事?”李沅芷轻轻一纵,落在陈家

洛船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

下细谈。”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

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你见到了我们余兄弟吗?他在哪里?”李沅芷笑

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

个刁蛮姑娘。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涌上心头,对她忽感

说不出的厌恶。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他眼圈红红的,

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

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

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很是不

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

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他。”陈家洛道:

“陆老前辈武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

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

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艺好得了不

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

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我若给他做徒弟,他还不见得肯收

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十分聪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

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使得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

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

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

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

你可不必对我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转念一想,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

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

以大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

气,举桨划船。李沅芷是个自小给人顺惯了的人,陈家洛越不理睬,心头越是气恼,闷在船

头,一时下不了台。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

干么独自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

听见?”

陈家洛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心想:“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

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

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一扬,道:“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李

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长剑。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

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

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只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

是何等样人,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甚么官职?”

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内?”李沅芷一

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迎面就是一剑,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陈家

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哇,

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

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

虽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一点,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

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一见她

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

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随暗吃

惊,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拚,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

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

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

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

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

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使招“玉带围腰”,

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

边石墩去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头下脚上,柳枝当

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哪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

不甚痛,却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

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

芙蓉金针,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

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

落入湖中。他左掌一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

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

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断他的柳枝。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

剑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李沅芷又惊又

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

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使这般下流

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哪里下流?”李沅芷一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

子,使这一招出于无心,当下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一动,已

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长剑,脸

色温和,把剑递了过来。李沅芷鼓起了腮帮,接过了还剑入鞘,掉头便走。其时天已微明,

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走向城东候潮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

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陈家洛点点

头,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

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牵了一匹马来,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他们得

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感甚是荣幸。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的西门安

戍门。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青草沙

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

了,吃过中饭,放头便睡。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

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杀只鸡款待。

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那都是瞧着陈阁

老的面子。”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吃

过晚饭,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入城。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

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此刻重

见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眼见天色渐黑,海中

白色泡沫都变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陈家洛到得家

门,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

字,笔致圆柔,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计其

数。心中一怔,跳进围墙。

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走进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见碑文俱新,刻

着六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御制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心想:

“原来皇帝到我家来过了。”月光上读碑上御诗:

“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堤筑筹固,沙渚涨希宽。总

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心想:“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也就罢了,说甚

么‘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又读下去:“两世凤池边,高楼睿藻悬。渥恩赉耆硕,

适性惬林泉。是日亭台景,秋游角徵弦;观澜还返驾,供帐漫求妍。”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

所悬雍正皇帝御书“林泉耆硕”匾额。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对陈家功名勋业颇

有美言。诗虽不佳,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自也不免高兴。由西折入长廊,经“沧波浴景

之轩”而至环碧堂,见堂中悬了一块新匾,写着“爱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书,寻思:

“‘爱日’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

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那是感叹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

便好一天,因此对每一日都感眷恋。这两个字由我来写,才合道理,怎么皇帝亲笔写在这

里?这个皇帝,学问未免欠通。”

出得堂来,经赤栏曲桥,天香坞,北转至十二楼边,过群芳阁,竹深荷净轩,过桥竹荫

深处,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只见馆前也换上了新匾,写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御

笔,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

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首诗,真是为我写照了。”望着这三个

字,想起母亲的慈爱,又不禁掉下泪来。突然之间,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心道:“‘春

晖’二字,是儿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无他义。皇帝写这匾挂在我姆妈楼上,是

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会如此胡来。难道他料我必定归来省墓,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

我么?”沉吟良久,难解其意,当下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一张,见房内无人,房内布置宛

若母亲生时,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

的点着一枝红烛。忽然隔房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

他缩身躲在一隅,见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

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陈家洛从小由她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近之人。瑞

芳进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干干净净,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

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帽上钉着一块绿

玉,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

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嚷,是我。”瑞芳望着

他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变,而五十多

岁的老婆婆,十年间却无多大改变。

陈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认得了吗?”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

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

淘气孩子的容貌,突伸双臂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芳道:“不碍事,他们都

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

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甚么用。”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

白,问道:“姆妈怎么去世的?她生了甚么病?”瑞芳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

天不知道为甚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过去啦。”说

到这里,轻轻啜泣。原来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几名丫环陪嫁,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婆婆,

陪嫁丫头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三官呢?他还

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

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

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

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

飞身出去。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

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径向庙门走去。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

步声,他疾忙后退,缩身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别窜出两个黑衣人来,四人在庙门

口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他十分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

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这里来不知有甚图谋,正想跟踪过去查察,忽然脚步声又起,又

是四人从庙旁包抄过来,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他更是诧异,待这四人交叉

而过,便提气跃上庙门,横躺墙顶,俯首下视。黑影起处,又有四人盘绕过去,纵目一数,

总共约有四十人之谱,个个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贯注,一声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难道

是甚么教派行拜神仪典?还是大帮海盗在此聚会分赃,怕人抢夺,以致巡逻如此严密?若非

自己轻功了得,见机又快,早就给他们查觉了。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墙边,溜进太殿

中查看。东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吴越王钱叔,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种,再到中殿,殿

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心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一看,不禁惊得呆了。中间

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阁老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

的“咦”了一声。只听得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四个人走进殿

来,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悄悄走过去,向外张望,见是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

去,气派宏伟,宛如北京禁城宫殿规模。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被人发觉,于是跃上甬

道之顶,一溜烟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轻轻跃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

“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团,便走进去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愈看愈奇,如

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之后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

篆。当下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帐外来回巡视。今晚

所见景象,俱非想像所及,虽见这些人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探个明白,在地下慢

慢爬近帐篷,待两名黑衣人一背转身,便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

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

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

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

步步向前走去,当真如在梦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

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

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

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

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陈家洛在烛光下

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

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

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在哭泣。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

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轻

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

喝问:“谁?”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

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

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

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

天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是陈……陈世倌的儿

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

过。”原来近年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阁老少

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须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

反落个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

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够

令人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纵然对大臣宠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

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实在令人费解。”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

神色变幻,过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两人今晚是第三次

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

敌对。此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

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乘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

一声。乾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

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

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言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时放心,面

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

人都默默思索,一时无话可说。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

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然携着

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所以她……”说到这里,

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所以我母亲闺字‘潮

生’。”他说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了,但其时冲口而

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低低应了声:“是!原来……”下面的话却也

忍住了,握着陈家洛的手颤抖了几下。在外巡逻的众侍卫见皇帝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

身旁多了一人,均感惊异,却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首领侍卫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

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有发觉,若是冲撞了圣驾,众侍卫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见他身旁

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卫牵过御马,乾隆对陈

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来。两人上马,向春熙门而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

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

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陈家

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

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话,便是允

许将来升他为殿阁大学士。清代无宰相,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

出望外,叩头谢恩。哪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如我贪恋富贵,也不会

身离阁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

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

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

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么?”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

“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

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

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

后,有几次哈哈大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应了

他。”“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

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为不同,用意则一。”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

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

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

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

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

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潮水愈

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

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可是未

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

挂到白振顶上。白振奋力跃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一

提,将他挥上石塘。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

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

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

上一株柳树。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

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

净净。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树身,待潮水退去,才

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折扇,对白振点头

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

“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

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

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

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们红花

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

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

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

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伤害于你。”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

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得

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

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极。乾隆说道:“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坟墓不

免都被潮水卷去。我必拨发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护生灵。”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

敬的道:“这是爱民大业,江南百姓感激不尽。”乾隆点了点头,道:“令尊有功于国家,

我决不忍他坟墓为潮水所吞。”转头向白振道:“明日便传谕河道总督高晋、巡抚庄有恭,

即刻到海宁来,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应。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

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

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神色,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

上还有甚么为难么?你既不愿为官,但有甚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了一下

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依从。”陈家洛喜

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

来。”乾隆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

甚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这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了你,也不能失信。这样

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

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他这

话倒也不是夸口,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老实对你说,这人决不容他离我掌握,你既决意

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从此

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家洛

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之

事,问道:“你今年几岁?”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不羡你闲云野鹤,

却羡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两人又漫步一会,

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说道:“这块宝玉也算

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

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这块宝玉,你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

之物吧。”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谢了接过,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

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

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会给你这块玉,更不会叫你赠给意中

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含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

话,体会其中含意,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

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

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刚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情。”陈家

洛不愿再听下去,将温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贶,后会有期。”拱手作别。乾隆右手

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阁下救我性命,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

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

哉!”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芳,说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园子中,忙

碌不堪,我待会再来找他。瑞姑,你有甚么心愿没有?跟我说,一定给你办到。”瑞芳道:

“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宝。”陈家洛笑

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个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

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芳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

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

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儿便红了。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

画凄然道:“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低声道:“二

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嗯了一声。晴画哭道:“我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

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两人尽力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

身,就和进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

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糟蹋了有甚么法子,哪知她想不

开,夜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身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陈

家洛听得目眦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

现在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的坟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宣德门边,等天明

了,我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在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还没开,怎么出得

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腰。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体忽如腾云

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奔了一会,已无屋

宇,才跳下地来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门畔。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

学会了仙法?”陈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将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一*

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坟前作了三个揖。晴画哭了起来,说

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作这样的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抬头见明月西

沉,繁星闪烁,陈家洛道:“我们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

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

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

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

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

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汤喝,晴画已将他辫子打开,抹

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

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他点心也已吃完。晴画道:“你

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

公子哥儿?”晴画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着点儿,将就

穿一穿吧。”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将长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眼泪一滴

滴的落在长衫下摆,也觉心酸,将身边几锭金子都取出来,放在她手里,说道:“你拿去给

你爹爹,叫他把你赎身回去。你好好嫁个人家。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纵马奔驰回杭,来到马善均家里,只见大伙正围着石双英在谈

论。石双英忙过来行礼,说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连日连夜赶来,哪知众位哥

哥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还打听着甚么消息么?”

石双英道:“我一听到皇帝老儿南来,知是大事,没再能顾到别的。”陈家洛见他形容憔

悴,料知他这几日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谈。”石双

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

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

冰道:“怎么?他又想来夺马?”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在扬州客店里见到他和镇远

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听到他们在骂咱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蒙汗

药,杀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插嘴道:“那

天饶了他们不杀,这几个家伙还在背地里骂人,真不知好歹。”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

局在干甚么了?”石双英道:“我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

到海宁陈阁老府。”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东西。我通知了江宁的易舵主,

叫他们暗中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你,这次咱们可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

道:“他们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陈家洛、无尘、赵半仙、周仲

英等听得威震河朔王维扬也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

前就不亲自走镖了,这倒是件希罕事儿。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双英道:

“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又听得他们护送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

家洛道:“玉瓶?”石双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虽然打了个

胜仗,但清兵势大,久打下去总是不行的,所以还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一听回部

打了胜仗,都十分兴奋,忙问端详。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

着几天没吃饱饭,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周

绮悄声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

低声道:“这是你叫我想的法儿!”石双英又道:“兆惠等得军粮一到,又会再攻,这仗可

没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来请皇帝发落。王维扬这

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

宝,皇帝也不会答应讲和。”石双英道:“我听镖局的人说,要是答应求和,当然是把玉瓶

收下了,否则就得交还,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伤。”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个眼色,两人

相偕走入西首偏厅。陈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

之前,定要把四哥杀了。”徐天宏吃了一惊,道:“咱们既知四哥给监在提督李可秀的内

衙,现下情势危急,那便马上动手。”陈家洛道:“皇帝或许还未回到杭州,高手侍卫都跟

着他,咱们救人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说起乾隆在海宁观潮,

要修海塘,却不提祭坟之事。徐天宏将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件,沉

思不语。陈家洛知他是在筹划救人方略,静坐一旁,不去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

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已定,回到

厅上召集群雄发令。陈家洛双掌一击,朗声说道:“咱们马上动手,去救文四当家。”群雄

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领三百名会水的弟兄,预备船只,咱们一得手,大伙

坐船退回太湖。”蒋四根接令去了。陈家洛道:“马大挺马兄弟,你收拾细软,将心砚和这

里弟兄们的家眷先送上船。”马大挺也接令去了。陈家洛道:“十二哥,你太过累了,也上

船去休息。其余众位哥哥随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现下请七哥布置进攻,大伙儿听

他分派。”徐天宏道:“四嫂,你于巳时正,到提督府东首的兴隆炮仗店放火,然后赶到提

督府西门,会齐大伙进攻。”骆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马大哥,你派人把兴隆炮仗店的

老板伙计全都请来,不必跟他说甚么原因,事完之后,加倍补还他店里损失。再招齐全城各

街坊水龙队,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召名绿营中的弟兄,辰时正在此听令。”马善均

接令,立即派人召集会众。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车装满稻草,

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卖柴的农夫樵子。九弟,你率领水龙队,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绮

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难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镬。”周绮笑道:“又有镜

子又有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处。十弟,你率领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

各推一辆手车,车中装满石灰。”群雄听徐天宏分派,都觉好笑,但各应令。

徐天宏又道:“马大哥,你扮作清兵军官,率领三百名绿营弟兄在外巡逻,不许闲杂人

等走近,不许提督府的人出外报讯。义父与孟大哥、安大哥从南墙攻进去。总舵主、道长与

我从西墙攻入,三哥、五哥、六哥从北墙攻入。”他分派已定,将预定的计谋详细说了,群

雄俱赞妙计。

马善均立刻分头派人拿了银子出去采办用品,招集人马。红花会在杭州势力极大,一时

三刻之间都预备好了。群雄赶着吃饭,磨拳擦掌,只待厮杀。

饱餐已毕,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进发。陈家洛对徐天宏道:“孙子

兵法说:‘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你既用火攻、水攻,还有油攻、石灰攻,瞧这

李可秀还能抵挡?”正说话间,只听得辟拍轰隆之声大作,红光冲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骆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开来,附近居民纷纷逃窜,登时大乱,看提督府时却毫

无动静。她站在墙边等候,不一会,只见提督府高墙边数百名兵士一排站开,弯弓搭箭,戒

备森严,另有数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墙头守候,竟不出来救火。骆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颇有

谋略,他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外面尽管骚乱,他却以逸待劳。

混乱中只见数百名卖柴乡民拥将过来,眼见火起,似乎甚是惊慌,把挑着的稻草一担担

乱丢在地。提督府中出来一名军官,大骂:“混蛋,柴草丢在这里岂不危险,快挑走!”举

起马鞭乱打,众乡民四散奔逃。忙乱中锣声大作,数十辆水龙陆续赶到,这时提督府外稻草

已经烧着,渐次延烧过来。叫喊声中周绮所率领的一百名假难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

镬,将油倒在镬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来。

李可秀站在墙头观看火势,见外面人众来得古怪,派参将曾图南出去查看。曾图南走到

难民身旁,喝问:“你们干甚么?”周绮笑道:“我们炒菜吃,你不见么?”曾图南骂道:

“混帐忘八羔子,快滚快滚!”正争吵间,马善均已率领绿营兵丁赶到,四下里把提督府团

团围住,驱散闲杂人众。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哪一位大人,快请过来,轰走这些奸

民……”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勺舀起一勺滚油,向他脸上浇去。曾图南头脸一阵奇痛,摔

倒在地,随从兵丁大惊,忙扶起了向府内逃去。墙头清兵看得明白,乱箭射了下来。红花会

众兄弟躲在柴草手车之后,弩箭一枝也射他们不到。这时油已煮滚,卫春华督率水龙队,将

热油倒入水龙,向墙头射去。清兵出其不意,无不烫得头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阵大乱,纷纷

从墙头跌下。李可秀知是红花会聚众劫狱,忙派人出外求救,亲率兵将在墙头抵御。哪知派

出去的人都被马善均带领的绿营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见火头越烧越近,只急得双脚乱跳。其

实徐天宏所以只烧稻草,旨在虚张声势,他怕真的烧了提督府,那时如果文泰来不及救出,

岂不糟极?这时滚油已经浇完,改浇冷水。章进督率人众,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块块的抛进署

内,水龙喷上冷水一淋,石灰烧得沸腾翻滚,清兵东逃西窜。陈家洛大呼:“冲啊!”众兄

弟一鼓作气,四面涌进府去。一百名假难民却仍在府外烧水。

清兵各挺刀枪迎战。章进挥动狼牙棒,横扫直砸。两旁杨成协与卫春华各率会众猛冲过

来。清兵且战且退,成千官兵挤在演武场上,被红花会会众分成一堆堆的围攻。徐天宏用红

花会切口高声传令,会众突然四下散开,人丛中推出数十架水龙,沸滚的开水大股射出。清

兵烫得无处奔逃,有的滚地哭喊,有的朝人丛中乱挤。徐天宏叫道:“水龙暂停!”向清兵

喝道:“要性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让清兵稍有犹豫,随即叫道:“放水!”数

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阵中冲去。清兵一阵大乱,都伏下地来。

李可秀正惶急间,忽见一名少年从外挺剑奔进,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

正是穿了男装的李沅芷。陈家洛、无尘等人已在提督府内内外外寻了一遍。骆冰不见丈夫影

踪,随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乱打喝问,那清兵只是求饶,看样子真的不知文泰

来监禁之所。忽然一个蒙面人斜刺里跃出,挺剑向骆冰刺来。骆冰右手短刀一格,左手长刀

还了他一刀。那人举剑一挡,哑着嗓子道:“要见你丈夫,就跟我来!”骆冰一呆,那人回

头就走。骆冰叫道:“你说甚么?”跟着追去。章进、周绮怕她有失,随后赶去。那蒙面人

转弯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骆冰、周绮、章进在后紧跟。骆冰不住叫道:“你是谁?”蒙面

人不应,穿过几个月洞门,已奔到了花园,沿路尽是死尸,想是无尘等来找寻时所杀。那人

跑到一座花坛之旁,绕坛转了一圈,连拍四下手掌,道:“在花坛下面……”一言未毕,忽

见李可秀父女奔进园来,后面常氏双侠紧追不舍。那蒙面人跃到常氏双侠面前,举剑一挡,

李氏父女乘机跃上墙头。常伯志飞抓挥出,蒙面人挺剑挡过飞抓,身子后跃。常氏兄弟接战

时素来互相呼应,兄弟两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飞抓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敌人

退路,那人向后一退,刚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扫,打在肩上,登时跌出数步,骆冰大叫:

“五哥、六哥,且莫伤他。”

常氏双侠一怔,那人已从花园门中穿了出去。骆冰把此人的奇怪举动向常氏双侠简略一

说。双侠看那花坛,见无特异之处,正在思索,章进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

你在哪里,咱们救你来啦!”挥动点钢狼牙棒,把花坛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阵乱打。常赫志

一瞥之间,见一只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过去一看,见是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只听得轧

轧声响,花坛慢慢移开,露出一块大石板来。周绮知道下面必有机关,忙奔出去把徐天宏、

陈家洛等人都叫了进来。

常氏双侠、章进、骆冰四人合力抬那石板,但竟如生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骆冰大

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静听,下面声息全无。徐天宏看那石板

并无异状,退后数步,想再看那花坛,日光微斜,忽见那石板右上角隐隐绘着一个太极八卦

图,忙跳上石板,用单拐头在太极图中心一按,并无动静,又用力一按,忽觉脚下晃动,急

忙跳开。石板突然陷落,骆冰喜极,大叫一声,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

住,就在此时,下面飕飕飕的射上三箭。骆冰暗暗吃惊。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级,陈家洛

道:“五哥、六哥,你们守在洞口。我们下去!”这时无尘、赵半山、周仲英、杨成协、孟

健雄等都已得讯赶到,一齐涌进。章进挥动狼牙棒,当先开路。石级走完是一条长长的甬

道,群雄直奔进去,甬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徐天宏取出火绒火石,打亮了往铁门上一照,

果然又找到一个太极八卦图,用单拐在太极图中连按两按,叫道:“大家让在一旁。”群雄

缩在甬道两侧,提防铁门中又有暗器射出来,这次暗器倒没有,但听得轧轧连声,铁门缓缓

上升。等铁门离地数尺,群雄已看得明白,这铁门厚达两尺,少说也有千斤之重,骆冰不等

铁门升停,矮身从铁门下钻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声刚出口,她已钻了进去。

章进、周绮接着进去。群雄正要跟进,卫春华从外面奔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那将

军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们没截住。咱们快动手,怕他就会调救兵来。”陈家洛道:“你去

帮助马大哥,多备弓箭,别让救兵进来。”卫春华接令去了。陈家洛与无尘等也都从铁门下

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甬道,众人这时救人之心愈急,顾不到甚么机关暗器,一股劲儿往

内冲去。

走了数丈,甬道似又到了尽头。章进骂道:“王八羔子,这么多机关!”待赶到尽头,

原来甬道忽然转了个弯。群雄转过弯来,眼前是扇小门。章进一棒撞去,小门应手而开,突

然眼前一亮,门后是一间小室,室中明晃晃的点着数枝巨烛,中间椅上一人按剑独坐。仇人

相见,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身后是张床,骆冰看得明白,床上睡着的正

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来听得脚步响,回头一看,见爱妻奔了进来,宛如梦中。他手脚

上都是铐镣,移动不得,只“啊”了一声。骆冰三把飞刀朝张召重飞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战

躲避,直向床前扑去。张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横,将三把飞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机

括上一按,一张铁网突然从空降下,将文泰来一张床恰恰罩在里面,夫妻两人眼睁睁的无法

亲近。陈家洛叫道:“大伙儿齐上,先结果这奸贼。”语声未毕,腕底匕首一翻,猱身直

上,当胸向他刺去。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知张召重武功高强,这时事在紧急,也谈不上

单打独斗的好汉行径,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围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战,和四人拆了数招,百忙中凝碧剑还递出招去。陈家洛将匕首往怀里

一揣,双手施开擒拿法,直扑张召重的前胸。他想敌人攻势自有无尘等人代他接住,双掌有

攻无守,连环进击。张召重武艺再高,怎抵得住这四人合力进攻,又退了两步,斗室本小,

此对背心已然靠在墙上。无尘大喜,剑走中宫,当胸直刺,同时周仲英、陈家洛与赵半山也

同时攻到。张召重左手按墙,右手挺剑拒敌。无尘一剑快似一剑,奋威疾刺,眼见便要把他

钉在墙上,哪知噗的一声,墙上突然出现一扇小门,张召重快如闪电般钻了进去,小门又倏

然关上。四人吃了一惊,无尘顿足大骂。陈家洛纵到文泰来面前,这时章进、周绮、骆冰各

举兵刃,猛砍猛砸罩着文泰来的铁网。突然头顶声音响动,一块铁板落了下来,刚把文泰来

隔在里面。陈家洛疾把骆冰和周绮向后一拉,两人才没被铁板砸着。章进举起狼牙棒往铁板

上猛打,铮铮连声,火花四溅。徐天宏细察墙上有无开启铁板的机关,寻到了一个太极八卦

图形,用力按动,但显然张召重已在内里做了手脚,连掀十几下,都无动静。杨成协站在最

后,守在甬道转角,以防外敌,忽听得外面轧轧连声,铁索绞动,叫声:“不好!”猛然窜

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寻开启铁板的机关。骆冰抚着铁板哀叫:“大哥,大

哥!”忽听杨成协在甬道中连声猛吼,声甚惶急,赵半山与周仲英忙奔出。不一会只听得赵

半山大叫:“大家快出来,快出来。”众人疾忙奔出,只有骆冰仍是恋恋不舍,手扶铁板不

肯离去。周绮走到转角,见骆冰不走,回头用力将她拉着出来。只见杨成协双手托住那重达

千斤的铁闸,已是满头大汗。周仲英抛去大刀,挤过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陈家洛见情

势危急,叫道:“咱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群雄从闸下钻出。杨周两人使尽全力,那铁闸

仍是一寸一寸的缓缓下落。章进弓身奔到闸下,说道:“我来顶住!”用驼背驼住千斤闸,

杨成协与周仲英向外窜出。杨成协拾起他丢在地下的钢鞭,竖在闸下,叫道:“十弟快出

来!”章进往地下一伏,铁闸往下便落,仗着钢鞭一支,落势稍挫,杨成协已揪住章进的肩

膀提了出来。喀喇一声,钢鞭已被铁闸压断,又是蓬的一声大响,铁闸打在地上,灰尘扬

起,势极猛恶。杨成协与章进都是力已用竭,坐倒在地。甬道中脚步急速,常赫志奔了进

来,说道:“总舵主,外面御林军到了,咱们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

们退吧。”陈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赵半山与周仲英在铁闸机关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终纹丝不动,听得陈家洛下令,

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园中忽见一个艳装少妇,神色仓皇,正自东躲西闪。陈家洛道:“拿

下!”周绮一把拖住,拉了出去。到提督府外,只见人头耸动,乱成一团,官兵与会众挤在

一起。陈家洛以红花会切口叫道:“马上退却,大伙到武林门外聚集。”众人齐声应令,各

路人马向北退去。官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追赶。群雄功败垂成,在路上纷纷议论。出得

城来,陈家洛叫道:“到城北山里煮饭吃了,再商善策。”周绮所率会众正带有大批镬子,

另有数十名会众采办米粮菜肴,在树林中煮起饭来。赵半山安慰骆冰道:“四弟妹你尽管放

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们誓不为人。”众人大骂张召重十恶不赦,两次相救都被他坏

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谁,他指点监禁文泰来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

又助李可秀逃走,实是费解。

正谈论间,忽然林外传来“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趟子声。杨成

协道:“镇远镖局的镖到了。”骆冰骂道:“镇远镖局罪大恶极,那姓童的虽给七哥杀了,

仍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次算他运气,保了总舵主家里的东西,否则不去夺来才怪呢。”徐

天宏把陈家洛拉在一旁,说道:“咱们今天这一闹,说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陈

家洛皱眉道:“这一着实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抢他的玉瓶。”陈

家洛不解,说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错,刚才十二弟说,回部送了一对玉瓶来求

和,就由镇远镖局护送。皇帝既已派出大军西征,讲和是一定不肯的,不讲和就得还他们的

玉瓶,否则岂不失信于天下?皇帝老儿最爱戴高帽,要面子,这种事情是很有顾忌的。”陈

家洛道:“咱们拿到玉瓶,就去对他说,你动四哥一根毫毛,咱们就打碎玉瓶。”徐天宏

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换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几日,这对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

处。”陈家洛喜道:“好,咱们就斗斗这威震河朔王维扬。”

威震河朔王维扬今年六十九岁,自三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

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他手创的“镇远镖局”在北方红了三十多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

终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碰阎王,莫碰老王。”见到他的镖旗,胆子大的,也不过

远远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庆时封刀收山,得个福寿全归,哪知今年奉兆惠将

军之命护送回部圣物可兰经却出了乱子,不但圣物被劫,还死伤多名得力镖头。这次奉命护

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王维扬年纪虽老,功夫可没搁下,知道这次差使事关重

大,不敢轻忽,从各处镖局调来六名好手,朝廷还派了四名大内侍卫、二十名御林军护送,

连同回人使者南来,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无事。这天快到午牌时分,到一座大镇。离

杭州城已不到十里路。大伙走进一家大饭铺,点了菜。此去人烟稠密,已保得定没有乱子,

众人兴高采烈,都在谈论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的玩乐。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门外一声

马嘶,声音清越。韩文冲听得特别刺耳,忙抢出门去,只见自己那匹爱马从门外缓缓走过,

马上却堆满了硬柴,良驹竟被屈作负柴的牲口。韩文冲又疼又气,又是欢喜,一跃而出,伸

手便拉马缰。马后跟着一个乡下人,在马臀上打了一鞭,随即跳上马背,坐在柴上。韩文冲

一下没拉住,那马已跃出数丈。马背那人叫了声“啊哟!”似乎坐得不稳,摇摇欲坠。韩文

冲不舍,发步急追,那马转了个弯,奔入林中去了。韩文冲哪里还管甚么“遇林莫入”的戒

条,直追入林去。众镖头见他追赶一个乡民,也不在意。镖头汪浩天笑道:“韩大哥想他那

匹白马想疯啦,路上一见到毛色稍微白净的马匹就要追上去瞧个明白。明儿回家见到韩大嫂

一身细皮白肉,怕也会疑心是他的马,一跳就这么……”众人乐得哈哈大笑。正取笑间,店

小二一连声的招呼:“张大爷,你这边请坐,今儿怎么有空出来散心?”一个富商模样的人

走了进来,身穿蓝长衫纱马褂,后面跟着四个家人,有的捧水烟袋,有的挽食盒,气派豪

阔。那张老爷坐定,店小二连忙泡茶,说道:“张老爷,这是虎跑的泉水,昨儿去挑来的,

你尝尝这明前的龙井。”张老爷嗯了一声,一口杭州官话,道:“你给来几块牛儿肉,一碗

虾爆鳝,三斤陈绍。”店小二应了下去,一会儿酒香扑鼻,端了出来。王维扬道:“韩老弟

怎么去了这久还不回来?”趟子手孙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踢嗒踢嗒拖鞋皮响,走进一个

矮小汉子,后面跟着一个大姑娘,一个壮年汉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个四

方揖,说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点小玩艺儿供各位

酒后一笑。玩得好,请各位随意赏赐。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桌上一只茶杯,取下头

上的破毡帽往上一盖,喝声:“变!”毡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见,他扬了扬毡帽,帽中并无

茶杯。众人明知戏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门道。

那张老爷看得有趣,站起身来,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这位老爷的鼻烟壶,可不可

以借来一用?”张老爷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烟壶递给了他。矮子把鼻烟壶在毡帽下一放,揭开

时又已不见。张老爷的一个家人笑道:“这鼻烟壶贵重得很,可别砸坏哪。”那矮子笑道:

“请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那鼻烟壶竟从他袋里掏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张老爷与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众镖师与御前侍卫也觉出奇,纷纷围拢来看

他变戏法。张老爷脱下左手食指一个翡翠般指,递给矮子,笑道:“你倒再变变看。”矮子

接过放在桌上,盖上毡帽,吹一口气,喝道:“东变西变,乱七八糟,阎王不怕,性命难

逃!”手一指,揭开毡帽,那般指果然不见了,众人哗然叫好。矮子道:“老爷,你摸摸你

袋里。”张老爷一伸手,竟从自己袋里摸了出来,目瞪口呆,连叫:“好戏法!好戏法!”

这时店门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十个人来,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统兵军

官,见一群人围着看变戏法,也走近来。一个军官骂道:“他妈的,江湖上的人骗钱,有狗

屁希奇,老子这东西你敢不敢变?”随手在桌上一拍,众人见是一角文书,封皮上写着“急

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样,下面写的是“浙江水陆提督李”的官衔。那矮子陪笑道:“总

爷莫见怪,小人胡乱混口饭吃,官府的要紧文书,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张老爷看

不过那军官的气焰,说道:“变戏法玩玩,又有甚么大不了,你就变他一变。”转头对家人

道:“拿五两银子出来。”家人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张老爷接过放在桌上,对矮子道:

“你变得好,这银子就是你的。”

矮子见了银子,转身与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对军官道:“小人大了胆子,变个戏

法,诸总爷多多包涵。”举毡帽往文书上一盖,喝道:“快变,快变,玉皇大帝到,太白金

星哇哇叫!”胡言乱语,东指西指,突然指着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进去进去,孙悟空一

根毫毛,钻进盒去不见了!”揭开毡帽,那文书果然不见。那军官骂道:“龟儿子,倒真有

一下子。”那矮子向张老爷请了个安,笑道:“多谢老爷赏赐。”取了那锭银子,交给站在

他身后的大姑娘。众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军官道:“好啦,把文书拿来。”矮子笑道:“在这皮盒之中,请总爷打开一看。”

此言一出,镖行众人都吓了一跳,那只皮盒上贴着皇宫内府的封条,谁敢揭开。那军官走过

去,便要伸手摸那皮盒。镖头汪浩天道:“喂,总爷,这是皇宫的宝物哪。可不能动。”那

军官道:“开甚么玩笑?”仍是伸手过去。御前侍卫马敬侠道:“谁跟你开玩笑?走开

些!”那军官见他穿着侍卫服色,官阶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请大人

把文书还我。”马敬侠向矮子喝道:“你别玩鬼花样啦,快把文书还他。”矮子道:“文书

真的在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请打开来一瞧便知。”那军官恼了,一拳打在矮子肩

头,喝道:“别罗唆,快拿出来。”那大姑娘怒道:“有话好说,干么打人?”军官骂道:

“混帐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来开玩笑!”张老爷看不过了,说道:“总爷,别动

粗。”对矮子道:“你快把文书变还给这位总爷。”矮子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敢骗你老

爷,那文书真的是在这皮盒子里,小人变不回来啦!”

张老爷走过两步,对马敬侠道:“大人贵姓?”马敬侠道:“姓马。”张老爷道:“市

井小人做事没分寸,马大人高抬贵手,把文书还了给他吧!”马敬侠道:“这是皇家的御

封,不是皇上有旨,谁敢打开?”张老爷皱起眉头,很感为难。那军官道:“你不把文书还

我,耽误了要紧公事,就是杀头的罪名。喂,弟兄们,你倒给我评评这个道理看?”

饭店中散散落落坐着十多个军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书的军官相同,看模样都是和他同

一营的,这时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帮那军官,声势汹汹,定要马敬侠交还文书。王维扬是

数十年的老江湖了,见今天的事透着古怪,心想这事情的关键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

抓去。矮子身子一缩,躲了开去,大叫:“达官爷,饶了我吧!”王维扬见他身手便捷,更

是犯疑,正要追过去,数十名军官士兵已和众镖头及御前侍卫吵成一团。汪浩天把皮盒抱在

怀里,两名镖头站在他身旁卫护。马敬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谁敢罗唆?快退

开。”那军官也拔出刀来,叫道:“你不还我,反正我也没命,今儿给你拚啦!弟兄们,大

伙儿上呀!”扑了上去,与马敬侠交起手来。王维扬连声喝止,哪里喝得住?其余的军官士

兵也抄起兵刃,涌了过来,势成群殴。马敬侠是御前侍卫中的一等脚色,与这小军官拆了数

招,竟然大落下风,只见对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惊又怒,再斗数招,肩头险险吃

了一刀。正混乱间,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来,有人大叫:“甚么人在这里捣乱,都给我拿

下!”那些官兵给他话声中威势所慑,都停了手。马敬侠喘了一口气,见数十名官兵拥着一

位青年大官走了进来,他认得那是皇上第一宠爱的福康安,现任满洲正白旗满洲都统、北京

九门提督兼御林军统领,忙上前去请安,其余几名御前侍卫也都过来行礼。

那大官道:“你们在这里乱甚么?”马敬侠道:“回统领大人,是他们在这里无理取

闹。”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大官道:“变戏法的人呢?”那矮子本来躲得远远的,这时

过来叩头。那大官道:“这件事倒也古怪,你们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马敬

侠道:“是,是,任凭统领大人英断。”那大官回头道:“走吧!”出门上马。他手下的官

兵把镖行人众与闹事军官连同那回人使者都带了去。

王维扬本来见有蹊跷,钢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压服闹事的军官,再来说理,忽见御林军

统领福康安到来,心中大喜。马敬侠对那大官道:“福大人,这是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王维

扬。”王维扬过去请了一个安。大官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道:“走吧!”一

行人到得杭州城内,王维扬等跟着御林军官兵,来到里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馆里。王维扬暗

忖:“这定是统领大人歇马之处了。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宠的红人,怪不得有这般大的势

派。”众人走进内厅。那大官对马敬侠道:“各位稍坐一会。”马敬侠道:“大人请便。”

那大官径自进内去了。

过了半晌,一名御林军的军官出来,把闹事的军官、变戏法的、张老爷和他的家人都传

了进去。汪浩天道:“刚才闹事的时候倒真有点担心,只怕这些军官弄坏了玉瓶,我瞧他们

路道不正。”马敬侠道:“嗯,这几个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寻常军官。幸亏遇上了福大

人,否则说不定还得出点岔子。”王维扬道:“这福大人内功深湛,一位贵胄公子能有这般

功力,真不容易。”马敬侠道:“怎么?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维扬道:“从他眼

神看来,他武功一定甚为了得。不过皇室宗族的爷们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说话

间,一个军官出来道:“传镇远镖局王维扬。”王维扬站起身来,跟着他进去。穿过了两个

院子,来到后厅,只见福康安坐在中间,改穿全身公服,罩着一件黄马褂,帽垂花翎,更具

威势,面前放了一张公案,两旁许多御林军人员侍候着,变戏法的矮子、张老爷等跪在左

边。王维扬一进去,两旁公差军官一齐大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维扬不得不跪。福康

安喝道:“你便是王维扬么?”王维扬道:“小人王维扬。”福康安道:“听说你有个外号

叫威震河朔。”王维扬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们胡乱说的。”福康安冷冷的道:“皇上和我

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维扬陡然一惊,连连叩头说:“小人不

敢,小人马上把这外号废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胆子,拿下。”两旁官兵拥上来,把

他带了下去。王维扬空有一身武艺,不敢反抗。

接着马敬侠、汪浩天等侍卫,镖头一个个传进来,一个个的拿下,最后连趟子手等也都

拿下了,分别上了手铐监禁起来。一名军官双手捧着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举

盒过顶,笑道:“回福统领,玉瓶带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来。跪在地下的张老

爷、矮子等一干人众,也都站了起来,大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

‘武诸葛’三字!”原来扮戏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后是周绮和安健刚,扮张老爷的是马善

均,扮福康安的是陈家洛,扮闹事军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张老爷家人与店小

二的都是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计策后,想到镖师中的韩文冲识得红花会人众,于是

由赵半山扮作乡农,骑了骆冰的白马,将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来一帮手,两人登时将他

拿住。徐天宏变戏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戏,那毡帽共有一模一样的两顶,一顶将茶杯等物

一罩,拿了起来,交给周绮,待得众人目光都注视桌上,徐天宏早已取过另一顶毡帽来东翻

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张老爷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烟壶和般指都各有一对,徐天宏拿去一

只,他们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来,别人哪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没有文书变进去,只是

这么一闹,陈家洛进来时,众镖头和侍卫已给搅得头昏眼花,已无余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预

定计策,只教陈家洛扮个大官,哪知阴差阳错,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几个侍卫自行

上来请安行礼,这计策更加天衣无缝。

陈家洛撕去封皮,打开皮盒,一阵宝光耀眼,只见盒中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

晶莹柔和,光洁无比,瓶上绘着一个美人。这美人长辫小帽,作回人少女装束,美艳无匹,

光彩逼人,秋波流慧,樱口欲动,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众人围观玉瓶,无不啧啧赞

赏。卫春华道:“西域回疆,竟有如此高明的画师。”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只道

她这人材已是天下无双,哪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

这般美女?”骆冰道:“画师如不见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这般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

“我们请那位回人使者前来一问便知。”回人使者见到陈家洛,只道是贵胄重臣,恭恭敬敬

的行了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使者道:“下使凯别兴。不知官

人是何称呼?”陈家洛微笑未答。徐天宏插嘴道:“这位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军门。”陈家洛

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何用意。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道:“多谢军

门相询,我们族长好。”陈家洛道:“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美人是何等样人。不知是古人今

人?还是出于画师的意象?”凯别兴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画师斯英所绘。这对玉瓶本属

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丝丽所有,画中美人就是她的肖像。”周绮不禁插嘴:“那么她是霍青

桐姑娘的妹妹?”凯别兴一惊,问道:“这姑娘识得翠羽黄衫?”周绮道:“有过一面之

缘。”

陈家洛想问霍青桐的近况,脸上微微一红,正要开口,忽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

声道:“李可秀领了三千官兵过这边来,恐怕是来对付咱们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

道:“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道:“请问军门,这对玉瓶如何处

置?”陈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凯别兴领了下去。

注:一、《清史稿·陈世倌传》:“世倌治宋五子之学,廉俭纯笃,入对及民间水旱疾

苦,必反复具陈,或继以泣,上辄霁颜听之,曰:‘陈世倌又来为百姓哭矣。’”

二、清高东(乾隆帝)南巡,至海宁共四次,均驻于陈氏安澜园,每次均作诗。第二次

有诗云:“盐官谁最名?陈氏世传清。讵以簪缨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寻胜重,圣藻赐褒

明。来日尖山诣,祈庥尽我诚。”第三次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御苑近传迹

(圆明园曾仿此为之,即

以安澜名之,并有记),海疆遥系情。来念自亲切,指示惭分明。行水缅神禹,惟云尽

我诚。”第四次有诗云:“塔山已近边,踏勘慰心悬。竹篓喜增涨,蚁坯惕漏泉。隅园且停

憩,比户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当戒藻妍。”又云:“去来三日驻,新旧五言留。六度南

巡止,他年梦寐游。”三、北京故宫存有安澜园图,据海宁州志所载安澜园记:楼观台榭三

十余所,高宗南巡复增设池台,从大门进去有亭,碑上满刻高宗之题诗,入内为长甬道,两

旁夹植大榆树,经长廊三折,至沧波浴景之轩,临池有桥。轩后有楼房九座。桥西植紫藤,

其内为环碧堂,堂后有大楼,“幽房邃室,长廊复道,入其内者恒迷所向”。楼前有湖,湖

上有和风皎月亭,其南有赤栏曲桥、□澜馆、□藻楼、古藤水榭、天香坞(有桂树数千

株)、群芳阁、□月轩、十二楼(分南楼、东楼、北楼等)。经环桥而至竹深荷净轩,转东

至筠香馆。其后是山丘,左右皆高岭,过山而至赐闲堂,即乾隆所居寝宫,共楼房三座,每

座皆三层,其东为梅林,有凌空飞楼相通。寝宫之后有大湖,沿堤有□石矶等。园林之胜,

似不输于曹雪芹笔下之大观园。咸丰十一年,太平天国蔡允隆军攻入海宁,安澜园全部被

毁。作者幼时在海宁,当地尚有“安澜小学”。

第九回 虎穴轻身开铁铐 狮峰重气掷金针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没有

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

许?”陈家洛不解,问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提督府拿住那个妖娆女

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来又哭又闹,已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

她想念丈夫,心头烦躁,拿这女人出气,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写封信给李可秀,好不好?”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

起笔来,写了封信道:

“李军门勋鉴:今晨游湖,邂逅令宠,知为军门所爱,故特邀驾。谨此奉闻。红花会会

主陈家洛拜上”陈家洛道:“九哥,请你送去给李可秀。八哥,请你跟随九哥之后接应。”

杨卫两人接令去了。

陈家洛道:“李可秀如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

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了玉瓶,跟皇帝

讲讲买卖,哪知这对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料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手,那么他答应回部的和

议也大有可能。咱们取了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连祸结,生灵涂

炭,也是不妥。”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

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周

绮当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

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陈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误回部

和议,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这条计策两者兼顾,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转

头向周绮笑道:“七哥对待好朋友,可决无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担心。”周绮一笑,心

道:“我才不担这心呢。”徐天宏去见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

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还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将皮

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径回孤山马家,途中遇见杨成协和

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申牌时分,门房递进一张帖子来,说

有个武官来拜会总舵主,帖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计

谋多半成了,这曾参将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九哥,请你去见他吧。”卫春华来

到客厅,见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认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经

交过手的。卫春华道:“曾将军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奉李军门差

遣,想见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下没空,曾将军对我说也是

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来见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

见,心头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道:“军门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信,得

知他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军门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

“这个好办,我想我们陈当家无有不允。”

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玉瓶的。”卫春华嗯了一声,并不答腔。曾

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却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

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军官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军门叫

去询问,李军门自然莫名其妙。幸亏皇上圣明,知道李军门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

情,所以倒也没有怪罪。”卫春华轻描淡写的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

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军门身上,限他三天之内,将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这个就很为难

了。”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不过若是满门抄

斩,就苦恼些了。”曾图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讽,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今日特

地来求贵会交还玉瓶。”卫春华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玉瓶甚么的,我们倒没听说

过。不过李军门既然遇上了这个难题,曾将军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也无不可。过得

一年半载,或许会有点头绪也说不定。”曾图南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知

道跟这些江湖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便道:“李军门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慕名已

久,只可惜一直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心中也是过意不

去。所以陈总舵主有甚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卫春华道:“曾将军十分爽快,那

再好没有。我们陈总当家的意思,第一件,我们红花会今天得罪了李军门,要请他大肚包

容,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军门以后决不致

因这件事跟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我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提督府,曾将军是

知道的了?”曾图南嗯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李军门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

他释放,这个我们是明白的,可是陈总当家的想念他得紧,今晚想见他一见。”曾图南沉吟

半晌,道:“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问过军门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

甚么吩咐么?”卫春华道:“没有了。”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

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军门说道:文四爷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

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应交还玉瓶,军门也只得

拚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

“请曾将军说出来听听。”

曾图南道:“第一,这是军门为了结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那可是

天大祸事……”卫春华道:“李军门要陈总当家答应,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

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我们当家答允了。”曾图南道:“第

二件,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李军门当然怕我们乘机劫牢。好吧,

这件事我也答应了。探监是陈总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应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

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兄弟这就去回报。今天请陈总舵主到提督府来便了。”卫春华道:

“陈总当家与文四当家见面,那张召重若是在旁,这件事自然瞒不住了,于李军门只怕大大

的不便。”曾图南道:“卫大哥此言有理,让军门借故请开他便是。”卫春华道:“我们在

江湖上混饭吃,道义为先,只要李军门遵守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

上送还。”曾图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谢!”

群雄待曾图南走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

哥,仍是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下把张召重那扎手家

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这一

着。须得先推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杨成协道:

“我想他定要调集重兵,包围地牢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

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得在提督府外接应,以防龟儿们对总舵

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对总舵主怎样,他的小老婆

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大家谈了一会,都觉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

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牢内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定比上午周到,单凭

硬攻,未必成功。无尘叫道:“今日就决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憋不住啦。”陈家洛忽道:

“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

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

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

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

帝和我特别有缘,等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法子确是一条妙计,但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

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自荐。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

是我最适合。你们不论哪一位去,虽把四哥救出,自己却失陷在内,咱们是一样的兄弟之

情,不见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此事,总是不妥。”

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击掌为誓,我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把昨晚

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情形说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说话未必算数。”陈

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

仲英站在一旁,见众人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

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

说看。”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

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都觉首

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答应了。

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我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

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

情同骨肉,怎说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与卫春华两人径

投提督府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过来低声道:“是陈总

舵主?”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

跟那人进了提督府。暮色苍茫中,群鸦归巢,喧噪不已,卫春华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总舵主

此去吉凶如何。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已乔装改扮,疏疏落落的到来,散在提督府四周,

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府门,只见满府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将

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走了出去。不一会,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

道:“幸会幸会。”陈家洛揭开大氅,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

逢。”李可秀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两人刚走到门口,忽见一名亲随气

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

道:“只好请阁下在此稍候。”陈家洛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点了点头,回身坐下。李可秀急

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经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叩见。

乾隆道:“你预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迎接乾隆进了自己书房。御前

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部署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

“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会,

四名侍卫抬了一个担架进来。文泰来戴着手铐足镣,睡在担架之上。侍卫躬身退出,书房中

只剩下文泰来与乾隆两人,一时静寂无声。文泰来此时外伤未愈,神智却极清醒,躺着对谁

也不加理会。乾隆问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吧?”文泰来睁眼一看,吃了一惊,坐起身

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之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

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还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们请你去北京,本来是有点事情和

你商量,哪知起了误会,我已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言语说得漂亮,

怒气上升,又哼了一声。乾隆道:“那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要计议大事,

哪知他回去之后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

被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汉子,性子耿直,肚里有甚么话就说甚

么。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说:“你放我?哈哈,你当我

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到今天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

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来,走近两步,问道:“你那姓于的首

领后来和我说话,都跟你说了么?”文泰来道:“甚么话?”乾隆瞪眼望他,文泰来双目回

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手,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

延一些时候,他们可以设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没有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

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甚么好说的?”

乾隆吁了口气,道:“那天他深夜来见我,你可知是为了甚么?”文泰来道:“于老当

家说,他曾经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我们红花会经费短缺,他来问你要三百万两银子。哪知

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却灾难,定要把你这忘恩负义之事全部抖了

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偷眼看他脸色,见他气愤异常,似乎不是作伪,心中半

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放了你出去,不免败坏我的声名。”文

泰来道:“谁教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也不用心里

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

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知道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好好报答,可是你却舍

不得三百万两银子。你有金山银山,三百万两银子只不过是拔根毫毛,可偏偏这么小气。”

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的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汗珠。他在室中来回踱步,心神

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甚么

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甚么?谅你也

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不过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

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

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

特糟了。”

乾隆急问:“甚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当时先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写在一

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连带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们两人才进宫

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甚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我们怎信得过你?于老

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我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拆开那信,照着信中吩咐去办。若是我们

之中还有一人活在世上,千万不可拆开。现在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乾

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明,你用三百万两银

子去收买,多半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

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

哈,我把这朋友的名字告诉了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

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

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

好。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再来问你,要是仍然这般倔强,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

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着。退一步说,就算不杀你,难道不会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

头,斩断你的双手……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推门走出书房,大踏步向外走

出。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来由提督府亲兵抬入地牢,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

牢,一名亲兵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封信给张大人。”张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文

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仍在穷智竭力营救,然而朝廷势大,皇帝亲临,实在非

同小可,别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正自思潮起

伏,忽闻闸门响动,不一会,进来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

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总舵主陈家洛。黄

河渡头陈家洛率众来救,他未得相会,今日上午才亲见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着铁网看了几

眼,见他义气深重,临事镇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会,不由得惊喜交集,忙挺腰坐起,

叫道:“总舵主!”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拿出两把钢锉,就来锉他手上手铐,用力锉了

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寻常钢

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处,心中一急,手劲加木,再锉得几锉,拍的一

声,钢锉竟自折断,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是纹丝不

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捞出钻子、起子、锤子诸般铁器,可是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

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陈家洛想起黄河渡口夜

斗张召重,他一把凝碧剑将自己钩剑盾牌与无尘长剑全部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

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甚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

“好,咱们等他回来,夺他宝剑。”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难以

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说了,那么不论我是死是

活,都不会耽搁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

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浙江海宁陈家一位老太太叫

我来的。’他拿了一封信出来,皇帝看后脸色大变,叫我在寝宫外等候。他们两个密谈了大

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

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海宁。”文泰来

道:“于老当家说,当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个女儿,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个儿子。

雍正命人将孩子抱去瞧瞧,还出来时,却已掉成个女孩。那个男孩子,便是当今的乾隆皇

帝……”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

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甚

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陈家洛道:

“好!”左手一探,已点中他“通谷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下。陈家洛随手将他拖

入床底。文泰来道:“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就去

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

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完全确定,要于老当家把两件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

大计。哪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

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

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见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

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

他手题“春晖”、“爱日”的匾额才说得通。文泰来又道:“雍正怎样用女孩掉了你的哥

哥,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老太太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种重要证物,于老当

家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

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所以连你也

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要紧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

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哪知我失手就擒,险险耽误了要事。总舵

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疆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光

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正想续说,忽听得甬道中又有脚步

声,忙做个手势。陈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子跌在地上,一动不

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朦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

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轻轻一推,文泰来全然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

要探他鼻息,文泰来突然纵起,向他扑去,双手连铐横扫而至。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

退,忽然小腹上“气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暗算,怒吼一声,窜出两步,双

掌一错,护身迎敌,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

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已向他面门连打了七八拳。张召重不敢还手,

惟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一

脚,向他右腰踢去。张召重向左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被对方打中了穴道,这

时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无凝碧剑,十分失

望,搜他身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

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调开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

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所以没有带来。陈家洛再搜他身上,触手之

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

匙,在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

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下,说道:“你

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

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可是决不能这样。”陈家洛

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他把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

了。文泰来道:“此事万万不可。”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

都听我号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

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

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脱险,现在有这大好良机,你

怎么如此无情无义?”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僵持了一会,陈家洛知道他决不

会答应,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

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

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下,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

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张召重急怒欲

狂,眼中似要喷血,苦于说不出话。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然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

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

箭,向着地牢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

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却也无法逃得性命。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

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

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

大样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张召重已将陈家

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

舵主逃走。”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处身两人

之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推。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

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惊叫一声:“文泰来,你想逃!”双手一缩,右手握住剑

柄,拔剑出鞘,向他当胸刺到。

文泰来一侧身,左掌一翻,伸食中两指夹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她“太阳穴”猛击

过去。李沅芷一惊,退后一步,哪知剑身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急忙松手,直窜出

去,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彻骨,大叫一声:“妈呀!”蹲了下来。陈家洛

向外奔得两步,回头一看,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

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来一用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

注,知道无力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

忽然肩头一痛,手一软,那柄剑只抛出数尺,就落在地下,原来肩头已中了一箭。

陈家洛窜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

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

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并不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

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今后相救文泰来那

是更加难了。刚出提督府,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

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睡不到两个时辰,各人均怀心事,哪里再睡得

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

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马大挺走进厅来说道:“总舵主,张召重有封信

给你。”陈家洛道:“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甚么?”拆信一看,但见满

纸激愤之言,责他行诡暗算,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地由他决

定。陈家洛道:“那家伙想报昨晚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复

了一信,便说谨如所约,明日午时在葛岭初阳台相见,如约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

送去,徐天宏道:“咱们须得在两天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

误了正事。”陈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约定廿三午时。”当下另写一信,命人

送去提督府。赵半山道:“这家伙宝剑锋利,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总不致于输

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总舵主你别见怪,我有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

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

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

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须得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

他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只好竭力一拚,胜负在所

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

“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找他打架,就算胜他不了,也教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舵主

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大笑,觉得他这主意倒也颇有道理。正议论

间,马家一名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老头子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

马善均问:“他骂甚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在江湖上行走几十

年,人人敬重于他。哪知这次给朝廷保镖,反给不明不由的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

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嘿,威风可就没有了,只好吃点苦头!”

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条‘卞庄刺虎’之计,便是从十弟的念头中化出来

的,各位瞧着是否使得?”把计策一说,众人无不拊掌大笑。无尘连说:“妙计,妙计!”

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够光明磊落了。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

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说去吧。”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无往而不

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见御林军统领评理。正自吵闹,室门开

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御林军军官服色,却是孟健雄。他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走进

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

王维扬见他傲慢无礼,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统领

听着不顺耳,赶明儿我遍告江湖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

皇亲国戚,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给朝廷保镖,护送宝

物来杭,路上没出一点岔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

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王

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当下潜运内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纷飞,桌角竟

被他拍了下来,怒道:“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的不算好

汉。怕甚么惊吓?”孟健雄道:“王老头儿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甚

么‘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给我

老头子脸上贴金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

本领,要盖过那位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声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两来

着!我老胡涂啦,没想到这一着。”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

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我们

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

道:“我们张大人对你的名字,也是听得多了。现在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

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

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就可以出去。”王维扬道:“我是给你们御林军扣

着,有甚么事,还不是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应?”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

头何必动怒?”

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

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王维扬

怒道:“我这镇远镖局开了三十多年,没毁在黑道朋友手里,张大人却要我收山。好!第三

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请王老镖头遍请武林同道,宣告‘宁碰阎王,莫碰老王;

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句话,可得倒过来说。张大人还说,王老头年纪大了,这把紫金八

卦刀已无多大用处,不如献了给御林军。”

王维扬一听,怒气冲天,叫道:“我和张召重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

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见好也应该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难道这道理你也不懂?”王

维扬道:“原来他是要折辱我这老头,好叫他四海扬名。哼,要是我不答应呢?他是不是把

我扣在这里不放?好,我认了命。他假公济私,只怕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张大人是英雄豪杰,岂肯做这等事?他约你今日午时,在狮子峰上拳剑相

会,要是老王厉害,三个条款不必再提。否则的话,就请王老镖头答应这三件事。”王维扬

道:“就是这么办,我老头儿四十年的名儿卖在火手判官手里,也不枉了。”孟健雄道:

“张大人说,这件事给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稳便。王老镖头要是敢呢,那就单刀赴会。若是心

虚胆怯,要请朋友助拳帮阵,张大人说也就不必比了。”

王维扬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我老头儿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单刀双掌,前来领教。”

孟健雄道:“那么你写封信,我好带去回复张大人。”说罢拿过纸墨笔砚。

王维扬气得双手发抖,写了一通短信:

“张召重大人英鉴:你之所言所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时,便在狮子峰相会,如我

败于你手,由你处置便了。王维扬启”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写得更是

草草。孟健雄一笑,将信收起。王维扬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待会也要领教。”他是连

孟健雄也迁怒在内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说过单打独斗,待会我

也不去狮子峰。若讲人多,镇远镖局可不能跟御林军比呢。嘿嘿,嘿嘿!”连声冷笑,转身

走出,带上了门。红花会知道王维扬畏惧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随便把门带上,否则凭他

一身武功,身上又无铐镣,几扇木门怎关得他住?铁琵琶韩文冲那日追马中伏,被扣了起

来。这天上午,被人带到另一间小室中监禁,自忖这番落入红花会之手,只怕再无幸免,正

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隔室有人大叫大骂,一听声音,竟是总镖头王维扬,但听他大骂张召重

后生小子,目中无人。韩文冲大为奇怪,正待叫问,室门开处,进来两人,说道:“请韩大

爷到厅上说话。”进得厅来,见左边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其次一人白

须飘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凉道上见过的。韩文冲羞愧无已,一言不发,作了一揖,

坐在椅上。陈家洛道:“韩大哥,咱们在甘肃一会,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说是

十分有缘了。”韩文冲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时答应从此封刀归隐,可是王总镖头非要我

走这一趟镖不可。一则是却不过朋友之情,再则知道这是公子府上的珍宝,想来公子不会责

怪,所以……”徐天宏厉声道:“韩朋友,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义两字,你言而无信,

自己瞧着怎么办?”韩文冲一横心,答道:“我既落入你们之手,还有甚么说的,要杀要

剐……”陈家洛道:“韩大哥,快别这样说。王总镖头这一次可给张召重欺侮得狠了。这姓

张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说甚么也要斗一斗这火手

判官。咱们武林一脉,大家都很气愤,何况王总镖头还保了舍下的镖,兄弟可不能袖手不

理。韩大哥跟张召重交情怎样?”韩文冲道:“在北京见过几次,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

武功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甚么交情。”陈家洛道:“照啊,你看看这信。”把王

维扬所写那信递给他看。

韩文冲本想总镖头向来敬畏官府,绝不致和张召重翻脸,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刚烈,

张召重当真仗势欺人,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刚才亲耳听得他破口大骂,又见这信,认得是

王维扬的笔迹,再不怀疑,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见总镖头,商量一下对付的方策。”陈

家洛道:“现在时候不早,这信想请韩大哥先送去给张召重,回来再见王老英雄如何?”他

虽是商量的口吻,韩文冲也只得答应。

陈家洛高声叫道:“十二哥,你出来。”石双英从内堂出来,陈家洛给他与韩文冲引见

了,道:“这位石兄弟陪你去见张召重。韩大哥,你不明白张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

子,这事说来话长,现在不及细谈。见了张召重后,你可说这位石兄弟是贵局镖师,一切由

他来说。”韩文冲疑心又起,踌躇不应。陈家洛道:“韩大哥觉得有甚么不对么?”韩文冲

忙道:“没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他怀疑,只怕坏事,说道:“请等片

刻。”转身入内,拿了一壶酒一只酒杯出来,斟了酒,送到韩文冲面前,说道:“刚才小弟

言语多有冲撞,这里给韩大哥赔罪,请干此杯,就算不再见怪。”韩文冲道:“好说,好

说。”举杯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我去了。”陈家洛拱拱手道:“偏劳了。”韩文冲

拿了信,转身下堂。徐天宏突然惊道:“啊哟,不好了!韩大哥,我弄错啦,刚才那杯酒里

有毒。”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韩文冲脸上变色,转过头来。徐天宏道:“真是对不起,这酒里下

了毒,本来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给我。刚才我一闻气味才知道。韩大哥已喝了一

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药来。”一名庄丁道:“解药在东城宅子里。”徐天宏骂道:“胡

涂东西,快骑马去拿。”那庄丁答应了出去。徐天宏对韩文冲道:“小弟疏忽,实在该死。

请韩大哥先送这信去,只要一切听我们石兄弟的话行事,回来吃了解药,一点没事。”韩文

冲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范,如果遵照红花会吩咐,回来就有解药可服,否则这条命

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石双英跟了出去。等两人走出,

周仲英皱眉道:“我瞧韩文冲为人也不是极坏,宏儿你下毒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

宏笑道:“义父,这酒里没有毒。”周仲英道:“没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随手倒

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张召重面前坏咱们的事,所以吓吓他,回头再给他喝一杯

酒,他就当没事了。”众人大笑不已。张召重接到陈家洛复信,约他在葛岭比武,心头怒气

渐平,他和陈家洛交过几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胜,一雪昨日之耻,他正坐在文泰来身旁监

视,牢门开处,进来一名亲兵,说道:“张大人,有客。”递上一张名帖。张召重一看,大

红帖子上写的是“威震河朔王维扬顿首”九字,登时有气:“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

号也写上之理?”对那亲兵道:“你去对客人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能见客。请他留下地

址,改日再拜。”那亲兵去了一会,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这里。”张召重拆开一

看,又是生气,又是纳罕,心想自己和这老头儿素无纠葛,为甚么约我比武?对亲兵道:

“你对李军门说,我要会客,请他派人来替我看守。”等看守文泰来的四名侍卫来到,张召

重换上长袍,来到客厅。他认识韩文冲,举手招呼,说道:“王总镖头没来么?”韩文冲

道:“张大人,我给你引见,这是咱们镖局子的石镖头。王总镖头有几句话要他对你说。”

张召重把王维扬那信在桌上一掷,说道:“王总镖头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来没有

牵连,怎说得上‘欺人太甚’四个字?恐怕其中有甚么误会,倒要请两位指教。”石双英冷

冷的道:“王总镖头是武林领袖。武林中出了败类,不管和他有没有牵连,他都得伸手管上

一管。否则叫甚么威震河朔呢?”张召重大怒,站起身来,说道:“王维扬说我是武林败

类?”石双英板起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一言不发,给他来个默认。张召重怒气更炽,说道:

“我甚么地方丢了武林的脸,倒要领教。”石双英道:“王总镖头有几件事要问张大人。第

一件,咱们学武之人,不论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灭长。张大人是武当派高手,听

说不但和同门师兄翻了脸,还想贪功去捉拿师兄,可有这件事?”张召重怒道:“我们师兄

弟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石双英道:“第二件,咱们在江湖上混,不论白道黑道,官府

绿林,讲究的是信义为先。你和红花会无冤无仇,为了升官发财,去捉拿奔雷手文泰来,欺

骗铁胆庄的小孩,将他害死。你问心可安?”张召重大怒,说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

事,这跟你们镇远镖局又有甚么干系?”石双英道:“你打不过红花会,自己逃走,也就是

了,何以陷害别人,施用金蝉脱壳之计,叫镇远镖局顶缸,害得我们死伤了不少镖头伙

计?”张召重和韩文冲都怦然心动:“原来王维扬最气不过的是这件事。”甘凉道上镇远镖

局阎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杀,钱正伦伤手之事,韩文冲都是知道的,这时忍不住接口道:

“张大人这件事你确是做得不对,也难怪王总镖头生气。”石双英冷冷的道:“其余的事我

们也不问了,这三件事你说怎么办?”说着双目一翻,凛然生威。张召重被他如审犯人般问

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到太岁头上动

土!”当场就要动武。石双英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

怕了不敢,想和我动手是不是?”

张召重喝道:“谁说不敢?他要今天午时在狮子峰分个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汉。”石双

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别想在武林混了。王总镖头说,你如果还有一点骨气,那么就

一个人去,我们镖局子里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场。倘若你惊动官府,调兵遣将,我们是老百

姓,可不敢奉陪。”张召重道:“王维扬浪得虚名,这糟老头子难道我还怕他,用得着甚么

帮手?”石双英道:“我们王总镖头不善说话,待会相见,是拳脚刀枪上见功夫。你要张口

骂人,不妨现在骂个痛快。”张召重是个拙于言辞之人,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双英道:“好,就这样,怕你还得腾点功夫出来操练一下武艺,料理一些后事。”张

召重双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闪电。石双英身子急闪,竟没避开,给他打中左肩,跌出数

步。张召重出手迅捷已极,一掌把石双英打跌,跟着纵了过去,左拳猛击他胸膛。石双英施

展太极拳中的“揽雀尾”,将他这一拳粘至门外。张召重见他也是内家功夫,怔了一怔。就

在这一瞬之间,石双英又退出数步,喝道:“好,你不敢会王总镖头,那么咱们就在这里见

过高下。”双掌一错,只觉右臂隐隐酸麻,几乎提不起来。张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对手。

你去对王维扬说,我午时准到。”石双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韩文冲跟了出去。

当两人口角相争之时,韩文冲总是惦记自己服了毒酒,只觉混身上下满不舒服,只盼石

双英快些说完,好回去服药解毒,等到两人动手,他已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容易赶

回孤山马宅,石双英道:“他答应午时准到。”韩文冲似乎腹痛如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

了杯酒,说道:“这是解药,韩大哥喝吧。”韩文冲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夹手夺过,仰脖子

喝了下去。韩文冲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这玩笑开得够了,韩大哥,你压根儿就没喝毒

酒,他是跟你闹着玩的。天宏,快过来赔罪。”徐天宏笑嘻嘻的过来作了一揖,说道:“请

韩大哥不要见怪。”跟着解释明白。韩文冲虽然不高兴,但怀恨之念已经释然。

孟健雄又进去见王维扬,双手叉腰,气焰嚣张,戟指冷笑,说道:“张大人答应了,你

现在就去吧。喂!张大人不爱别人婆婆妈妈的。你有甚么话,现在快说。待会在狮子峰,只

是拳脚兵刃上分高下,你多罗唆,张大人是不听的。哀求讨饶,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

怕,现在说还来得及。”

王维扬霍地站起,叫道:“我这条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

挥,一名庄丁把王维扬的紫金八卦刀和镖囊捧了上来。他伸手接了,气呼呼的一把白须子吹

得笔直扬起。韩文冲站在门口,说道:“王总镖头此去,还请加意小心。”王维扬道:“你

都知道了?”韩文冲点点头道:“我见过了张召重。”王维扬道:“他骂我甚么?”韩文冲

道:“小人之言,王总镖头不必计较。”王维扬道:“你说不妨。”韩文冲道:“他骂

你……糟老头子,浪得虚名!”王维扬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如有不测,韩老弟,镖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请你料理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叫

剑英、剑杰不忙报仇,他兄弟俩武功还不成,没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剑英、王剑杰是王维

扬的两个儿子,学的是家传八卦门武艺。韩文冲道:“总镖头武功精湛,谅那张召重不是敌

手,我在这里静候好音。”王维扬随着带路的庄丁,往狮子峰单刀赴会去了。狮子峰盛产茶

叶,“狮峰”龙井乃天下绝品。山峰既高且陡,绝顶处游客罕至。王维扬背插大刀,上得峰

来。最高处空旷旷的一块平地,四周皆是茶树。只见前面走来一人。那人短装结束,身材魁

梧,向王维扬凝视了一下,说道:“你就是王维扬?”王维扬听他直呼己名,心头火起,但

他年近七十,少年时的盛气已大半消磨,又知张召重是现职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说道:

“不错,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张大人?”这人便是张召重,说道:“正是,咱们比拳脚

还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细,上峰之时已四下查察,果见对方并无帮手埋伏,心想王维扬虽

然狂傲,他一个镖头,总不成真与官府对阵厮杀,是以坦然上峰应战。王维扬心想:“我和

他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伤他?一个失手杀了官员,那也是后患无穷。用八卦掌一挫

他的骄气,教他知道我老头子并非浪得虚名,也就是了。”说道:“我领教领教张大人天下

知名的无极玄功拳。”

张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虽心高气傲,但所学是武当派内家拳法,

讲究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当下凝神敛气,待敌进攻。王维扬知他不会先行出手,说声:

“有僭了。”语声未毕,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时翻上,

“猛虎伏桩”,横切对方右臂,跟着右掌变拳,直击他前胸,转眼之间,连发三招。张召重

连退三步,以无极玄功拳化开。两人合而复分,盘旋一周,均是暗暗惊佩。张召重心想:

“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劲敌。”王维扬心想:“他化解我这三招柔中带刚,火手判官名不

虚传。”两人不敢轻敌,又盘旋一周。张召重抢进一步,左腿横扫。王维扬跃起避过,双掌

向他面门按去。张召重左脚踢出,已暗伏“空击苍鹰”、“树梢擒猴”两招。王维扬双掌按

处,将这二招消于无形。

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攻合拚斗,转瞬间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时红日当空,两个影

子在地下飞舞,倏分倏合。王维扬见斗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对方壮盛,久战之下,

气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间招式一变,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应敌,右掌往

左臂一贴,脚下按着先天八卦图式,绕着张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绝技“游身八卦掌”。

这一路掌法施展时脚下一步不停,绕着敌人身子左盘右旋,兜圈急转,乘隙发招,当真

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立刚一应招,已然绕到他身后,对方转过身来,又已绕到他

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的人,也必给缠得头晕眼花。但若对方站住不动,只要停得

一停,后心要害立中拳掌。王维扬只绕得两个圈子,张召重便知此拳厉害,不等他再转到身

后,斜步横抢,向他奔来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维扬早已回身。张召重见他脚下踏着

九宫八卦,知他是走坎宫奔离位,双掌挥动,抢进乾位。两人这般转了七八个圈,点到即

收,手掌不交。这路掌法是王维扬熟练了数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脚步手掌随收随发,已

到丝毫不加思索的地步。张召重见招拆招,起初还打个平手,时候一长,不免跟不上对方的

迅捷,心念一动,如此对转,势落下风,当下运起无极玄功拳以柔克刚要诀,凝步不动,抱

元归一,静待来敌。他脚步刚停,王维扬早欺到身后,“金龙抓爪”,发掌向他后心击去。

张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转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维扬疾忙缩手,一击不中,脚下已然移

位,暗暗佩服:“此人当真了得,居然能闭目换掌。”原来张召重知道跟着对方转身,敌主

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练自然,眼见他白发如银,虽然矫健,长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出

“闭目换掌”功夫,来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练这门武功之时以黑巾蒙住双目,全仗耳力和肌

肤感应,以察知敌人袭来方向。临敌时主取守势,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内外,但着着奇快,

敌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断关节。这路掌法原本用于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强

敌,伸手不见五指,便以此法护身。掌法变化精妙,决不攻击对方身体,却善于夺人兵刃,

折人手脚。其时一个的溜溜乱转,一个身子微弓,凝立不动。一到欺近,闪电般换了一招两

式,王维扬又立即奔开。两人转瞬间又拆了数十招。王维扬渐觉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

了局,突然扑到他身后,左掌虚击,右掌又是虚击。张召重反手两把没抓住他手腕,王维扬

左手又连发两记虚招,欺他背后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头疾劈。张召重全神贯注对付他连

续四下虚招,突然间掌力袭肩,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

按落,左拳猛击他右臂手肘,这一招“仙剑斩龙”,对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断不

可。他想肩头不是致命所在,拚着身强力壮,挨他一掌,对方这条胳臂这一下可就是废了。

王维扬一掌蓬的一声打在他肩头,正自大喜,忽觉手掌被按,缩不回来,却见对方左拳已向

自己右肘猛击而下,知道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转,手掌翻上,同时左掌向对方肩

头击去。张召重左拳打下,王维扬手肘已经转过,臂弯虽然中拳,顺着拳势一曲,并没受

伤,只是“曲池穴”中隐隐发麻。两人一换掌法,各自跳开,这一下,张召重吃亏较大,拳

法上已算输了一招。张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们来比比兵刃。”刷的一声,凝碧剑

已握在手中。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他口鼻俱肿,右

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

这个样子。殊不知昨晚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头脸受伤不轻,今日掌法上输了一招,也

未始不是受这伤势所累。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

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宝剑,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

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

对方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他一招“铁牛耕地”,横砍过来,招术用得稍

老,立即使招“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

两指向他面门戳去。张召重侧头让过,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王维扬赞道:“好

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

都不失面子,哪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你讥我这场得胜,不过是靠了

剑利,胜得并不光彩,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

过去。

翻翻滚滚又斗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长打久斗,于己不利,暗摸金镖在手,

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陡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这套

“刀中夹镖”也是他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寻常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然为难,再加金镖顺

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厉害非常。只见他一刀

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

到,张召重刚低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激出

火花,齐齐落下,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将要发

完,兀自奈何对方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着右手

一扬。张召重见他发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必有一镖相随,只是他金镖越发越

快,自己架刀避镖,已有点手忙脚乱,更无余裕掏芙蓉金针还敬,当下急忙转身,凝视看他

右手。哪知这下竟是虚招,张召重手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

山”,迎面砍到。张召重见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

腰。王维扬沉刀封架,只听当啷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

掷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得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

倒。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甘冒奇险,让他削断大刀,

待他得意之际,三镖齐发,果然一击成功。王维扬叫道:“张大人,得罪了!我这里有金创

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不由得惊慌起来,莫要镖伤要害,竟将他打死,他是朝廷

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刚弯下腰,只听得一声大喝,

眼前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却已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

已然身中暗器。王维扬大怒,虎吼一声,纵起身来,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但一使力,胸口

肩痛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下。张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镖,撕下衣襟,缚住

伤口,站了起来。王维扬骂道:“张召重,我若非好心来看你伤势,你怎能伤我?你使这等

卑鄙手段,算得甚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笑道:“这里就是

你我两人,又有谁知道了?你活到这一把年纪,早就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忌。”王维扬一听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将过来,伸手在他胁下

一戳,点了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实在气得胸膛都要炸

了。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个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里一掷,骂道:

“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刚踢了几脚土,忽听得身后

远处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人手执奇形兵器,站在红日之下,

树丛之侧,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

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使这卑鄙手段啦。”

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卦赶蟾”,只三

个起落,已跃近身来,挺剑直刺。韩文冲退后两步,树丛中一刀飞出,横扫而来。张召重宝

剑一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回。张召重看此人时,正是适才

言语无理的姓石镖师,怒道:“你们两人齐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击,忽闻背后有声,心知有异,立即跃开,回头一望,只见上来了八九人,当先

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记起昨晚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看来均非庸

手,又不免胆寒,惊怒中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救了王总镖头。”韩文冲奔到坑边,抱了王维扬

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穴道上拿捏几下,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

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说好单打独斗,不得有旁人助拳,现在胜负

已决。陈当家的,咱们三日后葛岭再会。”双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

陈家洛道:“在下与众位兄弟到此赏玩风景,刚好碰上两位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艺

业惊人,非同小可,令人大开眼界。可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张召重道:

“自来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何不可?”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

识见果然高明。常言道拣日不如撞日,张大人约我比试,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约日

子,不妨今日就来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

可,咱们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亏,说道:“好

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葛岭初阳台相会。”

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

“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只好借阁下宝

剑一用。大家武林一脉,义气为重,张大人想来定是乐于相借的了。”张召重哼了一声,眼

见对方人多,今日已难轻易脱身,说道:“要借我剑,只要有本事来取。”语声未毕,已倒

窜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扑到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

腿,上下齐到,势劲力疾。他伸剑在胸前挽个平花,挡开上盘飞抓,向上跃起,左足弹出,

又向山下疾窜。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让开,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

来,呼的一声,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曾在乌鞘岭上力斗,知

他两兄弟厉害,一动上手,数十招内难以脱身,突然飞身后退,径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

路,并不追赶。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刚走到下

山路口,飕飕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将过来。他吃过此梭苦头,当即卧倒,两个翻身,滚了

开去,只听得铮铮声响,银梭中包藏的子梭电射而出。他凝碧剑横掠头顶,将银梭削为两

段,顺势纵出,当下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一圈,向东猛扑,只听得身后暗器

声响连绵不断,脚下丝毫不停,一拧头,拍拍拍拍拍,挥剑将三枝袖箭、两枚菩提子打落,

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张召重心知

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眼观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

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中

一寒,不敢迎战,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都要

立下杀手方能脱围,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针,挥剑西冲。迎面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

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

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冲而前,“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急攻,仗着剑

利,乘对方避而不架,已然抢到无尘西首。

无尘刚一侧身让剑,右手长剑“无常抖索”、“煞神当道”,两记厉害招数已经递出,

两招紧接,便似一招。张召重虽然转到下山路口,竟是无法脱身,挥剑解开两招,猛喝一

声,左手扬处,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这独臂道人武功精纯,金针伤他不到,但

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过,但教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只须摆脱了此人,拚命下

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无尘猜到他用意,竟走险招,和身下扑,长剑直刺,点向他右脚,

这一记是追魂夺命剑中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吃一惊,

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待招老,剑尖着地一撑,只听得背后一阵沙沙轻

响,金针落地,身子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侧

过,“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刷刷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

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他又已占到西首,将张召重逼在内侧。这时张召重但求挡过

敌剑,更无余暇思索脱身之计,只是见招拆招,俟机削他长剑,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

招。无尘见他受伤之余,仍然接了自己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着,张召重奋

力抵挡,渐感应接为难。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

中,张召重右腕中剑,当啷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一呆,被无尘飞脚踢中左胯,登时跌

倒。无尘纵过去正待接住,张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举剑待削,忽想:“这一剑将

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他再难和总舵主比武,这样的对手十分难找,未免扫了总舵主的兴

致。”要知武艺高强之人,旗鼓相当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无尘爱武成癖,心想陈家洛也是

一般,一剑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发。张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迟疑,左掌在右肘一托,

右拳弯处,已向他左腰打到。无尘只有一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较弱,见敌拳打到,

疾忙侧身闪避,拳力虽消,竟是没有避开,一拳给打在腰上,剧痛之下,退出数步。张召重

头也不回,拔足飞奔。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他已奔到下峰山道,无尘剑法精绝,素来

不用暗器,见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给此人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

死活,平剑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绝招,长剑正要脱手,忽然出边滚出一个人来,迅

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在地。无尘疾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

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他牢

牢按住。骆冰取出绳索,将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对准他鼻

子便是呼的一拳。陈家洛明道:“四嫂,且慢!”骆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陈家洛走近身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

便杀,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

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老头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

些。”石双英冷冷的道:“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样埋了便是。”群雄轰然叫好。

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面。陈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认

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大伙儿瞧在你陆师哥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兀

自强项,大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

“好,你倒是条硬汉子,我一刀给你送终,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剑,走近他面前,说

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一挥手,

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索。这一下不但张召重

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使了计谋。你虽该死,

但今日杀你,谅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尚有相见之

地。要是仍然怙恶不悛,红花会又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们手里,教你死而无

怨。”

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

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

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各对张召重怒目而视。

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

张的,且慢走!”张召重停步回头。徐天宏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

张召重登时醒悟,向群雄作了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

好歹之人,本来约定三个月之后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

认栽了。”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只不过仗着人多,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

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

你,你到铁胆庄来,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么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我不是

红花会的人,也没受过你师兄甚么好处。今日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拚

斗。

张召重心下为难,单是这个年轻姑娘当然不足为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这姑娘一

败,旁人岂有坐视之理?争斗再起,不知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一步,连避周绮两刀。周绮第

三刀使的是一招“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势劲急。张召重无奈,右手“春风拂

柳”,在她脸前虚势一扬,待她将头一偏,左手就来夺刀,心想夺下她刀后,好言交代几

句,再将刀交还,她总不能再提刀砍杀。不料周绮并不缩刀,手臂反而前伸,单刀疾劈。张

召重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剧震,一柄刀直飞上天。徐

天宏疾窜而上,挡在她身前,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将单刀递给了周

绮。周仲英大刀挥动,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眼见混战

将作,忽听得山腰间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南面山路上两人

疾驰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轻功极佳,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转眼间两人奔

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个老道,背上负剑,

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

“大师哥,多年不见,你好!”群雄一听,才知这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金笛秀才余鱼同的

师父,纷纷上前见礼。陆菲青道:“马师兄和我刚赶到孤山,遇见了马善均马大爷。他知我

们不是外人,说起狮子峰比武之约。我们连忙赶来。”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大为放心。

马真和王维扬以前曾见过面,虽无深交,但相互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早听

余鱼同说过,神交已久,相见都很欢喜,互道仰慕,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

张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尴尬。马真早已闻知这师弟的劣迹,满腔怒

火,本想见了面就举出本派门规,重加惩罚,却见他衣上鲜血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

极为狼狈,不由得一阵心酸,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张召重悻悻的道:

“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忍耐不

住,叫道:“还是你不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

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我们听两位

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分明是在挤迫马真。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

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

把他扶起。马真心中激荡,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

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没脸见天下武林朋友。

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

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知道了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

睡不安枕,不过……不过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眼望陈

家洛和周仲英,候他两人发落。

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

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甘休。”顿

了一顿,续道:“可是马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销!”周绮大

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陈家洛道:“冲着马

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众人团团作揖,说道:“我们

实是感激不尽。”无尘冷然道:“马道兄,这次是算了,不过要是他再为非作夕,马道兄你

怎么说?”马真毅然道:“贫道此后定当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恶,除非他

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群雄听马真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言语了。马真

道:“我带他回武当山去,让他闭门思过,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

已久,不能效劳,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捎个信来,也好教我释

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边失散,后来听说他

受了伤,有一个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探访,请道长放

心。”马真道:“我这徒儿人是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

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

干,大家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

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请到武当出来盘桓小住。”众人都答应了。

马真对张召重道:“走吧!”张召重见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背后,虽然这是一件神兵利器,

但想如去索还,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

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伶俐机

警,决不致有甚么凶险,眼前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是本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

北,去请大师兄马真出山。赶到北京一问,得知张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来。这么几个转

折,因此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请便,再见了。”王维

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有两件事要请王老英

雄原谅。”于是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王

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刚才我见你和张召重说

话,才知你是冒牌统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

成相识。虽然我和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挑起,可是我性命总是你们救的。”陈家洛道:“等我

们正事了结,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谈笑间到了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

身上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马善均来报:“功夫已

干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完工。”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辛苦了,现在请十

三哥去监工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

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

两位何不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得一两天,再专诚和各位接风赔罪。”王韩两人连称:

“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人众来来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

心想自己此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

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纪大了,受了这金针内伤,简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贵处打扰休息一

天。”陈家洛道:“悉随尊意,恕小弟不陪了。”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

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不许出马宅大门,心下却甚惴惴,暗忖倘若红花会失

败,官府前来捉拿,发见自己和这群匪帮混在一起,可真是掬尽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第十回 烟腾火炽走豪侠 粉腻脂香羁至尊

群雄饱餐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时正,小头目来报,地道已挖进提督府,前面大石挡

路,已转向下挖,要绕过大石再挖进去。陈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谁攻左,谁攻右,谁接

应,谁断后,一一安排妥当。到酉时三刻,小头目又报,已挖到铁板,怕里面惊觉,暂已停

挖。陈家洛道:“再等一个时辰,夜深后动手。”这一个时辰众人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

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赌牌

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凝碧剑细看,找了几柄纯钢旧刀

剑,一剑削下,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

一个肥大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象棋,

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低低吟哦。石双英

双眼望天,一动不动。好容易挨了一个时辰,马善均道:“时候到了!”群雄一跃而起,分

批走出大门。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陆续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会齐。这屋子的住户早已

迁出。

蒋四根见群雄到来,低声道:“这一带清兵巡逻甚紧,丢,要轻声至得!”手握铁桨,

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鱼贯入内,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势卑湿,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钻过

大石时,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数十丈,已到尽头。七八名小头目手执火把,拿了铁锹

候着,见总舵主等到来,低声道:“前面就是铁板!”陈家洛道:“动手吧!”小头目在总

舵主面前抖擞精神,铁锹齐起,不久就把铁板旁石块撬开,再掘片刻,将一块大铁板起了下

来。卫春华双钩开路,当先冲入,群雄跟了进去。小头目手执火把,在旁照路,群雄冲进甬

道,直奔内室,甬道尽处,见铁闸下垂。卫春华忙按八卦图的机括,哪知铁闸丝毫不见动

静,机括似已失灵。徐天宏心念一动,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备鞑子另

有诡计。”杨成协和卫春华应声去了。几名小头目把铁闸旁石块撬开,众人合力,把一座大

铁闸抬了出来。铁闸上有铁链和巨石相连,骆冰举起凝碧剑砍了几下,削断铁链,当先冲了

进去。进得室内,只叫得一声苦,室内空空如也,文泰来影踪全无。

骆冰三番五次的失望,这时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周绮想去劝慰,周仲英

低声道:“让她哭一下也好。”陈家洛见室内别无出路,接过凝碧剑,去刺张召重上次从其

中逃脱的小门。那门钢铁所铸,砍出了几道缝,门后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们

劫牢,多半已将四哥监禁别处。”陈家洛道:“攻进提督府去,今日无论如何得把四哥找

着。”众人冲到地牢口,只见杨威协手挥铁鞭,力拒清兵围攻。卫春华却不在场,想已冲上

去和敌人交战。无尘大叫一声,钻出地牢,长剑挥处,两名清兵登时了帐。群雄跟着抢出,

只见六七名清军将官围着卫春华恶斗。陆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宾东之谊,不便露

面。”撕下长袍下襟,蒙住了脸,只露出双眼。他刚收拾好,群雄奋击下,清兵已纷纷败

退,卫春华等大呼追赶。徐天宏跃上围墙*望,见提督府中到处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阵梆子

响,紧密异常,想是清军将官已在调兵御敌。徐天宏细看各处兵将布置,只见南面孤零零的

一座二层楼房,四周一层层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这楼房毫无异处,而防守之人却如此众

多,文泰来多半是在其中。他跃下墙头,单刀铁拐一摆,叫道:“各位哥哥,随我来!”领

头往南冲去。

果然越近那座楼房,接战的人越多。混战中马善均与赵半山率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小头

目,越墙进府。清军官兵虽多,怎挡得住红花会人众个个武功精强?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楼

房。章进短柄狼牙棒“乌龙扫地”,矮着身躯,当先扑上,抢进屋去。门口一人使一杆大

枪,横打直挑,章进一时欺不进身。这时卫春华、骆冰、杨成协、石双英诸人都已分别在和

官兵中的好手对杀,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楼房的一批官兵武艺竟然不低。无尘对

赵半山道:“三弟,咱们上去瞧瞧!”赵半山道:“好。”无尘接连两跃,已纵到门口,火

光中一刀砍来,无尘不避不架,一招“马面挑心”,剑迟发而先至,使刀的人惨叫一声,钢

刀落地。赵半山扣着暗器,转眼间也打倒了两名清兵。两人冲进内堂。周仲英、骆冰等都跟

了进去。

陆菲青见章进的对手武功很强,章进以短攻长,占不到便宜,当下抢到他左面,长剑

“天外来云”,突刺那人左颈。那人倒转枪杆,用力下砸,他兵器长,力道猛,这一下准拟

把剑砸飞。陆菲青长剑缩回,左臂运气上挺,只听蓬的一声,大枪飞起数丈,使枪的虎口震

裂,吓得魂飞天外,斜跳出去,没站住脚,摔了一交。章进转过身来,把双斗卫春华的二敌

接过一个。卫春华少了一个对手,精神一振,双钩“玉带围腰”,分向敌人左右合抱。那人

使一对双刀,顺理成章的“脱袍让位”,双刀倒竖,左右分格。卫春华突走险招,双钩在胸

前一并,和身扑上,这一招又快又狠,双钩护手剑刃插入敌人前胸。那人狂叫一声,眼见不

活了。各人在楼下恶斗,敌人越打越少,忽听无尘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这里,咱们得手

了!”群雄听了,都欢呼大叫起来。周绮不懂红花会切口,转头向徐天宏道:“喂,道长说

甚么?”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来啦!”周绮喜道:“好极啦!咱们上去瞧四爷

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这里。”周绮奔进屋里,守卫官兵早已被无尘等扫荡

殆尽。她急奔上楼,只见众人围着一只大铁笼,陈家洛正用凝碧剑砍削笼子的铁条,周绮走

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来铁笼之内又有一只小铁笼,文泰来坐在小笼之内,手脚上都是铐

镣,就像关禁猛兽一般。这时陈家洛已把外面铁笼的栏干削断了两根,章进用力扳拗,把铁

栏干扳了下来。骆冰身材苗条,恰可钻进,接过宝剑,又去削小铁笼上的锁链。群雄都是笑

逐颜开,心想今日清兵就来千军万马,也要死守住楼房,将文泰来先救出再说。常氏兄弟和

徐天宏率领红花会头目在楼下守御,忽听得号角声响,清军官兵退出十余丈之外,退开时秩

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阵势。常伯志大叫:“鞑子要放箭,大家退进楼房。”众人依言退

入,常氏兄弟断后卫护。哪知清兵并不放箭,只听有人叫道:“红花会陈当家的,听我说

话。”

陈家洛在楼上听到了,走近窗口,见李可秀站在一块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陈当家的

说话。”陈家洛道:“我在这里,李军门有何见教?”李可秀道:“你们快退下楼来,否则

全体都死。”陈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来了,今天对不住,我们要带了文四爷一起走。”

李可秀叫道:“你莫执迷不悟。放火!”他号令一下,曾图南督率兵丁,从队伍后面推出大

批柴草,柴草上都浇了油,火把一点,楼房四周转瞬烧成一个火圈,将群雄围困在内。陈家

洛见形势险恶,也自心惊,脸上不动声色,转头说道:“大家一齐动手,快削铁笼的栏

干。”转过头来对李可秀道:“军门这个火攻阵,我看也不见得高明!”

李可秀背后转出一人,戟指大骂:“死在临头,还不跪下求饶?你可知楼下埋的是甚

么?”火光中看得清楚,说话的是御前侍卫范中恩,他身旁还站着褚圆等几名侍卫,想是皇

帝闻警,派来协助。陈家洛微一沉吟,只听见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这里都是火

药。”陈家洛记起冲进楼房时,见到楼下似是个货仓,一桶桶的堆满了货物,难道竟是火

药?一瞥之间,见楼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抢上去挥掌劈落,一只木桶应手而碎,黑色粉末四

散纷飞,硝磺之气塞满鼻端,却不是火药是甚么?心中一寒,暗道:“难道红花会今日全体

粉身碎骨于此?”转过身来,见小铁笼铁锁已开,骆冰已把文泰来扶了出来。

陈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们保护四哥,大家跟我冲。”说声方毕,首先下楼。章

进弓身把文泰来负在背上,骆冰、赵半山、陆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护。跟下楼来。刚到门

口,只见门外箭如飞蝗,卫春华和常氏兄弟冲了几次又都退回。李可秀叫道:“你们脚底下

埋了炸药,药线在我这里。”他举起火把一扬,叫道:“我一点药线,你们尽数化为飞灰,

快把文泰来放下。”陈家洛见过屋中火药,知他所言不虚,只因文泰来是钦犯,他心有所

忌,不敢点燃药线,否则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陈家洛当机立断,叫道:“放下四哥,咱们

快出去!”长剑一挥,和卫春华、常氏兄弟并肩冲出。

章进低头奔跑,并未听真陈家洛的话。赵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势危险万分,咱们

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见章进把文泰来放在门口,骆冰还在迟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

臂,舞剑冲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见文泰来已经放下,把手一挥,止住放箭,只怕误伤了他。

群雄退离楼房,聚在墙角。陈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打头阵,去赶

散鞑子。七哥,你想法弄断药线。道长、三哥,等他们一得手,咱们冲去抢救四哥。”常氏

兄弟与徐天宏等应声而去。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来,忽见常氏兄弟等又杀了上来,忙

分兵御敌。御前侍卫范中恩、朱祖荫、褚圆、瑞大林等上来挡住。陆菲青先看明了退路。一

弯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冲去。众亲兵齐声呐喊,纷举刀枪拦阻。陆菲青并不对敌,左

一避,右一闪,疾似飞鸟,滑如游鱼,刹那间已绕过七八名亲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

穿了男装,站在父亲身旁,忽见一个蒙面怪客来袭,娇叱一声:“甚么东西!”一剑“春云

乍展”,平胸刺出。陆菲青更不打话,矮身从剑底下钻了过去。李可秀见怪客袭来,飞起一

脚“魁星踢斗”,直踢他面门。陆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后,伸掌在他后心一托,

掌力吐处,把他一个肥大的身躯直掼出去。李沅芷大惊,回剑来刺。陆菲青又是一闪,剑走

空招。李可秀摔倒在地,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向他疾冲而来。将

快奔近,曾图南举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将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杨成协

侧身避枪,脚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铁塔”和曾图南猛力一撞,呼的一

声,撞得他向后飞出。这时李可秀已经爬起,哪知陆菲青来得更快,一阵风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关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纵,长剑“白虹贯日”,直刺怪客后心。陆菲青听到

背后金刃激刺之声,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军官兵大声惊叫,但

火势极炽,谁也不敢进火圈搭救。卫春华舞动双钩,已把李沅芷截住。红花会群雄见陆菲青

拉了李可秀进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进首先跳入火圈,蒋四根也跟着进去。陈家洛

道:“人够啦!别再进去了。”众人迫近火圈。

清军官兵见主帅履危,也忘了和红花会人众争斗,都是提心吊胆,望着火圈里的五人。

曾图南爬起身来,和一名统军总兵守在药线之旁,眼见主帅为敌人挟制,正惊惶间,忽见一

人挟手抢过火把,点燃了药线。曾图南一惊,看那人时,却是御前侍卫范中恩。此人日前在

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怀恨甚深,这时见文泰来即将获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

活,当即点着药线。但见一缕火花着地烧去,迅速异常,只要一烧过火圈,立时便是巨祸,

不但文泰来、李可秀、陆菲青及章、蒋两人要炸成灰烬,而且楼房中堆了这么多火药,这一

爆炸开来,人人难免。清军官兵登时大乱,纷纷向后逃避。

惊扰声中,忽见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蓝色长衫,脸上也用一块篮绸包住,只

露出了两个眼孔,手中提着一根单鞭,奔跑迅捷已极。他用单鞭在药线上乱拨乱打,但见药

线仍一股劲的向前烧去。陈家洛和徐天宏等见形势险恶,都顾不得自身安危,纷纷纵出,想

要弄断药线。这一切全是指顾间之事。那蒙面人见药线无法打断,忽然奋不顾身,和衣扑在

药线之上,只见身旁烈焰腾起,全身衣服着火,药线烧过去的势头却被阻住了。就这么缓得

一缓,章进和蒋四根已把文泰来抬着冲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着火。常氏兄弟赶上接应,连

叫:“打滚!打滚!”章进和蒋四根放下文泰来,先将他来回滚动。滚得几滚,文泰来衣上

火头熄了,骆冰已抢上照料。章进和蒋四根也各滚熄了身上火焰。常氏双侠双双抢入火圈,

把晕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来。这三人出来时也是全身着火,待得把火扑熄,蒙面人的衣服

手足无一处不是烧得焦烂。

陆菲青见文泰来已脱险境,把李可秀负在肩上,猛一吸气,“燕子三抄水”,如一只大

鸟般掠出火圈。他身上虽负得有人,然而轻功卓绝,所受火伤最少。陈家洛叫道:“得手

啦,退走,退走!”无尘长剑一挥,当先开路。常氏兄弟抬着蒙面人,章进和蒋四根抬着文

泰来、陆菲青负着李可秀,都跟了他冲出。李沅芷见父亲被掳,心中大急,提剑来追,但被

卫春华双钩缠住,不能脱身,一疏神,险险中了一钩。

清军官兵呐喊着追来,但大家尝过红花会的手段,不敢过分逼近。八名御前侍卫奉旨协

助看守文泰来,主犯走脱,那是杀头的罪名,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双笔,没命价追

来。陈家洛刚才见他点燃药线,心想这人心肠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剑交给赵半山道:

“三哥,你给大伙断后,我要收拾了这家伙。”从怀中掏出珠索。马大挺把他的钩剑盾递了

过来。陈家洛赞道:“好兄弟,难为你想得周到。”原来陈家洛的剑盾珠索向由心砚携带,

心砚受伤,马大挺就接替了这差使。陈家洛右手一扬,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点到。范中恩

既使判官笔,自然精于点穴,见他每条珠索头上都有一个钢球,回旋飞舞而至,分别对准穴

道,吃了一惊,又听得朱祖荫叫道:“范大哥,这兔崽子的绳子厉害,小心了。”马大挺听

他辱骂总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节棍当头砸去。朱祖荫头一偏,还了一刀。这边范中恩腾

挪跳跃,和陈家洛拆了数招,数招间招招遇险,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退开,但

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里逃得开去?陈家洛不愿多有耽搁,右手横挥,珠索“千头万绪”乱

点下来。范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双笔并拢,直扑向他怀里,武家所谓“一寸短,一寸

险”,判官笔是短兵器,原在以险招取胜,心想这一下对方势必退避,自己就可逃开,突见

对方盾牌迎了上来,盾上明晃晃的插着九枝利剑。范中恩猛吃一惊,收势不及,双笔对准剑

盾一点,借力向后仰去。陈家洛剑盾略侧,滑开双笔,珠索挥处,已把他双腿缠化,猛力掼

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陈家洛径不停手,珠索横扫,朱祖荫背上已被钢球打中,叫了一声,马大挺三节棍拍的

一声,正中他胫骨。马大挺愤他出口伤人,这一记用足了全力,把他双腿胫骨齐齐打折。这

时群雄大都已越出墙外,赵半山断后,力敌三名清官侍卫。陈家洛挥手,叫道:“退去

吧!”卫春华双钩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开两步。卫春华向右一转,劈面

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肿鼻歪,夹手夺过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药线旁,又点燃起

来。清兵惊叫声中,红花会群雄齐都退尽。瑞大林、褚圆等侍卫正要督率清兵追赶,忽然黑

烟腾起,火光一闪,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满目烟雾,砖石乱飞,官兵侍卫疾忙伏下。楼房中

火药积贮甚多,炸声一次接着一次,众兵将虽离楼房甚远,但见砖石碎木在空际飞舞,谁都

不敢起来,饶是如此,已有数十人被砖木打得头破血流。范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尸骨无

存。等到爆炸声息,兵将侍卫爬起身来,红花会群雄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众人上马急追,分

向四周搜索。红花会群雄救得文泰来,出了城见无人来追,都放了心。再行一程,已到河

边,十多艘绍兴脚划船齐齐排列。马着均迎上来道贺,群雄喜气洋洋的上船。陆菲青低声对

陈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旧,文四爷既已救出,咱们放他回去吧。”陈家洛道:“一任尊

意。”小头目把李可秀松了绑,放在岸上。陈家洛叫道:“开船,咱们先到嘉兴!”浙西河

港千枝万叉,曲折极多,脚划船划出里许,早已转了四五个弯。陈家洛道:“咱们向西去于

潜,护送四哥上天目山养伤。让李可秀追到嘉兴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几月来的郁积,至

此方一扫而空。此时天现微明,骆冰已把文泰来身上揩抹干净,铐镣也已用凝碧剑削去,见

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扰。徐天宏道:“总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伤势很重,咱们要不

要解开他脸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谁。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脸,想

是不愿让人见到他面目,咱们不去揭露为是。”心砚身上伤已大好,用白酱油给蒙面人在火

伤处涂抹,见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无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砚看得心惊,怕他要死,忙来

禀告。陈家洛等跳过船去,见他伤势厉害,都感担心。那蒙面人冲智昏迷,双手乱抓,忽然

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来。众人齐声叫了出来:“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只见他脸上红肿焦黑,水泡无数,一张俊悄的脸烧得不成样

子。群雄又是惊讶又是痛惜。骆冰拿了块湿布,把他脸上的泥土火药轻轻抹去,用鸡毛沾了

白酱油涂上,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知他对自己十分痴心,这番舍命相救文泰来,也是从

这份痴心上而来。然而自己身已他属,对他更是只有同盟结义之情,别无他意,他那晚在铁

胆庄外无礼,后来想起常感愤怒,但他此番竟舍命相救自己丈夫,那么这番痴心毕竟并非下

贱情欲。瞧他伤成这副样子,性命只怕难保,即使不死,一个俊俏青年从此丑陋不堪,而对

他这份痴心可也永远无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船到余杭,马善均忙差人

去请医生。医生看了文泰来伤势,说道:“这位爷受的是外伤,他筋骨强健,调治几个月就

不碍了。”指着余鱼同道:“这位爷的火伤却是厉害,谨防火毒攻心。我开张散火解毒的方

子,吃两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没有把握。医生作别上岸,过了一会,文泰来睁眼见到众

人,茫然道:“怎么大伙儿都在这里?”骆冰喜极而泣,叫道:“大哥,你出来啦,出来

啦!”文泰来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

群雄听了医生之言,知他无碍,都为余鱼同忧急。章进道:“十四弟也真鬼精灵,竟给

他混进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点地牢的途径,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还打了

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却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众人纷纷谈论,难以索解。

原来那日黄河渡口夜战,李沅芷在乱军中与大伙失散,仓皇中见到一辆大车,跳上车去,赶

了骡子就走。几名清兵要来拦阻,都被她挥剑驱退。她不分东南西北的瞎闯,到天明时见离

大军已远,才下车休息。揭开车帷一看,车内躺着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见过两次的本门师兄

余鱼同。只见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轻轻揭开被头一角,见他身上缚了不少绷带,才

知受伤不轻。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赶车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镇上。

她是官家小姐,气派一向大惯了的,拣了镇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门投宿,正是镇上恶

霸、浑号糖里砒霜的唐六家里。唐六见她路道有异,假意殷勤招待,后来察觉她是女扮男

装,便和医生曹司朋阴谋算计,哪知阴差阳错,却给周绮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其时

余鱼同神智已复,听说户主被杀,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牵连,忙和李沅芷乘乱离去。李沅芷

要去杭州和父母团聚,余鱼同心想文泰来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伤重,长途跋涉,

李沅芷细心照料,一副刁蛮顽皮的脾气,竟然尽数收拾了起来,不忍在他身上发作,见他神

色烦忧,意兴萧索,只道是伤后体弱,时加温言慰藉。

到杭州见了父母,李沅芷反说余鱼同为了救她而御盗受伤。李可秀夫妇感激万分,把他

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请名医调治,见他人品俊雅,文武双全,又救了女儿性命,只待伤愈,

便招他为婿,又怎知这人竟是红花会中一个响当当的脚色。几个月来,李沅芷忽喜忽愁,柔

肠百转,明知这少年郎君是父亲对头,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缕柔丝,早已牢牢缠在

他身上。当日甘凉道上,这个师哥细雨野店,谈笑御敌,平沙荒原,吹笛挡路。这等潇洒可

喜神情,想起来不免一阵阵脸红,一阵阵叹息。待他伤势大愈,红花会群雄连日前来攻打提

督府,那天余鱼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窃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边,岂知到头来他又

去相救文泰来,随着红花会人众而去。余鱼同全身烧起水泡,疼痛难当,迷迷糊糊中忽听得

有个女子声音大叫:“你越来越不成话啦,怎么出主意叫总舵主到妓院去胡调?”依稀是铁

胆庄周大小姐的声音。隔了一会。又听得无尘叫道:“咱们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

怕甚么?”余鱼同大是奇怪:“道长是出家人,怎么也要去逛窑子?”重伤之下,难以多

想,接着又昏晕过去。

乾隆见褚圆等御前侍卫气急败坏的赶回请罪,报知红花会劫牢,已把文泰来救去,自是

惊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狱,责罚侍卫亦复无补于事,见众人灰头土脸,伤痕累累,不问

而知均曾力战,反而温言道:“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们。”褚圆等本以为这次一定要大受惩

处,哪知皇上如此体谅,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来了,乾隆下旨革职留任,日后将

功赎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头谢恩。

李可秀退出后,乾隆想起文泰来脱逃,自己身世隐事不知是否会被泄露,听文泰来语

气,这件机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间又似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他说有两件重要证物收

藏在外,看样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么东西。自己是汉人,自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事泄露出

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来踱去,彷徨无计,十分烦躁,自忖身为天子之尊,居然斗不过一群草莽群

盗,脸面何存?这件有关身世大事的隐私落入对方手中,难道终身受其挟制不成?越想越

怒,举起案头的一个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声,碎成了数十片。众侍卫与内

侍太监在室外听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发脾气,不奉传呼,谁都不敢入内,各人战战兢兢

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有几名御前侍卫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

罪。乾隆心乱如麻的过了大半天,忽听得外面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经过抚

署门口,又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是一队丝竹乐队过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声色,听这

片乐声缠绵宛转,不由得动心,叫道:“来人呀!”

一名侍卫学士走了进来,那是新近得宠的和*。此人善伺上意,连日乾隆颇有赏赐。众

侍从听得皇帝呼唤,忙推他进入。乾隆道:“外面丝竹是干甚么的?你去问问看。”和*应

声而出,过了半晌,回来票告:“奴才出去问过了,听说今儿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

会,要点甚么花国状元,还有甚么榜眼、探花、传胪。”乾隆笑骂:“拿国家抡才大典来开

玩笑,真是岂有此理!”和*见皇上脸有笑容,走近一步,低声道:“听说钱塘四艳也都要

去。”乾隆道:“甚么钱塘四艳?”和*道:“奴才刚才问了杭州本地人,说道是四个最出

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谁会点中花国状元呢?”乾隆笑道:“国家的状元由我来

点。这花国状元谁来点?难道还有个花国皇帝不成?”和*道:“听说是每个名妓坐一艘花

舫,舫上陈列恩客报效的金银钱钞、珍宝首饰,看谁的花舫最华贵,谁收的缠头之资最丰

盛,再由杭州的风流名士品定名次。”乾隆大为心动,问:“他们甚么时候搞这玩意儿”和

*道:“就快啦,天再黑一点儿,花舫上万灯齐明,就来选花魁了!皇上如有兴致,也去瞧

瞧怎么样?”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议。要是太后得知我去点甚么花国状元,怕要说话

呢,哈哈!”和*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样,瞧瞧热闹,没人知道的。”乾隆道:

“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摇,咱们悄悄的瞧了就回来。”和*忙侍候乾隆换上一件湖绉长衫,

细纱马褂,打扮成缙绅模样,自己穿了寻常士人服色,带了白振等几十名侍卫,往西湖而

去。一行人来到湖畔,早有侍卫驾了游船迎接。此时湖中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

华景象、旖旎风光。只见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乾隆命坐船划

近看时,见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惊艳,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

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设想精妙,穷极巧思。乾隆暗暗赞叹,江南风流,

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梭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点点,品评各

艘花舫装置的精粗优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灿烂照耀,然后嗤的一声,

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庆□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祥烟

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来的则是“群芳争艳”、“簇簇莺花”等风流名目了。烟花放毕,

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忽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

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彩声雷动。内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饮酒赏花。游船缓缓

在湖面上滑去,掠过各艘花舫,这时正所谓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乾隆后宫粉黛三千,

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游船划近“钱塘四艳”船旁,见这四艘花舫又是与众不同。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

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莲。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

子,一派豪华富贵气派,亭上珠翠围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原来舫中妓女叫李

双亭。第三艘装成广寒宫模样,舫旁用纸绢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妓女吴婵娟一身

古装,手执团扇,扮作月里嫦娥。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

舫上全是真树真花,枝干横斜,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

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飘飘有出尘之姿,只是唯见其背。乾隆情不自

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过脸儿来?”那妓女听得有人高

吟,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荡,原来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见过的玉如意。忽听

得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起曲来。一曲既终,喝彩声中听众纷纷赏赐,元宝大大

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着李双亭轻抱琵琶,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吴婵娟吹箫,乾隆

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命和□取十两金子赏她。待众人游船围着玉如意花舫时,只

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

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

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其时正当八月中旬,湖上微

有凉意,玉如意歌声缠绵婉转,曲中风暖花香,令人不饮自醉。乾隆叹道:“真是才子之

笔,江南风物,尽入曲里。”他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一曲,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

作,写侯方域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悦,

知她唱这曲是自拟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爱卖弄才学,这次南来,到处吟诗题字,唐突胜景,作践山水。众臣工匠恭颂句句

锦绣,篇篇珠玑,诗盖李杜,字压钟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游,竟然见赏于名

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荣,而全凭自身真材实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

貌,子建般才。当年红拂巨眼识李靖,梁红玉风尘中识韩世忠,亦不过如此,可见凡属名

妓,必然识货。若不重报,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赏赐黄金五十两。沉吟半晌,成诗

两句:“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

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

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是以顷刻之间,缠头纷掷,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

四艳为多。时近子夜,选花会会首起始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妓焦急,湖

上游客也都甚是关心。乾隆对和*低声说了几句话。和*点头答应,乘小船赶回抚署,过了一

会,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

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

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又有一个豪客叫道:

“我赠吴婵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

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

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和*叫道:“我们老爷有一

包东西赠给玉如意姑娘!”将包裹递了过去。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

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

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精品?”命下人展开书画。乾隆对和*道:“你去问问,会首

船中的是些甚么人?”和*去问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

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听说袁枚爱胡闹,果然不错。”第一卷卷轴一展开,

袁枚和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那

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著,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

酒,见是祝允明法书,连叫:“这就名贵得很了。”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

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袁枚心知有

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甚么来头?”他称为“沈

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

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

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子。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

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沈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会会如何?”船上右边

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是滑稽诙谐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

道:“咱们一过去,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珍贵,自然是玉如意得状元

了。”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甚么宝物,不妨也瞧瞧。”

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涟漪,扁舟时荡晴晖。处处青

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昔年曾到狐山,苍滕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

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赵孟□书”五字。郑板桥道:“微有秀气,笔力

不足!”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袁才子大声宣

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玉如意,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彩声四起。袁枚等见

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

处,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难辨。大家怕这风流韵事被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

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乾隆正要回去,忽听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

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和*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和*应了,正要过

去,乾隆又道:“你莫说我是谁!”和*道:“是,奴才知道。”游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

跨过船去。过了片刻,拿回一张纸笺,递给乾隆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

老爷。’”乾隆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

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字迹殊劣,笺上却是香气浓郁,触鼻心旌欲摇。乾隆笑

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玉如意的花舫已摇开了。他贵为帝皇,后

宫妃嫔千方百计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几时受过女人的推搪?可是说也奇怪,对方愈是若即

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十分新鲜,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传下圣旨:“叫舟子快划,追上

去!”

众侍卫见皇帝发急,再不乘机尽忠报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

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忠”字当头,戮力王事,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

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悄立船头,心逐

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隐隐传出一声声若有若无

的低笑柔语。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乾隆掷来。白振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

“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金钩铁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绝枝,阵上

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

宗匠的风范,出手更不落空。众侍卫一见无不暗暗喝彩。没料想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

忙递给皇帝。乾隆接过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打开一看,包着一片糖

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

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

不一会,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见玉如意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头来,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

了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和*大叫:“喂,

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车。”但

深夜湖边,却哪里去找车。

白振低声嘱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

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圆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

的。乾隆上了车,褚圆亲自御车,众侍卫和内侍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褚圆抖擞精

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白振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这妓女家中

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红花会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阴谋诡计,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调

人手,赶来保护。玉如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

名男子下车拍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

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车来,见乾隆站在一旁,忙过去

请安,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乾隆一笑

进门。

褚圆抢在前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按剑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驾,又防嫖客争风呷

醋,敌踪一现,自当施展“达摩剑法”,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铁链系

裤,再也不怕无尘长剑削断裤带了。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

得正盛。乾隆随着玉如意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白振在厢房中巡

视一周,细听床底床后都无奸人潜伏,背脊在墙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弹,察知并无复壁暗

门,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来摆下酒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

宵夜酒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

*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

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乾隆也举杯饮尽,笑

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玉如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

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乾隆一听大

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

夜,悄悄道:“外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啦。”哪知给躲在隔

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

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论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泽自不可同日而

语,当下连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革职留任、戴

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统率兵丁赶到,将巷子团团围住,他手下的总兵、副将、参

将、游击,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抄。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

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古往今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

次嫖得最为规模宏大,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让焉。后人有

“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生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安上炕。湖上选歌征色,帐中

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谁防?屋顶金钩铁掌。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无

事,鸡犬不惊。到太阳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床前放着乾隆的

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哪知从卯时等到辰

时,又等到巳时,始终不见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窗外低呼:“老爷,要吃早点了

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暗暗吃惊,转身去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高声音连叫两声:“老爷!”

房里无人答应。和*急了,却又不敢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

叫老鸨去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军门此计大妙。”三人去找老

鸨,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个不见。三人大惊,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

面仍然毫无声息。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声,门闩

已断。

和*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哪里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

晕了过去。白振忙叫进众侍卫,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

细细瞧了,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没有。众人又害怕又惊奇,整夜防守得如此严密,连一只麻雀

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眼睛,怎么皇帝竟会失踪?白振又再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无复门机关,

敲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众

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无措,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正是:皇上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象牙床。那晚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

酒,已有点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如意替他宽

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乾隆觉枕

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

子,还不快来!”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睁怪眼,腮边浓

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

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

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

进来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

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带到哪里?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

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漫无止

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

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

峰,最后突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人前来理睬。将

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

凝神静听,又听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阵怒啸而过,

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

声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如此挨

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

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听去,

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

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

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

中虽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毒药。”乾隆大喜,坐

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

时,已帮他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那人骂

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

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

中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声,道:“老子没空!”这

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无人不怕。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

握之中,皇帝的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见你们姓陈

的首领。”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

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

月,不由得暗暗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

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

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听见。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山,

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

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

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

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

他的屁股。”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

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

故。甚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甚么山西的白

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

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

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

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人。乾

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次日早晨,

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

恶煞般的模样,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我要见你

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

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

半山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

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

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

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

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

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

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

竟是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又过了

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

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三个

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

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

不置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

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

的汾酒,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十分惶恐,说道:

“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

们粗人喝喝还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

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

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

“是小人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

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

说着伸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别吃

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群

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

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

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

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

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

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

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不

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

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

刻。”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啷

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蒋四根道:“饿乜?我好

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

可是当政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

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

餐。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树皮草

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

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

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

果真有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转身向上层走去,群

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来接驾。”乾隆不理。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

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

御厨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奇

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

人说皇上在这儿,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子□豆腐”、一碗“葱椒羊

肉”、一碗“冬笋大炒鸡□面筋”、一碗“鸡丝肉丝奶油□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

烧”,都是他平日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张安官添

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

正要举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仲英道:“爹,猫咪饿

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

口。周绮和众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

血而死。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给他们……

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

杀便杀,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

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骂。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

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菜

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

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

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原

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

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个

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

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

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

不济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

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

他容易就范。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

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

出。城里城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

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

事,日后谁都不会追究。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

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想必是红花会犯驾,出事后立

时大举在各处搜查,哪知全城红花会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抓到。第

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

后。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之糟,谁都不敢设想。正自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

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道:“有这等

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寝殿外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

了。”福康安并不吃惊,反而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皇上失踪有关。说不定反

可找到些头绪。”众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鼻一阵血腥气扑了

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乾

隆睡觉之时,向有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皇帝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

人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

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透。白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剑

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想来刺客行动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

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

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

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不

错!刺客也是谋叛行刺,哪知皇上却不在这里。”白振道:“两位所料甚是。如杀侍卫的是

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红花会,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

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此外哪里又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红花会人众已

难对付,突然又现强敌,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

迹,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可秀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

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春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

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寻皇帝。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

迹,沿湖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

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

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

手狠辣,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伤口部位,心

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

而来?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

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

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条地道,这才

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

从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

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翻阅万卷

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

撰,常以一字代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

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讽刺……

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

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

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岭便以主碧云’

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

狱里去的,或者由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说这‘哥罐’的诗

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

媳妇钗花于须,儿子视俏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击罐而破

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天下,周说颇有见地。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

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寻?

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

醒恰三更,喧闻万马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明当陟尖

峤,广益竭吾诫。”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帝(?)“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

翌日拟往巡游。但山字平声,碍于平平平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平可仄

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

不失为乾隆诗体。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补

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

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

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海宁

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

诗云:“设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也觉有奇讶,

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

“无事仍”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

“急愁塘与堰,懒听管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

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

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

海宁“观湘楼”诗云:“南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江水

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

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贤

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

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当

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

三天早晨,忽有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家

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当

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

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

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

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还请如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

道:“请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强健,

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

飞,快过做诗十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子”。陈

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

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

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

会有第三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陈

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

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这句话语音柔和,声

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

甚么?”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

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

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无力,瘫痪在椅中。陈家洛道:

“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

这镜子里照照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站

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

两人年岁不同,容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

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

无损伤,并无做下难以挽救的事来。”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

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

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

中,将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

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

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

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

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

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红花会已

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

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实则这年

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

一块朱记,这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把当年喂奶的乳

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更得悉了详情。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祯的侧妃钮

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

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

泄漏出去。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

允祯知父皇此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允禄、允□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

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万

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

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

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就强行换了一

个。允祯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哪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后来就是乾

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

爱。这年弘历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

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之时,弘历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

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

去打它一枪。”康熙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说弘历九岁击毙大

熊,可以夸示群臣。弘历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

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弘历转身回来,刚要上马,哪知黑熊没

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将之击毙。康熙吃了

一惊,对侍卫们道:“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时那熊站了起来,那还有

命么?”从此康熙认为弘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为得宠。允祯后来能做皇

帝,实颇仗这假儿子之力。是以终雍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一来是报答,二来是

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至于换到陈家的女儿,本是公主,后来嫁给

常熟蒋溥。蒋溥的父亲蒋廷锡于雍正初年任户部侍郎,其时陈世倌任山东巡抚,两人共同治

水有功。陈蒋二人后来都入内阁。蒋溥由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而大学士,终乾隆

一朝,蒋家荣宠不衰。据常熟故老相传,蒋溥陈夫人所住的楼堂,当地都称为“公主楼”。

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只得把陈

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问

起,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口气,知道已悉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

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之劳,心头颇为自

疚。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还有甚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

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鞑子来欺

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

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

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下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兄弟相会,亲近还

来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

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

“开国之主?”陈家洛道:“正是,做汉人的皇帝,不是满清的皇帝。”乾隆一听此言,已

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满人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

贼作父,为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

这几句话,不由怦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自己说词已经见效,续道:“你现今做皇

帝,不过是承袭祖宗余荫,有甚么希奇?你看看这人。”

乾隆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去,见一个农夫在远处田边挥锄耕作。陈家洛道:

“要是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却须得在田间锄地了。”

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体会陈家洛的话,不由得爽然苦失。陈

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

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

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

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汉人后,曾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服汉

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倘若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满人赶出关外,重还

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实可上比刘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话,忽听

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

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人。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隐隐听到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塔高十三层,乾隆与

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听不清楚下面说话。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了塔

中,忽然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一阵连珠弹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陈家洛正在奇怪,不知两人四犬是甚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身法迅疾无比,夹手

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他项颈劈落。孟健雄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格时,被那人用弹弓

弓端在腰里一戳,截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这人刚进塔门,塔里便

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安健刚。又听得塔内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

哨声大作,连连报警。

乾隆眼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四下*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

人,马家父子此时才发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待到发现,敌已入塔。这两人身手如此矫

健,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之金钩铁掌白振尚要胜得一筹。

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得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狼犬吠叫声响成一

片,那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狼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

器来,一是单刀,一是软鞭。陈家洛认得是周琦和心砚所用,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

不知两人是否遇险,甚是担心。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脸有忧色,知道自己手下

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见他转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条大汉手舞大铁桨,将四条狼

犬打出塔来。周绮和心砚抢出来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刚进去。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直如四头豹

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给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然猛扑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

一时也无法取胜。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挥,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

乘机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臂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见四犬就要给

蒋四根和心砚尽数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有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甚是奇特。四犬一

听,立即掉头,向外奔去。周绮和心砚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敌人来攻。陈家洛

见敌人在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哥,第五层的九哥和第六层

的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己

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

人,正是徐天宏。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脚。陈家洛大吃一

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

头,却无暗器射来,徐天宏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檐角之上。这时距离已

近,看清敌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满头白发,竟是个老太婆。她背插单剑,双手空

着,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无刀,想来已被敌人打脱,左手铁拐使招“一夫当

关”在胸前一横,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儿崽子,莫想再骗你奶奶!”夹手

来夺单拐。哪知徐天宏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揭起塔顶瓦片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迎面

一掌,把瓦片击得粉碎,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似已被另一人缠住,始终没出来

相助。徐天宏武功远不及那老妇,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他声东击西,又支持了几招。周绮

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妇恶斗,眼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

爸,快动手哪!”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也早见两个徒弟被打倒,义子处境危险,探身窗

外,叫道:“甚么人在这里撒野?”两枚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妇掷去。铁胆未到,那老妇忽

然如飞般直纵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叮叮叮

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批暗器纷纷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却是守在第九层

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周仲英铁胆打空,拍拍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

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胸

口袭来。他身子临空,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若是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必被敌人

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在面前一立,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

掌,落个两败俱伤。敌人见周仲英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

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惊心:“这人是谁?”当即跳开,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和

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此人身材却比双侠还高了些,一个鹰

钩鼻,脸色红如朱砂,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神威凛凛,武功好得

出奇,心想:“这样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

兄弟虽不能胜,也不致落败,不必过去相助,向下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正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宏大叫:“绮妹,退开退开。”

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便走。那老妇不追,待要上跃,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

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大骇,返

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发出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

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中“寒江独钓”招数,身子向外

一挫,全身悬空塔外,只以左脚勾住塔角飞檐。当的一声大响,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

瓦碎片四溅。那老妇避开铁胆,又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当路,那时周绮

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与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

明人,自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临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性。这次听徐天宏叫她

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刻。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

妇仍然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挺刺,却总是差了尺许,

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

来,周仲英迎上抢过周绮,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他刀法精奇,不敢轻敌,退

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顶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

声若洪钟,送将下来。那老妇一听,不再和众人缠战,飞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

扳,借势又翻上了第八层。这一层上已无人阻挡,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层上。她从下面打上来

时,知道每层守御之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

手,平地拚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厉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

顶,忽觉手上一震,长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险脱手。

那老妇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

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一剑迎面刺到。那老妇以攻为

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三式解开。老妇见他化解时举

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

汉子,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

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

两人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

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

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马匹奔驰声。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

口向陈家洛禀报:“在塔外巡哨的头目来报,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边过来,方向对正六和

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定是对

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

大喜,知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陈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预备弓

箭!”马善均在塔下答应。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直窜上来,常氏双侠和周

仲英在后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

层。那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到紧处,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

第十二层正是监视乾隆之处,不再追赶,腰间取出飞抓,迎风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双掌

斜举,抢在他身前两步。兄弟两人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

眼见情势,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他执刀跳进,

吃了一惊,却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招。那老妇剑法迅速无比,赵半

山展开太极快剑,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战

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岂知那老妇逼得甚紧,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

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和周

绮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闪烁,打得激烈异常,尽皆骇然,忽见

赵半山衣袖中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摆,便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

石”,把老妇迫退一步,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吧。”卫春华愕然止

步。赵半山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层上,一别十余年,想他武

功必然精进,定可制住这老妇。众兄弟均佩他云天高义,却未见识过他的超妙剑术。”他任

由老妇上去,意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那老妇

见他谦退,举剑施了一礼,说道:“好剑法!”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

啊,干么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

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

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

他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料也无能为力,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奔

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悄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时,只道陆菲青定在和那老妇斗剑,哪知

室中空荡荡地竟无人影。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得刀剑交并,铮铮有

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正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刀大力沉,

一个剑走轻灵,一时不分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观战。徐天宏一打手势,

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饶你不死!”老妇见身陷重围,

并不畏惧,刷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

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拉桌子,挡在胸前,贴

墙而立。周仲英一刀急斩,险险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

吗?”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一跃上桌,突然举剑当

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他急扑过去,一招“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既快且

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来搭救,哪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

然失色,手足无措。陈家洛虽然站在乾隆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是不及抵挡,立即

左手双指一骈,向老妇胁下要穴点去,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

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抓出,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

法中的厉害招数,和点穴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家洛只要腕脉被抓,当时就得全身瘫软。就这

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

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

娴熟,见他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不料陈家洛的

“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

出,陈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

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陈

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哪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

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甚么朋友?你是皇

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甚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

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晚辈。那

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

脸,来做清廷走狗?”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

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那老妇转向陈家

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

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哪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

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

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吗?”陈家洛点点头。周绮见他吞吞吐吐,

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

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

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那老妇身子稍侧,不受这礼,森然问道:“既说是一家人,干么

你们却帮皇帝,不让我杀他?”

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这老太婆却神态倨傲,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

已从窗口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那老妇咦了一声

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

陈家洛道:“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请来的。我们只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

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拦截。两位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没能拦住,

以致生了误会。”其实红花会群雄已把二人截住,众人都知他这话是谦逊之辞。那老妇忽然

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闻回答,忽然飕的一声,塔下一

枝箭直射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颤动,厉

声喝道:“无信小辈,怎地又放暗箭?”陈家洛道:“前辈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

得罪,回头叫他们赔礼。”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

一箭射到。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将六和塔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

窗口有人探头就射箭上来。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

杀。”赵半山应声下去。

周仲英道:“这位是雪雕关老师父吧,在下久仰得很。”那老妇正是雪雕关明梅,是秃

头老者陈正德的妻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雕,合称天

山双鹰。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周仲英周老英雄。”

关明梅道:“嗯,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口大叫:“当家的,快下来,

你在干甚么呀?”她正说得好好的,夹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周仲英道:

“陈老师父在和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个眼色。双

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视。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上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

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心想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

那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关明梅却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

失闪。众人刚到室门,只见白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栖剑

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群雄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又已拆了十余

招。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到两

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见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见

两人越斗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

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陈正德杀得

性起,剑招连绵,剑锋不离敌手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

向左一闪,还了一剑。两人又交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红花会!”陈正德一

怔,说道:“是吗?”他势道微缓,高手斗剑,直无毫发之差,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

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后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陈正

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两人又斗数十

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的绝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

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包藏八十一路奇变。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尘右臂直劈

下来。无尘向左侧让,陈正德长剑突然上撩,“夜半烽烟”,迅捷绝伦。哪知无尘没了左

臂,这时反占便宜,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喉。陈正德这剑撩了个

空,心头一惊:“老胡涂!他没左臂,我怎地使上了这招?”心念甫动,无尘长剑剑尖已指

到咽喉。来剑势若电闪,陈正德再也不及闪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已不免两败俱

伤。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将陈正德来袭之势让过,回剑接住来剑,只听当

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绝。

无尘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各运内力,势均力敌,两柄纯钢的长剑相

交处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将两

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得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

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双剑齐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才收住势子,各持半

截断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无尘见从梁上跳下

来的是陆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剑!”陈正德红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陆菲青笑

道:“秃兄,你不认得小弟了吗?”陈正德一呆,向他凝视片刻,突然惊叫:“啊,你是绵

里针。”陆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陈正德道:“你怎么在这里?”陆菲青不答他问话,

插剑入鞘,回身向关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关明梅喜

叫:“陆大哥!”原来陆菲青在第十一层上守御,见天山双鹰攻上,二人生具异相,虽然多

年不见,仍是一眼即知。陆菲青和他们夫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侠士高人,决不会给清廷做

走狗,何以拚命向监禁乾隆之处攻来,必有原因,决定躲起来看个究竟,因此关明梅闯到第

十一层时无人阻截。他见关明梅剑刺乾隆,和陈家洛等说明误会,就比众人先一步上了第十

三层,躲在梁上,他轻功卓绝,陈正德和无尘又斗得激烈,都没留心。他见两人奋力相拚,

时候久了必有损伤,于是削断两人长剑,解了僵持之局。陈正德道:“哼,陆老弟,你的剑

真是宝物!”陆菲青知道此老火气极大,笑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且放在我这里的。”

原来这便是张召重的凝碧剑,骆冰在狮子峰上取来后交给了总舵主。陈家洛以这是武当派历

代相传的名剑,转交给他。陆菲青又道:“亏得这把剑好,否则两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

有哪一人解拆得开?”这句话把陈正德和无尘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陆菲青道:“不打

不成相识,陈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于是从陈家洛起,逐一引见了。陆菲青道:“我只

道你们两位在天山脚下安享清福,哪知赶到了江南来杀皇帝。”关明梅道:“你们都见过小

徒霍青桐,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伦领兵抵抗,敌不过

清兵人多,连吃了几个败仗。后来清兵的粮草在黄河边上给人劫了……”陆菲青插嘴道:

“那便是红花会的各位英雄,为了相助木卓伦老英雄而劫的。”关明梅道:“嗯,在回部时

我也听人说起过。”望了陈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这短剑给你。”陈家洛道:“那是

在此之前,木卓伦老英雄率众夺还经书,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关明梅道:“夺还经书,你

们也帮过忙的。回人说起来,把你们说成个个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说今日相见,

却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没粮草,败了一仗,木卓伦便提和议,双方正在停战商

谈,哪知兆惠得了粮草,又即进攻。”陆菲青道:“满清官兵原本不守信义。”关明梅道:

“回部百姓给清兵害得很惨,木卓伦老英雄抵敌不住,邀我们去商量。我们夫妇本来并不想

理会这种事……”陈正德插口道:“都是你,现下又来撇清。”关明梅道:“怎么都是我?

你瞧着清兵在回部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心里安么?”陈正德哼了一声,又要接嘴。陆菲青

笑道:“你们老夫妻还是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嫂,莫理

他,你说下去。”关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说道:“我们本想去刺杀统兵的兆惠,后来一

想,杀了这个甚么狗屁定边大将军,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甚么用,不如把皇帝杀

了来得直截了当。于是便赶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说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几条狗,我们老

夫妻在杭州追踪了大半夜。原来你们是从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们一路跟踪,也钻了

一回地道。我们正自奇怪,皇帝为甚么大发雅兴,要钻地道。”陈正德道:“甚么?皇帝是

你们抓来的?”陈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简略说了。陈正德道:“这一手做得不坏,只是不够

爽快,何必饿他?一刀杀了,岂不干净利落?”无尘冷冷的道:“国家大事,岂是一刀一剑

就能办得了的。”陈正德怒道:“道长剑术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高下,道长如有兴致,再

来玩玩如何?”无尘道:“瞧你这大把年纪,还没你徒弟霍青桐这女娃子有见识。咱们是自

己人,何必再打?”关明梅笑道:“你瞧,我说你胡涂,你从来不服。现下人家也说你来

看,怎么样?”眼见老夫妻又要抬起杠来。陈正德道:“就算我没见识。”转身又对无尘

道:“咱们又不是拚命,比试一下剑法打甚么紧?你剑法确是不错,那叫甚么名堂,倒要请

教。”

陆菲青怕两人说僵了再动手,伤了和气,忙插嘴道:“你的剑法叫作三分剑术,道长的

叫作追魂夺命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技。”陈正德道:“也未必能将人追去了魂,夺得了

命。”无尘本来瞧在陆菲青份上让他一步,哪知这老头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

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群雄一

听,都待要出言劝解,陈正德说道:“我们夫妇离开回部时,说过杀不了皇帝决不回去,既

然你们不让杀,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长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

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行刺。”语声方毕,已从关明梅手中夺过剑来。陈家洛走上一步,长

揖到地,说道:“无尘道长虽然剑法精妙绝伦,但火候总还逊老前辈一筹。大家有目共睹,

何必再比?”陈正德傲然道:“陈总舵主你又何必客气?你师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们凡

夫俗子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了。我先请道长赐教,再请你教训教训我这老头子如何?”众

人都觉这个老头儿实在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和天池怪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于怀,因

此一口气发作在陈家洛身上。陈家洛忍气道:“我更不是老前辈的对手了。我恩师平时常对

晚辈说起天山双鹰,他是十分佩服的。”

陈正德一指关明梅,怒道:“你师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关明梅叫道:“当着这许

多新朋友,你又呷甚么干醋了?”群雄相顾愕然。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们两夫妻都是六

十开外的人啦,这件事吵了几十年还没吵完吗?”

陈正德横性发作,须眉俱张,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窜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

来的不算好汉。”红花会群雄都觉陈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杨成协道:“可惜四哥不在这里,

否则定可和他斗上一斗。”无尘听了这一句激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三弟,把剑给

我。”这时赵半山已从下面上来,把剑递了给他,低声道:“道长,要顾全咱们和木卓伦、

霍青桐的交情。”无尘点点头,挺剑跃出窗去。塔下的清兵见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飞蝗般

射将上来。无尘道:“咱们到下面去打,在箭丛里较量一下如何?”陈正德哪肯示弱,道:

“好极啦!”双脚一挺,头下脚上,直扑下去,从第十三层顶扑到第六层,左手在塔檐上一

扳,已在第五层塔角上立定。他外号秃鹫,轻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极,这一扑一翻,当真如一

头大鹫相似。塔中群雄齐声喝采。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陈正德持剑拨箭,仰视无尘动静。

无尘双脚并拢,右手贴腿,如一根木棍般笔直堕下。塔下清兵齐声呐喊,纷纷让开。无尘堕

到第五层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向第四层堕去,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塔檐上平平贴住,手

一使劲,赵半山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他一借劲,已站在第五层上。

陈正德见他这手功夫中轻功、内力、剑法、胆识,无一不是生平罕见,哪里敢有半点轻

忽,待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

清兵见两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个是自己人,怕有误伤,当下停弓不射。无尘道:

“咱们各掷一箭,引他们放箭!”陈正德道:“好!”两人各从塔顶捡起一枝箭,以甩手箭

手法甩了下去,射伤了两名兵卒。塔下清兵高声呐喊,千箭齐发。这时离地已近,每一箭射

中都可致命,两人攻防相斗,同时拨打下面射上来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说从所未有,群雄都

奔到第六层观看。关明梅暗暗担忧,心想这道人剑法狠辣异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

昔日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现下身处高塔,清兵箭如骤雨,实是凶险万分,手中暗扣三

粒铁莲子,站在窗口相护。

两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连在第十二层上看守乾隆的常氏双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

观战。两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乾隆双手柔软细嫩,给常氏兄弟这对精擅黑

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

能做诗题字,天下精品书画,名胜佳地,倒可少遭无数劫难。此时乾隆虽知来了救兵,但自

己身在红花会手中,倘若他们败了,老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心想宁可让红花会得

胜,听陈家洛口气,定可释放自己。塔角上双剑于万箭攒射中狠斗,胜负难决。陈家洛大

叫:“两位剑法神妙,不必再比了。”两人斗得正紧,哪里停得住手?陈正德心想:“这道

人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取胜。”他逞强好胜,缓缓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背朝塔下清

兵,这显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须打成平手,无形中已然胜了对

方。

无尘见他故意抢占恶劣地势,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

出追魂夺命剑中上八路剑法,专刺他面目咽喉,剑尖映日,耀眼生花。陈正德连拆三剑,暗

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箭射了上来。陈正德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

刺无尘右臂,同时那些箭枝也向无尘射来。无尘剑拔箭杆,左腿疾起,向陈正德太阳穴踢

去。陈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惊,吸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

枝箭劲急异常,突向他背后射到。这箭是清宫侍卫中高手所发,来得极快,他向后疾退,恰

是以背迎敌。关明梅叫声:“啊哟!”发铁莲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齐声惊呼。无尘忽施

“马面掷叉”绝技,长剑脱手,把那枝箭碰歪,长剑和箭枝同时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

气,刚要喝采,下面又射来数箭,无尘手中没剑,无法拨打,只得闪避。关明梅铁莲子发

出,打落三箭,陈正德也回身拨打。两人本来狠命厮拚,这时却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为不

解。白振见无尘手中没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较艺曾输在这道人手上,心中记恨,叫箭手齐射

无尘。一时羽箭蝗集。无尘东躲西避,闹了个手忙脚乱。陈正德叫道:“别怕,我给你挡

住!”挺剑上来,正要拨打,忽然第六层窗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

间双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掷箭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

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一个人便似生了几十条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

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清兵队中兵将侍卫衷

心佩服,彩声如雷。赵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谢。众官兵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

掌。

三人纵身跃入塔中,群雄都过来道贺。陈氏夫妇这时才真心钦佩无尘、赵半山的武功,

对无尘舍己救敌的侠义心肠尤为敬服。众人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

宏道:“我去叫皇帝压服他们。”说罢飞步上楼。过了半晌,只见乾隆从第七层窗口探出头

来,叫道:“我在这里。”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领众人,伏地高呼:“万岁!”

乾隆叫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别吵!”隔了一会,又道:“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

奉旨,勒兵后退。陈家洛笑道:“七哥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官兵,这比冲下去大杀一阵好得

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宝也,与其杀之,不如用之。”群雄听得陈家洛掉文,尽皆大笑。

卫春华望着清兵后退,见他们队伍中有几名猎户牵着猎狗,说道:“我正想不通他们怎

会找到这里,原来他们也带了狗。”从小头目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飕飕两箭向塔下射

去,只听得几声长嗥,两条狗被射死在地。清兵发一声喊,退得更快。陈家洛向陆菲青道:

“陆周两位前辈,请你们陪陈老前辈、关老前辈说话,我上去和皇帝再谈。”众人都道:

“总舵主请便。”他上楼时红花会群雄都站起来相送,陆周两人也欠身为礼。陈正德和关明

梅见陈家洛形容清贵、丰神俊雅,年纪又轻,群豪对他却都执礼甚恭,颇以为异。

陈家洛走到第七层上,常氏双侠和徐天宏行礼退出。乾隆嗒然若失,闷坐椅上。陈家洛

道:“你打定了主意没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

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

之人,庆幸我爸爸姆妈生了你这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哪知道……”乾隆问道:“哪知

道怎样?”陈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

道:“我甚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匹夫之勇,有甚么可

贵?可是图大事、决大疑,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能了。”乾隆怫然而起,道:

“天下建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而成的?”陈家洛道:“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

事之初,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势,不得不从。宋太祖如无陈桥兵

变,岂有黄袍加身?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

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语,颇为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

远胜李渊、赵匡胤。只要你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立时听你指挥。我可拍

胸担保,他们从此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点头,心下尚还有一份顾虑,却是不便出口。陈家洛猜到他心意,说道:“我

只要见哥哥把满清胡虏赶到关外,那就心满意足。那时要请你准我归隐西湖,和我手下这些

兄弟们赏花饮酒,共享太平,以终余年。”乾隆道:“这是哪里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

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话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

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君臣之礼,兄弟之义。”

乾隆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去了心中顾虑,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

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

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

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

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明日就动身亲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

来,你先来御林军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统率护军、骁骑、前锋三营,过些时候,

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天下各省兵权也慢慢交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

书,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计谋深

长,何愁大事不成。”当即跪下行君臣之礼,乾隆忙伸手扶起。陈家洛道:“今日之事,须

和众人立誓为盟,不得反悔。”乾隆点点头。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

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群雄入内。陈家洛说明乾隆已允

驱满复汉,朗声道:“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泄露机密,天诛地灭。”

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陆菲青道:

“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酒!”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从来不相

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

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我们这对老骨头

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我们是不喝的了。”陈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

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厉声说道:“要是谁狼心狗肺,负义背盟,出卖朋友,坏了大事,

这就是榜样!”手指一发力,砖石都碎成细粉,簌簌而落。乾隆见墙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

惊骇。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

必多嘱。但愿皇上不可三心两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尽管放心。”陈家洛

道:“好,我们送皇上出去。”卫春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过来迎接皇上!”李可秀与

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红花会又使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见乾隆果然从塔中走出,忙

伏地迎接。白振牵过马来,乾隆上了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几日

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怪,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臣该死!”当下前后拥卫,旌旗

招展,打起得胜鼓,威风凛凛的奏凯回杭。只是金鼓声中,偶夹几声猎犬的“汪汪、呜

呜”,略嫌美中不足。

红花会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日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

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别多年的陆老弟重逢,实在高兴得很。得与无尘道长两番交手,更是

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别过。”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

务必要请多住几日,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师父本领比我大得

多,你向我请教甚么?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我

是甘拜下风。”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

有。”关明梅又道:“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忽

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禁愕然,

无辞以对。那边陈正德叫道:“喂,你蝎蝎螫螫的,跟人家年轻小伙子谈甚么心?好走

啦!”关明梅眉头一皱,转身过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条大狗从树林中奔了出来。两夫妇向

群雄施了一礼,带了四犬便走。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去哪里?”两人不答,不

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常氏双侠愤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

卖老。”常伯志接口道:“没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

吧。”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应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物

事,现下咱们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都无异议。

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日到了于潜,又一日上山

来看文泰来和余鱼同。

第十二回 盈盈彩烛三生约 霍霍青霜万里行

山上林木荫森,此时已是深秋,满山都是红叶,草色渐已枯黄。山上小头目得到消息,

通报上去,章进下来迎接。陈家洛不见骆冰,心中一惊,怕有甚意外,忙问:“四嫂呢?四

哥、十四弟好么?”章进道:“十四弟没事。四嫂说去给四哥拿一件好玩的东西,已走了两

天,你们途中没遇上么?”陈家洛道:“甚么东西?”章进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这两

天伤势大好啦,整天躺着闷得无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谁家倒霉。”赵半山

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这么大了,还像孩子般的爱闹,将来生了儿子,难道也把这门祖

传的玩艺儿传下去。”群雄轰然大笑。群雄谈笑上山,走进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

来。他正躺在藤榻上发闷,见群雄进来,大喜过望,起身迎接,众人把经过情形约略一说,

到对面厢房去看余鱼同。各人蹑足进门,忽听一阵呜咽之声。陈家洛过去揭开帐子,见余鱼

同脸朝床里,背部耸动,哭泣甚悲。这一下颇出众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迈之人,连

骆冰、周绮等女子都极少哭泣,见他悲泣,均觉又是惊奇又是难过。

陈家洛低声道:“十四弟,大家来瞧你啦,觉得怎样?伤势很痛,是不是?”余鱼同停

了哭泣,却不转身,说道:“总舵主、周老爷子、师叔、各位哥哥,多谢你们来探望。恕我

不起身行礼,伤势这几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脸烧成了丑八怪,见不得人。”周绮笑道:

“十四哥,男子汉烧坏了脸有甚么打紧?难道怕娶不到老婆吗?”众人听她口没遮拦,有的

微笑,有的便笑出声来。陆菲青道:“余师侄,你烧坏脸,是为了救文四爷和救我,天下豪

杰知道这事的,哪一个不肃然起敬?哪一个不说你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你的脸越丑,别

人对你越是敬重,何必挂在心怀?”余鱼同道:“师叔教训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

来。原来他自来天目山后,骆冰朝夕来看他伤势,文泰来也天天过来陪他说话解闷。他自知

对骆冰痴恋万分不该,可是始终不能忘情,每当中宵不寐,想起来又苦又悔。他见骆冰、文

泰来、章进看着他时,脸上偶尔露出惊讶和怜惜神色,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烧得不成模样,几

次三番想取镜子来照,始终没这份勇气。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来,以一死报答骆冰,解

脱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对己一往情深,却是无法酬答,有负红颜知

己,又是十分过意不去。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个风流潇洒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

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别过余鱼同,回到厅上议事。文泰来抑郁不乐,说道:“十四弟为了救我,把脸毁

成这个模样。他本是个俊俏少年。现今……唉!”无尘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侠江湖,讲究

的是义气血性。容貌好恶,只没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没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

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谁笑话咱们?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开了。”赵半山道:“他是少年人心

性,又在病中,将来大家劝劝他就没事了。今天咱们来痛饮一番,和四弟庆贺。”群雄轰然

叫好,兴高采烈,吩咐小头目去预备酒席。周绮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

赶回来。她是骑白马去的么?”章进道:“不是,她说白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伤没好

全,别惹鬼上门。”杨成协笑道:“此刻咱们大伙儿都在这里了,有鬼上门,那是再好不

过。”蒋四根听得说到鬼,向着石双英咧嘴一笑。石双英绰号鬼见愁,不过这诨号大家在常

氏双侠面前从来不提,双侠绰号黑无常白无常,无常是鬼,岂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陈家洛和徐天宏低声商量了一会,拍一拍掌,群雄尽皆起立。陈家洛道:“陆、周两位

前辈请坐,下次请别这么客气。”陆菲青和周仲英说声:“有僭。”坐了下来。

陈家洛道:“这次咱们的事情办得十分痛快,不过以后还有更难的事。眼下我分派一

下。九哥和十二哥,你们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变盟之意,有何诡计。这是首

要之事,也是极难查明,两位务必小心在意。”卫石两人点头答应了。陈家洛又道:“两位

常家哥哥,请你们到四川云贵去联络西南豪杰。八哥到苏北皖南一带,道长到两湖一带,十

三哥到两广一带联络。三哥与马氏父子联络浙、闽、赣三省的豪杰。山东、河南一带,请陆

老前辈主持。西北诸省由周老前辈带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

两位在这里养伤,仍请四嫂和章十哥照料。心砚随我去回部。各位以为怎样?”群雄齐道:

“当遵总舵主号令。”陈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非筹备举事,只是和各地英豪多所

交往,打好将来大事根基,咱们的事机密异常,任他亲如妻子,尊如父母师长,都是不可泄

漏的。”众人道:“这个大家理会得。”陈家洛道:“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大伙在京师聚

齐。那时四哥和十四弟伤早好了,咱们就大干一番!”说罢神采飞扬,拍案而起。群雄随着

他步山中庭,俱都意兴激越。章进听得总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闲居,闷闷不乐。文泰来猜到

他心意,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的伤已经大好,十四弟火伤虽然厉害,调养起来也很

快。这一年教我们闷在这里,实在不是滋味。我们四人想请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让十四弟

散散心。”章进大喜,忙道:“对,对。”文泰来道:“咱们沿路游击玩水,伤势一定好得

更加快些。”陈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来道:“让他先坐几

天大车,最多过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骑马啦!”陈家洛道:“好,就这么办。”章进喜

孜孜的奔进去告知余鱼同,随即奔出来道:“十四弟说这样最好。”

周仲英把陈家洛拉在一边,道:“总舵主,现下四爷出来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实

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桩喜事,你瞧怎样?”陈家洛道:“老爷子要给七哥和大姑娘合卺

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陈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没有,乘着大伙都在这里,

大家喝了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促了一点,不能遍请各地朋友来热闹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

娘。”周仲英笑道:“有这许多英雄好汉,还不够么?”陈家洛道:“那么咱们来挑个好日

子。”周仲英道:“咱们这种人还讲究甚么吉利不吉利,我说就是今天。”

陈家洛知他顾全大体,不愿因儿女之事耽误各人行程。说道:“老爷子这等眷顾,我们

真是感激万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还跟我客气么?”

陈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绮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周绮登时满脸

飞红,道:“你说甚么?”陈家洛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绮啐

道:“呸,做总舵主的人也这么不老成。”陈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群

雄登时静了下来。

陈家洛道:“刚才周老爷子说,今儿要给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们有喜酒喝啦!”群

雄欢声雷动,纷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周绮才知不假,忙要躲进内堂。卫春华笑道:“十

弟,快拉住她,别让新娘子逃走了。”章进作势要拉。周绮左手横劈一掌,章进一让,笑着

叫道:“啊哟,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绮噗哧一笑,闯了进去。

众人正自起轰,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骆冰手中抱着一只盒子,奔了进来,叫道:“好

啊,大家都来了。甚么事这般高兴?”说着向陈家洛参见。卫春华道:“你问七哥。”骆冰

道:“七哥,甚么事啊?”徐天宏一时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骆冰道:“咦,奇了,咱们的诸

葛亮怎么今儿傻啦?”蒋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后,双手拇指相对,屈指交拜,说道:“今天诸

葛亮招亲,他要作傻女婿啦。”骆冰大喜,连叫:“糟糕,糟糕!”杨成协笑道:“四嫂你

高兴胡涂啦,怎么七哥完婚,你却说糟糕?”群雄又轰然大笑。骆冰道:“早知七哥和绮妹

妹今天完婚,就顺手牵羊,多拿点珍贵的东西来,眼下我没甚么好物事送礼,岂不糟糕?”

杨成协道:“你给四哥带了甚么好东西来了,大家瞧瞧成不成?”骆冰笑吟吟的打开盒子,

一阵宝光耀眼,原来便是回部送来向皇帝求和的那对羊脂白玉瓶。群雄都惊呆了,忙问:

“哪里得来的?”骆冰道:“我和四哥闲谈,说到这对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丽,他

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说:‘哪有你美丽啊,我不信!’是不是?”骆冰一

笑不答,原来当时文泰来确是那么说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里去盗了来?”骆

冰点点头,很是得意,说道:“我就去拿来给四哥瞧瞧。至于这对玉瓶怎样处置,听凭总舵

主吩咐。送还给霍青桐妹妹也好,咱们自己留下也好。”文泰来细看玉瓶,不禁啧啧称赏。

骆冰笑道:“我说的没错吧?”文泰来笑着摇摇头,骆冰一楞,随即会意,丈夫是说瓶上的

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红晕双颊。

无尘道:“四弟妹,皇帝身边高手很多,这对玉瓶如此贵重,定然好好看守,怎会给你

盗来?你这份胆气本事,真是男子汉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骆冰笑着将她怎样偷入

巡抚衙门、怎样抓到一个管事的太监逼问、怎样用毒药馒头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样装猫叫骗

过守卫的侍卫、怎样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说了一遍。群雄听得出神,对骆冰的神偷妙术都

大为赞叹。陆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爷子骆老弟是过命的交情,我要倚老卖老说几

句话,你可别见怪。”骆冰忙道:“陆老伯请说。”陆菲青道:“你胆大心细,单枪匹马干

出这件事来,确是令人佩服的了。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倘若这对玉瓶跟咱们所图大事有关,

要不然是为了行侠仗义,那么这般冒险是应该的。现下不过是和四爷一句玩话,就这般孤身

犯险,要是有甚么失闪,不说朋友们大家担忧,你想四爷是甚么心情?”这番话骆冰只听得

背上生汗,连声说“是”。陆菲青又道:“这晚恰好皇帝给咱们请去了六和塔,众侍卫六神

无主,只顾寻访皇帝,是以没高手在抚衙守卫,要是甚么金钩铁掌白振等都在那边,你这个

险可冒得大啦!”骆冰答应了,掉过头来向文泰来伸了伸舌头。

陈家洛出来给骆冰解围:“四哥出来之后,四嫂是高兴得有点胡涂啦,以后可千万别这

样。”骆冰忙道:“不啦,不啦!”陈家洛道:“好。现下咱们给七哥筹备大礼。喂,七

哥,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采购东西又是不便,你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快想条妙计出

来。”群雄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摇神驰,也真胡涂了,大家开

他玩笑,只是笑嘻嘻的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笑道:“武诸葛今儿变了傻女婿,那么我来出个主意吧。女家是周老爷子主婚,

那不用说了,男家请三哥主婚,陆老爷子是大媒。九哥,你赶快骑四嫂的白马,到于潜城里

采购婚礼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筹备酒席。咱们的礼就暂且免了,将来待七嫂生了儿

子,大家送个双份。各位瞧这样好不好?”卫春华和孟健雄答应着先去了。赵半山道:“男

方主婚还是要总舵主担任,待会我来赞礼就是了。”陈家洛谦逊推让。众人都说当然应由首

领主婚,陈家洛也就答应了。到得傍晚,孟健雄回报说酒席已经备好,只是粗陋些,众人都

说不妨。又过半个时辰,卫春华也回来了,各物采购齐备,新娘的凤冠霞帔也从采礼店买了

来。

骆冰接过新娘衣物,要进去给周绮打扮,见连胭脂宫粉也都买备,笑道:“九哥,你真

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福气,将来做你的新娘子?”卫春华笑道:“四嫂,你莫开玩

笑,咱们今晚想个新鲜花样闹闹新郎新娘。”骆冰拍手笑道:“好啊,你有甚么主意?”蒋

四根等听得他们商量要闹新房,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出主意。卫春华道:“四嫂,你把皇帝

身边的玉瓶盗来,大家确是服了你。不过刚才陆老前辈也说,要是大内的高手都在那边,只

怕也没这么容易得手。”骆冰笑道:“偷盗是斗智不斗力的玩意,我虽打不过人家,也未必

就盗不出来。”卫春华道:“照啊!咱们七哥是最精明不过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东

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骆冰笑说:“偷他甚么啦?”卫春华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

后,把他们的衣服都偷出来,教他们明朝起不得身。”章进等都轰然叫好。赵半山过来笑

问:“这么高兴,笑甚么了?”蒋四根把他推开,道:“这里没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赵半

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诉徐天宏,不许他听。赵半山走开之后,杨成协道:“咱们对付皇

帝,也是这法子,教他没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这件事难得很,我瞧你不成。”骆冰皱

起眉头不答,心想:“这件事的确不好办。玩笑又开得太大,对不起绮妹妹。”但听杨成协

一激,好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要是我偷到了怎么办?”卫春华道:“这里八哥、十

弟、十二弟、十三弟连我一共五人,我们打一副纯金的马具给你那匹白马,式样包你称心满

意。”骆冰道:“好。就是这样办。要是我偷不到,我绣五个荷包,你们每人一个。”杨成

协和卫春华齐道:“好,一言为定。”蒋四根笑道:“这荷包可不能马马虎虎,偷工减

料。”骆冰笑道:“咦,四嫂会欺你吗?你们可不许去对七哥七嫂说。”杨成协等齐道:

“那当然,我们宁可输给你,好瞧热闹。”六人商量已定,分头去帮办喜事。骆冰这个赌是

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对付周绮倒好办,徐天宏却智谋百出,说到用计,不是他的

敌手,只好随机应变,走着瞧了。

一会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彩绘花烛,徐天宏长袍马褂,站在左首。骆冰把周绮扶了出

来。赵半山高声赞礼,夫妇俩先拜天地,再拜红花老祖的神位,然后双双向周仲英夫妇和陈

家洛行礼。周仲英和周大奶奶还了半礼。陈家洛不受大礼,也跪下去还礼。周仲英在旁边连

声谦让。新夫妇又谢大媒陆菲青。新夫妇交拜毕,依次和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

等见礼。心砚把余鱼同扶出来坐在椅上。他脸上蒙了块青布,露出两个眼珠,也和新夫妇见

礼。大厅中喜气洋溢。余鱼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凤求凰》。群雄见他心情好转,更是高

兴。开上酒席之后,众人轰饮起来,无尘执了酒壶叫道:“今晚哪一个不喝醉,就不许

睡……”语声未毕,突然手一扬,一把酒壶向庭中的桂花树上掷去。

酒壶刚掷出,卫春华和章进已跃到庭中。两人饮酒之际未带兵刃,空手纵到桂花树下。

那酒壶并未击中谁人,掉了下来,卫春华伸手接住。章进跃上墙头,四下一望,并无人影,

回来报知陈家洛,请问要不要出去搜索。陈家洛笑道:“今儿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别让鼠辈

败坏了兴意。咱们还是喝酒。”轻声吩咐心砚:“带几名头目四下查看,莫让歹人混进来放

火。”心砚答应着去了。群雄见他毫不在乎,又兴高采烈斗起酒来。陈家洛低声对无尘道:

“道长,我也见到树上人影一晃,瞧这家伙的身手,不是甚么高明之辈。”无尘道:“不

错,让他去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朗声笑道:“道长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双鹰不

敢小觑了咱们。来,大家同敬一杯。”群雄都站起来与无尘把盏。无尘笑道:“天山双鹰果

然名不虚传。陈正德那老儿要是年轻二十岁,老道一定不是他对手。”赵半山笑道:“那时

他身手虽然矫健,功夫又没这么纯了。”那边席上章进和石双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来越大

声。杨成协、蒋四报两人联盟和常氏双侠斗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碗黄酒。文泰来和余鱼同

身上有伤,不能喝酒吃油腻,坐在席上饮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鱼同说笑解闷。吃了几个

菜,新夫妇出来敬酒。周仲英夫妇老怀弥欢,咧开了嘴笑得合不拢来。周绮素来贪杯,这天

周大奶奶却嘱咐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来敬酒,大家不住劝饮。她很想放怀大喝,但想起

妈妈的话,无奈只得推辞,心头气闷,不悦之情不觉见于颜色。卫春华笑道:“啊哟,新娘

子在生新郎的气啦。七哥,快跪快跪。”蒋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

郎跪了,头胎就生儿子……”周绮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说道:“你又没儿子,怎么知

道?真是胡说八道!”众人见周绮天真烂漫,无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着尽摇头,连声叹

道:“这宝贝姑娘,哪里像新媳妇儿。”

骆冰轻轻对卫春华道:“你们多灌七哥喝些酒,帮我一个忙。”卫春华点点头,和蒋四

根一使眼色,两人站起来敬新郎的酒。徐天宏见他们鬼鬼祟祟,知道不怀好意,今天做新郎

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干,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摇摇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

爱惜女婿,连说:“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刚扶他到内房休息。杨成协等见徐天宏喝醉,

对骆冰道:“这次你多半赢了。”

骆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壶,把茶倒出,装满了酒,到新房去看周绮。周绮见她进来,很

是高兴,笑道:“冰姊姊快来,我正闷得慌。”骆冰道:“你口渴吗?我给你拿了茶来。”

周绮道:“我烦得很,不想喝。”骆冰把茶凑到她鼻边,道:“这茶香得很呢。”周绮一

闻,酒香扑鼻,不由得大喜,忙双手捧过,咕噜噜的一口气喝了半壶,停了一停,道:“冰

姊姊,你待我真好。”骆冰本想捉弄她,见她毫无机心,倒有点不忍,但转念一想,闹房是

图个吉利,再恶作剧也不相干,便笑道:“绮妹妹,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本来嘛,这是不能

说的,不过咱们姊妹这么要好,我就是有甚么对你不起,做得过了份,你也不能怪我,是不

是?”周绮道:“当然啦,你快说。”骆冰道:“你妈有没有教你,待会要你先脱衣裳?”

周绮满脸通红,道:“甚么呀,我妈没说。”骆冰一脸郑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

知道。是这样的,男女结亲之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总有一个要给另

一个欺侮。”周绮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别想欺侮我。”骆冰道:“是啊,不过男

人家总是强凶霸道的,有时他们不知好歹起来,你真拿他们没法子。尤其是七哥,他这般精

明能干,绮妹妹,你是老实人,可得留点儿神。”

这句话正说到了周绮心窝中,她虽对丈夫早已情深一往,然想到他刁钻古怪,诡计多

端,却也真是头痛,心下对这事早有些着慌,但在骆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说道:“要是他对

我不起,我也不怕,咱们拿刀子算帐。”骆冰笑道:“绮妹妹又来啦,夫妻总要和美要好,

才是道理,怎能动刀动枪的,不怕别人笑话么?再说,七哥对你这么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

子砍他?”周绮噗哧一笑,无言可答。

骆冰道:“文四爷功夫比我强得多啦,要是讲打,我十个也不是他对手,可是我们从来

不吵架,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周绮道:“是啊,好姊姊……”说到这里停住了口。骆冰笑

道:“你想问我有甚么法儿,是不是?”周绮红着脸点了点头。骆冰正色道:“本来这是不

能说的,既然你一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七哥说,明儿你也不能埋怨我。”周

绮怔怔的点头。骆冰道:“待会你们同房,你先脱了衣服,等七哥也脱了衣服,你就先吹熄

灯,把两人衣服都放在这桌上。”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

你的衣服压在他的衣服之上,那么以后一生一世,他都听你的话,不敢欺侮你了。”周绮将

信将疑,问道:“真的么?”骆冰道:“怎么不真?你妈妈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这法

儿,否则怎会不教你?”周绮心想妈妈果然有点怕爸爸,不由得点头。骆冰道:“放衣服

时,可千万别让他起疑,要是给他知道了,他半夜里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换,那你就

糟啦!”周绮听了这番话,虽然害羞,但想到终身祸福之所系,也就答应照做,心中打定了

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总是好好对他。他从小没爹没娘,我决不会再亏待他。”

骆冰为了使她坚信,又教了她许多做人媳妇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话了。周绮红着脸听了,

很感激她的指点。

正说得起劲,忽然门外人影一晃,跟着听到徐天宏呼喝。周绮首先站起,抢到门外,只

见徐天宏一身长袍马褂,手中拿了单刀铁拐,从墙上跃下。周绮忙问:“怎么,有贼吗?”

徐天宏道:“我见墙上有人窥探,追出去时贼子已逃得没影踪了。”周绮打开衣箱,从衣衫

底下把单刀翻了出来。原来周大奶奶要女儿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绮执意不肯,终于把刀藏在

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骆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给我安安静静

的,这许多叔伯兄弟们都在这儿,还怕小贼偷了你的嫁妆吗?”周绮一笑回到房。

骆冰笑着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装醉!我先去捉贼,回头瞧罚不罚你。你给我看住

新娘子,不许她动刀动枪的。”一边说一边把他手中兵刃接了过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

房,听得屋顶屋旁都有人奔跃之声,群雄都已闻声出来搜敌,寻思:“咱们和皇帝定了盟,

按理不会是朝廷派人前来窥探,难道皇帝一回去马上就背盟?瞧那墙头之人身手,不似武功

如何了得,多半是过路的黑道朋友见到这里做喜事,想来拾点好处。”正自琢磨,骆冰、卫

春华、杨成协、章进、蒋四根等走了进来,手中拿着酒壶酒杯,纷纷叫嚷:“新郎装假醉骗

人,怎么罚?”徐天宏无话可说,只得和每人对喝了三杯。众人存心要看好戏,仍是不依。

徐天宏笑道:“毛贼没抓到,大家少喝两杯吧。别阴沟里翻船,教人偷了东西去。”杨成协

哈哈大笑道:“你尽管喝,众兄弟今晚轮班给你守夜。”正吵闹间,周仲英走进房,见新女

婿醉得立足不定,说话也不清楚了,忙过来打圆场,和每人干了一杯酒。大家见新郎是真的

醉了,和周绮说些笑话,都退出房去。周绮见众人散尽,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两人,不由

得心中突突乱跳,偷眼看徐天宏时,见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轻轻站起,闩上房门,

红烛下看着夫婿,见他脸上红扑扑地,睡得正香,轻声叫道:“喂,你睡着了吗?”徐天宏

不应。周绮叹道:“那你真是睡着了。”四下一望,确无旁人,又侧耳倾听,声息早静,料

想歹人已远远逃走了。这才脱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个身,滚到了里床。周绮

把他鞋子和长袍马褂除下,再想解他里衣,忽然害羞,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够了吧?我

又不想当真压倒了他。”于是依着骆冰的教导,把他袍褂放在窗边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压在

上面,回到床边,抖开棉被盖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缩在外床,将另一条被子紧紧裹住身子,

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徐天宏翻了个身,周绮吓了一跳,尽力往外床一缩,正在此时,红烛上灯火

毕卜一声,爆了开来。周绮怕丈夫醒来见到衣服的布置,想起来吹熄蜡烛,哪知脱了衣服之

后睡在男人身旁,心中说不出的害怕,无论如何不敢起来。她暗暗咒骂自己无用,急出了一

身大汗。正自惶急,灵机一动,在内衣上撕下两块布来,在口中含湿了,团成两个丸子,施

展打铁莲子手法,扑扑两声,把一对花烛打灭了。徐天宏睡得极沉,他酒量本来平平,这次

给硬劝着喝到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绮总是一惊,拥着棉被不敢动

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个不停,又过片刻,一只猫妙呜妙呜

的叫了起来。蓬的一声,窗子推开,一只猫跳了进来,在房里打了个转,跑不出去,跳上床

来。就在周绮脚边睡了。周绮见再无声息,床上多了一只猫相伴,反觉安心,迷迷糊糊合上

了眼,却始终不敢睡熟。挨到三更时分,忽然窗外格的一响,周绮忙凝神细听,窗外似有人

轻轻呼吸,心想这是弟兄们开玩笑,来偷窥新房韵事,正想喝问,猛想起这可叫喊不得,只

觉脸上一阵发烧,忙把已经张开的嘴闭上了。忽听得心砚在外喝问:“甚么人?不许动!”

接着是数下刀剑交并,又听得常氏兄弟的声音:“龟儿子好大胆!”一个生疏的声音“啊

哟”一叫,显是在交手中吃了亏。周绮霍地跳起,抢了单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时,只叫得一

声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这时再也顾不得害羞,一把将徐天宏拉起,连叫:“快醒来,

快……快出去拿贼。小贼把咱们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惊之下,登时清醒,只

觉得一只温软的手拉着自己,黑暗中香泽微闻,中人欲醉,才想起这是他洞房花烛之夕。

他心中一荡,但敌人当前,随即宁定,把妻子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她身前,拖过手旁

一张椅子,预备迎敌,只听得屋顶和四周都有人轻轻拍掌,低声道:“弟兄们四下守住了,

毛贼别想逃走。”周绮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这些掌声是我们会中招呼传讯的记

号,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们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转身搂住周绮,柔声说道:“妹

子,我喝多了酒,只顾自己睡觉,真是荒唐……”当啷一声,周绮手中单刀掉在地下。两人

搂住了坐在床沿,周绮把头钻在丈夫怀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听得无尘骂道:“这毛贼

手脚好快,躲到哪里去了?”窗外一阵火光耀眼,想是群雄点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

“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绮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绮开

了箱子,取出两套衣服来穿上。徐天宏拔闩出门,只见自己的长袍马褂和周绮的外衣折得整

整齐齐的放在门口,刚呆得一呆,周绮已叫了起来:“这毛贼真怪,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

来?”徐天宏一时也琢磨不透,问道:“咱们的衣服本来放在哪里的?”周绮含糊回答:

“好像是床边吧,我记不清楚啦。”这时骆冰和卫春华手执火把奔近,卫春华笑吟吟道:

“毛贼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骆冰假装一惊,道:“唷,怎么这里一堆衣服?”卫春华嗤

的一声笑了出来。徐天宏一看两人神色,就知是他们捣鬼,当下不动声色,笑道:“我酒喝

多啦,连衣服给小贼偷去也不知道。”骆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

笑,不言语了。原来骆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绮已经睡熟,轻轻打开新房窗户,怕撬窗时有

声,嘴里不断装老鼠叫,随即推窗将一只猫丢了进去,乘窗子一开一闭之间,顺手把桌上两

人的衣服抓了出来。杨成协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见她把衣服拿到,大为佩服,问她使的是

甚么妙法,骆冰微笑不答。众人谈笑一会,正要分头去睡,忽然心砚叫了起来,发现了敌

人。骆冰心想衣服已经偷到,正好乘此机会归还,免得明晨周绮发窘,奔到新房窗边,听得

房内话声,知两人已醒,便将衣服放在门口。这时陈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过来。陈家

洛道:“宅子四周都围住了,不怕他飞上天去,咱们一间间房搜吧。”群雄逐一搜去,竟然

不见影踪。无尘十分恼怒,连声大骂。徐天宏忽然惊叫:“咱们快去瞧十四弟。”卫春华笑

道:“总舵主早已请陆老前辈守护十四弟,请赵三哥守护文四哥,怕他们身上有伤,受了暗

算。要是没人守着四哥,四嫂还有心情来跟你们开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过咱们还

是去看一看吧,只怕这贼不是冲着四哥,便是冲着十四弟而来。”陈家洛道:“七哥说得有

理。”

群雄先到文泰来房中,房中烛光明亮,文泰来和赵半山正在下象棋,对屋外吵嚷似乎充

耳不闻。众人又到余鱼同房去。陆菲青坐在石阶上,仰头看天上星斗,见群雄过来,站起身

来,说道:“这里没甚么动静。”这一群英雄好汉连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个毛

贼,都是又气恼又奇怪。

徐天宏忽见窗孔中一点细微的火星一爆而隐,显是房中刚吹熄蜡烛,心头起疑,说道:

“咱们去瞧瞧十四弟吧。”陆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骆冰道:“咱们快

到别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还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着火把,左手一推,

房门应手而开,却是虚掩着的,见床上的人一动,似乎翻了个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点燃蜡烛,一时竟点不着,移近火把一看,原来烛芯已被打烂,陷入烛

里,显然烛火是用暗器打灭的。他吃了一惊,生怕余鱼同遭逢不测,快步走到床前,叫道:

“十四弟,你好么?”余鱼同慢慢转过身来,似是睡梦刚醒,脸上仍是蒙着帕子,定了定神

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来啦?”徐天宏见他没事,才放了心,拿火

把再到烛边看时,只见一枚短箭钉在窗格上,箭头还染有烛油烟煤。他认得这箭是余鱼同的

金笛所发,更是大感不解:他为甚么见到大伙过来就赶紧弄熄烛火?又是这般紧急,来不及

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这时陈家洛等都已进房。余鱼同道:“啊哟,各位哥哥都来啦,

我没事,请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陈家洛在他背后轻轻一拉,徐天宏会意,

当即缩手。这时群雄都已看出余鱼同床上的被盖隆起,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一人。陈家洛

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领群雄出房,对陆菲青道:“陆老前辈还是请你辛苦一下,

照护余兄弟,咱们出去搜查。”陆菲青答应了,等群雄走开,又坐在阶石上。众人跟着陈家

洛到他房里。陈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来吧!”心砚传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双侠、

章进、石双英、蒋四根都走进房来。陈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

局面颇为尴尬,可是谁也不说话。无尘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

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护他?”这一说开头,大家七张八嘴的议论起来。有

的说余鱼同近来行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为何躲在李可秀府里,混了这么多时

候。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获李可秀的事。说了一会,章进叫道:“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

是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血性男子。不过既是异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实

说,干么要瞒咱们?”群雄齐声说是。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

怕不肯说,要心砚假意送点心,去察看一下怎样?”蒋四根道:“七哥这法子不错。”周仲

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眼望陈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张。

陈家洛道:“闯进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儿一

起同生共死,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他既这么干,总有他的道

理。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只是防那人伤害于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余的事

不必查究,别伤了大伙儿的义气。”周仲英叫道:“陈总舵主的话对极。”陈家洛道:“将

来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强好胜,或者有甚么风流韵事,

有时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会规,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帐。大家请安睡吧。明天要上

路呢。”这番话群雄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惭愧,心想:“讲到胸襟气度,总舵主可

比我高得多了。”

骆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新婚夫妇还在这里干么呀?”众人都大笑起来。这

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气洋洋。余鱼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众人

脚步消失,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

在床沿之上,低头不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儿、陆菲青的女徒弟李沅

芷。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

滴一滴落在手背。那日提督府一战,余鱼同随红花会群雄飘然而去,李沅芷伤心欲绝,整天

骑了马在杭州城里城外乱闯。李可秀明白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让她自行散心。这天黎

明,她在西城驰马,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骆冰数次会面,知她是

红花会中人物,于是远远跟随,直到天目山来。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

心上人,竟然就是对这个美貌少妇梦萦魂牵。李沅芷十分机伶,骆冰又心情畅快,丝毫没有

提防,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跟踪。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群雄发现,均得侥幸躲过。她只想

找到余鱼同,向他剖白心事,却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之外。心砚一叫嚷,群雄四下拦

截,李沅芷左肩终于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直闯

到后院来,在底中劈面遇到陆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惊叫:“师父。”陆菲青怒道:

“你来干甚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师哥有话说。”陆菲青叹气摇头,心中不忍,向左边

的厢房一指。李沅芷拍门,叫了几声:“余师哥。”当众人四下巡查之时,余鱼同已然醒

来,手持金笛,斜倚床边,以防敌人袭击,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大吃一惊,忙拔开门

闩,李沅芷冲了进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点燃蜡烛,

刚想询问,群雄已查问过来。此情此景,原本无私,却成有弊,实在好不尴尬,只得先行遮

掩再说,以免她从此难以做人。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两人屏息

不动。待听得徐天宏拍门,李沅芷低声道:“余师哥救我。”余鱼同无法可想,只得让她躲

入了被窝。若非陈家洛一力回护,这被子一揭,当真不堪设想。好容易脱险,但见她泪眼盈

盈,深情款款,余鱼同心肠登时软了,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

木马,那会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却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终身?”李沅

芷哭道:“你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吗?”余鱼同道:“我也知对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

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还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对,

我并不怪你,你是为了义气。”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这般文武双全,干么不好好做事,

图个功名富贵?偏要在江湖上厮混,这多么没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鱼同怒

道:“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怎能做满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涨红了脸,过了一会道:“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强。只要你爱

这样,我也会觉得好的。我答应听你的话,以后决不再去帮爹爹,我想我师父也会喜欢。”

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些,多半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余鱼同坐在桌边,只是不语。李

沅芷低声道:“你说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说你红花会好,那我也……

我也跟着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这几句话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说出口,说到最

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来。余鱼同柔声道:“我当初身受重伤,若非得你相救,千山万水

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调养,这条性命早就没啦,按理说,那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只是……

唉,你的恩德,只好来生图报了。”李沅芷霍地站起,说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贤慧的心

上人,以致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在余鱼同,那确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始终对骆

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骆冰之下,但情有独钟,却是无可奈何,听她如此相

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李沅芷道:“你对她这样倾心,那她定是胜我十倍了,带我去见见

成不成?”余鱼同给她缠得无法可施,忽然拉下脸上蒙着的手帕,说道:“我已变成这么一

个丑八怪,你瞧个清楚吧!”李沅芷蓦地见到他脸上凹凹凸凸,尽是焦黄的疮疤,烛光映照

下可怖异常,不由得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低低惊呼一声。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不祥之

人。我心地不好,对人不住,做了坏事,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骤然

见到他这副模样,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

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状若

疯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

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这时对余鱼同劝慰

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可对不

起红花会众位朋友。”于是走到陈家洛房来。陈家洛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叫门,忙开房

门,陈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向你请罪来啦!”陈家洛惊道:“甚

么?十四弟怎么样?”只道余鱼同遭遇凶险。陆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

的是谁?”陈家洛道:“不知。”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纵得她任性胡

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无礼打扰,惊动各位,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

陆菲青道:“小徒已经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赔罪。现今我先行谢过。”说着站

起来深深一揖。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辈真传,身手确是

不凡。”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是指她今晚闯庄而言,哪知他两人曾在西湖交过手,说道:“这

孩子少不更事,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儿。”陈家洛道:

“前辈太客气了。令徒曾到过回部吧?”陆菲青道:“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

“嗯,我见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离别之时,曾说过一句话:

“那人是怎样的人,你可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青,总觉太着痕迹,始终忍着

不问,此刻陆菲青自己过来谈起,这才轻描淡写、似乎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已在

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她结识的。起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

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出来说明跟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年轻人一见如

故,倒着实亲热得很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不是味儿。陆菲青只道他早知李

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然没显出来,但语言之间

不免稍露冷淡。陆菲青只道他心恼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能扣住

一个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几

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十四爷来啦!”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

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这里,不觉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我

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别多走动。”余鱼同道:“总舵主,刚才有个人躲在我房里,

你一定看出来了。你当时故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虽然不问,我

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甚么信不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全是

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无干系。只因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

如此,那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休息。心砚,扶十四爷回去。”

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谢回房,陆

菲青也即作别。次晨群雄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

往西北,但周仲英说,他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南方莆

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但数百年来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

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乘着此番南来,意欲就近前去探访,盼有机缘切磋求教。陈家洛道:

“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声势浩大,周老前辈于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结纳。日后咱们

举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实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谨当奉命。”于是带

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刚,启程向南。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今做了媳

妇,不可再闹小性子,争斗生事。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说着嘴唇向徐天

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会欺侮你?”昨晚花烛之夜,李沅芷前来一闹,骆冰

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个地方,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不好意思再问

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

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于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将来让我罚

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道定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

泰来等抱拳作别,向南而去。陈家洛、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章进、余鱼同、心砚

一行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金陵。渡过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然痊愈,余鱼

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时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过开封后,余鱼同伤势痊

可,便弃车乘马。这一日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朔风怒号,尘沙

扑面。文泰来所乘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处镇甸,

叫饭店杀鸡做饭,先行预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壶茶,拿着手巾抹脸,忽

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头张望,一见到他便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背转身喝

茶。过了小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徐天宏向东店房一

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的眼光射来,立即避开。

徐天宏低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骆冰笑

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陈家洛向心砚道:“你过去瞧

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就接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走到那店房门口,高声吟道:“天

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的讯号。江湖上各帮会互通声气,

患难相助,纵然不是红花会会友,只要知道讯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属

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

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伸手

递过一个纸团,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了,正要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

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人叫我给你的。”余鱼同接过打开,见纸上

写着十六个细字:“情深意真,岂在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笔致娟秀,认得是李沅

芷的字迹,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看了,料想是男

女私情之事,不便多问,将字条还了给他。余鱼同道:“这人跟我纠缠不清,现下一定在前

路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

多人在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

想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就是了。这是甚么人?这般

不识好歹!”余鱼同好生为难,不便回答。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要坐

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侍十四爷。”心砚答应

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气闷,虽然公子之命不敢违抗,不免怏怏。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

意,坚称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心砚随伴。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

关。陈家洛等送余鱼同上船,眼见那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

气很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骆冰道:“十四弟烧坏脸后,心情很是不

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

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儿们

有关,否则为甚么怕人家找麻烦?”文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这日遇上了逆风,天色已黑,

离镇甸仍远,水势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间泊了船。余鱼同中夜醒来,翻来覆去

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金

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他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忽而激越,忽

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采:“好笛子!”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

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自

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采,还请勿怪。”余鱼同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

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说话文诌诌地,似是个

读书人,缓缓走近。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乐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

最好!”三人走到岸边,纵身一跃,都轻飘飘的落在船头。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这三

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文弱胆怯,双手紧紧握住船边,

只怕船侧而落下水去。

只见当先一人驱干魁伟,穿件茧绸面棉袍,似是个乡绅。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

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剽悍异常。这三

人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

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甚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使钱十分豪

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余鱼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

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说话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

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

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

“小弟乡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无存,颜面亦是大

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

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那乡绅模样的

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心。”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

“小弟姓滕。”指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位姓哈,

是蒙古人。”余鱼同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见他酸

气冲天,肚里暗笑。余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

好汉,倒可结交一番,日后举事,也可多一臂助。”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

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么危险?”余鱼同摇头晃脑的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

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说甚么?”姓滕的道:“他说

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一听,都哈哈大笑。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

人也不和余鱼同客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

么?”余鱼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道:“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

无措。文战失利,亦缘于此。”那姓哈的道:“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羊

角,站直身子,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大漠风光,心中激赏,暗暗默记曲调。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余鱼同有心结纳,

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

扰了。”余鱼同仍是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便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

大作,凝神窃听三人说话。只听那姓哈的道:“这秀才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顾的

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阳么?”姓滕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

一赶也许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担心韩大哥不在家,让咱们白跑一趟。”姓顾的道:

“要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

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

半是找韩文冲了。”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好手很多,他们老当家虽然死了,听说新任的总

舵主也是个厉害脚色。这里不比关东,老二你可别胡来。”姓顾的道:“咱们关东六魔横行

关外,江湖上好汉提到咱们名头,哪个不忌惮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

的给红花会人害死了,这仇要是报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极是气愤。余鱼同心

想:“原来是关东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陆师叔杀的,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死于

回人之手,怎么这几笔帐都写在红花会头上?”原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

资累万,开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著名马贼。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

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听说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突然

失踪,数年来音讯全无。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来信,才知这结义兄弟已在陕西遇

害。三人怒不可遏,当即南下,要找红花会报仇。到北京后,得悉阎氏兄弟也给人害了,这

事与红花会也有干系。三人更是惊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要问个清楚,却与余鱼同在黄河

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心事,直到天色将明才朦胧入睡,只合眼了

一会,忽听得人声嘈杂,吆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他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金笛在

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

“定边大将军粮运”七个大字,原来是接济兆惠的军粮。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船,

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

余鱼同那船的舟子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

由,就打了舟子一个耳光,命他驾船跟随。余鱼同知道官兵欺压百姓已惯,难以理喻,也就

顺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恼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清兵走到后舱,见余

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喝问滕一雷等三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咱们上洛阳去探

亲。”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

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气。余鱼同便到前舱,低声道:“秀才遇着

兵,有理说不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

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一名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

意?”那言老爷从后艄跨进舱来,瞧了一眼,道:“就是这里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余

鱼同向那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人便是曾去铁胆庄捉拿文泰来的言伯乾。

他被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才养好伤不久,带了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兆惠

军中去效力立功。言伯乾虽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锐,一见余鱼同身形,便即起疑,

又见他脸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舱来,和滕一雷攀谈了几句,忽然身子一侧,似乎

立脚不定,右手在空中乱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巾,拉了下来。其时顾金标见他

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头轻轻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缩,竟没让他捺

到,这一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瞧了一眼。言伯乾先不理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

上一瞧,见他满脸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说道:“船晃了

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了他。余鱼同接过,蒙在脸上,哈哈一笑,道:“大

火烧坏了脸,这副德性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

言伯乾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丝毫疑心,转身对顾金标

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进来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言伯乾的姓名,

听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于是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

伯乾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阳人。双方谈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投契。这一

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余鱼同见两路仇人会合,自己孤身一人,实是凶险异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

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独自在前舱吟哦从前考秀才时的制艺八股,甚么“先

王之道,圣人之心”,甚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得意非常,一面

却在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伯乾听了他的背书之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有疑心。吃晚饭

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乾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余鱼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

听了既然不懂,自是腻烦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

言伯乾探问三人进关来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访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

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红花会。言伯乾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识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

色,只推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的试探,都怕对方与红花会有甚么渊源。

这一来相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说话就没先前爽快了。

这天逆风仍劲,整天只驶出二十几里,还没到孟津,粮船队便都停泊了。晚饭过后,滕

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自在前舱安息。余鱼同睡入被窝,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被内,二更时

分,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个女人声音大叫:

“救命哪,救命!”余鱼同料知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兵势

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时便是杀身大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

听,那女人叫得更惨了:“总爷,你行行好事,饶了我们吧!”又听得一个孩子哭叫:“妈

妈,妈妈!”余鱼同忍耐不住,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听得又有另一个女子的哭声。一名清

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惨叫与哀告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

狂笑,接着听得两个女人呜呜呜的叫不出声,嘴巴已被人按住。余鱼同气愤填膺,再也顾不

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边,听得哈合台道:“咱们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

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倘若他们与红花会是一路,咱们可先露了……”余鱼同

不等他说完话,脚下使劲,已纵到邻船后艄。关东三魔见这秀才居然一身轻功,甚是了得,

都吃了一惊,一打手势,跟了过去。这时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惊醒,见余鱼同等先后跃过船

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观看。余鱼同见后艄无人,在船舷上缩身向舱内张去,只见舱

里蜡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两个女子,正要施行强暴。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

哭求,另一个女人死命搂住一个幼儿,吓得只是发抖。舱板上有几个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

打开着,到处散满了衣物银两。看情形显是清兵借运粮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

商,谋财劫色。余鱼同怒火上冲,正要跳进舱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老大,这事我非

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这时,一名清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在舱板

上一摔,掷得脑浆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时晕了过去。两名清兵哈哈大笑,将她按倒在地,

撕她衣服。余鱼同心中默祝:“红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鱼同今日舍命救人,求你保佑。”他

不抽金笛,大喝一声,空手跳进船舱,左脚踢出,右手一拳,将按住女子的两名清兵打翻,

跟着揪住一名清兵头颈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随手夺过了刀,砍断一名清兵右脚。其余清

兵纷抽兵刃抵敌,余鱼同使刀虽不熟手,但只斗数合,又砍翻两名清兵。余下清兵纷向船头

逃去,只听扑通、扑通数声,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余鱼同拉起两个女子,说道:“快上岸

逃命。”两个女子吓得呆了,这时邻船的兵士听得格斗叫喊之声,已有人点了火把,站在船

头喝问。哈合台走进舱来,说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鱼同挟住一个女子,跳上岸

去,接着哈合台也带了一个女子上来。顾金标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断后。滕一

雷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

纷纷落水。余鱼同暗惊:“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着清兵乱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带了

两个女人走了。

余鱼同尽拣树木茂密之地奔去,见清兵没有追来,停步问那女人:“你怎么会落在他们

手里?”那女人惊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鱼同道:“眼下你已

脱险,躲在这里别动,等明天兵船开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

哥,多谢相助,小弟告辞了。”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就走。

刚跨出三步,只听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余十四爷,且请留步。”余鱼同退

后一步,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正是死对头言伯乾,后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

双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视,防余鱼同逃走。这时滕一雷等三人也带了那个女子赶

到,见言伯乾忽然出现,颇感讶异。余鱼同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滕一雷与顾金

标两人之间窜了过去。彭三春右膝略弯,当啷一声,三节棍出手,向余鱼同下盘横扫过来。

余鱼同一个“鲤跃龙门”,跳过三节棍,左脚在地上一点,跃出寻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

节棍余势甚大,将要扫到顾金标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节棍笔直的向余鱼同背心

点来。余鱼同向前一扑,待三节棍在头顶掠过,仍不还手,乘隙脱逃,忽然金刃劈风,黑暗

中白光闪动,两柄单刀迎面砍来,原来是言伯乾的两个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赶到。余鱼同三

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金笛,当当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

击,在旁观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甚么好汉?”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

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一夺。彭三春疾忙回夺,两人都没脱手。

彭三春欺进一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离手,弯过来打向哈合台左

肩,这是他三节棍的救命变招,叫做“毒蛇摆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觉棍端砸

来,忙向右避让,棍端已扫中他肩头,砰的一声,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

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叫一声:“呼!”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头顶,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

蒙古人摔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眼前金星乱冒。滕一雷见哈合台取胜,叫

道:“别惹祸,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关东六魔原来投降了红花会。”顾金标转头

怒道:“你说甚么?”言伯乾道:“你们不投降红花会,干么要帮这红花会的头目?”滕一

雷奇道:“他是红花会的?”言伯乾见两个徒弟被余鱼同逼得手忙脚乱,形势危急,不暇回

答,从长衫底下掏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余鱼同背心砸去。余鱼同金笛回转,向

他“期门穴”点到。两人搭上手拆了数招。滕一雷连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听,想起伤目之

恨,双环如狂风骤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从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一

压,只听得当的一声猛响,两件兵器都被震了开去。余鱼同和言伯乾手臂发麻,暗暗心惊。

滕一雷道:“且莫混战,听兄弟一言。”转头问余鱼同道:“阁下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

心想,今日之事,走为上着,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处跃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来,

余鱼同回身持笛一吹,飕的一声,一支短箭钉上了宋天保面颊,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

言伯乾随后追来,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鱼同吹箭厉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

对答了几句话,言伯乾说明了余鱼同的身分来历,各人四散找寻。余鱼同越逃越远,慢慢挨

向河边,心想:还是混到清兵粮船上最为太平,明天开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树丛中倾听追

兵声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听前面两声女人惊叫,夹着清兵的怒骂之声,原来救出来的

那两个女人又给清兵找着了。他这时自身难保,顾不得旁人,缩身不动,但叫声越来越惨

厉,忍不住探头出去一张,只见一个清兵双手各拖一个女人向河岸走去。两个女人不肯走,

大声哭叫,却被清兵在地上横拖倒曳而去。余鱼同心道:“贪生忘义,非丈夫也!”金笛对

准清兵后脑,用力一吹,短箭飞去,没入脑中,清兵狂叫一声,登时毙命。余鱼同一箭吹

出,随即向岸上疾奔。这一箭终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数丈,顾金标斜刺里挺猎虎叉前来拦

住。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想打倒了他逃命,岂料数招过后,只觉对方身手迅捷,竟是劲

敌。顾金标一面打,一面连连呼哨。余鱼同见远处黑影掩袭而来,不敢恋战,以进为退,和

身向前扑去,左手双指直点敌人胸前要穴。顾金标虎叉横胸。余鱼同倒退跃开,但彭三春的

三节棍已打了过来。同时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赶到,四面合围。滕一雷叫道:“抛

下兵器!”余鱼同不理,使笛如风,混战中挺脚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挥铜人,呼的一声

当头砸了下来。余鱼同知道他力大异常,不敢挡架,纵身闪过。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

奇大,使用之际仍十分灵活,一砸不中,随即收势,“横扫千军”,向余鱼同腰里挥击过

来。余鱼同一低头,铜人在头顶飞过,立时猱身直进,欺到滕一雷怀里,金笛向他“气俞

穴”点去。滕一雷铜人竖起,欲待震飞金笛。余鱼同忽然拔起,跃过宋天保头顶,落下时顺

势挺膝盖在他背心一顶。宋天保站脚不住,向滕一雷的铜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

住,骂道:“送死么?”滕一雷赞了句余鱼同:“好俊身手!”这边彭三春和顾金标又已截

住去路。哈合台在旁观战,见众人兵刃齐下,眼见余鱼同要血溅当地,心中敬他救援妇孺的

侠义心肠,忽地纵入战圈,叫道:“老大、老二退开。”滕一雷和顾金标齐齐跃出。余鱼同

力敌数人,已累得浑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顾两人刚跃开,言伯乾右手钢环

已套住笛端,左手钢环猛力砸向笛身,当的一声,金笛脱手飞出,钢环顺势又向余鱼同太阳

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鱼同向后一拉,避开这一击,同时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脚一勾,左手

在他肩头一扳,余鱼同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从空中落下,顾金标

伸手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过余鱼同的苦头,奔过来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鱼同长

衫衣襟把他反手缚住,拉起来站定,说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汉子,有话好好说,我们决

不难为你。”余鱼同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道:“我姓余名鱼同,江湖上人称金笛

秀才,在红花会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点头道:“这就是了,我也听到过你的名

头,我向你打听几个人。”余鱼同道:“你要问焦文期和阎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实告诉你,

那不是我们红花会杀的。”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现今你当然不认啦!”余鱼同泼口大

骂:“你这瞎眼贼,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么样?老子怕了你不是好

汉。”宋天保大怒,举刀砍来。哈合台把搁在余鱼同腿边的右脚一松,余鱼同双足顿得自

由,向左一偏头,让过这一刀,右腿飞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单刀脱

手,登时软麻在地。覃天承忙抢过来扶起。彭三春见师侄丢脸,举拳扑将过来。哈合台道:

“要打架?我放了他和你一对一打个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划比划也可

以。”呛啷啷一抖三节棍。哈合台道:“想再摔一跤么?”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

静观滕一雷如何处置。滕一雷又问余鱼同道:“江湖上多说我们三个兄弟是红花会所害,冤

有头,债有主,只要你老实说一句,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动手,我们自会去找他算帐,

你不必畏惧隐瞒。难道我们还能把红花会几万人斩尽杀绝不成?”余鱼同道:“今日落在你

们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你以为红花会怕你们这几个人,那真是在做梦了。”哈合台

道:“你是好汉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请问,我们三兄弟到底是谁害的。”余鱼同道:

“老实说,这三人是谁杀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决不是红花会。”顾金标道:“那

么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放你。”余鱼同道:“余某虽是无名小辈,既然身属红花会,岂能让

人威迫?杀死那三人的是谁,本来跟你们说了也不相干,他也不会怕你们去寻仇。但你们如

此逼迫,我偏偏不说。”顾金标猎虎叉一抖,叉杆上三个铁环当啷啷一阵响,喝道:“你说

不说?”余鱼同昂头也喝:“不说怎样?你有种就在胸口上给我一叉。我们红花会兄弟给我

报起仇来,可不会像你这么脓包,到今天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顾金标气得只是抖叉,连

连咒骂。哈合台道:“你如认为我这朋友还可交交,那么请你告诉我。”余鱼同见这几人中

只有哈合台对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们干么不去问韩文冲?不过他不在洛阳,现下和威

震河朔王维扬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当真?”余鱼同喝道:“我几时说过假话?”哈

合台见他虽然被擒,反而越来越强项,对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顾金标拉在一边,道:

“再逼也无用,放了他吧。”顾金标道:“咱们放他,江湖上还道关东六魔不敢惹红花会,

依我说,毙了算啦。”滕一雷道:“毙了也没好处,咱们就奔杭州去找韩文冲,把他带着,

在路上慢慢套问,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再杀不迟。”顾金标道:“好,就是这样。”滕一雷

回来对余鱼同道:“我们把你带到杭州去和韩大哥对质。要是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放你。”

余鱼同心想:“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总有脱身之策。”于是点头答允。滕一雷向言

伯乾一举手,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要走。言伯乾纵上一步道:“慢来,慢来。这人是

咱们一起擒住的,就这样便宜的让你带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样?”言伯乾自忖,己

方虽有四人,但对方三人武功高强,自己虽然还可对付,师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强不得取

胜,说道:“他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两只眼抵帐,人就让你们带走。”滕一雷和顾金

标心想,擒拿余鱼同,他确是也有功劳,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鱼同没了眼

睛,带他上路时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当下并不阻拦。言伯乾右手食中两指“双龙抢

珠”,向余鱼同双目截了过来。余鱼同退后一步想避,顾金标执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动

弹不得。

陈家洛等一行沿黄河西上,只见遍地沙砾污泥,尽是大水过后的遗迹,黄沙之中偶然还

见到骷髅白骨,想像当日波涛自天而降,众百姓挣扎逃命、终于葬身泽国的惨状,都不禁恻

然。陈家洛吟道:“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吟罢心想:

“白乐天这几句诗忧国忧民,真是气魄非凡。我们红花会现今提剑只是杀贼,那一日提剑指

画而治水,才是我们的心愿。”

不一日来到潼关,徐天宏和章进两人分头到各处街头墙角查看,不见有余鱼同留下的记

号,知他尚未到达,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来,等了三日,始终不见他到来。徐天宏和章进

到水陆两路码头查问,都说不见有这么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计议,都觉事有

蹊跷,只怕中途出了乱子。潼关一带占码头的帮会是龙门帮,红花会和他们素无交往,生怕

余鱼同着了他们的道儿,于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访龙门帮的龙头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听得徐天宏来访,知他是红花会七当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诸葛,忙迎接出来。

徐天宏说明来意。上官毅山道:“久慕贵会仁义包天,只是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无缘

结交。要是早知贵会十四当家在黄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马上派人去查问。”当着徐

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询,四人沿黄河两岸迎接下去,一见到

余十四当家,马上接待到潼关来。

徐天宏见他着力办事,十分义气,不住道谢。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

肯。下午上官毅山前来回拜。陈家洛怕惊动了人,都回避不见,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当晚大排筵席,给徐天宏接风,遍邀当地武林豪杰作陪。潼关武林人士识得周

仲英的人很多,听说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铁胆周之婿,更是倾心结纳。有些人私下议论,武

诸葛名闻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众人见他谈吐豪爽,很够朋

友,都生敬仰之心。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访,说手下人并未找到余鱼同,但得了

一点线索:“据水路上弟兄报知,这几日征西大军赶运军粮,黄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爷给

粮运阻住了。”徐天宏稍觉放心,道了劳。

到得晚间,上官毅山又亲来通知,说陆上弟兄报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楼上,十天前曾有

一个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楼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惊道:“那就是余十四弟,后

来怎样?”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访的人还没回来,这是他叫人带来的消息,详细情形

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如此尽心,真是感激万分,兄弟给你引见几位朋友。”

于是到隔壁房里把陈家洛、文泰来、骆冰、章进、周绮都请过来和他相见。上官毅山欣喜异

常,双方互道仰慕。陈家洛道:“十四弟为人精细,决不会使酒闹事,他既与人打架,定是

遇上了仇家,咱们快去孟津。”文泰来道:“对,立刻就走。”上官毅山道:“各位来到潼

关,兄弟本应稍尽地主之谊,现今既有急事,兄弟随伴各位同走一遭。”陈家洛见他重义,

也不客气推辞。上官毅山带了两名副手,众人乘马急奔孟津而去。文泰来骑了白马,越众当

先。众人离孟津还有六十多里,文泰来已回头迎上,说道:“我去醉仙楼打听。酒保说确有

这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个大绅士,叫甚么孙大善人,还有几个衙门里的捕快。”

上官毅山奇道:“孙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岁,不会武功,一向对人客客气气,怎会和他打

架?”陈家洛道:“后来怎样?”文泰来道:“后来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说不明白。”陈

家洛道:“好,咱们快去。”众人催马前行,到孟津后上官毅山到醉仙楼去找老板。那老板

见是龙门帮的龙头大哥,忙不迭的摆酒招待,丝毫不敢隐瞒,但所说也和文泰来打听到的差

不了多少。那老板指着栏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迹,说是那天打斗留下来的。那日言伯乾要

剜余鱼同双目,眼见他手指很将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

得退后了数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后撩出,拍的一声,击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吃

痛,疾忙放手。两人各自纵出一步,拉开架式便要放对。滕一雷抢到两人之间,铜人一摆,

说道:“咱们好朋友莫伤了和气。”

哈合台对言伯乾道:“你要报仇,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你再去找他,我们谁也不帮。

这时候你要胡来,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说过了的话决不轻易变更,虽

然这么办不甚妥当,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间不能争辩,免得给人笑话,当下不作一声。

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胜,气忿忿的收了双环,说道:“终有一日我取了他的双眼给你瞧

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见啦。”关东三魔押了余鱼同便走。言伯乾给徒弟解开腿上

被点穴道,心头很不服气,远远跟在后面。

巳牌时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楼吃饭。那酒楼叫做“醉仙酒楼”。滕一雷要了酒

菜,与余鱼同同席而坐。刚吃了几杯酒,只听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七八名捕快和一个衣饰考

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请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孙老爷”,言下很是恭

敬,看来这人是当地有面子的缙绅。过了一会,又上来四人,哈合台倏然变色,原来言伯乾

师徒竟也跟着到了。余鱼同装作不见,神色自若的饮酒。滕一雷对哈合台道:“老四,咱们

到关内来是给老三报仇,你怎么反而尽护着仇家,老三他们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

台道:“我怎么护着仇家?我不过见他是条汉子,不许别人胡乱作贱。倘若查明他真是仇

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顾金标道:“这里到杭州路远着呢,他们……”说着向言伯乾等

嘴一努:“又不死心,阴魂不散,让他们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则路上必出乱子。”哈合台只

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来。哈合台势孤,一向又是听大魔滕一雷指挥惯了的,拗不过他们,

气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们。这个人的事我不管啦!”

饭也不吃,大踏步下楼去了。顾金标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险险跌了一跤。哈合台自幼熟

习蒙古摔跤之技,随手一摔,都是劲道十足。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气。你

看住这个人。”顾金标拔出匕首,翻转藏在腕底,低声对余鱼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给你

几个透明窟窿。”余鱼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乾桌边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鱼同见哈合台一去,知道祸在眉睫,望见言伯乾脸有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说了,让

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时焦急无计。这时酒保端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河鲤鱼羹,顾金标喝了一

口,叫道:“老大,鱼羹很鲜,快来喝吧。”余鱼同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时突然在

碗底一抄,把一碗热羹劈面倒在顾金标脸上。顾金标正在喜尝鱼羹美味,哪知变起俄顷,一

碗热羹突然飞来,眼上鼻上全是羹汤,痛得哇哇乱叫。余鱼同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碗筷

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顾金标睁不开眼,哪能避让。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纵过救援。余鱼同又

掀翻一张桌子,阻住敌人来路,暗忖此时虽可脱逃,但逃不多远,势必又会给追上了,唯有

觅地躲避,以待外援,闹市之中,最稳妥的躲避处莫过于官家监狱。

酒楼上登时大乱,酒客纷向楼下奔跑。余鱼同纵到那孙老爷面前,拍的一声,结结实实

打了他个巴掌。那孙老爷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坐倒在地。余鱼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来,紧

紧扭住。众捕快大惊,奔上救护。余鱼同抱住孙老爷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

快来啊,我得手啦,你们快来把鹰爪孙赶开。”众捕快听得土匪要绑架孙大善人,抽出铁链

铁尺,连叫:“好大的胆子!”向滕一雷等奔来。这几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

地方,和捕快衙役一争斗,官兵马上就到。滕一雷暗骂余鱼同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顾

金标飞身下楼。言伯乾大叫:“咱们是官兵,来捉强盗的啊!”但混乱中又怎听得清楚?转

眼间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连连呼哨,招集同伴,远处当当当铜锣响起,看来大

队援兵便要赶到。言伯乾喝道:“彭师弟,快走!”师徒四人冲下楼去,众捕快怎拦得住,

只用铁链锁住了余鱼同一人。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个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

骂余鱼同诡计多端。言伯乾阴沉沉的道:“谅这小小孟津衙门,也不能庇护了他,咱们今晚

就去劫狱,把这恶贼劫出来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听说要劫狱,很是踌躇,可是

师兄的话又不敢违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脸,向孟津衙门奔来,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

起劲。言伯乾知他甚是勉强,也不点破。将近官衙,忽见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而过。言

伯乾见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嘱:“小心!”忽然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

转过身来,见是滕一雷和顾金标。滕一雷道:“大伙儿齐心来干,那更好啦。”顾金标道:

“咱们不能让这臭贼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让他多受点儿罪。”他脸上给烫起了无数

热泡,对余鱼同可恨入了骨。当下六人越墙入内。陈家洛和上官毅山细问醉仙楼的老板,再

也问不出甚么了,只知那秀才后来给捕快锁了去。陈家洛听说余鱼同被捕,便放了心,就算

犯了死罪,官府公文来往,也得耽搁好久才会处决,于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访孙大善人。

孙大善人是当地首富,田庄、当铺不计其数。他见上官毅山和一个自称姓陆的公子来

访,心中吓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龙门帮要钱,只好舍财消灾。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几

句之后,口风转到那天在酒楼闹事的秀才身上,孙大善人更是吃惊,连称:“兄弟年纪这么

一大把,素来不敢得罪甚么人,要是江湖上朋友们手头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为,决不敢小

气。”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点渊源,不知为甚么和孙老爷打了起来。”孙

大善人道:“我实在不知,看他们神色,似乎要绑架兄弟。”于是说了当时情形。陈家洛暗

忖:“十四弟怎会约人来绑架他,中间一定另有隐情。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

去,难道此地另有能人?”于是对上官毅山道:“那么请孙老爷引我们去监狱探探这个秀

才。”孙大善人忙道:“这秀才当晚就给人劫出狱去,难道你们不知?”陈家洛更是奇怪,

向上官毅出使个眼色,告辞出来,只见许多公差捕快乔装改扮了,在孙宅前后保护。上官毅

山和陈家洛等来到孟津龙门帮头目家里,派人到衙门打听,果然那秀才当晚便给人劫出,还

伤了好几名牢头禁子。陈家洛双眉深皱,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丝毫没有头绪。晚饭后众人

到监狱附近踏勘,骆冰忽然一指墙脚,道:“瞧!”众人一看,喜形于色。上官毅山却莫名

其妙。徐天宏道:“这是十四弟留下的记号,他说给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避。”章进道:

“甚么仇人?定是缠着他的那个少年。”徐天宏道:“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局面不致

如此紧急,料来另有别情。”文泰来道:“咱们快去。”

众人向西寻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树脚边记号又现,但见画得潦草异常,显得处境十

分危急。众人加紧脚步,在一条通到山中的岔路边又见到了记号。

文泰来和章进当先奔驰入山,沿途只见所画的记号愈来愈不成模样,有时只是随手一钩

一画。转了几个弯,章进忽然咦的一声,纵上前去,在一株小树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来和

徐天宏同时叫了出来。他二人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认得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独门暗器。

文泰来怒道:“原来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乾这奸贼。”这时骆冰又从树丛中发见了几枝竹

箭。周绮忽然惊呼一声,指着地下。众人看时,见是点点血迹。沿着血点追寻过去,拨开树

丛,忽见黑黝黝的一个山洞。山洞浅小,仅足容身,洞旁竹箭、钢镖、飞锥、小钢叉等落了

一大堆,想见余鱼同那日受人围攻时打得十分激烈。众人十分担忧,不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来捡起各种暗器细看,钢镖和飞锥武林常见,瞧不出用者身分,发小钢叉

的人却极少,不知是何等人物。从诸般暗器看来,围攻余鱼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那天滕一

雷、顾金标、言伯乾等六人越墙入狱,想找狱卒逼问监禁余鱼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脚下一

绊,险些跌了一交,俯身看时,见一人给反背绑在地下,忙提他起来,晃亮火折,见是个身

穿号衣的狱卒,口中塞着甚么东西,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说不出话来。言伯乾右手掐住他喉

咙,左手挖出他口中之物,却是两块绣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来的秀才关在哪里?

快说!你一叫就掐死你。”那狱卒吓得不住发抖,说道:“在……在那边第三……第三间牢

房。”言伯乾懒得再绑他,手下使劲,狱卒顿时闭气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

来劫狱。”

众人赶到牢房,果然听得有锉物之声。顾金标晃亮火折,见一个黑衣人蹲在余鱼同身

边,显是他朋友前来救人。余鱼同见到火光,叫道:“有人来。”黑衣人并不理会,锉得更

紧。滕一雷低喝:“是谁?”黑衣人突然跃起,回身一剑,这一剑又快又准,寒光闪处,剑

锋已及面门。滕一雷身子虽胖,动作却极迅捷,右手铜人疾向剑刃压下。黑衣人手上剧震,

虎口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异常,不敢恋战,回剑向覃天丞刺去。覃天丞一让,黑衣人已跳出

牢房。言伯乾道:“别追,劫人要紧!”这么一交手,满牢狱卒都已惊醒,知道有人劫狱,

登时大乱。滕一雷在牢门口一站,喝道:“你们快锉,我在这里抵挡。”言伯乾和顾金标各

自拿出铁锉,同时使力,不一刻已把锁住余鱼同手脚的铁链锉断。

言伯乾扣住余鱼同脉门,和彭三春两人合力抬出牢房。衙役军士涌上来拦截,都被滕一

雷挥铜人打伤。众人见他猛恶,不敢近前,只在远处呐喊。顾金标当先开路,宋天保、覃天

丞断后,拥着余鱼同越墙而出。哪知监狱外已有大队军士守候,刀枪并举,围了上来。顾金

标、言伯乾、彭三春分头迎敌,砍伤了几名,但官兵人众,呐喊杀上。

混战中突然墙角一条黑影飞出,奔到余鱼同身边。覃天丞过来拦阻,那人手一扬,覃天

丞只感到胸口剧痛,已中了甚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余鱼

同逃走。宋天保大叫:“师父,那……那人逃啦!”余鱼同却并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画了

些记号。言伯乾扑将过去,斜刺里突然一剑刺到。言伯乾举环一锁,那人剑法奇快,早已变

招,拆不两招,余鱼同把一名军官拉下马来,跃上马背,纵马驰近,大叫一声,向言伯乾迎

面冲来。言伯乾向旁跃开,余鱼同拉住使剑人的手,将那人提上马背,两人一骑,向西奔

去。

这时滕一雷已翻出墙外,见余鱼同逃走,暗骂言伯乾师徒无用,大叫:“快追!”彭三

春和宋天保左右挟住了覃天丞,向余鱼同马后赶去。他们脚下甚快,奔出数里,已把官差抛

在后面。众官差眼见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滕一雷等赶了一阵,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

雷遥遥在前,顾金标和他相距不远,言伯乾却已被抛在后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后了。滕一

雷在辽东虽然养尊处优,功夫却没搁下,轻功着实了得。山路驰马不便,余鱼同的马上骑了

两人,那马又非良马,追逐了一会,滕一雷越赶越近。黑暗中那马突然踏入山道中一个小

坑,左足跪了下去,头一低,把余鱼同抛下马来。余鱼同一个筋斗,轻轻落下。马上那人一

提缰绳,那马哀嘶一声,竟没站起,原来左腿胫骨已经折断。那人见滕一雷追近,飞身下

马,和余鱼同穿入树丛。行不数步,见前面有个山洞,两人躲了进去。

余鱼同叹道:“李师妹,又是你来救我。”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随红花会人众,

忽然不见了余鱼同,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着黄河上溯寻访。到得孟津,在

茶馆酒楼中听得到处都谈论丑脸秀才绑架孙大善人不遂之事,于是半夜里前来劫狱,那名狱

卒就是被她绑住的。李沅芷救出了余鱼同,芳心喜慰,教余鱼同躺下养神,自己在洞口守

御。余鱼同坐在地上,望着她俏生生的背影,感慨万千,一阵寒风吹来,只见她微微一颤,

便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识得这位师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稍示怜惜之

情,不由得回头嫣然一笑,身上心头,温暖异常。正要说话,忽然前面飕的一声,一枝竹箭

射了过来。余鱼同见她没察觉暗器袭到,忙伸手将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叫道:“留神暗

器!”话声未毕,外面又掷了一块飞蝗石进来。李沅芷闪身接住,只听得外面喝骂:“奸

贼,快滚出来,免得大爷动手。”同时几个黑影迫近洞口。余鱼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

箭手法向黑影掷去,一人呼痛跳开,却是彭三春胯上中箭。滕一雷等以敌暗我明,不敢过份

迫近,诸般暗器纷纷向洞里掷去。余鱼同和李沅芷缩在一边,捡起落在洞内的飞镖小叉,在

敌人攻近时就还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鱼同身上,虽然情势危急,反觉实是生平未历之佳

境,山洞寒冷黑脏,洞外强敌环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绣楼香闺却无此温馨。余鱼同低声问

道:“咱们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出去?反正他们又攻不进来。”余鱼同急道:

“天明了怎么办?”李沅芷听他语气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来啦!”余

鱼同向后急缩,又是一柄小钢叉钉在脚边地上。顾金标气愤之极,两柄小叉发出,使动钢叉

护住门面,抢到洞口。李沅芷扬手发出三枚芙蓉金针。暗器细小,又在黑暗之中,本难闪

避,但她发针手法未臻化境,顾金标总算及时发觉,猛一缩头,两针落空,只一针刺进头

发,刺伤了头皮。他头顶刺痛,想到这类细微暗器多半带有剧毒,心中一骇,疾忙跳开,拔

下金针,亮火折看时,见针尖之血并非黑色,知道无毒,这才放心。

滕一雷接过金针一看,气得哇哇大叫,说道:“老三头骨上钉的,不就是这种金针?原

来害死他的就是这奸贼。”那日焦文期被陆菲青以金针射瞎双目,尸首过了几年才给人在山

谷中发现,其时面目早已腐坏,只从他兵器和衣饰上才认了出来,脸上肌肉烂去,露出几枚

金针牢牢的钉在头骨之上。当日陆菲青以一把金针掷在焦文期脸上,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

里的几枚却未起出。韩文冲信中曾详述此事和金针形状。岂知当时杀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鱼

同,而今日射伤顾金标的也并不是这金笛秀才。

滕顾两人愤怒异常,攻得更紧,但害怕金针厉害,不敢再窜近洞口。李沅芷眼望洞外御

敌,说道:“你干么避开我?难道你见到我就讨厌吗?”余鱼同道:“李师妹,你干么现下

说这些话?咱们脱了险之后再说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说道:“那时候你

又要避开我了。”余鱼同听她语气凄楚,心中一动,颇感歉仄。突然蓬的一声,一个火光掷

在洞口,余鱼同一呆,火把中只见她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一张雪白的脸被火光一迫,更觉

娇艳。

李沅芷叫道:“他们要用烟薰。”她纵身出去想踏灭火把,敌人暗器纷纷攒击,只得退

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来,掷在火把上,浓烟升起,顺风涌进山

洞,把两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渐熄,烟却越来越浓。李沅芷知道在洞中无法再呆,说

道:“你守住洞口。”把剑交给余鱼同,退到他身后。余鱼同听到背后衣衫抖动之声,不知

她在干甚么,回头一望。李沅芷忙叫:“回过头去!”余鱼同大为奇怪,原来烟雾中见她在

解外衣。这时他双目被浓烟薰得不住流泪,强自撑住。

李沅芷走上前来,接过长剑,把一件长衣掷在他身上,说道:“快穿上。”余鱼同想

问。李沅芷连催:“快穿,快穿。”见他穿了,又把剑交给了他。

这时浓烟渐弱,又是一个火把掷了过来,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

“咱们分头走,你千万不可跟我。”不等余鱼同回答,已空手纵出洞去。余鱼同大惊,伸手

急拉,却没拉住。

第十三回 吐气扬眉雷掌疾 惊才绝艳雪莲馨

陈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发见了烟薰火焚的痕迹,可是余鱼同性命如何,去了

何方,却无丝毫端倪。文泰来忧心如焚,把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断。骆冰道:“十四弟机

警得很,打不过人家定会逃走,咱们烦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附近寻访,必有头绪。”上官毅

山道:“文四奶奶说得对,咱们马上回去。”众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当地龙门帮得力的

弟兄都派了出去,叮嘱如发见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报。挨到初更时分,众人劝文泰来安

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饭,不睡觉,要是须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对

敌?”文泰来皱眉道:“我如何睡得着?”又等了一会,上官毅山走进房来,摇头道:“没

消息。”徐天宏道:“这几天中可有甚么特异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听人说,西

郊宝相寺这几日有人去罗唆吵闹,还说要放火烧寺。我想这事和十四爷一定没有关系。”众

人心想,和尚与流氓争闹事属寻常,无论如何牵扯不到余鱼同身上。当下言定第二日分头再

访。

文泰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余鱼同几次舍命相救的义气,热血上涌,怎能入梦?见身

旁骆冰睡得甚沉,于是悄悄起身,开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处瞎闯一番,也好过在房中

睡觉。”展开轻功疾奔,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孟津东南西北各处溜了一遍,郁积稍舒,忽见

黑影闪动,一个人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气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阵,轻轻拍掌,远处有数人拍掌相应。文泰来见对方人众,悄悄跟踪。那

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四周地势空旷,文泰来怕他发觉,远离相随,行了七八里,

那人向一座山岗上走去,于是跟着上山,望见山顶有座屋宇,知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于是

不再跟随,在树丛中一躲,抬头望时,不禁大失所望,原来那屋宇是座古庙,庙额匾上三个

大字,于朦胧微光中隐约可辨:“宝相寺”。文泰来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却是

要跟寺中和尚为难的流氓。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便瞧瞧到底谁是谁非,要是有人恃强凌

弱,不妨伸手打个抱不平,聊泄数日来胸中恶气,于是溜到庙边,越墙入内,从东边窗内向

大殿望去,见一个和尚跪在蒲团上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慢慢起来,回过头来,文泰

来眼见之下,不由得惊喜交集。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着长衫、蒙了脸从洞中窜出,忙上

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顾、言三人对他都欲得之而甘

心,不再去理会洞中那黑衣人,一齐急步追赶。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到那人身后,

独脚铜人前送,一招“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一步,回手一扬,滕一雷急

忙倒退,怕他金针厉害。那人其实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长衫,要引开敌人,好让余鱼

同脱逃,手中扣了金针,敌人追近时便发针抵挡。滕一雷武功虽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实在

惧怕这无声无影的细微暗器,只得远远跟住,却也毫不放松,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

夜,其时天色已明。李沅芷见一家客店正打开门板,便闯了进去。店伴吓了一跳,张口要

问,李沅芷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银子总

有三四两重,便不多问,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外面有几个债主追着要

债,你别说我在这里。我只住一晚,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

打发债主,小的可是大行家。”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才

进来的那个秀才住在哪里?咱们找他有事。”店伴道:“甚么秀才?”言伯乾道:“刚才进

来的那个。”店伴道:“大清早有甚么人进来?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没有,状元、宰

相倒有几个在此。”顾金标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开,悄声道:“咱们昨晚

刚劫了狱,这时风声一定很紧,快别多事。”言伯乾对店伴道:“好,我们一间间房挨着瞧

去,搜出来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哟,瞧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皇亲国戚?”这时掌柜

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一把推开,闯到北边上房门前,砰的一声,踢开房门。

房内一个大胖子吃了一惊,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去推第二间房

的门。那大胖子满口粗言秽语,顾金标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客店中正自大乱,忽然东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美貌少女走了出来。言伯乾回头一

望,只觉这少女美秀异常,却也不以为意,仍是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装,笑吟吟的走出

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蜂拥而来,原来得到客店掌柜的禀报,前来拿人了。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夹攻。余鱼同展开柔

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乘空窜出。彭三春三节棍着地横

扫,余鱼同身子纵起,三节棍从脚下掠过,忽然“啊哟”一声,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

大喜,双双扑来,满拟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扬,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彭

宋二人登时满脸满眼尽是尘沙。彭三春着地滚出数步,宋天保却仍然站在当地,双手在脸上

乱擦。余鱼同挺剑刺进他的左腿,转身便走。这些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彭三

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侄一个哼,一个哈,痛得蹲在地下,敌人却已不知去向。彭三

春又是气恼,又是惭愧,给两人包扎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暂时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踪,

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却遇见了言伯乾、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们在一起了,还多了一

个不相识的,这人四十上下年纪,背着个铁琵琶,脚步矫健,看来武功甚精。言伯乾见师弟

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狼狈,忙上前相问。彭三春含羞带愧的说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

一无所获,大家半斤八两。回到山洞,言伯乾给彭三春引见了,那背负铁琵琶之人便是韩文

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懒,王维扬要他回镇远镖局任事,他无论如

何不肯,反劝总镖头及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在狮子峰一战,死里逃生,心想此后帮红花

会固然不行,跟他们作对也是不妥,事在两难,听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便即

北上,去收束镖局。韩文冲自回洛阳,满拟从此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却在道上遇

见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愿再见武林朋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的铁琵琶极是

起眼,终于躲不开,给哈合台认了出来。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经过

详细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果然不是他们仇人,他对余鱼同很有好感,忙约韩

文冲赶去解救。韩文冲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有他去解释,滕顾两人才不致

跟余鱼同为难,否则伤了此人,日后红花会追究寻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韩文冲一想不错。

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会合在一处,回头来找山洞中的

黑衣人。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人中三个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个少年女子,如何抵

挡,心中甚是忧急,一路寻找,不见影踪,寻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门中识得自己的人多,不

敢寻将下去,挨到晚上,闯到一家小客店歇了。这一晚又哪里睡得着?心下自责无情,李沅

芷两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然尽是骆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镗镗”的

打更声,却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胧合眼,忽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轻弹琵琶。他雅好音律,侧耳倾听,琵琶

声轻柔宛转,荡人心魄,跟着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唱起曲来:“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

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他心中思量着“多情便有多忧”这一句,

不由得痴了。过了一会,歌声隐约,隔房听不清楚,只听得几句:“……美人皓如玉,转眼

归黄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泪来,突然大叫一声,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阵,渐渐的缓下了脚步,适才听到的“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那

两句,尽在耳边紫绕不去,想起骆冰、李沅芷等人,这当儿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

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骷髅?现今为她们忧急伤心,再过一百年想来,真是

可笑之至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过去

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累非凡,靠在树上,朦朦胧胧的便睡着了。

睡梦中忽听得钟声镗镗,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抢去,不

觉哑然。这时天已黎明,钟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复,心想:“暮鼓

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是山岗上一所寺院中所发。依着山道上

岗,见庙宇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走进大殿,见殿上一尊佛像,垂头低

眉,似怜世人愁苦无尽,心下感慨,只见四壁绘满了壁画,正待观看,一个老和尚迎了出

来,打个问讯,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余鱼同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

水,见宝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么?”那老僧道:“小寺本为十

方所舍,居士要住,请进来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素面相待。余鱼同吃过面后,又

睡了两个时辰。睡醒起来,红日满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出得房来,想下岗

去找李沅芷,经过殿堂时见到壁画,驻足略观,见画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经过,一幅画中题

词说道,这位高僧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因而大彻大悟。余鱼同不即往下看去,闭目凝

思,那是一句甚么曲词,能有偌大力量?睁开眼来,见题词中写着七字:“你既无心我便

休”。这七个字犹如当头棒喝,耳中嗡嗡作响,登时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休”七字,一时似乎悟了,一时

又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知客僧来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劝他早睡。余鱼

同睡在床上,听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来往事,一

幕幕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却一直无忧无

虑,逍遥自在,哪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见了这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

苦恼万分。回想骆冰对待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岂能便

休?岂能割舍?心绪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见桌上有一部经书,乃是从天竺最早传到中国

的《四十二章经》。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叙述天神献了一个美丽异

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看到这里,胸口犹似受了重重一击,登时

神智全失,过了良久,才醒觉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她不过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

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当下再不多想,冲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次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在佛前和

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余鱼同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这一日跪在佛前做

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清凉明净,真似一尘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话

说道:“孟津周围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鱼同一惊:

“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人阴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身,也要找到这小贼。”余

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究寻来了。”原来这时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

后。他一动不动,听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哈合台力主即刻动身,到回部去找

霍青桐报仇,顾金标不依,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乾询问住持,有没有一个丑脸秀

才到寺里来过。住持一呆,支吾其词。言伯乾起了疑心,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

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言伯乾立即变色,回出来严词质问。住持说:“那秀才相公早已不

在了,你们永远找不到这秀才了。”余鱼同站起身来,敲着木鱼,慢慢走向后殿。言伯乾起

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嘴。宋天保会意,直跟进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话说。”

余鱼同不理,脚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后心。余鱼同身子一侧,僧袍左袖挥起,拂

向他脸。宋天保疾忙后退,只觉胁下奇痛,原来已被木鱼槌重重戳了一记,叫道:“哎啃,

好痛!”蹲下地来。余鱼同念道:“阿弥陀佛,痛是不痛,不痛是痛!”敲着木鱼,走向后

院去了。

言伯乾等听木鱼笃笃之声渐远,却不见宋天保出来,忙撇下住持抢到后殿,见他坐在地

上,愁眉苦脸的按住胁下。彭三春喝道:“坐在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说不出

话,满头大汗,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顾金标向后追去,除了厨下有个火工,此外不见有

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胁下伤处,只见乌青了一块,伤势竟自不轻,忙问:“那和尚

伤的?”宋天保点点头。言伯乾又问:“那和尚是怎样一个人?”宋天保张口结舌,说不出

话来,他始终没见到和尚一面。这时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进来,觉他手脚软弱无力,知他不

会武功,喝问:“刚才那和尚是哪里来的?”住持推说是外地来的挂单和尚,不知来历。滕

一雷等虽然疑心,但问了半天,问不出结果,只得罢了。言伯乾说要放火烧寺,那住持很有

骨气,并不畏惧。滕一雷一使眼色,众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这庙里有点古怪,咱们晚

上来探。”众人到附近乡村中买些面食吃了,晚上越墙进寺,窥探了一个多时辰,毫无动

静。第二天哈合台嚷着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顾金标不死心,记着泼羹之恨,又到寺里和住持

争执了一回,对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恶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动身。”文泰来夜

中所见到的黑影,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

文泰来见那和尚回过头来,满脸伤疤,竟是十四弟余鱼同,又惊又喜:“他怎么躲在此

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招呼,缩在一旁观看动静。就在此时,蓬的一声,殿门推

倒,七八个人闯了进来,文泰来只识得言伯乾一人,想起这人在铁胆庄捉拿自己,后来在凉

州又对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见,怒火上冲,暗道:“菩萨有灵,教这贼子今日撞在我手

里!”滕一雷等奔进大殿,各举兵刃,在余鱼同身周围住。哪知他跪在佛像面前,对敌人毫

不理会,双手合十祷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邪魔外道,滋扰清净佛地,我佛慈悲。”众

人见他如此,颇为讶异。言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捣甚么鬼,走吧!”寺中住持和

僧众闻声起来,见这干人手执明晃晃的兵器,犹似凶神恶煞一般,都躲在殿后,不敢出来。

余鱼同并不抵抗,跟着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抢到前面,拉开殿门。大门开处,只见一人默不

作声的挡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见这个人身穿灰布衫裤,腰中扎了一条

布带,圆睁双眼,虎虎生威。

言伯乾认得他是文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此人越狱之事,他还未知晓,喝道:

“你……你是奔雷……”话未说完,文泰来右掌已向他手腕击下,这一招快得异乎寻常,言

伯乾不及招架退缩,急忙松手,手腕已被拂中,余鱼同也被他扯了过去。言伯乾跳出两步,

才觉到手腕上一阵剧痛,似乎骨头都已断了几根。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见过文泰来,但见他手

法快得出奇,不免心惊。滕一雷一摆铜人,站在门口,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五人是江湖上

一等一的好手,对方再厉害,也敌不过人多,抢在门口截拦,以防敌人逃走。

文泰来把余鱼同拉过,一齐跃到殿左。余鱼同叫道:“四哥,你……”文泰来道:“受

伤了吗?”余鱼同道:“没有。”文泰来道:“好,咱哥俩今日打个痛快。”余鱼同还想说

话,宋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扑了上来。

文泰来一见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就嫉恶如仇,这几个月来又遭到

生平从所未有的屈辱,这时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窜到了宋覃两人背后。两人兵刃尚

未砸下,敌人忽已不见,正要收招转身,后领已被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节棍“毒蛇出

洞”,向文泰来后心点来。文泰来双手抓住两人,陡然转身,把两人提着打了个圈子,大喝

一声,犹如晴空打了个霹雳。彭三春一惊,三节棍呛啷啷一声掉在地下。大喝声中,文泰来

双臂平举,用力合拢,覃宋两人头盖碰头盖,砰的一声,撞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文泰来

毫不停手,提起两具尸体向敌人掷去,顾金标等跃开避过。言伯乾毕竟师徒关心,伸手接住

了覃天丞,却没余裕想到是具尸体。这只是刹那间之事,彭三春吓得胡涂了,手足无措,既

不拾棍,也不逃开。文泰来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举臂挡格,喀喇一声,臂骨早

断。文泰来左手已顺势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飞起鸳鸯连环腿,向他胸口踢来。文

泰来右手如风,一把抓住他左脚,左手推下,右手上举,把他倒提起来。顾金标和言伯乾双

双来救。文泰来又是猛喝一声,双手用力向地下打桩般一锤,彭三春头盖撞在佛殿的青石板

上,焉得不碎?这两招迅速已极,彭三春本来是连环双腿,左脚踢出,右脚随上,哪知头盖

撞破之后,右脚方才踢出。奔雷手大展神威,顷刻间连毙三敌,眼见顾金标和言伯乾左右攻

来,知道这两人乃是劲敌,迥非适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后一步,顺手举起供桌上的一只大香

炉,向顾金标猛掷过去。这香炉重达七八十斤,加上这急掷之势,顾金标哪里敢接,忙斜身

闪避。香炉急掷之势不停,直向滕一雷飞去。滕一雷被顾金标遮住目光,等他跃开时,香炉

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让,提起独脚铜人猛力一击,只见

砰的一声大响,石香炉被击成数块,石屑香灰四处乱飞。这时言伯乾和文泰来已交上了手。

余鱼同抢起一个鼓槌,站在文泰来身后卫护。滕顾两人脸上都被石屑擦伤数处。顾金标挺叉

上前,正要加入战团,文泰来身法如风,在言伯乾脸前虚晃一掌,倏地抢到了哈合台身边。

他观看情势,虽然已毙三人,仍是敌众我寡,而且其余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须出其不

意再伤数人,才能取胜。他见哈合台与韩文冲两人站得较远,突然纵身过去,发掌打向哈合

台后心。哈合台一矮身,让开了这掌,反手勾拿敌腕。文泰来见他手法快捷,“咦”了一

声,左掌横过他面门,斜击对方项颈。哈合台又是一低头,伸手抓他手腕。文泰来见他每招

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手法甚怪,颇感惊奇。

哈合台和文泰来拆了两招,两次都没勾住他手腕,这本是他百不失一的绝技,心中一

惊,蓬的一声,背上已中了一掌。文泰来见这一掌居然没能将他打倒,更是惊奇,却不知哈

合台虽在辽东多年,仍是依照蒙古人习俗,穿着牛皮背心。

这一掌如中败革,文泰来还道他练有奇特功夫,哈合台却也一直痛到了前心,突往地下

一坐,伸臂来抓文泰来腰侧。文泰来右掌翻过,“电母照镜”,横击对方脸颊。哈合台一侧

头,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掷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软。余鱼同见文

泰来遭危,大惊上来抢救,刚纵出一步,忽见文泰来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夹在腋下,原来

文泰来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双手一送,将他直砸了出去。余鱼同急叫:“四

哥,那是朋友!”哈合台头前脚下,平平向巨钟撞去。滕一雷和顾金标站在门口,抢来相救

已然不及。文泰来听余鱼同一叫,倏然如箭般扑上去,去势竟比哈合台飞身撞出更快,便在

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他右足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来,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

拉起站住,说道:“啊,是朋友,对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怔的站在当地。滕一雷和

顾金标突见文泰来救了盟弟性命,本来双双扑上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

旁。余鱼同叫道:“小心后面!”文泰来猛觉脑后风生,回身一个扫堂腿,不避不让,先踢

敌人。言伯乾双手钢环叮当一碰,和身跃起,右环护身,左环平身,扫向文泰来腰骨,将要

扫到,忽地收住,右环陡然发了出去。文泰来大喝一声,伸手夺环。这次仇人相见,不见死

活不收手,佛殿中灯火黯淡,如来佛俯首低眉,望着座前两人狠恶拚斗。余鱼同靠在佛像一

旁,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韩文冲四人站在门口,面向殿里。大殿上横着三具尸首,都

是头盖破裂,血肉模糊。言伯乾见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心中愤怒异常,把双环使得

呼呼风响。他拳法上固有独得之秘,在这对双环上也是下了数十年苦功。文泰来和他拆了十

余招,见他攻守严密,动作迅捷,颇有法度,猛喝一声,双掌翻飞,拳法已变。每一拳掌之

出都是猛喝一声,或先呼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出而声后发,或拳声齐作,或有声无拳,喝声

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声愈响,神威逼人,言伯乾渐见不支。

文泰来这路“霹雳掌”的掌风喝声之中,隐隐蓄有风雷之势。言伯乾支撑到此刻,已是

全身大汗淋漓,双臂发麻,双环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来必定抢攻,果然对方毫不放

松,踏步发掌。言伯乾双环“白燕剪尾”,右环本来在左,左环本来在右,这时蓦地向两旁

豁开,眼见敌人一条前臂便要被双环砸断。哪知文泰来将计就计,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

乾知道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伤,只得回过左环,挡在胸前,右环反砸敌肩。文泰来大喝

一声,五指一弯,已抓住钢环,跟着飞快绕到敌人身后。言伯乾呆得一呆,右环也已被抓

住。文泰来用力扳转,言伯乾双手弯了过来,如不放手,双手立断,只得松了十指,一对钢

环已落入对方手中,疾忙向前纵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来喝道:“还你的!”双环向他掷去。这一下劲道大得出奇,言伯乾虽见兵刃飞

回,然而耳听风声劲急,眼见钢环来势凌厉,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断不可,忙向右闪

避,当当两声大响,双环嵌入了巨钟。滕一雷、顾金标等不自禁的同声喝彩。

言伯乾忽然两目上翻,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行动俨如僵尸。

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门武功,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慑心术而成。他双目如电,勾魂慑魄的

射向敌人,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文泰来和他目光一接,机

伶伶的打个冷战,心中一震,急忙转头,展开霹雳掌,接战他这江湖上罕见的“僵尸拳”,

又拆了十余招,一声猛喝,突然跳开。言伯乾两眼发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摇晃,忽然流

下泪来。众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直喷而出,身子僵直,站着不再

动了。

众人见他如此阴森可怖,均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文泰来见他流泪吐血,也就不再追

迫。余鱼同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乾双目直视,丝毫不动。韩文冲

道:“言大哥,咱们走吧!”见他不动,拉他一把,不料言伯乾应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

气绝多时了。他前脑后背连接被文泰来击中两掌,已然震死。

韩文冲叹了一口气,向文泰来拱手道:“这位是奔雷手文四爷?”文泰来点了点头。韩

文冲道:“兄弟韩文冲。”文泰来知道他是镇远镖局的人,又点了点头。以前率人到铁胆庄

来拿他的,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可是这次在杭州狮子峰斗张召重,他镖局又和红花会联

手,因此这人可说是介于友敌之间。韩文冲指着滕一雷等三人,说了姓名,相互点了点头,

都不说话。韩文冲道:“他们三位过去对红花会有点误会,现今已由兄弟说明。”他见文泰

来冷冷的,知他心中对镇远镖局尚有余怒,说道:“告辞了。”拱手为礼,转身出寺。关东

三魔也跟着走出殿去。文泰来见顾金标转过身来,背后腰里插着余鱼同那枝金笛,走上两

步,叫道:“顾老哥,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顾金标停步转身,怒道:“好,他有本

事,自己来取。”他武功颇非泛泛,十余年来纵横辽东,杀人越货,罕逢敌手,除了对老大

滕一雷稍有忌惮外,谁都没放在眼里,对余鱼同的沸羹泼面之辱,更是恨得牙痒痒地,适才

见了文泰来的神威,自知非敌,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自己头上,却也不肯示弱,就此将金

笛乖乖的送上,当下一抖虎叉,准备迎敌。文泰来伸手就来夺他虎叉。两人正要厮拚,余鱼

同突然跃出,说道:“四哥,小弟已经出家,这笛子用不着了,让顾大哥带去吧。”文泰来

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便再代他出头,哼了一声,让开了两步。顾金标收起虎叉,跃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这姓文的好横,你武功虽好,难道我们就惧怕于你?不如显上一手,也好教

你知道厉害。”这时三人已走到外殿,见韦护手执降魔宝杵,站在正中,神像前点着油灯,

四大金刚坐在两旁。滕一雷跃上神座,运起功力,把每个神像都摇晃了一会,喝道:“走

吧!”

文泰来和余鱼同听得殿外格格声响,奔出来看,猛见五个神像似乎活了一般,一一扑将

下来。这时回身已然不及,文泰来暗叫:“不好!”抓住余鱼同左臂,使开“瞬息千里”轻

身功夫,跃出山门。脚未落地,已听得殿里蓬蓬蓬几声巨响,烟雾弥漫,尘土飞扬,几尊神

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刚又大又重,跌下来声势十分猛恶。文泰来大怒,拔步追出。余鱼同

道:“四哥,今晚杀了四人,已经够啦!”文泰来一怔停步,问道:“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却也怕文泰来赶来寻衅,和顾金标等疾向山下奔去。顾金标忽觉后腰一

动,伸手一摸,金笛已然不见,大骇之下,“咦”的一声惊呼。滕一雷等停步询问。顾金标

又惊又怒,骂道:“操他奶奶雄,这姓文的像鬼一样,把金笛偷去啦。”四人明明瞧见文泰

来和余鱼同从殿里奔出,相距甚远,怎么转眼之间便能赶上来抢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

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别骂啦,要是他不拿金笛,给你背上一掌,你还有命吗?”顾

金标心想文泰来确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语了。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给辽东三魔

报仇。韩文冲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强,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韩文冲回到洛阳隐居,闭

门弹琵琶,再不出山,终于得享天年。余鱼同听文泰来问他出家原因,叹了一口气,说道:

“四哥,我对你不住,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道:“咱们是好兄弟,别说你没甚么对我不

起,就是有,那也是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余鱼同道:“达不是无心之故,乃是有意的

忘恩负义。”文泰来微微一笑,道:“你舍命救我,非止一次,若说对我无义,有谁能

信?”月光下见他身披袈裟,面目毁伤,又怎是昔日那个英俊少年,不由得一阵心酸,说

道:“十四弟,咱们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便有天大的难事,四哥也一力为你担当,为何如此

心灰意懒?”

余鱼同自从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红花会众兄弟间虽然交情都好,但从没人如此真

如亲哥哥般对他说话,不觉动情,但转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丝俗缘都要斩断,于是

硬起心肠,冷冷的道:“四哥,你请回去吧。以后咱们不一定有再见之日。我叫空色,你别

再叫我十四弟啦。”说罢突然转身进寺。文泰来呆了半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

虽然掌毙强敌,得报深仇,然见余鱼同如此,甚是郁郁,不由得长叹一声,悄回孟津。余鱼

同回入寺中,只见满殿佛像碎片,四具尸体横卧就地。他跪在残破的佛像之前,深切忏悔,

忽听得轻轻的当啷一响,抬起头来,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闪闪生光。他吃了一惊,回过

头来,只见李沅芷站在身后。这时她穿了女装,灯光下越显妩媚,只是满脸幽怨。余鱼同合

十打了一躬,并不作声。李沅芷见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

出来。文泰来回到客店,骆冰已穿好衣服,带了兵刃,正要出外寻他,见他回来,心中大

喜,怪道:“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文泰来道:“谁叫你睡得这样沉?

哪一天让人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骆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

味。”见丈夫神色凄然,忙问:“怎么啦?”文泰来道:“我见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

尚。”骆冰一怔。文泰来道:“咱们见总舵主去。”叫醒了陈家洛、徐天宏等人,述说经

过,章进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忙奔宝相寺而去。到得寺中,只见空荡荡的已无一

人,想是寺僧见众人恶斗凶杀,吓得逃走了还没敢回来。骆冰见佛像前供桌上压着一张字

条,取在手中,众人围拢来看,见字条上写道:“总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鉴:小弟罪孽深重,

出家忏悔,以了尘缘,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小弟日夕在佛前为此祷告。小弟现

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关东三魔已首途回部,寻翠羽黄衫去

矣,务请设法拦阻为要。

小弟鱼同顿首再拜”众人看了都很伤感,骆冰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章进怒道:“出

甚么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拿了烛台,就要去放火,骆

冰连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和尚。”文泰来忙问:

“何以见得?”徐天宏道:“第一、他还挂念咱们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

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哪能成功?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

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陈家洛笑道:“哪还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

“他连翠羽黄衫都还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难。这字条上署的是他本名,不写和尚法名。

看来他对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么在乎。”众人听他一说,都觉有理,也就宽怀。

文泰来道:“这关东三魔武功很强,不知那翠羽黄衫能敌得住吗?”徐天宏道:“我们

曾见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阎世章相斗,霍姑娘稍胜他一筹。不过若非总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

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来道:“那不成,这大魔滕一雷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十分厉害。”

徐天宏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等咱们办完正事,再回来劝十四

弟吧。”众人都说不错。众人回到孟津,天已发白,便到酒楼去吃面喝酒。徐天宏道:“三

魔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有人骑四嫂的白马赶过头去。眼下回部军情紧迫,木卓伦老英雄他们

正忙于应付,别让翠羽黄衫冷不防的给三魔打个措手不及。”陈家洛心想此言甚是,皱眉不

语。章进道:“那我先去吧,你们随后来。”徐天宏道:“你性子急,别途中惹事,误了大

事。”章进道:“我不惹事就是。”骆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说道:“你不懂回语,途中好

生不便,目下到处有战事,别让回人们起了误会。”座中只有陈家洛和心砚两人在回疆住过

十年之久,精通回语,骆冰这句话明明是要他们去了。陈家洛仍是不语。心砚道:“少爷,

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总舵主,我瞧你还是先走最妥。你懂回语,功夫又好,关东

三魔和你没朝过相,就是狭路相逢,动手不动手都不打紧。你赶到之后,要是兆惠仍不停

手,你还可以帮他们出些主意。”陈家洛沉吟半晌,说道:“好吧!”吃过面后,谢了上官

毅山,和众人作别,跨上骆冰的白马,向西驰去。陈家洛得知关东三魔要去找霍青桐报仇,

甚是关切,翠羽黄衫的背影在大漠尘沙中逐渐隐没的情景,当即袭上心头,但想到那姓李少

年和她亲密异常的模样,以及陆菲青所说他徒儿与她两相爱悦的言语,又觉自己未免自作多

情,徒寻烦恼,然而要将心头的思念置之度外,却又不能。那白马脚程好快,只觉耳旁风

生,山岗树木如飞般在身旁掠过。到得午间,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关东三魔远远抛在

后面。打过尖后,纵马又驰,心想今日奔跑一日,关东三魔永远别想再赶得上,晚间在客店

中歇宿时,已全然放心。不一日已到肃州,登上嘉峪关头,倚楼纵目,只见长城环抱,控扼

大荒,蜿蜒如线,俯视城方如斗,心中颇为感慨,出得关来,也照例取石向城投掷。关外风

沙险恶,旅途艰危,相传出关时取石投城,便可生还关内。行不数里,但见烟尘滚滚,日色

昏黄,只听得骆驼背上有人唱道:“一过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边是戈壁,后面是沙

滩。”歌声苍凉,远播四野。一路晓行夜宿,过玉门、安西后,沙漠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

再由深黄渐转灰黑,便近戈壁边缘了。这一带更无人烟,一望无垠,广漠无际,那白马到了

用武之地,精神振奋,发力奔跑,不久远处出现了一抹岗峦。

转眼之间,石壁越来越近,一字排开,直伸出去,山石间云雾弥漫,似乎其中别有天

地,再奔近时,忽觉峭壁中间露出一条缝来,白马沿山道直奔了进去,那便是甘肃和回疆之

间的交通孔道星星峡。峡内两旁石壁峨然笔立,有如用刀削成,抬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

亮,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峡内岩石全系深黑,乌光发亮。道路弯来弯去,曲折异常。这

时已入冬季,峡内初有积雪,黑白相映,蔚为奇观,心想:“这峡内形势如此险峻,真是用

兵佳地。”过了星星峡,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两旁仍是绵亘的黑色山岗。奔

驰了几个时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坦如镜,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

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间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骑。他虽武艺高强,身当此境,不禁也

生栗栗之感,顿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到哈密城后,心想军情紧急,对外来旅客盘查

必严,于是绕过城市,径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来,寻思一过二堡向西,就要打听霍青桐的

所在了,自己是汉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细,如何取得他们信任,倒要费一番周折,还

是换了回人装束较好,于是在二堡买了回人戴的绣花小帽、皮靴和条纹衣衫,到旷野中换

了,把原来衣服埋在沙中。临溪一照,宛然是个回族少年,自觉有趣,不禁失笑。但一路之

上,竟没遇到一个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已烧成白地,自是兆惠大军干的好事,

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着急起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上,却到哪里去

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寻访,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尽往偏僻山地中乱

走。回疆本就荒凉,不循大路,更是难遇人烟,向南走了三天,干粮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

了一只黄羊。

又走了两日,途中见到几个牧人,一问之下,却都是哈萨克族人。他们只知满清大军来

了之后,回部大队人众都往西退走,却不知退往何处。徨无计,只得纵马向西,信蹄所之,

不加控驭,每天奔驰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见皆是黄沙,天色蒙暗,不知尽头。

这日天气忽然热了起来,大漠之中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本来水囊中

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时却越走越热,烈日当空,人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个阴凉所在休

息,四顾茫茫,尽是沙丘,只得驰到一个大沙丘的背日处,打开水袋喝了三口,也让白马喝

了三口,虽然奇渴难当,却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条。人

马休息了一个时辰,上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马乏之时,忽然白马仰起头来,向天

空嗅了几嗅,振鬣长嘶,转过身来,向南奔驰,陈家洛知道此马颇具灵性,便也由它。奔不

多时,沙丘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铁草,再奔一阵,地下青草渐多。陈家洛知道前面必有

水源,心中大喜。那白马这时精神大振,四蹄如飞。不一会,已听得淙淙水声。转眼之间,

面前出现一条小溪,白马奔到溪边,陈家洛跳下马来,见水清见底,抚摸马背,笑道:“多

亏你找到这条小溪,咱们一起喝吧!”俯身溪边,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

肺。那水甘美之中还带有微微香气,想必出自一处绝佳的泉水。溪水中无数小块碎冰互相撞

击,发出清脆声音,叮叮咚咚,宛如仙乐。那马喝了几口水后,长嘶一声,跳跃了数下,也

是说不出的欢喜。

陈家洛饮足溪水,心旷神怡,胸襟爽朗,回顾身上满是沙尘,于是卷起裤脚,踏入水

中,把头脸手脚洗了个干净,再把马牵过,给它洗刷一遍。然后在两只皮袋中装满了水。冰

块闪耀之中,忽见夹杂有花瓣飘流,溪水芳香,当是上游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

许遇得到人,能问到霍青桐的行踪。”于是骑上了马,沿溪水向上游行去。

渐行溪流渐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时水流逐渐被沙漠吸干,终于消

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为奇,但见溪旁树木也渐渐多了。纵马急驰了一阵,溪水转弯绕过

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有如自天而降,飞珠溅玉,顿成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见此美景,不觉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

么景色,牵马从西面绕道而上。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时惊得呆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现出一条彩虹,湖周花树

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远处是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

的延伸出去,与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

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却生满苍翠树木。

他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树上小鸟鸣啾,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织成一片

乐音。呆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接

着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了他,一声惊叫,又钻入水中。就在这一刹

那,陈家洛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心中一惊:“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

粒围棋子扣在手中。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

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

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这时他哪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

天仙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说的是回语,陈家洛虽然

听见,却似乎不懂,怔怔的没作声,一时缥渺恍惚,如梦如醉。那声音又道:“你走开,让

我穿衣服!”陈家洛脸上一阵发烧,疾忙转身,窜入林中。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发跳,暗

想:“难道这只是个寻常的回人少女?她裸着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见了还不避开,

咳,真是不该。”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马上逃开,但想好容易见到了人,怎不问问她霍青

桐的信息,一时委决不下。忽然湖那边传来了娇柔清亮的歌声: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

为甚么逃得快?口不开?

人家洗澡你来偷看,我问你哟,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歌声轻快活泼,想见唱歌的人颊边含有笑意。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于是

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

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陈家洛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

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

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

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陈家洛用回语说道:“在

下路过此地,天热口渴,忽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找到了这里。不料无意冲撞了姑娘,实

是无心之过,还请原谅。”说着行了一礼。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来:

“过路的大哥哪里来?

你过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还是赶了驼马做买卖?”

陈家洛知道回人喜爱唱歌,平时说话对答,常以歌唱代替,出日成韵,风致天然,自己

虽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练武功,却没学到这项本事。他不知这少女的来历,不愿把自己的

事据实以告,说道:“我从东边来,原是在关内赶骆驼做生意的,现今有件要事,要找一个

人,要向姑娘打听。”那少女见他不会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问道:“你叫甚么名

字?”陈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

么我叫爱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汉人的芬芳贞淑之类。那少女又

道:“你要找谁?”陈家洛道:“我要找木卓伦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说道:“你识

得他么?找他有甚么事?”陈家洛道:“我识得他。我还识得他的儿子霍阿伊和女儿霍青

桐。”那少女道:“你在哪里见过他们?”陈家洛道:“他们到中原去夺还圣经,我刚巧遇

着。”那少女道:“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

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一大碗马乳酒,递给了他。陈家洛谢了,先喝一口马乳

酒,甚觉甘美。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咬了一口,

香甜爽脆,汁液胜蜜。那少女问道:“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甚么事?”陈家洛听她语气,对

木卓伦很是尊敬,问道:“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么?”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

“他们在夺还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现今镖师的朋友要来报仇。我得知讯息,赶来报信,好

教他们防备。”那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吟,听了这话,登现关怀之色,忙问:“来报仇的人

很厉害么?人很多么?”陈家洛道:“人倒不多,不过武艺很好。但咱们只要事先有备,也

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发

结辫,一面道:“满清大军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

牲口。天气热,我下湖洗澡,哪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陈家洛见她说话时天真烂

漫,毫无机心,而玉容丽色,生平连做梦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复人间,一时不由得痴

了。那少女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便有几个回族女子骑马从草原上奔

来。那少女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想来总是说要领他到木卓伦那里,要她们帮同照料牲

口之意。那几个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甚感好奇。那少女回到林中帐篷,拿了干粮和使用物

品,牵了一匹红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也是匹良

驹。陈家洛去牵了白马。那少女道:“你这匹马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体态轻盈。

她当先领路,沿着溪流径往南行。那少女道:“你到了汉人的地方,汉人对你好不好呀?”

陈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这时本想说明自己乃是汉人,但见她毫无猜

疑的神情,一时倒说不出口。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

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这天将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侧,那少女一抬头,忽然惊叫起

来。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

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那少女道:“这

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将下来,

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见花香之浓。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

舍的不愿便走。

陈家洛知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咱们今

日见到了雪中莲,闻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气了。”陈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纵身离鞍,向

峭壁上跃去。那少女惊叫起来:“喂,你干么啊?”陈家洛这时凝神屏气,全神贯注,已听

不到她的叫声。他丹田中一股内息提在胸腹之间,以自己轻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实无把握,

但这时浑没计及生死,手脚并用,缓缓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时,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

滑溜不堪,几次失足,都是以轻功借势旁窜,才没落下。爬到离花还有丈许之地,峭壁忽然

整块凸出,在下面看来并不明显,要爬上去却绝无可能。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

一篑?”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了。这时剑

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剑盾牢

牢按在坚冰之中,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下,交在

左手,以剑盾护住。

下去时看似艰险,于身有武功之人却甚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剑盾便

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堕之势,到离地三四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撑,如一只大鸟般扑下

来,轻飘飘的落在少女马前,抛下剑盾珠索,微微一笑,双手将两朵莲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来接住了。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只见珍

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明澈如朝露。陈家洛不明白她为甚

么流泪,却也不问。两人默默无言的上马走了一阵,陈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

也不知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去给她取来。”回头瞧那峭壁,但见峨然耸

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忽觉全身一片冰凉,原来攀上峭壁时大汗淋漓,湿透衣

衫,这时汗水冷了,手足也隐隐酸软。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教

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天色将黑时,两人在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

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切开了与他共吃。她一直不说话,陈家洛也不敢开口,好似一说话便

亵渎了这圣洁的情景。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数十步,俯伏在地,向神祷祝。火

光熊熊,映着她背影,四下寂静,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那少女站起身来时,笑容满

脸,走回来说道:“你不怕摔死吗?”陈家洛道:“那时没想到会不会摔死,就怕摘不到你

心爱的那两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莲给他,道:“这朵给你。”陈家洛本

想推辞,但她温婉柔和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教人无法违抗,便接了过来,

暗忖:“要是红花会众兄弟见到,他们总舵主竟这般乖乖的听一个女孩子的话,不知会怎样

想?”那少女问道:“你学过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样高的山崖上去?”陈家洛听她语

气,知她全不会武,因此竟没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轻身功夫,说道:“其实也不怎样难的,

只要胆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这是谦辞,想了一会,赞叹道:“啊,你真勇

敢!”

她随即告诉他,自己从小在草原上牧羊,最爱花草。她说:“有许多许多好看的花,开

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鲜花一直开到天边。我宁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陈家洛奇

道:“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当然啦,我从小吃到现在。爸爸和哥哥本来不许,可是

我一个人出来牧羊,他们又管我不着。后来见我吃了没事,也就不管啦!”陈家洛本来想

说:“怪不得你像花一样好看。”可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坐在那少女身旁,只

觉得一阵阵淡淡幽香从她身上渗出,明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世间任何花香,只觉淡

雅清幽,甜美难言,心想:“不见她搽甚么脂粉,怎么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

此优雅的香气?”正自神魂颠倒,突然一惊,想到礼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些。那少女

觉察到了他辨别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想是因为我爱吃花,所以自幼儿身上就有

股气味,你不喜欢吗?”陈家洛给她问得面红过耳,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姑

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相待,反不够光明磊落了。”这么一想,登觉心

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那少女说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觅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陈家洛自

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些婴婴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净,此时听她娓娓说来,真

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那少女说了一阵,抬头望天,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

河相对。

陈家洛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女子。”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那少

女很感兴味,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陈家洛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她听了。那少

女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登感郁郁,说道:“从前瞧见喜鹊,觉得黑黑的

挺不好看,向来不喜欢,哪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

西给它们吃。”陈家洛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

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汉人有个诗人,

做了一个歌儿,讲这件事的。”于是把秦观那阕《鹊桥仙》的词译成了回语。那少女听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

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默默不语,望着火光,过了一

会,悄悄说:“汉人真聪明,会编出这样好的歌儿来。”大漠上一到夜晚,气候便即奇冷,

陈家洛找了些枯草树枝,生旺了火,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睡处相隔很远,然而陈

家洛在梦中似乎尽闻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里木河边。这

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回人的骑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们讲了几句话,回人行礼

退开。

那少女回来对陈家洛道:“满洲兵已占了阿克苏和乌什,木卓伦老英雄他们已退到了叶

尔羌,这里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陈家洛听得清兵得胜,甚是忧虑。那少女道:“刚才那

两个大哥说,满洲兵人多,咱们只好一路西退,叫他们粮草接济不上,在这大戈壁里饿得要

命,没力气打仗。”陈家洛本来担心霍青桐的安危,听了此言,心想回人大队西退,谅来清

兵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乾隆停战的敕命一到,兆惠自会退兵。现下霍青桐离中土万

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决不怕滕一雷等区区三人寻仇,这么一想,便即宽慰。两人晓行

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陈家洛内心似乎隐隐盼望:“最好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就

这样走一辈子。”但这个念头却想也不敢去想,心头一现此意,向那纯洁无邪的少女望了一

眼,登感自惭形秽,但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同行数日,已是非份之福,岂可更有

他求?这天傍晚,眼见太阳将要在天边草原隐没,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跳了出

来。那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叫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

稚弱异常,呷呷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

那少女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道:“那边有人!”陈家洛凑到树丛边一望,只

见五名清兵正围着在剥切一头大鹿。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那头被打死的大

鹿定是它母亲了。一名清兵骂道:“他妈的,连你一起吃了!”站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

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走越近。那少女惊呼一声,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

前,叫道:“别射,别射!”那清兵一惊,待看清楚时,见那少女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

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来。这时陈家洛也早跃出,站在少女身旁相护。那少女俯

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柔声说道:“你妈妈给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

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转过身走出树丛。五名清兵议论了几句,忽然齐声发喊,挺刀追

来。那少女也发足奔跑,要跑到马边。清兵的一名把总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上来。陈

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打死这些坏人,给小鹿的妈妈报仇。”那少女这时

对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没丝毫怀

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陈家洛伸手轻抚小鹿。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围拢。那把总打着

半生不熟的回语喊道:“干么的?过来。”那少女抬头望着陈家洛,陈家洛向她微微一笑,

那少女也报之一笑,登时宽怀,心想他是在微笑,那么这些清兵也决不会伤害他们了。

那把总叫道:“拿下来!”四名清兵抛下兵刃,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兵士平素最

喜凌辱妇女,但见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都是扑向陈家洛。那少女惊叫起来,叫

声未毕,忽然呼蓬、呼蓬数响,四名清兵一齐飞出,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

都给点了穴道。那把总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陈家洛叫道:“回来!”珠索飞出,套住他

的脖子,向后一扯,那把总接连两个筋斗,翻了过来。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

着陈家洛。他牵了她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语问那把总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么?”

那把总楞楞的爬起身来,见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

强,说道:“我们,兆惠将军,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里,我们,那里。”陈家洛心想这

话倒也不错,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哪里?你不说实话,我就不放人,不给救治,让你们

在这大沙漠中饿死渴死。”把总听了这话,身子发抖,忙道:“我不骗,上司差去,星星

峡,接人。”他说回语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陈家洛改用汉语问他:“去接谁?”把总也用

汉语说道:“接骁骑营一位佐领。”陈家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给我看。”那

把总迟疑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陈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

着:“呈张佐领召重大人勋启”几个大字。陈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狮子峰一战,张召重已

由他师兄马真带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来?”随手撕开公文。那把总忙要拦阻,陈家洛理也

不理,抽出公文看时,见文中道:得知张大人奉旨前来回疆,甚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

接,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陈家洛心想:“张召重奉旨而来,似是下达收兵的敕命,倒是不应

阻拦。”把公文还给了把总,解开四名兵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说,与那少女上马而去。那少

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这样的人,在咱们族里一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呀?”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甚么吃的?”那少女道:“不错,不

错!”从皮袋里倒了些马奶在掌,让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红,就像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

碗中盛了马奶。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声。少女道:“它是在叫妈妈呀!”

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锦带舞 长枪大戟铁弓鸣

两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时,忽然望见远处一阵云雾腾空而起。陈家洛道:

“怕要刮风吧?”那少女仔细一看,说道:“这不是乌云,是地下的尘沙。”陈家洛道:

“怎么这样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们过去瞧瞧!”两人纵马疾驰,跑了一阵,

前面尘沙扬得更高,更听得隐隐传来金鼓之声。陈家洛一怔,急忙勒马,说道:“是军队,

你听这声音。”蓦地里号声大作,战鼓雷鸣。

陈家洛惊道:“双方大军开战,咱们快避开了。”两人勒马向东,走不多时,前面尘头

大起,一彪军马直冲过来。只听得铁甲铿锵,尘雾中一面大旗飞出,写着斗大一个“兆”

字。陈家洛在黄河渡口曾与兆惠的铁甲军交过手,知道厉害,一打手势,又折向南奔。幸好

两人坐骑脚程奇快,奔了一会,和铁甲军离得远了。那少女面现忧色,说道:“不知咱们的

队伍敌不敌得住。”陈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号角齐鸣,一排排步兵列成队伍踏步而

前,又听得左侧战鼓急擂,大地震动,数万只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骑兵涌了过来。陈

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马上,拿出剑盾,护在她胸口,柔声道:“别害怕。”那

少女回头一笑,点点头,说道:“你说不怕,我就不怕。”她说话时吹气如兰,陈家洛和她

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虽然身入重围,心头反生缠绵之意。眼见东北南三面都有敌

兵,于是纵马向西驰去。那少女抱了小鹿,红马跟在后面。跑了一阵,忽见前面也出现清

兵,队伍来去,正自布阵,四处已无路可走。

陈家洛暗暗心惊,纵马驰上一个高坡,想看清战场形势,再找空隙冲出去。一瞧之下,

登时呆了,只见西首密密层层的排着一队队满清步兵,两翼则是骑兵。对面远处是身穿条纹

衣服的回族战士,长枪如林,弯刀似草,声势也极浩大。双方射住阵脚,转眼便要交锋。原

来陈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阵里。只见阵中将校往来奔驰指挥,千军肃静无声。这时清军

已发见了两人,有数名兵丁奉命前来查问。陈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军阵

里,看来这条性命要送在这里了。”想到得与怀里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脸露微笑,右手

一挥珠索,左手提缰,喝一声:“快跑!”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一溜烟般直冲出

去。清兵待要喝问,白马早已奔过身边。那马奔驰奇速,一晃眼奔过三队清兵。陈家洛心中

正自暗喜,白马突然收蹄停步,却是前面铁甲军排得紧密,难以逾越。陈家洛凝神屏气,兜

转马头,绕过铁甲军队伍,只见弓箭手弯弓搭箭,长矛手斜挺铁矛,一个间着一个,一眼望

去,不计其数。只消清兵将官一声令下,他和怀中少女身上立时千矛丛集,万矢齐至,纵有

通天本领也逃不过去,索性勒紧马缰,缓缓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

走过。

其时朝阳初升,两人迎着日光,控辔徐行。那少女头发上、脸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

的阳光。清军官兵数万对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每个人的心忽然都剧烈跳动起来,不论军

官兵士,都沉醉在这绝世丽容的光照之下。两军数万人马箭拔弩张,本来血战一触即发,突

然之间,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只听得当啷一声,一名清兵手中长矛掉在地

下,接着,无数长矛都掉下地来,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来。军官们忘了喝止,望着两人的

背影渐渐远去。

兆惠在阵前亲自督师,呆呆的瞧着那白衣少女远去,眼前兀自萦绕着她的影子,但觉心

中柔和宁静,不想厮杀,回头一望,见手下一众都统、副都统、参领、佐领和亲兵,人人神

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帅下令收兵。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营!”将令下达,数

万步兵骑兵翻翻滚滚的退了下来,退出数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营。陈家洛脱离险境,

已是浑身冷汗淋漓,双手微微发抖,那少女却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适才经历了九死一生

的大险。她微微一笑,纵身跃到红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们的队伍。”陈家洛收起剑

盾,两人跃马向回人队伍奔去。一小队回人骑兵迎了上来,大声欢呼,驰到跟前,都跳下马

来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说了几句话。骑兵队长也上来对陈家洛行礼,说道:“兄弟,辛苦

啦,愿真主阿拉保佑你。”陈家洛回礼致谢。那少女不再等他,纵马直向队伍中驰去。她在

回人中似乎颇有威势,红马到处,人人欢呼让道。骑兵队长招待陈家洛到营房中休息吃饭。

陈家洛要见木卓伦。队长道:“族长出去察看敌阵去啦,待他回来,马上给你通报。”陈家

洛旅途劳顿,适才经历奇险,死里逃生,已是心力交疲,于是在营中睡了一觉。

过了晌午,那骑兵队长说木卓伦要到晚上方能回来。陈家洛问他白衣少女是谁。队长笑

道:“除了她,还有谁能这样美?今儿晚上咱们有偎郎大会,兄弟你也来吧,在会上准能见

到族长。”陈家洛心下纳闷,不便多问。到得傍晚,只见营中青年战士忙忙碌碌,加意修

饰,个个容光焕发,衣履鲜洁。大漠上暮色渐浓,一钩眉毛月从天边升起。忽听得营外鼓乐

之声大作,那骑兵队长走进帐来,拉了陈家洛的手,说道:“新月出来啦,兄弟,走吧。”

两人来到营外,只见平地上烧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战士正从四面八方走来,围在火

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饭,有的在弹琴奏乐,一片喜乐景象。

只听号角吹起,一队人从中间大帐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木卓伦,他儿子霍阿伊跟随

在后。陈家洛心想:“等他们办完正事之后,我再上去相认。”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

了半边脸。木卓伦向众人一挥手,大家跪了下来,向真神阿拉祷告。陈家洛也随众俯伏。祷

告完毕,木卓伦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们,今日你们辛苦一点,在外面守御,让你们的年

轻兄弟高兴一晚。”号角响起,三队战士列队而出,各人左手牵马,右手执着长刀。霍阿伊

跨上战马,向坐在地下的年轻战士叫道:“真神保佑,让你们今晚和心爱的姑娘欢叙。”年

轻的战士们欢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谢你们辛苦抵挡敌人。”霍阿伊长刀虚劈,率领三队

战士出外守御去了。陈家洛见众回人调度有方,军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

人婚配虽也由父母之命,须受财产地位等诸样羁绊,但究比汉人的礼法要宽得多。偎郎大会

是回人自古相传的习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会中定情订婚,所谓“偎郎”,是少女去偎情

郎,锦带绕颈,一舞而定终身,自来发端于女方,却是凰求凤,而不是凤求凰了。不久乐声

忽变,曲调转柔,帐门开处,涌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鲜艳,头上小帽金丝银丝闪闪发亮,

载歌载舞的向火堆走来。陈家洛倏地一震,只见两个少女并肩走到木卓伦身旁,一个穿黄,

一个穿白。穿白的就是与他同来的美丽少女,穿黄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

下看来,窈窕婀娜,一如当日。两人一左一右,在木卓伦身旁坐下。陈家洛忽然想起:“这

白衣姑娘难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怪不得总觉她相貌有些熟悉,原来在玉瓶上见过她画像。

只是肖像画得虽好,哪有真人美丽之万一?”他脸上发红,手心出汗,一颗心突突乱跳。自

那日与霍青桐一见,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见她与陆菲青的徒弟神态亲热,自以为她已有爱

侣,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这几日与一位绝代佳人朝夕相聚,满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转到

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并见双姝,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恍惚。

乐声一停,木卓伦朗声说道:“穆圣在可兰经上教导咱们,第二章第一百九十节说:

‘你们当为主道,抵抗进攻你们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节说:‘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

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阿拉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咱们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

顾佑护。”众回人轰然欢呼。木卓伦叫道:“各位兄弟姊妹们,尽量高兴吧!”

马头琴声中,歌声四起,欢笑处处。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饭、烤肉、蜜瓜、葡萄干、马奶

酒等分给众人。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盐岩雕成的小碗,将烤肉在盐碗中一擦,便吃了起来。过

了一会,新月在天,欢乐更炽。许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来,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间锦

带,套在他项颈之中,于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载歌载舞。

陈家洛出身于严守礼法的世家,从来没遇到过这般幕天席地、欢乐不禁的场面,歌声在

耳,情醉于心,几杯马奶酒一下肚,脸上微红,甚是欢畅。

突然之间,乐声一停,随即奏得更紧,正在歌舞的男女纷纷手携手散开,脸上均露诧异

之色,向木卓伦等一群人凝望。陈家洛随着他们眼光看去,只见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来,正

轻飘飘的走向火堆。众回人大为兴奋,窃窃私议。陈家洛听得身旁的骑兵队长道:“咱们香

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谁能配得上她呢?”木卓伦见爱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

兴,眼中含着泪光,全神注视。霍青桐从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惊又喜。原来她妹子喀

丝丽虽只十八岁,但美名播于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

子见到她的绝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从来没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时忽见她下座歌

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轻轻的转了几个身,慢慢沿着圈子走去,双手拿着一条灿烂华美的锦带,轻轻

唱道:“谁给我采了雪中莲,你快出来啊!谁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陈家洛一听,

耳中嗡的一声,登时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搭上了他肩头,那条锦带套

到了他头颈之中,轻轻向上拉扯。陈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来。众回人一阵欢呼,高声唱起

歌来。男男女女拥了上去,向两人道喜。朦胧月光之下,木卓伦和霍青桐都没看清楚陈家洛

的面貌,以为只是个寻常回人,正要挤进人丛去相会,突然远处号角嘟嘟嘟的吹了三声。那

是有紧急军情的讯号,众人一听,立时散开。木卓伦与霍青桐也即归座。

香香公主牵了陈家洛的手,坐在众人身后。陈家洛觉得她娇软的身躯偎倚着自己,淡淡

幽香传入鼻端,神魂飘荡,真不知是身在梦境,还是到了天上。

众人齐向号角声处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预备迎战。两骑马驰近,两名回人翻身下马,

报道:“清军兆惠将军派使者求见。”木卓伦道:“好,领他来吧。”两人乘马奔出。不一

会,两骑在前,后面跟着五骑,向人群驰来。离人群约十余丈时,各人下马走来。那满清使

者身材魁梧,步履矫健,后面跟着四名随从,却是吓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

常人足足要高两个头,身子粗壮结实,实是罕见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伦跟前,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族长么?”神态十分倨傲。清兵无故

入侵回部,杀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这时见那使者如此无礼,几个回人少年更是忍耐

不住,刷刷数声,白光闪动,长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声说道:“我奉兆惠大将军之命,来下战书。要是你们识得时务,

及早投降,大将军说可以饶你们性命,否则两军后天清晨决战,那时全体诛灭,你们可不要

后悔。”他说的是回语,众回人一听,都跳了起来。木卓伦见群情汹涌,双手连挥,命大家

坐下,凛然对使者道:“你们无缘无故来杀害我们百姓,抢掠我们财物,真神在上,定会惩

罚你们的不义行为。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众回人举刀大呼:“要战就

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态悲壮。众人均知清兵势大,

决战胜多败少,但他们世代虔诚奉信伊斯兰教,宝爱自由,决不做人奴隶。那使者见此情

形,嘴唇一扁,说道:“好,到后天教你们个个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这是

严重侮辱对方之意。早有三个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们敬重宾客,

让你好好回去,后天在战场上相见,那时再不客气。”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随从巨人抢将上

来,推开三名回人少年,团团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们这种人有甚么用?今日

让你们瞧瞧我们满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说道:“来吧!”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见有几

匹骆驼系在一株白杨树上,便大步走到树旁,双手抱住白杨树,用力摇撼几下,猛喝一声:

“起!”竟把那株白杨树拔了起来。众人见此神力,尽皆骇然。那人轻轻一拉,已把一头大

骆驼的缰绳扯断,在骆驼后臀踢了一脚。骆驼受痛,直奔出去。骆驼平日走路慢条斯理,可

是发起性来,比奔马还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个巨人突然发脚追去。那巨人身躯虽

大,行动竟然迅捷异常,一下子已赶及骆驼,捉住四脚,提了起来,把一只几百斤的大骆驼

负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第三个巨人哼了一声,伸出大掌,

砰的一声,对准骆驼头上就是一拳。骆驼如此庞大的身躯竟尔站立不稳,摇晃几下,扑地倒

了。第四个巨人抓住骆驼两腿,高举过顶,在空中打了两个圈,一声叫喊,掷出六七丈之

外。

这四个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伦大虎、忽伦二虎、忽伦三虎、忽伦四虎,是辽东宁古

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们母亲生育这四个巨婴时过于辛苦,勉强挨到生下忽伦四虎,

就此失血而死。他们父亲是个穷猎户,死了妻子,没有母乳如何养育这四个孩子,正在徨烦

恼之际,忽听得林中吼声连连,却是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兽阱内。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见

它身边还有三头刚生下的小虎,灵机一动,把小虎杀了,却把母虎养在家里,每日猎些野兽

喂它,挤虎乳把四个孩子养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无比,长大后更是身材魁伟,神力惊人,

只是有些傻里傻气。出猎时不用器械,见到野兽,奔过去抓住头颈,往山石上一掷,野兽登

时毙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猎为生总是不能吃饱。有一日兆惠到长白山中围猎,遇见四

人,见他们生具异相,便收为亲兵,让他们日日饱餐,这次要他们随同使者前来,乘机一显

威风,好叫回人见之畏服。众回人见四个巨人露了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惊,但在敌人面前

那肯示弱,纷纷呼喝:“好好一头骆驼,为甚么弄死了?你们有人性么?”那使者反唇相

稽。众回人更是忿怒,七张八嘴,吵了起来,眼见便要群殴。那使者叫道:“你们想倚多为

胜,欺辱使者么?”木卓伦喝止众人,说道:“你是使者,却命随从弄死我们牲口,实是无

礼已极,你若不是宾客,决计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们堂堂满洲人,

难道会怕你们这种没用的东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带去,谅你们也没人敢去见兆惠将军。”

此言一出,众回人又都叫嚷呼叱。霍青桐突然站起,说道:“你说我们不敢去见兆惠将军,

哼,我们这里个个人都敢去,别说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

“女人?女人见到我们大军不吓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别小觑了人,我们马上派人

和你同去。像你这样的人哪,我们这里个个比你都强。由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让你

瞧瞧我们穆罕默德信徒的气概。”众回人齐声欢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来:“你来挑吧,挑

着谁,谁就去。”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个最娇弱无用的女子,吓得她当场号

哭,好教众回人脸上无光,大大出丑。他眼珠乱转,在人丛中东张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

到香香公主面前,指着她道:“那么让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缓缓站起,朗声说道:“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里都

不怕,真神必定佑我。”那使者见她气宇轩昂,神态凛然,已全不是刚才那副娇弱羞涩的模

样,更见到她的丽色容光,不由得低下头去,心感后悔,觉得这个少女实在也殊不可侮。木

卓伦、霍青桐和众回人见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绝不示弱,虽然佩服她的勇气,但都不免

暗暗担忧。霍青桐更是懊悔,她们妹妹之情素笃,妹子不会武艺,以娇弱之躯而投虎狼之

域,危险不可言喻,说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

言,全不可靠。你们不敢,何必派人?是战是降,由我带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

此无礼,后日在战场上相会,可别逃走,叫你见见我们女子有没有用。”那使者笑道:“似

你这样的美人,我自会手下留情。”众回人听他口舌轻薄,个个咬牙切齿。香香公主对霍青

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牵了陈家洛的手站起,说道:“他会陪我去

的。”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斗然见到陈家洛的脸,一震之下,登时呆了,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向她微微摇了摇手,示意暂不相认,转身对那使者道:“我们男子女子,说话一

样作数,我孤身一人,随她到你们军中去见兆惠将军便是,何必像你这样,要四条大汉保

护?其实,你这四个大汉又抵得甚么用?”香香公主道:“骆驼负千斤,人只负百斤。然而

是人骑骆驼呢,还是骆驼骑人?”众人听了这比喻,都大笑起来。

忽伦大虎问使者道:“他们笑甚么?”使者道:“他们笑你们身材虽巨,力气虽大,可

是并不中用。”忽伦大虎大怒,双拳捶胸,厉声喝道:“谁敢来和我比武?”使者对陈家洛

道:“你又有甚么用?像你这样的瘦小子,十个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力气大。”

陈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这使者的气焰,可让满洲人把众回人瞧得小了,当下走上三

步,说道:“我是回人中最没用的人,可是比你们满洲人还中用一点。你叫这四个大家伙上

来吧!”这时木卓伦也已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又惊又喜,叫道:“青儿,你瞧他是谁。”

霍青桐不答。木卓伦侧过头来,只见女儿眼中含泪,嘴唇颤动,登时会意,心中一阵难过:

两个女儿都是自己所疼爱的,怎么忽然同时爱上了他?又不知他怎么会和小女儿相识?一时

无数不解之事都涌上心头,见他要和四个巨人比武,又是惊心担忧。

众回人见陈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画,站在那使者身旁,还比他矮了半个头,和那四个

巨人相较,那是小孩与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为了香香公主被对方使者选

中,不得不挺身应战,以免失了本族威风,这番志气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强弱悬殊,如

何是巨人的敌手?众回人敌忾同仇,早有几个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来,要代他决斗。陈

家洛举手道谢,说道:“各位哥哥,这几个满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劳你们动手?先让最不济

的小弟弟来试试吧。”语气之中,对四个巨人十分轻蔑。

那使者把他的话传译了。四个巨人大怒,一齐奔上,伸手要抓。陈家洛站着不动,微微

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拦住四人,对木卓伦道:“这位既要和我随从比武,如有损伤,可怪不

得谁,而且只能一个对一个,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伦四虎虽然神力惊人,但好汉敌不过

人多,如打死了陈家洛,对方群起而攻,终究抵挡不住。

木卓伦哼了一声。陈家洛道:“一对一有何趣味?你叫四个大家伙同时上来。”那使者

道:“那么你们出几个人?”陈家洛道:“几个人?当然就是我一人。”众人一听,尽皆耸

动,都觉他未免过分。那使者冷笑道:“哼,你们回人这么厉害?大虎,你先上。”忽伦大

虎应声上前。使者对陈家洛道:“你是要文比还是武比?”陈家洛道:“文比怎样?武比怎

样?”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许招架退让,谁先跌倒算输。武

比就是任意出拳。”陈家洛道:“一个不够我打,要打就四条大汉一起来。”那使者心想:

“瞧这人似乎不是疯子,多半别有诡计。”说道:“你只要能打败这人,他们四人自然会一

拥而上,有得你够受的,何必性急?”陈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

样。”使者道:“咱们只在比力气、斗功夫,武比伤了和气,还是文比吧。”看陈家洛身

材,料想灵活便捷,如一味躲闪,忽伦大虎或许打他不着,是以要文比,心想:“这么你可

躲不过了。”

忽伦大虎听使者说了,虎吼一声,脱去上身衣服。众人见他身上肌肉盘根错节,就如老

树树根一般,两个拳头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骆驼都经受不起,何况这么一个

文秀青年?木卓伦和霍青桐离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见她容光焕发,凝望着陈家

洛,眼光中流露着千般仰慕,万种柔情,竟无丝毫担心害怕,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转头望

陈家洛时,见他神定气闲,泰然自若。两人目光相接,陈家洛温然微笑。霍青桐脸上一阵晕

红,转开了头。

那使者道:“谁先打,咱们来拈阄。”陈家洛道:“你们是客,让他先打吧!”霍青桐

抢着说:“不必跟他客气,还是拈阐的好。”她知陈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术兵刃,即或不

胜,也决不会输给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又不许躲闪避让,他究是血肉之

躯,本领再好,也受不起这大铁槌似的巨拳之一击,如能让他先打,或能出奇制胜。陈家洛

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伦大虎走上两步,挺胸说道:“你打吧!”那使者对霍青

桐说:“请你过来,咱们两人一齐瞧着,要是谁脚步移动,用手招架,或是弯腰侧身,闪避

躲让,都算输了。”

霍青桐走到陈家洛身边,低声道:“别比吧,咱们另想法子胜他。”陈家洛低声道:

“你放心。”霍青桐无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两侧作证。陈家洛与忽伦大虎相向而立,相距

不到一臂。众人凝神注视,数千人悄无声息。那使者高声叫道:“满洲好汉打第一拳,回族

好汉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没事,那么满洲好汉打第三拳,回族好汉再打第四拳。”霍青桐抗

声说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让你方先打。依次轮

流,方得公平。”那使者还未回答,陈家洛道:“他们是客,咱们就一路让到底吧。”那使

者微微一笑,说道:“你倒慷慨大方。”提高声音,叫道:“好啦,满洲好汉打第一拳!”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忽伦大虎呼呼喘气,全身骨节格格作响,运气提劲,突然右胸凸起,

右臂粗涨了几乎一倍。陈家洛双脚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发拳吧!”

几名回族青年见了忽伦大虎的威势,生怕陈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飞出去,跌下来撞破头

骨,站在陈家洛身后,摆好马步,以便他飞跌出来时接住。木卓伦和霍青桐默祷真神护佑。

香香公主却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说过不怕,那就一定不怕。忽伦大虎双腿微蹲,

劲贯右臂,呼的一声,铁拳夹着一股疾风,向陈家洛胸上猛击过去,突觉对方胸部顺着拳势

向后一缩。陈家洛胸部内吸之势,和他这当胸一击配合得若合符节,丝丝入扣,快慢尺寸,

实无厘毫之差。旁人只见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进去,可是说也奇怪,竟无半点声息发

出。忽伦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

差了这半寸,拳面不过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擦。他一呆之下,拳头一时没缩回去。陈家洛笑

道:“够了么?”忽伦大虎脸上一红,这才缩回右拳。众人见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

如全然打在空处,无不惊奇。只有木卓伦和霍青桐看了出来,原来陈家洛内功精深,胸肌借

势消势,登时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靥如花,长长吁了口气。那使者精通武功,也

看出了这点,甚是惊疑。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了!”忽伦大虎大叫道:

“打!”凝气挺胸,胸口黑毛根根竖了起来。陈家洛手臂也不向后作势,随手一伸,轻飘飘

一拳打出,波的一声,在忽伦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钢杵”之劲。忽伦大

虎觉得胸口虽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极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知道脚步稍一移动,就是输了,

忙运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对方这一推。这只是一刹那之事,哪知陈家洛这一拳发得

快,收得更快,劲未使足,倏然收回。忽伦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凭

依,要想收势,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陈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声,尘土飞扬,忽伦大虎一个

巨大的身躯已扑翻在地。众人都是一呆,这才拍手大笑起来。陈家洛一拳把这巨人打倒已经

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见他满口鲜

血,哇哇大叫,原来已撞下了两颗门牙。忽伦三兄弟见大哥受伤,连声怪叫,同时向陈家洛

扑来。忽伦大虎一定神,狂吼一声,也扑上厮拚。众回人见状,纷纷抢前救援,混乱中两个

人影从众人头顶上跃过,人群中不见了陈家洛与霍青桐两人。忽伦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敌人,

楞在当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众回人素听她号令,一齐退开。陈家洛缓步上前,

笑道:“我早说要你们四人齐上。这就来吧。”大虎怒极,挥拳当头猛击。陈家洛晃身绕到

三虎背后,双手“闭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个踉跄,险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

肘向陈家洛头上撞到。陈家洛矮身从他胁下钻过,随手在他臂窝里掏了两把。四虎大痒,身

子缩成一团,乱颤乱动,呵呵大笑起来。

众人见这么一个粗蛮大汉居然和少女般妩媚怕痒,憨态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

道:“喂,你再呵他。”陈家洛依言纵近,又在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双拳

乱舞,却哪里打得着人?霍青桐惊叫:“小心后面!”陈家洛已觉到背后有拳风来袭,倏地

纵身,跃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个空。四虎笑声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击而出,正好打

在二虎拳上。两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连连怒吼,转身来捉。陈家洛在四人中间如穿花蝴

蝶般往来游走,存心戏弄,也不出手还击,八个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终连

衣衫也没能碰到。众人初见陈家洛趋避之际,往往间不容发,俱都为他担心,但时候一长,

都看出四个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连连大吼声中,突然嗤的一声,二虎的褂子被撕下

了一大片,众回人又是一阵轰笑。那使者早看出陈家洛是武术高手,非四虎所能敌,连声叫

道:“住手,不必打啦!”忽伦四兄弟打发了性,却哪里止得住?大虎呼哨一声,倏然跃

起,如一头猛鹰般向陈家洛扑了下来,同时二虎、三虎、四虎一齐站到他身后,张开六条手

臂,截他退路。这是他四兄弟猎兽时常用之法,纵然猛如虏豹,捷如猿猴,也是难以逃脱。

众回人一见大惊,许多少女齐声尖叫。

陈家洛见大虎扑来,正想后退,火光下见三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张开手臂,犹如鬼

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虎扑到,左臂快如闪电,突然长起,在大虎左

胁下一拦,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时在空中被他转了小半个圈子,这时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

左腿,粘着一送,一半借劲,一半使力,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向前直飞出去,蓬的一声,头

下脚上,倒插在一个坑里。这土坑正是他适才拔起白杨树所留下。树大坑深,泥土直没到腰

间,双脚在空中乱踢,哪里挣扎得出?四虎猛吼追来。陈家洛跟他兜了半个圈子,看准方

位,突然站住。四虎飞起右脚,当胸踢到。陈家洛抢到右侧,右手抓住他裤子,左手抓住他

背心,顺着他一踢之势向外力甩,四虎就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乱舞,嘴里怪

叫,心里害怕,只怕这一下要摔个半死,哪知波的一声跌下来,身子软软的一弹,忙翻身坐

起,原来恰好压在那头死骆驼身上。陈家洛刚才见他手掷大骆驼,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陈家洛力气其实远不及他,一则四虎身子虽巨,究竟没骆驼重;二则他这一脚踢出使

劲极大,借势推掷,大半还是用了他自身力道。四虎还在半空,二虎三虎已从两侧同时抢

到。二虎弯腰挺头,向前猛冲,要一头把敌人扑倒,三虎举起双臂,朝陈家洛头顶狠狠砸

下。陈家洛立定不动,等两人势若疯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际,右脚突然使劲,身子如

箭离弦,呼的一声,斜飞而出。他挨到最后一刻方才避开,要使这两个巨人收势不及。果然

二虎一头撞中三虎肚子,三虎双拳也击中了二虎背心。只听得蓬蓬连声,两条大汉如宝塔般

倒了下来。陈家洛不等他们爬起,纵身过去,乘着两人头晕眼花,抄起两人辫子,牢牢的打

了两个死结,这才长笑一声,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乐得眉开眼笑,拍手叫好,众回

人更是呐喊欢呼。四虎爬起身来,忙把大哥从树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辫子打结,拚命挣

扎,滚作一团。那使者忙去给他们拆解。只因两人用力拉扯,辫结扯得极紧,使者解了半天

方才解开。

忽伦四兄弟呆呆的望着陈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齐生敬仰之心。大虎先走上来,大拇指

一竖,说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说着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过来拜倒。陈家

洛忙跪下还礼,见这四人质朴天真,对刚才如此戏弄倒着实有点后悔。五人站起身来,陈家

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兴。忽伦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头死骆驼掮了回来。三虎把他们

的四匹坐骑牵到木卓伦面前,说道:“我打死了你们的骆驼,很是不该,这四匹马赔给你们

吧。”木卓伦执意不要。那使者见此情形,十分尴尬,对忽伦四兄弟喝道:“走吧!”跳上

了马背,心中仍不服气,对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香香公主答道:“有甚么不

敢?”走到木卓伦面前,说道:“爹,你写回信,我给你送去吧。”木卓伦心下踌躇,这满

洲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这小女儿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让她去吧,可实在放心不

下,便向陈家洛招招手。陈家洛走了过来,木卓伦离座相迎,携了他的手走到帐中。霍青桐

与香香公主姊妹随后跟了进去。

木卓伦一进营帐,立即抱住陈家洛,说道:“陈总舵主,哪一阵好风把你吹到这里

来?”陈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来,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赶着来见你,想不到竟会遇

见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听父亲叫他“陈总舵主”,呆了一呆。陈家洛虽与木卓伦讲话,

一直留神着她两姊妹,见香香公主脸露惶惑之色,忙转头道:“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没

跟你说我是汉人。”木卓伦接着道:“这位陈总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们的圣经就是他给夺

回来的。他救过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军粮,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们才能调集人

马抵挡。他对咱们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尽。”陈家洛连声逊谢。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说

道:“你不说自己是汉人,原来是不肯提到你对我们的恩惠,我自然不会怪你。”木卓伦

道:“那满洲使者如此狂傲无礼,幸得总舵主仗义出手,挫折了他的骄气。他激喀丝丽去做

使者,总舵主你瞧去得么?”陈家洛心想:“他们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从

旁尽力相助。”说道:“我从内地远来,这里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说可去,在下自

当尽力护送。要是觉得不去的好,那么咱们另想法子回绝他。”

香香公主凛然说道:“爹,你与姊姊天天都为了族里的事操心,还在战场上跟他们性命

相拚。我只恨自己没用,不能出一点儿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么大事,要是不去,

可让满洲人取笑咱们。”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满洲人要难为你。”香香公主道:“你

每次出战,也总是冒着性命危险,我冒一次险也是应该的。他本事这样好,我跟他去一点也

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见妹子对陈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木卓伦道:“爹,那就让

妹子去吧。”木卓伦道:“好,陈总舵主,那么我这小女托给你啦。”陈家洛脸上一红。香

香公主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却把头转向一边。木卓伦写了回书,只有

几个大字:“抗暴应战,神必佑我。”陈家洛见这寥寥数字辞气悲壮,连连点头说好。木卓

伦把信交给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颊,给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抱住了姊姊,笑着称谢。

四人走到帐外,木卓伦下令设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随从。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

尔大。食毕,鼓乐手奏乐欢送宾客。和尔大一举手,一马当先,绝尘而去。香香公主等骑了

马跟随在后。霍青桐望着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隐没,胸中只觉空荡荡地,似乎一颗心也随着七

匹马的蹄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木卓伦道:“青儿,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点

点头,忽然掩面奔进营帐。香香公主和陈家洛跟着使者奔驰半夜,黎明时到了清军营中。和

尔大请他们在一座营帐中休息,自行去见兆惠。向兆惠行礼毕,见他身旁坐着一名军官,身

穿皇帝亲军骁骑营汉军佐领服色,向他微一点头,对兆惠道:“禀告大将军,小将已将战书

送去。回子很是横蛮,不肯投降,还派人送了战书来。”兆惠哼了一声,道:“真是至死不

悟。”对身畔的清兵道:“传令升帐。”命令下去,号角齐鸣,鼓声蓬蓬,各营正副都统、

参领、佐领,齐在大帐伺候。兆惠步到帐中,众军官躬身施礼。兆惠命在将位左侧设一位

子,请奉旨到来的骁骑营军官坐下,再命三百名铁甲军亲兵手执兵刃,排成两列,兵卫森

严,然后传回人使者入见。香香公主在前,陈家洛跟在身后。香香公主脸露微笑,毫无畏惧

之色。众人见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阵上所见的青年男女,都感惊异。兆惠本想临之以威,哪知

从刀枪丛中进来的竟是这美貌少女,一时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礼,取出父亲的复

书,双手呈上。兆惠的亲兵过来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

头,不敢直视,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双洁白无瑕的纤纤玉手,指如柔葱,

肌若凝脂,灿然莹光,心头一阵迷糊,顿时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来!”那亲兵

吃了一惊,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里,微微一笑。那亲兵漠然相视。

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轻轻推他一下。那亲兵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兆惠见他如此神魂颠

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几名军士拥上来,把那亲兵拉到帐外,接着一颗血

肉模糊的首级托在盘中,献了上来。

兆惠喝道:“首级示众!”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见他如此残暴,想到那亲兵为她而

死,很是伤心,从军士手上接过盘子,望着亲兵的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帐下诸将见到

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这时都愿为她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级能给她一哭,虽

死何憾?”兆惠见诸将神情浮动,正要斥骂,那斩杀亲兵的军士见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

叫道:“我杀错了,你别哭啦!”拔出佩刀在颈上一勒,倒地而死。香香公主更是难过。陈

家洛心想:“这孩子哭个不了,怎是使者的样子。”伸手轻轻扶住,低声慰抚。

兆惠素性残忍鸷刻,但被她一哭,心肠竟也软了,对左右道:“把这两人好好葬了。”

打开回信一看,见了那几个字,哼了一声,道:“好,后天决战,你们回去吧!”坐在他身

旁的军官忽道:“将军,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陈家洛本来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

上,对帐中诸将视若无睹,听得这话,抬起头来,只见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对头张召

重。这时张召重也认出了陈家洛,见他穿着回人服装,更是讶异。两人四目相视,谁都想不

到对方竟会在此处现身。陈家洛牵了香香公主的手,转身而出。张召重忽地从座上跃起,不

等落地,掌风已及陈家洛身后。陈家洛左手揽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击一掌,脚下毫不停

留,抢出帐去。张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来。众将对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将军已让他

们回去,何以这骁骑营军官要多管闲事,心下不满,均不相助拦阻。陈家洛揽着香香公主奔

向自己坐骑,只窜出两步,张召重已绕到前面,冷笑道:“陈总舵主,幸会幸会!”陈家洛

暗暗心惊,怀中掏出六枚围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对香香公主道:“我缠住这

人,你快上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们一起走。”陈家洛那有余裕对

她说明这人武功比自己高强,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闪让,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红马鞍

子。

张召重双手各接住两枚棋子,低头纵跃,向陈家洛扑来,避开了余下的两枚棋子,这一

跃既避暗器,又追敌人,守中带攻,不让对方有丝毫缓手之机。陈家洛不敢恋战,身子一

挫,钻入了白马腹底。张召重一掌堪堪击到马臀,倏地收劲,改击为按,单掌按住马身,人

未落地,飞脚向陈家洛踢去。

陈家洛处身马底,转身不便,敌人这一脚又来如闪电,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马腹上一

举,白马受惊,双腿向后倒踢。张召重单掌使劲,倏地跃出丈余。陈家洛翻身上马,叫道:

“快走!”香香公主提缰纵马,张召重又已跃上,飞身向她扑去。陈家洛大惊,双脚力踹马

蹬,和身纵起,向张召重扑去。陈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对方,正面碰撞必定吃亏,堪堪碰到,

右手已拔短剑刺出。张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剑的手腕,两人一齐落地。张召重右手随手

一掌,陈家洛施展师门绝艺“反腕勾锁”,左手晃处,已拿住他的右掌。两人在地下纠缠拚

斗,贴身而搏,谁都不敢放手。

众将拥出帐来观看。忽伦四兄弟心想:“我们到回人那里送信,他们客气相待。怎地人

家过来送信,我们便这般不讲道理?”他们对陈家洛俱都敬服,见他身遭危难,四人一样心

思,也不商量,一齐奔上。

陈家洛和张召重各运内力相拚,初时尚势均力敌,时候稍长,渐感不支,又见四名巨人

奔到,心道:“罢了,罢了,这次糟啦。”哪知忽伦四兄弟伸出八只巨掌齐把张召重按住,

叫道:“你快走。”张召重武功虽高,但正与陈家洛僵持,四人按来,当下既无招架之力,

又无回避之地,被四虎数千斤之力压住,动弹不得,手一松,陈家洛跳了起来,说道:“这

时杀你,不是大丈夫行径,再饶你一次!”说罢收剑上马。张召重空有一身武艺,背上却如

压着四座小山一般,眼睁睁望着两人并辔而去。两人马匹脚程奇快,倏忽已冲过大军哨岗,

待兆惠集兵来追,早去得远了。陈家洛适才一阵剧斗,为时虽暂,但死拚硬搏,实已心力交

瘁,奔驰一阵,渐渐支撑不住。香香公主见他困怠,又见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心生

怜惜,说道:“他们追不上啦,下马休息一会吧。”陈家洛摇摇晃晃的跨下马来,仰卧在

地,喘息一阵。香香公主从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给他在手腕上涂抹。陈家洛缓过气来,正要

上马,忽听身后蹄声急促,喊声大振,数十骑急驰追来。两人不及收拾皮囊,跃上马背,向

前急奔。忽见前面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马冲来。陈家洛暗暗叫苦,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

离弦,飞驰出去,抢过香香公主身边。陈家洛叫道:“跟着我冲!”白马向前飞奔,跑了一

段路,见前面只七八乘马,心中一喜,勒定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对面各骑也已驰近。

陈家洛取出点穴珠索,上马迎敌,却觉手臂酸软,眼前金星乱舞,一凝神间,忽见对面当先

一人翻鞍下马,大叫:“总舵主,是你吗?”滚滚沙尘中狼牙棒上尖刺闪耀,那人身矮背

驼,陈家洛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来!”语声未毕,后面清兵羽箭已飕飕射

到。章进跃上马背。陈家洛忙叫道:“有敌兵追来,给我抵挡一阵。”章进叫道:“好极

了!”拍马而前,刚驰到陈家洛身边,对面一人纵马如飞,倏忽抢在章进之前,转瞬杀入清

兵队里。那人生龙活虎般勇不可当,不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是谁?陈家洛更觉诧异,只见文

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四人飞骑而来,经过身旁时都大呼一声:“总舵主你好!”便冲

向清兵。随后心砚奔到,下马向陈家洛叩头,站起来喜孜孜的道:“少爷,我们来啦。”陈

家洛问:“怎么九哥也来了?”心砚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过身旁,冲入敌人队伍。陈家洛

见那人灰衣蒙面,光头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诧异,叫道:“十四弟么?”余鱼同遥遥答

应:“总舵主你好!”

待余鱼同冲到,文泰来等已把追骑的先头部队杀散,但见后面尘头大起,又有大军赶

来。众人驰回,奔到陈家洛身边。文泰来道:“咱们向哪里退?”陈家洛见追兵声势极盛,

心想:“回人大军在西,我们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们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损折。”叫

道:“向南!”手一指,十骑马向南奔去。众人不意相遇,都欣喜异常。各人所乘都是好

马,和追兵越离越远,只是大漠上一望无际,毫没隐蔽,距离虽远,仍是举目可见。陈家洛

见兆惠点了大军追赶他们两人,未免小题大做,正暗笑他这般没见识,如何能做大将,猛然

想起张召重对兆惠轻声所说的那句话:“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一怔之下,心中琢

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又有一队追兵从南包抄上来。众人一惊,当刻勒马。徐天宏道:“咱

们快做掩蔽,守到夜里再走。”陈家洛道:“不错,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众人下马,有

的用兵刃,有的便用双手,在沙上挖了个大坑。骆冰对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进

去。”香香公主不懂汉语,微微一笑,却没有动。清兵渐近,骆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进

坑里,众人跟着跳入。文泰来、章进、徐天宏、余鱼同四人这次来到回部,身上都带备弓

箭,弯弓搭箭,登时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无虚发。章进弓箭却不擅长,连

射七八箭没一箭射中,怒火冲天,抛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厮杀。周绮一把抓住他手

臂,骂道:“去送死吗?”骆冰见他居然已能审察敌我情势,不再一味蛮打,自是徐天宏陶

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绮横了她一眼道:“我说得不对吗?”骆冰笑道:“很是,很

是。”卫春华捡起章进抛下的弓箭,连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砚连连拍手大赞:“好箭

法!”呐喊声中,一队清兵冲到坑口。文泰来一箭射出,在一名领队的把总胸口对穿而过,

箭枝带血,又飞出数丈,这才落地。众兵见这一箭如此手劲,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头

一仗杀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人马,幸喜清兵并不射箭,否

则纵有沙坑,也决计难避万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够深啦,快向旁边挖。”沙漠上面

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现坚土,陈家洛、骆冰、周绮、心砚与香香公主一齐动手,向旁挖

掘,将沙土掏出来堆在坑边,筑成挡箭的短墙,众人才喘了一口气。章进对心砚道:“我护

着你,上去捡弓箭。”舞动狼牙棒,跃上坑边。心砚跟着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捡了七八

张弓,捧了一大捆箭回来。这时陈家洛才给香香公主与众人引见。众人听说她是霍青桐的妹

妹,见她容颜绝丽,温雅和蔼,都生亲近之意,只是言语不通,无法交谈。陈家洛休息良

久,力气渐复,心想:“张召重这人当真了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现下仍是双臂酸软,开

不得弓。”问道:“九哥你怎么也来了?十二哥呢?”卫春华从坑边跃下,说道:“总舵主

精神好些了吧?我来禀告好么?”陈家洛道:“好,你说吧。”又朗声道:“四哥、十弟、

十四弟、心砚,你们在上面看着敌兵动静,咱们等到半夜里再突围。”文泰来等在上面答

应。卫春华道:“我和十二弟奉总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一时也没查到甚么。有一

天在街头忽然见到张召重那奸贼和他师兄马真道长。”陈家洛道:“咱们把张召重交给他师

兄,马真道长说要带他去武当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么又出来了,原来他到过北京。”

徐天宏道:“总舵主最近见过他?”陈家洛道:“刚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险。”于是

说了和他相遇之事。众人都是又惊又怒。

卫春华道:“他们师兄弟一路说得很起劲,没瞧见我们。我想:莫不是马真道人和师弟

联了手骗人?我们悄悄跟着,见他们走进一条胡同的一所屋里,到天黑都不出来,看来便是

住在那儿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个明白。到了二更天,我们跳进墙去,这两人非同小

可,单是张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来也不是对手,何况还有他师兄?因此我们连大气儿也不

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着不动。等了半天,听得一间屋里有人声,我们悄悄过去,在窗缝中

一张,见马道长躺在炕上,那奸贼却走动不停,两人大声争论,我们不敢多看,矮了身子细

听。原来张召重说要到北京料理些银钱私事后才能去湖北。他师兄便和他回来。过了几天,

皇帝也回京了。”陈家洛听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声。

卫春华又道:“张召重说,皇帝给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来办一件大事。”陈家洛

忙问:“甚么大事?”卫春华道:“他没说清楚,好像要来找一个甚么人。”陈家洛眉头一

皱,隐隐觉得有甚么事不对。卫春华道:“马道长的话很严厉,要他马上辞官。张召重却抬

出皇帝来压他,说圣旨怎可违抗?若是违旨,只怕武当山也要给皇帝派兵踏平了。马道长

说,咱们江山都教鞑子占了,就算再毁武当山也不足惜。两人越说越僵,马道长大怒,从炕

上跳起来,喝道:‘我在红花会朋友们面前怎么说的?’张召重说:‘这些造反逆贼,师兄

何必跟他们当真?’只听得豁的一声,似乎马道长拔了剑。我忙凑到窗缝上去看,见马道长

手中持剑,脸色铁青,骂道:‘你还记不记得师父的遗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一意要替满

清朝廷做走狗,真是无耻之极。我今日先与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赞马道长

是非分明,大义凛然。张召重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师兄既这么说,明儿我跟你去湖北

就是。’马道长这才收了剑,安慰了他两句,在炕上睡了。张召重坐在椅上,脸上一忽儿满

是杀气,一忽儿似乎踌躇不决,身子不住轻轻颤动。我和十二弟只怕给他发觉,想等他睡了

再走,等了快半个时辰,张召重始终不睡,好几次站了起来,重又坐下,突然双眉竖起,牙

齿一咬,轻轻叫道:‘大师哥!’马道长这时已睡得很熟,微微发出鼾声。张召重悄悄走到

炕前……”

说到这里,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她虽不懂卫春华的话,却也感到了他语气中那股

森森阴气,不自禁有栗栗之感。她拉住陈家洛的手,轻轻偎在他身上。周绮狠狠瞪了她一

眼,嘴唇一动,要待说话,终于忍住。

卫春华续道:“只见张召重走到炕边,蓦地向前一扑,随即向后纵出。只听得马道长惨

叫一声,跳了起来,双眼鲜血淋漓,两颗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贼挖了出来!”陈家洛义

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边一拍,打得泥沙纷飞,切齿说道:“不杀这奸贼,誓不为

人!”香香公主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紧紧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听卫春华说

过,这时却仍是愤怒难当。

卫春华手中双钩抖动,格格直响,语言发颤,续道:“马道长不作一声,一步一步向张

召重走近,脸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飞脚踢出。张召重闪跃退开。马道长瞧不见,这一脚踢

在炕上,砰的一声,土炕给他踢去了半边,屋中灰土飞扬。张召重似乎也有点怕了,想夺门

而出,马道长已抢到门口,拦住去路,侧耳静听。张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两声。马

道长听准来路,和身扑上,左腿横扫过去。哪知张召重是故意诱他来踢,先已把长剑插在自

己身前。马道长这腿扫去,刚好踢到剑上,一只左脚登时切了下来。”周绮咬牙切齿,提刀

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卫春华道:“这时我和十二弟实在忍不住了,顾不得身在险地,非他

敌手,两人不约而同的破窗而入,齐向那奸贼杀去。想是他作了恶事心虚,又怕我们还有帮

手,只斗了几回合就逃了。我们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贼的金针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

里,想先给马道长止血。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在墙上撞死了。”陈家洛道:“他说了句甚么

话?”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人人都是一凛。

卫春华道:“马道长说:‘要陆师弟和鱼同给我报仇!’这时外面听到我们争斗的声

音,有人起来喝问。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见他们已把马道长收殓

了。十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针,我给他取出之后,现今在北京双柳子胡同调养。张召重说皇帝

要他来回部找一个人,我想莫非是来找总舵主的师父?曾听总舵主说,皇帝有两件干系重大

的东西寄存在袁老前辈那里。虽然袁老前辈武功精湛,决不惧他,只是这奸贼如此恶毒,倘

若大伙儿以为他已改过,说不定会中了他奸计,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赶来报信。在河南遇到了

龙门帮的人,得知总舵主见过他们帮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见他,刚好遇到四哥、七哥他们。

我们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师父遇害,伤心得不得了,大家赶到这里,想不到会和总舵主

相遇。”陈家洛道:“十二哥伤势怎样?”卫春华道:“伤势可不轻,幸好没打中要害。”

这时寒风越来越大,天上铅云密密层层,似欲直压上头来。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

了……”但觉寒意难当,向陈家洛身上更靠紧了些。周绮胸头一直憋着一股气,这时再也忍

不住,冲口而出:“她说甚么?”陈家洛见她声势汹汹,有点奇怪,说道:“她说就要下雪

了。”周绮怒道:“哼!她怎知道?”过了一会,板起脸说道:“总舵主,你到底心中爱的

是霍青桐姊姊呢,还是爱她?”陈家洛脸红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别胡闹。周绮急

道:“你扯我干甚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让她给人欺侮。”陈家洛心想:“我几时欺侮过

她了?”知道周绮是直性人,不说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为人很好,咱们大家

都是很敬佩的………”周绮抢着道:“那么为甚么你见她妹妹好看,就撇开了她?”陈家洛

被她问得满脸通红。骆冰出来打圆场:“总舵主和咱们大家一样,和她见过一次面,只说过

几句话,也不过是寻常朋友罢了,说不上甚么爱不爱的。”周绮更急了,道:“冰姊姊,你

怎么也帮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剑给他,总舵主瞧着她的神气,又是那么含情脉脉的,

我虽然蠢,可也知道这是一见钟情……”骆冰笑道:“谁说你蠢了?又是含情脉脉,又是一

见钟情的?”周绮怒道:“你别打岔,成不成?冰姊姊,咱们背地里都说他两个是天生一

对。怎么忽然又不算数了?他虽是总舵主,我可要问个清楚。”

香香公主听她们语气紧张,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是诧异。陈家洛无奈,说了出来:

“霍青桐姑娘在见到我之前,就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对她好,那又何必自讨没趣?”

周绮一呆,道:“真的么?”陈家洛道:“我怎会骗你?”周绮登时释然,说道:“那就是

了。你很好,我错怪你啦。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气。对不起,你别见怪。”大家见她天真烂

漫,当场认错,都笑了起来。周绮本来对香香公主满怀敌意,这时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

热,忽然面上一凉,一抬头,只见鹅毛般的雪花飘飘而下,喜道:“你说得真准,果然下雪

了。”陈家洛一跃而起,叫道:“咱们冲!”众人跳了起来,把马匹从坑中牵上。清兵见

到,呐喊冲来。众人跃上马背,卫春华当先冲出,奔不数丈,忽然“哎哟”一声,连人带马

摔倒在地。文泰来大惊,拍马上前,尚未走近,坐马中箭滚倒。文泰来跃起纵到卫春华身

旁,卫春华已经站起,说道:“马给射死啦,我没事……”话声未毕,章进与骆冰两骑驰

到。两人弯腰伸手,一人一个,把卫春华和文泰来拉上马背,霎时之间,心砚与章进的马又

中箭倒下。陈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人掉头奔回坑中。清兵乘势追来,被文泰来、

余鱼同、卫春华一轮箭射了回去。

这一下没冲出围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马。清兵似乎守定“射人先射马”的宗旨,羽箭尽

是射马。大漠之中,如无马匹,如何突出重围?众人凝思无计,愁眉不展。

骆冰道:“如没救兵,咱们死路一条。”徐天宏道:“木卓伦老英雄见总舵主和女儿久

出不归,定会派兵接应。”陈家洛道:“他们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们向南奔出这么远,只

怕他们一时难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砚道:“我去!”陈家洛沉

吟一下,道:“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宝。陈家洛请香香公主写了封信求救。陈家

洛对心砚道:“你骑四奶奶的白马去。我们向东佯攻,你在西面冲出去。”说了去回人大营

的方向路径。于是众人齐声呐喊,徒步向东冲去。周绮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砚悄悄把白马牵上,伏身马腹之下,双手抱住马颈,两腿勾住马腹,右脚轻轻在马助

上一踢。那白马放开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无

准头,都落在马旁数丈之外。

众人见心砚驰出已远,便退回坑内,凝神遥望,见白马冲风冒雪,突出重围,都欢呼起

来。陈家洛这些年来待心砚就如兄弟一般,见他小小年纪,干冒万险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

何,心中一阵难受,当下命徐天宏、卫春华两人上去守卫,把文泰来等人接替下来休息。

文泰来浑不以身处险地为忧,下来后纵声高歌,唱的是江南农家田歌,骆冰应声相和:

“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穷人生来骨头硬,钱财虽少仁义多。”香香公主对陈

家洛道:“你们汉人唱歌也这么好听。他们唱的是甚么呀?”陈家洛把歌曲大意译给她听。

香香公主轻轻跟着文泰来唱,学他曲调,唱了一会,便睡着了。这时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

去,但见白茫茫的一片。天将黎明时,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头发上肩上都是积雪,脸上

的雪花却已溶成水珠,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骆冰轻声笑道:“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担

心。”

又过良久,徐天宏双眉紧锁,缓缓的道:“怎么隔了这久还没救兵消息?”文泰来道:

“不知心砚路上会不会出事?”徐天宏道:“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绮道:“甚么事?

怎么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徐天宏在甘凉道上见到回人夺经之时,霍青桐发号施令,众

回人奉命唯谨,问陈家洛道:“回人营中事务,是木卓伦老英雄管呢,还是霍青桐姑娘

管?”陈家洛道:“看来两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儿商量。”徐天宏叹道:“要是霍

青桐不肯发兵,那就……难了。”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语。周绮却跳了起来,急道:

“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这样的人?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吗?再说,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难

道会不救自己心中喜欢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周绮大

怒,哗啦哗啦乱叫。香香公主醒了,睁开眼睛,微笑着望她。众人和霍青桐都只见过一面,

虽然觉得她好,但她究竟为人如何,并不深知,听徐天宏一说,觉得也不无有理,只是周绮

绝不肯信。

心砚急驰突围,依着陈家洛所说道路,驰入回人军中,把信递了上去。木卓伦正派人四

出寻访,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寻两个人谈何容易,清兵集结之处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

万状,一见女儿的信,大喜跃起,对亲兵道:“快调集队伍。”霍青桐问心砚道:“围着你

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砚道:“总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着嘴唇,在帐里走来走去,沉

吟不语。不一刻,篷帐外号角吹起,人奔马嘶,刀枪铿锵,队伍已集。木卓伦正要出帐领队

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齿一咬,说道:“爹,不能去救。”木卓伦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惊疑

交集,还道听错了话,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说甚么?”霍青桐道:“我说不能去

救。”木卓伦紫涨了脸,怒气上冲,但随即想到她平素精细多智,或许另有道理,问道:

“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会用兵,决不能只为要捉咱们两个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

赶围困,其中必有诡计。”木卓伦道:“就算有诡计,难道你妹子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咱们

就忍心让清兵杀害?”霍青桐低头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就怕领了兵去,不但救不出

人,反而再饶上几千条性命。”

木卓伦双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别说你妹子是亲骨肉,陈总舵主与红花会这些朋

友,对咱们如此仁至义尽,就算为他们死了,又有甚么要紧?你……你……”见女儿突然不

明义理,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听我的话,咱们不但要救他们出来,说不定还能打个大胜仗。”木

卓伦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说?怎样干?我,我听你的话。”霍青桐道:“爹,你真肯

听我话?”木卓伦笑道:“刚才我急胡涂啦,你别放在心上。怎样办?快说。”霍青桐道:

“那么你把令箭交给我,这一仗由我来指挥。”木卓伦微一迟疑,想到她智谋远胜于己,便

道:“好,就交给你。”把号令全军的令旗令箭双手捧着交过去。霍青桐跪下接过,再向真

神阿拉祷告,然后站起身来,道:“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听我号令。”木卓伦道:“只要

你把人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干甚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为定。”和父亲走出帐

外,各队队长已排成两列等候。木卓伦向众战士叫道:“咱们今日要和满洲兵决一死战,这

一仗由霍青桐姑娘发施号令。”众战士举起马刀,高声叫道:“愿真神护佑翠羽黄衫,愿真

神领着咱们得到胜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说道:“好,现下散队,大家回营休息。”各

队长率领众人散了。木卓伦错愕异常,说不出话来。回入帐内,心砚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

桐磕头,哭道:“姑娘,你如不发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来,

我又没说不去救。”心砚哭道:“公子他们只有九人,当中姑娘的妹子是不会武的。敌兵却

有几千。救兵迟到一步,公子他们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铁甲军有没有冲

锋?”心砚道:“还没有。只怕这时候也已冲了。他们穿了铁甲,箭射不进,那怎挡得

住……”越想越怕,放声大哭。霍青桐皱眉不语。木卓伦见心砚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纪

虽小,对主人却十分忠义。我们若不去救,如何对得起人?”在帐中踱来踱去,彷徨无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见捉黄狼用的机关?铁钩上钩块羊肉,黄狼咬住肉一拖,引动机关,

登时把狼拿住。兆惠想让咱们做狼,妹子就是那块羊肉了。沙漠之中,无险可守,红花会的

人再英雄,单凭八人,决计挡不住四五千人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伦点头说

是。霍青桐又道:“这小管家说,清兵铁甲军没出动,可到哪里去啦?”蹲下地来,用令旗

旗杆在地下画个小圈,道:“这是羊肉。”在圈旁画了两道粗线,说道:“这是铁甲军,那

便是机关了。咱们从这里去救,他铁甲军两面夹击,咱们还有命么?”木卓伦回头望着心

砚,无话可说。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这小管家出来求救,否则他孤身一人,从四五千

军马中冲杀出来,谈何容易?”木卓伦道:“你说兆惠要咱们上当,那么咱们从他队伍侧面

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们有四万多兵,咱们却只一万五千,正面开仗一

定吃亏。”

木卓伦大叫:“依你说,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舍不下你妹子,也决不能让红

花会的朋友们遇难。我只带五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们一块儿死。”霍

青桐沉吟不语。

心砚见霍青桐执意不肯发兵,急得又跪下磕头,哭道:“我们公子有甚么地方对不起姑

娘,请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来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给姑娘赔礼。姑娘救他性命,我们不

会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听了这几句话,知心砚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竖,怒道:

“你别不清不楚的瞎说。”心砚一楞,跳起身来,说道:“姑娘这么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

一块。”哭着骑上白马,奔驰而去。

木卓伦大声道:“如不发兵,连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锅,今日也要去走一

遭。为义而死,魂归天国!”越说越是激昂。霍青桐道:“爹,汉人有一部故事书,叫做

《三国演义》。我师父曾给我讲过不少书中用计谋打胜仗的故事,那些计策可真妙极了。那

部书中说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咱们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胜。兆惠既有毒计,咱们便

将计就计,狠狠的打上一仗。”木卓伦将信将疑,道:“当真?”霍青桐颤声道:“爹,难

道你也疑心我?”木卓伦见她双目含泪,脸色苍白,心中不忍,说道:“好吧,由得你。那

你就立刻发兵救人。”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亲兵道:“击鼓升帐。”鼓声响起,各队队长

走进帐来。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伦和霍阿伊坐在一边。这时帐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积

雪数寸。木卓伦想到小女儿被困沙漠,再加上这般大雪,不饿死也要冻死,心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执令箭,说道:“青旗第一队队长,你率领本队人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

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队队长,你们率领人马,召集牧民、农民,在大泥淖旁如

此如此。”六队青旗兵队长接奉号令,各率一千人去了。木卓伦见女儿把本部精锐之师派出

去构筑工事,却不去救人,颇感不满。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队三位队长,你们

在叶尔羌城中和黑水河两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队队长,哈萨克队队长,你们两队在黑水河

旁的山上如此如此。蒙古队队长,你们这队驻扎在英奇盘山顶,如此如此。”各队队长接令

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萨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鱼之殃,因此

不少部落和回人联手抗敌。霍青桐道:“爹爹,你任东路青旗军总指挥。哥哥,你任西路白

旗、黑旗、哈萨克、蒙古各队人马总指挥。我率领黑旗第二队居中策应。这一仗的方略是这

样……”正要详加解释,木卓伦跳起身来,叫道:“谁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队队长,你率队从东首冲入救人。黑旗第四队队长,你率队从西

首冲入救人。遇到清兵时如此如此。你们两队和青旗军调换马匹,要骑最好的良马,不许有

一匹马是次等的。”黑旗军两名队长接令去了。木卓伦叫道:“你把一万三千名精兵全都调

去干不急之务,却派两千老兵小兵去救人,这是甚么用心?”原来回人中青旗白旗两军最

精,黑旗军远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两队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组成,尤为疲弱,平时只做

哨岗、运输之事,极少上阵。霍阿伊对妹子素来敬服,这时心中也充满怀疑。霍青桐道:

“我的计策是……”木卓伦怒火冲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话啦!你,你喜欢陈公子,他

却喜欢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让他们两人都死。你……你好狠心!”霍青桐气得手足冰冷,险

些晕厥。木卓伦气头上不加思索,话一出口,便觉说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马,叫道:

“我去和喀丝丽死在一起!”长刀一挥,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队,跟我来!”两队老少

战士刚掉换了良马,跟随族长,在风雪中向大漠驰去。霍阿伊见妹子形容委顿,说道:“妹

妹,爹爹心中乱啦,自己都不知道说甚么,你别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额头渗

出冷汗,隔了一会,道:“我去接应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这样子,你息着。我去

接应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挥东路青旗各队,我去。”跨上战马,带领黑旗第二队

奔了出去。这时回人大营只余下两三百名伤兵病兵,一万五千名战士空营而出。心砚心中气

苦,骑了白马,哭哭啼啼的向陈家洛等被围处奔去。驰近敌军时,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拦,

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几枝箭,羽箭飞来,都离得心砚远远的,少说也有丈余。他冲近土坑,

章进欢呼大叫:“心砚回来了!”心砚一声不响,翻身下马,把白马牵入坑内,坐倒在地,

放声大哭。周绮道:“别哭,别哭,怎么啦?”徐天宏叹道:“还有甚么可问的?霍青桐不

肯发兵。”心砚哭道:“我跪下跟她磕头……苦苦哀求……她反而骂我……”说罢又哭。众

人默然不语。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这孩子为甚么哭。陈家洛不愿让她难受,说道:“他出去求救,走了

半天,冲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心砚接过,正要去擦眼泪,忽觉手帕上

一阵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泪鼻涕,把手帕还了给她。徐天宏道:“咱们是冲不出

去了。四哥,你说该怎么办?”文泰来听徐天宏忽然问他而不问陈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

用意,说道:“总舵主,你快和这位姑娘骑白马出去。”陈家洛讶道:“我们两人?”文泰

来道:“正是,咱们一起出去是决计不能的了。你肩头担负着天大担子。不但红花会数万弟

兄要你率领,汉家光复大业也落在你身上。”卫春华、余鱼同、周绮等都道:“只要你能出

去,我们死也瞑目。”陈家洛道:“你们死了,我岂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总舵主,

时机紧迫。你若不走,我们可要用强了。”

陈家洛顿了一顿,说道:“好。”把白马牵出坑外,向众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

去。文泰来等均知这番是生离死别,都十分难过,骆冰已流下泪来。陈家洛却若无其事的和

香香公主上马而去。众人心头沉郁,又担心陈家洛不能冲出重围。文泰来豪迈如昔,大声

道:“咱们这里连总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过十个人,现今已杀了七八十名敌兵。各位兄

弟,咱们要杀满多少人才肯死?”骆冰道:“至少再杀一百名。”周绮道:“这些满清兵坏

死啦,咱们杀足三百名。”文泰来道:“好,大家数着。”章进道:“凑足五百名!”

卫春华在上守望,回过头来叫道:“咱们这里还有八人。红花会的英雄好汉要以一当

百,瞧着!”这时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过来,卫春华扯起长弓,连珠箭箭无虚发。

只听心砚数道:“一、二、三!好!九爷,好极啦。”余鱼同兴致也提了起来,叫道:“就

是这样,要咱们死,可不大容易,总得杀满八百人。”徐天宏笑道:“这越来越不容易啦。

要是杀不足数,咱们岂不是死不瞑目?”骆冰笑道:“那只好请五哥、六哥慢一点驾到。”

众人都大笑起来。要知常赫志、常伯志绰号黑无常、白无常,人死时由无常鬼拘魂。群雄死

意既决,反而兴高采烈。心砚本来甚是害怕,见大家如此,也强自壮胆,心想:“公子是英

雄豪杰,我可不能辱没了他。”章进哈哈傻笑,颠来倒去的大叫:“老爷今日要归天,先杀

鞑子八百人!”

忽听得卫春华喝问:“谁?”只听陈家洛笑道:“干么不杀足一千人?”卫春华叫道:

“啊,总舵主,怎么你回来啦?”陈家洛纵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来啦。当

年刘关张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义垂千古,到头来却还是做不到。咱们兄弟姊妹九人,

今日却做到啦。”众人见他如此,知道再也劝他不回,齐声大叫:“好,咱们同年同月同日

死。”陈家洛道:“心砚,好兄弟,你别再叫我少爷了。你做咱们的十五弟吧!”众人都

说:“不错,不错。”心砚大是感动,哭了起来。这时坑中雪又积起数寸,众人一面把雪抄

出去,一面闲谈。徐天宏笑道:“这时如有一坛老酒,可有多好。”周绮瞪了他一眼道:

“又来逗我啦!”众人笑了起来。余鱼同呆了一阵,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对你不

起。我可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来一怔,道:“甚么?”余鱼同于是把自己如何对骆冰

痴心、如何在铁胆庄外调戏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最后说道:“我丧心病狂,早就该死

了,却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谅我吗?”文泰来哈哈大笑,

说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可是我待你曾有甚么丝毫异样?你四嫂从来没提过一

字,但我自然看得出来。我知你年轻人一时胡涂,向来不当它一回事,早就原谅了你,又何

必要你今日再来求我?”余鱼同又是惭愧,又是感激。骆冰笑道:“十四弟,这事早过去

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却很不乐意。”余鱼同一怔,道:“怎……怎样?”骆冰

道:“你是大和尚,归天之后,我佛如来接引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我们八人却给五哥、六哥

拘去阴曹地府。这一来,岂不是违了当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众人越听越是

好笑。余鱼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杀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决意

还俗。与众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狱,胜于一人独登极乐!”群雄拍手叫好。

轰笑声中,上面卫春华与心砚叫了起来。众人齐上坑边,预备迎敌。月光冷冷,雪花飞

舞之中,只见一个白衣人手牵白马,缓缓走来。这时遍地琼瑶,这白衣人踏雪而来,真如仙

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陈家洛吃了一惊,纵出沙坑,迎了上去。香香公主道:“你怎

么撇下我一人?”陈家洛顿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在这里有死无生。”香香公主流下泪

来,道:“你死了,我还活得成么?难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陈家洛呆了半晌,道:

“好,咱们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周绮叹道:“总舵主,本来我还有些怪你心志不

坚,其实当真是我错了。”陈家洛道:“怎么?”周绮道:“想不到这小姑娘对你竟如此情

义深重。别说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母夜叉,只要有这样的心,我也爱她。”

陈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爱侣同在一起,虽死无憾。骆冰对周绮道:“怪不得你这般

爱七哥,原来他心好。”周绮道:“不是么?他人虽鬼灵精,心肠却是很好的。”徐天宏得

爱妻当众称赞,心中乐意之极。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我唱个故事给大家听。”陈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声唱了

起来:“孔雀河畔铁门关,两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岭上一个坟哟,葬着塔依尔与柔和娜。”

她唱一段,陈家洛低声翻译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个传说。古焉耆王国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塔依尔从小相恋。后来

首相因直谏而被国王处死,国王不许女儿再和塔依尔相好,要把她嫁给奸臣的儿子黑英雄,

把塔依尔关入箱中,顺着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库车国公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库车国

老国王见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驸马,并让他继承王位。塔依尔却说:“陛下的财富和王

位,再加上美丽的公主,也不能令我负了柔和娜的深情。”坚不接纳老国王的美意,后来便

偷偷回国。这时柔和娜因怀念情人而生了病,国王假造了塔依尔的书信来安慰她。等她病

好,国王又强迫她嫁给黑英雄。她含着眼泪,打开百姓送来给她道贺的一只礼物箱子时,塔

依尔从箱中跳了出来。

便在这时,黑英雄闯了进来,跟塔依尔搏斗,被塔依尔杀死。国王下令将塔依尔处绞。

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愤怒的父王扼死。众百姓抬了这对恋人的尸身,唱着挽歌,走上

高山给他们举行葬礼。当她唱到曼长凄切的挽歌时,骆冰和周绮虽不懂词义,也不禁泪水盈

眶。众人沉默良久,想着这对古代恋人不幸的命运。忽然卫春华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

“快来瞧!”大家爬到坑边,只见六七名清兵呜呜乱叫,动弹不得。原来他们爬过来偷袭,

卫春华早看到了,想等他们爬近些再发箭,那知他们听到香香公主的歌声,心神俱醉,伏在

雪地里静听。酷寒之中,只过得片刻,身上积雪便都结成了冰,等到歌声停止,想再爬动

时,冰块已将他们全身牢牢胶住,再也挣不脱了。大雪不断落下,随落随冻,不多时,将这

几名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群雄这时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砚捡了一大批箭枝来,在坑中点火

取暖。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个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兵马上就要进攻。”

除香香公主外,众人都弯弓搭箭守在坑边。这时天色大亮,清兵却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

箭,并不集队来攻。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问心砚:“霍青桐姑娘问你些甚么

话?”心砚道:“她问我围困咱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又问铁甲军有没冲锋。”徐天宏大喜,

叫道:“咱们有救了,有救了!”众人瞪眼望着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涂,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

多。”周绮道:“怎么?”徐天宏道:“清兵的铁甲军一冲过来,咱们还有命么?”周绮

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们就算没铁甲军,周围这几千人一起冲锋,咱们八

九个人怎挡得住?数千人马也不用动手,只须排了队挤将过来,也把咱们踏成了肉泥。再

说,他们一直没当真向咱们射箭,只是装个样子。”众人都说确是如此,这次清兵可客气得

很,手下留情。

陈家洛登时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们故意不冲,要引回人救兵过来,可是霍青

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当。”章进道:“她不上当,咱们可糟啦。”陈家洛道:“不会糟,

她一定另有法子。”周绮笑道:“是么?我本来不信她会这么坏。”众人登时精神大振。留

下余鱼同与心砚守望,余人回入坑中休息。

第十五回 奇谋破敌将军苦 儿戏降魔玉女□

忽伦四兄弟按住张召重,放脱了陈家洛,直至兆惠出来唱开,忽伦四兄弟这才放手。张

召重愤怒异常,倏地跳起,反手一掌,又快又重,拍的一声,把忽伦二虎打落了半边牙齿。

二虎痛得险险晕去。四兄弟大怒,一齐扑上厮打。兆惠连声喝骂,四兄弟才悻悻退下。

张召重恨恨的道:“大将军,皇上差卑职到回疆来,有两件钦命,第一件就是拿刚才这

女子进京。”兆惠道:“张兄从未来过这里,怎识得这女子?”张召重道:“回人送了一对

玉瓶向皇上求和。玉瓶上画的就是这女子肖像。皇上很想一见真人,命卑职赶来办这件事。

福统领拿玉瓶给卑职细看过,因此认得。”兆惠嗯了一声。张召重道:“刚才那男子不是回

人,是红花会大头脑陈家洛。”兆惠惊道:“是么?他怎么到了这里?”张召重道:“皇上

要他来取几件东西,命卑职等他取到后便截他下来。只怕皇上要的东西就在他身边。这两人

自行投到,正是皇上洪福,咱们却白白放过了,实在可惜。”说着连连拍腿叹气。兆惠笑

道:“张兄不必连声可惜。他们使者来时,我早已调兵遣将,布置定当。要叫这使者做饵,

钓一条大鱼上来。既然皇上要这两人,那更是一举两得了。”转头对身旁亲兵道:“去对德

都统说,不可伤那两人性命。”亲兵应令去了。兆惠笑道:“这两人既是非同寻常,回人定

会派重兵相救。等他们过来,我的铁甲军从两旁这么一夹。”张开两臂,往中间一合,笑

道:“就是这样!”张召重道:“大将军神机妙算,人不可及,因此皇上如此亲任,征回大

事,便差大将军统兵。”兆惠十分得意,呵呵大笑。张召重道:“大将军这场胜仗是打定的

了。只是乱军之中,若把皇上要的那两人杀了,或是弄得不知下落,皇上必定怪罪。”兆惠

道:“你说怎样?”张召重道:“卑职想请令先去把这两个人擒了。我军则继续围困不撤,

好把回人主力引来。”兆惠沉吟道:“此刻便去,只怕给回子识破了我的计谋。张兄稍

待。”直等到第三日清晨,兆惠这才发下令箭,张召重带领了一百名铁甲兵疾驰而去。

奔到土坑边上,坑内十余箭射出,三名铁甲兵脸上中箭,撞下马来。铁甲军攻势稍挫,

张召重领头呐喊,又冲了上去。徐天宏惊道:“铁甲军到了,难道我猜的不对?”卫春华大

叫:“是张召重那奸贼!”

余鱼同想起恩师惨死,目眦欲裂,手持金笛,纵身出坑,没头没脑向张召重打去。张召

重忽见一个丑脸和尚以本门武术猛打急攻而来,大为诧异,呆得一呆,卫春华挺双钩也已扑

上。张召重持剑挡住。他武功比这两人高得多,但卫春华上阵向来舍命恶拚,余鱼同更是甩

出了性命,不惜与仇人同归于尽。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更何况两人拚命?一

时之间,三人在坑边堪堪打了个平手。

这时数十名铁甲军已冲到坑边。陈家洛、文泰来、徐天宏、章进、骆冰、心砚都跳了上

去。章进挥狼牙棒当当乱打,铁甲军盔甲坚厚,伤他们不得,反而险被长矛刺中。骆冰、心

砚、徐天宏三人也只落得奋力抵挡,伤不了人。文泰来单刀砍出,给铁甲反震回来,大喝一

声,抛去单刀,空手向一名铁甲军扑去。那兵挺矛疾刺,文泰来抓住矛头一拉,那兵啊哟一

声,长矛脱手。文泰来不及轮转矛头,就将矛柄向他脸上倒搠进去,直插入脑心,未及拔

出,听得骆冰急叫:“留神后面!”只觉背后风劲,当即左手勾转,已把一柄刺来的长矛夹

在胁下,在背心偷袭的清兵双手使劲拉夺。文泰来右手一提,从清兵脑袋中拔出了长矛,回

身对准那清兵脸孔,一矛飞出,直插入他鼻梁,从脑后穿出,将他钉在地下。铁甲军奉命擒

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不同四周其余清兵那般只是佯攻,却是奋勇争先,狠刺真杀,虽见文

泰来神勇,兀自不退。文泰来手挺双矛,冲入人丛,双矛此起彼落,猛不可当,霎时之间,

九名铁甲军被他长矛搠入脸中而死。陈家洛没带兵刃,叫道:“心砚、十哥,跟我来。”见

一名铁甲军挺长矛当胸搠来,陈家洛身子一侧,长矛搠空,左手马鞭挥出,缠住他双足一

扯,那兵扑地倒了。陈家洛叫道:“心砚,扯下他头盔。”铁甲军穿了铁甲,身子笨重,跌

倒之后,半天爬不起来。心砚早把他头盔扯落,章进随手一棒,打得脑浆迸裂。三人随扯随

打,顷刻间也打死了八九名敌兵。余兵见文泰来挺矛冲到,心寒胆落,发一声喊,都退走

了。这时卫余两人渐渐抵敌不住张召重的柔云剑法,徐天宏已上去助战。张召重见落了单,

刷刷数剑,把三人逼退两步,退了下去。文泰来挺矛欲追,清兵羽箭纷射。骆冰忽然惊叫:

“你们快来!”跳进坑中。众人纷纷跳入,只见周绮披散了头发,满脸血污,一柄单刀左挡

右抵,在坑中与四名铁甲军苦斗。坑中长矛施展不开,四兵都使佩刀进攻。群雄大怒,一齐

扑上。四兵一个被骆冰单刀搠死,一个被卫春华一钩刺入口中,其余两个被文泰来左手抓住

后心,右手拧住头盔,交叉一扭,扭断了颈骨。徐天宏忙去扶住周绮,见她肩上臂上受了两

处刀伤,甚是痛惜。香香公主撕下衣服给她裹伤。徐天宏道:“兆惠本想把我们围在这里,

引得回兵大队来,才出动伏兵夹击,定是张召重那奸贼见了总舵主,等不及抢着要建功。”

陈家洛道:“他退去之后必不甘心,还会带兵再来。”徐天宏道:“咱们快挖个陷阱,先拿

住这奸贼再说。”众人大为振奋,照着徐天宏的指点,在北首冰雪下挖进去。上面冰雪厚厚

的冻了将近一尺,下面沙土掏空,丝毫看不出来。陷阱挖好不久,张召重果然又率铁甲军冲

到。他在兆惠面前夸过口,要逞豪强,竟不增兵,仍只带领余下的那数十名铁甲军。这一次

每个军士手中都拿了盾牌,挡住群雄的羽箭,霎时间冲到坑前。陈家洛跳出坑外,向张召重

喝道:“再来见过输赢!”张召重见他手中没兵器,将长剑往地下一抛,说道:“好,今日

不分胜败不能算完。”两人一个展开百花错拳,一个使起无极玄功拳,登时在雪地上斗在一

起。文泰来、徐天宏、章进、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六人也纵出坑来接战。陈家洛一面打,

一面移动脚步,慢慢退近陷阱,眼见张召重再抢上两步就要入伏,那知斜削里一名铁甲军冲

到,一脚踏上陷阱,惊叫一声,跌了下去,接着一声惨呼,被守在下面的骆冰一刀戳死。

张召重吃了一惊,暗叫:“侥幸!”手脚稍缓。陈家洛见机关败露,蓦地和身扑上,抱

住他身子,用力要推他下去。张召重双足牢牢钉在雪地,运力反推。两人僵持在坑边,一个

挣不脱,另一个也推他不下,谁也不敢松手。两名铁甲军挺矛来刺陈家洛。徐天宏从旁跃

过,举单拐挡开长矛,俯身双手一抬,将陈张两人抬入陷阱之中,随即一个打滚,铁甲军两

柄长矛刺入雪地。

陈张两人跌入沙坑,同时松手跃起。骆冰右手刀向张召重砍去,却被他施展空手入白刃

功夫反拿手腕,一扯之下,已将短刀抢在手中。陈家洛背后飞脚踢到,张召重不及向骆冰进

攻,回身一刀。陈家洛侧身避过,举两指向他腿上“阴市穴”点去。张召重右腿一缩,骆冰

飕飕飕掷出三柄飞刀。沙坑之中无回旋余地,但张召重在间不容发之际,居然将三把飞刀一

一避过。骆冰叫道:“总舵主接刀!”长刀丢出。陈家洛接住刀柄,使开金刚伏虎刀法,和

张召重的短刀狠斗起来,他武功本杂,各家兵刃全都会使,不似张召重独精剑术,登时在兵

器上占了便宜。拆了十余合,张召重迭遇险招,左手连以拳术助守,才得化解。骆冰对自己

的这对鸳鸯刀的长刀短刀本来无所偏爱,这时却只盼长刀得胜,短刀落败。周绮持刀护在香

香公主身前。只听得长刀短刀铮铮交撞数下,张召重忽然把短刀掷出坑外,说道:“我空手

接你兵刃。”左拳右掌,往陈家洛闪闪刀光中猛攻直进。陈家洛对骆冰叫道:“接刀!”将

长刀掷还给她,左手一指往敌人“曲泽穴”点到。沙坑中寻丈之地,转身都是不便,更别说

趋避退让,两人竭尽生平所学,性命相搏。数十招后,渐渐分出高下,陈家洛百花错拳虽然

精妙,终不及张召重功力深厚,内力又没他大,时候一长,已是攻少守多。骆冰空自着急,

见两人打得紧凑异常,要想相助,却哪里插得下手去?眼见陈家洛越打越落下风,张召重飞

脚踢出,陈家洛向左一让,张召重左掌反击,其势如风。突然坑上一人大喝:“铁胆来

了!”张召重左掌倏然收回,护住顶心。果然黑黝黝一枚铁胆猛掷下来。张召重吃过周仲英

铁胆的苦头,心中一寒,暗想:“这老儿怎么也来了?他居高临下,投掷之势更为凶狠。”

既不敢接也不敢让,猛然向后一拔,退开三尺,身子在沙坑边上一撞,只听拍的一声,铁胆

打落坑心,徐天宏随势纵下。原来周仲英那日收他为义子,当天即把称雄武林的绝技子母铁

胆教给了他。这些日子中徐天宏奔波无定,每日仍是挤出功夫习练,今日临敌初试,仗着岳

父声威,虽然一击不中,但也把张召重吓得倒退。

张召重双足在地上一点,身子纵起,往坑外跃去,突然当头一掌劈到,势劲力疾,生平

未遇。他右手一带,化解了掌力,但这样一来,终究跃不出去,随着落下,暗暗心惊:“这

是谁?此人功夫实不在我之下。”脚刚点地,一人跟落,声若巨雷,喝道:“奸贼,认得我

么?”那人身高膀阔,气度威猛,正是奔雷手文泰来。卫春华等已把铁甲军杀退,跟着跳

下。文泰来与张召重面面相对,想起铁胆庄被擒之辱,一路上又受了他无数折磨,剑眉倒

竖,虎目生光,大喝一声,出手便是生平绝技“霹雳掌”,呼呼数掌,疾如闪电,声逾轰

雷。

这一番恶战,比陈张两人刚才决斗更为激烈。香香公主见文泰来大声吆喝,风雷般向张

召重攻去,不禁害怕。陈家洛见到她脸上惊惧之色,靠着坑壁走到她身旁,牵住她手,向她

微微一笑。香香公主凝望他的脸,露出询问之意。陈家洛知是问他刚才打斗是否很累,缓缓

摇了摇头。香香公主伸起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汗水泥污。

陈家洛摸出三粒围棋子,以防文泰来万一遇险,立可施救。他手中拿到棋子,心念一

动:“这真像一局搏杀凶猛、形势繁复的棋局,中间是文四哥与张召重全力厮拚。我们在外

面围住。在我们外面是一重清兵包围住了。霍青桐姑娘又在外面设法施救,更在外面又有清

兵大军列阵包围。这局势只要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群雄知道文泰来满腔怨气,这次非亲手报仇不可,都在一旁观战,只防张召重逃走,并

不出手相助。大家素知文泰来武功卓绝,纵然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但见一个猛攻,一个固

守,就似大海中惊涛骇浪,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向礁石扑去,但礁石始终屹立不动,浪头过

去,礁石又稳稳的露在海面。陈家洛寻思:“别人出手,四哥或许会不快,但四嫂相助,他

决不致见怪。”便向骆冰使个眼色。骆冰会意,想放飞刀相助,但两人斗得正紧,惟恐误伤

了丈夫,急道:“总舵主,你快出手,我不成。”陈家洛正要她这句话,嗤嗤嗤,三粒棋子

向张召重要穴上打去。张召重连连闪避,文泰来乘势直上。正要得手,忽听得上面喊声大

振,马匹奔驰,刀枪相交。一人冲到坑边,大叫:“陈公子,喀丝丽,你们在哪里?”香香

公主叫道:“爹爹,爹爹,我们在这里!”陈家洛叫道:“救兵来啦,大家上,先杀了这奸

贼!”众人兵刃并举,齐向张召重攻去。张召重双掌如风,忽向香香公主后心击去。众人大

惊,不约而同的抢过救援。哪知他这一下是声东击西,身子急缩,在坑边抓起一把沙土一

扬,坑中尘沙弥漫。众人眼睛一花,已被他跃上坑去。只听他哼的一声,臀部中了徐天宏一

枚铁胆,但终于逃了出去。

群雄纷纷跃出追击,只见木卓伦手舞长刀,一马当先冲到,回人战士跟在其后,众清兵

大呼阻拦,张召重在人丛中闪得数闪,便不见了去向。文泰来夺得一条长矛,跨上白马,要

杀入敌阵追赶,被骆冰一把拖住。

木卓伦率领的黑旗队虽是老弱,但人人奋勇,挺起盾牌,拥卫主帅。香香公主见父亲赶

到,脸上、胡子上、刀上溅满了鲜血,纵身入怀,连叫:“爹爹!”木卓伦揽住她,轻轻拍

她背脊,说道:“乖乖别怕,爹爹来救你啦。”

徐天宏站上马背观看形势,见东首尘头大起,雪地之中,尚且踏得尘土飞扬,知有铁甲

军冲来,叫道:“木老英雄,咱们快向西面高地退却。”木卓伦知他机智,上次可兰经就是

他使计夺回,当即发令向西。清兵随后赶来。众人奔了一阵,西面斜刺里又有一彪清兵杀

到,将回人夹在中间。木卓伦和文泰来双马并驰,大呼冲出,被清兵一阵箭射了回来。

木卓伦心想:“青儿的话果然不错。刚才我是错怪她了。她现下一定十分伤心。唉,我

这一下可是凶多吉。”只得率领众人奔上一座大沙丘,凭势固守,俟机脱困。回人居高临

下,清兵一时倒也不敢冲上。霍青桐率队到离敌阵十里处驻扎。这天中午,各队队长和传令

骑兵先后来报,均已依令办理。霍青桐道:“很好,各位辛苦了。”拿出令箭,说道:“青

旗第二队队长,你率领五百名弟兄,在黑水河南岸固守,不许清兵过河。对方大军来攻,切

不可与他们硬拚,只求拖延时间,有一名清兵渡河,别来见我。”那队长接令去了。

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队队长,你带领本部人马,引清兵向西追赶,一路上接战只许

败不许胜,逃入大漠,越远越好。”那队长素来凶悍好胜,昂然说道:“咱们回人只会打胜

仗,打败仗我可不会。”青桐道:“这是我的命令。你把携带着的四千头牛羊一路丢弃,引

得他们抢掠。”那队长道:“干么把自己的牲口送人?我可不干!”

霍青桐一张小嘴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你不听号令?”那队长扬刀大呼:“你领我

们打胜仗,我听你号令。你叫我打败仗,我拚死不服。”霍青桐道:“我是领你们打胜仗。

你先败退,再反攻。”那队长红了眼,叫道:“连你爹爹也不信这套鬼话,怎骗得过我?你

当我不知你是甚么心思?你叫我们四散逃走,丢弃牲口,就偏不去救香香公主!”霍青桐喝

道:“抓起来。”四名亲兵抢上前去,抓住了他双臂。那队长并不抵抗,只是冷笑。

霍青桐大声道:“满洲兵来欺侮咱们,咱们要全军一心,方能打胜仗。你到底听不听号

令?”那队长大叫:“不听!你能把我怎样?”霍青桐道:“把他砍了!”那队长自负勇

猛,以为霍青桐不敢罚他,听了这话,登时脸如上色。亲兵将他推出帐外,一刀将他的头割

下。霍青桐下令首级示众。众军无不凛然。霍青桐令白旗第一队副队长升任队长,引清兵向

大漠追赶,待见东首狼烟升起,绕道赶回。新任队长接令去了。霍青桐再令余下各队,尽数

开往东边大泥淖旁集中。她发令已毕,一人骑马向西,下马跪下,泪流满面,低声祷祝:

“万能的真主,愿你圣道得胜,打败入侵的敌人。现今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连

我部下也不相信我,为了要使他们听令,我只得杀人。真主,求你佑护,让我们得胜,让爹

爹和妹妹平安归来。如果他们要死,求你千万放过,让我来代替他们。求你让陈公子和妹妹

永远相爱,永远幸福。你把妹妹造得这样美丽,一定对她特别眷爱,望你对她眷爱到底。”

祝祷已毕,上马拔剑,回马叫道:“黑旗第一、第二两队随我来,其余各队分赴防地。”

木卓伦、陈家洛等困守沙丘。清兵冲锋两次,都被众回人奋勇挡住,沙丘四周尸首堆

积,双方损折均重。过了午间,忽然清兵阵动,一彪军马冲了进来。雪花飞舞下只见当先一

人身披黄衫,手挥长剑,头上一根碧绿的羽毛微微颤动,正是霍青桐。木卓伦叫道:“大伙

儿冲!”率领回兵往下冲杀,两面夹击,清兵阻拦不住。四队黑旗军合兵一处。香香公主纵

马上前,与姊姊拥抱。

霍青桐拉着妹妹的手,叫道:“黑旗三队队长,你率队快向西退,与白旗第一队会合,

听白旗第一队队长号令。”那队长接令带队驰出。这一队骑的都是特选快马,远远只见红旗

晃动,清兵正红旗精兵追了下去。

霍青桐喜道:“好极了。黑旗一队队长,你退向叶尔羌城中,听我哥哥号令。黑旗二队

队长,你向黑水河南岸退去,那边有青旗二队队长接应。你听他号令。”两队黑旗兵又突围

而出,只见清兵正白,镶黄两旗分两路追赶而去。霍青桐叫道:“大家向东冲!”三百名近

卫亲兵长刀飞舞,拥卫主帅当先开路。木卓伦、香香公主、陈家洛等众人与黑旗第四队人马

向东疾驰。兆惠亲率铁甲军两翼包抄过来。这些是满洲正蓝旗精兵,正副都统手执长枪大

戟,奋勇急追。回人战士数百人断后,边战边逃,霎时间数百人都被清兵裹住,尽数杀死。

兆惠大喜,指着霍青桐身旁的新月大纛,叫道:“谁夺到这面大纛,赏银一百两。”铁甲军

争先恐后,在大漠上狂奔追赶。黑旗第四队乘坐的都是精选良马,铁甲军一时追赶不上。奔

出了三四十里地,回人战士有的马力不继,掉队堕后,奋力死战,都为清兵所杀。兆惠见所

杀回人不是老人,就是少年,喜道:“他们主帅身边没有精兵,大家努力追赶!”再追七八

里地,回兵队伍更见散乱,只见新月大纛在一座大沙丘上迎风飞舞。兆惠胯下是匹大宛良

马,手挥大刀,领队冲去。众亲兵前后卫护。霍青桐等见清军大兵冲到,纵马下丘。

兆惠登上沙丘,向前一望,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犹似堕入了冰窖,但见南边一

队队回人战士整整齐齐的列成方阵,毫无声息。一眼望去,青旗似林,圆盾如云。兆惠双手

发软,抛下大刀,身上一阵阵发寒,心道:“这些回人好狡猾,原来大队人马集中在此。”

向北一看,只见一片白旗招展,又是数队回兵缓缓推来,当下已无细思余裕,急叫:“后队

作前队,快退!”亲兵传令下去,清兵登时大乱。回人箭如飞蝗,直逼过来。清兵本比回人

多过数倍,但分兵追赶,追到这里只有一万名铁甲军,回兵全部主力却尽集于此,登时强弱

易势。西边又有两队回兵冲将过来。兆惠见西、南、北三面都有敌兵,只东面留出空隙,叫

道:“大队向东冲。”自率亲兵断后,三面回人逐渐逼近。

清兵大队向东边缺口中涌去。混乱中前面铁甲军忽然齐声惊呼。一名骑兵奔到兆惠面

前,大叫:“大将军,不好啦,前面是大泥淖。”只见一千名铁甲兵人马已在泥淖中打滚,

陷入软泥。原来大漠之上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汇成湖泊,逐渐干枯,便成泥淖。这大泥

淖方圆十多里,软泥深达数十丈,多的是泥鳅爬虫之属,却是人兽所不至,大雪一盖,上面

毫无痕迹,若非当地土著,决难得知。霍青桐伏兵于此,兆惠贪胜猛追,竟自入了绝地。

陈家洛等站在沙丘上观战,只见清兵陷入泥淖的越来越多,后队人马想向外奔逃,回人

早已掘下深沟,马匹难以跨越。铁甲军三面受迫,自相践踏,不由自主的一个个挤入泥淖之

中。沙泥缓缓从脚上升到大腿,升到膝上,再升到腰间。无数清兵在大泥淖中狂喊乱叫,惨

不忍闻。等到沙泥升到口中,喊声停息,但见双手挥舞,过了一会,全身沉入泥中。回人一

万多战士左手持盾,右手衣袖高举,刀光与白雪交相辉映,一声不作,聚集在深沟外监视。

两队精兵不住向铁甲军猛扑。清兵越战越少,不到半个时辰,一万多名正蓝旗铁甲军全数被

逼入大泥淖中。兆惠在百余名清兵舍死保护下冲开一条血路,逃了出去。

香香公主见数不清的兵士马匹在大泥淖中滚动厮打、拥抱哭叫,拚命挣扎,心中不忍,

转过了头不忍观看。木卓伦狂喜之下大笑大叫,忽然住口不叫,对霍青桐道:“青儿,我刚

才说错了话,你别见怪。实在是我性子太急,是爹爹不好。”霍青桐咬住嘴唇不语。心砚跪

倒在地,向她磕了两个头,道:“小的该死,不知姑娘另有神机妙算,冲撞了姑娘。你大人

不记小人过……”话未说完,霍青桐一提缰绳,纵马下了沙丘,把他僵在当地。章进笑道:

“算啦,待会请总舵主给你说情吧。”他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又道:“我就是不明白,干

么她不把全部清兵都引进大泥坑中去。”徐天宏道:“眼前回兵比清兵多,方能把他们赶入

大泥坑,要是清兵全军都到了,一齐向外冲逃,又怎拦阻得住?”章进道:“不错,刚才大

家都错怪了她。”这时大部清军已陷没泥中,无影无踪,余下来的小部人马也陷没半身,动

弹不得,只有挥手叫嚎的份儿,四野充塞着惨厉的呼喊。又过一会,叫声逐渐沉寂,大泥淖

把万余铁甲军吞得干干净净。人马、刀枪、铁甲,竟无半点痕迹,只有几百面旗帜散在泥淖

之上。

霍青桐高声传令:“大队向西,到黑水河南岸聚集。”回部各队奉令,向西疾驰。路上

陈家洛与木卓伦互道别来情况。木卓伦心下不安,两个女儿同是自己至宝至爱,偏偏两人都

爱上了这汉人。依回教规矩,男人可娶四个妻子,但陈家洛并非清真教徒,听说汉人只娶一

妻,第二个女人就不算正式妻子了,这事不知如何了结,心想:“把清兵杀败了再说。青儿

聪明伶俐,喀丝丽心地纯良,姊妹两人又要好,总有法子。”

大队傍晚赶到了黑水河南岸。一名骑兵气急败坏的赶来报告:“清兵向我军猛扑,青旗

二队队长阵亡,黑旗二队队长重伤,两队兄弟伤亡很重。”霍青桐道:“叫青旗二队副队长

督战,不许退却一步。”那骑兵下去传令。

木卓伦道:“咱们上去增援吧?”霍青桐道:“不!”转头对亲兵道:“全军就地休

息,不许举火,不许出声,大家吃干粮。”命令下传,一万多人在黑暗中默默休息。远远传

来黑水河水声溅溅,清兵与回兵杀声震天。

一名骑兵急速奔来,报道:“青旗二队副队长又阵亡,弟兄们抵挡不住啦!”霍青桐

道:“青旗三队队长,你这队上去增援,那边队伍归你指挥。”那队长长刀一举,大声答

应,领队去了。章进叫道:“霍青桐姑娘,我也去厮杀,好吗?”霍青桐道:“各位刚才辛

苦啦,再休息一会吧。”章进见她指挥大军,威风凛凛,不敢再说。青旗三队上去不久,喊

声大作,自是双方战斗惨烈。又过好一会,霍青桐见战士精力已复。叫道:“青旗各队在东

边沙丘后面埋伏,白旗队、哈萨克、蒙古各队在西边埋伏。”长剑一挥,说道:“大伙儿上

去!”

众人在亲兵拥护下向前驰去,越向前奔,杀声越响。驰到近处,金铁交鸣之声铿然大

作。只见回人战士奋力守住黑水河支流上的几座木桥,镶黄旗清兵前仆后继,拚死冲前夺

桥。霍青桐叫道:“退后!”守桥的战士向两旁一撤,数千名铁甲军蜂拥过桥。霍青桐见清

兵过来了一半,叫道:“拉去木条!”数百名回人早已牵了马匹藏在河岸之下,桥上的木梁

事先都已拆松,用粗索缚在马上,一声令下,松缰鞭马,百余匹马奋蹄向前。只听得喀喇喇

数声大响,木梁拉去,木桥登时折断,桥上数百名铁甲军堕入河中。清兵登时分为两截,隔

河相望,相救不得。霍青桐令旗一挥,埋伏着的队伍掩杀上来。清兵训练有素,虽在混乱之

中,仍听参领、佐领指挥,集合在一起,排成阵势。回人冲到清兵阵前数百步处,突然停

步。霍青桐又是令旗一招。只听得轰隆、轰隆,巨响连珠不绝,震耳欲聋,黑烟弥漫,清兵

脚下到处炸药爆发,只炸得血肉横飞,队伍登时大乱,对面乱箭射来,无处可逃,纷纷堕

河。清兵身上铁甲厚重,一落河水,立时沉底,余下来的溃不成军,不多时尽数被回人大军

歼灭。白雪皑皑的河岸上到处是尸体兵戈,旌旗衣甲。对岸清兵吓得心胆俱裂,向叶尔羌城

中退去。霍青桐道:“渡河追击!”战士架起木桥,大军向叶尔羌城冲去。叶尔羌城中居民

早已撤离一空。霍阿伊见正白旗清兵攻到,依着妹子事先嘱咐,稍加抵抗,便率队退出。不

久镶黄旗清兵从黑水河溃退下来,与城中大军会合。喘息甫定,主帅兆惠也率领百余残兵赶

到。兆惠见镶黄旗精兵又遭大败,惊怒交集,忽然部下禀报,数百名官兵喝了水井的水中毒

而死。兆惠派一队兵到城外取水,刚想休息,只见满天通红,城中到处火光烛天。亲兵连珠

价急报,四城起火。原来回疆盛产石油,许多地方掘地见油,霍青桐早就下令各处民房中贮

藏石油,少数伏兵一点燃,登时把全城烧成一只大火炉。兆惠在亲兵拥卫下冒火突烟,夺路

逃命。城内清兵自相践踏。亲兵在兵卒丛中挥刀乱砍,杀开一条血路。奔到西门,对面大队

铁甲军涌来,报说城门已被回人堵住,冲不出去。兆惠转而向东。这时火势更烈,铁甲一被

火炙,热不可当,众清兵纷纷卸去铁甲,乱奔乱窜。叶尔羌城内人马杂沓,喊声震天。混乱

中一小队人马奔来,大叫:“大将军在哪里?”兆惠的亲兵叫道:“在这里。”当先一人如

风赶到,正是和尔大,对兆惠道:“东门敌兵少,咱们向东冲。”兆惠虽在危急之中,仍然

镇静,率领将士向东门突围。回人万箭射来,清兵没了铁甲,死伤累累,数次冲不出去。城

中火势更烈,清兵已被烧死了数千名,焦臭令人欲呕,满城尽是哭喊之声。正危急间,张召

重手持长剑,率领一队清兵驰到,内外夹击,把兆惠救了出去。霍青桐等在高地望见。木卓

伦连叫:“可惜!可惜!”霍青桐道:“青旗四队队长,你率本队去增援,堵死东门。”那

队长领队去了。兆惠既已逃出,城中清兵群龙无首,四门都被回人重兵堵住,东逃西窜,最

后尽皆烧死在这座大熔炉之中。霍青桐道:“烧狼烟!”亲兵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大堆狼

粪,黑烟巨柱冲天而起。原来狼粪之烟最浓,大漠上数十里外均可望见。周绮问徐天宏道:

“烧这个干么呀?”徐天宏道:“那是与远处的人通消息。”果然过不多时,西面二十多里

外也是一道黑烟升起。徐天宏道:“在那边更西的人见了这道烟,也会点燃狼粪。这样一处

传一处,片刻之间就可把信号传到数百里外。”周绮点头道:“这法子真好。”

回人连打三个大胜仗,歼灭清兵精兵三万余人。成千成万战士互相拥抱,在叶尔羌城外

高歌舞蹈。

霍青桐传集各队队长,说道:“各队人马到预定地点驻扎,晚上每个人要烧十堆火,各

堆火头距离越远越好。”清兵正红旗精兵一万余人在都统德鄂率领之下,向西猛追回人黑旗

第三队。黑旗队坐骑都是特选的骏马,直驰入大漠之中。德鄂奉了兆惠之命,务必追到回

兵,一鼓歼灭,是以衔尾疾追。两军人马烟尘滚滚,蹄声如雷,奔出数十里地。忽然斜刺里

冲出数千头牛羊来。清兵大喜,纷纷捕杀,饱餐了一顿,追势稍缓。黑旗三队不久就与白旗

一队会合,继续奔逃,始终不与清兵接仗。到了傍晚,遥见东边狼烟升起,白旗一队队长叫

道:“翠羽黄衫已打了胜仗,咱们转向东方!”众战士精神大振,勒缰回马。清兵见回人忽

然回头,很是奇怪,上前冲杀,那知回人远远兜了过去。德鄂叫道:“你们逃到天边,我们

追到天边。”两队回兵连夜奔逃,清兵正红旗铁甲军紧追不舍。都统德鄂一心要立大功,沿

途马匹不断倒毙,他下令死了坐骑的军士步行随后,其余骑兵继续急追。驰到半夜,几骑军

士奔来报称:“大将军在右前方。”德鄂忙向右迎上,见兆惠率领着三千多名残兵败卒,狼

狈不堪。

兆惠见正红旗精兵开到,精神一振,心想:“敌兵大胜之后,今晚必定不备,我军出其

不意进攻,当可转败为胜。”于是下令向黑水河旁挺进。行了二三十里,前哨报知回人大军

在前扎营。兆惠与德鄂、张召重、和尔大等登高一望,不由得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

但见漫山遍野布满了火堆,放眼望去,无穷无尽,隐隐只听得人喧马嘶,不知有多少回

兵。兆惠默然不语。和尔大道:“原来回人有十多万兵隐藏在这里,咱们以寡敌众,怪不

得……怪不得受了……一些小小挫折。”他们怎知这是霍青桐虚张声势,她命每名回兵烧十

堆火,远远望来,自是声势惊人。兆惠下令道:“各队赶速上马,向南撤退,不许发出一点

声息。”命令传了下去,众兵将不及吃饭,立即上马。和尔大道:“据向导说,这里向南要

经过英奇盘山脚下,大雪之后,山路甚是难行。”兆惠道:“敌兵声势如此浩大,你瞧到处

都是他们的队伍。富德将军有一支兵越戈壁而来,咱们只有向东南去和他会师。”和尔大

道:“大将军用兵确然神妙。”兆惠哼了一声,大败之后再听这些谄谀之言,脸皮再厚,可

也不易安然领受。

大军南行,道路愈来愈险,左面是黑水河,右面是英奇盘山,黑夜中星月无光,只有山

上白雪映出一些淡淡光芒。兆惠下令:“谁发出一点声息,马上砍了。”清兵大都来自辽

东,知道山上积雪甚厚,一发声音震动积雪,便会酿成雪崩巨灾。众人小心翼翼,下马轻步

而行。走了十多里,道路愈陡,幸而天色渐明,清兵一日一夜战斗奔驰,个个脸无人色。忽

然前面发喊,报称有回人来攻,德鄂亲率精兵上前迎敌。只见数百名回人从山坡上俯冲而

下,将到临近,突然下马,每人拔出一柄匕首,插入马臀。马匹负痛,向清兵阵里狂冲过

来。道路本狭,登时挤成一团,人马纷纷落河。回人从捷径向山上攀登,投下无数巨石,登

时把道路封住。德鄂急令大军后退,却听后队喊声大作,原来后路也被截断了。德鄂亲冒矢

石,向前猛冲,只见英奇盘山顶上新月大纛迎风飘扬,大纛下站着十多人在指挥督战。兆惠

下令:“向前猛冲,不顾死伤。”一队铁甲军开了上去,一半人持盾挡箭,一半人抬起路上

的大石、马匹、尸首、伤兵、尽数投入河中,清除了道路,一鼓作气猛的冲去。前面数十名

回人挡住。道路狭窄,清兵虽多,难以一涌而上,后面部队却继续推上来,一时间路口挤满

了人马。挡路的回人突然散开,身后露出数十门土炮来,清兵吓得魂飞天外,发一声喊,转

身便逃。土炮放处,铁片铁钉直往阵中轰来。总算那土炮只能放得一次,再放又要填塞炸药

铁片,搞上半天,清兵都已退开。这数十炮轰死了二百多名清兵,又把他们去路截断。

兆惠又急又怒,忽听得悉悉之声,颈中一凉,一小团雪块掉入衣领,抬头望时,只见山

峰上雪块缓缓滚落。和尔大叫道:“大将军,不好啦,快向后退!”兆惠掉转马头,向后疾

奔。众亲兵乱砍乱打,把兵卒向河中乱推,抢夺道路。只听雪崩声愈来愈响,积雪挟着沙

石,从天而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轰轰之声,震耳欲聋。

和尔大与张召重左右卫护兆惠,奔出了三里多远。回头只见路上积雪十多丈,数千精兵

全被埋在雪下,连都统德鄂也未逃出。向前眺望,一般的是积雪满途,行走不得。兆惠身处

绝境,四万多精兵在一日两夜之间全军覆没,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张召重道:“大将军,

咱们从山上走。”他左手拉住兆惠,提气往山上窜去。和尔大施展轻功,手执单刀在后保

护。霍青桐在远处山头望见,叫道:“有人要逃,快去截拦。”数十名蒙古兵在小队长率领

下飞奔而来,跑到临近,见爬上来的三人都穿大官服色,十分欣喜,摩拳擦掌,只待活捉。

兆惠暗暗叫苦,心想今日兵败之余,还不免被擒受辱。张召重一言不发,提劲疾上。他一手

挽了兆惠,在这冰雪冻得滑溜异常的山上仍是步履如飞。和尔大虽然空手,拚了命还是追赶

不上。张召重爬上山顶,一提之下,将兆惠甩起。数十名蒙古兵同时扑到。张召重把兆惠挟

在腋下,“一鹤冲天”,从人圈中纵出。蒙古兵扑了个空,互相撞得头肿鼻歪,回身来追,

两人早冲下山去了。和尔大被一名蒙古兵扑到扭住,两人滚倒在地。其余蒙古兵抢上前来,

将他横拖倒曳,拉到霍青桐面前。这时各队队长纷纷上来报捷。这一役正红旗清兵全军覆

没,逃脱性命的除兆惠与张召重外,不过身手特别矫捷而运气又好的数十人而已。霍青桐等

回到营帐,回人战士将俘虏陆续解来。这时回人已攻破清兵大营,粮草兵戈,缴获无数。俘

虏中忽伦四兄弟也在其内。回人战士报称,攻进大营时发现他们被缚着放在篷帐之中。陈家

洛询问原委,忽伦大虎说:“兆大将军怪我们帮你,要杀我们四人的头,说等打了胜仗再

杀。”陈家洛向霍青桐求情,放了四人。四兄弟自回辽东,仍做猎户去了。这时哨探又有急

报,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南而来。霍青桐一跃而起,带了十队回兵上前迎敌。行了数十

里,果见前面尘头大起,霍青桐令旗一招,两队青旗回兵乘着战胜余威,向前猛冲。原来这

是兆惠副手富德带来的援兵,途中与兆惠及张召重相遇,得知清兵大军覆没,忙收集残兵,

向东撤退,哪知终于被霍青桐拦住。清兵兼程赴援,人困马乏,人数又少,怎挡得住回人大

军乘锐冲击。

兆惠不敢再战,下令车辆马匹围成一个圆圈,清兵弓箭手在圈内固守。回兵几次冲锋,

冲不进去。霍青桐道:“他们负隅死守,强攻损失必重。现今我众彼寡,不如围困。“木卓

伦道:“正该如此。”霍青桐下令掘壕。回兵万余人一齐动手,在清兵弩箭不及之处,四周

掘起长壕深沟,要将清兵在大漠之中活活饿死渴死。到得傍晚,霍阿伊又带领了回人援兵数

千到达,在长壕之前再堆土堤。

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盘山脚大破清兵,再加围困,达四月之久,史称“黑水营之围”。

文泰来站在高处,远远望见兆惠身旁一人指指点点,正是张召重,心中大怒,从回人手

中接过弓箭。徐天宏道:“这奸贼原来在此,只怕太远,射他不到。”文泰来施展神力,拍

的一声,一张铁胎弓登时拉断,当下拿过两张弓来,并在一起,一箭扣双弦,将两张铁胎弓

都拉满了,手一放,羽箭如流星般直向张召重面门飞去。张召重一惊:“相距这么远,怎会

有箭射来?”身子一侧,那箭噗的一声,插入他身边一名亲兵胸膛之中。卫春华道:“四

哥,咱们冲进去捉这奸贼。”徐天宏道:“不行!不可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将令。”文泰来、

卫春华等点头称是。众人望着张召重,恨声不绝,说道:“终有一日要拿住这奸贼碎尸万

段。”只听得军中奏起哀乐,回人在地下挖掘深坑,将阵亡的将士放入坑内,面向西方,然

后埋葬。陈家洛等很是奇怪,询问身旁的战士。那人道:“我们是伊斯兰教徒,死了魂归天

国,肉体直立,面向西方圣地麦加。”群雄听了嗟叹不已。埋葬已毕,木卓伦率领回人全军

大祷,感谢真神佑护,打了这样一场大胜仗。祈祷完毕,全军欢声雷动,各队队长纷到霍青

桐面前举刀致敬。卫春华道:“这一仗把清兵杀得心碎胆裂,也给咱们出了一口恶气。”徐

天宏沉吟道:“皇帝明明跟咱们结了盟,怎么却不撤军?难道他这是故意的,要把满清精兵

在大漠中灭掉?”文泰来道:“我才不相信那皇帝呢。他怎能料到霍青桐姑娘会打这大胜

仗?他派张召重来,用意显然不善。”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测不透。

大家又都赞霍青桐用兵神妙。余鱼同道:“孙子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

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想不到回部一位年轻姑娘用兵,竟是暗合孙子兵法。”周绮睁大

了一双圆眼,道:“你胡说八道!她打仗打得这样好,你还说她是孙子兵法?我说是爷爷兵

法,老祖宗兵法!”众人都大笑不已。说话之间,只见陈家洛眼望霍青桐,显得又是关切,

又是担心。众人循着他目光转头望去,见她脸色苍白,瞪着火光呆呆出神。骆冰走近前去,

想逗她说话。霍青桐站起来相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骆冰吓了一跳,忙抢上扶

住,问道:“青妹妹,怎样?”霍青桐不语,努力调匀气息,喉口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来。

香香公主、木卓伦、霍阿伊、陈家洛、周绮等都奔过来慰问。香香公主急得连叫:“姊姊,

别再吐啦。”把姊姊扶入帐中,展开毡毯让她躺下。木卓伦心中痛惜,知道女儿指挥这一仗

殚智竭力,亲身冲锋陷阵,加之自己和部将都对她怀疑,她自然要满怀气苦,而最令她难受

的,只怕是陈家洛和她妹子要好了,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叹了口气,走出帐来。

他各处巡视,只听得四营都在夸奖霍青桐神机妙算。走到一处,见数百名战士围着一位

阿訇,听他讲话。那阿訇道:“穆圣迁居到麦地那的第二年,墨克人来攻。敌人有战士九百

五十人,战马一百匹,骆驼七百头,个个武装齐全。穆圣部下只有战士三百十三人,战马两

队,骆驼七八十头,甲六副。敌人强过三倍,但穆圣终于击败了敌人。”一名少年叫道:

“咱们这次也是以少胜多。”阿訇道:“不错,霍青桐姑娘依循穆圣遗教,领着咱们打胜

仗,愿真主保佑她。可兰经第三章中说:‘在交战的两军之中,这一军是为主道而战的,那

一军是不信道的,眼见那一军有自己的两倍。阿拉却用他的佑护,扶助他所喜爱的人。’”

众战士欢声雷动,齐声大叫:“真主保佑翠羽黄衫,她领着咱们打胜仗。”

木卓伦想着女儿,一夜没好睡。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便到霍青桐帐中探视,揭开帐门

见帐中无人,吓了一跳,忙问帐外卫士。那卫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木卓伦道:“到哪里去?”卫士道:“不知道。这封信她要我交给族长。”木卓伦抢过信

来,见信上寥寥写着数字:“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紧包围,清兵指日就歼。女儿青

上。”木卓伦呆了半晌,问道:“她向哪里去的?”那卫士向东方一指。木卓伦跃上马背,

向前直追,赶了半个时辰,茫茫大漠上一望数十里没一个人影,怕她已转了方向,只得回

来。走到半路,香香公主、陈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讯迎来。众人十分忧急,都知霍青桐病势

不轻,单身出走,甚是凶险。回到大帐,木卓伦派出四小队人往东南西北追寻。傍晚时分,

三小队都废然而返,派到东面的那小队却带来了一个身穿黑衫的汉人少年。余鱼同一呆,原

来那人正是穿男装的李沅芷,忙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李沅芷又是高兴、又是难

受,道:“我来找你啊,刚好遇上他们。”一指那小队回兵道:“他们就把我带来啦。咦,

你怎么不穿袈裟啦?”余鱼同笑道:“我不做和尚了。”李沅芷心花怒放,眼圈一红,险险

掉下泪来。

香香公主见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对陈家洛道:“姊姊到底为甚么啊?怎么办呢?”

陈家洛道:“我这就去找她,无论如何要劝她回来。”香香公主道:“我同你一起去。”陈

家洛道:“好,你跟你爹说去。”香香公主去跟木卓伦说,要与陈家洛同去找寻姊姊。木卓

伦心乱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为了他们而走,这两人同去,只怕使她更增烦恼,却又不知如

何是好,顿足道:“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也管不得许多了。”香香公主睁大了一双眼睛

望着父亲,见他眼中全是红丝,知他忧急,轻轻拉着他手。李沅芷对别人全不理会,不断询

问余鱼同别来情形。陈家洛对香香公主道:“你姊姊的意中人来啦,他定能劝她转来。”香

香公主喜道:“真的么!姊姊怎么从来不跟我说。啊,姊姊坏死啦。”走到李沅芷面前,细

细打量。木卓伦听了一愕,也过来看。

李沅芷与木卓伦曾见过面,忙作揖见礼,见到香香公主如此惊世绝俗的美貌,怔住了说

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微笑着对陈家洛道:“你对这位大哥说,我们很是高兴,请他和我们同

去找姊姊。”陈家洛这才和李沅芷行礼厮见,说道:“李大哥怎么也来啦?别来可好?”李

沅芷红了脸,只是格格的笑,望着余鱼同,下巴微扬,示意要他说明。余鱼同道:“总舵

主,她是我陆师叔的徒弟。”陈家洛道:“我知道,我们见过几次。”余鱼同笑道:“她是

我师妹。”陈家洛惊问:“怎么?”余鱼同道:“她出来爱穿男装。”陈家洛细看李沅芷,

见她眉淡口小,娇媚俊俏,哪里有丝毫男子模样?曾和她数次见面,只因有霍青桐的事耿耿

于怀,从来不愿对她多看,这一下登时呆住,脑中空荡荡的甚么也不能想,霎等时之间又是

千思万虑,一齐涌到:“原来这人是女子?我对霍青桐姑娘可全想岔了。她曾要我去问陆老

前辈,我总觉尴尬,问不出口。她这次出走,岂不是为了我?她妹子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

却教我何以自处?”众人见他突然失魂落魄的出神,都觉奇怪。

骆冰得知李沅芷是女子,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见了她对余鱼同的神态,再回想在

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日又是,风沙万里的跟到,她对余鱼同的心意自是不问可知,

心想余鱼同对自己一片痴心,现今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真诚见爱,大可解他过去一切无谓苦

恼,只是见他神情落寞,并无欣慰之意,实在不妥,须得尽力设法撮合这段姻缘才是。李沅

芷问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要紧事对她说。”骆冰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去了哪

里,我们正在找她。”李沅芷道:“她独个儿走的么?”骆冰道:“是啊,而且她身上还有

病呢。”李沅芷急道:“她朝哪个方向走的?”骆冰道:“本来是向东北走的,后来有没转

道,就不知道了。”李沅芷连连顿足,说道:“糟啦,糟啦!”众人见她十分焦急,忙问原

因。李沅芷道:“关东三魔要找翠羽黄衫报仇,你们是知道的了。这三人一路上给我作弄了

个够。他们正跟在我后面。现下霍青桐姊姊向东北去,只怕刚好撞上。”原来李沅芷在孟津

宝相寺中见余鱼同出家做了和尚,悲从中来,掩面痛哭。余鱼同竟然硬起心肠,写了一封信

留给陈家洛等人,对她不理不睬,飘然出寺。李沅芷哭了一场,收泪追出时,余鱼同已不知

去向。她追到孟津城内,在各处寺院和客店探寻。哪知意中人没寻着,却又见到了滕一雷、

顾金标、哈合台三人。他们从宝相寺出来,在一家僻静客店休息。李沅芷偷听他们谈话,知

道要去回部找翠羽黄衫报仇。她恼恨三人欺逼余鱼同,于是去买了一大包巴豆,回到客店,

煎成浓浓一大碗汁水,盛在酒瓶里,混入滕一雷等住的客店,等到他们上街闲逛,进房去将

巴豆汁倒入桌上的大茶壶里。关东三魔回店,口渴了倒茶便喝,虽觉有点异味,也只道茶叶

粗劣,不以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来,这个去了茅房回来,那个又去。三人川流不

息,泻了一夜肚子。第二天早晨肚泻仍未止歇,三人精疲力尽,委顿不堪,本来要上路的,

却也走不动了。滕一雷把酒店老板找来大骂,说店里东西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客店老板见

三人凶得厉害,只得连连陪笑,请了医生来诊脉。那医生怎想得到他们遇上暗算,只道是受

了风寒,开了一张驱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板掏钱出来抓药,叫店小二生了炭炉煎熬。

李沅芷从客店后门溜进去偷看,见三魔走马灯般的上茅房,心下大乐,又见店伙煎药,

乘他走开时,揭开药罐,又放了一大把巴豆在内。滕一雷等吃了药,满拟转好,那知腹泻更

是厉害。李沅芷一不做二不休,半夜里跳进药材铺,在几十只抽侠锩课兑┳チ艘淮*,不管

它是熟地大黄、当归贝母,还是毛莨狼毒、红花黄芹,一古脑儿的都去放入了药罐。次日店

伙生起了炭炉再煎,浓浓的三碗药端了上去。关东三魔一口喝下,数十味药在肚子里胡闹起

来,那还了得,登时把生龙活虎般的三条大汉折腾得不成样子。好在他们武功精湛,身子强

壮,三条性命才剩下了一条半,每人各送半条。陈家洛骑了白马向西急赶之时,怎想得到关

东三魔还在孟津城中大泻肚子。滕一雷知道必有蹊跷,只当是错住了黑店,客店老板谋财害

命,于是嘱咐两人不再喝药,过了一日,果然好些。顾金标拿起钢叉,要出去杀尽掌柜店

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说道:“老二,且慢。再养一日。等力气长了再干,说不定店里有好

手,眼下厮杀起来怕要吃亏。”顾金标这才忍住气。到得傍晚,店伙送进一封信来,信封上

写着:“关东三魔收启。”滕一雷一惊,忙问:“谁送来的?”店伙道:“一个泥腿小厮送

来的,说是交给店里闹肚子的三位爷们。”滕一雷打开一看,只气得暴跳如雷。顾金标与哈

合台接过来,见纸上写道:“翠羽黄衫,女中英豪,岂能怕你,三个草包。略施小惩,巴豆

吃饱。如不速返,决不轻饶。”字体娟秀,滕一雷看得出确是女子手笔。顾金标把字条扯得

粉碎,说道:“我们正要去找她,这贱人竟在这里,那再好不过。”三人不敢再在这客店居

住,当即搬到另一处,将养了两日,这才复原。在孟津四处寻访,却哪里有翠羽黄衫的踪

迹?

这时李沅芷已在黄河帮中查知卫春华赶到、红花会众人已邀了余鱼同齐赴回部。她心上

人既走,也就不再去理会三魔,便即跟着西去。三魔找不到霍青桐,料想她必定返归回部,

便向西追踪,在甘肃境内又撞见了李沅芷。滕一雷见她身形依稀有些相熟,一怔之下,待细

看时,她早已躲过。次晨关东三魔用过早饭,正要上道,忽然外面进来了十多人,有的肩

挑,有的扛抬,都说滕爷要的东西送来了。滕一雷见送来的是大批鸡鸭蔬菜、鸡蛋鸭蛋,还

有杀翻了的一头牛与一口猪,喝问:“这些东西干甚么?”抬猪捉鸡的人道:“这里一位姓

滕的客官叫我们送来的。”店伙道:“就是这位客官姓滕。”送物之人纷纷放下物事,伸手

要钱。顾金标怒道:“谁要这许多东西来着?”正吵嚷间,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抬进了三口

棺材来,还有一名仵作,带了纸筋石灰等收殓尸体之物,问道:“过世的人在哪里?”掌柜

的出来,大骂:“你见了鬼啦,抬棺材来干么?”仵作道:“店里不是死了人吗?”掌柜劈

面一记巴掌打去。仵作一躲,说道:“这里不是明明死了三个人?一个姓滕,一个姓顾,还

有一个蒙古人姓哈。”顾金标怒火上冲,抢上去一掌。那仵作一交摔倒,吐出满口鲜血,还

带出了三枚大牙。忽然鼓乐吹打,奏起丧乐,一个小厮捧了一副挽联进来。滕一雷虽然满怀

怒气,却已知是敌人捣鬼,展开挽联,见上联写道:“草包三只归阴世”,下联是“关东六

魔聚黄泉”,上联小字写道:“一雷、金标、合台三兄千古”,下联写道:“盟弟焦文期、

阎世魁、阎世章敬挽”,一块横额题着四字:“携手九原”。字迹便是先前写信女子的手

笔。

哈合台把挽联扯得粉碎,抓住那小厮胸口,喝问:“谁叫你送来的?”那小厮颤声道:

“是……是一位公子爷,给了我一百文钱,说有三个朋友死……死在这里,要我送来。”哈

合台知他是受人之愚,把他一摔,那小厮仰天直掼出去,放声大哭。滕一雷再问送物、送棺

材、奏乐的各人,都说是一位公子爷差他们来的。滕一雷抄起铜人,说道:“快追!”三人

闯出店去,四下搜索,哪里有甚么公子爷的踪影?滕一雷道:“快向前追,抓住那丫头把她

细细剐了。”他们仍道是霍青桐捣鬼,怒不可遏,拚命赶路。这天到了凉州,在客店歇下,

到得半夜,后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来察看。滕一雷见烧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一怔之下,猛

然醒悟,说道:“老二、老四,快回房。”赶回房内,果然三个包裹已经不见,炕上却放着

三串烧给死人的纸钱。滕一雷跃上屋顶,不见人影。顾金标拍案大骂:“有种的就光明正大

见个输赢,这般偷鸡摸狗,算他妈的甚么好汉?”滕一雷道:“这一来,明天房饭钱也付不

出啦!”顾金标怒道:“得快想法儿除了这贱货,否则给她缠个没了没完。”滕一雷道:

“不错,老二、老四,你们想怎么办?”

这三人武艺虽好,头脑却不灵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条计策,那就是晚上睡觉大家不

脱衣服,轮流守夜,一见敌踪,立即跳出去厮杀。滕一雷明知这办法并不高明,可是三个臭

皮匠无论如何变不成一个诸葛亮,也只索罢了。哈合台道:“房饭钱怎么办?现下出去弄点

呢,还是明儿一早撤腿就跑?”顾金标道:“反正以后还得用,我出去拿些吧。”他飞身上

屋,四下一望,看准了一家最高大的楼房,跳了进去,心想不论偷抢,弄到几百两银子好走

路。见一间房里有灯光透出,伏身察看,忽然身后拍喇喇一声响亮,一叠瓦片抛在地下跌得

粉碎,有人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啊!”叫声娇嫩,却是女音。顾金标吓了一跳,但自

恃武艺高强,并不理会,跳进房去,只见几个佣仆正在赌钱,桌上放了几百文铜钱,见他进

来,吓得齐声大叫。

顾金标暗叫:“晦气!”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赶来,

忙破窗而出,跃上屋顶,只听得飕的一声,脑后生风,他回手一叉,把掷来的一块石子砸

飞,一纵身间,已抢到投掷石子之处,人刚扑到,迎面一剑刺来。微光下见那人身穿黑衣,

身手矫健,顾金标连日受气,始终找不到敌人,这时那里再肯放过,刷刷刷三叉,尽往敌人

要害刺去。那人正是李沅芷,见顾金标出叉迅捷,拆了数招,虚晃一剑,回身就走。顾金标

持叉赶去,见那人回手一扬,一阵细小暗器嗤嗤之声,破空而至,他在孟津郊外吃过苦头,

知道金针厉害,当即一个筋斗翻下屋顶。下面众人吆喝拥上,顾金标钢叉挥动,众人刀棍纷

纷脱手。他再上屋顶追寻时,敌人早已不知去向。

顾金标回归客店,气愤愤的说了经过。哈合台连连叹气,道:“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

两个人总截得住他。”滕一雷道:“还说甚么?这就走吧,别等天明付不出房饭钱,面子上

太也过不去。”刚结束定当,忽然有人拍门,三人相望了一眼,各持兵刃在手。哈合台去开

门,进来的却是店中掌柜。他手中拿了烛台,说道:“小店本钱微薄,请客官们结了房饭钱

再走。”原来他在梦中给人推醒,告诉他这三人没钱付账,就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

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来拍门,果见滕一雷等要走。顾金标发了横,说道:“老子没钱使

啦。柜上先借一百两银子再说!”钢叉当啷啷一抖,迫着掌柜的去拿银子。掌柜苦着脸转身

出去,忽然外面喊声大作,一群人大叫:“别让飞贼跑了!”三魔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店

外灯笼火把齐明,人声喧哗,总有百十来人,一叠声的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滕一

雷铜人一摆,叫道:“上屋!”顾金标扭断了柜台上的锁,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袋里,三人

上屋而去。

关东三魔心想掌柜半夜里来要账,这许多人来捕拿,一定也是霍青桐捣的鬼。顾金标和

李沅芷当面交过手,见他是个汉人少年,不是回族女子,只道敌人另有帮手,不敢托大,三

人每晚真的轮流守夜。口中污言秽语,自不知骂了多少脏话。这天快到嘉峪关,滕一雷道:

“此去是敌人的地界,可要加意小心。”后半夜是哈合台轮值,正有些迷迷糊糊,忽听屋子

后面两块小石投在地上,知道夜行人“投石问路”探听动静,忙悄悄推开窗子,掩到后面去

想生擒敌人。等了好一阵,始终不见有人跳下房来,前面顾金标却大叫起来。哈合台一惊:

“糟啦,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奔回去,只见滕顾两人手中拿了烛台,逃出房外,十分

狼狈。哈合台拿烛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惊,只见屋里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与癞虾

蟆,到处乱蹦乱跳,窗口有两个竹篓,显是敌人用来装青蛇、虾蟆的。滕一雷骂道:“也真

难为这臭丫头,捉了这许多丑家伙来。”他们又怎知道,李沅芷因余鱼同对她无情,心中万

分气苦,这事用强不行,软求也不行,满腔怨怒,无处出气,一路上尽想出诸般刁钻古怪的

门道来和他们为难。这些青蛇与虾蟆是她花了钱叫顽童捉的。虽是儿戏胡闹,却也令三魔头

痛万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所以受到这种种困扰,竟是因那丑脸秀才不肯爱这位提督小姐

而致。

几次三番的一闹,关东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尽往古庙农家借宿。李沅芷知道自己武

功与他们相差太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招惹,希奇古怪的恶作剧却仍是层出不穷。她一个娇

滴滴的姑娘万里独行,黄沙侵体,相思磨心,若不拿三魔来出气泄愤,只怕途中早就病倒

了。就这样,四人前前后后的来到回疆。众人听李沅芷咭咭咯咯的说来,又是好笑,又是吃

惊,都为霍青桐担心。陈家洛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寻她去。”徐天宏道:““关东三魔

不可轻敌,得多去几人。总舵主两位先去。李姑娘和他们最熟,第二拨接应,唔,一个人去

太危险,请十四弟同去。我们夫妻第三拨接应。四哥四嫂和其余各位在这里守着张召重。”

陈家洛道:“好!”骆冰把白马牵过来让他乘坐。香香公主骑了红马奔来,道:“走吧!”

两人并辔而去。不久余鱼同与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绮两拨,先后离了大营,向东北方追去。

当日午后,文泰来等正和木卓伦在帐中闲话,回兵来报,和尔大被人救去,看守他的四名战

士都被人杀了。木卓伦吃一惊,和文泰来等同去察看,见三名回兵中剑而死,另一名胸口插

着一柄匕首,柄上缚着一张白纸,上写:“张召重拜上红花会众位英雄”十二字。文泰来一

股怒气从心中直冒上来,将字条揉成一团,力透掌心。卫春华要讨来看,文泰来摊开手掌,

字条已成片片碎纸,随风如蝴蝶般飘出帐外。木卓伦心下惊佩:“上次与他们无尘道长交了

手,只道天下英雄尽于此矣,哪知这位文四爷却也如此了得。”文泰来对木卓伦道:“木老

英雄,你在这里围困清兵,我们去追张召重那奸贼。”木卓伦点头称是。文泰来率领卫春

华、章进、骆冰、心砚四人,在大漠中辨认马蹄足迹,连夜追踪。霍青桐大胜之后,心中反

觉说不出的寂寞凄凉。那天晚上在帐中思潮起伏,听帐外回人弹着东不拉,唱着缠绵的情

歌,更增惆怅,想起父亲对自己怀疑,意中人又爱上自己妹子,妹子是己所深爱,决不愿和

她争夺情郎,柔肠百转之下,悄悄起身,留了一信给父亲,带了兵刃和师父所赐的两头巨

鹰,上马向东北而行,心想:“还是去跟着师父,随二老在大漠中四处飘泊。这个身子,就

在茫茫黄沙中埋葬了吧。”她病势不轻,仗着从小练武,根基坚实,勉强支撑。在大漠中行

了十多日,离天山双鹰所居的玉旺昆还有四五日路程,已是疲累不堪,当晚见一个沙丘旁生

着些干枯了的铁草,便让坐骑咬嚼,张开了小帐篷过夜。

睡到半夜,忽听远处有马蹄之声,三乘马从东而来,走到沙丘之旁,坐骑去吃干草,不

肯走了,三人便下马休息。他们隔着沙丘没瞧见霍青桐的帐篷,三人说起话来。霍青桐听他

们说的是汉语,当时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忽听一人骂道:“这翠羽黄衫害得咱们好苦!”

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倾听,又听另一人怒骂:“这贼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剥

她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顾。”原来这三人就是关东三魔,他们追入大漠,听说回人

在西与清军交兵,便向西赶来。三人不敢向回人问路,在沙漠中兜了个大圈子,比李沅芷落

后了十多日,这晚说也凑巧,只因双方坐骑都要吃草,竟和霍青桐只隔一个小小沙丘。当日

陈家洛赶来报信,连日军务恍惚,霍青桐又故意避开,因此关东三魔寻仇之事没机会提及。

陈家洛眼见她在大军环卫之中,区区三魔,又何足惧?也不急于述说。霍青桐听这三人竟是

冲着自己而来,只道是兆惠手下的残兵败将,再听下去,却又不对。只听一人道:“阎六弟

这样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个娘们能害死他,这婆娘定是使用诡计。”另一人道:“那还用

说?所以我说老二老四,这次可千万别莽撞。这里回人成千成万,咱们只能暗算,决不能跟

她明斗。”霍青桐这才恍然,原来是关东六魔一派的人到了。大漠上一望数十里,自己又在

病中,无论如何躲不开,只有见机行事,用计脱身。又听一人道:“皮囊里的水越来越少

啦,此去也不知还要再走几日才找得到水,打明儿起大家再要少喝。”说着便在沙丘旁睡

倒。霍青桐心想:“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儿领他们去见师父。”次日清晨,关东三魔睁

开眼,见了霍青桐的小帐篷,略感讶异。霍青桐这时已脱去黄衫,帽上的翠羽也拔了下来,

把长剑衣服等包在包中,空手走出帐来。滕一雷见她一个单身女子,说道:“姑娘,你有水

吗?分一点给我们。”说着拿出一锭银子。霍青桐摇摇头,示意不懂他的汉语。哈合台用蒙

古话说了一遍。霍青桐部下有蒙古兵,天山北路蒙回杂处,她也会蒙古话,当下用蒙语答

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黄衫派我送一封要紧的信,现今赶去回报,坐骑喝少了水跑不

快。”一面说,一面收拾帐篷上马。

哈合台抢上前去,拉住她坐骑辔头,问道:“翠羽黄衫在哪里?”霍青桐道:“你们问

她干么?”哈合台道:“我们是她朋友,有要紧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当面扯谎!

翠羽黄衫在玉旺昆,你们却向西南去,别骗人啦!”一抖缰绳要走。哈合台拉住辔头不放,

说道:“我们不识路,你带我们走吧!”对滕顾二人道:“她是到那贼婆娘那里去的。”关

东三魔见她一脸病容,委顿不堪,说话时不住喘气,眼看随时就会倒毙,没半分像是身有武

功,自是毫不怀疑,欺她不懂汉语,一路大声商量,决定将到玉旺昆时先把她杀了,然后去

找翠羽黄衫。顾金标见她虽然容色憔悴,但风致楚楚,秀丽无伦,不觉起了色心。

霍青桐见他不住用眼瞟来,色迷迷的不怀好意,心想他们虽然不认得自己,但到玉旺昆

尚有四五天路程,这数日中跟这三个魔头同行同宿,太过危险,于是撕下身上一块花布,缚

在一头巨鹰脚上,拿出一块羊肉来喂鹰吃了,把鹰往空中一丢,那鹰振翼飞入空际。滕一雷

起了疑心,问道:“你干甚么?”霍青桐摇摇头。哈合台用蒙古话询问。

霍青桐道:“从这里去,今后七八天的路程都没水泉。你们水带得这么少,怎么够喝?

把鹰放了,让它们自己去找水喝。”说着又把另一头鹰放了。哈合台道:“两头鹰又喝得了

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上来,一点水也能救命。再过几天你们便知道啦。”她怕他们

下手加害,故意把道路说得长些。哈合台喃喃咒骂:“在我们蒙古,就算在沙漠中,那有接

连七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晚间在沙漠上过夜,霍青桐在火堆旁见顾金标的眼光不住溜来,暗暗吃惊,走进小帐篷

后,拔剑在手,斜倚在帐门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时分,果然听到有脚步声轻轻走近。她

心中剧跳,额头冷汗直冒,心想:“数万清兵都灭了,可别在这三人手中遭到报应。”忽觉

身上一寒,一阵冷风从帐外吹进,原来帐门的布带已被顾金标扭断,走进帐来。他怕霍青桐

叫喊起来,给老大、老四听到不雅,上来就想按住她嘴,哪知却按了个空,毯子中竟没有

人,再伸手到一旁去摸,脖子上一凉,一件锋利的兵刃抵住了项颈。霍青桐用汉语低声道:

“你动一动,我就刺!”顾金标空有一身武艺,要害给人制住,哪敢动弹?霍青桐道:“伏

在地下!”顾金标依言伏下。霍青桐剑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两人僵持不动。霍青桐

心想:“如杀了这坏蛋,那两人不肯甘休,只好挨到师父来救再说。”

等了一个更次,滕一雷半夜醒来,发觉顾金标不见了,跳了起来,叫道:“老二,老

二!”霍青桐低喝:“快答应,说在这里。”顾金标无奈,只得叫道:“老大,我在这里

啊!”滕一雷笑骂:“这风流的贼脾气总是不改,你倒会享福。”第二天清晨,霍青桐直挨

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帐外不住催促,才放顾金标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们是来报

仇,可不是来胡闹。”顾金标恨得牙痒痒地,有苦不敢说,如把这件倒霉事说出来,那可是

终身之羞,决意今晚定要遂了心愿,到得地头再把她一叉戳死。

到得半夜,顾金标右手握虎叉,左手拿火折,闯进帐篷,心想就算这女子会武,三招两

式,还不手到擒来,火光下见她缩在帐篷角里,心中大喜,扑了上去,突觉脚上一紧,暗叫

不好,待要反跃出帐,双脚已被地下绳圈套住。他弯腰想去夺绳,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

不稳,仰天跌倒,只听她低声喝道:“别动!”长剑剑尖已点在小腹之上。霍青桐心想:

“像昨晚那样再僵持一夜,我可支持不住了。但又不能只毙他一人,必须三贼一齐废了!”

低声道:“叫你那老大进来!”顾金标惯走江湖,知她用意,默不作声。霍青桐手上加劲,

剑尖透进衣里,划破了一层皮。顾金标知道小腹中剑最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时又不

得便死,不敢再强,低声道:“他不肯来的。”霍青桐低喝:“好,那就戳死了你再说!”

手上又略加劲。顾金标只得叫道:“老大,你来,快来啊!”霍青桐道:“你笑!”顾金标

皱着眉头,哈哈的干笑几声。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顾金标肚里咒骂:“你奶奶雄,

还快活得出?”可是剑尖已经嵌在肉里,只得放大声音勉强一阵傻笑,中夜听来,直如枭

鸣。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给吵醒。滕一雷骂道:“老二别快活啦,养点气力吧。”霍青桐见他

不来,低声道:“叫老四来!”顾金标又叫了几声。哈合台虽做盗贼生涯,却不欺辱妇孺,

对顾金标的行径本已十分不满,只因他是盟兄,不好怎么说他,这时只装没听见。霍青桐暗

暗切齿:“我如脱此难,不把这三个奸贼杀了,难解今日之羞。”右手持剑,左手把绳子在

顾金标身上绕来绕去,缚了个结实,这才放心,但倚在帐边,不敢睡着。

挨到天明,见顾金标居然横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挥马鞭将他没头没脑的抽了一顿,剑

尖对准他心口,喝道:“哼一声就宰了你!”顾金标满脸是血,只得苦撑。霍青桐心想:

“这事虽已闹穿,但如杀了他,大祸马上临头,不如让他多活一时,预计师父今日下午就可

来迎。”解去他身上绳索,推他出帐。滕一雷见他脸上血痕斑斑,大起疑心,说道:“老

二,这婆娘是甚么路数?可别着了人家道儿。”顾金标心想,这女子虽在病中,仍有劲力将

自己拉倒,她身上带剑,会说汉语,决非寻常回人姑娘,对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们擒

住她。”两人慢慢向她走近。霍青桐见两人举止有异,突然奔向马旁,长剑疾伸,刺穿了顾

金标与哈合台马背上盛水的革囊,接着一剑,把滕一雷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下,抢在手中,

一跃上马。滕一雷等三人一呆,见两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时被黄沙吸干。在大漠之中,这两

袋水可比两袋珠宝更加珍贵。三人又气又急,各挺兵刃上来厮拚。霍青桐伏在马背上不住咳

嗽,叫道:“你们过来我又是一剑!”剑尖指住最后一只水囊。关东三魔果然停步不动。霍

青桐咳了一阵,说道:“我好意领你们去见翠羽黄衫,你们却来欺侮我。这里到有水的地方

还有六天路程,你们不放过我,我就刺破了水囊,大家在沙漠中干死。”关东三魔面面相

觑,做声不得,暗骂她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暂且答应,等挨过了大沙漠再摆布

她。”便道:“咱们不难为你,大家走吧。”霍青桐道:“你们在前面走!”于是三男在

前,一女在后,在大漠上行进。走到中午,烈日当空,四个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觉眼前

金星直冒,脑中一阵阵发晕,心想:“难道今日我毕命于此?”只听哈合台道:“喂,给点

水喝!”他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只瓦碗。霍青桐打起精神,说道:“把碗放在地下。”哈

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们退开一百步。”顾金标有些迟疑。霍青桐道:

“不退开就不给水。”顾金标喃喃咒骂。三人终于退开。霍青桐跃马上前,拔去革囊上塞

子,在瓦碗里注了大半碗水,催马走开。三人奔上来,你一口我一口,把水喝得涓滴不剩。

四个人上马又行,过了两个多时辰,道旁忽然出现一丛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大叫:“前

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暗心惊,苦思对策,但头痛欲裂,难以思索,正焦急间,突然长空

一声鹰唳,黑影闪动,一头巨鹰直扑下来。霍青桐大喜,伸出左臂,那鹰敛翼停在她肩头,

见鹰腿上缚着一块黑布,知道师父马上就到,狂喜之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滕一雷心知必

有古怪,手一扬,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来,满拟打落她手中长剑,再来抢夺水囊。霍青桐挥

剑击去袖箭,一提马缰,向前飞驰。关东三魔大声吆喝,随后追来。驰出七八里,霍青桐手

脚酸软,再也支持不住,被马一颠,跌了下来。三魔大喜,催马过来。霍青桐挣扎着想爬起

上马,只是手脚酸软,使不出力,人急智生,把水囊的皮带子往巨鹰头颈中一缠,将鹰向上

丢出,口中一声呼哨。原来天山双鹰性喜养鹰,把巨鹰从小捉来训练,以为行猎传讯之用,

他们夫妇所以得了这个名号,也与爱鹰有关。霍青桐这头鹰是她师父训练好了的,一听呼

哨,就带着水囊,振翅向天山双鹰飞去。滕一雷见水囊被鹰带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转马

头,向鹰疾追。顾金标和哈合台均想:“这丫头反正逃不了,追回水囊要紧!”也纵马狂

奔。顾金标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便向巨鹰射去,只听皮鞭噼啪一声响,手腕上一疼,小叉

射出去的准头偏了,打在旁边,却是哈合台用马鞭打了他一下。顾金标怒道:“干么?”哈

合台道:“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还有命吗?”顾金标一想不错,俯身马鞍,向前急奔。

他是辽东马贼,骑术最精,转眼间已追在滕一雷之前。水囊中装着大半袋水,份量不轻,那

鹰带了后飞行不快,与三人始终是不即不离的相差那么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急驰下马力渐疲,眼见再也追不上了,突然间那鹰如长空堕石,俯冲

下去,前面尘头起处,两骑马疾驰而来。那鹰打了两个旋子,落在其中一人肩头。关东三魔

催马上前,见两人一个是秃头的红脸老头,另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妇。那老头厉声喝道:

“霍青桐呢?”三人一楞不答。那老头解下巨鹰颈上水囊,将鹰往空中一抛,大声呼哨,那

鹰一声唳鸣,往来路飞去。两个老人不再理睬三魔,跟在巨鹰之后追去。滕一雷知道他们随

着巨鹰去救那回女,自恃武艺高强,也不把两个老人放在心上,而且水囊已被他们拿去,非

夺回不可,手一摆,三人随后赶来。那两个老人正是天山双鹰,十多里路晃眼即到,见那鹰

直扑下去,霍青桐躺卧在地。关明梅飞身下马抢近,霍青桐投身入怀哭了出来。关明梅见爱

徒落得这副样子,十分骇异,忙问:“谁欺侮你啦?”这时关东三魔也已赶到,霍青桐向三

人一指,晕了过去。关明梅厉声喝道:“老头子还不动手?”左手抱着霍青桐,右手拔去水

囊塞子,慢慢倒水到她口里。陈正德听得妻子呼喝,知道三人是敌,兜转马头,向三魔冲

去,奔到临近,长臂探出,向哈合台胸口抓去。哈合台手腕翻转,摔打挡开。陈正德手腕上

麻辣辣的一阵疼痛,心中一楞:“这点子手下好快,劲道倒也不小。”不等兜转马头,凌空

跃起,又向他抓去。哈合台左手挡开,右手反抓对方胸口。陈正德猛喝一声,挥掌劈去,击

在他手臂之上。哈合台全身一震,坐身不稳,跌下马来。滕一雷与顾金标大惊,双双来救。

哈合台下马时翻了个筋斗,站在地下,一柄匕首已抽在手中,扑上前来。陈正德左掌在顾金

标面前虚晃,右手已抓住他的叉头往外一拧。顾金标只觉虎口发麻,但他身手也极矫健,左

手两柄小叉随着飞出。陈正德一低头,猎叉已被他夺了回去,心想:“哪里跑出来这三个野

种,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徒儿要吃亏。”斗觉脑后风生,独足铜人横扫而来。陈正德转身

抢攻,一矮身,双掌直取滕一雷下盘。关东大魔铜人回转,向他“玉枕穴”点到。陈正德一

惊,咦了一声,跳开两步,说道:“你这家伙会打穴。”滕一雷道:“不错!”铜人晃动,

又点向他肩头“云门穴”。这铜人只有独足,手却有一对,双手过顶合拢,正是一把厉害的

闭穴撅。这铜人极为沉重,除点穴外又能横扫直砸,比钢鞭铁锤尤为威猛。陈正德想武林中

的打穴器械,不论判官笔、闭穴撅,还是点穴钢环,总是轻巧灵便,取其使用迅捷,认穴准

确,他居然能以这笨重武器打穴,自是劲敌,当下提起全副精神,点打劈击,空手与三人拚

斗。关明梅见霍青桐悠悠醒转,这才放心,回头一望,却见丈夫已处于劣势。陈正德长剑放

在马背上不及取出,他跃起时那马受惊,奔出十余丈之外。他心傲好胜,不肯过去取剑,以

空手斗这三名江湖好手,渐渐不敌。

关明梅长剑出手,加入战团,一招“朔风狂啸”,向滕一雷后心刺去,滕一雷回过铜人

一挡,关明梅不等剑招使老,早已变招,刷刷刷三剑,快如电闪。滕一雷没到过西北,不知

“三分剑术”的招数,心中惊疑,暗想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地剑法如此凌厉,只得守紧门

户,静以待变。关明梅连刺八剑,一剑快似一剑,那是“三分剑术”中的绝招,称为“穆王

八骏饮瑶池”,但见滕一雷虽然手忙脚乱,还是奋力挡住,也暗赞他了得。陈正德这边劲敌

一去,立占上风,双掌飞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倏地矮身,抓起顾金标射落在地的两柄小

叉,兵器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使开蛾眉刺招术,欺身直进,和哈合台快如闪电般拆了七八

招,嗤的一声,哈合台左臂中叉,划破了一条口子。顾金标见情势不利,突向霍青桐奔去。

陈正德大惊,撇下哈合台,抢来拦阻。人未赶到,小叉已经脱手,笔直向他后心飞来。顾金

标左手一伸,想接住小叉,哪知自己这件兵刃一到敌人手中已大不相同,飞来的劲道大极,

虽然拿到了叉尾,却没能抓住,忙屈膝一蹲,小叉飕的一声,从头顶飞过,站起身来时,陈

正德已经赶到。哈合台忙奔过来相助,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那边滕一雷自顾不暇,难

以相救。霍青桐坐在地下,见师父师公逐渐得手,甚是喜慰。五人兵刃撞击,愈打愈烈。忽

然远处传来长声嚎叫,声音甚是惨厉,叫声中充满着恐惧、饥饿和凶恶残忍之意,似是百兽

齐吼,久久不息。霍青桐一跃而起,惊呼:“师父,你听!”双鹰剧斗正酣,听到这嚎叫之

声,不约而同的跳开数步,侧耳静听。关东三魔正被逼得手忙脚乱,迭遇凶险,忽然一松,

只顾喘气,不敢上前追杀。只听叫声渐响,同时远处一片黑云着地涌来,中间夹着隐隐郁雷

之声。天山双鹰脸色大变,陈正德飞纵而出,牵过马匹。关明梅把霍青桐抱起,跃上马背。

陈正德拔起身子,站在马背之上,叫道:“你上来瞧瞧,哪里可以躲避。”关明梅把霍青桐

在马上放好,跳到了陈正德的马上。陈正德双手高举过顶,关明梅在丈夫肩上一搭,纵身站

在他手掌之中。关东三魔见敌人已然胜定,突然住手不战,在马背上叠起罗汉来,不禁面面

相觑,愕然不解。顾金标骂道:“两个老家伙使妖法?”滕一雷见二老惊慌焦急,并非假

装,知道必有古怪,但猜测不出,只得凝神戒备。

关明梅极目四下了望,叫道:“北面好像有两株大树!”陈正德急道:“不管是不是,

快去!”关明梅跃到霍青桐马上。二老一提马缰,也不再理会三魔,向北疾驰。

哈合台见他们匆忙中没带走水囊,俯身拾起。这时呼嚎之声愈响,听来惊心动魄。顾金

标突然叫道:“是狼群……”说这话时已脸如死灰。三人急跃上马,追随双鹰而去。

跑了一阵,只听得身后虎啸狼嗥,奔腾之声大作,回头望时,烟尘中只见无数虎豹、野

骆驼、黄羊、野马疾奔逃命,后面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追赶而来。万兽之

前却有一人乘马疾驰,那马神骏之极,奔在虎豹之前数十丈处,似乎带路一般。晃眼之间,

那乘马已从身旁掠过。三魔见骑者一身灰衣,尘沙飞溅,灰衣几已成为黄衣,那人似是个老

者,面目却看不清楚。那人回头叫道:“寻死吗?快跑呀!”滕一雷的坐骑见到这许多野兽

追来,声势凶猛已极,吓得脚都软了,膝盖一弯,把他抛在地下。

滕一雷急跃站起,十几头虎豹已从身旁奔过。群兽逃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伤人。滕一雷

暗叫:“我命休矣!”张口狂呼。顾哈两人听见叫声,忙回马来救,只见迎面饿狼如潮水般

涌到。滕一雷手挥铜人护身,明知无用,但临死还要挣扎,霎时间一头巨狼露出雪白利齿,

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马蹄声响,那灰衣老者纵马过来,左手一伸,已拉住他后领,把他肥大

的身躯提了起来,向哈合台马上掷去。滕一雷使出轻功,一个筋斗,坐在哈合台身后。三人

兜转马头,疾驰逃命。天山双鹰带着霍青桐狂奔,他们久处大漠,知道这狼群最是凶恶不

过,不论多厉害的猛兽,遇上了无一幸免。再跑一阵,前面果然是两株大树,双鹰暗叫:

“惭愧!这次总算不致填于饿狼之腹了。”驰到临近,陈正德一跃上树,关明梅把霍青桐递

上,陈正德接住,扶她坐上高处的树枝。就这么一耽搁,狼嗥声又近了些。关明梅提起马

鞭,在两匹马身上猛抽几下,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顾不得你们了!”两马急奔而去。

三人刚在树上坐稳,狼群已然迫近,当先一人却是那灰衣老者。关明梅大惊失色,叫

道:“是他!”陈正德喝道:“哼,果然是他。”侧目斜视,见妻子一脸惶急,不禁心头有

气,说道:“要是我遇险,只怕你还没这么着急。”关明梅怒道:“这当口还吃醋?快救

人!”右手攀住树枝,身子挂下。陈正德哼了一声,右手拉住她的左手,两人荡了起来。待

那灰衣老者坐骑驰到,陈正德直扑而下,左手拦腰把他抱住,提了起来。那老者出其不意,

身子临空,坐骑却笔直向前窜了出去,脚底下全是虎豹、黄羊之属。他一个筋斗翻到树上站

住,见是天山双鹰,不由得满脸怒色。陈正德道:“怎么?袁兄也怕狼么?”那老者怒道:

“谁要你多事?”关明梅道:“喂,你也别太古怪,咱当家的救你,总没救错。”陈正德听

妻子帮他,洋洋得意。那老者冷笑道“救我?你们坏了我的大事啦!”陈正德笑道:“你给

饿狼吓胡涂了,快息一息吧!”那老者怒道:“我袁某岂怕这群畜生!”这灰衣老者就是陈

家洛的师父天池怪侠袁士霄。他幼时与关明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互生情愫,只是他性子

古怪,两人因小事争执,一言不合,袁士霄竟远走漠北,十多年没回来,音讯全无。关明梅

只道他永远不归,后来就嫁给了陈正德。不料婚后不久,袁士霄忽然回乡。两人黯然神伤,

不在话下。陈正德十分不快,几次去寻袁士霄晦气,但武功不及,若不是袁士霄看在关明梅

面上相让,他已吃大亏,一怒之下,便携妻远走回部。哪知袁士霄旧情难忘,也移居天山,

虽然素不造访,但觉得与意中人相隔不远,心中较安,也是一番痴情之意。陈正德见他跟

来,自然恚怒异常。关明梅为避嫌疑,尽量不与旧日情侣见面,陈正德却总是不免多心,加

之关明梅心中郁闷,脾气更加急躁,夫妻数十年来不断龃龉。三人现今都已白发苍苍,然而

于这段纠缠不清的情缘,仍是无日不耿耿于怀。陈正德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

一向占我上风,今后对我感不感恩?关明梅却听袁士霄说坏了他的大事,不解其意,问道:

“怎地坏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这群畜生近来越生越多,实是沙漠中一个大害。好几

个回人聚居的部落,给狼群连人带畜,吃了个精光。我布置了一个机关,引狼群去自投死

路,哪知却要他来多事?”

陈正德知他所说是实,讪讪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见关明梅神色歉然,安慰她道:“陈

大哥和你也是好意,我谢谢你们就是。”陈正德道:“你怎生布置的?”袁士霄忽然叫道:

“救人要紧!”一跃下树,堕入狼群。

这时关东三魔已被狼群赶上,三人背靠背的奋战,两匹坐骑早已给狼群撕成碎片。三人

虽用兵刃打死了十多头狼,但群狼不断猛扑。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处伤,眼见难支,袁士

霄突然飞堕,双掌起处,两头饿狼天灵盖已被击碎。他抓起哈合台往树上抛去,叫道:“接

着!”陈正德一把抓住。袁士霄如法炮制,把滕一雷和顾金标掷了上去,跟着两掌打死两头

饿狼,抓住死狼项颈,猛挥开路,冲到树下跃上。关东三魔死里逃生,见他杀狼易于搏兔,

手法之快,劲力之重,生平从所未见,等他上树,不住称谢。

数百头饿狼绕着大树打转爬搔,仰头叫嗥。远处数十头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围住,搏斗易

于搏兔,手法之快,劲力之重,生平从所未见,等他上树,不住称谢。

数百头饿狼绕着大树打转爬搔,仰头叫嗥。远处数十头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围住,搏斗吼

叫之声,充塞空际。群兽腾挪奔跃,撕打咬啮,惨烈异常。转瞬之间,虎豹都被狼群嚼碎,

吃得干干净净。树巅各人都是江湖豪客,但这般可怖的场面也是首次看见,无不心惊。

陈正德接到关东三魔时,随手在树上一放,这时圆睁怪眼,瞪着三人。霍青桐道:“师

公,这三个不是好人!”陈正德道:“好,拿他们喂狼!”双掌一错,就要上前,但见树下

群狼嚼食虎豹驼羊的惨状,又有点不忍,就这么一迟疑,滕一雷叫道:“这边来!”向旁边

一株树上跃了过去,顾、哈两人也跟着纵去。关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儿,怎样?”她要看

霍青桐的主意,是不是要赶尽杀绝。霍青桐心肠一软,说道:“算了吧!”想起自己的烦

恼,长叹一声,流下泪来。她随即定神,朗声向三魔道:“我便是翠羽黄衫霍青桐,你们要

找我报仇,怎不过来?”滕一雷等三人听说她便是霍青桐,又惊又悔,又是愤怒,却又怎敢

过来?狼群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树下盘旋叫嗥了一阵,又追逐其余野兽去了。关明梅命霍

青桐参见天池怪侠。袁士霄见她一脸病容,从衣囊中拿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说道:“给你

吧,这是雪参丸。”天山双鹰素知雪参丸之名,乃是用珍奇药材配制而成,真有起死回生之

功。关明梅道:“快谢!”

霍青桐待要施礼,袁士霄已一跃下树,疾奔而去,有如一条灰线,不一刻在滚滚黄尘中

变成了一个黑点。

第十六回 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

关明梅抱着霍青桐下树,叫她先吞服一颗雪参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从丹

田中直冒上来,登时全身舒泰。关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这灵丹妙药,就好得快了。”

陈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这药,也死不了。”关明梅道:“难道说你宁愿青儿多受苦

楚?”陈正德道:“要是我啊,宁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药丸。你呢?就算身上没病,也想吃

他给的药。”关明梅怒火上冲,正要反唇相讥,见霍青桐珠泪莹然,楚楚可怜,就忍住不说

了,把她负在背上,向北而去。陈正德跟在后面,一路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双鹰的居所。霍青桐服药后再睡了一觉,精神便好得多了。关明梅坐在

她床边询问,干么一个人带病出来。霍青桐把计歼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详细说了,可是始终

没说出走的原因。关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问。霍青桐对师父最为敬爱,不再隐瞒,哭道:

“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调兵的时候……爹爹和大伙儿都疑我有私心。”关明梅跳了起

来,叫道:“就是你送短剑给他的那个甚么陈总舵主?”霍青桐点点头。关明梅怒道:“这

人喜新弃旧,你妹子又如此没姊妹之情。两人都该杀了。”霍青桐急道:“不,不……”关

明梅道:“我去给你算这笔账!”说着冲出房去。陈正德听得妻子大叫大嚷,忙过来看,两

人在门边险些一撞。关明梅道:“跟我来!去杀两个负心无义之人!”陈正德道:“好!”

夫妻俩奔了出去。霍青桐跳起身来,要追出去说明原委,身上却只穿着内衣,心头一急,晕

了过去。待得醒转,师父和师公早已去得远了。她知这两人性子急躁异常,武功又高,陈家

洛一人决计敌不过,如真把他和妹子杀了,那如何是好?当下顾不得病中虚弱,上马赶去。

一路上关明梅说天下负心男子最是该杀,气愤愤的道:“青儿这把古剑是罕有的珍物,好心

送了给他,对他何等看重?他却将青儿置于脑后,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该千刀万剐”。陈

正德道:“青儿的妹子怎地也如此无耻,抢夺亲姊姊的人,把她气成这副样子。”双鹰走到

第三天上,见前面沙尘扬起,两骑马从南疾驰而来。关明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陈正德

问道:“甚么?”这时也已看清,迎面驰来的正是陈家洛,便即伸手拔剑。关明梅道:“慢

着,你瞧他们坐骑多快,纵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们假装不知,慢慢下手不迟。”陈正德

点点头,两人迎了上去。陈家洛也见到了他们,忙催马过来,下马施礼,道:“有幸又见到

两位前辈。两位可见到霍青桐姑娘么?”关明梅心中痛骂:“你还假惺惺的装作惦记她。”

说道:“不见呀!有甚么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纵马来到跟前。陈家

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师父,快下来见礼。”香香公主下马施礼,笑道:“我常听姊姊说起

两位。你们见到我姊姊吗?”陈正德心想:“怪不得这小子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

多。”关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声色,假问原委。陈家洛说

了。关明梅道:“好,咱们一起找去。”四人并辔同行,向北进发。关明梅见两人都是面有

忧色,心想:“做了坏事,内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们找寻青儿为了甚么。两人一起来,多

半是存心把她气死。”越想越恨,落在后面,悄声对丈夫说道:“待会你杀那男的,我杀那

女的。”陈正德点头答应。到得傍晚,四人在一个沙丘旁宿营,吃过饭后围坐闲谈。香香公

主从囊中取出一枝牛油蜡烛点起。双鹰在火光下见两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芍药笼烟,

真是一对璧人,暗暗叹息:“这般的人才,心术却如此之坏。”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道:“你说姊姊当真没有危险?”陈家洛实在也十分担忧,但为了安

慰她,说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聪明,几万清兵都给她杀了,一定没事。”香香公主

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听他说姊姊没事,就不再有丝毫怀疑,说道:“不过她有病,找到

她后,还是劝她回去休息的好。”陈家洛点头道:“是。”关明梅认定他们是一搭一挡的演

戏,气得脸都白了。香香公主忽向陈正德道:“老爷子,咱们来玩个游戏好吗?”陈正德向

妻子一望。关明梅缓缓点头,示意别让对方起疑。陈正德说:“好!甚么游戏?”香香公主

向关明梅和陈家洛一笑,道:“你们也来,好不好?”两人点头同意。

香香公主把马鞍子拿过来放在四人之间,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结实,再在沙堆上放

一枝小蜡烛,说道:“咱们用这把小刀,将沙堆上的沙一块块的切下来,切到最后,谁把蜡

烛弄掉下来,就罚他唱歌、讲故事、或者跳舞。老爷子先来。”把小刀递给了陈正德。

陈正德几十年没玩孩子们的玩意了,这时拿着小刀,脸上神情甚是尴尬。关明梅一推他

手肘,道:“切吧!”陈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块,将小刀交给妻子。关明梅也切

了一块,轮不到三个圈,沙堆变成了一条沙柱,比蜡烛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蜡烛

随时可以掉下。陈家洛拿小刀轻轻在沙柱上挖了一个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坏死啦!”

接过小刀在另一边挖了个小孔。这时沙柱已有点摇晃,陈正德接过小刀时右手微微颤抖。关

明梅笑骂:“没出息。”香香公主笑着代他出主意,道:“你轻轻挑去一粒沙子也算。”陈

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劲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蜡烛登时跌下,陈正德大叫一声。香香公主

拍手大笑。关明梅与陈家洛也觉有趣。香香公主笑道:“老爷子,你唱歌呢还是跳舞?”陈

正德老脸羞得通红,拚命推搪。关明梅与丈夫成亲以来,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经的练武,又

或是共同对付敌人,从未这般开开心心的玩耍过,眼见丈夫憨态可掬,心中直乐,笑道:

“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陈正德推辞不掉,只得说道:“好,我来唱一段次腔,

贩马记!”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儿戏,还在那里哭……”不

住用眼瞟着妻子。关明梅心情欢畅,记起与丈夫初婚时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归来,他

们原可终身快乐。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好好待他,常对他无理发怒,可是他对自己一往情

深,有时吃醋吵嘴,那也是因爱而起,这时忽觉委屈了丈夫数十年,心里很是歉然,伸出手

去轻轻握住了他手。陈正德受宠若惊,只觉眼前朦胧一片,原来泪水涌入了眼眶。关明梅见

自己只露了这一点儿柔情,他便感激万分,可见以往实在对他过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

笑。这对老夫妻亲热的情形,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相视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

戏来。这次陈家洛输了,他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天山双鹰对这故事当然很熟,但这时

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为眷属,自己夫妇却能白首偕老,虽然过去几

十年中颇有隔阂龃龉,这时却开始融洽,临到老来两情转笃,确是感到十分甜美。

香香公主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她起初不断好笑,说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实在

笨死啦。陈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装,何尝不笨?”转念又想,也正因此而得

与香香公主相爱,却又未免辜负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喜愧参半,不由得叹了口气。接着陈

正德又输了一次,他却没有甚么好唱的了。关明梅道:“我来代你,我也讲一个故事。”香

香公主拍手叫好。关明梅讲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

夜已渐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关明梅身边。关明梅见她娇怯畏寒,轻轻

把她搂住,又把她被风吹乱了的秀发理了一理。关明梅讲这故事,本想在杀死二人之前教训

一顿,让他们自知罪孽,死而无怨,讲到一半,只觉香气浓郁,似乎身处奇花丛中,住口低

头看时,见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怀中睡着了。天山双鹰并无子女,老夫妇在大漠之中有时实在

寂寞异常。关明梅忽想:“要是我们有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可有多好!”这时烛火已

被风吹熄,淡淡星光下见她脸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体,就如小儿抱着母亲一般。陈正德

道:“大家休息吧!”关明梅低声道:“别吵醒她!”轻轻站起,把她抱入帐篷,取毡毯给

她盖上,只听她在梦中迷迷糊糊的道:“妈,拿点羊奶给我小鹿儿吃,别饿坏了它。”关明

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轻轻退出,心想:“她明明是个天真无邪、心地善良的孩

子,怎会做出这等事来?”见陈家洛另支帐篷,与香香公主的帐篷隔得远远地,微微点头。

陈正德走过来低声道:“他们不住一个帐篷。”关明梅点点头。陈正德又道:“他还不睡,

反来覆去的尽瞧着那柄剑。等他睡了再下手呢,还是过去指明他的罪,给他来个明白的?”

关明梅很是踌躇,道:“你说呢?”陈正德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浑无杀人的心思,说道:

“咱们且坐一会,等他睡着了再杀,让他不知不觉的死了吧。”

陈正德携了妻子的手,两人偎倚着坐在沙漠之中,默默无言。不久陈家洛进帐睡了。又

过了半个时辰,陈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着了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可是陈正德并不站

起,口里低低哼着不知什么曲调。关明梅道:“好动手了吧?”陈正德道:“应该干了。”

但两人谁也没先动,显是都下不了决心。天山双鹰生平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丧生于他们手下

的不计其数,这时要杀两个睡熟的人,竟然下不了手。渐渐星移斗转,寒气加甚,老夫妻俩

互相搂抱。关明梅把脸藏在丈夫的怀里,陈正德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过不多时,两人都睡着

了。第二天早晨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醒来,见二老已经离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

瞧,那是甚么?”陈家洛转头一看,见平沙上写着八个大字:“怙恶不悛,必取尔命”。每

个字都有五尺见方,想是用剑尖划的。陈家洛皱起眉头,细思这八个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

识汉字,问道:“画的甚么?”陈家洛不愿令她担心,道:“他们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香

香公主道:“姊姊这两位师父真好……”话未说完,突然跳起,惊道:“你听!”陈家洛也

已听得远处隐隐一阵阵惨厉的呼叫,忙道:“狼群来啦,快走!”两人匆忙收拾帐篷食水,

上马狂奔。就这样一耽搁,狼群已经奔到,幸而两人所乘的坐骑都神骏异常,片刻之间即把

狼群抛在后面。群狼饥饿已久,见了人畜,舍命赶来,虽然距离已远,早已望不见踪影,还

是循着沙上足迹,一路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为已经脱险,下马喝水,刚生

了火要待煮食,狼嗥又近。两人疾忙上马,到天黑时估计已把狼群抛后将近百里,才支起帐

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马纵声长嘶,乱跳乱嘶,把陈家洛吵醒,只听得狼群又已逼近。两

人不及收拾帐篷,提了水囊干粮,立即上马。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个大弧形,始

终摆脱不了狼群的追逐,却已累得人困马乏。那红马终于支持不住,倒毙于地,两人只得合

骑白马逃生。白马载负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远远抛离。

陈家洛心想:“若非这马如此神骏,早已累死,全亏得它接连支持了两日两夜,但只要

再跑半日,也非倒毙不可。”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见左首有些小树丛,纵马过去,下马说

道:“且在这里守着,让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墙,采了些枯枝放在

墙头,生起火来,霎时间成为一个火圈,将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盘旋号叫,却不敢逼近。陈家洛道:

“等马气力养足了,再向外冲。”香香公主道:“你说能冲出去么?”陈家洛心中实在毫无

把握,但为了安慰她,说道:“当然行。”

香香公主见那些饿狼都瘦得皮包骨头,不知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道:“这些狼也很可

怜。”陈家洛笑了一笑,心道:“这孩子的慈悲心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快成为饿狼肚里的食

物了,她却在可怜它们,还不如可怜自己吧。”望着她双颊红晕,肌肤白得真像透明一般,

再见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长的白牙,馋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呜呜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

隙,就会扑将上来,不觉一阵心酸。

香香公主见到他这等爱怜横溢的目光,知道两人活命的希望已极微小,走近身去,拉着

他手,说道:“和你在一起,我甚么也不怕。我俩死了之后,在天国里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

分离。”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心想:“我可不信有甚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

地狱里。”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栏干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滴滴

的掉下来。她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加娇艳芬芳了……”香香公主转过

头来,见他嘴角边带着微笑,脸上却是神色哀伤,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

处枯枝渐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身去加柴,三头饿狼已窜了进来。

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身后。白马左腿起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

头巨狼的头颈。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又再扑上。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

冲进。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抛将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乱咬狂叫,出了火

圈。他拾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

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入狼口,两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入,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

窜去,滚倒在地。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冒险去捡。好在树

木就在身后,相距不过十余丈,于是左手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

去捡柴,你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

这一点儿枯枝培养着两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陈家洛剑盾护身,珠索开路,展开轻功向树丛跃去。群狼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

来,当先两头早被珠索打倒。他三个起落,已奔近树旁,这些灌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

狼,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圈在他身边,作势欲扑,每次冲

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吓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身拿珠索一缚。就在

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上,他剑盾一挥,那狼登时毙命,但剑上有钩,狼身钩在剑上落不下

来,余狼连声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来掷出。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他乘机提

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纵身入怀。陈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

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

服已被饿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身是血,脸色却颇为镇静,冷冷的望着他,正是死

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两人相互瞪视,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出来,想是

瞧见这里的火光,奔了过来。你瞧他累成这样子。”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递过。张召重接

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声叫了出

来,认出他是在兆惠大营中曾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官,后来在沙坑中又曾与文泰来等恶战

过的。陈家洛剑盾挡胸,珠索一挥,叫道:“上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后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后,出来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

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尔大为狼群所咬,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

大漠中奔驰了一日一夜,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食,又熬了一日,远远望见火

光,拚命抢了进来。他全仗提着一口内息苦撑,一松劲后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香香公

主要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阴险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晌,见他毫无

动静,这才走近察看。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浇在他额头上,又在他口里灌了些羊乳。张召重悠

悠醒来,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陈家洛心想鬼使神差,教这大奸贼送入我手,这时要杀

他不费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径,而且喀丝丽心地仁善,见我杀这无力抗拒之

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足力气,自己可不是他敌手。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

一望,见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怜悯之意。陈家洛一见到她这副眼神,当即决定再

饶这奸贼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处绝境,这厮武功卓绝,待他力气复原,却是杀狼的一个好

帮手,两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单靠自己却万万不能,于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闭目

养神。

过了一会,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递了一块干羊肉给他,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

狼牙所咬的伤痕。张召重见他两人以德报怨,不觉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

咱们现今同在危难之中,过去种种怨仇,只好暂时抛在一边,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

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人都成为饿狼腹内之物。”他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力气

稍复,暗暗盘算脱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被群狼吃了,那没有

话说。如能脱却危难,须当先发制人,杀了这陈公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

名富贵是拿稳的了。”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见到火圈外有许多狼粪,想起

霍青桐烧狼烟传讯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粪拨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升向

天际。张召重摇头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能把这许多恶狼

赶开。”陈家洛也知这法子无济于事,但想聊胜于无,不妨寄指望于万一。

天色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树枝,轮流睡觉。陈家洛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人很

坏,我睡着时,你得加意留心着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

间,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无力抵御。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声大作,震

耳欲聋,三人惊跳起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在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月亮,齐声狂嗥,声调

凄厉,实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而止。这是豺狼数万年世代

相传的习性,直至后来驯伏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次日黎明,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毫无走开之意。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

驼经过,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突然远处又有狼嗥,向这边奔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

越来越多了。”尘沙飞扬之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后跟着数百头狼。等到马上

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想从斜刺里避开,这边的饿狼已迎了上去,登时把三骑围在垓心。

马上三人使开兵器,奋力抵挡。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们进来呀!”陈家洛对张召重

道:“咱们救人去。”两人手执兵器,向三骑马冲去,两下一夹攻,杀开一条血路,把三骑

接引到火圈中来。只见一匹马上另有一人,双手反绑,伏在马鞍之上,身子软软的不知是死

是活,看打扮是个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香香公主忽然惊

叫:“姊姊,姊姊!”奔过去扑在那女子身上。陈家洛吃了一惊,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

起,只见她玉容惨淡,双目紧闭,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原来霍青桐扶病追赶师父师公,不

久就遇到关东三魔,她无力抵抗,拔剑要想自尽,被顾金标扑上夺去长剑,登时擒住。关东

三魔擒得仇人,欢天喜地。依哈合台说,当场把她杀了,给三位盟兄弟报仇。顾金标却心存

歹念,说要擒回辽东,在三位盟兄弟灵前活祭。顾金标是把兄,执意如此,哈合台拗他不

过。当下一同回马启程东归。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误指途径,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这

天远远看见一道黑烟,只道必有人家,径自奔来,哪知却是陈家洛烧来求救的狼烟。顾金标

见陈家洛纵上来要抢人,虎叉呛啷啷一抖,喝道:“别走近来,你要干么?”霍青桐全身虚

弱,在狼群围攻中已晕了过去,这时悠悠醒转,斗然间见到陈家洛与妹子,心中一股说不出

的滋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香香公主对陈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开姊姊。”陈家洛

道:“你放心!”转头对顾金标道:“你们是甚么人?为甚么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抢上

两步,挡在顾金标身前,冷冷打量对面三人,说道:“两位出手相救,在下这里先行谢过。

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陈家洛未及回答,张召重抢着道:“他是红花会陈总舵主。”三魔吃

了一惊,滕一雷又问:“请教阁下的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草字召重。”滕一雷

咦了一声,道:“原来是火手判官,怪不得两位如此了得。”当下说了自己三人姓名。陈家

洛暗暗发愁,心想群狼之围尚不知如何得脱,接连又遇上这四个硬对头,现下只有设法要他

们先行放开霍青桐再说,说道:“咱们的恩仇暂且不谈,眼前饿狼环伺,各位有何脱险良

方?”这句话把三魔问得面面相觑,答不出来。哈合台道:“要请陈当家的指教。”陈家洛

道:“咱们合力御狼,或许尚有一线生机。要是自相残杀,转眼人人都填于饿狼之腹。”滕

哈两人微微点头,顾金标怒目不语。陈家洛又道:“因此请顾老兄立即放了我这朋友。大伙

共筹退狼之策。”顾金标道:“我不放,你待怎样?”陈家洛道:“那么咱们七人之中,轮

到你第一个去喂狼。”顾金标虎叉一抖,喝道:“我却要先拿你去喂狼!”陈家洛道:“我

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俩不动手,大家也未见得能活,只要一动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

闹个两败俱伤,那就死定了。顾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声道:“老二,先放了再说。”顾金标好容易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

手,这时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摇头。滕一雷心下盘算:“我们三人对他三人,人数

是一样。但听说火手判官剑术拳法,是武林中数一数二人物。瞧这姓陈的适才杀狼身手,也

着实了得。这美貌少女既与他们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当真打起来,只怕不是对手。”他

这一思量,不觉气馁,低声道:“老二,你放下放?闹起来我可无法帮你。”顾金标过不了

这色字关,执迷不悟,他也知道张召重的名气,决定单独向形貌文弱的陈家洛挑战,恶狠狠

的道:“你如赢得我手中虎叉,把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汉,咱二人就单打独斗,一决

胜败。”陈家洛实不愿这时在狼群之中自相残杀,微微沉吟,尚未答话,张召重已抢着道:

“你放心,我谁也不帮就是。”这句话似是对陈家洛说,其实却是说给顾金标听,要他不必

疑虑,尽管挑战。

顾金标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别管旁人闲事。否则的话,拳脚兵刃,兄弟都

可奉陪。我三个盟弟都丧在红花会手里,此仇岂可不报?”最后这句话却是说给滕哈二人听

的,意思说我是为了公愤,并非出于私欲,你们可不能袖手不理。陈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

望,见霍青桐脸露怨愤,香香公主焦虑万状,把心一横,想道:“这姊妹两人都对我有情,

我今日为她们死了,报答了她们的恩义,也免得我左右为难,伤了她们手足之情。”慨然

道:“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红,心想他对我

倒也不是全无情义。顾金标道:“我也拚得性命不在,决不肯放。”张召重笑道:“好吧,

那么你们拚个你死我活吧。”三魔听他语气,已辨出他对陈家洛颇有幸灾乐祸之心。

陈家洛道:“咱二人拚斗,不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对别人都无好处。这样

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杀狼。谁杀得多,就算谁胜。”他想这法子至少可稍减群狼的威胁,不

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赞成,鼓掌叫好。张召重道:“要是陈当家的得胜,

顾二哥就把这位姑娘交给他。要是顾二哥杀的狼多,陈当家的不得再有异言。”陈家洛和顾

金标怒目相视,俱不答应,只因杀狼之事,谁都没必胜把握,可是又决不能让霍青桐落入对

方手里。陈家洛心想:他使猎虎叉,一定擅于打猎,或许杀狼有高强手段。顾金标却想:他

要比赛杀狼,料来有相当把握,我偏不上他的当,说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拚赌性命。

轻描淡写的玩意,可没兴致陪你玩。”张召重忽道:“在下与三位今日虽是初会,但一向是

很仰慕的。至于陈当家的呢,我们过去颇有点过节,但此刻也不谈了。我双方谁也不帮。现

今我有个主意,既可一决胜败,双方也不伤和气。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听他说与陈家

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张大哥请说。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极高明的。”

张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们身处狼群包围之中,自相拚斗,总是不妙。陈当家的你

说是不是?”陈家洛点点头。张召重又道:“比赛杀狼吧,这位顾二哥又觉得太过随便,不

是好汉行径。我献一条计策:你们两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谁胆小,先逃了回来,谁

就输了。”众人听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阴毒,赤手空拳的走入狼群,谁还能活

着性命回来?张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给狼害了,另一位再回进火圈,也算胜了。”

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要是咱两人都死了,那怎样?”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条好汉

子,着落在我身上,释放这位姑娘就是。”陈家洛道:“哈兄的话我信了,这位姑娘你们可

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应了陈当家的。如有

异心,教恶狼第一个吃我。”陈家洛抱拳道:“好,多谢了。”心中盘算已定,别说狼群围

伺,就算一条狼也没有,自己孤身遇上这四个强敌,也必有死无生,现下舍了自己一条性

命,如能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已足,汉家光复的大业,只好偏劳红花会众

兄弟了,把剑盾珠索往地下一掷,向顾金标一摆手道:“顾朋友,走吧!”顾金标拿着虎

叉,踌躇不决。他虽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可实在不敢。张召重只怕赌赛不

成,激他道:“怎么?顾朋友有点害怕了吧?这本来很是危险。”顾金标仍是沉吟。香香公

主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是见到各人神色紧张。霍青桐却每句话都听在耳里,见陈家洛甘愿

为她舍命,心中感动异常,叫道:“你别去!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有丝毫损伤。”她平

素真情深藏不露,这时临到生死关头,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只听得当啷一声,一柄猎虎叉

掷在地下。顾金标见她对陈家洛如此多情,登时妒火中烧。他性子狂暴,脾气一发作,那就

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给豺狼咬掉半个脑袋,也不会比你这小子先回来。走

吧!”陈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并肩和顾金标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吓得又要晕

去,叫道:“别……别去……”香香公主却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珠,茫然不解。两人正要

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着。”两人停步转身。滕一雷道:“陈当家的,你身上还

有把短剑。”陈家洛笑道:“对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剑,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别伤

心!你见了这剑,就如见到我一样。”将剑放在她身上。霍青桐流下泪来,喉中哽住了说不

出话,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脑中忽如电光般一闪,低声道:“你低下头来。”陈家洛低头

俯耳过去。霍青桐低声说道:“用火折子!”陈家洛一怔,随即恍然,转头对张召重道:

“张大哥,刚才我忘了解下短剑,请你公证人再瞧一瞧。”张召重在陈顾两人衣外摸了一

遍,说道:“顾二哥,请你把暗器也留下吧。”顾金标气愤愤的把十多柄小叉从怀中摸出,

用力掷在地下,把辫子在头顶一盘,神情大变,眼中如要喷出血来,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

一把抱住,正要低头去吻,忽然后心被人抓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顾金标平日和盟兄弟练

武,大家交手惯了的,知道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无别人,果然听得哈合台喝道:“老二,你

要不要脸?”顾金标一摔之后,头脑稍觉清醒,大吼一声,发足向狼群中冲去。

陈家洛双足一点,使开轻功,已抢在他之前。群狼本来在火圈外咆哮盘旋,忽见有人奔

出,纷纷扑上。顾金标心知这次遇上了生平从所未有的凶险,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见两头

恶狼从左右同时扑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边那狼的项颈,右手抢住它的尾巴,

提了起来。武学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据说有一位武林前辈夏夜在瓜棚里袒腹乘

凉,忽然敌人来袭,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手执兵刃的强敌。他身无武器,随手提起一条

板凳,拦架击打,把敌人打得大败而逃。这套功夫流传下来,武林中学的人着实不少,以备

赤手遇敌时防身之用。因长凳所在都有,会了这套武术,便如处处备有兵器。顾金标抓住这

狼,灵机一动,便将之当作板凳,展开“凳拐”中的招数,横扫直劈,舞了开来。狼身长短

与板凳相近,也有四条腿,他舞得呼呼生风,群狼一时倒扑不近身。

陈家洛使的却是“八封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东一晃,西一转,四下乱跑。这本是威

震河朔王维扬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狮子峰上,曾打得张召重一时难以招架。陈家洛当日在铁

胆庄与周仲英比武,也曾使过。他的造诣比之王维扬自是远远不及,却也是脚步轻捷,身法

变幻。初时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饿狼纷纷涌来,四下挤得水泄不通,教他再无发足奔跑的

余地。他知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当下从怀中取出火折,迎风一晃,火折点亮,挥了个圈

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却立时大骇,纷纷倒退,虽然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终究

不敢扑上,只在喉头发出呜咽咆哮之声。香香公主猛见陈家洛冲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

青桐跟前,说道:“姊姊,他干甚么呀?”霍青桐垂泪道:“他为了救咱们姊妹,宁可送掉

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惊,随即淡淡一笑,说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见

她处之泰然,心想她说这句话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经地义之事,既无心情激荡,也不用思

索,可见对他的痴爱,已自然而然成为她心灵中的一部分了。张召重见陈顾两人霎时都被群

狼围住,心中暗喜,突见陈家洛取出火折,恶狼吓得后退,不觉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会烧

完,也只不过稍延时刻而已。

滕、哈二人却只瞧着顾金标,先见他大展刚勇,提着一头巨狼舞得风雨不透,各自心

喜,忽见他使一招“懒汉闩门”,举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扑上来的一头狼当头一撞。两

头狼都急了,不顾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咬,一头脸上咬得见骨,另一头颈中鲜血淋漓。群狼见

血,更加蜂拥而来,扑上来你一口我一口,将顾金标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烂,最后只剩他左手

一个狼头,右手连着尾巴的一个狼臀。这么一来,情势登时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头恶狼

扭头便咬,若非缩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断,同时右边又有两头饿狼扑了上来。哈合台解下腰

中所缠钢丝软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还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关东

豪杰要不要脸?”哈合台登时楞住,再看狼群中两人情势,又已不同。陈家洛见火折子快要

点完,忙撕下长衣前襟点燃了,脚下不住移动,奔向灌木。就这么慢得一慢,两头恶狼迎面

扑到。他矮身从两狼之间穿了过去,折了一条树枝在手,运劲反手一击,将抢在前面的饿狼

打得脑浆迸裂。群狼扑上去分尸而食,追逐他的势头登时缓了。他忙拾起一段枯枝点燃了,

拿在手中挥动,驱开群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树枝,增大火头,片刻之间,已在身周布

置了一个小小火圈,将饿狼相隔在外。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见他脱险,大喜若狂。那边顾金标

却已难于支持,他想仿效陈家洛的法子,身边却没带着火折,只得挥拳与饿狼的利爪锐齿相

斗,手上脚上接连被咬。哈合台大惊,对霍青桐道:“算陈当家的赢了就是!”拔出她身上

短剑,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又道:“现下我可去救他了!”软鞭挥动,疾冲出去,但奔不

到几步,群狼密密层层的涌来,腿上登时被咬了两口,虽然打死了两头狼,却已无法前进。

滕一雷大叫:“老四,回来。”哈合台倒跃回来,取了一条点燃的树枝,想再冲出,但相距

太远,眼见顾金标就要被群狼扑倒。他提高声音,向陈家洛叫道:“陈当家的,你赢啦,我

们已放了你朋友。请你大仁大义,救救顾老二。”陈家洛远远望去,果见霍青桐已经脱缚,

站在当地,心想:“为了对付恶狼,多一个帮手好一个。”拾起一根点燃的树枝,向顾金标

掷去,叫道:“接着!”顾金标双臂双腿全是鲜血,眼见树枝投来,纵身跃起,在空中接

住,挥了个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数万年来相传的习性,见他手上有火,立即退开。顾金标

挥动树枝,慢慢向陈家洛走来。陈家洛又掷过去一条树枝。顾金标双手有火,走近树丛。

陈家洛道:“快捡柴。”当下两人各用枝条缚了一捆树枝,负在背上,手中拿了点燃的

树枝,挥动着向火圈走去。群狼不住怒哮,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越走越近,陈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张开了双臂,迎他回来。陈家洛

脸露微笑,正要纵入,霍青桐叫道:“慢着,让他先进来。”陈家洛登时醒悟,放下柴束,

住足回头,让顾金标先进火圈。他想双方曾有约言,谁先进火圈谁输,虽然自己救了他性

命,但只怕这类无义小人临时又有反覆。顾金标满眼红丝,抛下背上枯柴,举起火枝往陈家

洛面上一晃,乘他斜身闪避,举掌向他背后猛推,想将他推进火圈。陈家洛侧身闪避,这一

掌从衣服上擦过。顾金标右手又是一挥,一根火枝对准了他脸上掷去。

陈家洛头一低,那火枝直飞进火圈之中。顾金标冲面一拳,他八十一路长拳讲究的是势

劲锋锐,出手快捷,一拳方发,次拳跟上。陈家洛见他只一转眼间便以怨报德,心中大怒,

右手伸出拿他脉门,左手一招“金针渡劫”,直刺他面门,那是“百花错拳”中一招以指当

剑之法。顾金标从未见过这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脚踏在一头饿狼身上。那狼

痛得大叫,张口便咬,陈家洛一招得势,不容他再有缓手之机,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错

拳”中最厉害招数。滕一雷、哈合台站在火圈边观战,见了他这路拳法,都感心惊。陈家洛

左手双指疾向对方太阳穴点去,顾金标伸臂挡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后退,哪知他竟然

不理会,飞起左脚,顾金标胯上早着,一个踉跄,右拳已被抓住。陈家洛运劲一拖,乘着敌

人向后一挣之势,突然间改拖为送,顾金标又是一个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敌劲,哪里还站

立得定,登时仰跌。这一交只要摔倒,四周环伺的群狼立时涌上,哪里还有完整尸骨?火圈

中各人都惊叫起来。

顾金标危急中一个“鲤鱼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挥落,把一头向上扑来的饿狼打

落,借势在空中一个筋斗,头上脚下的顺落下来。陈家洛左足一点,从他身侧斜飞而过,右

手连挥,已分别点中他左腿膝弯和右腿股上穴道。顾金标双脚着地时哪里还站立得住,暗

叫:“完蛋!”双手在地上一撑,又想翻起,群狼已从四面八方扑到。

陈家洛抢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后心,挥了一圈。顾金标凶悍已极,下半身虽然动弹

不得,大喝一声,双拳齐发,猛力向陈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陈家洛骂了一

声:“恶强盗!”左指其快如风,又在他“中府”、“璇玑”两穴上一点。顾金标双拳打到

半途,手臂突然瘫痪,软软垂下。陈家洛把他身子又挥了一圈,逼开扑上来的饿狼,便欲向

远处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别杀他!”陈家洛登时醒悟:“即使杀了此人,还是彼众我寡,且与滕

哈二人结了死仇,不如暂时饶他,卖一个好,那么自己与张召重争斗之时,他们或许可以两

不相助。”手臂回缩,转了个方向,将他抛入火圈,这才纵身跃回。哈合台接住顾金标,陈

家洛再行着地。这次性命的赌赛,终于是陈家洛赢了。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叙

话,霍青桐忽叫:“留神后面!”只觉脑后风生,疾忙低头矮身,两头饿狼从头顶窜过。原

来两狼眼见到口的美食又进火圈,饥饿难当之下,鼓起勇气,跳了进来。一头饿狼径向香香

公主扑去,陈家洛抢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那狼负痛,回头狂嗥,同时另一头狼也扑了过

来。陈家洛反掌斩去,那狼偏头避让,一掌斩在颈里,在地下打了个滚,扑上来又咬。霍青

桐掉转短剑剑头,柄前尖后,向陈家洛掷去,叫道:“接着!”陈家洛伸手一抄,揽住剑

柄,挺剑向左边巨狼刺去。这狼身躯巨大,竟然十分的灵便狡猾,闪避腾挪,陈家洛连刺两

剑都被它躲了开去。这时火圈外又有三头狼跟踪跃入,一头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头颈掼

出圈外,另一头被张召重一剑斩为两段,第三头却在与滕一雷缠斗。哈合台把顾金标带回来

的树枝加旺了火头,群狼才不继续进来。

这边陈家洛挺剑向左虚刺,恶狼哪知他是虚招,向右闪避,短剑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

而下。恶狼这时万万躲避不开,也是情急智生,突张巨口,咬住了剑锋。陈家洛用力向前一

送,那狼舌头虽被划破,但知这是生死关头,仍是忍痛咬紧。陈家洛向后回拔,那狼死不放

松,身子被提了起来,两行利齿却在剑锋上犹如生了根一般。陈家洛心中焦躁,身子一侧,

飞腿踢中了另一条扑上来的恶狼后臀,那狼汪汪大叫,飞出火圈。他奋力一挣,随着左手一

掌,打在巨狼双目之间。那狼向后一仰,他手中顿觉一松,短剑终于拔出。众人只觉寒光一

闪,短剑剑锋上紫光四射。

陈家洛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头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还是咬着一段剑刃。众人都感奇

怪,短剑明明在陈家洛手里,又未断折,狼口中的剑刃又从何而来?

陈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剑刃向后一拉,岂知那狼虽死,牙齿仍如铁钳般牢

牢咬住剑刃。他右手用短剑在狼颚上一划,狼脸筋骨应手而断,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感诧

异,举起短剑看时,脸上突觉寒气侵肤,不觉毛骨悚然,剑锋发出莹莹紫光,已非霍青桐所

赠之剑,但剑柄仍然一模一样。他更是不解,俯身拾起狼口中那段剑刃,这才发觉剑刃中

空,宛如剑鞘,把短剑插入剑鞘,全然密合。原来这短剑共有两个剑鞘,第二层剑鞘开有刃

口,剑尖又十分锋锐,见者自然以为便是剑刃,岂知剑内另有一柄砍金断玉、锋锐无匹的宝

剑。霍青桐赠送短剑之时,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蕴藏着一个极大秘密,一向无人参透得出。

今日若非机缘巧合,巨狼死命咬住,两下用力拉扯,才拔出了第二层剑鞘,否则有谁想得到

这柄锋利的短剑之中,竟是剑内有剑?这时滕一雷已将火圈中最后一头狼打死,先解开顾金

标被点的穴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条狼腿,在火上烧烤。霍青桐叫道:“快拿开,你们不要

性命吗?”滕一雷愕然道:“甚么?”霍青桐道:“这些饿狼闻到烤肉香气,哪里还忍耐得

住?”滕一雷心想不错,忙把狼腿从火上拿开。顾金标坐着喘息了一会,裹缚了身上六七处

给恶狼咬伤的大创口,至于较小的创口,一时也无暇理会,只觉饥饿难当,拿起狼腿,鲜血

淋漓的吃了起来。香香公主将短剑拿在手里把玩,赞叹第二层剑鞘固然设想聪明,而且手工

精巧已极,丝毫不露破绽。她向剑鞘里一张,见里面有一粒白色的东西,摇了几摇,却倒不

出来。她取过一根细树枝,在鞘里轻轻一拨,一颗白色的小丸滚了出来。陈家洛和霍青桐见

了都感奇怪,聚首细看,见是一颗蜡丸。陈家洛问霍青桐道:“打开来瞧瞧,好不好?”霍

青桐点点头。他手指微一用劲,蜡丸破裂,里面是个小纸团,摊开纸团,却是一张薄如蝉翼

的纱纸,纸上写着许多字,都是古文回字,旁边是一张地图,画得密如蛛网。

张召重望见他们发现了这张纸,假装取柴添火,走来走去偷看了几眼,见纸上写的都是

回文,一字不识,不禁大失所望。陈家洛回文虽识得一些,苦不甚精,纸上写的又是古时文

字,全然不明其义,于是把纸摊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纸一

折,放在怀里。陈家洛道:“那些字说的甚么?”霍青桐不答,低头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

姊的脾气,笑道:“姊姊在想一个难题,别打扰她。”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东画西画,画了

一个图形,抹去了又画一个,后来坐下来抱膝苦苦思索。陈家洛道:“你身子还弱,别多用

心思。纸上的事一时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筹划脱身之策要紧。”霍青桐道:“我想的就

是既要避开恶狼,又要避开这些人狼。”说着小嘴向张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听姊姊叫他们

作“人狼”,名称新鲜,拍手笑了起来。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陈家洛道:“请你站上马

背,向西了望,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陈家洛依言牵过白马,跃上马背,极目西望,远处虽

有丛山壁立,却不见白色山峰,凝目再望一会,仍是不见,向霍青桐摇摇头。将金银珠宝装

在骆驼上想带走,但在古城四周转来转去,说甚么也离不开那地方。”

陈家洛问道:“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们说,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变成了鬼,他

们喜欢这个城市,死了之后仍然不肯离开。这些鬼不舍得财宝给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

让走。只要放下财宝,一件也不带,就很容易出来。”陈家洛道:“就只怕没一个肯放

下。”霍青桐道:“是啊,见到这许多金银珠宝,谁肯不拿?他们说,要是不拿一点财宝,

反而在古城的屋里放几两银子,那么水井中还会涌出清水来给他喝。银子放得多,清水也就

越多。”陈家洛笑道:“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贪心了。”香香公主道:“我们族里有些人欠

了债没法子,就去寻那地方,总是一去就永不回来。有一次,一个商队在沙漠里救了一个半

死的人。他说曾进过古城,可是出来时走来走去尽在一个地方兜圈子,他见到沙漠上有一道

足迹,以为有人走过,于是拚命的跟着足迹追赶,哪知这足迹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这么兜来

兜去,终于精疲力尽,倒地不起。那商队要他领着大伙儿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说道:就

是把古城里所有的财宝都给了他,也不愿再踏进这鬼城一步。”陈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赶

自己的足迹兜圈子,这件事想想也觉可怕。”香香公主道:“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独个儿

在沙漠中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随着声音赶去,声音却没有了,甚么也没瞧见,就

这样迷了路。”陈家洛道:“有人忽然发见这许多财宝,欢喜过度,神智一定有点失常,沙

漠中路又难认,很容易走不回来。要是他下了决心不要财宝,头脑一清醒,就容易认清楚路

了。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霍青桐静静的道:“剑鞘里藏着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径地

图。”陈家洛“啊”的一声。

香香公主笑道:“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就算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这张地图没甚

么用,倒是这口剑好,这般锋利,遇到敌人的兵器时,只怕一碰就能削断。”拔下三根头

发,放在短剑的刃锋之山,道:“听爹爹说,真正的宝剑吹毛能断,不知这剑成不成?”对

着短剑刃锋吹一口气,三根头发立时折为六段。她喜得连连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块丝帕,往

上丢去,丝帕缓缓飘下,举起短剑一撩,丝帕登时分为两截。张召重和关东三鹰齐声喝采,

都不禁眼红身热。陈家洛叹道:“宝剑虽利,杀不尽这许多饿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

“地图上画明,古城环绕着一座参天玉峰而建。照图上看来,那山峰离此不远,应该可以望

见,怎么会影踪全无,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别用这些闲心思啦,就是

找到了山峰,又有甚么用处?”霍青桐道:“那么咱们就可逃进古城。城里有房屋,有堡

垒,躲避狼群总比这里好得多。”陈家洛叫道:“不错!”跃身而起,又站上马背,向西凝

望,但见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有山峰的影子?张召重等见他们说个不休,偏是一句话也

不懂,陈家洛又两次站上马背了望,不知捣甚么鬼。四人商量逃离狼群之法,说了半天,毫

无结果。香香公主取出干粮,分给众人。香香公主这时想起了她养着的那头小鹿,不知有没

有吃饱,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顺着她手指望去,

只见半空中有一个黑点,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问道:“那是甚么?”香香公主道:“是一

头鹰,我瞧着它从这里飞过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霍青桐道:“你别眼花了

吧?”香香公主道:“不会,我清清楚楚瞧着这鹰飞过去的。”陈家洛道:“倘若不是鹰,

那么这黑点是甚么?但如是鹰,怎么能在空中停着不动?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会,那黑

点突然移动,渐近渐大,转眼间果然是一头黑鹰从头顶掠过。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

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陈家洛望着她晶莹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横过,忽然省悟,对

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陈家洛笑道:“她的手当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吗?她的手因为很

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甚么是手,甚么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听他们

谈论自己的手,不禁有点害羞,眼睛低垂的静听。陈家洛道:“那只鹰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

的顶上啊!”霍青桐叫了起来:“啊!不错,不错。那边的天白得像羊乳,这高峰一定也是

这颜色,远远望去就见不到了。”陈家洛喜道:“正是。那鹰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

楚。”香香公主这才明白,他们谈的原来是那古城,问道:“咱们怎么去呢?”霍青桐道:

“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图来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阳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

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远近。”陈家洛道:“可别露出形迹,要

教这些坏蛋猜测不透。”霍青桐道:“不错,咱们假装是谈这条狼。”陈家洛提过一条死

狼,三人围坐着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细细观察,拉开狼嘴来瞧

它牙齿。日头渐渐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现了一条黑影,这影子越来越长,像一个巨人躺在

沙漠之上。三人见了,都是喜动颜色。霍青桐在地下画了图形计算,说道:“这里离那山

峰,大约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说,一面将死狼翻了个身。陈家洛把一条狼腿拿在手

里,拨弄利爪,道:“咱们如再有一匹马,加上那白马,三人当能一口气急冲二十几里。”

霍青桐道:“你想法儿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放咱们出去。”陈家洛道:“好,我来试试。”随

手用短剑剖开死狼肚子。张召重和关东三魔见他们翻来翻去的细看死狼,不住用回语交谈,

很是纳闷。张召重道:“这死狼有甚么古怪?陈当家的,你们商量怎生给它安葬吗?”陈家

洛登时灵机一动,道:“我们是在商量如何脱险。你瞧,这狼肚子里甚么东西也没有。”张

召重道:“这狼肚子饿了,所以要吃咱们。”关东三魔听着都笑了起来。哈合台道:“我们

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树上,群狼在树下打了几个转,便即走了。这一次却耐心真好,围住了

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黄羊骆驼引开狼群。这当儿只怕周围数百里之内,甚

么野兽都给这些饿狼吃了个干净,只剩下我们这一伙。”陈家洛道:“这些狼肚里空成这个

样子,只要有一点东西是可以吃的,哪里还肯放过?”张召重道:“你瞧这死狼瞧了半天,

原来发见的是这么一片大道理。”陈家洛道:“要逃出险境,只怕就得靠这道理。”关东三

魔同时跳起身来,走近来听。张召重忙问:“陈当家的有甚么好法子?”陈家洛道:“大家

在这里困守,等到树枝烧完,又去采集,可是总有烧完的时候,那时七个人一齐送命,是不

是?”张召重与关东三魔都点了点头。陈家洛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行侠仗义,舍身救

人。此刻大伙同遭危难,只要有一个人肯为朋友卖命,骑马冲出,狼群见这里有火,不敢进

来,见有人马奔出,自然一窝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远越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

张召重道:“这个人却又怎么办?”陈家洛道:“他要是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队人马,就

逃得了性命。否则为救人而死,也胜于在这里大家同归于尽。”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错,

不过谁肯去引开狼群?那可是有死无生之事。”陈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见?”滕一雷默

然。哈合台道:“咱们来拈阄,拈到谁,谁就去。”张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确无别法,听

到哈合台说拈阄,心念一动,忙道:“好,大家就拈阄。”陈家洛本想自告奋勇,与霍青桐

姊妹三人冲出,却听他们说要拈阄,如再自行请缨,只怕引起疑心,说道:“那么咱五人拈

吧,两位姑娘可以免了。”顾金标道:“大家都是人,干么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汉大

丈夫,不能保护两个姑娘,已是万分羞愧,怎么还能让姑娘们救咱们出险?我宁可死在饿狼

口里,否则就是留下了性命,终身也教江湖上朋友们瞧不起。”滕一雷却道:“虽然男女有

别,但男的是一条命,女的也是一条命。除非不拈阄,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两个人来

拈,自己拈到的机会就大为减少。顾金标对霍青桐又爱又恨,心想你这美人儿大爷不能到

手,那么让狼吃了也好。四人望着张召重,听他是何主意。张召重已想好计谋,知道决计不

会轮到自己,心想:“这两个美人儿该当保全,一个是皇上要的,另一个我自己为甚么不

要?”当下昂然说道:“大丈夫宁教名在身不在。张某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岂能让娘儿们救

我性命?”滕顾二人见他说得慷慨,不便再驳。顾金标道:“好,就便宜了这两个娘儿。”

滕一雷道:“我来作阄!”俯身去摘树枝。

张召重道:“树枝易于作弊。用铜钱作阄为是。”从袋里摸出十几枚制钱,挑了五枚同

样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说道:“这里是四枚雍正通宝,一枚顺治通宝,各位请看,全

是一样大小。”滕一雷逐一检视,见无异状,说道:“谁摸中顺治通宝,谁就出去引狼。”

张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铜钱放入袋内。

张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顾金标,见他右手微抖,笑道:“顾二哥莫怕。生

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

宝出来,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张开右掌,给四人看了。原来四枚雍正通宝虽

与顺治通宝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铸,与顺治通宝所铸的时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顺

治通宝在民间多用了八十年,磨损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极难发

觉。张召重在武当门中练芙蓉金针之前,先练钱镖。钱镖的准头手劲,与铜钱的轻重大小极

有关系,他手上铜钱捏得熟了,手指一触,立能分辨。其次是陈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顺治通

宝,便可带了二女脱身,哪知不如人愿,却摸到一枚雍正通宝。张召重道:“顾二哥请摸

吧。”顾金标拾起虎叉,呛啷啷一抖,大声道:“这枚顺治通宝,注定是要我们兄弟三人拿

了,这中间有弊!”张召重道:“各凭天命,有甚么弊端?”顾金标道:“钱是你的,又是

你第一个拿,谁信你在钱上没做记号。”张召重铁青了脸道:“那么你拿钱出来,大家再摸

过。”顾金标道:“各人拿一枚制钱出来,谁也别想冤谁。”张召重道:“好吧!死就死

啦,男子汉大丈夫,如此小气。”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钱拿出来还给张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宝,顾哈两人

拿出来的也都是雍正通宝。其时上距雍正不远,民间所用制钱,雍正通宝远较顺治通宝为

多。陈家洛道:“我身边没带铜钱,就用张大哥这枚吧。”张召重道:“毕竟是陈当家的气

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宝已经有了,顺治通宝就用这一枚。顾老二,你说成不成?”顾金标怒

道:“不要顺治通宝!铜钱上顺治、雍正,字就不同,谁都摸得出来。”其实要在顷刻之

间,凭手指抚摸而分辨钱上所铸小字,殊非易事,顾金标虽然明知,却终不免怀疑,又道:

“你手里有一枚雍正通宝是白铜的,其余四枚都是黄铜的,谁拿到白铜的就是谁去。”张召

重一楞,随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还是轮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铜的铜

钱捏得微有弯曲,和四枚黄铜的混在一起。顾金标怒道:“要是轮不到你我,咱俩还有一场

架打!”张召重道:“当得奉陪。”随手把五枚制钱放在哈合台袋里,说道:“你们三位先

拿,然后我拿,最后是陈当家的拿。这样总没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两枚,我也

能拿到黄铜的。这姓陈的小子很骄傲,不会跟我争先恐后。”他这么说,关东三魔自无异

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还是你先来。”张召重笑道:“先

摸迟摸都是一样,毫无分别。”关东三魔见他在生死关头居然仍是十分镇定,言笑自若,也

不禁佩服他的勇气。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话叫道:“别拿那枚弯的。”哈合台

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点弯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正是黄铜的。

原来五人议论之时,霍青桐在旁冷眼静观,察觉了张召重潜运内力捏弯铜钱。她见关东

三魔中哈合台为人最为正派,先前顾金标擒住了她要横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拦,这次又

是他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因此以蒙古话示警报德。第二个是顾金标摸。哈合台用辽东黑道

上的黑话叫道:“扯抱(别拿)转圈子(弯的东西)。”顾滕两人侧目怒视张召重,心想:

“你这家伙居然还是做了手脚。”既知其中机关,自然都摸到了黄铜制钱。陈家洛与张召重

先听霍青桐说了句蒙古话,又听哈合台说了句古里古怪的话,甚么“扯抱转圈子”,不知是

甚么意思,脸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陈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抢着道:“别拿那枚弯

的。”霍青桐也用回语道:“白铜的制钱已给这家伙捏弯了。”陈家洛心道:“我们正要找

寻借口离去。现下轮到这奸贼去摸,他定会拿了不弯的黄铜制钱,留下白铜的给我。我义不

容辞的出去引狼,她们姊妹就跟我走。我们显得被迫离开,决不会引起疑心。”张召重心

想:“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别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陈家洛忽见顾金标目光

灼灼的望着霍青桐,心中一凛:“只怕他们用强,不让两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这

时张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陈家洛再无思索余地,叫道:“你拿那枚弯的吧,不弯的留给

我。”

张召重一怔,将手缩了回来,道:“甚么弯不弯的?”陈家洛道:“袋里还有两枚制

钱,一枚已给你捏弯了,我要那枚不弯的。”一伸手,已从哈合台袋里把黄铜制钱摸了出

来,笑道:“你作法自毙,留下白铜的给你自己!”张召重脸色大变,长剑出鞘,喝道:

“说好是我先摸,怎么你抢着拿?”一剑“春风拂柳”,向陈家洛颈中削去。

陈家洛头一低,右手双指戳他颈侧“天鼎穴”。张召重竟不退避,回剑斜撩,一招“斜

阳一抹”,反削他手指。陈家洛也不躲缩,手腕翻处,右手小指与拇指中暗挟着的短剑抖将

上来,当的一声,已把敌剑拦腰削断,短剑乘势直送,张召重只觉寒气森森,青光闪闪,宝

剑直逼面门。他面临凶险,仍欲危中取胜,左手五指突向陈家洛双目抓去,这一招势道凌厉

无比。陈家洛举左臂一挡,短剑下刺敌人小腹。这么缓得一缓,张召重已化解了险招,反身

一跃,退出三步。关东三魔与霍青桐见两人这几下快如闪电,招招间不容发,不禁骇然。陈

家洛乘势进逼,猱身直上。张召重手中没了兵器,半截长剑突向霍青桐掷去。陈家洛怕她病

中无力,不能闪避,如箭般斜身射出,挡在她面前,伸手在剑柄上一击,半截长剑落在地

下。哪知张召重这一下却是声东击西,一将他诱到霍青桐身边,立即纵到香香公主身旁,拿

住她双手,转身喝道:“快出去!”陈家洛一呆,停了脚步。张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

把她丢出去喂狼!”将香香公主提起来打了个圈子,只要一松手,她立即飞入狼群。这一下

变起仓卒,陈家洛只觉一股热血从胸腔中直冲上来,脑中一乱,登时没了主意。张召重又

叫:“你快骑马出去,把狼引开!”陈家洛知道这奸贼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处此情势

之下,只得解开白马缰绳,慢慢跨上。张召重又提着香香公主转了个圈子,叫道:“我数到

三,你不出火圈,我就抛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只见两骑马冲出火

圈。

原来霍青桐乘三魔一齐注视陈张两人之际,已割断缰绳,跨上马背,手中挥动火把,纵

马冲出,心想:“他先前为我拚命而入狼群,现下我为他舍身。我也不去甚么古城,让饿狼

在大漠中将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愿他和喀丝丽得脱危难,终身快乐。”就在此时,陈

家洛也纵马出了火圈。关东三魔齐声惊叫,陈家洛已揪住两头扑上来的饿狼头颈,右腿在白

马颈侧一推,左腿在马腹上一捺,那马灵敏异常,立即回头转身。陈家洛脚尖在马项下轻轻

一点,那马一声长嘶,四足腾空,跃入火圈。陈家洛大喝声中,将两头恶狼向张召重掷去。

张召重眼见两狼张牙舞爪的迎面扑到,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缩身闪避。陈家洛两把围棋子双

手齐发,俯身伸臂,揽住香香公主的纤腰,双腿一挟,那白马又腾空窜出火圈。张召重反手

猛劈,将一头狼打得翻了个身,向前俯身急冲,陈家洛匆忙中所发的围棋子本没准头,都给

他避了开去。张召重这一冲守中带攻,左手一把抓住白马马尾,用力后拉,要把白马硬生生

拉回。但他身子凌空,无从借力,那白马又力大异常,向前猛窜之际,反将他身子拖得扬了

起来,带出火圈。他双腿后挺,一个筋斗正待翻上马背,再行抢夺香香公主,忽觉背后风

生,知道不妙,半空中疾忙换势反跃,又倒翻一个筋斗。陈家洛短剑向他后心刺出,只道必

定得手,哪知此人武功实在高强,身在空中,于千钧一发之际仍能扭转身躯,只见他右足在

一头饿狼头上一点,跃回了火圈。

霍青桐挥舞着火把,早已深入狼群。陈家洛纵马追去,但见有恶狼扑上,都被他短剑一

挥,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了尖嘴,真如砍瓜切菜,爽脆无比。两骑马不一刻已冲出狼

群,向西疾驰,众狼不舍,随后赶来。

两匹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转瞬就把狼群抛在数里之外。要知冲出狼群不难,难的是

在如何摆脱这些饿狼穷日累夜、永无休止的追逐。三人暂脱于难,狂喜之下,情不自禁的拥

在一起。霍青桐随即脸上一红,轻轻推开陈家洛手臂,纵马向西疾奔。二骑三人奔行不久,

山石渐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远,地面行走路程却长。直跑到天黑,那白色山峰才

巍然耸立在前。霍青桐道:“据图中所绘,古城环绕这山峰而建,看来此去不过十多里

了!”三人下马休息,取水给马饮了。陈家洛不住抚摸白马的鬣毛,心想若不是得此骏马之

力,自己虽能冲出,香香公主仍在奸贼之手,那么自己也必不忍离去,势非重回火圈不可。

霍青桐想起适才和陈家洛拥抱,脸上又是一阵发烧,此刻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

死相报的念头。三人休息片刻,马力稍复,狼群之声又隐隐可闻。陈家洛道:“走吧!”跃

上了另一匹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与妹子合乘白马,再向西行。夜凉

如水,明月在天,雪白的山峰皎洁如玉。香香公主望着峰顶,道:“姊姊,我想山顶上一定

有仙人,你说有吗?”霍青桐右手提缰,左手搂着她,笑道:“咱们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

还是女仙。”谈笑之间,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们身上。三人仰望峰巅,崇敬之心,油然而

生。陈家洛心道:“古人说:高山仰止。咱三人大难不死,这时尤感山川之美。”山峰虽似

触手可及,但最后这几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岖难行。此处地势与大漠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遍

地黄沙中混着粗大石砾,丘壑处处,乱岩嶙嶙,坐骑几无落蹄之处,行得数里,一眼望去,

山道竟有十数条之多,不知哪一条才是正路。陈家洛道:“这么许多路,怪不得人们要迷路

了。”霍青桐取出地图,在月光下看了一会,说道:“图中说,入古城的道路是‘左三右

二’。”陈家洛问道:“甚么叫做‘左三右二’?”霍青桐道:“图上也没说明白。”

猛听得万狼齐嗥,凄厉曼长,声调哀伤。三人都是毛骨悚然。香香公主道:“它们哭得

这样伤心,不知为了甚么?”陈家洛笑道:“想来是为了肚子饿。”霍青桐道:“这时已当

子夜,群狼停下来对月嗥叫,只待叫声一停,立即发性狂追。咱们快找路进去。”陈家洛

道:“这里左边有五条路,图上说‘左三右二’,那么就走第三条路。”霍青桐道:“倘若

前面是绝路,再退回来就来不及了。”陈家洛道:“那么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

“好,姊姊,咱们走吧。”霍青桐听得“三人死在一起”这句话,胸口一阵温暖,眼眶中忽

然湿了,一提马缰,从第三条路上走了进去。路径愈走愈狭,两旁山石壁立,这条路显是人

工凿出来的,走了一阵,右边出现三条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三人

精神大振,催马走上第二条路。只是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行走,有些地方长草比人还

高,有些地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马牵引,才将马匹拉过沙堆。陈家洛随手搬过几块岩

石,放在沙堆之上,阻挡群狼的追势。行不到里许,前面左边又是三条歧路。香香公主忽然

惊叫一声,原来路口有一堆白骨。陈家洛下马察看,辨明是一个人和一头骆驼的骸骨,叹

道:“这人定是彷徨歧途,难以抉择,以致暴骨于斯。”三人从第三条路进去,这时道路骤

陡,一线天光从石壁之间照射下来,只觉阴气森森,寒意逼人。不多时路旁又现一堆白骨,

骸骨中光亮闪耀,竟是许多宝石珠玉。霍青桐道:“这人拿到了这么多珠宝,可是终究没能

出去。”陈家洛道:“我们走的是正路,尚且时时见到骸骨,错路上只怕更是白骨累累

了。”香香公主道:“咱们出来时谁也不许拿珠宝,好吗?”陈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

让咱们出来,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应我吧!”陈家洛听她柔声相求,忙道:“我

一定不拿珠宝,你放心好啦。”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宝加在一起也比不

上。”突然又暗自惭愧:“我为甚么想的是姊妹二人?”三人高低曲折的走了半夜,天色将

明,人困马乏。霍青桐道:“歇一会吧。”陈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后,放心大睡。”

霍青桐点点头。行不多时,陡然间眼前一片空旷,此时朝阳初升,只见景色奇丽,莫可名

状。一座白玉山峰参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千百所房屋断垣剩瓦,残破不堪,已

没一座完整,但建筑规模恢宏,气象开廓,想见当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一眼望去,高

高矮矮的房子栉比鳞次,可是声息全无,甚至雀鸟啾鸣之声亦丝毫不闻。三人从没见过如此

奇特可怖的景象,为这寂静的气势所慑,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隔了半晌,陈家洛当先纵

马进城。

这地方极是干燥,草木不生,屋中物品虽然经历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然完好。三

人走进最近的一所房屋。香香公主见厅上有一双女人的花鞋,色泽仍是颇为鲜艳,轻轻喊了

一声,想拿起来细看,哪知触手间登时化为灰尘,不由得吓了一跳。陈家洛道:“这地方是

个盆地,四周高山拱卫,以致风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实是罕见罕闻。”三人

沿路只见遍地白骨,刀枪剑戟,到处乱丢。陈家洛道:“故事中说这古城是被天降黄沙所

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是啊!哪有沙埋的痕迹?倒像是经过了一场大战,全

城居民都给敌人杀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条岔道,如果不知秘诀,任谁都要迷

路。敌人不知怎么进来的。”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奸细了。”走进一所房子,取出地图放

在桌上,伏身细看。那知桌已朽烂,外形虽仍完整,她双臂一压,立即垮倒。霍青桐拾起地

图,看了一会,道:“这些屋子已如此朽坏,只怕禁不起狼群的扑击。”指着图中一处道:

“这是城子中心,又画着这许多记号,多半是个重要所在,如是宫殿堡垒,建筑一定牢固。

咱们到那里去避狼吧。”陈家洛道:“好!”三人循着图中所画道路,向前走去。城中道路

也是曲折如迷宫,令人眼花缭乱,如不是有图指示,也真走不出来。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

图中所示中心,三人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便是玉峰山脚,却哪里有甚么宫殿堡垒。只是玉峰

近看尤其美丽,通体雪白,莹光纯净,做玉匠的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块白玉,已然终身吃着不

尽,哪知这里竟有这样一座白玉山峰。三人抬头仰望,只觉心旷神怡,万虑俱消,暗暗赞叹

造物之奇。一片寂静之中,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狼嗥,香香公主惊叫起来:“狼群来啦!难

道恶狼也有地图?这真奇了。”陈家洛笑道:“恶狼的鼻子就是地图。咱们走过的地方留下

了气息,群狼跟着追来,永远错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这么香,别说是狼,就是

人,也能跟着来……”话说到一半,突然指着地图,对陈家洛道:“你瞧,这明明是山峰,

怎么里面还画了许多路?”陈家洛看了,道:“难道山峰里面是空的,可以进去?”霍青桐

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原因……怎样进去呢?”细看图上文字解释,用汉语轻轻读了出

来:“如欲进宫,可上大树之顶,向神峰连叫三声:‘爱龙阿巴生’!”香香公主道:“爱

龙阿巴生,哪是甚么?”霍青桐道:“是句暗号吧,可是哪里有甚么大树了?”听狼嗥之声

又近了些,说道:“进屋躲起来吧!”三人转过身来,回头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陈家洛跨出

两步,忽见地下凸起一物,形状有异,俯身看时,盘根错节,却是个极大的树根,叫道:

“大树在这里!”两姊妹走过来看。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树只剩下这个树根。”霍青桐

道:“爬到树顶一叫,宫门就开,那宫殿必在山峰之内。难道这句话真是符咒,有甚么仙法

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当然是有的。”陈家洛笑道:“那时候山峰里有

人,一听见暗号,推动里面机关,山峰上就现出洞口来。”香香公主叹道:“过了这许多

年,里面的人一定都死啦。”仰望山峰,忽道:“只怕洞门就在那边。你们瞧,上面不是有

凿出来的踏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见到了山峰上有斧凿痕迹,都十分喜欢。陈家洛

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剑,凝神提气,往峭壁上奔去,上得丈余,举剑戳入玉

峰,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脚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齐声欢呼。陈家洛向下挥了

挥手,察看峰壁,洞口的痕迹很是明显,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已被沙子堵塞。他左手紧抓峰

壁上一块凸出的玉岩,右手用短剑拨去沙子,将洞旁碎块玉石一块块抽出来,抛向下面,不

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进去坐下。从怀中拿出点穴珠索,解开了一条条接将起

来,悬挂下去。霍青桐将珠索缚在妹子腰上。陈家洛双手交互拉扯,把她慢慢提起。快提到

洞口,香香公主忽然惊呼。陈家洛左手向上一挥,将她提近身来,右手伸去,揽住了她纤

腰,安慰道:“别怕,到啦!”香香公主脸色苍白,叫道:“狼!狼!”陈家洛向下望时,

只见七八头恶狼已冲到峰边,霍青桐挥舞长剑,竭力抵拒。那白马振鬣长嘶,向古城房屋之

间飞驰而去。陈家洛忙从洞口抽下几块玉石,居高临下,用重手法将霍青桐身边的几头狼打

得四散奔逃,随即挂下珠索。霍青桐怕自己病后虚弱,无力握绳,于是剑交左手,继续挥

动,右手把珠索缚在腰里,叫道:“好啦!”陈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飞了起来。两头

饿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长剑一挥,削下一个狼头,另一头狼却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

吓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弯腿把狼拉近,又是一剑把狼拦腰斩为两截,上半截狼身仍是连着

皮靴一起拉上。

陈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脱,忙问:“没咬伤么?”霍青桐皱眉道:

“还好。”从他手中接过短剑,切断狼嘴,只见两排尖齿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渗出血来。

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脚上伤了。”帮她脱去靴子,撕下衣襟裹伤。陈家洛掉转了头,不

敢看她赤裸的脚。香香公主裹好伤后,指着下面数千头在各处房屋中乱窜的狼大骂:“你们

这些坏东西,咬痛了姊姊的脚,我再不可怜你们啦。”陈家洛和霍青桐都不禁微笑,转头向

山洞内望去,黑沉沉的甚么也瞧不见。霍青桐取出火折一晃,吓了一跳,原来下去到地总有

十七八丈高,峰内地面远比外面的为低。陈家洛道:“这洞久不通风,现在还下去不得。”

过了好一会,料想洞内秽气已大部流出,陈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

之后,再上来可不容易了。”

陈家洛微笑道:“不能上来,也就算了。”霍青桐脸上一红,目光不敢和他相接。陈家

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缚牢,沿着索子溜下,绳索尽处离地还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数丈,

轻飘飘的纵下地来,着地处甚为坚实。他伸手入怀去摸火折,才想起昨日与顾金标在狼群中

赌命之时已把火折点完,仰首大叫:“有火折么?”霍青桐取出掷下。他接住晃亮,火光下

只见四面石壁都是晶莹白玉,地下放着几张桌椅,伸手在桌上一按,桌子居然仍是坚牢完

固,原来山洞密闭,不受风侵,是以洞中物事并不朽烂。他折下椅子一只脚点燃起来,就如

一个火把。霍青桐姊妹一直望着下面,见火光忽强,又听陈家洛叫道:“下来吧!”霍青桐

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着绳索慢慢溜下,见陈家洛张开双臂站在下面,眼睛

一闭就跳了下去,随即感到两条坚实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下。接着霍青

桐也跳了下来,陈家洛抱着她时,只把她羞得满脸飞红。这时峰外群狼的嗥叫隐隐约约,已

不易听到。陈家洛见白玉壁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身旁是两位绝世美女,经玉光一照,尤其

明艳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腹,吉凶祸福,殊难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实以此时为最了。

香香公主见峰内奇丽,欣喜异常,拿起燃点的椅脚,径向前行。陈家洛又折了七条椅脚

捧在手里。三人走过了长长一条甬道,前面山石阻路,已到尽头。陈家洛心中一震,暗想:

“难道过去没通道了么?进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见尽头处闪闪生光,似有一堆黄金,走

近看时,却是一副黄金盔甲,甲胄中是一堆枯骨。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香香公主道:

“这人生前定是个大官贵族。”霍青桐见胸甲上刻着一头背生翅膀的骆驼,道:“这人或许

还是个国王或者是王子呢。听说那些古国中,只有国王才能以飞骆驼作徽记。”陈家洛道:

“那就像中土的龙了。”从香香公主手中接过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无门缝或机关的痕迹,

火把刚举起,就见金甲之上六尺之处,有一把长柄金斧插在一个大门环里。霍青桐喜道:

“这里有门。”陈家洛将火把交给了她,去拔金斧,但门环上的铁锈已锈住斧柄,取不出

来。他拔出短剑,刮去铁锈,双手拔出金斧,入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这柄金斧是他的

兵器,这位国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石门上下左右还有四个门环,均有两尺多长的粗大铁

钮扣住,他削去铁锈,将铁钮一一掀起,抓住门环向里一拉,纹丝不动,于是双手撑门,用

力向外推去,玉石巨门叽叽发声,缓缓开了。这门厚达丈许,那里像门,直是一块巨大的岩

石。三人对望了一眼,脸上均露欣喜之色。陈家洛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拿剑,首先入门,一

步跨进,脚下喀喇一声,踏碎了一堆枯骨。他举火把四周照看,见是一条仅可容身的狭长甬

道,刀剑四散,到处都是骸骨。

霍青桐指着巨门之后,道:“你瞧!”火光下只见门后刀痕累累,斑驳凹凸。陈家洛骇

然道:“这里的人都给门外那国王关住了。他们拚命想打出来。可是门太厚,玉石又这么坚

硬。”霍青桐道:“就算他们有数十柄这般锋利的短剑,也攻不破这座小山般的玉门。”陈

家洛道:“他们在这里一定想尽了法子,最后终于一个个绝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别

说啦!别说啦!”只觉这情景实在太惨,不忍再听。陈家洛一笑,住口不说了。霍青桐道:

“那国王怎么尽守在门外不走,和他们同归于尽?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图一看,喜

道:“走完甬道,前面有大厅大房。”三人慢慢前行,跨过一堆堆白骨,转了两个弯,前面

果然出现一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见大殿中也到处都是骸骨,刀剑散满了一地,想来当日必

曾有过一场激战。香香公主叹道:“不知道为甚么要这样恶斗?大家太太平平、高高兴兴的

过日子不好吗?”三人走进大殿,陈家洛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拉动他手中短剑,当的一声,短

剑竟尔脱手,插入地下。同时霍青桐身上所佩长剑也挣断佩带,落在殿上。三人吓了一大

跳。霍青桐俯身拾剑,一弯腰间,忽然衣囊中数十颗铁莲子嗤嗤嗤飞出,铮铮连声,打在地

下。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陈家洛左手将香香公主一拖,与霍青桐同时向后跃开数步,双

掌一错,凝神待敌,但向前望去,全无动静。陈家洛用回语叫道:“晚辈三人避狼而来,并

无他意,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隔了半晌,无人回答。陈家洛心想:“这里主人不知

用甚么功夫,竟将咱们兵刃凭空击落,更能将她囊中铁莲子吸出。如此高深的武功别说亲身

遇到,连听也没听见过。”又高声叫道:“请贵主人现身,好让晚辈参见。”只听大殿后面

传来他说话的回声,此外更无声息。霍青桐惊讶稍减,又上前拾剑,哪知这剑竟如钉在地上

一般,费了好大的劲才拾了起来,一个没抓紧,又是当的一声被地下吸了回去。陈家洛心念

一动,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甚么磁山?”陈家洛道:“到过远洋航海的人

说,极北之处有一座大磁山,能将普天下悬空之铁都吸得指向南方。他们飘洋过海,全靠罗

盘指南针指示方向。铁针所以能够指南,就由于磁山之力。”霍青桐道:“这地底也有座磁

山,因此把咱们兵刃暗器都吸落了?”陈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试一试吧。”他拾起短

剑,和一段椅脚都平放于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松,短剑立即射向地下,斜插入石,

木头的椅脚却丝毫不动。陈家洛道:“你瞧,这磁山的吸力着实不小。”拾起短剑,紧紧握

住,说道:“黄帝当年造指南车,在迷雾中大破蚩尤,就在明白了磁山吸铁的道理。古人的

聪明才智,令人景崇无已。”她姊妹不知黄帝的故事,陈家洛简略说了。霍青桐走得几步,

又叫了起来:“快来,快来!”陈家洛快步过去,见她指着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还挂

着七零八落的衣服,骨格形状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着一柄白色长剑,刺在另一具骸骨身

上,看来当年是用这白剑杀死了那人。霍青桐道:“这是柄玉剑!”陈家洛将玉剑轻轻从骸

骨手中取过,两具骸骨支撑一失,登时喀喇喇一阵响,垮作一堆。那玉剑刃口磨得很是锋

锐,和钢铁兵器不相上下,只是玉质虽坚,如与五金兵刃相碰,总不免断折,似不切实用。

接着又见殿中地下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玉制武器,刀枪剑戟都有,只是形状奇特,与中土习见

的迥然不同。陈家洛正自纳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顿,道:“这山峰的主

人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周密。”陈家洛道:“怎么?”霍青桐道:“他仗着这座磁山,把敌

人兵器吸去,然后命部下以玉制兵器加以屠戮。”香香公主指着一具具铁甲包着的骸骨,叫

道:“瞧呀!这些攻来的人穿了铁甲,更加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来了。”见姊姊还在沉

思,道:“这不是很清楚了吗?还在想甚么呀?”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这些手拿玉刀

之人既然杀了敌人,怎么又都一个个死在敌人身旁?”陈家洛也早就在推敲这个疑团,一时

难以索解。霍青桐道:“到后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别去啦!”霍青桐一怔,

见她脸现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臂膀,道:“别怕!那边或许没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后,见是一座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却尤为可怖,数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纠

结,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时,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却是空手。陈家洛道:“别碰动了!如

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霍青桐道:“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时而

死。”陈家洛道:“武林中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敌,确是常有同归于尽的。但这许多人个

个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继续向内,转了个弯,推开一扇小门,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道阳光从上面数十丈

高处的壁缝里照射进来。阳光照正之处,是一间玉室,看来当年建造者依着这道天然光线,

在峰中度准位置,开凿而成。

三人突见阳光,虽只一线,也大为振奋。石室中有玉床、玉桌、玉椅,都雕刻得甚是精

致,床上斜倚着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两具骸骨。

陈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这里歇歇吧。”取出干粮清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

道:“那些饿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几时,咱们跟它们对耗,粮食和水得尽量节省。”三人

数日来从未松懈过一刻,此时到了这静室之中,不禁困倦万分,片刻之间,都在玉椅上沉沉

睡去了。

第十七回 为民除害方称侠 抗暴蒙污不愧贞

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狼群一窝蜂般疾追陈家洛等三人而去,虽觉两个如花美女膏于狼吻

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脱大难,却也不胜庆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顾金标见

树枝又将烧尽,懒得去采,把狼粪拨在火里,添火烧烤狼肉。过不多时,一柱黑烟冲天而

起,虽经风吹,仍是袅袅不散。正在饱餐狼肉之际,忽然东边又是尘头大起。四人见狼群又

来,忙去牵马。这时只剩下了两匹马,都是关东三魔带来的。张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马的缰

绳,哈合台纵身扑到,抢住缰绳,喝问:“你想干么?”张召重挥掌正待打出,见滕一雷和

顾金标都挺兵刃逼上前来。他长剑已被陈家洛削断,手中没了兵刃,急中使诈,叫道:“忙

甚么?那又不是狼!”关东三魔回头一望,张召重已翻身上了马背。他一瞥之下,见烟尘滚

滚中竟是大群驼羊,并无饿狼踪迹,随口撒谎,不料说个正着。他本拟上马向西奔逃,这时

下不了台,兜转马头,反向烟尘之处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不及一里,只见迎

面一骑马急驰而来,冲到跟前,乘者缰绳一勒,那马斗然停住,再也不动。张召重心中暗

赞:“好骑术!”乘者是个灰衣老者,见他是清军军官装束,用汉语问道:“狼群呢?”张

召重向西一指。这时大群驼羊已蜂拥而至,后面一个秃头红脸老者、一个白发矮小老妇骑着

马押队,只听羊呼马嘶之声,乱成一片。张召重正要询问,关东三魔已牵了马过来,见了那

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礼,说道:“又见着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那老者哼了一声,

道:“也没甚么不好。”原来就是天池怪侠袁士霄。天山双鹰那天清晨舍下陈家洛与香香公

主后,想起霍青桐病体未痊,急着赶回看望,走了两天,只见袁士霄赶着大群驼羊而来。陈

正德为了讨好爱妻,过去着实亲热。袁士霄见他忽然改性,关明梅则在一旁微笑,很感奇

怪。陈正德道:“袁大哥,赶这一大群驼羊去哪里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给你弄

得倾家荡产了呀。”陈正德奇道:“怎么啊?”袁士霄道:“上次我买了许多骆驼牛羊,满

想把狼群引入陷阱,哪知……”陈正德笑道:“哪知给我这糟老头子瞎捣乱,坏了大事。”

袁士霄道:“可不是么?我有甚么法子?只好再弄钱去买驼羊啊!”陈正德笑道:“袁大哥

花了多少钱?小弟赔还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对他温柔体贴,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尔大

变,一心要讨妻子欢喜,居然对袁士霄低声下气,加意迁就,实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

“谁要你赔?”陈正德笑道:“那么我们给你效一点小劳!听你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

士霄向关明梅一望,见她微笑点头,就道:“好吧!”于是三人赶了驼羊,循着狼粪踪迹,

一路寻来。这天望见远处狼烟,地下狼粪又越来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

忙朝着烟柱奔来,遇见了张召重与关东三魔。

张召重不知这老者是何等样人,但见三魔执礼甚恭,心知必非寻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

看了一回,对四人道:“咱们去捉狼,你们都跟我来。”四人吃了一惊,怔住了说不出话

来,心想这老儿莫非疯了,见了狼群逃避犹恐不及,居然说去捉狼。关东三魔曾蒙他救命,

又知他有一身惊人武功,不敢怎样。张召重却鼻子中哼了一声,说道:“我还想再吃几年

饭,恕不奉陪。”说了转身要走。

陈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里抓去,喝道:“你不听袁大侠吩咐,莫非想死?”张召重运

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腕翻过,下肘转了个小圈,向陈正德爪上打去,刚要打到,

日光下见他五指犹如鹰爪,心里一惊,立即收转手掌,变招握拳,向他手腕猛击。陈正德一

抓不中,也是变拳打落。两人双臂相格,功力悉敌,不分上下,各自震开三步,心中都暗暗

称奇:怎么在大漠之中竟会遇上如此高手?张召重喝道:“朋友,请留下万儿来。”陈正德

骂道:“凭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听不听袁大侠吩咐?”张召重交手一招,已知这老儿武

功与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声声称那灰衣老者为“袁大侠”,十分尊敬,看来那人武功更

高。到底袁大侠是谁?一时却想不起来,心想武林中尽有浪得虚名之辈,莫给他骗了,但若

倔强不从,他们六人联上了手,自己孤身决不能敌,当下不亢不卑的说道:“在下想请教袁

大侠的高姓大名,倘若确是前辈高人,自当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较起老儿来啦!老儿生平只考较别人,从不受人考较。我问

你,刚才你使‘烘云托月’,后变‘雪拥蓝关’,要是我左面给你一招‘下山斩虎’,右面

点你‘神庭穴’,右脚同时踢你膝弯之下三寸,你怎生应付?”张召重一呆,答道:“我下

盘‘盘弓射雕’,双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脉门。”袁士霄道:“守中带攻,那也是武当门下的

高手了。”张召重一惊,暗想:“我只跟那秃头老儿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话,他竟然便

知我武功门派。”只听袁士霄道:“当年我在湖北,曾和马真道长印证过武功。”

张召重胸头一震,脸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绵掌‘阴手’化解你的擒拿,左

肘直进,撞你前胸……”张召重抢着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锤’。”袁士霄道:“不错,

但是这‘肘锤’只是虚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发,反击你面门。当年马真道长就躲不

开这一招,后来是我说了给他听。且看你会不会拆。”张召重潜心思索,过了一会,道:

“要是你变招快,我自然来不及躲,我发‘鸳鸯腿’攻你左胁,使你不得不闪避收招。”袁

士霄哈哈一笑,道:“这招不错,当今武当门中,多半武功以你为第一。”张召重道:“我

随即点你胸口‘玄机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势绵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归

妹’,攻你下盘。”张召重道:“我退‘讼’位,进‘无妄’,点‘天泉’。”顾金标和哈

合台听他二人满口古怪词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声问道:“他们说的

是甚么黑话?”滕一雷说道:“不是黑话,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顾哈二人这

才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从来只听说有“纸上谈兵”,如此口上搏斗却是闻所未

闻。只听袁士霄道:“右进‘明夷’,拿‘期门’。“张召重道:“退‘中孚’,以凤眼手

化开。”袁士霄道:“进‘既济’,点‘环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张召重神色紧

迫,顿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复’位,再退‘未济’。”哈合台低声道:“怎

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摇摇手。只听两人越说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张召重

额头不断渗汗,有时一招想了好一阵才勉强化开。关东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对敌,哪容你

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给人打倒了。”两人口上又拆了数招,张召重道:“旁进

‘小畜’,虚守中盘。”袁士霄摇手道:“这招不好,你输啦!”张召重道:“请教。”袁

士霄道:“我窜进‘贲’位,足踢‘阴市’,又点‘神封’,你解救不了。”张召重道:

“话是不错,但你既在‘贲’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

肘!你不信,就试试!小心了。”右腿飞起,向他膝上三寸处“阴市穴”踢到,张召重反身

跃开,叫道:“你如何伤我……”语声未毕,袁士霄右手一伸,已点中他胸口“神封穴”。

张召重胸口一痛,立时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宫过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

何?”

众人见他身子微动,手指一颤之间便已点中对方穴道,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尽皆骇然。

张召重神色沮丧,不敢再行倔强,道:“在下听袁大侠吩咐就是。”陈正德道:“你这

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顶儿尖儿的了。请教阁下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名召重。不敢

请教三位。”陈正德道:“啊,原来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马真道长的师弟。”袁士霄

点头道:“嗯,他师兄不及他。咱们走吧。”一马当先,向前驰去。

驼羊群中杂着不少马匹,张召重和哈合台挑两匹骑了,六人押着畜队跟着袁士霄而去。

驰了一会,张召重问陈正德道:“老爷子,狼很多呀,怎么个捉法?”关东三魔也在惴惴不

安,很是关切。陈正德道:“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便是,几头小狼,有甚么可怕的,真

没出息。”张召重就不再问,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稳,难道我就示弱于他?其实陈正德也不

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气横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凶恶,心中实在也是大为栗栗。

关明梅知他虚张声势,不禁暗暗好笑。跑了一阵,袁士霄兜转马头,对众人道:“这里的狼

粪很新鲜,狼群过去不久,看来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这群恶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换一

匹坐骑。”众人点头答应。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我当先领路。你们六位三人在左,

三人在右,将驼马赶在中间,别让逃乱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待要询问详情,袁士霄

已转头向前。

各人驰了十八九里,狼粪越来越湿。关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了。怎么听到了这许多

驼马叫声,竟不追来?”陈正德道:“这也真奇了。”再走数里,地势陡变,见群山围绕,

中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天山双鹰久在大漠,早听说过这玉峰的诸般神奇传说,不意今

日得能亲见,只见阳光斜照玉峰,隐隐泛彩,奇丽无伦。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进迷宫里去了,大家鞭打驼马!”各人举起马鞭,往驼马身上抽

去,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过不多时,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

袁士霄长鞭一挥,在空中辟拍抽击,高声大叫,纵马向南疾奔。天山双鹰、张召重、关

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随其后。奔出数里,后面狼嗥之声大作。陈正德回头一望,只见

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他纵马追上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

四人虽然强自镇定,但都脸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赶驼马,他是牧人

出身,熟悉驼马性子,好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尽数驱赶归

队,竟没走散一头。关明梅赞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虽然凶狠顽强,但奔跑的长力不够,十多里后,已给抛得不见踪影。再驰出十多

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会吧!”众人下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袁士霄见

他约束牲口的本领极精,笑道:“多亏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驼马队已休息了好一会。这

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里。前面尘头起处,两名回人驰到,叫道:“袁老爷子,

成功了么?”袁士霄道:“来啦,来啦!你叫大伙儿预备。”两名回人掉头先行。众人见前

面有了接应,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极大的圆形沙城。奔近时,见城墙高逾四丈,墙上有

一狭小门口,袁士霄一马当先,进了城门,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驱赶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驼

马队将尽,群狼也已奄至。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一拉马缰,从墙边绕了开去。滕一

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开。成千成万头饿狼蜂拥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狼群尽数

入城,突然胡笳大鸣,两旁沙沟里猛然抢出数百名回人来。每人背上都负了沙袋,涌向城

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之间,已将门口堵死。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知那老头儿

怎样了,见数十名回人站在沙城墙顶,于是跃下马来,沿踏级奔上墙顶,只见众回人手持长

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来。他向下一望,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百余丈,内面城墙陡

削,系以沙砖砌成,外面用细泥垩光,光溜溜的绝无落脚之处,数百匹驼马和千万头饿狼挤

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袁士霄和天山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得意已极。陈正德

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杀人无算,数百年来始终难以驱除。袁大哥一举将之灭绝,这番

大功造福百世。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侠。”袁士霄道:“咱们在这里吃了回族老哥们几

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又道:“若非众人齐心合力,我一人又怎办得到?单

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时光。今日你们几位也帮了大忙。”关明梅道:“要饿

死这些恶狼,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么?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

这群畜生饱餐了一顿。”众回人欢声大作,高歌相庆。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拿

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为首的回人道:“翠羽黄衫在黑水围困清兵,我们在这里围困狼

群。狼已入伏,大伙儿这就帮她去了……”话未说完,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身上却是

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士霄同来灭狼,也不便多问。陈正德道:“袁大哥,我

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袁士霄笑道:“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

陈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么?家

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陈家洛先骗了霍青桐的心、后来又移爱他妹

子的事说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们亲眼见到

的。”说了如何遇到陈家洛与香香公主。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炽,叫道:

“我受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

地下?”关明梅见他愤激气苦,眼中泪珠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正想出言相劝,袁

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关明梅低声道:“大家

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把话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

己。”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

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然白发满头,在他心中所见,却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

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已心满意足,

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枉的了。”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甚么

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

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

的东西,哪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彩焕

发,望着妻子。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甚么

罪过也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甚么罪过。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

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张召重见强敌离

去,登时精神大振。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须去

访查确实,以便回奏。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给狼吃了,那没话说。要是

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同

去为妙。”于是一扯顾金标的袖子,两人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

那美人儿?”顾金标只道他存心讥嘲,怒道:“你待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

子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道:“只怕这三人都已给

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给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

吗,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见得肯同去。”张召重走到

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

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哪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已葬身狼腹,那

短剑也决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

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回人兴高采烈的谈论狼群,听老大相呼,转头叫道:“哪里

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给吃完,就给他们葬了,也算

是大家相识一场。”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后,对红花会人物很是钦佩,听滕一

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回人讨了干粮食水,上马向北,循原路回

去。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却极力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

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座石砌的大坟之中。四人起

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甚么人?”过了半晌,一个头戴花帽的回人脑袋从

坟墓的洞孔中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里的死人!”他说的是汉语,四人都

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顾

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

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入坟,想揪

他出来,哪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

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金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

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纵马上去,伸手牵住了缰绳,见驴子屁

股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话声未毕,只听得飕的一

声,驴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

间,已从坟里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不敢轻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拿

出一条驴子尾巴,晃了两晃,说道:“驴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

它割下来了。”

张召重见这人满腮胡子,疯疯癫癫,不知是甚么路道,于是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

旁掠过,右手挥掌向他肩头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已把驴尾夺过,见驴尾上果然沾有

污泥,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只见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

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回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张召重又惊又

怒,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甚么

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

驴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毛驴向前奔出。张召重拔步赶去,突听呼的一声响,

风声劲急,有暗器掷来,当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蓝宝石顶

子,更是怒不可遏,便这么一阻,驴子已经远去,当即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他后心掷去。

那人却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听当的一声,石子打在一件

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不绝,便似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

哟,打死我的铁锅啦,不得了,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人却去得远了。隔了

良久,张召重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鬼

地方真是邪门,甚么怪物都有。”四人驱马急驰,中途睡了两个时辰,翌日一早赶到了迷城

之外,虽见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到了白

玉峰前,抬头便见到陈家洛挖的洞穴。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

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

室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馥郁,麝香无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他思潮

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

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忽听得香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喜悦之

情,寻思:“她身处险地,却如此安心,那是甚么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

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心头萦

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

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霍青桐忧急担

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

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

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

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做甚

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

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温柔聪明,对我又如此

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

爱,实在难分轻重。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

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装

的李沅芷一番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

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

甚么分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

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想到这里,矍然心

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月光缓缓

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说:“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他

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良久,良久,眼见月光隐去,眼见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

了。香香公主打了个呵欠醒来,睁开一半眼睛向着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脸色就像一朵初放

的小花。她缓缓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听得外面甬道上隐隐传来几个人的脚步

之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会有人行走?难道真的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

相距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的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寒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

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奔到大殿,陈家洛捡起三柄玉剑,每

人手中拿了一把,低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时脚步声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处,不敢

稍动。只见火光闪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手执火把,却是张召重与顾金标。

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张召重等四人兵刃脱手飞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人

虽仍在手,镖囊中的十二只钢镖却激射出去。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惊惶

失措之际,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将出来,拍拍两剑,已把张顾两人手中火把打

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张召重双掌护身,返身奔出。关东三魔随后跟出,只听砰的一声,

又是一声“啊唷”,不知谁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头。

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醒

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走完,只听得叽叽之声,接着蓬的一声大响,石门已给关

上。陈家洛飞身扑到,终于迟了一步,石门后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哪里还拉得开来?霍青

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陈家洛回过身来,捡了一块木材点燃,但见石门上刀劈斧砍之痕累

累,尽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挣扎的遗迹。霍青桐惨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着她手道:

“姊姊,别怕!”陈家洛强自笑道:“我们三人毕命于此,也真奇怪得紧。”不知何故,心

中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竟有如释重负之意,拾起地下的一个骷髅头骨,说道:“老兄,老

兄,你多了三个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霍青桐向两人白了一眼,隔了

半晌,说道:“咱们回去玉室,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三人回归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祷,

然后拿出地图来反复审视,苦苦思索。陈家洛知道处此绝境,若能脱身,不是来了外援,就

是张召重等改变心思,进来捉拿自己。但这地方如此隐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张召重等适才

受了这般大惊吓,十九不敢再进来冒险。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陈家洛道:“你唱

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声唱了起来。霍青桐似乎全没听到她的歌声。双手捧住了头,

皱着眉头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会,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儿吧!”站起身

来,走到白玉床边,对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对不住啦,请你挪一挪,让点地方出来,

给我姊姊休息!”轻轻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床角,忽然“咦”了一声,捡起一卷东西,

道:“这是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册子,年深日久,几已变成了

黑色,在阳光下一照,见册中写满了字迹,都是古回文。羊皮虽黑,但文字更黑,仍历历可

辨。霍青桐翻几页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说道:“是这女子临死前用血写的,她叫玛米

儿。”陈家洛道:“玛米儿?”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想来她活着的时候生

得很美。”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细看地图。陈家洛道:“难道地图上画着另有出路?”

霍青桐道:“似乎甚么地方有个秘密通道,不过我就是想不通。”陈家洛叹了一口气,对香

香公主道:“你把这玛米儿姑娘的绝命书译给我听,好么?”香香公主点点头,轻轻念了起

来:“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众卫士和伊斯兰的勇士们都死了。我的阿里

已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玛米儿也要去了。我把我们的事写在这里,让真主的儿子们将来知

道,不管是胜或败,我们伊斯兰的勇士们战斗到底,永不屈服!”陈家洛道:“原来这位姑

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继续念道:“暴君隆阿欺压了我们四十年。这四十年

中,他征了千万百姓来给他造了这座迷城,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这些百姓都给他杀了。他

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斯兰教徒养十头羊,每年要给他四头,养五头骆

驼,每年要给他两头。我们一年比一年穷了。哪一家有美丽的姑娘,就给他拉进迷城中去。

进了迷城之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我们是伊斯兰教的英雄儿女,能受这些异教徒的欺压

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的战士曾五次攻打迷城,总是因为不识路径,走不出来。

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却不知使甚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于给

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陈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点点头,接着念下去:“这一

年,我刚十八岁,我爸爸妈妈都给桑拉巴手下的人杀了,我哥哥做了伊斯兰教徒的族长。春

天,我遇见了阿里。他是我族里的英雄。他杀死过三头老虎,群狼见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

顶上的兀鹰吓得不敢下来。他抵得过十个好汉,不,抵得过一百个。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样温

柔,他的身体像鲜花那样美丽,可是他的威武却像沙漠中刮的大风……”陈家洛笑道:“这

位姑娘喜欢夸大,把她意中人说得这么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严,道:“为甚么说她夸

大?难道世界上没这样的人么?”又念下去:

“阿里来到我们帐里,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汉人写的书,他说他想了

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没有刀剑,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们打死。于是他招了五

百个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给他们,他们又练了一年。这时我已经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

眼见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鲜血,是我的容貌。他对我说,他一见了我,

就知道这次一定能够打胜。他们练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径,更加不知道神峰里的

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没有法子。因为外面的人一走进迷城,就给他们杀

了。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大伙儿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没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

敢,进不了迷城,总是一场空。“我说:‘哥哥啊,让我去吧!’他们知道我说的是甚么意

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泪来。于是我带了一百头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

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献给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顺从他。他很喜欢我,我要甚

么就给我甚么。”陈家洛听到这里,对这位古代姑娘不禁肃然起敬。心想她以一个十八岁的

姑娘,竟能牺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牺牲宝贵的爱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听香香公

主又念道:“起初,桑拉巴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但是他越来越喜欢我了。我每天想念我们

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见我一天

一天的憔悴瘦弱,问我要甚么。我说要到各处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

七个白天不跟他说话,有七个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带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

带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处玩,后来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条道路都记得清清

楚楚,最后,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处来去,不会迷路了。

“这花了大半年时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烦,可是我还没知道神峰的秘

密,后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孽种。他很喜欢,我却恨得每天哭泣。他问我

要甚么,我说:‘我给你怀了孩子,但是你一点也不爱我。’他说:‘我不爱你?你要甚么

东西,难道我不肯给你么?你要大海底下的红珊瑚呢,还是南方的蓝宝石?’我说:‘人家

说,你有一座翡翠池,美丽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他的脸苍

白了,声音颤抖了,问我是谁说的。我骗他说我做了个梦,是神仙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过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偷偷的说,桑拉巴从来不准谁看到,连说也不

许说。他说:‘去洗澡是可以的,不过谁见到这池子之后,就得舌头割掉,以免把秘密说了

出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他求我别去,我一定要去。我说:‘你心里一定以为我很

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丑了。’终于他带我去了。“到这翡翠池,要从神峰的

宫殿里经过。我身上带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为宫里到处都有凶恶的卫士守

卫,翡翠池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小刀给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这样,我知道了磁山

的秘密。我洗了澡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丽些,不过他是更爱我了。但他还是割去了

我的舌头,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没法去告诉哥哥和阿里。“我日日夜夜向

真主祈祷,真主终于听见了他可怜女儿的声音。真主赐给了我聪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

剑,佩在身上从不离开。这柄短剑有两层鞘子,里面一层鞘子就像是一把剑一般。我向他讨

了来。我画了一张迷城的地图,把进出的通道仔仔细细的画在上面,我把地图封在一颗蜡丸

里,藏在第二层剑鞘里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个月,他带我出去打猎。我乘没人见到,就

把短剑丢在迷城外面的腾博湖里。我回来之后,放了许多鹰出去,在鹰脚上都写上了‘腾博

湖’的名字。”霍青桐撇下地图,凝神听妹子译读古册:“有几头鹰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

来,他们见到‘腾博湖’的名字,心想腾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几岁的孩儿也都知道,所以也

不起疑心。我知道这许多鹰中,一定会有一两头给我们族里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会到腾

博湖中去仔细找寻,就会知道迷城的路径。

“唉,哪知道他们虽然找到了短剑,却查不出剑中的秘密,不知道剑鞘中另有剑鞘。哥

哥和阿里说,我送这把剑出来,定是叫他们进攻,去杀暴君桑拉巴。他们就攻了进来。大部

分勇士都迷了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哥哥,

就这样迷失了。阿里和其余勇士捉到了一个桑拉巴的手下,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峰。在大

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剑来杀他们。然而阿里和他的勇

士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仍是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桑拉巴见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

阿里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玉室来,想带我从翡翠池旁逃出去……”霍青桐跳了起来,叫

道:“啊,他们从翡翠池旁逃出去。”香香公主念道:“阿里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忍不

住就扑上去。我们抱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没了舌头,不能还叫他,可是

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恶的桑拉巴,比一千个魔鬼还要坏一万倍的桑拉

巴,突然从后面一斧……”香香公主念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尖叫一声,把羊皮古册丢在床

上,满脸惊惧之色。

霍青桐轻轻拍她肩头,捡起古册,继续译念下去:“……从后面一斧,将我的阿里的头

砍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在我身上。桑拉巴从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里,叫道:‘咱们快

走!’我举起那个孽种,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鲜血堆里。桑拉巴见我摔死了自

己的儿子,惊得呆了,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来路

冲了出去。“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们

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能再来欺压我们伊斯兰教徒。他儿子给我摔死了,他的

后代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后代了。以后我们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过活,年

轻姑娘可以躺在他心爱的人怀里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已打败了暴君。

暴君的堡垒造得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愿真神安拉佑护我们的人民。”霍青桐念到最

后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人深为玛米儿的勇敢和贞烈所感动,很久说不出话来。香香

公主眼中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开自己像心肝一样的

人,她愿意舌头给割掉,还亲手摔死自己的儿子……”陈家洛斗然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

想:“比起这位古代的姑娘来,我实是可耻极矣。我身系汉家光复大业的成败,心中所想的

却只是一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如何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却在为爱姊姊还是爱妹妹而

纠缠不清……我曾逞血气之勇,亲送喀丝丽到清兵营中,全不想万一失手,岂非误了光复大

事?现今又陷身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对得起红花会数万弟兄,怎对得起天下在

鞑子铁蹄下受苦受难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难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香香公主见他神色

有异,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陈家洛手一格,推开了手帕。香香公主见他忽现厌恶之

色,不禁错愕,陈家洛一定神,登时心软,接过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复大业成功

之前,我决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她两姊妹从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

子。”拔出短剑,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立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烦恼一扫而空。香香公主见

他脸有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霍青桐却如不闻不见,她又再细看地图,揣摸古册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

遗书中说,桑拉巴来到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玉室已是尽头,再无通

路……后来桑拉巴并没逃出去,仍然从原路杀回。想来他有异常勇力,伊斯兰勇士们挡他不

住,被他冲出大门,把伊斯兰战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有通

道通到池边……”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这

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于是点起火

把,在玉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无发见。霍青桐查察玉床,也不见有

何异状。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

道?”伸手在圆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纹丝不动,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依他力

气,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这一抬之下也必稍动,但看那石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

拉,桌脚始终便如钉牢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登时凉了,原来圆桌

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抬不动了。三人劳顿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

饿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干粮,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光渐

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

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

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

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不动了。陈家洛和霍青桐一齐使

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

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

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

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翡

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三人见了这

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霍青桐笑道:“喀丝丽,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

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

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头对陈家洛道:“你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

己不美。”陈家洛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摇摇头。霍

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更无纤毫苔泥,

原来圆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了个饱,只见

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

水,不肯离开。霍青桐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家洛道:“咱们

先把玛米儿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

和她葬在一起。”陈家洛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遗骨。”三人重回到玉

室,捡起骸骨,只见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

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用朱漆写着密密的汉字。陈家

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翻简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

子》。他初时还道是甚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颇感失望。香香公主

问道:“那是甚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甚么

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

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

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些甚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

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道:“那是甚么意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

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庄

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

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香香

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

之神骏,不禁恻然。霍青桐忽问:“那篇《庄子》说些甚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

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

拍,举动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临敌杀人

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

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

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

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

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一动,就把

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甚么。陈

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不出来。两人不放心了,一同进

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神智胡涂了,叫

道:“你干么呀?”陈家洛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

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霍青桐听他

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别怕,他

没事,咱们在外面等他吧!”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里面干甚么

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

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姊姊,你怎么不也去

练?”霍青桐道:“竹简上的汉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说,他练的武功很高深,我还不能

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么?”香香公主道:

“大殿上那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高深武功,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后,就空手和桑拉巴

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几招

最厉害的杀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香香公主道:“唉,这许多人都很勇

敢……啊哟,他学来干甚么呢?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吗?”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

人,不会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妙之处。”香香公主微微一笑,

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湖水,忽道:“姊姊,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

桐笑道:“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着清凉的

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住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

动,满脸晕红,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等了良久,陈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

脚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着了。

第十八回 驱驴有术居奇货 除恶无方从佳人

余鱼同和李沅芷一起出来寻访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们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

片深情,数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痴,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开她,甚么原

因可也说不上来。一路上李沅芷有说有笑,他却总是冷冷的。李沅芷恼了,一天早晨,偷偷

躲在一个沙丘后面,瞧他是否着急。哪知他见她不在,叫了几声没听得答应,就径自向前走

了。李沅芷气苦之极,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场,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鱼同淡淡的道:“啊,

你在后面,我还道你先走了呢!”饶是李沅芷机变百出,对这心如木石之人却是束手无策。

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没路可走之时,我就一剑抹了脖子。”行到中午,忽见迎面沙

漠中一跛一拐的来了一头瘦小驴子,驴上骑着一人,一颠一颠的似在瞌睡。走到近处,见那

人穿的是回人装束,背上负了一只大铁锅,右手拿了一条驴子尾巴,小驴臀上却没尾巴,驴

头上竟戴了一顶清兵骁骑营军官的官帽,蓝宝石顶子换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岁年

纪,颏下一丛大胡子,见了二人眉花眼笑,和蔼可亲。余鱼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

播,回人无人不知,便勒马问道:“请问大叔,可见到翠羽黄衫么?”却担心他不懂汉语。

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汉语问道:“你们找她干么呀?”余鱼同道:“有几个坏人来害她。

我们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见着她,给带个讯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样的坏

人?”李沅芷道:“一个大汉手里拿个独脚铜人,另一个拿柄虎叉,第三个蒙古人打扮。”

那人点头道:“这三个人确是坏蛋,他们想吃我的毛驴,反给我抢来了这顶帽子。”余李两

人对望了一眼。余鱼同道:“他们还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这个戴官帽的了,你们是

谁呀?”余鱼同道:“我们是木卓伦老英雄的朋友。这几个坏蛋在哪里?可别让他们撞着翠

羽黄衫。”那人道:“听说霍青桐这小妮子很不错哪。要是四个坏蛋吃不到我毛驴,肚子饿

了,把这大姑娘烤来吃了,可不妙啦!”李沅芷心想关东三魔是有勇无谋之辈,一个清军军

官,更加不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结束了他们,教这瞧不起人的余师母佩服我的

手段,于是问道:“他们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给你一锭银子。”那人道:“银子倒不用,

不过得问问毛驴肯不肯去。”把嘴凑在驴子耳边,叽哩咕噜的说一阵子话,然后把耳朵凑在

驴子口上,似乎用心倾听,连连点头。二人见他装模作样,疯疯癫癫,不由得好笑。那人听

了一会,皱起眉头说道:“这驴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们的坐骑,

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没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鱼同一惊:“这人行为奇特,说话皮里阳

秋,骂尽了世上趋炎附势的暴发小人,难道竟是一位风尘异人?”李沅芷瞧他的驴子又破又

瘦,一身污泥,居然还摆架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横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

毛驴就和你们的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伦所赠骏马,和这头破腿小驴自有云泥

之别。李沅芷道:“好呀,我们赢了之后,你可得带我们去找那三个坏蛋。”那人道:“是

四个坏蛋。要是你们输了呢?”李沅芷道:“随你说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这头毛驴

洗得干干净净,让它出出风头。”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这样。咱们怎样个比法?”那

人道:“你爱怎样比,由你说便是。”李沅芷见他说话十拿九稳,似乎必胜无疑,倒生了一

点疑虑,心想:“难道这头跛脚驴子当真跑得很快?”灵机一动,道:“你手里拿着的是甚

么呀?”那人把驴子尾巴一晃,道:“毛驴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

所以不要了。”余鱼同听他语带机锋,含意深远,更加不敢轻忽,向李沅芷使个眼色,要她

留神。李沅芷道:“你给我瞧瞧。”那人把驴尾掷了过来,李沅芷伸手接住,随手玩弄,一

指远处一个小沙丘,道:“咱们从这里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驴子先到是你胜,我的马先到是

我胜。”那人道:“不错,驴子先到是我胜,马先到是你胜。”李沅芷对余鱼同道:“你先

到那边,给我们作公证!”余鱼同道:“好!”拍马去了。李沅芷道:“走吧!”语声方

毕,猛抽一鞭,纵马直驰,奔了数十丈,回头一望,见那毛驴一跛一拐,远远落在后面。她

哈哈大笑,加紧驰骤,突然之间,一团黑影从身旁掠过,定睛看时,竟是那人把驴子负在肩

头,放开大步,向前飞奔。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坐鞍不稳,跌下马来,疾忙催马急追。

但那人奔跑如风驰电掣一般,始终抢在马头之前。不到片刻,两人奔到沙丘,终于是骑人的

驴比人骑的马抢先了丈余。李沅芷把手中驴尾用力向后掷出,叫道:“马先到啦!”那人和

余鱼同愕然相顾,明明是驴子先到,怎么她反说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们说好

的:驴子先到我胜,马先到你胜,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着在风中飞扬的秀发,说道:

“不错。”那人道:“咱们并没说一定得人骑驴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错。”那人

道:“不管是人骑驴,还是驴骑人,总之是驴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驴做了

官,可就骑在人头上啦。”

李沅芷:“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你胜,马先到我胜,是不是?”那人道:“对啦!”

李沅芷道:“咱们并没说,到了一点儿驴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道:“这我

可胡涂啦,甚么叫做‘到了一点儿驴子’?”李沅芷指着那条被她远远掷在后面的驴尾巴,

道:“我的马整个儿到了,你的驴子可只到了一点儿,它的尾巴还没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说道:“对啦,对啦!是你赢了,我领你们去找那四个坏蛋去

吧。”过去拾起驴尾,对驴子道:“笨驴啊,你别以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

家可没忘记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纵身骑上驴背,道:“笨驴啊,你骑在人头上

骑不了多久,人又来骑你啦!”余鱼同见那驴子虽只几十斤重,就如一头大狗一般,但负在

肩头而跑得疾逾奔马,却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礼,说道:“我这个师妹很是顽

皮,老前辈别跟她一般见识。请你指点路径,待晚辈们去找便是,可不敢劳功你老大驾。”

那人笑道:“我输了,怎么能赖?”转过驴头,叫道:“跟我来吧!”余鱼同见他肯一同前

去,心中大喜。他知关东三魔武功惊人,和自己又结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实是一

桩祸事,有这个大胡子回人相助,那就不怕了。三人并辔缓缓而行。余鱼同请教他姓名,那

人微笑不答,不住疯疯癫癫的说笑话,可是妙语如珠,庄谐并作,或讽或嘲,连李沅芷也不

禁暗自钦佩。

跛脚驴子走得极慢,行了半日,不过走了三十里路,只听后面鸾铃响处,徐天宏和周绮

赶了上来。余鱼同给他们引见道:“这位是骑驴大侠,他老人家带我们去找关东三魔。”徐

天宏听他说得恭敬。忙下马行礼。那人也不回礼,笑道:“你老婆该多歇歇了,干么还这般

辛苦赶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绮却面上一红,扬鞭催马,向前疾奔。

那人熟识大漠中道路,傍晚时分领他们到了一个小镇。将走近时,只见鸡飞狗走,尘扬

土起,原来一大队清兵刚刚开到,众回人拖儿携女,四下逃窜。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

歼,少数的残余也都已被围,怎么这里又有清兵?”说话之间,迎面奔来二十余个回民,后

面有十余名清兵大声吆喝,执刀追来。那些回民突然见到骑驴的大胡子,大喜过望,连叫:

“纳斯尔丁·阿凡提,快救我们!”徐天宏等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听见他们不住叫“纳斯

尔丁·阿凡提”,想来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驴缰,向大漠中

奔去,众回人和清兵随后跟来。

奔了一段路,距小镇渐远,几名回人妇女落了后,被清兵拿住。周绮忍耐不住,拔刀勒

马,转身砍去,呼呼两刀,将一名清兵的脑袋削去了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围了上来。徐天

宏、余鱼同、李沅芷一齐回身杀到。周绮突然胸口作恶,眼前金星乱舞。一名清兵见她忽尔

收刀抚胸,扑上来想擒拿,周绮“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没头没脑都吐在那清兵脸上。只

见他伸手在脸上乱抹,周绮随手一刀将他砍死,不觉手足酸软,身子晃了几晃。徐天宏忙抢

过扶住,惊问:“怎么?”这时余鱼同和李沅芷已各杀了两三名清兵。其余的发一声喊,转

头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铁锅提在手中,伸手一挥,罩在一名清兵头上,叫道:“锅底一个臭

冬瓜!”李沅芷挺剑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开,登时了帐。阿凡提提起铁锅,

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着一剑。也不知他用甚么手法,铁锅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

开。他锅子一罩,李沅芷跟上一剑,片刻之间,两人把十多名清兵杀得干干净净。李沅芷高

兴异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锅子真好。”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鱼同见李沅芷杀了许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满清提督,她却毫无顾忌的大杀清

兵。那么她的的确确是决意跟着我了。”心中一阵为难,不禁长叹一声。

这时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问他大队官兵从何而来。那清兵跪地求饶,结结巴巴的

半天才说清楚。原来他们是从东部开到的援军,听说兆惠大军兵败,正兼程赴援。徐天宏从

回民中挑了两名精壮汉子,请他们立即到叶尔羌城外去向木卓伦报信,以便布置应敌,两名

回人答应着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脚,喝道:“滚你的吧!”那清兵没命的狂奔

而去。

徐天宏回顾爱妻,见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刚才何以忽然发晕,问道:“甚么地方不舒

服?”周绮脸上一阵晕红,转过了头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会

欢喜得打转,可是吃饭的公牛哪,却还在那儿东问西问。”徐天宏大喜,满脸堆欢,笑问:

“老前辈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驴子却知

道了。”众人哈哈大笑,上马绕过小镇而行。

到得傍晚,众人扎了帐篷休息。徐天宏悄问妻子:“有几个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绮

笑道:“你这笨牛怎会知道。”过了一会,道:“咱们要是生个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妈妈

一定乐坏啦。可别像你这般刁钻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后可得小心,别再动刀动枪

啦。”周绮点头道:“嗯,刚才杀了个官兵,血腥气一冲,就忍不住要呕,真受罪。”第二

天早晨,阿凡提对徐天宏道:“过去三十里路,就到我家。我有一个很美的老婆在那

里……”李沅芷插嘴道:“真的么?那我一定要去见见。她怎么会喜欢你这大胡子?”阿凡

提笑道:“哈哈,那是秘密。”对徐天宏道:“你老婆骑了马跑来跑去,拳打脚踢,对肚里

那头小牛只怕不好,还是在我家里休息,等咱们找到那几个坏蛋,干掉之后,再回来接

她。”徐天宏连声道谢。周绮本来不愿,但想到自己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怀

的孩子将来要继承周家的香烟,也就答应了。到了镇上,阿凡提把众人引到家里,他提起锅

子,当当当一阵敲。内堂里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肤又白又嫩,见

了阿凡提,欢喜得甚么似的,口中却不断咒骂:“你这大胡子,滚到哪里去啦?到这时候才

回家,你还记得我么?”阿凡提笑道:“快别吵,这我可不是回来了么?拿点东西出来吃

啊,你的大胡子饿坏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着这样好看的脸,还不饱么?”阿凡

提道:“你说得很对,你的美貌脸蛋儿是小菜,但要是有点面饼甚么的,就着这小菜来吃,

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道:“我可不许你再出去了。”转身入内,

搬出来许多面饼、西瓜、蜜糖、羊肉飨客。李沅芷虽不懂他们夫妇说些甚么,但见他们打情

骂俏,亲爱异常,心中一阵凄苦。正吃之间,外面声音喧哗,进来一群回人,七张八嘴的对

阿凡提申诉纠纷争执。阿凡提又说又笑的给他们排解了,众人都满意而出。人刚走完,又进

来两人,一个是童子,一个是脚夫。那童子道:“纳斯尔丁,胡老爷说,你借去的那只锅子

该还他啦。”阿凡提向周绮瞧了一眼,笑道:“你去对胡老爷说,他的锅子怀了孕,就要生

小锅啦,现下不能多动。”那童子一呆,转身去了。阿凡提转头问那脚夫:“你找我甚么

事?”那脚夫道:“去年我在镇上客店里吃了一只鸡,临走时要掌柜结帐。掌柜说:‘下次

再算吧,不用急。’我想这人倒很好,便道了谢上路了。过了两个月我去还帐,他扳着手

指,嘴里唠唠叨叨的,好似这笔帐有多难算似的。我说:‘你那只鸡到底值多少钱,你说好

啦!’掌柜摆摆手,叫我别打扰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只鸡吗,就算是最大的肥鸡,也不过一百铜钱!”那脚夫

道:“我本来也这么想,哪知掌柜又算了半天,说道:‘十二两银子!’”阿凡提的妻子拍

手惊叫:“啊哟,一只鸡哪有这么贵?十二两银子好买几百只鸡啦。”那脚夫道:“是呀,

我也这么说。那掌柜说:‘一点儿没错,你倒算算看,要是你不吃掉我的鸡,这鸡该下多少

蛋?这些蛋会孵成多少小鸡?小鸡长大了,又会下多少蛋?……’他越算越多,说道:‘十

二两银子还是便宜的啦!’我当然不肯给,他就拉我到财主胡老爷那里去评理。胡老爷听了

掌柜的话,说很有道理,叫我快还。他说要是不快还帐哪,那些蛋再孵成小鸡,我可不得了

哪。纳斯尔丁,你倒给我评评这个理看……”说到这里,刚出去的童子又回来说道:“胡老

爷说,锅子会怀甚么孩子?他不相信,叫你快把铁锅还给他!”阿凡提到厨房里拿了一只小

铁锅出来,交给童子道:“这明明是锅子的儿子,你拿去给胡老爷吧。”那童子将信将疑,

拿了铁锅去。阿凡提对那脚夫道:“你要胡老爷当众评理。”脚夫道:“要是我输了,岂不

是反要赔二十四两银子?”阿凡提道:“别怕,输不了。”过了半个时辰,那脚夫进来道:

“纳斯尔丁大叔,胡老爷已招集了大伙在评理啦,请你快去。”阿凡提道:“我在这里有

事,过一会再来。”坐着和妻子说笑,跟众人聊天。那脚夫很是焦急,接连奔进来催了几

次,阿凡提才慢条斯理的去了。徐天宏等都跟着去看热闹,只见市集上聚着七八百人,一个

穿花绸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间,料来就是胡老爷了。这时众人等着阿凡提,已很心焦。胡老

爷叫道:“阿凡提,这脚夫说你来帮他说话,怎么这时候才来?”阿凡提施礼问安,笑道:

“对不起,因为有一件要紧事,所以来迟了。”胡老爷说:“难道还有比评理更要紧的事

么?”阿凡提道:“当然啦,你瞧,我明天要种麦子啦,可是麦种还没炒熟下肚呢,这怎么

行?我炒了三斗麦种,吃了老半天才吃完,因此耽搁啦。”说着连连施礼。胡老爷和客店掌

柜同时叫了起来:“真是胡说八道,把麦种吃了,怎么还能下种?你这疯子,还来帮人家说

话。”旁听的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阿凡提却只摸着大胡子,笑眯眯的不作声。过了一阵,嘈

杂之声渐息,阿凡提道:“你说吃下去的麦子不能下种,那么脚夫吃下去的鸡,怎么还能下

蛋?”众人一想,都叫了起来:“不错,不错,吃下去的鸡怎么还能下蛋?”大家高声欢

呼,把阿凡提抬了起来。胡老爷见众意如此,只得宣布:“脚夫吃了客店掌柜一只鸡,应该

还一百铜钱。”那脚夫欢天喜地的把一串铜钱交给掌柜,笑道:“以后可再也不敢吃你的鸡

啦。”掌柜收了,一言不发就走。众回人笑骂,有些孩子往他背上丢石块。

胡老爷走到阿凡提面前,道:“我借给你的锅子生了个孩子,那很好。甚么时候再生第

二胎哪?”阿凡提愁眉苦脸的道:“胡老爷,你的锅死啦。”胡老爷怒道:“锅子怎么会

死?”阿凡提道:“锅子会生孩子,当然会死。”胡老爷叫道:“你这骗子,借了我铁锅想

赖。”阿凡提也叫道:“好吧,大家评评理。”胡老爷想起贪便宜收了他的小铁锅,这时张

扬开来大失面子,真是哑子吃黄莲,说不出的苦,连连摆手,挤在人丛中走了。阿凡提骗倒

了平时专门欺压穷人的财主胡老爷,得意非凡,仰天大笑。忽然后面一个声音叫道:“大胡

子,又做甚么傻事啦?”阿凡提回头一看,见是天池怪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一回一

汉,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为尽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之事,两人素来交好。阿凡提一把拉

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你这老家伙来啦,快到我家里看我老婆去。”袁士霄笑道:

“你老婆有甚么了不起,成日猴子献宝似的……”话未说完,徐天宏与余鱼同已抢上来拜

见。袁士霄道:“罢了,罢了,我又不是你们师父,磕甚么头?家洛呢?”徐天宏道:“总

舵主比我们先走一步……呀,陈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来啦!”转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后的天山双

鹰施礼,见关明梅牵着陈家洛乘坐的白马,心中一惊,问道:“这马老前辈从哪里见到

的?”关明梅道:“我见过你们总舵主骑这马,所以认得,刚才见它有沙漠里乱奔乱闯,我

们三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住了。”徐天宏大惊,说道:“难道总舵主遇险?咱们快去救。”

众人齐到阿凡提家里,饱餐之后,与周绮作别。徐天宏、周绮夫妇成亲以来首次分别,自是

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见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门,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闹。阿凡提笑

嘻嘻的安慰,说道:“我找了一位太太来陪你。她跟你一样年轻美貌,肚里又怀了个孩子,

那是一共有两个人陪你啦。胜于我一个大胡子。”她只是哭闹下停,叫道:“我不许你大胡

子走,不许你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你要留住我的胡子?好!”突然拔下十几根胡

子,塞在她的手里,夺门而出。阿凡提骑了这头大狗似的驴子,双脚几乎可以碰到地面,远

远望去,驴子就如生了六条腿一般。袁士霄道:“大胡子,你骑的是甚么呀?是老鼠呢还是

猫?”阿凡提道:“老鼠哪有这么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一头大老鼠。”徐天宏和

余鱼同听着二人说笑,心中挂念陈家洛,说甚么也笑不出来。李沅芷骑了骆冰的白马,放松

缰绳,由它在前领路。阿凡提的驴子实在走得太慢,行到傍晚,不过走了三十多里路,大家

都急了。徐天宏对阿凡提道:“老前辈,我们总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难,我们想先走一步。”

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镇上,我另买一头中用些的驴子就是。这头笨驴不中用,

它偏偏还自以为了不起。”催驴赶上,与李沅芷并辔而行。白马比毛驴高出一半,阿凡提仰

头问李沅芷道:“大姑娘,你为甚么整天不高兴呀?”李沅芷忽然想起,这位怪侠虽然假作

痴呆,其实聪明绝伦,回人有甚么为难之事,向他请教,立即应手而解,便道:“胡子叔

叔,对付不识好歹的人,你有甚么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铁锅往他头上一罩,你就一

剑。”李沅芷摇头道:“不成,比如说他是你很……很亲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发

驴子脾气。”阿凡提一扯胡子,已了然于胸,笑道:“我天天骑驴子,对付笨驴的倔脾气,

倒很有几下子。不过这法子可不能随便教你。”

李沅芷柔声道:“胡子叔叔,要怎样才能教呀?”阿凡提道:“咱们还得打个赌,你赢

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们再来赛跑。”阿凡提道:“赌别的吧,赛跑你准

输。”取出驴尾来一晃,道:“我不会再上你当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试试。”阿凡

提道:“好,瞧你又有甚么鬼门道。”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市镇道:“谁先到第一间屋子谁

赢!”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你又输了!”双腿微微一挟,一提缰,那白马如箭离

弦,腾空窜出。

阿凡提负起驴子,发足追来。这白马是数世一见的神驹,这一发力奔驰,直如雷轰电掣

一般,他如何追赶得上?还没追得一半路,白马已奔到市镇。阿凡提放下驴子,呵呵大笑

道:“又上了这小妮子的当。我虽知这是匹好马,哪想得到竟有这么快。”徐天宏等见他如

此武功,尽皆惊佩,一头几十斤的小驴负在背上并不为奇,奇的是他脚下竟如此神速,若非

这匹宝马,寻常坐骑非给他追上不可。

穿过市镇,行不多时,蓦地里白马一阵长嘶,腾跃狂奔。李沅芷大惊勒缰,竟然约束不

住。众人见白马发狂,都吃了一惊,散开了追赶拦截。只见白马直向大漠中急冲,奔到几个

人面前,陡然停住,李沅芷下马与他们说话。远远望去,那些是甚么人却瞧不清楚。突然那

白马又回头驰来,奔到半途,徐天宏与余鱼同认出马上之人已换了骆冰,心中大喜,忙迎上

去。双方走近,见后面是文泰来、卫春华、章进、心砚四人,最后一人白发苍苍,背负长

剑,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询问,竟是武当派前辈绵里针陆菲青。原来那白马恋主,又有

灵性,远远望见骆冰,就没命的奔去。余鱼同抢到陆菲青跟前,双膝跪下,叫了声:“师

叔!”伏地大哭。陆菲青伸手扶起,泪水也不禁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呜咽道:“我得知你师

父的噩耗之后,连日连夜赶来,途中与文四爷他们遇上,他们也正在追捕这奸贼……你放

心,咱爷儿俩定要给你师父报仇!”当下双方厮见了。文泰来等都挂虑陈家洛的安危。

众人到市镇打尖,阿凡提去买驴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选了

一头高头健驴,身高几有原来那头没尾驴的两倍。阿凡提把没尾驴折价让给了驴贩,笑道:

“官帽害死了这笨驴,可不能让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烂。李沅芷等他

付了银两,替他牵过驴子,笑吟吟的和他并肩而行。阿凡提道:“我从前养了一头毛驴,那

脾气真是倔得吓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着呢,这家伙又给你打个圈儿。有一天

呀,我要它拉了车儿上磨坊去,就只这么几十步了,哪知忽然说甚么也不肯走啦。越是赶,

越是后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亲爷爷亲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么办?”李沅

芷知他在妙语点化,当下用心倾听,不敢嬉笑,道:“你老人家总有法子。”阿凡提笑道:

“好呀,大姑娘想女婿,甚么也肯,本来叫我胡子叔叔,现今可叫‘你老人家’啦!”李沅

芷脸一红,道:“我是说你的驴子呀!”

阿凡提道:“不错,不错。后来我一想,成啦!我拉这笨驴转了个身,磨坊在东,我让

驴子朝着西边,然后使劲的赶,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这可到了磨坊啦。”李

沅芷喃喃自语:“你要它往东,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它往西。”阿凡提一竖拇指,

道:“不错,就是这么办。后来哪,我又想出了一个法儿。”李沅芷忙问:“甚么?”阿凡

提道:“我在鞭子上挂了一个胡萝卜,伸在笨驴前面。笨驴想吃胡萝卜,不住向前走,一直

走了几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这才把胡萝卜给它吃。”李沅芷立时领悟,笑道:

“多谢你老人家指教。”阿凡提笑道:“现下你去找你的胡萝卜吧!”

李沅芷寻思:“余师哥最想得到的,是甚么东西?刚才他见到我师父,哭成这个样子,

那么对他最要紧的,莫过于杀张召重给马师伯报仇了。这么说来,得想法子去杀张召重。”

转念一想:“张召重武艺高强,我又怎杀得了他?再说,就算杀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

不会像驴子望着胡萝卜那样,一路追个不停。”又想:“我小时候见到佣人的儿子玩泥娃

娃,哭着要,他不肯给,我偏偏一定要。这胡子叔叔说得不错,我越是对他好,他越是避开

我。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觉得我好时,再让他来尝尝苦苦求人的滋味。驱赶倔脾气

的笨驴,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对余鱼同不理不睬起来。骆冰与

徐天宏冷眼旁观,都觉奇怪。阿凡提只是拉着大胡子微笑。

阿凡提换了脚力,行得快了数倍,一行人蹄踏黄沙,途随白马,来到白玉峰前。那白马

对狼群犹有余怖,到了进入古城的歧道处,就停步不前了。骆冰一再驱赶,白马无论如何不

肯再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队曾聚在这里,咱们循着狼粪一路寻进去吧。”众人见

到狼粪甚多,想到陈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骆冰下了白马,与文泰来共乘一骑。曲曲

折折的走了半天,忽听得脚步声响,歧路上转出四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张召重。徐天宏一

声唿哨,连同卫春华、章进、心砚一齐散开,往四人后路抄去。张召重斗见群雄,一惊非

小,尤其看到师兄陆菲青,登时脸色苍白,额上冷汗直冒。余鱼同手挥金笛,便要扑上去拚

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轻轻一拉,余鱼同身不由主的退回。袁士霄指着张召重骂道:

“前几天和你相遇,还道你是武当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个无恶不作的匪类,连自己师兄

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给我自己了断吧。”

张召重见对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拚,必无幸

理,当下硬起头皮,道:“我这边只有四人,你们依多为胜,张某死在此地,又何足为

耻?”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敌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们四人齐上,我一人可

对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帮,那也成了。”哼了一声,说道:“要杀你这恶徒,也用得着依

多取胜?你们四人一齐上来,我只和这大胡子兄弟两人接着。你们四个家伙只要能和我们两

人打个平手,就放你走路。”张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见他面容黝黑,一丛大胡子遮住了

半边脸,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缝,不似身怀绝技的高人,心想:“这姓袁的确是武功惊人,

远胜于我,难道这大胡子回人也厉害之极?关东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这姓袁的打成

平手,余下两人对付这个回子,想来也行了。”身处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异言,便道:

“那么我们就试一试,请袁……袁大侠手下容情。”袁士霄厉声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

的。”转头对阿凡提道:“大胡子,在这许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儿俩可别出丑了。”阿凡提

道:“我乡下佬见官,有点儿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没见他抬腿动足,已下了驴

子。张召重见他身法,蓦地想起,原来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抢他帽子的怪人,不觉凛然一惊。

袁士霄叫道:“都上来吧。用心打,别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儿手下可跑不了。”哈合台走上

一步,对袁士霄说:“袁大侠于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们万万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再

说,我们跟这姓张的也只相会,并无交情,犯不上为他助拳。”他见张召重行为卑鄙,早就

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众敌,再要出言损他,未免有讨好对方、自图免祸之嫌,是

以只说到此处为止。三魔并排站在一旁,竟是摆明了置身事外。袁士霄眉头一皱,说道:

“他们不肯动手,只剩下了你一个,哪怎么办?我三十岁那一年,曾向祖师爷立过重誓,从

此而后,决不跟人单打独斗。”说着向天山双鹰瞥了一眼。原来他当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

狂性大发之下,竟会将陈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约束自己,当下又道:“大胡子,只有

麻烦你了。”阿凡提解下背上锅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声,锅子当头向

张召重罩到。张召重向左跃开,凝神瞧他使的是甚么兵刃,只见黑黝黝,圆兜兜,一面凹

进,一面凸出,凸的一面还有许多煤烟,竟像是只铁锅。阿凡提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想:

这是甚么呀?倒像是只锅子。跟你说,这正是一只锅子。你们清兵无缘无故的到回部来,打

烂了许多锅子,害得我们回人吃不了饭。好哇,现今锅子来打清兵啦!”语声未毕,又是一

锅向张召重当头罩下。

张召重一招“仙鹤亮翅”,倏地斜穿闪过,回手出掌,向对方肩头打到。阿凡提身子微

挫,左手在锅底一擦,一手煤烟往他脸上抹去。张召重自出道以来,身经百战,从未遇到过

这样的怪人,只见他右手提锅,左手抹烟,脚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凶狠

招数,却每次都被他轻易避开,哪里敢有丝毫怠忽,当下展开无极玄功拳,抱元归一,全身

要害守得毫无漏洞。道路本极狭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两人挤在这凶险之地,攻守拒击,

登时斗得激烈异常。袁士霄叹道:“奸贼呀奸贼,凭你这身功夫,本也是难得之极的了,若

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头子忍不住要起爱才之心。”余鱼同忙道:“不行,老爷子,不

行!”心砚问卫春华道:“九爷,这位胡子大爷使的是甚么招术?”卫春华摇摇头。这边天

山双鹰、陆菲青、文泰来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数,都暗暗称奇。突然间阿凡提左腿飞

起,锅子横击,张召重无处躲避,急从锅底钻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张开,正候在锅子底下。

张召重待得惊觉,已不及闪避,当下左拳一个“冲天炮”,猛向锅底击去。阿凡提叫道:

“吃饭家伙,打破不得!”锅子向上一提,随手抹去,张召重脸上已被抹上五条煤烟。两人

均各跃开。阿凡提叫道:“来来来,胜负未决,再比一场。”张召重望着他手中铁锅,*目

不语。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没带兵刃,输了也不服气。”转头对李沅芷道:“大姑

娘,你的切菜刀借给胡萝卜用一下。”

两人相斗之时,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张召重一被锅子罩住,立即抢上一剑,岂知自己

心事竟被这怪侠说了出来,不觉满脸绯红。阿凡提说话素来疯疯癫癫,旁人听他管张召重叫

“胡萝卜”,也都不以为意,哪知中间另藏着一段风光旖旒的女儿情怀。阿凡提见她不动,

把嘴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把切菜刀给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点点头,掷出

长剑,叫道:“剑来了,接着!”

张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剑柄,突然转身,左手一扬,一扫芙蓉金针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

卫春华诸人迎面掷去。徐天宏等知道厉害,疾忙俯身,只觉头顶风声飒然,张召重已窜了过

去。他奔到哈合台身边,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脉门,叫道:“快走!”哈合台登时身不由

主,被他拉着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与顾金标不及细思,随后跟去。这一来变起仓卒,等徐

天宏等站起身来,四人已转了弯。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两只大鹤般

从徐天宏等头顶跃过。天池怪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后领,把他一个

肥肥的身躯甩了起来。滕一雷也不知道抓着他的是谁,只觉身子悬空,使不出力,忙挥独足

铜人向后疾点,忽觉自己身子被一股极大力量掷了出去,只惨叫得一声,已撞在半山腰里,

脑浆迸裂而死。袁士霄掷死滕一雷,脚下毫不停留,转了个弯,见前面是三条歧路,不知张

召重从哪一条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胡子,你追这边。”又向左一指,对天山双鹰

道:“你们两位追这边。”自己从中间那条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间,四人废然折回,都说

只转了一个弯,前面又各出现岔路,无从追寻。徐天宏在路上仔细察看,说道:“这堆狼粪

刚给人踏了两脚,他们定是循着狼粪向内逃窜。”袁士霄道:“不错,快追。”众人随着狼

粪追进,直赶到白玉峰前,仍不见张召重等三人的踪影。众人在各处房屋中分头搜寻,不久

卫春华就发现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陈正德首先跃上,接着陆菲青、文泰来、关明梅等

也都纵了上去。其他轻功较差的,由陆菲青和文泰来一一用绳子吊上,最后剩下心砚。阿凡

提笑道:“小兄弟,我试试你的胆子!”一把抓住他后心,喝道:“接着!”把他身子向洞

口抛去,文泰来一把抱住,阿凡提随即跳上。这时袁士霄刚推开了石门。那门向内而开,要

是外面被人扣住,里面千军万马也冲突不出,但自外入内十分容易。原来当年那暴君开凿山

腹玉宫,自恃迷城道路千岔万回,外敌决难侵入,担心的反是变生肘腋,内叛在山腹负隅顽

抗,因此把宫门造成如此模样。袁士霄当先急行,众人在甬道中鱼贯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

脚椅脚,点成火炬,各人分着拿了。追到大殿上时,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

惊。阿凡提身手敏捷,抢上将飞出的铁锅一把抓住,才没打破。众人追敌要紧,也不及细究

原因,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见床边又有一条地道。众人愈走愈奇,在这山腹之内谁都不敢

作声,只是跟着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见碧绿的池边六人夹水而立。远远望去,池

子那边是陈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这边就是张召重、顾金标和哈合台了。

众人大喜,心砚高声大叫:“少爷,少爷,我们都来啦!”文泰来等快步迎上。关明梅

大叫:“孩子,你怎样?”霍青桐叫道:“师父师公,我好!你们快将这奸贼杀了。”说着

向顾金标一指。陈正德上次空手出战三魔,险些吃亏,这时再不托大,拔出长剑,向顾金标

左肩刺去。顾金标二次进来时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当下抖动虎叉,和陈正德斗了起来。这

边关明梅和哈合台也动上了手。

群雄各执兵刃,慢慢围拢,监视着张召重。李沅芷的剑借了给张召重,陆菲青把在杭州

狮子峰上夺自张召重的凝碧剑给了她。顾哈两人情急拚命,勉强支持了十余招,双鹰的三分

剑术愈逼愈紧,两人只有招架的份儿。剑光飞舞中只听陈正德一声猛喝,顾金标胸口见血。

陈正德接着又是一剑,指向对方下盘。顾金标向左急避,陈正德飞起一腿,扑通一声,水花

四溅,顾金标跌入翡翠池中,一缕鲜血从池水中泛了上来。那边哈合台也已被关明梅剑光罩

住。余鱼同想起哈合台数次相救之德,知道师叔与双鹰交情极好,忙对陆菲青道:“师叔,

这个不是坏人,你救他一救。”陆菲青道:“好。”见关明梅上刺一剑,下刺一剑,左刺一

剑,右刺一剑,哈合台满头大汗,脸无人色,不住倒退。陆菲青突然跃出,铮的一声,白龙

剑架开了关明梅长剑,叫道:“大嫂,这人还不算坏,饶了他吧。”关明梅见陆菲青说情,

总得给他面子,当即收剑。陆菲青转过头来,见哈合台不住喘息,因使劲过度,身子抖动,

喝道:“快谢了关大侠不杀之恩。”

哈合台心想结义六兄弟死剩自己一人,活着又有何意味,叫道:“我何必要她饶命!”

又要扑上厮杀,忽听水声一响,顾金标从水面下钻了出来,慢慢游近池边,哈合台抛去弯

刀,抢过去拉起。顾金标受伤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顿不堪。哈合台不住给他胸口揉搓,

毫不理会身边众人。霍青桐奔到临近,骂了声:“奸贼!”挺剑向顾金标胸口刺去。哈合台

情急之下,举臂挡格。霍青桐一剑直下,眼见就要将他手臂削断。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时

之功,捡起一块小石子掷出,当的一声,霍青桐手臂发麻,长剑震落在地,不禁一呆。袁士

霄道:“料理了那姓张的恶贼再说,这两人逃不了。”张召重被群雄围住,见顾哈两人恶战

之后,束手待缚,文泰来、阿凡提、陈家洛、陆菲青等四下牢牢监视,哪里更有脱身之机,

长叹一声,正要抛剑就戮,忽然陆菲青身后一人闪出,正是李沅芷。她手执长剑,直冲过

来,骂道:“你这奸贼!”众人一楞,李沅芷已扑到张召重身前,低声道:“我来救你。”

刷刷刷数剑,疾刺而至。张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李沅芷忽然脚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扑,低

声道:“快拿住我。”张召重大悟,乘她一剑削来,举剑挡格,左手已抓住她手腕,当的一

声,自己长剑已被削断,一瞥之下,见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剑,真是喜上加喜。

这时文泰来、余鱼同、卫春华、陈正德同时抢上救人。张召重凝碧剑挥了个圈子,金笛

双钩一起断折。文泰来和陈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没受损。张召重将宝剑点在李沅芷后心,

喝道:“让道!”这一下变出不意,众人眼见巨奸就缚,哪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贪功,

反而变成他的护身符。李沅芷假意软软的靠在张召重肩头,似乎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张召重见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来攻,正要寻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边低声道:“回到山腹中

去。”他一想不错,大踏步走向地道。袁士霄和陈正德恼怒异常,一个捡起一粒石子,一个

摸出三枚铁菩提,齐向张召重后心打去。张召重弓背俯身,让过暗器,脚下丝毫不停,奔入

地道。只听得李沅芷大叫一声:“啊哟!”陆菲青一惊,叫道:“大家别蛮干,咱们另想别

法。”他也真怕张召重不顾一切,伤害了他徒儿。

众人紧跟张召重身后,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执长剑,怒目望着顾金标。哈合台忙着给

盟兄包扎胸前伤口,对身旁一切犹如不闻不见。陈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前停

了步,对香香公主道:“咱们在这里陪你姊姊。”张召重拉着李沅芷向前忽奔,众人不敢过

分逼近,甬道中转弯又多,无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见张召重就要越过石门,袁士霄一

挫身,正要窜上去攻他后心,黑暗中只听得一阵嗤嗤嗤之声,忙贴身石壁,叫道:“大胡

子,铁锅!”阿凡提抢上两步,铁锅倒转,一阵轻轻的铮铮之声过去,铁锅中接住了数十枚

芙蓉金针。

阿凡提叫道:“炒针儿吃啊,炒针儿吃呀!”就这样缓得一缓,张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

石门,两人合力将门拉上,将铁条插入门扣。袁士霄和陈正德抢上来拉门,但石门内面无可

资施力之处。两人都是火气奇大,这时岂有不破口怒骂之理?张召重又将金斧斧柄插入铁

环,喘了一口长气,对李沅芷道:“多谢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张师叔都

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张召重道:“李军门近来安好,太夫人安好。”说着打了个

千请安,竟是按着官场规矩行起礼来。李沅芷道:“你是师叔,我可不敢当。咱们快想法逃

走。师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要是给他追上了,可没命啦。”张召重道:“他们人多,咱

们快回内地,多约帮手,再来擒拿。”李沅芷道:“他们一定回去池边,绕道追过来。张师

叔,得快想法子。在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脱啊!”张召重武功甚高,人也奸猾,计谋却

是平平,当下皱起了眉头,一时想不出法子。李沅芷似乎焦急异常,伏在石上哭泣起来。张

召重忙加劝慰:“李小姐,别怕,咱们一定逃得了。”李沅芷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

用一两天,又得给他们赶上。妈呀,呜呜……妈呀!”张召重给她哭得心烦意乱,连连搓

手。李沅芷忽然破涕为笑,问道:“你小时候捉过迷藏吗?”张召重自幼父母双亡,五岁时

就由师父收养学艺,马真和陆菲青都比他年长得多,因此这些孩子的玩意都没玩过,当下脸

现迷惘之色,摇了摇头。李沅芷道:“咱们在迷城中躲了起来。他们一定找不到,以为咱们

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赶。咱们过得三四天再慢慢出来。”张召重大拇指一翘,道:“李

小姐真聪明!”随即道:“可是咱们没带粮食,三四天……”李沅芷道:“外面马背上又有

干粮又有水。”张召重喜道:“好,咱们快躲起来。”两人缘着长索攀上峰腰洞口。这长索

是张召重和三魔上次进出山腹时所留,哈合台是牧人,身上爱带长索。两人转身出洞,再沿

山壁溜下,各自牵了一匹马,向外奔出。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这狼粪,本

来出外是往左,咱们偏偏往右……”说到这里,见牵着的那匹马尾巴扬起,就要拉粪,忙取

下马背上的粮袋水囊,把两匹马的马头牵过向左,猛力一鞭,两马负痛,放蹄疾奔而去。张

召重愕然不解,问道:“甚么?”李沅芷笑道:“他们寻到这里,见马蹄印和新鲜马粪都在

左边正路上,自然向左边追出去。”张召重大喜,道:“妙计,妙计!”

两人从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条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块小石子在隐蔽处叠个记号。张召重

道:“这里道路千叉万支,要是没了这记号,咱俩也真的没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两

旁山壁愈逼愈紧,也不知已转了多少弯,走了多少岔路。李沅芷见天色渐暗,说道:“就在

这里歇吧。”两人吃了干粮,喝了水,坐着休息。张召重道:“另一匹马上的粮袋水囊没来

得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着点儿用。”张召重道:“是。”李沅芷把粮

袋和水囊放在张召重身边,说:“你好好看着,这是咱们的命根子。”张召重点头答应。李

沅芷走开十多丈,找了个干净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张召重忽听李沅芷一声惊叫,疾忙跳起身来,只见她指着来路,叫道:“一

只大灰狼,快快!”张召重拔出凝碧剑,飞步追了出去,转了两个弯,不见狼踪,生怕迷

路,不敢再追,退回来时,却不见了李沅芷的踪影,叫得一声:“李小姐!”只见地下湿了

一片,水囊已然倾翻,忙抢上拾起,见囊中只剩点点滴滴,正自懊丧,李沅芷已从那边山道

中转了出来,道:“那边又有一只狼,冲过来抢水喝。”张召重一举水囊,道:“想不到恶

狼还不死干净,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双肩耸动,又哭了起来。张召重道:“既没了

水,这里没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险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来,道:“我出去探探,你

在这里等我。”张召重道:“咱们一起去。”李沂芷道:“不,再遇上他们,你还有命么?

我总好些。”张召重一想不错,道:“李小姐可要千万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宝剑

借给我吧。”张召重把凝碧剑递过。

李沅芷接剑回身,循着记号从原路出来,每到一处岔路,便照样摆上三块小石子,只是

在真记号边上多撒一堆沙子。张召重如自行出来,见了这些记号,一定分不出真假,东转西

转、无所适从之余,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讯,倒翻水

囊,那张召重居然丝毫不觉,这一来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将明,已走上正路,只听得转弯角上有人在破口大骂:“瞧我抽不抽这恶贼的筋,

剥不剥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剥皮,也得先找到这恶贼才行。”李沅芷大叫一

声:“啊哟!”倒在地下,假装昏了过去。

说话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们拉不开石门,只得回到池边。霍青桐从地图中找到了

秘道,从后山绕了出来,张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发脾气,忽然听得叫

声,寻声过来,见李沅芷倒在地下,又惊又喜,一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没伤痕,这才放心,

急忙施救,李沅芷却只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来,阿凡提笑骂:“这顽皮女孩,倘若是我女

儿呀,不结结实实揍一顿才怪。”见她还在装腔作势,不肯醒转,说道:“要是真的晕了过

去,那么我打十几鞭都不会动。”一抖驴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鲁莽,李沅芷却怕他再打,睁开了眼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你甚么推宫过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

心想:“大胡子倒真有两下子。”忙俯身问道:“没受伤么?那奸贼呢?”李沅芷道:“我

给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来。”袁士霄道:

“他在哪里?快带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

扶住。阿凡提道:“你们两人去吧,我在这里等着。”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

懒?好吧,就没有你,我也对付得了。”

两人离去不久,陆菲青、陈正德、陈家洛、文泰来等分头在各处搜索之后都陆续汇齐。

阿凡提也不跟他们说起,听他们纷纷议论,只是微笑。章进与心砚押着顾金标与哈合台,远

远坐在地下。又过一阵,袁士霄和李沅芷回来了。众人大喜,陆菲青和骆冰忙抢上去慰问。

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认不出道啦。我们两人转

来转去,险些回不出来。”

众人一商量,都说如捉不到张召重决不回去,可是这迷城道路如此变幻,如何寻他得

着?徐天宏和霍青桐虽都极富智计,却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两头狼犬就好

啦……”陈正德道:“我们家里倒有大狼犬,就可惜远水救不得近火。”说话之间,徐天宏

见阿凡提嘴角边露着微笑,知他必有高见,走近身去,道:“我们实在不知怎么办,请老前

辈指示一条明路。”阿凡提向余鱼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么不要他找去?”

余鱼同愕然道:“我?”阿凡提点点头,仰天长笑,跨上驴子,飘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还以为他开玩笑,细加琢磨,觉得李沅芷的言语行动之中破绽甚多,心想这

事只怕得着落在她身上,于是悄悄去和骆冰说了。骆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块烧

羊肉给李沅芷,说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逃得脱那坏蛋的毒手?”李沅芷

道:“那时我都吓胡涂啦,拚命奔跑,只怕给这恶贼追上了,乱闯乱冲,甚么路也认不出,

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来。”料知骆冰定要查问途径,把她问话先给堵住了。骆冰本来

将信将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张召重藏身之所,待听她推得一干二净,心里反倒雪亮

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说道:“妹妹你细细想一想,定能认得出来去的途径。”李

沅芷叹道:“要是我心境好一点,不这么失魂落魄似的,本来也不会这么胡涂,竟然忘记得

没一点儿影子。”骆冰心道:“来啦,来啦。”低声悄语:“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只要你帮

我们这个大忙,大伙儿一定也帮你完成心愿。”李沅芷脸上一阵飞红,随即眼圈儿也红了,

低声道:“我是个没人疼的,逃出来干么呀?还不如给那姓张的杀了干净。”骆冰听她语气

一转,竟又撒起赖来,知道自己是劝她不转的了,说道:“妹妹你累啦,喝点水歇歇吧。”

李沅芷点点头。骆冰把余鱼同拉在一旁,跟他低声说了好一阵子。余鱼同神色先是颇见为

难,后来又是咬牙切齿,终于下了决心,一拍大腿,道:“好,为了给恩师报仇,我甚么都

肯。”李沅芷自管闭目养神,对他们毫不理会,过了一会,听得余鱼同走到身旁,说道:

“师妹,你数次救我性命,我并非不知好歹,眼下要请你再帮我一个大忙。”说着施下礼

去。李沅芷道:“啊哟,余师哥,怎么行起礼来啦?咱们是同门,要我做甚么,你吩咐着不

就行了吗?”余鱼同听她语气显得极为生分,这时有求于她,只是说道:“张召重那奸贼害

死我恩师,只要有谁能助我报仇,我就是一生给他做牛做马,也仍是感他大德。”李沅芷一

听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马这么苦恼?”脖子一转,脸上登时便如

罩了一层严霜,发作道:“眼前放着这许多大英雄大侠客,还有你的甚么钟舵主、鼓舵主,

你干么不求他们帮去?你一路上避开人家,倒像一见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我有这

份本事帮你么?你再不给我走开些,瞧我用不用好听的话骂你。”众人正商议如何追寻张召

重,也没留心骆冰、余鱼同、李沅芷三人,忽听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红耳赤的发起怒来,

又见余鱼同低下了头讪讪的走开,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骆冰见余鱼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对苦笑,把陈家洛拉在一边,低语商量。

陈家洛道:“咱们请陆老前辈去跟她说,她对师父的话总不能不听……”话未说完,猛听得

心砚与章进一个惊叫,一个怒吼,急忙回头,只见顾金标正发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陈家洛大

惊,斜窜出去,却相距远了,难以阻拦。卫春华抢上挡住,被顾金标用力一摔,退出两步。

只见他和身向霍青桐扑去,叫道:“你杀了我吧!”霍青桐又惊又怒,举剑向他当胸刺去。

他竟不闪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声,长剑入胸。霍青桐回抽长剑,一股鲜血从

他胸前直奔出来,溅满了她黄衫。众人围拢来时,顾金标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边,

手忙脚乱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顾金标叹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

“老二,你有甚么未了之事?”顾金标道:“我只要亲一亲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口

气,望着霍青桐。哈合台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怜可……”霍青桐一言不发,转身

走开,脸已气得惨白。顾金标长叹一声,垂首而死。哈合台忍住眼泪,跳起身来,指着霍青

桐的背影大骂:“你这女人也太狠心,你杀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你的手给

他亲一亲,让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么?”章进喝道:“别胡说八道,给我闭住了鸟

嘴。”哈合台毫不理会,仍是怒骂。章进上前要打,给余鱼同拦住了。陆菲青说道:“你们

那焦文期焦三爷是我杀的,此后许多纠纷,都因此而起。关东六兄弟现下只剩了你一人。我

们都知你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后如要报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

答腔,抱着顾金标的尸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鱼同捡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粮,缚在马上,牵马

追上去,说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条好汉子,这匹马请你带了去。”哈合台点点头,把

顾金标的尸身放上马背。余鱼同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来,自己喝了半碗,递给哈合台道:

“以水代酒,从此相别。”哈合台仰脖子喝干。余鱼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张召重削去了一

截,笛中短箭都已脱落,但仍可吹奏,当下按宫引商,吹了起来。

哈合台一听,曲调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会,从怀中摸出号角,呜呜相和。原

来当日哈合台在孟津黄河中吹奏号角,余鱼同暗记曲调,这时相别,便吹此曲以送。众人听

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终,哈合台收起号角,头也不回的上马而去。

骆冰向哈合台与余鱼同的背影一指,对李沅芷道:“这两人都是好男儿。”李沅芷道:

“是么?”骆冰道:“你干么不帮他个大忙?”李沅芷叹道:“要是我能帮就好了。”骆冰

笑道:“妹妹,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不肯说,等到陆伯父来逼你,就不好啦!”李沅

芷道:“别说我认不出路,就算认出,我不爱领又怎样?自古道女子要三从四德,这三从中

可没‘从师’那一条。”骆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样使刀怎样偷东西,孔夫子的话可一句

也没教过。好妹子,你给我说说,甚么叫做三从四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

是说做女子的,第一要紧是品德,然后是相貌、言语和治家之事了。”骆冰笑道:“别的倒

也还罢了,容貌是天生的,爷娘生得我丑,我有甚么法儿?那么三从呢?”李沅芷愠道:

“你装傻,我不爱说啦。”掉过了头不理她。骆冰一笑走开,去对陆菲青说了。陆菲青沉吟

道:“三从之说,出于仪礼,乃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他们做官人家的礼

教,咱们江湖上的男女可从不讲究这一套。”骆冰笑道:“本来嘛,未嫁从父是应该的。从

不从夫,却也得瞧丈夫说得在不在理。夫死从子更是笑话啦。要是丈夫死时孩子只有三岁,

他不听话还不是照揍?”陆菲青摇头叹道:“我这徒儿也真刁钻古怪,你想她干么不肯带

路?”骆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说,除非她爹叫她说,她才未嫁从父。可是李军门远在杭

州,就算在这里,他也不会帮咱们。眼下只有从第二条上打主意啦。”陆菲青道:“第二

条?她又没丈夫。”骆冰笑道:“那么咱们马上就给她找个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领路,她一

定既嫁从夫了。”

陆菲青给她一语点醒,徒儿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师侄余鱼同也尽相配得上,他本想

在大事了结之后设法给他们撮合,看来这事非赶着办不可了,笑道:“讲了这么一大套三从

四德,原来是为了这个。那真是城头上跑马,远兜转了。”于是两人和陈家洛商量,再把余

鱼同叫过来一谈,当下决定,请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请天山双鹰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双鹰

这时都在山壁高处了望,想找寻张召重藏身所有的踪迹,但千丘万壑,哪有丝毫端倪?陆菲

青把他们请了下来,将此中关键所在简略说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说道:“陆老哥,难为你

教出这样一个好徒儿来,咱们大伙儿全栽在这女娃子手上了。”众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

前。陆菲青道:“沅儿,我跟你师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个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

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间,我只好从权,师行父责,要给你找个归宿。”李沅芷低下了头不

作声。陆菲青又道:“你余师哥自从你马师伯遇害之后,自然也归我照料了。你们两人结为

夫妇之后,互相扶持,也好让我放下了这副担子。”这一切本来全在她意料之中,但这时在

众人面前说了出来,还是羞得她满脸通红,低声道:“这全凭爹爹作主,我怎知道?”章进

嘴快,冲口而出:“你还有不愿意的吗?在天目山时大伙儿到处找你不着,原来躲在

他……”卫春华左手一翻,按住了他嘴。陆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师侄在府上住了这么久,

青眼有加,早存东床坦腹之选。咱们在这里先下了文定,将来禀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欢

喜。”李沅芷垂头不语。

骆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么东西下定。”余鱼同身上一

摸,除了银两之外,甚么也没带,正感为难,忽然触手一凉,却是他金笛被张召重所削断的

那一段,捡起来想日后再要金匠焊上去的,当下摸了出来。说道:“师叔,小侄身边没甚么

贵重物事。这段笛子倒是纯金的。”陆菲青笑道:“这再好也没有,等将来你们大喜之日,

再把两段金笛镶在一起。”群雄纷纷向两人道贺。李沅芷不肯接,骆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

手里,笑问:“你拿甚么回给他呀?”李沅芷这时满心欢畅,容光焕发,笑道:“我甚么也

没有。”陆菲青笑道:“沅儿,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纯金的。”骆冰拍手笑道:“不错。”将

她暗器囊抢了过来,捡了十枚芙蓉金针,交给余鱼同收起。陈家洛笑道:“这可称之为‘针

笛奇缘’了!”香香公主见大家兴高采烈,问陈家洛做甚么。陈家洛说了,香香公主大喜,

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说

道:“我们三个,给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伤,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装,搅

出这番事来……”陈家洛笑道:“咱们若在玉宫里带了几柄玉刀玉剑出来,倒可送给他们作

贺礼。”霍青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袁士霄和天山双鹰已向霍青桐问明了三人自狼群脱险、同入玉宫的经过,又见三人相互

间神情亲密,看来陈家洛并非喜新弃旧,忘义负心,霍青桐对他和妹子亦无怨恨之意,三老

心中均感欣慰。天山双鹰均想:“幸亏当日没鲁莽杀了这二人,否则袁大哥固然不依,连我

们徒儿也要……”也要如何,却是难以设想了。交定道贺已毕,众人分别借故走开。余鱼同

见四周已无旁人,说道:“师妹,张召重那奸贼在哪里呀?”李沅芷见他全无温存之态、缠

绵之意,第一句话就问张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说道:“我怎知道呀?”

余鱼同脸色惨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哭道:“我当年家破人亡,不能

自立,幸蒙恩师见怜收留,授我武艺。我未能报答恩师一点半滴恩情,他就惨被张召重害

死。师妹,求求你指点一条明路。”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见他又磕下头去,不觉狼

狈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丢给他,柔声道:“快擦干眼泪,我带你去就是。”突然间

忽喇一声,骆冰从山后拍手跳了出来,唱道:“小秀才,不怕丑,怕老婆,忙磕头!”

李沅芷羞得满脸通红,跳起身来向内急奔。余鱼同一呆。骆冰挥手叫道:“快追上去

呀!”余鱼同立时醒悟,拔足跟去。骆冰高声大叫,众人随后一齐追去。

张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干粮,心头思潮起伏,盘算脱险之后如何邀集帮手,大

破红花会。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壮年未婚,如能娶她为妻,于功名前途

大有好处,从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遥远,一路上使点计谋,把她骗上手再说。如意算盘打得正

响,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来。张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

人倏地扑将上来。张召重一惊,退开一步,左掌“拨云见日”,向旁掠出。那人从他掌下穿

过,右手断笛疾戳,左手两指前伸,直扑到他怀里。张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马真的徒弟余鱼

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横江”一格,左手迎击,待他闪避,右手已抓住他后心,猛喝一

声,将他向山岩上掼了过去。李沅芷大惊,扑上抱住,但张召重这一掼劲力奇大,带得她也

向山石上撞去,突觉背心双掌一挡,推得她和余鱼同一齐摔在地下,虽然跌得狼狈,却未受

伤,两人双双跃起,才知是陆菲青出掌相救。余鱼同道:“师妹,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还向我说这个‘谢’字?”张召重眼见强敌齐至,转身要

逃,只听身旁呼呼两响,两人已掠过身边,挡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陈正德,背后陆菲青喝

道:“姓张的,你还待怎的?跟我们走吧!”张召重霎时间万念俱灰,哼了一声,转身垂手

走出。当下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陈正德、关明梅等在后,将

他夹在中间,走了出来。

张召重本以为李沅芷不慎为敌人发见,众人暗暗跟了进来,只有自认晦气,走了一程

路,见前面李沅芷侧身和骆冰说话,笑逐颜开,显见一股子喜气从心中直透出来,这一下子

气炸心肺,咬牙切齿的暗骂:“好,原来是你这小丫头卖了我!”各人捕到元凶巨恶,无不

欢喜异常,到太阳快下山时,已走出迷城。陈家洛拿出点穴珠索,对章进和心砚道:“把他

反背捆了。”章进接过珠索。张召重忽地大吼一声,猛窜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

腕,夹手把凝碧剑夺过,右掌一招“白虹贯日”,使足全力向她后心击去。李沅芷身子急

偏,却哪里避得开,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响,手臂已断,张召重第二掌随着打到。陆菲青

在他夺剑时已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时不及相救,这时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击他太阳

穴。张召重右掌翻转,拍的一声,双掌相抵,各自震退数步。两人自在师门同窗习艺以来,

二十余年中从未交过手。各自砥砺功夫,这时双掌相震,都觉对方功力深厚,与在师门时已

大不相同。李沅芷身受重伤,倒在地下。骆冰把她扶起,见她已痛得晕了过去。袁士霄摸出

一颗丸药,塞在她口里。群雄见张召重到此地步还要肆恶,无不大怒,团团围住。张召重心

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横剑当胸,傲然说道:“你们是一起来

呢?还是一个个依次来?我瞧还是一齐上好些!”

陈正德怒道:“你有甚么本事,敢说这样的大话?我先来斗斗。”文泰来道:“陈老爷

子,这奸贼辱我太甚,让在下先上。”余鱼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师,我本领虽不及他,但

要第一个打。四哥,等我不成时你来接着。”众人都恨透了他,纷要争先。陈家洛道:“咱

们不如来拈阄。”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对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们不是他对

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们六个人合力斗他。”张召重道:

“陈当家的,咱们在杭州时曾有约比武,这约会还作不作数呀?”陈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动

手,说道:“不错,那次在狮子峰上你伤了手,咱们说定比武之约延期三个月,现下正好完

了这个心愿。”张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陈当家的玩玩,另外众位缓一步如何?”他和陈家

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还逊自己一筹,如能将他擒住,用以挟制,或可设法脱身,倘若擒他

不住,也要打死这个红花会大头脑,自己再死,也算够了本。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

“擒拿你这奸贼,若要总舵主亲自出手,要我们红花会众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

咱们上啊!”卫春华、章进、余鱼同、心砚都欺上两步。张召重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

红花会虽然犯上作乱,总还讲江湖上道义。哪知竟是没信没义的匪类!”陈家洛手一摆,

道:“七哥,他不和我见个输赢,死不甘心。姓张的,不论你使甚么奸计,今日要想逃命,

那叫做痴心妄想。你上来!”张召重凝碧剑一抖,说道:“究竟还是你爽快,露兵刃吧!”

陈家洛道:“用兵刃胜你,算得甚么英雄?我就是空手接着。”张召重大喜,有了这可乘之

机,那肯放过,忙道:“要是我用剑胜不得你空手,我当场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动手。要是

我胜了你呢?”陈家洛道:“那自有别位前辈和兄弟们接上。你是盼我说:胜了我就放你走

路。嘿嘿,到了今天,你还不知已经恶贯满盈么?”张召重长剑一伸,喝道:“人生在世,

有谁不死?死活之事,张某也不放在心上。”陈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爷

和我擒住你后饶你不死;狮子峰上、兆惠大营之外,又曾两次饶你;日前在狼群,再教你一

次性命。红花会对你可算得仁至义尽。哪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任凭如何,决不能饶了。”张

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让你四招不还手就是。”陈家洛道:“好!”纵身而上,劈面两

拳。张召重一矮身子,躲了开去,果然没有还手。陈家洛右脚横踩,乘张召重纵起身来,突

然左腿鸳鸯连环,跟着横扫一脚。照一般拳术,对手既然跃起,自然继续攻他身子,使他身

在空中,难以躲避,但陈家洛这一腿却踢在他脚下空处,只是时刻拿捏极准,敌人落下时刚

好凑上。这正是“百花错拳”中的精微之着,令人难以逆料。袁士霄见爱徒将自己所创拳术

运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转头向关明梅道:“怎样?”陈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张召重见陈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闪避,只得一剑“斗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陈家洛收腿

侧身,两下让过。章进骂道:“无耻奸贼,你说让四招,怎么又还手了?”张召重脸一沉,

更不打话,凝碧剑寒光起处,嗤嗤嗤一阵破空之声,向陈家洛左右连刺。陆菲青暗暗心惊:

“这恶贼剑法竟如此精进,当年师父壮盛之时,似也没如此快捷。”提剑右手,凝神望着陈

家洛,只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见两人愈打愈快,陈家洛的人影在剑光中穿来插

去,张召重柔云剑法虽精,一时也奈何他不得。旁边余鱼同和骆冰扶着李沅芷,这时她已悠

悠醒转,只觉臂上胸口,阵阵剧痛,睁眼见到余鱼同扶着自己,心中大慰。余鱼同道:“痛

得还好么?待会请陆师叔给你接骨,你忍一忽儿。”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着姊姊的手,道:“他怎么不用兵器?胜得了么?”霍青桐道:“咱们有这

许多人,不用怕。”心砚焦急万分,恨不得冲过去插手相助,问霍青桐道:“姑娘,你说公

子没危险么?”霍青桐记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转头不理。心砚大急,想要分辩谢罪,一双

眼又不敢离开陈家洛身上。文泰来虎目圆睁,眼光不离凝碧剑的剑尖。卫春华双钩钩头已被

削断,但仍紧紧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张拉满了的弓一般。骆冰腕底扣着三柄飞刀,眼光

跟着张召重的后心滴溜溜地打转。李沅芷又再睁开眼来,忽然轻轻惊呼,向东一指。余鱼同

转头望去,只见面前出现了一片奇景:远处一座碧绿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耸,屋

宇栉比,竟是一座大城。余鱼同一惊跳起,但随即想到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景色虽奇,

却尽是虚幻。其余各人凝神观战,都没见到。李沅芷道:“那是甚么啊?咱们回到了杭州

吗?”余鱼同低声道:“那是太阳光反射出来的幻象。你闭上眼养一会儿神吧。”李沅芷

道:“不,这宝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过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鱼同允她婚

事,本极勉强,只是为了要给恩师报仇,一切全顾不到了,这时见她身受重伤,神智模糊,

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轻轻拍着她手背道:“咱们这就动身回去,我跟你去见你爹爹。”

李沅芷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忽问:“你是谁?”余鱼同见她双目直视,脸上没一点血色,

害怕起来,答道:“我是你余师哥,咱俩今儿定了亲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

下泪来,叫道:“你心里是不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快带我见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远

处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边上做提督,他……他……你认识他么?”

余鱼同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她数次救援之德,一片痴情,自己却对她不加理睬,要是她

伤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时忘情,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低声道:“我心里是真正爱你的,你

不会死。”李沅芷叹了口气。余鱼同道:“快说:‘我不会死!’”李沅芷胸口一阵剧痛,

又晕了过去。张召重这一掌劲力凌厉,她断臂之外,胸口更受震伤。

这时张召重和陈家洛翻翻滚滚,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时陈家洛的“百花错拳”变招倏

出,张召重又在强敌环伺之下,不免气馁,手中虽有兵刃,却也不敢莽进,一面要解拆对方

古怪繁复、不成章法的拳术,一面要找寻空隙,想一举将他擒住,再见陆菲青、骆冰、霍青

桐等人手中似都扣着暗器,于是更加严守门户,不敢露出丝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袭,这样一

分神,双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数招,张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胜了这姓陈

的小子,他们和我车轮大战,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这时对“百花错拳”的格局已

大致摸熟,即使对方突使怪招,也可应付得了,胆子一壮,剑法忽变。他柔云剑术施展开

来,连绵不断,记记都是进手招数,登时攻守易势,陈家洛连连倒退。倏地张召重一招“耿

耿银河”,凝碧剑一剑横削,随即千头万绪般乱点下来,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陈家洛眼见无

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开他这番招招相连的攻势,再行回击。卫春华和章进齐向张召

重扑去。凝碧剑“耿耿银河”招术尚未使完,张召重更不停手,飕飕两剑,卫章两人均已带

伤。文泰来猛喝一声,挺刀正要纵前,陈家洛已掠过他身边,轻轻两掌,打向张召重面门。

这两掌看来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处,他不论低头躲避还是回剑招架,都已不及,只听声

音清脆,拍拍两下耳光。张召重又惊又怒,提剑退出三步,嗔目怒视。

众人明见陈家洛已落下风,忽然轻描淡写的上去拍了两记耳光,都是大为惊奇。卫章两

人乘机退下,好在受伤均不甚重,骆冰和心砚分别给他们包扎。

陈家洛对余鱼同道:“十四弟,烦你给我吹一曲笛子。”余鱼同脸一红,忙将李沅芷放

在地下,横笛口边,问道:“吹甚么?”陈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虽勇,终当命丧乌

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鱼同不明他的用意,但总舵主有命,当下奋起精神,吹了起

来。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这曲子尤其昂扬,一开头就隐隐传出兵甲金戈之音。陈家

洛双掌一错,说道:“上来吧!”身子一转,虚踢一脚,犹如舞蹈一般。张召重见他后心露

出空隙,遇上了这良机,手下哪里还肯容情,长剑直刺。

众人惊呼声中,陈家洛忽地转身,左手已牵住张召重的辫尾,配合着余鱼同笛中节拍,

把辫子在凝碧剑上一拉,一条油光漆黑的大辫登时割断。陈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张召重肩头

又中。他连挨三掌,虽然掌力不重,并未受伤,然而凭自己武功,非但没能让过,而且竟没

看出对方使的是何手法,辫子被截,更是奇耻,但他究是内家高手,虽败不乱,又再倒退数

步,凝神待敌。陈家洛合着曲子节拍,缓步前攻,趋退转合,潇洒异常。霍青桐大喜,对香

香公主道:“你瞧,这就是他在山洞里学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这模样真好

看。”陈家洛伸手拍出,张召重举剑挡开,反手一撩,两人又斗在一起。张召重凝剑严守,

只要对方稍近,立即快如闪电般还击数下,击刺之后,随即收剑防御。陈正德对袁士霄道:

“袁大哥,我今日才当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徒儿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实在相差

太远了。”袁士霄沉吟不语,心中大惑不解,陈家洛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

从所未见。他见多识广,可算得举国一人,却浑不知陈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数,看来与任何

流派门户都不相近。他隔了一会,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来。”天山双鹰知他生

平不打诳语,这并非自谦之辞,都是暗暗称奇。余鱼同越吹越急,只听笛中铁骑奔腾,金鼓

齐鸣,一片横戈跃马之声。陈家洛的拳法初时还感生疏滞涩,这时越来越顺,到后来犹如行

云流水,进退趋止,莫不中节,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

间笛声突然拔高,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轻轻一爆,满天花雨,笛声紧处,张召重一声急

叫,右腕已被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家洛随手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

开。这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章进

口中咒骂,想奔上去给他一棒,被骆冰拉住。只见张召重又走了几步,终于站立不稳,扑地

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砚上去按住缚了。张召重脸色惨白,毫不抵抗。余鱼同放下笛

子,忙看李沅芷时,见她昏迷未醒,甚是着急。陈家洛道:“师父,陆老前辈,咱们拿这恶

贼怎么办?”余鱼同咬牙切齿的说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师父,现今又……

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们正要去瞧瞧那批饿狼怎样了。”众人觉得这奸贼

作恶多端,如此处决,正是罪有应得。陆菲青将李沅芷断臂上的骨骼对正了,用布条紧紧缚

住。袁士霄又拿一颗参雪丸给她服下,搭了她脉搏,对余鱼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

了。”骆冰低声笑道:“你抱着她,她就好得快些。”众人向围住狼群的沙城进发,无不兴

高采烈。途中袁士霄问起陈家洛的拳法来历,陈家洛详细禀告了。袁士霄喜道:“这真是可

遇不可求的奇缘。”

数日后,众人来到沙城,上了城墙向内望去,只见群狼已将驼马吃完,正在争夺已死同

类的尸体,猛扑狂咬,惨厉异常,饶是群雄心豪胆壮,也不觉吃惊。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

下城墙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说话。

余鱼同把张召重提到城墙墙头,暗暗祷祝:“恩师在天之灵,你的朋友们与弟子今日给

你报仇雪恨。”从徐天宏手里接过单刀,割断缚住张召重手足的绳索,左腿横扫,把他踢

落。群狼不等他着地,已跃在半空抢夺。

张召重被陈家洛打中两掌,受伤不轻,仗着内功深湛,经过数日来的休养,已好了大

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还之想,但临死也得竭力挣扎一番,双腿将要着地,四周七

八头饿狼扑了上来,他红着双眼,两手伸出,分别抓住一头饿狼的项颈,横扫了一个圈子,

登时把群狼逼退数步。他慢慢退到墙边,后心贴墙,负隅拚斗,抓住两头恶狼,依着武当双

锤的路子使了开来,呼呼风响,群狼一时倒也难以逼近。群雄知他必死,虽恨他奸恶,但陈

家洛、骆冰等心肠较软,不忍卒睹,走下城墙。

陆菲青双目含泪,又是怜悯,又是痛恨,见张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锤”时,一头饿

狼扑将上来,向他腿上咬去,张召重一缩腿,狼牙撕下了他裤子上长长一条布片。陆菲青脑

海中突然涌现了三十余年前旧事:那一日他和张召重两人瞒了师父,偷偷到山下买糖吃,师

弟摔了一交,裤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张召重爱惜裤子,又怕师父责骂,大哭起来。他一路安

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针线给师弟缝补破裤。又想到这套“破金锤”锤法也是自己亲自点拨

的。当年张召重聪明颖悟,学艺勤奋,师兄弟间情如手足,不料他后来贪图富贵,竟然愈陷

愈深。眼见到师弟如此惨状,不禁泪如雨下,心想:“他虽罪孽深重,我还是要再给他一条

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师弟,我来救你!”涌身一跃,跳入了狼城。众人大吃一

惊,只见他脚未着地,白龙剑已舞成一团剑花,群狼纷纷倒退,他站到张召重身旁,说道:

“师弟,别怕。”张召重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忽地将手中两狼猛力掷入狼群,和身扑上,双

手抱住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个人陪陪也好。”陆菲青出其不意,白龙剑落地,

双臂被他紧紧抱住,犹如一个钢圈套住了一般,忙运力挣扎,但张召重兽性大发,决意和他

同归于尽,拚死抱住,哪里挣扎得开?群狼见这两人在地下翻滚,猛扑上来撕咬。师兄弟各

运内家功力,要把对方翻在上面,好让他先膏狼吻。

陈家洛等在城墙脚下忽听城墙顶上连声惊呼,忙飞步上墙。这时陆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

得惨报,气往上冲,手足一软,被张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脉门,动弹不得。张召重左手一

拉,右手一举,已将陆菲青遮在自己身上。众人惊呼声中,文泰来与余鱼同双双跃下。文泰

来单刀连挥,劈死数狼。群狼退开数步。余鱼同握着从徐天宏手里接来的钢刀,跳落时因城

墙过高,立足不稳,翻了个筋斗方才站起,看准张召重肩头,用刀头戳将下去。张召重惨叫

一声,抱着陆菲青的双臂登时松了。这时群雄已将长绳挂下,先将陆菲青与余鱼同缒上,随

即又缒上文泰来。看下面时,群狼已扑在张召重身上乱嚼乱咬。众人心头怦怦乱跳,一时都

说不出话来,想到刚才的凶险,无不心有余悸。隔了良久,骆冰道:“陆伯伯,你的白龙剑

没能拿上来,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过一两个月,恶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来。”傍

晚扎营后,陈家洛对师父说了与乾隆数次见面的经过。袁士霄听了原委曲折,甚感惊异,从

怀里摸出一个黄布包来,递给他道:“今年春间,你义父差常氏兄弟前来,交这布包给我收

着,说是两件要紧物事。他们没说是甚么东西,我也没打开来看过,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

么证物了。”陈家洛道:“一定是的。义父既有遗命,徒儿就打开来瞧了。”解开布包,见

里面用油纸密密裹了三层,油纸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掀开盒盖,有两个信封,因年

深日久,纸色都已变黄,信封上并无字迹。

陈家洛抽出第一个信封中的纸笺,见签上写了两行字:“世倌先生足下:将你刚生的儿

子交来人抱来,给我一看可也。”下面签的是“雍邸”两字,笔致圆润,字迹潦草。袁士霄

看了不解,问道:“这信是甚么意思?哪有甚么用,你义父看得这么要紧?”陈家洛道:

“这是雍正皇帝写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徒儿家里清廷皇帝的赐书

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认得他们的笔迹。”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还不

错,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陈家洛道:“徒儿曾见他在先父奏章上写的批文,有的写:‘知

道了,钦此’。提到他不喜欢的人时,常写:‘此人乃大花脸也,要小心防他,钦此’。”

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脸,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这信是雍正所

写,哪又有甚么了不起?”陈家洛道:“写这信时还没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

道?”陈家洛道:“他署了‘雍邸’两字,那是他做贝勒时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

就不会称先父为‘先生’了。”袁士霄点了点头。

陈家洛扳手指计算年月,沉吟道:“雍正还没做皇帝,那时候我当然还没生,二哥也没

生。姊姊是这时候生的,可是信上写着‘你刚生的儿子’,嗯……”想到文泰来在地道中所

说言语,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叫道:“这正是绝好的证据。”袁士霄道:“怎么?”陈家

洛道:“雍正将我大哥抱了去,抱回来的却是个女孩。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来嫁给常熟蒋

阁老的,其实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现今做着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陈家洛点了点头,又抽出第二封来。他一见字迹,不由得一阵心酸,流下泪来。袁士霄

问道:“怎么?”陈家洛哽咽道:“这是先母的亲笔。”拭去眼泪,展纸读道:“亭哥惠

鉴:你我缘尽今生,命薄运乖,夫复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

受我累,不容于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愚顽劣,令人

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

帝。亭哥,亭哥,汝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红朱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入信。余精

力日衰,朝思夕梦,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景。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夫妇

也。妹潮生手启。”陈家洛看了这信,惊骇无已,颤声问道:“师父,这信……信上的‘亭

哥’,难道就是我义父吗?”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吗?他幼时与你母互有情意,后来天

不从人愿,拆散鸳鸯,因此他终生没有娶妻。”陈家洛道:“我妈妈当年为甚么要义父带我

出来?为什么要我当义父是我亲生爸爸一般?难道……”袁士霄道:“我虽是你义父知交,

却也只知他因坏了少林派门规,被逐出师门。这等耻辱之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便相

问。不过我信得过他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光明磊落,决不做亏心之事。”一拍大腿,说道:

“当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门人

评理,险些酿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风波。后来你义父尽力分说,说全是自己不好,罪有应得,

这才作罢。但我直到现今,还是不信他会做甚么对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们另有古怪

规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里,犹有余愤。陈家洛道:“师父,我义父的事你就只知

道这些么?”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师门之后,隐居了数年,后来手创红花会,终于轰轰烈

烈的做出一番大事来。”陈家洛问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却反来覆去,尽说当年如何为于万

亭抱不平之事。陈家洛又问:“义父和我妈妈为甚么要弟子离开家里,师父可知道么?”袁

士霄气愤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给你义父出头评理,到头来他忽然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

上。这般给大家当头浇一盆冷水,我的脸又往哪里搁去?因此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他把

你送来,我就教你武艺,总算对得起他啦。”陈家洛知道再也问不出结果了,心想:“图谋

汉家光复,关键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间只要稍有失错,那就前功尽废。此事势所必成,迟早

却是不妨。我须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问明白。雍正当时怎样换掉孩子?我大哥明明

是汉人,雍正为何让他继任皇位?在那儿总可问到一些端倪。”当下把这番意思对师父说

了。袁士霄道:“不错,去问个仔细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说。”陈家洛道:“那只

有相机行事了。”师徒俩谈论了一会,陈家洛详述在玉峰中学到的武功,两人印证比划,陈

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处。两人谈得兴起,走出帐来,边说边练,不觉天色已白,这才尽

兴。袁士霄道:“那两个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个?”陈家洛道:“汉时霍去病

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袁士霄点点头道:“很有志气,很

有志气。我去对双鹰说,免得他们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陈家洛道:“陈老

前辈夫妇说弟子甚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们怪你喜新弃旧,见了妹子,忘了姊姊,哈

哈!”陈家洛回思双鹰那晚不告而别,在沙中所留的八个大字,原来含有这层意思,想来不

觉暗暗心惊。

次日,陈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当下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姊

妹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陈家洛心中难受,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得上天佑护,

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日,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送出

一程,早也柔肠百结,黯然神伤,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陈家洛硬起心肠,

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泪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

道:“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想送件东西给她,

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赠的那块温玉,取出来

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接了,说道:

“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陈家洛微笑道:“干么这般伤心?等大

事成功之后,咱们一起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露笑

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

马不跟。

陈家洛时时回头,但见两姊妹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在大漠边缘消失。群雄控马缓缓而

行,这一役虽击毙了张召重,但也伤了李沅芷、卫春华、章进三人,李沅芷伤势尤重。余鱼

同大仇得报,甚是欢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细心呵护。众人

行了数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侠却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

胞弟之仇已报,很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复

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绮一来嫌气闷,二来听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

会,吵着定要回去。众人拗不过,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及李沅芷在车里

休息。回入玉门关后,天时渐暖,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行渐热,周绮愈来愈是慵

困,李沅芷的伤臂却已大好了。她弃车乘马,一路与骆冰咭咭呱呱的说话。旁人都奇怪这两

人谈个没完没了,不知怎地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

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章进忽

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个投缳自尽的男子。章进抱住那人

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叫:“快来,快来!””骆冰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的

布带。章进将那人横放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

哭。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

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爷们还是让我

死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可以帮你呀。”那人道:

“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又哭。骆冰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

用麻绳牢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道:“你的情妹子不肯

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

为甚么死路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银凤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

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甚

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章

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银凤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

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

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和这姓方的去拚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成本事

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艺?”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

匠的。”

周绮听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

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天宏见妻子和章进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

带我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银凤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

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门

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

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在

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周阿三

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敢不

依。依章进和周绮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

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两

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

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陈家洛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

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宅门口,只见大门中仗役进进出出,把

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

慢,忙让到内堂敬茶。周绮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其

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

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理会旁

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

的到各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

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蓦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说的话来。那

日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

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

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

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

意,另去敬酒。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动,就感胸口

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

出。众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周绮回到周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

骆冰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

意盎然,正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

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对

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

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

事。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誓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红花会头上。”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

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李

沅芷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

“怎么?”李沅芷笑道:“请你做新娘子哪!”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

吧。”李沅芷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骆冰道:“好妹

子,那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

都扮作送亲的。”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动手。别人

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上。”徐天宏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

意来,听了李沅芷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陈家洛命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

送出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

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

头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得一时,也就成了。申

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与李沅芷扶着头披红巾的余鱼同进了轿

子。众人在长衣内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头。余鱼同

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

不客气的收了。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

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辰将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

“成总兵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来啦?”忙迎出去。徐天

宏等寸步不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内廷侍卫服色。

徐天宏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过手的清宫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

人,文泰来虎吼一声,已向那武官扑去,原来那人便是随同张召重去铁胆庄捉拿他的成璜。

这人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帝密旨前来

找他。这五人从永安府来到德化,听说方藩台娶妾,便来扰一杯喜酒,赶场热闹,哪知竟与

红花会群雄狭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拿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

根。成璜见来势凶恶,从桌底钻了过去,隔桌望见竟是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外

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瑞大林等四名侍卫交起手来。侍卫们如何能敌?呼啸一声,从人丛

中穿了出去,跨上马背飞奔。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往外追时,五人都已逃

得远了。只听内堂惊叫哭喊,乱成一片。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

一个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已不见。周绮大骂:“老不死老奸巨

猾,溜得倒快。”卫春华、章进、心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

道:“总舵主,怎么清宫侍卫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道:“正是,这须得

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先查明侍卫的事再说。”陈家洛赞道:“七哥深

明大义。”当下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群雄纷纷上马,

出德化城东门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

“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

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

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

“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

十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

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

躁。这时天已入夜,蝉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

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

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

酒谈笑。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

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

甚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

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

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

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

桌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

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

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急甚么?”成瑞

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

喝第二碗。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

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

使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

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

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

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

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打得五

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

刀,劈将下来。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挫,打滚避开。那使

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

枪杆。那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

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

了,将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打,

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

是吓死了的。文泰来长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出得店

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

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四下*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屋来,提刀急

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

也钻了进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

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都

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

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

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文泰来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

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一望,见山门正中金

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

院,素闻寺中僧人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鲁莽了。”

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

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七尺

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

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带刀

入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

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

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

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

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

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

落,方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

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

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

你走路。”文泰来更不理会,只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一让,蓬的一声,

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杖挡路。文泰来道:“在下此

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

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

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

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

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

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

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

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

下姓文名泰来。”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爷夜入敝

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并无甚么言语,在下追

逐鹰爪,误入贵寺,务乞恕罪。”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

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

就此告辞。”还刀入鞍,一拱手,转身便走。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

情,心想红花会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

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

走,只得挥刀抵敌。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泰来这时酒意

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

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入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

地下,对方众僧大集,不由得心惊。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

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来身子一挫,奔雷手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

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柄,用力一拧,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飞出一腿,踢在他膝

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文泰来

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响,一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

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文泰来侧身避过戒刀,举

铲直进,挺向元悲。元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文泰来不欲

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闪避,当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

物撞得荡开尺许,又听叮叮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文泰来收铲跃开,一回头,见陈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

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爷,好好,大家都来啦。”周

绮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铁胆周仲英。文泰来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

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成璜,另一

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

瑞大林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大痴禅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周仲英当下

给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

后,南下福建,来参少林寺谒见方丈天虹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数也无多大分

别。周仲英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

禅师恳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连连警报,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已

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哪知竟是文泰来。当下文泰来向监寺大苦大师

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带走。大苦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

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

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禅师已率领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戒持院首座大癫、藏经阁主座大

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武当绵里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

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陆菲青逊谢。天虹邀群雄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陈家洛心中

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双目流泪。天虹大惊,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

说,如何行此大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不该出口。但

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

子是我义父……”一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

的关系原原本本说了,最后说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义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

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关,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

百姓……”

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

虹眼睁一线,但见两道精光直射出来。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等心中都是一凛:“这位老

方丈内功修为如此深湛。”只听他说道:“少林寺数百年向例,本寺弟子违犯清规戒律情

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陈总舵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

规,本不可行……”群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他又道:“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

气运,本寺破例,请陈总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

客舍休息。陈家洛正自欣喜,却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徐天宏问道:“爹,内中另

有难处么?”周仲英道:“方丈师兄请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须得经过五

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甚难!”众人一听,

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

周仲英摇头道:“难在须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势成混战,

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大师一位强似一位。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一两

殿实难闯过。”陈家洛沉吟道:“这是我家门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过去也不一

定。”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

周仲英来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就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

不可勉强,免受损伤。”陈家洛点头答应。周仲英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陈家洛

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大苦大师。他站起身来,笑

道:“是陈总舵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拱手

道:“请!”大苦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

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

己用少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

手便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苦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

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

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识得此拳,当下凝神拆解。两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规。大苦

的“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跌扑,顾盼生姿。两人斗

到酣处,大苦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

下盘。陈家洛斜身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

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按。大苦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双手

在他肩头一托,大苦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胀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陈

家洛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

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陈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

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

正是“疯魔杖”的起手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出短剑,

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癫见了剑光,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

鞭势”又快又沉。陈家洛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在殿

上回旋激斗。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若天魔,杖法脱胎于

少林寺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

的厉害。自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癫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

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

杖狂舞乱打。陈家洛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

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癫内

功深湛,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毫无衰象,竟把陈家

洛直逼向墙角里去。大癫见他无处退避,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

陈家洛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

避。大癫虽然勇猛,平素从不杀生,哪肯无故伤人性命?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陡然

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陈家洛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

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杖头,

右手短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大癫大怒,扑上又斗,陈家洛跃开丈

余,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大癫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逼过

来,但毕竟使不顺手,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径自奔

入后殿。大癫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大叫一声,将半截禅杖猛力

掷在地下,火花四溅。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

主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躬身道:“请

大师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

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

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

想:“这位大师在暗器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

把握。”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陈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

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

大痴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

灭五香。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灭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

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

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

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

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

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

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

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陈家洛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

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

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哪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

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陈家洛如此

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

会对方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

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也只剩下七枝,对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

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陈家洛一摸衣囊,也

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

“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

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跃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

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

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的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

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

大,出于无奈,务请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

叔把守,我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

入内殿。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

座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

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心想大癫、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

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

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义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

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

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

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

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

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拚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陈家洛这一

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

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须收掌

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

洛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

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

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掌

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

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天镜道:

“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

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

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

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

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开

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

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

“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

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

镜已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不是

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

说道:“请坐。”陈家洛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

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

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

“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

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

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

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

学,听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其实世上的事

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

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

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

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

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

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

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

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佛

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

未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

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

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

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

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

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

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

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

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转过长

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

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

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

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

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

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

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

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

“……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

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

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

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

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

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

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

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

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

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

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陈家洛读到这里,拿

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

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

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

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陈家洛

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

死,速杀之。”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

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

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

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

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

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

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

犯戒律三也。”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甚么要自己随

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

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

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

久,实是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出了

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

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

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

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

以后就没有文字了。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

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

辞。”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

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

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

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

会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

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

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

爪,还要给七哥报仇。”众人称是。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

起行。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

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

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众人一商量,

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

英在寺西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群雄在德化大闹之

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

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

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

去,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楞。心砚又道:“张召重,张召重!”石双

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向

陈家洛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全好了?”石双英道:

“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道:“京

里可有甚么消息?”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

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甚么?”群雄无不震惊。

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怎又会得

胜?”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

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

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

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

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

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

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甚么,想必没事。”陈家洛岂

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

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

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

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

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

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

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真的服了。”文泰来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一路上群

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

英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人已先在宅中相

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白振。你把皇帝给我

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转呈,皇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

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复命。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

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到白振家里找他。今儿他没当值,正在家

里,见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来,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

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是以与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神态甚是恭谨,悄

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进:“好,请白老前辈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

青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

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七人有白振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

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

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白振道:

“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

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

白振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

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

六人却被阻在楼外。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的坐

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

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乾隆

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

高楼华厦?”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

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

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站

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

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回廊曲折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只觉一

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

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

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

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

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

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

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

搭了回人帐篷,像甚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

“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

于是端坐调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

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香香公主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铮的

一声,琴弦登时断了。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

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

我了。”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

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

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

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

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

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

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

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

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

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

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两

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

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

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

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侍卫么?”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

般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白振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

疑,不知两人是甚么来头。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白振在帘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

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

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六人随着白振进

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

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

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

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

去。”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

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

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

引见引见。”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

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

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

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

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

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白振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原来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

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

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

头,毫不在意。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

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

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哪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

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

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撒手得

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

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龟

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

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

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白振见他们吃苦,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

兴。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

双侠恨恨的瞪了一眼,转头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

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白振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

进等人在外相迎。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

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

丝毫怀疑,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

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下甚是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

温。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

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

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

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

声,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

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甚么?快出去。”迟玄道:

“奴才奉太后懿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甚么?”迟玄道:“皇太后知

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

手,喝道:“不用!快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后之

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

说。”说的却是回语。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

“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

对羊脂白玉瓶。她这一回头,乾隆和迟武两人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木

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于是

特遣清兵,香车宝舆,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当日乾隆见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颠倒。后来玉瓶为骆冰所盗,乾隆大

怒,杀了两名看守玉瓶的侍卫,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于是派张召重去回部传令,务必

要将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来,言谈不通,岂非减了情

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竟传了教师学起回语来。他人本聪明,学得又甚专心,数月间便已

粗通,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借

译*。”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熟习,弗借通事译语也。”于学会了说回语,颇为沾

沾自喜。但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杀父大仇,怎肯相

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怎肯相

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

她自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

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

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群困住一样,

这头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

倒也不敢过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

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

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

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

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

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剑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

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

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监去缴她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

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

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

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

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宫中无数邪恶之人的煎

迫,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乾

隆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乾隆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

上决无如此美人,不料见了真人,实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

乾隆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太监,

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乾隆怕她伤心愤慨,跳楼自尽,是以她所住

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香香公主见乾隆和两名太监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

一扁。乾隆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

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回人的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

堂,心里一酸,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哥哥及无数族人都惨被乾隆派去的兵

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头上摔去。武

铭夫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

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

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

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丁冬一声,身上跌下一块东西。

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乾隆一拿上手,不

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

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

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哪里

来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

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

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

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

江湖匪帮的头子,有甚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

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妆台上大

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

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

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他回到平时

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

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

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但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

天,满腔愤怒才惭惭平息,心想:“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

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本是美

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要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这几个月来反复

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

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

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

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白振进来。不一刻白振进来听

旨。乾隆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

痕迹。”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白振

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

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甚么不许随带从人,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

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

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

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

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

了。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

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

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

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

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

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

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

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

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

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

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

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

“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

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低声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

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

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

叫我大费踌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

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

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

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他在深宫之中斗

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

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

容,欢叫一声,忽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

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

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

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

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

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

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

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香香公主斜视碎

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

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甚么?”香

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

有这把剑。”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

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自杀。只有为了

保护伊斯兰教女子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才不会责罚,否则自杀之后,会堕入火窟。”陈

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

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

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

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

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

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

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

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

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

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

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

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

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

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

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

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

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

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

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

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随即想

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

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

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

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走到楼

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

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

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甚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

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

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是

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

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

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

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

道:“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一时

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

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

子,叫道:“好,你们去吧!”等陈家洛辞别下楼,向着身后帷帐说道:“带领四十名侍

卫,一路跟着他,千万别让走了。”白振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

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乏比,她素来深

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两人出得宫

来,天已微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

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

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

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

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

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

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

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

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

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

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

哉?”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

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

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

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

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

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叹道:

“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甚么?”

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

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

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

八方杀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

陈家洛黯然半晌,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

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

西干甚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掷

了头颅,流了鲜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

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听你的话,

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

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

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么事,难道我

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两人携手在长城外

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

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

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

“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么都给我做好了。我

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

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陈家

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

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

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

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

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

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的怕。”陈家洛唱毕,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语解释

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

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

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难堞,

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

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

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

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

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

丽,你说甚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

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

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

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

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

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

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

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

“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

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

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

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

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陈家洛一咬牙,说

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

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

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

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

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

“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

教徒。”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

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

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缓缓的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

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

“你……你说甚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

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甚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陈家洛温柔款款的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

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

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

子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陈家洛

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红花会的图谋、六和塔上的

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

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

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

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阿拉指点她应当怎样

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

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甚么,我总是依你。”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

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

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

从来没有洗过澡,现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陈家洛

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

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

“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

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

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

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

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

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

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

家洛的怀里。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

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

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

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候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

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

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

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

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

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

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走不到半

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白振,他一

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

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哪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

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

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陈家洛瞧也不瞧,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

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

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

第二十回 忍见红颜堕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

乾隆自陈家洛带了香香公主去后,心中怔怔不宁,渐渐天色大明,又眼见太阳从东方升

到头顶,太监开上御膳来,虽是山珍海味,却食不下咽。这天他也不朝见百官,整日坐起又

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几批侍卫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从宫墙上升起,还

是没一个侍卫回报。他在宝月楼上十分焦急,只得尽往好处去想,向着壁上的“汉宫春晓

图”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这妮子既然喜欢他,定也喜欢汉装。待会他们回宫,他定已

劝服她从我。我何不穿上汉装,叫她惊喜一番?”于是命太监取明人的衣冠。可是深宫之

中,哪里来的明人衣冠?还是一名小太监聪明,奔到戏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戏服来,服侍他穿

了。乾隆大喜,对镜一照,自觉十分风流潇洒,忽见鬓旁有几茎白发,急令小太监拿小钳子

来钳去。正低了头让小太监钳发,忽听背后轻轻的脚步之声,一名太监低声喝道:“皇太后

慈驾到!”乾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镜中果然现出太后,只见她铁青了脸,满是怒容。乾

隆疾忙转身道:“太后还不安息么?”扶着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挥挥手,众太监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阵,太后沉声说道:“奴才们说你今天不舒服,没上朝,也没吃饭。我瞧你来

啦!”乾隆道:“儿子现下好了。只是吃了油腻有点儿不爽快,没甚么,不敢惊动太后。”

太后哼了一声,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腻呢,还是汉人的油腻呀?”乾隆一惊,答道:“想

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们的满洲菜呀,嗯,你做满洲人做厌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问:“那个回子女人在哪里?”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儿子叫

人带出去训导去了。”太后道:“她随身带剑,死也不肯从你。叫人训导,有甚么用?是要

谁去开导她?”乾隆见她愈问愈紧,只得道:“是个老年的侍卫头儿,姓白的。”太后抬起

了头,好半天不作声,冷笑了几下,阴森森的道:“你现今四十多岁啦,还要娘做甚么?”

乾隆大惊,忙道:“太后请勿动怒,儿子有过,请太后教导。”太后道:“你是皇帝,是天

下之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撒甚么谎就撒甚么谎。”乾隆知道太后耳目众多,这事多半

已瞒她不过,低声说道:“开导那女子的,还有一个是儿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这人才学很

好……”太后厉声道:“是海宁陈家的是不是?”乾隆低下了头,哪里还敢做声。太后道:

“怪不得你穿起汉人衣衫来啦!干么你还不杀我?”说这句话时,已然声色俱厉。乾隆大吃

一惊,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说道:“儿子若有不孝之心,天诛地灭!”太后一拂衣袖,走

下楼去。乾隆忙随后跟去,走得几步,想起自己身上穿着明人衣冠,给人见了可不成体统,

匆匆忙忙的换过了,一问太监,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于是加快脚步进殿,说道:“太

后息怒,儿子有不是的地方,请太后教诲。”太后冷冷的问道:“你连日召那姓陈的进宫干

甚么?在海宁又干了些甚么事?”乾隆垂头不语。太后厉声喝道:“你真要恢复汉家衣冠

么?要把我们满洲人灭尽杀绝么?”乾隆颤声道:“太后别听小人胡言,儿子哪有此意?”

太后道:“那姓陈的你待怎样处置?”乾隆道:“他党羽众多,手下有不少武功高强的亡命

之徒,儿子所以一直和他敷衍,乃是要找个良机,把他们一网打尽,以免斩草不除根,终成

后患。”太后听了容色稍霁,问道:“这话可真?”

乾隆听得太后此言,知已泄机,更无抉择余地,心一狠,决意一鼓诛灭红花会群雄,答

道:“三日之内,就要叫那姓陈的身首异处。”太后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

“好,这才不坏了祖宗的遗训。”顿了一顿,道:“嘿,你跟我来。”站起身来,走向武英

殿正殿。乾隆只得跟了过去。太后走近殿门,太监一声吆喝,殿门大开。只见殿中灯烛辉

煌,执事太监排成两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驾,太后与乾隆走到殿上两张椅中坐下。乾隆向下

看时,见那八名王公都是皇室贵族,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亲王弘昼。此外是庄亲王允禄、履

亲王允□、怡亲王弘晓、果亲王弘瞻、裕亲王广禄、显亲王衍璜,以及信郡王德昭,都是皇

室的近亲。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这番布置主何吉凶。

太后缓缓说道:“先帝崩驾之时,遗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统,只是这些时候来边疆

连年用兵,先帝的遗命一直没能遵办。眼下赖祖宗福荫,今上圣明,回疆已然削平,从今日

起,八旗旗兵归你们八人分带,务须用心办事,以报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头谢恩。

乾隆心想:“原来她还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权。”太后道:“请皇上分派吧。”乾

隆心想:“这次大大落了下风,反正已不想举事,暂时分散兵权也是无妨。眼看她部署周

密,我若是不允,她定然另有对付之策。”于是把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

正蓝、镶蓝八旗旗兵分派给了八王统领。八名王公暗暗纳罕,均想:按照本朝开国遗规,正

黄、镶黄、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将,称为上三旗,余下五旗称为下五旗。每一旗由满洲都统

统率。此时太后分给八王统领,却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规矩了,摆明是削弱皇帝权力之意,眼

见太后懿旨严峻,不敢推辞,当下磕头谢恩,有的心想:“明日还是上折归还兵权为是,免

惹杀身之祸。”

太后手一挥,迟玄托着一个盘子上前跪下,盘中铺着一块黄绫,上放铁盒。太后拿起铁

盒,揭开盒盖,拿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来。乾隆侧头看去,见卷轴外是雍王亲笔所书“遗诏”

两字,旁边注着一行字道:“国家有变,着八旗亲王会同开拆。”乾隆登时脸色大变,心想

原来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机密泄漏,如自己敢于变更祖宗遗规,甚至反满兴汉,遗诏中必定命

八旗亲王废他而另立新君。他随即镇定,说道:“先帝深远谋虑,明见百世。儿子只要及得

上先帝万一,太后就不必再为儿子操心了。”太后把遗诏交给和亲王,道:“你把先皇遗诏

恭送到雍和宫绥成殿,派一百名亲兵日夜看守。”顿了一顿,又道:“就是有今上御旨,也

不能离开一步。”和亲王领了慈旨,把遗诏送到雍和宫去了。雍和宫在北京西北安定门内,

本是雍正未登位时的贝勒府。雍正死后,乾隆追念父皇,将之扩建成为一座喇嘛庙。太后布

置已毕,这才安心,打了个呵欠,叹道:“这万世的基业,可要好好看着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卫询问。白振禀道:“陈公子已送娘娘回宫,娘娘在宝月楼候

驾。”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门口,回头问道:“路上有甚么事吗?”白振道:“奴才

等曾遇见红花会的许多头脑,幸亏陈公子拦阻,没出甚么事。”乾隆到了宝月楼上,果见香

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长城好玩么?”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后

再来问你。”走到邻室,命召福康安进宫。

不多时,福康安匆匆赶到。乾隆命他率领骁骑营军士到雍和宫各殿埋伏,密嘱了好一阵

子,福康安领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领众侍卫在雍和宫内外埋伏,安排已定,说道:“明

儿晚我在雍和宫大殿赐宴,你召陈公子、红花会所有的头脑和党羽齐来领宴。”白振听了这

话,才知是要把红花会一网打尽,心想那定是有一场大厮杀了,磕了头正要走出,乾隆忽

道:“慢着!”白振回过头来,乾隆道:“召雍和宫大喇嘛呼音克!”待呼音克进来磕见,

乾隆问道:“你来京里有几年了?”呼音克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

“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头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达赖和班禅两个活佛,干

么没第三个?”呼音克道:“回皇上,这是向来的规矩,自从国师……”乾隆拦住了他的话

头,说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个活佛,去管一块地方,没人敢违旨吧?”呼音克喜从天

降,连连磕头,说道:“圣皇降恩,臣粉身难报。”乾隆道:“现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

去召集亲信喇嘛,预备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传讯给你时,”说着向白振一指,又道:

“你就放火烧宫,从雍和宫大殿和绥成殿烧起。”呼音克大吃一惊,磕头道:“这是先皇的

府邸,先皇遗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厉声道:“你敢违旨么?”呼音克吓得遍体冷汗,

颤声道:“臣……臣……臣遵旨办理。”乾隆道:“这事只要泄漏半点风声,我把你雍和宫

八百名喇嘛杀得一个不剩。”隔了一会,温言道:“绥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时

可把这些兵将一起烧在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挥,呼音克又

惊又喜,谢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乾隆布置已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红花会和太后的

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十分舒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

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弹不数句,铿铿锵锵,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弹到

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弦忽然断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内室来。

香香公主倚在窗边望月,听得脚步声,寒光一闪,又拔出了短剑。乾隆眉头一皱,远离

坐下,道:“陈公子和你到长城去,是叫你来刺杀我吗?”香香公主道:“他是劝我从

你。”乾隆道:“你不听他的话?”香香公主道:“他的话我总是听的。”乾隆又喜又妒,

道:“那么你为甚么带着剑?把剑给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乾

隆心想:“原来你要如此挟制于我。”一时之间,愤怒、妒忌、色欲、恼恨,百感交集,强

笑道:“我现今就是好皇帝。”

香香公主道:“哼,刚才我听你弹琴,你要杀人,要杀很多人,你……你是恶极了。”

乾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韵中泄漏了出来,灵机一动,说道:“不错,我是要

杀人。你那陈公子刚才已给我抓住了。你从了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从,嘿

嘿,你知道我要杀很多人。”香香公主大惊,颤声道:“你要杀死自己亲弟弟?”乾隆铁青

了脸道:“他甚么都对你说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干得多。”

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还没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语,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罢,恶皇帝也罢,你总是永远见不着

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应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厉声道:“我爱怎样

就怎样,谁管得了我?”他刚才受太后挟制,满腔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来。霎时之间,香

香公主便似胸口给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原来皇帝是骗他的,早知这样,我何必回

来?”一时悔恨达于极点,险些晕倒。乾隆见她脸上突然间全无血色,自悔适才神态太过粗

暴,说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难为他,还会给他大官做,教他一世荣华富

贵。”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从没给人如此厉害的欺骗过,她本来还只见到皇帝的凶狠,这时才

知道恶人还能这么奸险,心想:“皇帝这么坏,定要想法子害他。他虽然本事比皇帝大,可

是不知道亲哥哥会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须得让他明白,好教他不会上了皇帝的当。可是怎

么去通知他呢?”乾隆见她皱眉沉思,稚气的脸上多了一层凝重的风姿,绝世美艳之中,重

增华瞻,不觉瞧得呆了。香香公主想道:“宫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谁能给我送信?事情紧

急,只有这么办。”说道:“那么你答应不害他?”乾隆大喜,随口道:“不害他,不害

他!”香香公主见他说得没半分诚意,心中恨极,一个纯朴的少女在皇宫中住得多日,也已

学会了怎样对付敌人,于是不动声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礼拜堂去,向真神祈祷之

后,才能从你。”乾隆大喜,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赖了。”又道:“宫里也有清真礼

拜堂,我特地给你起的。再过得几天,等一切布置就绪,以后你就不用再出宫去做礼拜

了。”

香香公主见他笑嘻嘻的下楼,找到纸笔,写了一封信给陈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

心,反满兴汉之想全成虚幻,请他即速设法相救,一同逃出宫去,写毕,用一张白纸将信包

住,白纸上用回文写道:“请速送交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她想回人个个对她爹爹和姊姊

十分尊敬,对自己也极崇仰,在礼拜堂中只要俟机交给任何一个回人,谁都会设法送到。她

写了信后,心神一宽,想到皇帝背盟为恶,反使自己与情郎有重聚的机会,陈家洛无所不

能,要救自己出宫,自非难事,想到此处,心头登觉甜蜜无比,整日劳顿之后,靠在床上便

睡着了。

朦胧间听得宫中钟声响动,睁开眼来,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宫女知她不许

别人近身,只是在旁边瞧着,见她神采焕发,都代她欢喜。香香公主把书信暗藏在袖,走下

楼来。抬轿的太监已在楼下侍候,众侍卫前后拥卫,将她送到了西长安街清真寺门口。

香香公主下了轿,望到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圆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俯首走进教

堂,只见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排而行。她抬起头来,见是两个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在

手里的书信递过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迟疑,缓缓缩回了手。那人虽是回人装束,

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族人模样,又向左边那人一望,也似有异。她低声问道:“你们是

皇帝派来看守我的吗?”她说的是回语,那两人果然不懂,都随意点了点头。她一阵失望,

转过身来,只见身后又跟着八名回人装束的皇宫侍卫,真正回人都被隔得远远地。她快步向

寺中教长走近,说道:“这信无论如何请你送去。”那教长一愕,香香公主将信塞入他手

中。突然间一名侍卫抢上前来,从教长手中将信夺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长一个踉

跄,险些跌倒。众人愕然相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教长怒道:“你们干甚么?”那侍卫在他耳边低声喝道:“别多管闲事!我们是宫里当

差的。”那教长一吓,不敢多言,便领着众人俯伏礼拜。香香公主也跪了下来,泪如泉涌,

心中悲苦已极,这时只剩下一个念头:“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也得让他

知道提防。”“就是要我死!”这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脑中:“我在这里死了,消息就会传

出去,他就会知道。不错,再没旁的法子!”但立即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

们不要自杀。阿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严禁,我要把谁投入火

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

怕死,相信死了之后可以升上乐园,将来会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这样说:

“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

的受苦!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全身冷得厉害,但听众人喃喃诵经,教长正在

大声讲着乐园中的永恒和喜悦,讲着堕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

再没比灵魂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爱情胜过了最大的恐惧。她低声

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没有别的

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难。”于是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的砖块上划了“不可相信皇

帝”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哥!”将短剑刺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红花会

群雄这日在厅上议事,蒋四根刚从广东回来,正与众人谈论南方各地英豪近况,忽报白振来

拜,陈家洛单独接见。白振传达皇上旨意,说当晚在雍和宫赐宴,命红花会众位香主一齐赴

宴,皇上亲自与会,因怕太后和满洲亲贵疑虑,是以特地在宫外相会。陈家洛领旨谢恩,心

想喀丝丽定是勉为其难,从了皇帝,是以他对兴汉大业加倍热心起来,心中说不出的又喜又

悲,送别白振后与群雄说了。众人听得皇帝信守盟约,行将建立不世奇功,都很兴奋。无

尘、陆菲青、赵半山、文泰来等人吃过满清官员不少苦头,对乾隆的话本来不大相信,这时

见大事进行顺利,都说究竟皇帝是汉人,又是总舵主的亲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陈家洛

为了兴复大业,割舍对香香公主之情,都为他难过。

陈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伤痛,冷了大家的豪兴,当下强打精神,和群雄纵论世事,后来

谈到了武艺。无尘说道:“总舵主,你这次在回部学到了精妙武功,露几手给大家瞧瞧怎

样?”陈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证请教,只怕有许多精微之处没悟出来。”向余鱼

同道:“十四弟,请你吹笛。”余鱼同道:“好!”李沅芷笑吟吟的奔进内室,把金笛取了

出来。骆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宝贝儿也收起来啦。”李沅芷脸一红不作声。自那日李

沅芷被张召重击断左臂,一路上余鱼同对她细加呵护,由怜生爱,由感生情,这才是一片真

心相待。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于有美满收场,自是芳心大慰。两人这一日谈到那天在

甘凉道上客店中初会的情景,李沅芷说很羡慕他用金笛点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师父不肯传她

点穴功夫。余鱼同笑道:“陆师叔虽然年老,总不便在你身上指点,也不能让你摸他。穴道

认不准,怎么教?等将来咱俩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么我倒错怪师父

了。”余鱼同笑道:“要我传你点穴功夫,那也可以,但你得磕头拜师。”李沅芷笑道:

“呸,你想么?”从那日起,余鱼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门功夫先教会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

来练习,因此这些日子来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边。陈家洛随着笛声舞动掌法,群雄围观参

详。无尘笑道:“总舵主,你用这掌法竟打倒了张召重,我用剑给你过过招怎样?”说着仗

剑下场。陈家洛道:“好,来吧!”挥拳向他肩头拍去。无尘一剑斜刺,不理陈家洛的手掌

攻到、径攻对方腰眼。陈家洛侧身绕过,笛声中攻他后心。无尘更不回头,倒转剑尖,向后

便刺,部位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正是追魂夺命剑中的绝招“望乡回顾”。陈家洛身子一

侧,翻掌拿他手腕。无尘明知这一剑刺不中,但没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脚下一点,向前窜

出三步,手腕一抖,长剑又已递出。旁观群雄,齐声叫好。两人虽是印证武功,却也丝毫不

让,单剑斜走,双掌齐飞,打得紧凑异常。正斗到酣处,忽然胡同外传来一阵漫长凄凉的歌

声。群雄也不在意,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似是成千人齐声唱和,悲切异常,令人闻之堕

泪。心砚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打听,过了一会从外面回来,脸

色灰白,脚步踉跄,走近陈家洛身边,颤声叫道:“少爷!”

无尘收剑跃开。陈家洛回头问道:“甚么?”心砚道:“香……香……香香公主死

了!”群雄齐都变色。陈家洛只觉眼前一黑,俯伏摔了下去。无尘忙掷剑在地,伸手拉住他

臂膀。骆冰忙问:“怎么死的?”心砚道:“我问一个回人大哥,他说是在清真礼拜堂里祈

祷之时,香香公主用剑自杀。”骆冰又问:“那些回人唱些甚么?”心砚道:“他们说:皇

太后不许她遗体入官,交给了清真寺。他们刚才将她安葬了,回来时大家唱歌哀悼。”众人

大骂皇帝残忍无道,逼死了这样一位善良纯洁的少女。骆冰一阵心酸,流下泪来。陈家洛却

一语不发。众人防他心伤过甚,正想劝慰,陈家洛忽道:“道长,我学的掌法还没使完,咱

们再来。”缓步走到场子中心,众人不禁愕然。无尘心想:“让他分心一下以免过悲,也是

好的。”于是拾起剑来,两人又斗。群雄见陈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乎对刚才这讯息

并不动心,互相悄悄议论。李沅芷低声在余鱼同耳边道:“男人家多没良心,为了国家大

事,心爱的人死了一点也不在乎。”余鱼同吹着笛子,心想:“总舵主好忍得下,倘若是

我,只怕当场就要疯了。”

无尘顾念陈家洛遭此巨变,心神不能镇慑,不敢再使险招。两人本来棋逢敌手,功力悉

匹,无尘一有顾忌,两招稍缓,立处下风。只见剑光掌影中,无尘不住后退,他一招不敢疾

刺,收剑微迟,陈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两人肌肤一碰,同时跳开。无尘叫

道:“好,好,妙极!”陈家洛笑道:“道长有意相让。”笑声未毕,忽然一张口,喷出两

口鲜血。群雄尽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陈家洛凄然一笑,道:“不要紧!”靠在心砚肩上,

进内堂去了。陈家洛回房睡了一个多时辰,想起今晚还要会见皇帝,正有许多大事要干,如

何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惨死,却不由得伤痛欲绝。又想:“喀丝丽明明已答应从

他,怎么忽又自杀,难道是思前想后,终究割舍不下对我的恩情?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

无变故,决不至于今日自杀,内中必定别有隐情。”思索了一回,疑虑莫决,于是取出从回

部带来的回人衣服,穿着起来,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见香香公主时所穿,再用淡墨将脸颊

涂得黝黑,对心砚道:“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心砚待要阻拦,知道无用,但总是不放

心,悄悄跟随在后。陈家洛知他一片忠心,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声喧阗,车马杂沓,陈家洛眼中看出来却是一片萧索。他来到西长安街清真礼

拜寺,径行入内,走到大堂,俯伏在地,默默祷祝:“喀丝丽,你在天上等着我。我答应你

皈依伊斯兰教,决不让你等一场空。”抬起头来,忽见前面半丈外地下青砖上隐隐约约的刻

得有字,仔细一看,是用刀尖在砖块上划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红之色。

陈家洛一惊,低头细看,见砖块上有一片地方的颜色较深,突然想到:“难道这是喀丝丽的

血?”俯身闻时,果有鲜血气息,不禁大恸,泪如泉涌,伏在地下嚎哭起来。

哭了一阵,忽然有人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他吃了一惊,立即纵身跃起,左掌微扬待敌,

一看之下又惊又喜,跟着却又流下泪来。那人穿着回人的男子装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

波,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原来她今日刚随天山双鹰赶来北京,要设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

同族回人,惊闻妹子已死,匆匆到礼拜寺来为妹子祷告,见一个回人伏地大哭,叫着喀丝丽

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询,却遇见了陈家洛。正要互谈别来情由,陈家洛突见两名清宫侍

卫走了进来,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并肩伏地。两名侍卫走到陈家洛身边,喝道:“起

来!”两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听得叮当声响,两名侍卫将划着字迹的砖块用铁锹撬

起,拿出礼拜寺,上马而去。霍青桐问道:“那是甚么?”陈家洛垂泪道:“要是我迟来一

步,喀丝丽牺牲了性命,用鲜血写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霍青桐问道:“甚么警示?”陈

家洛道:“这里耳目众多,我们还是伏在地下,再对你说。”于是重行伏下,陈家洛轻声把

情由择要说了。霍青桐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胡涂,竟会去相信皇

帝?”陈家洛惭愧无地,道:“我只道他是汉人,又是我的亲哥哥。”霍青桐道:“汉人就

怎样?难道汉人就不做坏事么?做了皇帝,还有甚么手足之情?”陈家洛哽咽道:“是我害

了喀丝丽!我……我恨不得即刻随她而去。”霍青桐觉得责他太重,心想他本已伤心无比,

于是柔声安慰道:“你是为了要救天下苍生,却也难怪。”过了一会,问道:“今晚雍和宫

之宴,还去不去?”陈家洛切齿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杀他,为喀丝丽报仇。”霍青

桐道:“对,也为我爹爹、哥哥,和我无数同胞报仇。”

陈家洛问道:“你在清兵夜袭时怎能逃出来?”霍青桐道:“那时我正病得厉害,清兵

突然攻到,幸而我的一队卫士舍命恶斗,把我救到了师父那里。”陈家洛叹道:“喀丝丽曾

对我说,我们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你。”霍青桐禁不住泪如雨下。两人走出礼拜堂,心

砚迎了上来,他见了霍青桐,十分欢喜,道:“姑娘,我一直惦记着你,你好呀!”霍青桐

这半年来惨遭巨变,父母兄妹四人全丧,从前对心砚的一些小小嫌隙,哪里还放在心上,柔

声说道:“你也好,你长高啦!”心砚见她不再见怪,很是高兴。

三人回到双柳子胡同,天山双鹰和群雄正在大声谈论。陈家洛含着眼泪,把在清真寺中

所见的血字说了。陈正德一拍桌子,大声道:“我说的还有错么?那皇帝当然要加害咱们。

这女孩子定是在宫中得了确息,才舍了性命来告知你。”众人都说不错,关明梅垂泪道:

“我们二老没儿没女,本想把她们姊妹都收作干女儿,哪知……”陈正德叹道:“这女孩子

虽然不会武功,却大有侠气,难得难得!”众人无不伤感。陈家洛道:“待会雍和宫赴宴,

长兵器带不进去,各人预备短兵刃和暗器。酒肉饭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决不可有丝

毫沾唇。”群雄应了。陈家洛道:“今晚不杀皇帝,解不了心头之恨,但要先筹划退路。”

陈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伙儿去回部。”群雄久在江南,离开故乡实在有点难

舍,但皇帝奸恶凶险,人人恨之切齿,都决意扑杀此獠,远走异域,却也顾不得了。陈家洛

命文泰来率领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在城门口埋伏,到时杀了城门守军,接应大

伙出城西去,命心砚率领红花会头目,预备马匹,带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宫外接应;又命余鱼

同立即通知红花会在北京的头目,遍告各省红花会会众,总舵迁往回部,各地会众立即隐

伏,以防官兵收捕。

他分派已毕,向天山双鹰与陆菲青道:“如何诛杀元凶首恶,请三位老前辈出个主

意。”陈正德道:“哪还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陆菲青笑道:

“他既存心害咱们,身边侍卫一定带得很多,防卫必然周密。正德兄扭到他脖子,他当然完

蛋,就只怕扭不到他脖子。”无尘道:“还是三弟用暗器伤他。”天山双鹰在六和塔上见过

赵半山的神技,对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当下首先赞同。赵半山从暗器囊里摸出当日龙骏所

发的三枚毒蒺藜来,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够受了!”心砚见到毒蒺藜是惊弓之

鸟,不觉打了个寒噤。陈家洛道:“我怕那姓龙的还在宫里,有解药可治。”赵半山道:

“不妨,我再用鹤顶红和孔雀胆浸过,他解得了一种,解不了第二种。”陆菲青对骆冰道:

“你的飞刀和我的金针也都浸上毒药吧吧。”骆冰点头道:“咱们几十枚暗器齐发,不管他

多少侍卫,总能打中他几枚。”陈家洛见众人在炭火炉上的毒药罐里浸熬暗器,想起皇帝与

自己是同母所生,总觉不忍,但随即想到他的阴狠毒辣,怒火中烧,拔出短剑,也在毒药罐

中熬了一会。到申时三刻,众人收拾定当,饱餐酒肉,齐等赴宴。过不多时,白振率领了四

名侍卫来请。群雄各穿锦袍,骑马前赴雍和宫。白振见众人都是空手不带兵刃,心下暗暗叹

息。到宫门外下马,白振引着众人入宫。绥成殿下首已摆开了三席素筵,白振肃请群雄分别

坐下。中间一席陈家洛坐了首席,左边一席陈正德坐了首席,右边一席陆菲青坐了首席。佛

像之下居中独设一席,向外一张大椅上铺了锦缎黄绫,显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陆菲青、赵半

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会动手时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肴陆续上席,众人静候皇帝到来。过了一会,脚步声响,殿外走进两名太监,陈家洛

等认得是迟玄和武铭夫两人。太监后面跟着一名戴红顶子拖花翎的大官,原来是前任浙江水

陆提督李可秀,不知何时已调到京里来了。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鱼同的手,险些叫出声来。迟

玄叫道:“圣旨到!”李可秀、白振等当即跪倒。陈家洛等也只得跟着跪下。迟玄展开敕

书,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国家推恩而求才,臣民奋励以图功。尔陈家洛等公忠体

国,宜锡荣命,爱赐陈家洛进士及第,余人着礼部兵部另议,优加录用。赐宴雍和宫。直隶

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钦此。”跟着喝道:“谢恩!”群雄听了心中一凉,原来皇帝奸

滑,竟是不来的了。李可秀走近陈家洛身边,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陈兄得皇上如

此恩宠,真是异数。”陈家洛谦逊了几句。李沅芷和余鱼同一起过来,李沅芷叫了一声:

“爹!”李可秀一惊,回头见是失踪近年、自己日思夜想的独生女儿,真是喜从天降,拉住

了她手,眼中湿润,颤声道:“沅儿,沅儿,你好么?”李沅芷道:“爹……”可是话却说

不下去了。李可秀道:“来,你跟我同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鱼同知他是爱护

女儿,防她受到损伤。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分别就坐。迟玄和武铭夫两人走到中间席上,

对陈家洛道:“哥儿,将来你做了大官,可别忘了咱俩啊!”陈家洛道:“决不敢忘了两位

公公。”迟玄手一招,叫道:“来呀!”两名小太监托了一只盘子过来,盘中盛着一把酒壶

和几只酒杯。迟玄提起酒壶,在两只杯中斟满了酒,自己先喝一杯,说道:“我敬你一

杯!”放下空杯,双手捧着另一杯酒递给陈家洛。群雄注目凝视,均想:“皇帝没来,咱们

如先动手,打草惊蛇,再要杀他就不容易。这杯酒虽是从同一把酒壶里斟出,但安知他们不

从中使了手脚,瞧总舵主喝是不喝?”陈家洛早在留神细看,存心寻隙,破绽就易发觉,果

见酒壶柄上左右各有一个小孔。迟玄斟第一杯酒时大拇指捺住左边小孔,斟第二杯酒时,拇

指似乎漫不经意的一滑,捺住了右边小孔。陈家洛心中了然,知道酒壶从中分为两隔,捺住

左边小孔时,左边一隔中的酒流不出来,斟出来的是盛在右边一隔中的酒,捺住右边小孔则

刚刚相反。迟玄捧过来的这杯从右隔中斟出,自是毒酒,心想:“哥哥你好狠毒,你存心害

我,怕我防备,先赐我一个进士,叫我全心信你共举大事。若非喀丝丽以鲜血向我示警,这

杯毒酒是喝定的了。”他拱手道谢,举杯作势要饮。迟玄和武铭夫见大功告成,喜上眉梢。

陈家洛忽将酒杯放下,提起酒壶另斟一杯,斟酒时捺住右边小孔,杯底一翻,一口干了,把

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铭夫前面,说道:“武公公也喝一杯!”武铭夫和迟玄两人见他识破机

关,不觉变色。陈家洛又捺住左边小孔,斟了一杯毒酒,说道:“我回敬迟公公一杯!”

迟玄飞起右足,将陈家洛手中酒杯踢去,大声道:“拿下了!”大殿前后左右,登时涌

出数百名手执兵刃的御前侍卫和御林军来。陈家洛笑道:“两位公公酒量不高,不喝就是,

何必动怒?”武铭夫喝道:“奉圣旨:红花会叛逆作乱,图谋不轨,立即拿问,拒捕者格杀

勿论。”陈家洛手一挥,常氏双侠已纵到迟武二人背后,各伸右掌,拿住了两人的项颈,两

人待要抵敌,已然周身麻木,动弹不得。陈家洛又斟一杯毒酒,笑道:“这真是敬酒不吃吃

罚酒了。”骆冰和章进各拿一杯,给迟武两人灌了下去。众侍卫与御林军见迟武被擒,只是

呐喊,不敢十分逼近。红花会群雄早从衣底取出兵刃,无尘身上只藏一柄短剑,使用不便,

纵入侍卫人群之中,夹手夺了一柄剑来,连杀三人,当先直入后殿,群雄跟着冲入。

李可秀拉着女儿的手,叫道:“在我身边!”他一面和白振两人分别传令,督率侍卫们

拦截,一面拉着女儿,防她混乱中受伤。余鱼同见状,长叹一声,心想:“我与她爹爹势成

水火,她终究非我之偶!”一阵难受,挥笛冲入。李沅芷右手使劲一挣,李可秀拉不住,当

即被她挣脱。李沅芷叫道:“爹爹保重,女儿去了!”反身跃起,纵入人丛。李可秀大出意

外,急叫:“沅芷,沅芷,回来!”她早已冲入后殿,只见余鱼同挥笛正与五六名侍卫恶

战,形同拚命。李沅芷叫道:“师哥,我来了!”余鱼同一听,心头一喜,精神倍长,刷刷

数笛一轮急攻,李沅芷仗剑上前助战,将众侍卫杀退。两人携手跟着骆冰,向前直冲。

这时火光烛天,人声嘈杂,陈家洛等已冲到绥成殿外,一看之下,甚是惊异。只见数十

名喇嘛正和一群清兵恶战,眼见众喇嘛抵敌不住,白振却督率了侍卫相助喇嘛,把众清兵赶

入火势正旺的殿中。陈家洛怎知乾隆与太后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心想这事古怪之极,但良机

莫失,忙传令命群雄越墙出宫。李可秀与白振已得乾隆密旨,要将红花会会众与绥成殿中的

旗兵一网打尽,但二人一个念着女儿,一个想起陈家洛的救命之恩,都对红花会放宽了一

步,只是协力对付守殿的旗兵。过不多时,旗兵全被杀光烧死。绥成殿中大火熊熊,将雍正

的通诏烧成灰烬。群雄跃出宫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雍和宫外无数官兵,都是弓上

弦,刀出鞘,数千根火把高举,数百盏孔明灯晃来晃去,射出道道黄光。陈家洛心想:“他

布置得也真周密,惟恐毒药毒不死我们!”转眼之间,无尘与陈正德已杀入御林军队伍。四

下里箭如飞蝗,齐向群雄射来。霍青桐大叫:“大家冲啊!”群雄互相紧紧靠拢,随着无尘

与陈正德冲杀。但清兵愈杀愈多,冲出了一层,外面又围上一层。无尘剑光霍霍,当者披

靡,力杀十余名御林军,突出了重围,等了一阵,见余人并未随出,心中忧急,又翻身杀

入,只见七八名侍卫围着章进酣斗。章时全身血污,杀得如痴如狂。无尘叫道:“十弟莫

慌,我来了!”刷刷刷三剑,三名侍卫咽喉中剑。余人发一声喊,退了开去,无尘道:“十

弟,没事么?”忽然呼的一声,章进挥棒向他砸来。无尘吃了一惊,侧身让过。章进连声狂

吼,叫道:“众位哥哥都给你们害了,我不要活了!”狼牙棒着地横扫。无尘叫道:“十

弟,十弟,是我呀!”章进双目瞪视,突然撇下狼牙棒,叫道:“二哥啊,我不成了!“无

尘在火光下见他胸前、肩头、臂上都是伤口,处处流血,自己只有单臂,无法相扶,咬牙

道:“你伏在我背上,搂住我!”蹲下身子,章进依言抱着他头颈。无尘只觉一股股热血从

道袍里直流进去,当下奋起神威,提剑往人多处杀去。剑锋到处,清兵纷纷让道,忽见前面

官兵接二连三的跃在空中,显是被人提着抛掷出来的,无尘心想:“除四弟外,别人无此功

力,莫非城门有变?”仗剑冲去,果见文泰来、骆冰、余鱼同、李沅芷四人正与众侍卫恶

战。无尘叫道:“总舵主他们呢?”余鱼同道:“不见啊,咱们到那边去找!”无尘心中一

宽,心想章进受伤甚重,是以胡言呓语,未必大伙都已死伤。文泰来刀砍掌劈,杀开了一条

血弄堂,四人随后赶去。无尘奔到文泰来身旁,叫道:“城门口怎样?”文泰来道:“那边

没事。我不放心,过来瞧瞧!”无尘道:“来得正好!”他虽然负了章进,仍是一剑便杀一

人,长剑起处,清军兵将无人能避。突然李沅芷高声叫道:“总舵主!”只见陈家洛从火光

中掠过,东窜西晃,似乎在寻人。陆菲青从西首杀出,叫道:“大伙退向宫墙!”遥见远处

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动。陆菲青道:“总舵主,你领大家退到墙边,我去接她出来!”说

着手挥长剑,往霍青桐那边杀去。陈家洛与文泰来当先开路,又退回到墙边。无尘叫道:

“十弟,下来吧!”章进只是不动,骆冰去扶他时,只觉他身子僵硬,原来已经气绝。骆冰

伏尸大哭。文泰来正在抵敌众侍卫,接应赵半山、常氏双侠等过来,听得骆冰哭声,不由得

洒了几点英雄之泪,怒气上冲,挥刀连毙三敌。群雄逐渐聚拢,这时陆菲青和霍青桐已会合

在一起,人丛中只见那根翠羽慢慢移来,但到相隔数十步时,再也无法走近。常氏双侠夺了

两杆长枪,冲去接了过来。霍青桐脸色苍白,一身黄衫上点点斑斑尽是鲜血。陈家洛叫道:

“咱们再冲,这次可千万别失散了。”话声方毕,雍和宫内飕飕数声,连射了几枝箭出来。

原来李可秀和白振手下人众杀尽了绥成殿中的旗兵后,蜂拥而至。红花会这一来前后受敌,

处境更是险恶。正危急间,正面御林军忽然纷纷退避,火光中数十名黄衣僧人冲了进来,当

先一人白须飘动,金刀横砍直斩,威不可当,正是铁胆周仲英。群雄大喜,只听周仲英叫

道:“各位快跟我来!”文泰来抱起章进尸身,随着众人冲出。只见天镜禅师率着大苦、大

癫、大痴、元痛、元悲、元伤等少林僧人,正与御林军接战。霍青桐见众人杀敌甚多,但不

论冲向何处,敌兵必定跟着围上,抬头西望,果见鼓楼屋顶上站着十多人,内中四人手提红

灯分站西方,群雄杀奔西方,西方那人高举红灯,杀奔东方,东方便有红灯举起。霍青桐对

陈家洛道:“打灭那几盏红灯便好办了!”赵半山听了,从地下捡起一张弓,拾了几枝箭,

弓弦响处,四灯熄灭。

群雄喝一声彩。清兵不见了灯号,登时乱将起来。霍青桐又道:“屋顶上诸人之中,必

有主将在内,咱们擒贼先擒王!”众人知她在回部运筹帷幄,曾歼灭兆惠四万多名精兵,真

是女中孙吴,说话必有见地。无尘叫道:“四弟、五弟、六弟,咱们四个去!”文泰来和常

氏双侠齐齐答应。四人有如四头猛虎,直扑出去,御林军哪里拦阻得住?

陈家洛与天镜禅师等跟着杀出,眼见就要冲出重围,突然喊声大振,李可秀和白振率领

亲兵侍卫围了上来。一阵混战,又将群雄裹在垓心。李沅芷、骆冰、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

受了伤。无尘等冲到墙边,跃上鼓楼,早有七个人过来阻拦。这些人竟是武功极好的高手,

常氏双侠合敌三人,一时未分胜败。无尘与文泰来都是以一对二,在屋顶攻拒进退,打得十

分激烈。无尘心中焦躁、想道:“怎么这里竟有这许多硬爪子?”只见屋角上众人拥卫之

中,一名头戴红顶子的官员手执佩刀令旗,正在指挥督战。无尘叫道:“这些鹰爪都交给

我!”左一剑“心伤血污池”直刺敌人胸膛,右一剑“胆裂奈何桥”,径斩对手双足。这两

人或缩身,或纵跃,无尘长剑已指向缠着文泰来的两名侍卫,“千刃刀山”斜戳左股,“万

斛油锅”横削右腰,招招极狠极。

文泰来缓出手来,向那红顶子大官直冲过去。左右卫士见他来势凶猛,早有四人挺刀阻

截。文泰来在火光中猛见那官员回过头来,吃了一惊,险些失声叫出:“总舵主!”这官员

面貌几乎与陈家洛一模一样,若不是服色完全不同,真难相信竟是两人。他陡然想起,妻子

曾说到徐天宏设计取玉瓶、捉拿王维扬之事,总舵主乔扮官员,竟被众人误认为骁骑营统领

兼九门提督福康安,那么这人必是福康安无疑。眼下群雄身处危境,如不抓到此人,只怕无

法脱难,当下身形一缩,从两柄大刀的刃锋下钻过,径向福康安扑去。统率御林军兜捕红花

会的,正是乾隆第一亲信的福康安。乾隆因火烧雍和宫之事万分机密,是以命他总领其事。

但怕他遇到凶险,特选了十六名一等侍卫,专门负责护他一人。众侍卫中又有两人上前阻

挡,余人拥着福康安避到另一间屋子顶上。无尘数招之下,已伤了两名侍卫,突然斜奔横

走,在众侍卫中穿来插去,这里一剑,那里一脚,片刻间已连施七八下毒招。文泰来再度缓

出手来,双足使劲,跃在半空,向福康安头顶猛扑而下。这时地下骁骑营官兵与众侍卫已见

到主帅处境凶险,他身旁虽有十多名高手侍卫保护,兀自拦阻不住这两个怪杰所向无敌的狠

扑,又有七八人跃上屋来相助。余人也暂不向红花会余人进迫,都举头凝视屋顶的激斗,突

见文泰来飞扑而下,不由得齐声惊呼。福康安不会武功,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举起佩刀仰

砍,同时两枝长枪、两柄大刀齐向文泰来身上刺砍。文泰来心想:这一下抓不到,他后援即

到,再无机会了,双臂一振,两杆长枪腾在空中,一足踹在左边一名侍卫胸前,右手一拳击

中右边一名侍卫面门,大喝一声,两名刚跃上屋顶的侍卫吓得跌了下去。福康安惊得手足都

软了,被文泰来一把当胸揪住,举在半空。四下里的清兵不约而同的又是大声惊叫。这时常

氏双侠已打倒三名侍卫,双双跃到,往文泰来身旁一站,取出飞抓,亮光闪闪,舞成径达两

丈的一个大圈子,清兵哪敢过来?只见福康安举起令旗,颤声高叫:“大家住手!各营官兵

与众侍卫各归本队!”

骁骑营官兵与众侍卫见本帅被擒,都是大惊失色。奉旨卫护福康安的侍卫中有三人不理

会常氏双侠飞抓厉害,奋勇冲上。无尘叫道:“五弟、六弟,放这三个鹰爪过来!”双侠一

收飞抓跃开,只道无尘要亲自取他们性命,哪知无尘长剑直指福康安咽喉,笑道:“来吧,

来吧!”三名侍卫停步迟疑,互相使个眼色,又都跃开。文泰来双手微一用力,福康安臂上

痛入骨髓,只得高声叫道:“快收兵,退开!”清兵侍卫不敢再战,纷纷归队。

陈家洛叫道:“咱们都上高!”群雄奔到墙边,一一跃上。赵半山点查人数,除章进伤

重毙命外,其余尚有八九人负伤,幸喜都不甚重。火光中又见孟健雄与徐天宏扶着周绮跃上

屋顶。只见她头发散乱,脸如白纸。周仲英骂道:“你怎么也来了?不保重自己身子!”周

绮叫道:“我要孩子,孩子,还我孩子来!”陈家洛见她神智不清,忙乱中不及细问,用红

花会切口传令:“咱们攻进宫去,杀了皇帝给十哥报仇!”群雄轰然叫好,骆冰把这话译给

陆菲青、天镜禅师、天山双鹰、霍青桐等人听了,众人举刀响应。天镜禅师道:“少林寺都

教他毁了,老衲今天要大开杀戒!”陈家洛惊问:“怎么,少林寺毁了?”天镜禅师道:

“不错,已是烧成白地。天虹师兄护法圆寂了。”陈家洛一阵难受,愈增愤慨。众人拥着福

康安,从御林军的刀枪剑戟中走出去,只见走了一层又是一层,围着雍和宫的兵将何止万

人。群雄饶是大胆,也不觉心惊,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们头子,无论如何不能突出重围。

待走出最后一层清兵,见心砚领着红花会的头目,牵了数十匹马远远站着等候。各人纷

纷上马,有的一人一骑,有的一骑双乘,纵声高呼,一阵风般向皇宫冲去。徐天宏跑在陈家

洛身旁,叫道:“总舵主,退路预备好了么?”陈家洛道:“九哥他们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怎么也刚巧赶到?”徐天宏恨道:“方有德那奸贼,那奸贼!”陈家洛道:“怎么?”徐天

宏道:“他勾结成璜、瑞大林,调兵夜袭少林寺。天虹老禅师不肯出寺,在寺中给烧死了。

他们还抢了我的儿子去!”陈家洛听见他生了个儿子,想说句“恭喜”,却又缩住。徐天宏

道:“天镜师伯率领僧众找这几个奸贼报仇,直追到北京来。咱们去双柳子胡同找你,才知

你们在雍和宫。”这时众人已奔近禁城,御林军与众侍卫在后紧紧跟随,虽不交锋,但毫不

放松。徐天宏转头对天山双鹰道:“要是皇帝得讯躲了起来,深宫中哪里去找,请两位前辈

先赶去探明如何?”他想二老最是好胜,适才无尘与文泰来擒拿福康安大显威风,他们夫妇

却未显技立功。天山双鹰齐声应道:“好,我们就去!”徐天宏从衣袋里摸出四枚流星火

炮,交给陈正德道:“见到皇帝,能杀马上就杀,如他护卫众多,请老前辈放流星为号。”

关明梅道:“好!”双鹰跃过宫墙,直往内院而去,身手快捷,直和鹰隼相似。天山双鹰在

屋顶上飞奔,只见宫门重重,庭院处处,怎知皇帝躲在何处?关明梅道:“抓个太监来

问。”陈正德道:“正是!”两人一跃下地,隐身暗处,侧耳静听,想查到声息,过去抓

人,忽听脚步声息,两人直奔而来。陈正德低声道:“这两人有武功。”关明梅道:“不

错,跟去瞧瞧。”语声方毕,两个人影已从身边急奔过去。

双鹰悄没声的跟在两人身后,见前面那人身材瘦削,武功甚高,后面那人是个胖子,脚

步却沉重得多。前面那人时时停步等他,不住催促:“快,快,咱们要抢在头里给皇上报

讯。”双鹰一听大喜,他们去见皇帝,正好带路,暗暗感激后面那胖家伙,要不是他脚步笨

重,夫妇俩在后跟蹑势必给前面那人发觉。四人穿庭过户,来到宝月楼前。前面那人道:

“你在这里等着。”那大汉应了站住,那瘦子径自上楼去了。

双鹰一打手势,从楼旁攀援而上,直上楼顶,双足钩住楼檐,倒挂下来,见一排长窗,

外面是一条画廊,栏干上新漆的气味混着花香散发出来,窗纸中透出淡淡的烛光。两人纵身

落入画廊,只见一个人影从窗纸上映了出来。关明梅用食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附眼

往里一张,果见乾隆坐在椅上,手里摇着折扇,跪在地上禀报的瘦子原来便是白振。只听白

振奏道:“绥成殿已经烧光了,看守的亲兵没一个逃出来。”乾隆喜道:“很好!”白振又

叩头道:“奴才该死,红花会的叛徒却擒拿不到。”乾隆惊道:“怎么?”白振道:“太后

身边的迟玄与武铭夫两人要敬甚么毒酒,泄漏了机关,动起手来。奴才正在管绥成殿的事,

给迟武两人放了他们出去。”乾隆嗯了一声,低头沉吟。

陈正德指指白振,又指指乾隆,向妻子打手势示意:“我斗那白振,你去刺杀皇帝。”

关明梅点了点头,两人正要破窗而入,白振忽然拍了两下手掌。关明梅一把拉住丈夫手臂,

左手摇了摇,示意只怕其中有甚么古怪,瞧一下再说,果然床后、柜后、屏风后面悄没声的

走出十二名侍卫来,手中各执兵刃。天山双鹰均想:“保护皇帝的必是一等高手,我两人贸

然下去,如刺不到皇帝,反令他躲藏得无法寻找,不如等大伙到来。”只见白振低声向一名

侍卫说了几句,那侍卫下楼,把那大汉带了上来。那大汉一身黄衣,叩见皇帝,等抬起头

来,双鹰大出意外,原来是一名喇嘛。乾隆道:“呼音克,你办得很好,没露出甚么痕迹

么?”呼音克道:“一切全遵皇上旨意办理,绥成殿连人带物,没留下一丁点儿。”乾隆

道:“好,好,好!白振,我答应他做活佛的。你去办吧。”白振道:“是!”呼音克大

喜,叩头谢恩。两人走下楼来,白振道:“呼音克,你谢恩吧!”呼音克一愣,心想我早已

谢过恩了,但皇帝的侍卫总管既如此说,便又向宝月楼跪下叩头,忽觉得项颈中一阵阵冰

凉,两名侍卫的佩刀架在颈中。呼音克大惊,颤声道:“怎……怎么?”白振冷笑道:“皇

上说让你做活佛,现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手一挥,两名侍卫双刀齐下,跟着两名太监

拿了一条毡毯过来,裹了呼音克的尸身去了。

忽然远处人声喧哗,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蜂拥而来。白振疾奔上楼,禀道:“有叛徒作

乱,请皇上退回内宫。”乾隆在杭州见过红花会群雄的身手,知道众侍卫实在不是敌手,也

不多问,立即站起。陈正德放出一个流星,嗤的一声,一道白光从楼顶升起,划过黑夜长

空,大声喊道:“我们等候多时,想逃到哪儿去?”两人知道群雄赶到还有一段时候,这时

先把皇帝绊住要紧,当下破窗扑入楼中。众侍卫不知敌人到了多少,齐吃一惊,只见楼梯口

站着一个红脸老汉、一个白发老妇。两名侍卫当先冲下迎敌。白振把乾隆负在背上,四名侍

卫执刀前后保护,从栏干旁跳下,径行奔向第三层楼。关明梅手一扬,打出了三枚铁莲子,

对手一避,她已纵身站在三四两层之间的栏干上,挺剑直刺乾隆左肩。白振大骇,倒纵两

步,早有两名侍卫挺刀上前挡住。陈正德与三名侍卫交手数合,立知均是高手劲敌,当即施

展轻身功夫,在楼房中四下游走,不与众侍卫缠斗。白振一声呼哨,四名侍卫从四角兜抄过

来,后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时将陈正德困在中间。斗了十余回合,陈正德回剑挡开左边一杆

短枪、一个链子锤,右面一鞭扫到,拍的一声,打中了他右臂,陈正德数十年来对敌,连油

皮也未擦伤过一块,这一下又痛又怒,当即剑交左手,一招“旋风卷黄沙”把众人逼退数

步,低头一剑直刺,戳死了那名挥鞭伤他的侍卫。关明梅见丈夫受伤,猛冲上前接应,两人

退到第二层楼。陈正德见群雄尚未到达,只怕自己夫妇缠不住这十多名高手侍卫,被他们冲

下楼去,忙乘隙抢到楼外又放了个流星,回进楼中,见妻子守到楼梯上,打数回合,退一

级,扼险拒敌,当真是寸上必争。幸面楼梯狭窄,最多容身下三四名敌人同时进攻,但仰面

拒战,十分吃力。陈正德心想何不以攻为守?当下仗剑扑向乾隆。众侍卫抢上抵御,他早已

退开,向攻击关明梅的侍卫背后连刺数剑,待得有人上来相助,他又向乾隆攻去,众侍卫忙

不迭的过来护驾。这般反客为主,立时争到了机先。众侍卫心慌意乱,被他刺伤了两名。关

明梅也抢上了四级楼梯。白振见情势不利,对一名侍卫道:“马兄弟,你背皇上。”这人便

是在杭州曾被红花会抓去过的马敬侠。他蹲下身子,把皇帝负在背上。白振长啸一声,双爪

向陈正德抓去。两人一交上手,陈正德就无法脱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伤,越战越

痛,单敌白振已是勉强,何况还有四五名侍卫围攻。白振双掌翻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陈

正德全神贯注的招架,不提防背后一名侍卫突然冷剑偷袭,刺入他后心。

那侍卫正喜得手,被陈正德奋力回肘猛撞,登时头骨撞破而死。陈正德所受这一剑正中

要害,知道今日要毕命于斯,大喝一声,神威凛凛。白振吃了一惊,倒退一步。陈正德提剑

向乾隆猛力掷去。马敬侠见长剑疾飞而至,要待退让,却已不及,他只怕伤了皇帝,拚着手

掌重伤,举手去格,但这剑正是陈正德临终一掷,那是何等功力?何等义愤?马敬侠的肉掌

怎能挡格得开?波的一声,手掌被削去半只,长剑直刺入胸膛之中,对穿而过。

陈正德大喜,心想这一剑也得在乾隆胸前穿个透明窟窿,自己一条命换了一个皇帝,虽

死也值得了!

白振及众侍卫见长剑没入马敬侠胸膛,关明梅见丈夫受伤掷剑,个个大惊失色,顾不得

互斗,各自过来抢救。白振忙把乾隆抱起,问道:“皇上,怎样?”乾隆已吓得脸色苍白,

强自镇定,微笑道:“总算我先有防备。”白振见那剑从马敬侠身后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

服数层全被刺破,不觉骇然,但皇帝竟未受伤,又惊又喜,道:“皇上洪福齐天,真是圣天

子有百神呵护。”他哪知乾隆变盟之后,深恐红花会前来报复,想起二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半

夜里被侠客割去首级的惨状,甚是寒心,因此这几日来外衣之内总是衬了金丝软甲,果然救

了一命。白振把乾隆负在背上,见楼梯上已无人阻拦,呼哨一声,众侍卫前后拥卫,直奔下

楼。将出宝月楼门,乾隆忽然惊呼,挣下地来,只见楼下门口当先一人正是陈家洛。他身后

火光剑影,数十名英雄豪杰站在当地。乾隆反身急奔上楼。众侍卫蜂拥而上。两名侍卫走得

稍慢,被常氏双侠截住,斗不数合,三个少林僧上前夹攻,立时击毙。

陈家洛等见了流星讯号,急向宝月楼奔来,但一路有侍卫相拒拦阻,边打边进,牵延了

时刻,杀到宝月楼时,皇帝被天山双鹰绊住,竟未逃出。群雄大喜,急抢上楼。文泰来虎吼

一声,叫道:“啊哈,原来在此!”却是成璜和瑞大林手执兵刃,站在床前。陈家洛一上

楼,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无尘仗剑站在第三层通下来的梯口,常氏双侠守住上来的梯

口,赵半山、大苦、大癫、大痴分守东南西北四面窗口。霍青桐见师父抱住师公不住垂泪,

忙走过去,只见陈正德背上伤口中的血如泉涌,汩汩流出。陆菲青也抢了过来,拿出金创药

给他敷治。陈正德苦笑摇了摇头,对关明梅道:“我对不住你……累得你几十年心中不快

活,你回到回部之后,和袁……袁大哥去成为夫妻……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陆兄弟,你帮

我成就了这桩美事……”

关明梅双眉竖起,喝道:“这几个月来,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吗?”陆菲青

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们这对冤家还吵甚么?就算口头上顺他几句又有何妨?”正要开

言相劝,关明梅叫道:“这样你可放了心吧!”横剑往喉中一勒,登时气绝。霍青桐和陆菲

青虽近在身旁,但哪里料想得到她如此刚烈,都是不及相救。陈正德放声大哭,突然哭声顿

息。陆菲青俯身下去,只见他抱着妻子身体,两人都死在血泊里了。霍青桐伏在双鹰身上,

痛哭不已。

陈家洛手执短剑,指着乾隆道:“且不说六和塔中盟言如何,我们在海宁塘上曾击掌为

誓,决不互相加害,你却用毒酒暗算于我,今日还有甚么话说?”说着走上两步,短剑剑尖

寒光闪闪,对准他的心口,凛然说道:“你认贼作父,残害百姓,乃是天下仁人义士的公

敌!你我兄弟之义,手足之情,再也休提。今日我要饮你之血,给所有死在你手里的人报

仇。”乾隆吓得脸无人色,全身发抖。

天镜禅师踏步上前,喝道:“我们在少林寺清修,与世无争,你何以派了赃官,将佛门

胜地烧得片瓦不存?今日老衲要开杀戒了。”成璜忽地窜出,举起齐眉棍当头猛砸下来。天

镜不闪不避,右手撩住棍梢一拖。成璜收脚不住,向前跌来。天镜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把

他半个头打进脖子里去,登时毙命。天镜右手一抖,齐眉木棍断成三截。众侍卫见这个老和

尚如此神威,哪个再敢上前。

白振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叫道:“待我来接老禅师几招。”天镜哼了一声,待要

进招,陈家洛道:“师叔,待弟子来。”天镜道:“好!”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请!”呼

的一掌横劈过来。白振举臂欲格,不料陈家洛手掌忽然转弯,拍的一声,打在他肩头。白振

大吃一惊:“我与他在杭州交手时势均力敌,怎么不到一年,他功力陡然大进?”转念未

毕,陈家洛又是两掌打到。白振避开一掌,接了一掌,知道不是敌手,跳开一步,叫道:

“且住!”

乾隆忽道:“他是你救命恩人,又何必再打?”白振知皇帝已有疑他之意,从侍卫手里

接过一柄刀来,说道:“陈总舵主,我不是你对手。”陈家洛道:“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只

要你不再给皇帝卖命,那就去吧!”赵半山守在东面窗口,往旁侧一让。白振凄然一笑,

道:“多谢两位美意。在下不能保护皇上,那是不忠;不能报答阁下救命之恩,那是不义;

不忠不义,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回刀往自己项颈中猛力砍落,一颗首级飞了起来,蓬

的一声,落在地下。

陈家洛扶起霍青桐来,把短剑递在她手里,说道:“你爹爹妈妈、哥哥妹妹、两位师

父,以及无数同族父老兄弟姊妹,都死在此人手里。你亲手杀了他吧!”霍青桐接过短剑,

向乾隆走去。瑞大林挺着锯齿刀来拦,文泰来斜刺里跃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右拳如擂

鼓般在他胸口连击八九拳,手一松,瑞大林胸骨脊骨齐断,软软的一团掉在地下。当日他与

七名侍卫捉拿文泰来,先施偷袭,令他身受重伤,此仇这时方始得报。文泰来见霍青桐持剑

上来,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卫,哈哈一笑,让在一旁监视。

霍青桐走上数步,忽听得楼下人声鼎沸。赵半山回头外望,只见得宝月楼外火把齐明,

御林军、侍卫、太监等等何止三四千人,齐来救驾。文泰来走到窗口,高声喝道:“皇帝在

这里。谁敢上来,老子先把皇帝宰了。”他威风凛凛,声若雷震,这一声大喝,楼下众人登

时肃静无声。徐天宏和心砚将白振、瑞大林、马敬侠、成璜等人的尸体掷将下来。众侍卫见

这些高手都死于非命,更加不敢乱功,只怕伤了皇帝。宝月楼上群雄也是默不作声,凝视霍

青桐手持寒光闪闪的短剑,一步步走向乾隆。

突然间床帐后人影一晃,一个人奔出来挡在乾隆身前,霍青桐一愣停步,见这人是个白

须老者,手中却抱着一个婴儿,那老者右手将婴儿举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虚

捏在婴儿喉头。那婴儿又白又胖,吮着小指头儿,十分可爱。周绮扑了出来,大叫:“还我

孩子!”纵身上去就要夺那婴儿。那老头叫道:“你上来吧,你要死孩子,你上来。”周绮

失神落魄般呆在当地。这老人便是曾任安徽巡抚的方有德。那日在福建德化娶妾,被群雄赶

来一场大闹,他老奸巨猾,在人丛中溜了,后来会到成璜、瑞大林,知道皇帝欲得红花会群

雄而甘心,于是定下奸计,率领军马夜袭少林寺,烧死了天虹老方丈,还把周绮的儿子抢了

来。他知这是大功一件,因此与瑞大林等赶到北京来朝见皇帝。乾隆连夜召见,想细问少林

寺中是否还留下甚么和他身世有关的痕迹。他三人上楼之时,正逢陈家洛等杀到。方有德躲

在帐后不敢露面,这时见事势紧急,他虽不会武艺,但阴鸷果决,立即抱了婴儿出来。僵持

片刻,方有德道:“你们都退出宫去,我就还你们孩子!”霍青桐骂道:“你这魔鬼,你骗

人!”她激动中说的是回语,方有德不懂。群雄眼见乾隆已处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

精兵锐甲一齐来救,也要先把皇帝杀了再说,哪知忽然出来一个手无寸铁、不会武艺的老

人,怀抱一个婴儿,就把众人制得束手无策。群雄望着陈家洛,等他示下。陈家洛望着霍青

桐,想起香香公主为乾隆逼死,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岂可不报?再见到天山双鹰与章进

的尸身,不觉悲愤冲心。但一转眼见徐天宏满脸又是惊惶又是担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

抱在方有德手里的那个孩子。这婴儿还只有两个月大,憨憨的笑着,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

颈里方有德那只干枯凸筋的大手。陈家洛心中一凛,回过头来,只见天镜眼中闪烁着慈和的

光芒,陆菲青轻轻叹息,周仲英白须飘动,身子微颤。周绮张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样

子。陈家洛心想:“周老爷子为了红花会,斩了周家血脉,这孩子是他传种接代的命根……

但今日不杀皇帝,以后他加意防备,只怕再无机缘报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

忽听周绮一声呼叫,又要扑上前去,却被骆冰和李沅芷拉住,只是拚命挣扎,连无尘、文泰

来、常氏双侠等素来杀人不眨眼的豪杰,脸上也均有不忍之色。赵半山手扣暗器,随便一枚

发出,必制方有德的死命,只是这孩子实在太过脆弱,万一方有德临死之时手指使劲捏死了

他,那使如何是好?他扣着暗器的手微微发颤,饶是周身数十种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发。

霍青桐回过身来,将短剑还给陈家洛,低声道:“死了的人已归天国!要教这孩子长大之

后,记得咱们的大仇!”陈家洛点点头,朗声对方有德道:“好吧,我们不伤皇帝性命,把

这孩子给我。”说着还剑入鞘,仲出双手去接孩子。方有德阴森森道:“哼,谁相信你?你

们出宫之后,才能把孩子还你。”陈家洛大怒,喝道:“我们红花会言出必践,难道会骗你

这老畜生?”方有德道:“我就是信不过。”陈家洛道:“好,那么你跟我们出宫。”方有

德迟疑不答。乾隆听陈家洛饶他性命,心中大喜,哪里还顾方有德的死活,说道:“你跟他

们出宫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方有德心头一寒,听皇帝口气,是要在他死

后给他来个追赠封荫之类,只得说道:“谢皇上恩典。”方有德转头向陈家洛道:“我跟你

们出去,这条老命还想要么?”他是想陈家洛再答应饶他不死。陈家洛知他心意,怒道:

“你作恶多端,早就该进地狱啦。”乾隆怕夜长梦多,对方心意又变,催道:“快跟他们出

去。”方有德道:“我一出去,只怕你们留下几人又害皇上。”陈家洛怒道:“依你说怎

样?”方有德道:“请皇上圣驾先下楼去,我再随你们出宫。”陈家洛心想到此地步,只得

放人,向乾隆道:“好,去吧!”乾隆再也顾不得皇帝尊严,拔刀向楼门飞奔。陈家洛突然

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连打他四记耳光,甚是清脆响亮。乾隆两边面颊登时肿了

起来。众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阵才轰然喝彩。陈家洛骂道:“你记不记得自己发过的毒

誓?”乾隆哪里还敢答话?陈家洛手一挥,乾隆打个踉跄,急奔下楼去了。陈家洛喝道:

“拿孩子来!”

赵半山扣住毒蒺藜,望着窗外,只等陈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楼下出现,就要大显身

手,数十枚喂毒暗器齐往皇帝身上射去。方有德环顾周遭,筹思脱身之计,说道:“我要亲

眼见到皇上太平无事,才能交出孩子。”说着慢慢走向窗口。常伯志骂道:“你这龟儿是死

定了的。”紧跟在他身后,只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抢先一掌将他打死。只见乾隆走出楼门,

侍卫一拥而上。赵半山喃喃骂道:“奸贼,奸贼!”

方有德见数十名侍卫集在楼下,心想与其在楼上等死,不如冒险跳下,必有侍卫接住,

突然抱着孩子,涌身跳出。群雄出其不意,惊叫起来。常伯志飞抓抖出,已绕住方有德左

腿,用力上甩。方有德身子飞起,孩子脱手,两人一齐落下。赵半山双足力蹬,如箭离弦,

跃在半空,头朝下,脚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同时右手三枚毒蒺藜飞

出,打在方有德头顶胸前。

这时楼上群雄、楼下侍卫,无不大叫。赵半山凝神提气,左手里弯,已把孩子抱在怀

里,双足稳稳落地,一招太极拳“云手”,把扑上来的两名侍卫推了出去,余人纷纷攻来。

常氏双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来齐从楼上跃下,团团护住。赵半山俯首瞧那孩子,只见

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显然对刚才死里逃生那一跃大感有趣,还想再来一下。陈家洛把福

康安推到窗口,高声叫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乾隆在众侍卫重重拥卫之下,再无惧

怕,火光中突见到福康安被擒,大惊失色,连叫:“住手,住手!”众侍卫退了下来。周仲

英等也不追击。

原来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恒的姊姊。傅恒之妻十分美貌,进宫来向皇后请安之时,给乾

隆见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傅恒共有四子,三个儿子都娶公主为妻。傅恒懵懵懂

懂,数次请求让福康安也尚主而为额驸,乾隆只是微笑不许。他儿子很多,对这私生子偏生

特别钟爱。福康安与陈家洛面貌相似,只因两人原是亲叔侄,血缘甚近。陈家洛不知内中尚

有这段怪事,但见皇帝着急,胸中已想好了计谋,当下押着福康安,与众人一齐下楼。周绮

抢到赵半山身边把孩子抱在手里,喜得如痴如狂。一边是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众僧,另一边

是清宫侍卫与御林军。宝月楼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这时犹如两军在战场上列阵对圆一般,

只是众寡悬殊。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陈总舵主,你放下福统领,就让你们平安出

城。”陈家洛道:“皇帝怎么说?”

乾隆刚才吃了四记耳光,面颊肿得犹如熟烂了的桃子,疼痛难当,但见爱子落在对方手

里,只得摆手道:“放你们走,放你们走!”陈家洛道:“福统领送我们出城。”高声对乾

隆道:“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

心吊胆,夜夜魂梦难安!”转过身来,说道:“走吧!”众人拥着福康安,抱了天山双鹰和

章进的尸身,径向宫外而去。众侍卫与御林军眼睁睁的不敢追赶。出宫不远,两骑马飞驰追

来,李可秀在马上高声叫道:“陈总驼主,李可秀有话相商。”群雄勒马等候,李可秀和曾

图南纵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说道,如放福统领平安归去,你有甚么意思,都可答

应。”陈家洛双眉一扬,道:“哼,还有谁会相信皇帝的鬼话?”李可秀道:“务求陈总舵

示下,小将好去回禀。”陈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拨库银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

身,比前更加宏大。朝迁官府,永远不得向少林寺滋扰。”李可秀道:“这事易办。”陈家

洛道:“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赋,俘虏的回部男女,一概放归。”李可秀

道:“这也不难。”陈家洛道:“第三,红花会人众散处天下,皇帝不得怀恨捕拿。”李可

秀沉吟不语,陈家洛道:“哼,真要捕拿,难道我们就怕了?这位奔雷手文四爷,不在李军

门衙门里住过一时么?”李可秀道:“好,我也斗胆答应了。”陈家洛道:“明年此日,我

们见这三件事照办无误,就放福统领回来。”李可秀道:“好,就是这样。”向福康安道:

“福统领,陈总舵主千金一诺,请你宽心。皇上一定下旨办理这三件事。小将尽心竭力,刻

刻以福统领平安为念,自当监督尽快办成。陈总舵主或能提前让福统领回来。”福康安默然

不语。陈家洛想起白振与李可秀攻打绥成殿旗兵之事,虽然不明原因,但想内中必有重大隐

情,大可吓他一跳,说道:“你对皇帝说,绥成殿中之事,我们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

可没好处。”李可秀一惊,只得答应。陈家洛一拱手道:“李军门,咱们别过了。你升官发

财,可别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手道:“不敢!”李沅芷和余鱼同双双下马,走到李可秀

跟前,跪了下去。李可秀一阵心酸,知道此后永无再见之日,低声道:“孩子,自己保

重!”伸手抚摸她头发,兜转马头,回宫去了。李沅芷伏地哭泣,余鱼同扶她上马。

群雄驰到城门,与杨成协、卫春华等会合。福康安叫开城门。钟楼上巨钟镗镗,响彻全

城,正交四更。众人出得城来、只见水边一片芦苇,残月下飞絮乱舞,再走一程,眼前尽是

乱坟。忽听一群人在边唱边哭,唱的却是回人悼歌。陈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惊,纵马上前,

问道:“你们悲悼谁啊?”一个老年回人抬起头来,脸上泪水纵横,道:“香香公主!”陈

家洛惊问:“香香公主葬在这里么?”那回人指着一座黄土未干的新坟,道:“就在这

里。”霍青桐流下泪来,道:“咱们不能让妹子葬在这里。”陈家洛道:“不错,她最爱那

神峰里面的翡翠池,常说:‘我能永远住在那里就高兴了!’咱们把她遗体运去葬在池

边。”霍青桐含泪道:“正是。”那老年回人问道:“两位是谁?”霍青桐道:“我是香香

公主的姊姊!”另一个回人叫了起来:“啊,你是翠羽黄衫。”霍青桐道:“咱们把坟起开

来吧。”当下与陈家洛、几名回人、心砚、蒋四根等一齐动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铲作兵器的

甚多,各人铲土,片刻之间已把坟刨开,撬起石块,先闻到一阵幽香,众人都吃了一惊,坟

中竟然空无所有。陈家洛接过火把,向圹中照去,只见一滩碧血,血旁却是自己送给她的那

块温玉。

众人惊诧不已。众回人道:“我们明明亲送香香公主的遗体葬在这里,整天没离开过,

怎么她遗体忽然不见了?”骆冰道:“这位妹妹如此美丽神异,自是仙子下凡。现今又回到

了天上。总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伤心。”

陈家洛拾起温玉,不由得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心想喀丝丽美极清极,只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阵微风过去,香气更浓。众人感叹了一会,又搬土把坟堆好,只见一只玉色大蝴

蝶在坟上翩跹飞舞,久久不去。陈家洛对那老回人道:“我写几个字,请你雇高手石匠刻一

块碑,立在这里。”那回人答应了。心砚取出十两银子给他,作为立碑之资,从包袱中拿出

文房四宝,把一张大纸铺在坟头。陈家洛提笔蘸墨,先写了“香冢”两个大字,略一沉吟,

又写了一首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

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群雄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

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注:一、陈家洛之母姓徐名灿,字湘苹,世家之女,能诗词,才华敏瞻,并非如本书中

所云为贫家出身。笔记中云:“京城元夜,妇女连□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阳门下摸钉乃

回。旧俗传为‘走百病’。海宁陈相国夫人有词以纪其事,词云:‘华灯看罢移香□。正御

陌,游尘绝。素裳粉袂玉为容,人月都无分别。丹楼云淡,金门霜冷,纤手摩拿怯。三桥婉

转凌波蹑。敛翠黛,低回说。年年长向凤城游,曾望蕊珠宫阙。星桥云烂,火城日近,踏遍

天街月。”

二、乾隆向陈家洛立誓,若生异心,死后陵墓给人发掘。乾隆死后,所葬陵墓称为“裕

陵”。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孙殿英部以火药爆开乾隆及慈禧太后陵墓,搜获大批

宝物而去,乾隆遗体全遭损毁。后溥仪派“内务府总管大臣”宝熙、“侍郎”陈毅(非中共

元帅)等去办理善后。宝熙有《於役东陵日记》,七月十六日记云:“幸将高宗元首及后妃

颅骨,全行觅得,其四体百骸,则十不存五。”陈毅所作《东陵纪事诗》有句云:“帝共后

妃六,躯惟完其一,伤哉十全主,遗骸不免析”,其注云:“……确为男体,即高宗也……

下颔已碎为二,检验吏审而合之。上下齿本共三十六,体干高伟,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犹粘

有皮肉……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胫,其余手指足趾诸零骸,竟无以觅。高宗……自称‘十全

老人’,乃宾天百三十年,竟婴此奇惨……”香港高伯雨先生辑有《乾隆慈禧坟墓被盗纪

实》一书。

三、《清宫词》中,有两首与本书故事有关,摘录于下:

巨族盐官高渤海,异闻百载每传疑。冕旒汉制终难复,曾向安澜驻翠蕤。(原注:海宁

陈氏有安澜园,高宗南巡时,驻跸园中,流连最久。乾隆中尝议复古衣冠制,不果行。)

家人燕见重椒房,龙种无端降下方。丹阐几曾封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原注:福康

安,孝贤皇后之胞侄,傅恒之子也,以功封忠锐嘉勇贝子,赠郡王衔,二百余年所仅见。满

洲语谓后族为“丹阐”。)

四、赵翼记乾隆喜作诗及用僻典云:“……诗尤为常课,日必数首,皆用朱笔作草,令

内监持出,付军机大臣之有文学者,用折纸楷书之,谓之‘诗片’。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笔

令注之者,则诸大臣归,遍翻书籍,或数日始得,有终不得者,上亦弗怪也。余扈从木兰

时,读御制‘雨猎’诗,有‘着制’二字,不知所出,后始悟《左传·齐陈成子帅师救郑》

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又用兵时谕旨,有朱笔增出‘埋根首进’四字,亦

不解所谓,后偶阅《后汉书·马融传》中始得之,谓‘决计进兵’也。圣学渊博如此,岂文

学诸臣所能仰副万一哉……御制诗每岁成一本,高寸许。’”乾隆从古书中随手翻到一个生

僻典故,用在诗中,文学侍从之臣自然难解所谓;而纵明出处,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装回家

查书数日,斯知圣学渊博如此。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因此下旨:“埋棍首进”。

五、关于陈家洛、无尘道人、赵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迹,《飞狐外传》中续有叙述。

后记

《书剑恩仇录》是我所写的第一部小说。从一九五五年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我是浙

江海宁人。乾隆皇帝的传说,从小就在故乡听到了的。小时候做童子军,曾在海宁乾隆皇帝

所造的石塘边露营,半夜里瞧着滚滚怒潮汹涌而来。因此第一部小说写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

事,那是很自然的。但陈家洛这人物是我的杜撰。香香公主也不是传说中或历史上的香妃。

香香公主比香妃美得多了。本书中所附的香妃插图,只是让读者们看到,乾隆有这样的一个

嫔妃。海宁在清朝时属杭州府,是个海滨小县,只以海潮出名。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国维、

蒋百里、徐志摩等,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一些忧郁色调和悲剧意味,也都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

执拗。陈家洛身上,或许也有一点这几个人的影子。但海宁不出武人,即使是军事学家蒋百

里,也只会讲武,不大会动武。历史学家孟森作过考据,认为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

不住,香妃为皇太后害死的传说也是假的。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

乾隆修建海宁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这件事有厚惠于民。我在书中将他写得

很不堪,有时觉得有些抱歉。他的诗作得不好,本来也没多大相干,只是我小时候在海宁、

杭州,到处见到他御制诗的石刻,心中实在很有反感,现在展阅名画的复印,仍然到处见到

他的题字,不讽刺他一番,闷气难伸。除了小学时写过描红格子之外,我从来没练过字,封

面上所写的书名和签名,不值书法家一哂。对诗词也是一窍不通,直到最近修改本书,才翻

阅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一书而初识平平仄仄。拟乾隆的诗也就罢了,拟陈家洛与余鱼

同的诗就幼稚得很。陈家洛在初作中本是解元,但想解元的诗不可能如此拙劣,因此修订时

削足适履,革去了他的解元头衔。余鱼同虽只秀才,他的诗也不该是这样的初学程度。不过

他外号“金笛秀才”,他的功名,就略加通融,不予革除了。本书的回目也做得不好。本书

初版中的回目,平仄完全不叶,现在也不过略有改善而已。

本书最初在报上连载,后来出版单行本,现在修改校订后重印,几乎每一句句子都曾改

过。甚至第三次校样还是给改得一塌胡涂。对负责校对的蔡炎培兄、明报出版部排字领班陈

栋兄及各位工友,常有既感且愧之念。

《金庸作品集》全部预计出四十册左右。每一册中都附印彩色插图,希望让读者们(尤

其是身在外国的读者)多接触一些中国的文物和艺术作品。如果觉得小说本身太无聊,那就

看看图片吧,书后那枚“金庸作品集”的印章是金石家易越石先生所作,谨志谢意。

《作品集》的出版策划与印刷,承沈宝新兄、陈华生兄两位协助良多,实深感激。

1975年5月

第一回 风月无情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

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

女莲的情景,虽只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

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挟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

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

人,或是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

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

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

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

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

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

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

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

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

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

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

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

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

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

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

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

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

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

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

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

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

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

说:“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

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肩肩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

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

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

后走入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

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

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

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

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

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

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

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

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

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

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

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

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

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

心,又为甚么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幌

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

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

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

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

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

可是见他满脸鲜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

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

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

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

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摇

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

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

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

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

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

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

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

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着

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

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

“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

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

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

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

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仍是带着微笑,颤声

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

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

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忘记

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

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

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

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大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

踪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

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

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

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

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

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

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

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

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

吓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

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大块树只踢得不住摇

幌,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那株

槐树用力摇幌,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干粗枝密,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

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

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

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

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

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

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的少

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

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

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

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

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身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

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

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

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

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

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

飞跑着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

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是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着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

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

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

的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上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

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被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

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

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许多铁器崭凿印痕、

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尸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

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

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

坟前,更无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

只是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

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

此病已然不治,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在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

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

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么的自

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甚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

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

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

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

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

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蒙住父亲双目,说:“爹爹,

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

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

要,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

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

“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晚。”陆立鼎

惊道:“甚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

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

穿得乾乾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

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

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

着墙上血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

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陆二娘望着白

墙,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指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

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

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

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

跟哥哥嫂子有甚么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陆二娘道:

“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

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

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

然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是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

来是无人胆敢小觑的。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住妻子身

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

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

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么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

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

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

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

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么

一借力,又跃高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

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这一扑实是大为危险,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

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

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

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那空中转身之技是极上乘的

轻功,她曾见父亲使过,但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使?这一转身,手指已

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

跌下来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喀两响,陆

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

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

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

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

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

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

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替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

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九口性命,

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

扭,喀的一声,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各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着一个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

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门

下的么?”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

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对方半点没放在

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

要跃上与她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

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

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然从无临敌经历,

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

法甚是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

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甚么人,

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

人的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

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

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

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

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

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

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

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剌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当下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

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三娘子。

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

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是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

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

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

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颇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与己为敌,反

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在难以索解。

各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苏醒,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

哭泣,不禁甚是怜惜。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

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

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

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

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余年前曾去大

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

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

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

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三娘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

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

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是固执得紧,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

阿沅却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

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

愁当时被迫答应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师

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算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

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说着垂下头来,神色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惭色,道:

“刚才听府上两位小姐说起,那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迳,可大大的不

是了。这本来也不是甚么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

以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

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

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

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

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娘

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

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

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

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

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

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黄蓉的欺骗,替郭靖托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

能脱身,虽然后来与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

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

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

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幌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

会,早去得远了。

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

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

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

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

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找妈去!”向着来陆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

路越是狭窄,数次踏入了田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后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高八

低,望出来黑漆一团。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静夜中那里有人

答应?却听得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的啼声。他曾听人言道,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

根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眉毛,好教猫头鹰难以计

数。但猫头鹰还是不住啼鸣,他靠在树干上伸指紧紧掀住双眉,不敢稍动,心中只是怦怦乱

跳,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着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

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

只觉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

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

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

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

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

比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

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

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是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摔了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

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

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脸色

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

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

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

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

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

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

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

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

“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

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芙

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

么事?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

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

槁,双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

这样坏,大了瞧你怎么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

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武修

文鼻血本已渐止,这么几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

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

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

法,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

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

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

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

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

知去了那里、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

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

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

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

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

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

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

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甚么赤练蛇、甚么愁的。”那老者抬

起了头,喃喃的道:“甚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

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

去不得。那女魔头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

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么快。”那女孩小嘴一扁,

道:“这有甚么希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

妈也是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着,双目虽

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

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

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

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多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当下足上加劲,抢

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个人在激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

个,另一边只有一个,可是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是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

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

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

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

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

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三娘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

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么?”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

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

中,颤声问道:“甚么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

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

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

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

望几眼,神色间大是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

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

“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甚么时候到来,谁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胆的等着,没的折磨了自

己。”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

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

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三娘所说那

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大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

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随远,但歌声吐字清

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许多,那

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砰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

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

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

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

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

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君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

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了开去,娇滴滴的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

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如今,

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挥刀

砍去,武三娘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

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

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

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

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

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的右腕。铁杖是极笨重

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

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万

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

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

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钓”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

未夺下他的铁杖,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

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

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

居,迳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

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

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甚是烦恼,推源祸始,

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意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

吵闹。郭靖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

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

常怜惜,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

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

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

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

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

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挂念。郭靖又

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

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

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

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样不放他走了。黄蓉

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替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着无事,

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么也要一

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么地方都

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柯

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

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

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高,竟似不亚

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

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

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

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

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银丝鼓

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剌去。这拂尘丝虽是柔软之物,但藉着一股巧劲,所

指处又是要害大穴,这一剌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疾向

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后仰,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急挥左掌

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菊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

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将

过去,跟着展开双手臂扑上去,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

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纵身扑来,心中恼恨之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

尘借势挥出,刷的一声,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

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无程英与

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跟桃花岛、

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三娘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铁杖钢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

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响,

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

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

柯镇恶听得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得武三娘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

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

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是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却一直不敢发

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

让。”腰肢轻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

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

是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

“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

劲就是,罗唆甚么?”

武三娘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

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

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三娘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

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全

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是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

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三娘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

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

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将他们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么?”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丈夫叫唤,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

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颈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急奔

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没事么?”她近十年来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

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

来。”一言甫毕,便腾身而起。柯镇恶与武三娘跟随在后。

武三通东弯西绕,奔行数里,领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中。这是座烧酒坛子的陶窑,倒

是极大。武三娘走进窑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当即放心,叹了口气。

武氏兄弟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与陆无双见到陆氏夫妇如此模样,扑

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呀,不好,咱们引鬼

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武三娘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忙问:“怎么?”柯镇

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三娘当即醒悟,惊道:

“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的跟来。”武三通大怒,叫道:“这赤练蛇女鬼阴魂

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窑洞之前。

陆立鼎头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

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

锦帕。手帕是白缎的质地,四角上都绣着一朵红花。花红欲滴,每朵花旁都衬着一张翠绿色

的叶子,白缎子已旧得发黄,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便如真花真叶一般。陆立鼎道:“阿

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当

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说话声音,睁开眼来,说道:“为甚么不给双儿?

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二娘急道:“你……你好狠

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

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

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

“红花绿叶,相偎相倚”。陆展元临死之时,料知十年之期一届,莫愁、武三通二人必来生

事,自己原有应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艺平平,到时定然抵挡不了,无可奈何之

中,便将这锦帕交给兄弟,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寻报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动手自然必

输,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李莫愁近年来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势必无幸,危急

之际将这锦帕缠在颈中,只盼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心高气

傲,始终不肯取出锦帕向这女魔头乞命。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受人重托,责任未尽,此

时大难临头,便将这块救命的锦帕给了她。陆二娘毕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惶

急之下,伤处剧痛,便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罢!”陆

立鼎喝道:“双儿,是表姊的,别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跷,说道:“我将帕儿撕成两

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接不上来,那能出声,只是点头。

武三娘将锦帕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背后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么事,回过头来,蓦见妻子左颊漆

黑,右脸却无异状,不禁骇异,指着她脸问道:“为……为甚么这样?”武三娘伸手在脸上

一摸,道:“甚么?”只觉左边脸颊木木的无甚知觉,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

己脸上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轻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窑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

给抛出来罢。否则的话,我一把火将你们都烧成了酒坛子。”声若银铃,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跃出洞,但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由得大感诧异:“怎么十年不见,

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当年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李莫愁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此时已

是三十岁,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装之外,却仍是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

轻挥动,神态甚是悠闻,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是

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窑洞之中,若再回洞,

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众小儿,见洞边长着棵碗口粗细的栗树,当即双掌齐向栗树推去,

吆喝声中,将树干从中击断。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气。”武三通横持树干,说道:“李姑娘,十年不见,你

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了家,他并没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这十年来,李莫

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间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旎旖

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

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一世孤单凄凉,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密意,登时尽

化为无穷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爱之人弃己而去,虽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怜,可是那

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亲眼见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时

思之犹有余悸。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

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乾乾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一个知

道到底为了何事。其时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预,事后才得悉李莫愁纯是迁怒,只是

发泄心中的失意与怨毒,从此对这女子便既恨且惧,这时见她脸上微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

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手印,这两个小女孩是非杀不可的。武三爷,请

你让路罢。”武三通道:“陆展元夫妇已经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两

个女孩儿,你就饶了罢。”李莫愁微笑摇首,柔声道:“武三爷,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

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这两字一出口,李

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

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

听到了吗?武三爷,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只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

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确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

三通左手挺举,树干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树干

之势使足,随即飞跃而前,攻向他的门面。武三通见她攻入内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额上

点去,这招一阳指点穴去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难闪难挡。李莫愁一招“倒打金

钟”,身子骤然间已跃出丈许之外。

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瞬息之间进退数次,心下暗暗惊佩,当下奋力舞动树干,将她逼

在丈余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

不敌,饶是如此,那树干毕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却越欺越近。突然间黄影幌

动,她竟跃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树的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

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纤腰微

摆,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

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数十斤的份量,何况她

站在树上,树干打不着她,她却可以攻入,自是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道

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窑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当下奋起膂力,将树干越舞越

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

又斗片刻,听得背后柯镇恶大叫:“芙儿,你也来啦?快叫雕儿咬这恶女人。”跟着便

有一个女孩声音连声呼叱,空中两团白影扑将下来,却是两头大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

两侧,正是郭芙携同双雕到了。

李莫愁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筋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钓住了树干。双雕扑击不中,振

翼高飞。女孩的声音又呼哨了几下。双雕二次扑将下来,四只钢钓铁爪齐向树底抓去。李莫

愁曾听人说起,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大雕,颇通灵性,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

对雕儿倒不放在心上,却怕双雕是郭靖夫妇之物,倘若他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

闪避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白羽从空中

落了下来。

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见这女孩儿肤

似玉雪,眉目如画,心里一动:“听说郭夫人是当世英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这小娃

身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微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战她不下,焦躁起来,猛地力运

双臂,连人带树的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给他掷高

数丈。只雕见她飞上,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半空,无所借力,如何能与飞

禽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银针先后急射而出。两枚分射

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双雕急忙振翅高飞,但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作响,从雄雕脚

爪之旁擦过,划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银针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

通一滚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

扩及双腿,登时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但双雕逃得远了,并不回头。李莫愁笑道:“小妹

妹,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容貌美丽,和蔼可亲,似乎并不是甚么“恶女人”,便道:

“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步上前,要去携她的

手。柯镇恶铁棒一撑,急从窑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

笑道:“怕我吃了她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

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么?”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

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

的可没有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么到

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这样脏地方,谁爱

来了?”

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担心之极,从窑洞中抢将出来,俯身叫道:“三

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直身子。郭芙极目远眺,不见

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

李莫愁心想:“夜长梦多,别等郭靖夫妇到来,讨不了好去。”微微一笑,迳自闯向窑

洞。武三娘急忙纵身回来拦住,挥剑叫道:“别进来!”李莫愁笑道:“这是那个小兄弟的

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刚要碰到刃锋,手掌略侧,三指推在剑

身的刃面,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擦的一声,削破了她额头。李莫愁笑道:“得罪!”

将拂尘往衣领中一插,低头进了窑洞,双手分别将程英与陆无双提起,竟不转身,左足轻

点,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的铁杖。

那褴褛少年见她伤了武三娘,又掳劫二女,大感不平,耳听得陆程二女惊呼,当即跃

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儿,你到我府上伤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个招

呼,太不讲理,快放下人来。”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然多了一双手

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当即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开数尺,随

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自十岁以后,从未与男子肌肤相接,活了三十岁,仍是处女之身。

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貌,不免动情起心,可是

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往往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会给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

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的心肺,但适才听他称赞自己美貌,语出真诚,心下不免

有些喜欢,这话若是大男人所说,只有惹她厌憎,出于这十三四岁少年之口却又不同,一时

心软,竟然下不了手。

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李莫愁左袖一挥,两枚冰魄银针

急射而上。双雕先前已在这厉害之极的暗器下吃过苦头,急忙振翅上飞,但银针去势劲急异

常,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李莫愁眼见这对恶鸟再也难以逃

脱,正自喜欢,猛听得呼呼声响,两件小物迅速异常的破空而至,刚听到一点声息,两物转

瞬间划过长空,已将两枚银针分别打落。

这暗器先声夺人,威不可当,李莫愁大吃一惊,随手放落少年,纵身过去一看,原来只

是两颗寻常的小石子,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可不是对手,先避他一避再

说。”身随意转,手掌拍出,击向程英的后心。她要先伤了程陆二女,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一瞥间见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缎子上绣着红花绿叶,正

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间

在心中滚了几转,心想:“他虽与那姓何的小贱人成亲,心下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

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饶他后人,却饶是不饶?”一时心意难决,决定先毙了陆无双再说。拂

尘抖处,银丝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却见她颈中也系着一条锦帕,李莫愁“咦”

了一声,心道:“怎地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头颈,

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后心直飞而至。李莫愁回过拂尘,钢柄挥

出,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不由自主的剧震。这么小小一颗石子竟

有如许劲力,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随手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提纵

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踪。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跟去。但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

怎追得上?江南水乡之地到处河泊纵横,程英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她沿岸

奔跑叫嚷,忽见左边小桥上黄影幌动,一人从对岸过桥奔来。程英只一呆,已见李莫愁站在

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容颜

秀丽,冷冷的道:“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

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眼见要将她连头带胸打得稀烂。

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

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蓦地里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后高跃

丈许,这才落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拂尘上内劲贯注,直刺出去,岂知眼前

空荡荡的竟是甚么也没有。她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遇到这般怪异情景,脑海中一个念头电

闪而过:“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护住身周五尺之内,这

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一

见之下,登时心头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一时之间,实想不到武林中

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那人低头向程英道:“娃儿,这女人好

生凶恶,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只管

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当非常之境,便不敢应以常法,料想用拂尘挥打必非善策,当即伸出左手相接,

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嗤的一声,臂弯斗然酸软,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胸

口,顺手挥出,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

李莫愁毕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无顾忌,拂尘倒转,疾挥而下,猛觉虎口

剧震,拂尘柄飞了起来,险些脱手,原来那人又弹出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程英却已

稳稳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若不尽快脱身,大有性命之忧,轻声一笑,转身便走,

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银光闪动,十余杖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

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没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

阴狠厉害,当即飞身向后急跃。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是更快,只听得银针玎玎铮铮

一阵轻响,尽数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到他

后跃风声,袖子又挥,一枚银针直射程英。她知这一针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

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急奔过桥,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一枚长长的银针插在她肩头,不禁脸上

变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镇恶等见李莫愁终于掳了陆无双而去,都是骇然。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我瞧瞧

去。”郭芙道:“有甚么好瞧的?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

见得罢。”说着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说我要踢你。”她可不

知这少年绕着弯儿骂她是“恶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当即循声追去。奔出数

十丈,听声辨向,该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里却不见二女的影子。

一转头,只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几枚银针,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极是精致。他俯身

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

细看,见地下蚂蚁死了不少,数步外尚有许多蚂蚁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银针去拨弄几下,那

几只蚂蚁兜了几个圈子,便即翻身僵毙,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真是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

便,猛然惊觉:“针上有毒!拿在手中,岂不危险?”忙张开手掌抛下银针,只见两张手掌

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觉左臂麻木渐

渐上升,片刻间便麻到臂弯。他幼时曾给毒蛇咬过,险些送命,当时被咬处附近就是这般麻

木不仁,知道凶险,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罢?”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

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用头支在地上,双脚并拢,撑向天空。他

退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

那人双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我是

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是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

响亮,回头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手为足,双手各持一块石头,倒转身子而

行,竟是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已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拚命急奔,忽听呼的一声响,那人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

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跃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手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近,当下伸手发

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

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灵,双膝跪

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那少年道:“你本事

这么大,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

知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么快,天

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他随口捧上一句,岂知“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

打中了那怪人的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让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即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

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

眼,皱眉沉吟。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雪白短须,根根

似铁,又听他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极是难听。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

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目清秀,看来倒也欢喜,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

答应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甚么,我都听你的。公公,你要我答应甚么事?”怪人裂

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应这件事。我说甚么,你都得听我的。”少年心下迟疑:“甚么

话都听?难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罢!”说着双手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

数尺。那少年怕他远去,忙要追去求恳,可是不能学他这般用手走路,当下翻身站起,追上

几步,叫道:“公公,我答应啦,你不论说甚么,我都听你的。”怪人转过身来,说道:

“好,你罚个重誓来。”少年此时左臂麻木已延至肩头,心中越来越是害怕,只得罚誓道:

“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恶毒,我一定听你的话。要是不听,让恶毒重行回到我

身上。”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碰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罚这样一个誓,

这怪人肯不肯算数?”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极是满意,那少年暗喜:“老家伙信了我啦。”怪

人点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娃娃。”少年

只觉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公公,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

“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

一句话你就不听,要你这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一生从未见过父亲之面,听母亲说,他父亲在

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常自羡慕,只是见这怪人举止怪

异,疯疯癫癫,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罢,别人叫

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那少年寻思怎生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发

出一连串古怪声音,似是念咒,发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怪人哈哈大笑,说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

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银针之毒,治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下传了口

诀和行功之法,说道此法是倒运气息,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子之处

回出。只是他新学乍练,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驱尽毒气。

那少年极是聪明,一点便透,入耳即记,当下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减。他过了一阵

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

儿。咱们走罢。”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去那里,儿子自

然跟着去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两头大雕在半空飞掠而过。那怪人向双雕呆望,以手

击额,皱眉苦苦思索,突然间似乎想起了甚么,登时脸色大变,叫道:“我不要见他们,不

要见他们。”说着一步跨了出去。这一步迈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许之外,连

跨得十来步,身子早在桑树林后没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柳树,蓦觉脑后一阵疾风掠过,

却是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林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

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三十来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那女的约莫二十六七岁,

容貌秀丽,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

男子向少年凝视半晌,道:“你说是像……”只说了四个字,却不接下去了。

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这日两人正在一家茶馆中打听黄药师的消息,忽见远处烈

焰冲天而起,过了一会,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陆家庄失火!”黄蓉心中一凛,想起嘉兴陆

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虽然向未谋面,却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说“江南两

个陆家庄”。江南陆家庄何止千百,武学之士说两个陆家庄,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陆家

庄而言。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自非泛泛之士。一问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陆展元之

家。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达,见火势渐小,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火场中几具焦尸烧得

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黄蓉道:“这中间可有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

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仇家来

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错,说道:“对,咱们搜搜,瞧是谁放的火,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

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上印着几个血手印,给烟一薰,更加显得可怖。墙壁倒塌,有

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一定是她。

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她驾临江南,咱们正好

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武林朋友都说这女魔头难缠得紧,咱们若是找到岳父,那

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越是胆小。”郭靖道:“这话一点不错。越是练武,越

是知道自己不行。”黄蓉笑道:“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己愈练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视,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

银针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几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此针之毒,实是可怖可畏。黄蓉伸了伸

舌头,拾两段断截树枝挟起银针,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远处搜寻,却

见到了双雕,又遇上了那个少年。

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像谁,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

觉头脑中微微发闷。黄蓉也早闻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处,转头寻找,见雄雕左足上有破损

伤口,凑近一闻,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

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

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

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挤毒血。只见少

年手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

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

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嘴馨

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黄蓉又取两粒药丸,喂双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出其不意,吓了一跳,但听啸声

远远传送出去,只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

送出,啸上加啸,声音振荡重叠,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远去。

黄蓉知道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跟着发声长

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

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

力已臻化境,双啸齐作,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罗

唆。”

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

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实学。”忽听得一阵清亮的啸

声跟着响起,两股啸声呼应相和,刚柔并济,更增威势。李莫愁心中一凛,自知难敌,又想

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

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两个儿子与柯镇恶作别离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

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带着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

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大公公刚才打

跑了一个恶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黄蓉自然知她撒谎,却只笑了笑。郭靖斥

道:“小孩子家,说话可要老老实实。”郭芙伸了伸舌头,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吗?他

怎么能做你师父?”生怕父亲又再责骂,当即远远走开,向那少年招手,说道:“你去摘些

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

花儿也给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

人小看了他,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首直行,对郭靖的叫喊只如不闻。郭靖抢步

上前,说道:“你怎么中了毒?我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认得你,

关你甚么事?”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上悻悻之色,眉目间甚似一个故

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甚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侧过身子,意欲急冲

而过。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

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只拔得手臂发疼,却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

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

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实说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讨他

的便宜。那少年拳头脱缚,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黄蓉见了他脸上的狡猾惫懒神情,总觉他跟那人甚为相似,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笑

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吗?”左手一挥,已按住他后颈。

那少年觉得按来的力道极是强劲,急忙运力相抗。黄蓉手上劲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

天一交,结结实实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来,退后几步,正要污言秽

语的骂人,黄蓉已抢上前去,双手按住他肩头,凝视着他双眼,缓缓的道:“你姓杨名过,

你妈妈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不由得惊骇无比,胸间气血上涌,手上毒

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登时晕了过去。

黄蓉一惊,扶住他身子。郭靖给他推拿了几下,但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

嘴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见杨过

中毒极深,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几味药。”

原来黄蓉见这少年容貌与杨康实在相像,相起当年王处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试穆念慈的武

功师承,伸手按她后颈,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后仰,这正是洪七公独门的运气练功法门。

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儿子,所练武功也必是一路。黄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门练功

的诀窍,一试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

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靖

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甚是忧虑。黄蓉知道丈夫自杨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

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

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却见她神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

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妻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自是束手无策,

他毒蒺藜的毒性与冰魄银针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

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

黑影闪动,甚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张望,只见屋檐上倒

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要他叫爸爸的那个怪人,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能摔下

屋头。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

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欢,道:

“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

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

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知道已有人发见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镇

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

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

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

啊!”想到亡故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

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此

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

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到处

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

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

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

亲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爸”之中,

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那怪人心中却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

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

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

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

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

漫,尘土飞扬。杨过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道:“那是甚么功夫,我

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

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抽他的筋,

剥他的皮。”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

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

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

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

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内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

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

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

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入。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

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

时,这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

欧阳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

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

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

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

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

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

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道:

“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

“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

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

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

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当即追去,却

已不见了纵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

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

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

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廷,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

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是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

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

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

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恶斗,对手身高手长,

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

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了下来。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

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

“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

大进,内力强劲,出掌更是变化奥妙,十余招中,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脸上

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关系。

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

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

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

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

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阳锋掌力逼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

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

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

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

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苦功,实己到炉火纯青

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

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

公当年,单以这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已逼得自己呼

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

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

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昔日华山论剑,郭靖

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

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

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自淮

水而南,屋顶瓦片叠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

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

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

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

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

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虽然空

着,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

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神剑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

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征之下,斗

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

黄蓉肩头,五指如钓,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这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觉指尖剧痛,原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

尖刺,忙不迭的松手。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

一声,两人同时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

不清对方身形,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两人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

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虽未受伤,却也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

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都

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降龙十八掌,嘿,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笑,扬长便

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

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罢!”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

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

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说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

吸,运气通脉,约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大师父,不碍事了。”柯镇恶将他

放下,问道:“还好么?”郭靖摇摇头道:“蛤蟆功当真了得!”只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

沉熟睡,心中一怔,问道:“过儿呢?”柯镇恶一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

“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起去

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很,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伸

出个小小脑袋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声

“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

应一声,道:“好,跟我们走罢!”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

蟋蟀对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个大

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着,三只打一个。大蟋蟀跳来跳

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嘿嘿,那可厉害了……”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

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

很是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

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明是帮着欧阳锋,在讥刺自己夫妇与柯镇恶,便道:“你跟阿姨说,

到底是谁打赢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

走啦。”黄蓉心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觉有气。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黄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

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

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坐在他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况,觉得此人年纪

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但若详加查问,他多半不会实说,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

是。当日无语,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

杨过与柯镇恶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听得柯镇恶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

打开房门,溜了出去,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跃起,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

两只狗闻到人气,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

去。两只狗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约莫走了七八里地,来到铁枪庙前。他推开庙门,叫道:

“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

烛台,点燃了残烛,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他与郭靖

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当年富力强,复元甚速,他却年纪老迈,精力已远为不如。

原来昨晚杨过与柯镇恶同室宿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柯镇恶当即醒觉,与欧阳锋

动起手来。其后黄蓉、郭靖二人先后参战,杨过一直在旁观看。终于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

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

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维艰,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道旁休息。杨过

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来找寻,只恐累了义父的性命,是以与欧阳锋约定了

在铁枪庙中相会。这铁枪庙与他二人都大有干系,一说均知。杨过独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

与郭靖等会面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罢。”欧阳锋饿了一天,

生怕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后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

儿?”杨过一一说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

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

好像杀过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说到这里,不禁剧烈咳嗽。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刹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

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进来,可要叫他先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

去灰尘堆积的陈年残烛,将烛台放在门口,再虚掩庙门,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

顶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见东西两边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铁钟。每一口钟

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来,料必重逾千斤。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钓,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

连。这铁枪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巨钟和木架两皆坚牢,仍是完好无损。杨过心想:

“老瞎子要是到来,我就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他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听大路上笃、笃、笃的一声声铁杖击地,

知道柯镇恶到了,忙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

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

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心想我虽武艺低微,好歹也要相助

义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镇恶料定欧阳锋身受重伤,难以远走,那铁枪庙便在附近,正是欧阳锋旧游之地,料

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会躲在庙中,想起五个兄弟惨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报仇良机,那

肯放过?睡到半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

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子正在大嚼杨过给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

吠叫。

他缓缓来到铁枪庙前,侧耳听去,果然庙里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老毒物,柯瞎

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

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举铁杖撞开庙门,踏步进内,只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

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已踏中烛台上的铁签,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剧痛。他一时之间不

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

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又有一只烛台的铁签

刺入了肉里。他左手抓住烛台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

脚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

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力你运上右臂,只待对方铁杖击下,手掌同时拍出,跟他拚个

同归于尽。柯镇恶虽知仇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落,要等他先

行发招,就可知他还剩下多少力气,。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斗然间出现了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缮义兄弟的声

音,似乎在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挥铁杖

搂头盖将下去。欧阳锋身子略闪,待要发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气却接不上来,登时软

垂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铁杖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柯镇恶一击不中,次招随上,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

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

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迟钝,终于给他一

招“杵伏药叉”击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义父,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

的份儿。

柯镇恶接连二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

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筋骨

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

经击中,但总是在他身上滑溜而过,十成劲力倒给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头盖总不能以柔功

滑开我的杖力,当下运杖成风,着着向他头顶进攻。

欧阳锋闪头避了几次,霎时间身子已被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

一杖击在头上,那里还保得住性命,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突然扑入他的怀里,抓住了他胸

口。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已在外门,难以击敌,只得伸手反揪。两人一齐滚倒。

欧阳锋不敢松手,牢牢抓住对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

是一柄尖刀。这是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虽如此,其实并非用以屠牛。这刀砍金断

玉,锋利无比。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心念义弟,这柄刀带在身畔,片

刻不离。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左手弯过,举刀便往敌人腰胁刺落。恰在此时,柯镇

恶正放脱铁杖,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筋斗。欧阳锋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

糊中挥手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听得风声,闪身避过,只听铛的一声,钟声嗡嗡不绝,

原来这把刀正掷中殿上的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但因刀刃十分锋利,竟然刺入

铁钟,刀身不住颤动。

杨过站在钟旁,尖刀贴面飞过,险些给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脚

的爬上钟架。

欧阳锋灵机一动,绕到了钟后。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头细

辨声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见他满头乱发,住杖倾听,神态极是可怕。杨过瞧出了其中关

键,当即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往钟上重重撞上,镗的一声,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潼声,向前疾扑,欧阳锋已绕到了钟后。柯镇恶横杖击出,欧阳锋向旁闪

避,这一杖便击中了铁钟,只听得镗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只觉耳鼓隐隐作

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心想不妙,他

这般敲击下去,虽然郭靖受伤,黄蓉却只怕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

溜出。那知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钟声镗镗巨响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

欧阳锋脚步移动,当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纵跃而

前,挥杖在他头顶击落。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些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

知?眼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逃回钟后。他重伤后本已

步履艰难,但此刻生死系于一发,竟然从数十年的深厚内力之中,激发了连自己也不知从何

而来的力道。

柯镇恶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铁钟兜圈子,时候一长,义父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

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敌人追击,并未瞧见,再兜两个圈

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

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奔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要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掷去,拍拍两

声,落在地下。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他微一迟

疑之际,杨过执起屠牛少刀,发力向吊着铁钟的木架横梁上斩去。这横梁极粗,杨过力气又

小,宝刀虽利,数刀急砍又怎斩它得断?但铁钟沉重之极,横梁给接连斩出了几个缺口,已

吃不住巨钟的重量。喀喇喇几声响,横梁折断,那口大铁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

门直砸下来。

柯镇恶早听得头顶忽发异声,正自奇怪,巨钟已落将下来,这当儿已不及逃窜,百忙中

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边缘正压在杖上,就这么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滚出。但听

喀、砰、碰、轰,接连几响,铁杖断为两截,铁钟翻滚过去,在柯镇恶肩头猛力一撞,将他

抛出山门,连翻了几个筋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见物,不

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么怪物作崇,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

儿,好聪明!”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

与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来。”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是摇

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他这时危难暂过,只觉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开来一般,

实是一步也不能动了。杨过急道:“那怎么办?”欧阳锋沉吟半晌,道:“有个法子,你再

斩断另一口钟的横梁,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我在钟

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掀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

点点微末道行,也揭不开这口大钟。只要黄蓉这女娃娃不来,未必有人能识破机关。黄蓉一

来,那可大事去矣。”

杨过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没有旁的法子,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又

问:“你七天没东西吃,行吗?”欧阳锋道:“你去找只盆钵,装满了清水,放在我身旁。

这里还有好几个馒头,慢慢吃着,尽可支持得七日。”

杨过去厨房中找到一只瓦钵,装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悬的大钟之下,然后扶了欧

阳锋端端正正的坐在钟下。欧阳锋道:“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

你。”杨过答应了,爬上钟架,斩断横梁,大铁钟落下,将欧阳锋罩住了。

杨过叫了几声“爸爸”,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心

念忽动,又到后殿拿一只瓦钵,盛满了清水。将瓦钵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钵

中,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将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

又只学得个皮毛,虽只挤得十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歇了一阵,扯下神像前的几条

布幡,缠在一只签筒之上,然后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钟上到处都遍涂了,心想若是柯瞎子

再至,想撬开铁钟,手掌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义父罩在钟内,七天之中可别给闷死了,于是用尖刀挖掘钟边之下的青砖,

在地下挖了个拳头大的洞孔,以便通风透气。挖掘之间,那尖刀碰到青砖底下的一块硬石,

竟尔拍的一声折断了。这屠牛刀锋锐之极,刃锋却是甚薄,给杨过当作铁凿般乱挖乱掘,一

柄宝刀竟尔断送。他不知此刀珍贵,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随手抛在一旁,伏在地

下,对准钟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来接我。那口钟外面有毒,你出来时小心

些。”随即侧头,俯耳洞孔,只听欧阳锋微弱的声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

你自己小心,我定来接你。”

杨过悄立半晌,颇有恋恋不舍之意,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

惊觉,那知进房后见柯镇恶尚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听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门。杨过跃下床来,打开房门,只见柯镇

恶持着一根木棍,脸色灰白,刚踏进门便向前扑出,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果然又

去寻过欧阳锋,终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当下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

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得叫声,奔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能行

走,却无力气,当下黄蓉将柯镇恶扶在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

头,并不答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

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

柯镇恶低声道:“不是那女子。”黄蓉止步回头,奇道:“咦,那是谁?”柯镇恶自觉

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

硬,真所谓辛姜老而弥辣,对受伤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愿说,自会

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毒性也不厉害,只是一时昏晕,服了一颗

九花玉露丸后便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险毒难测,须得先将两个伤者、两个

孩子送到桃花岛,日后再来找她算帐,方策万全。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船东

行。

杨过见黄蓉不去找欧阳锋,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难道郭伯母这

样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儿,比柯瞎子还厉害得多吗?”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只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自己,又是生气

又是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

修文兄弟。郭芙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甚么?”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

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甚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

黄蓉听到他说话,吃了一惊,跃上岸去。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武三

娘满脸漆黑,早已死去多时。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

啦。”武修文道:“妈妈给爸爸的伤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来。爸爸好了,妈妈却死了。

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

蓉心想:“武三娘子舍生救夫,实是个义烈女子。”问道:“你们饿了罢?”两兄弟不住点

头。

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三娘收殓了。当晚

不及安葬,次晨才买了一块地皮,将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坟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儿,这两个孩儿没了爹娘,咱们便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

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

发。

第三回 求师终南

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数日间伤势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妇俩说起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

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痊

可了。两人谈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处,甚是记挂。黄蓉虽在桃花鸟隐居,仍是遥领丐帮

帮主之位,帮中事务由鲁有脚奉黄蓉之名处分勾当。她此番来到江南,原拟乘便会见帮中诸

长老会商帮务,并打听洪七公近况,但郭靖受伤,只有先行归岛。其后说到杨过,黄蓉便将

他叫进内舱,询问前事。杨过说了母亲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兴的经过,郭靖夫妇想起和穆

念慈的交情,均是不胜伤感。

待杨过回出外舱,郭靖说道:“我向来有个心愿,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过儿,我

的心愿就可得偿了。”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

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

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杨康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

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惨死于嘉兴王铁枪庙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耿耿于怀。此时这么

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应。”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给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然行

止不端,但郭杨两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聪明伶俐,今后跟着咱俩,将来不愁不能

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甚么

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未必

与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黄蓉刮脸羞他

道:“好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么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

际也曾重托于我。可是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甚么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

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柔声道:

“好在个两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若是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

了。”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实是感激不尽。”黄蓉也正色道:

“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

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

却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我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

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来跳去

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二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后,身上余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

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

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着

个小竹筒,郭芙捧着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

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

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

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

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郭芙

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

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

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急跃,惊

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

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有

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叽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

气,说道:“好,捉就捉。”当下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

甚么?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心欺负的。”

将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吆喝,

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蟋蟀昂头纵跃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

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

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蜈蚣共居的称为“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称为“蛇蟀”,因身上

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

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

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

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

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

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着实不

轻。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

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

击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

念慈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

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

为她出气,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

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

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

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

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

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烂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

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

声叫唤:“捉住他,捉住他!”在后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武敦儒满脸鲜血,

模样甚是狠恶,心知若是给两兄弟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不住足的奔

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

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

过奔了一阵,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

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

捉住再打。”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

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着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涌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

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

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

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

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砰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

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

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

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瘀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

道:“甚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

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

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

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是不轻,心下甚是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着恼,又怕杨过有甚

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后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

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是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

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

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肌饿,躲在石缝中动也

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

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

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抹。

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

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

自已。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那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

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

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也怕被郭靖、

黄蓉见烟火,当下藏在山洞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

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

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

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着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

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

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

瘩,甚是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经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

不知他甚么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辱。”走出洞

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

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

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

已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

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

远远望见,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

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

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向四个孩子

向江南六怪的灵住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

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

头,再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要拜。”郭

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

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

后,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

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着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

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也是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

岛和丐帮东南两大宗的武功,都曾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

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

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的手里,莫养

虎为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微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

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

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

一定远胜于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着我胡闹,功夫一

定学不成,衰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着自己,急忙转

头,不敢再说。

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

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

“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么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

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

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着

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

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着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绝口不提武功。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

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倒转身子,学着他的样子旋转起来。

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

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

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实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虽然那日

于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所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

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是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教

完。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其实黄蓉教他读书,也已

早感烦厌,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学了

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有好处。”当下耐着性子

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孟子”。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

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

传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

们手里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立即设法离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

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

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

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

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

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是反覆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闷闷不乐,自回

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

开来,只是将一招反覆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心念一动:“我若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

弟强得多,那也不用怕他们来害我了。”

一喜之后,跟着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

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么?”想到此处,又是骄傲,又感凄苦,倚

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人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

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

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计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

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

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

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

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以致见到了他练功的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

力甚浅,否则给他们三人这么齐声吆喝,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甚么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

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

冷的道:“你管得着么?”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杨过

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

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

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被师父责备,忙拉位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

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咱们来

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

“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

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

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杨大

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

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

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是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

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脚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

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

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覆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

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灵活机巧。武敦儒被他这么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幌,杨过向左

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是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

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

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

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心下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

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

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

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

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杨过怒

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

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

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

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

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仰跌在地,登时晕了过去。这掌

力乃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

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只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目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

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

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是艰难无

比,眼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

出了甚么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是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

拿。黄蓉走到杨过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

蟆功他甚么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

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欧阳

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了转来,接着柯镇恶也随着郭芙赶到。柯镇恶听

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

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

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

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

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拍的一声,铁

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

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

吗?”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

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

慢!”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

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

不回来,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当即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

一个人自是视若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了回来,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肠中海

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么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

学的,欧阳锋若是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了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势

怎么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

愿和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

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的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

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

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清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

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

马,但他内功略有根柢,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

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

极瘦极丑的驴子,身上穿了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

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

它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的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

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

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

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

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

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

里敢?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

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

色间极是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

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

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

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甚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

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当下将诗中含义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

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是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师瞧在你

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郭靖道:“甚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

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

“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然待己

甚是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住大声

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他此时功劲何等厉

害,盛怒之下这么一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幌。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道错

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一

声,语气似乎甚是惊诧。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

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

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

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

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

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是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是

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

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

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

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之色,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急

快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干甚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

么?”那身材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

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

罢!”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瘦道人与那

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拦在中间。这两招叫做

“大关门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一上来就

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

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

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只是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

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心中惊骇无比,当

下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

道之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足交加?”眼见二人使出“鸳

鸯连环腿”的脚法,仍是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拍拍拍,波波波,数声响过,他胸口

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是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极是舒服,但见对方神定气

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子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

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一身粗布衣服,就

如寻常的庄稼汉子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

士,干么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

怔,心想:“郭伯伯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刷刷两声,从腰间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

下盘,另一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但见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子跟你

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当下身子微侧,左手掌缘搁上

矮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

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

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

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以寡胜众。

两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心下又是惊骇,

又是佩服,当下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

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生恐杨过被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手抱起杨

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

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

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授过你武功。”挺剑向他当胸刺来。

郭靖眼见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实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七子

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

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刷

刷刷刷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

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一个小孩儿身上招呼,此时也不由得不怒,但见矮道人一剑来得猛恶,

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挟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

回抽,没抽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撤

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一沉,

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被那剑柄一撞,铮的一

声,右臂发热,全身剧震,也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淫贼厉害,走

罢!”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是“臭贼”“贼

厮鸟”的,“淫贼”二字的恶名,却是破天荒第一次给人加在头上,当下也不放下杨过,抱

着他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已从二道头顶飞过,足一落地,立刻转身喝

道:“你们骂我甚么?”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甚

么?”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么要娶她?我

早有了蓉儿,怎么还会娶旁人?”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

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

醒,“嗯”了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

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

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

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

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

就如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摇头道:

“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了一阵,只见迎面一块大岩石当道,形状阴森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

俯视。杨过心中正有些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

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

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

去罢!”郭靖心道:“我甚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

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

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说话中竟是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幌

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

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当下侧身让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长剑,将他

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是当胸

直刺。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一剑却是全没将郭

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极是轻佻。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

下,对准剑尖弹出,嗡的一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直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

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刃在月光映照下闪闪生辉。杨过大

声喝采,叫道:“你们信不信了?”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

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

尽得其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这淫贼会邪

法,走罢。”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

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给人骂“淫贼”,这一次又被骂“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

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心中对郭靖的

武功佩服的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

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

士,也是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正是摆的“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

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当下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

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

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这孩子

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

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一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

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瞎缠?”身形一幌,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当“天权”的

道人低啸一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

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是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

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都暴

于他攻势之下,当下左手一挥,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

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是处于难攻难守的不利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

敌于天下。只是郭靖深知这阵法的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

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

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可是

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道士分散开,左冲右突,

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

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

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若

是冲上,开阳、天璇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一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

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呼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不明其理,但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

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

“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

可防御,那是武学中凶险万分之事,当下只得跟着向左。这么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

境。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被郭靖带着

急转十多个圈子,已感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阵倘若少了一

人,全阵立时溃灭,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之后,甚少与外界交往,不脱往日少年人性

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受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

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

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

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气急败坏的

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是占定

了北极星位,只是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何处钻出

这个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了。”心中这般寻思,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

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

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是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

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在一旁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

纵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转念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

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等福气。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

艺。”越想越是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

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

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

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精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

喝道:“淫贼,你处心积虑的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阴毒。你们要在终南山干这等无耻勾

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郭靖愕然问道:“甚么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

罢。”语气之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是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

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到底是

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此番

前来,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一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一阵鸟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

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

砍下了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

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

使使。”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都当作反语,

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

命相救,实是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

若是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枝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

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是谦恭,对方越是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

黄蓉没有同来,否则她一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

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

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

教真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甚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

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天下又有那一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

小贼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子,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

“我骂她作甚?”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么?”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是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

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当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拦,

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

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

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

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

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

“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若是碰着了,就算我输,在

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罗。”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

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必是面向敌人,倘若敌人绕到背后,自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

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须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便

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

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直是势逾奔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

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是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

位都是守得既稳且准,只是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门下之

士果然不凡。”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但时候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

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渐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

“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但事到临头,也已顾不到旁的,只有各

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

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

越快,长剑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

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

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

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

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呼哨,

七人退出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那知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一找,杨过

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

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

不致为难一个孩子,是以倒也并不着慌。当下一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

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

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满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哨壁之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

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于是放

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一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心中正自一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

吸。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

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都是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原来群道每七人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

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

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

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了一层了。”当下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

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说道:“在下诚心上宝山来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

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

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

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

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若是蓉儿在我身畔,就

不致有此误会了。”当下说道:“甚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

等相见,一切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

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

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

野?”说着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

剑刃披荡往来,登时激起一阵疾风,剑光组成了一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

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真是一只苍蝇

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

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

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潜龙勿用”,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

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郭靖这路掌法已

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一缩。它名道人奋力挡住

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时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俯地摔

倒,虽然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是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厉害,一招之间就将七名师侄摔倒,不由得心惊无已,长啸一声,带

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料想献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

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是难以

抵敌,当下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只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单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是难上加

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谨无比,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

变幻却快,纵有破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溶溶月色之下,但见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

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眼见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寻思:“我不如闯

出阵去,迳入重阳宫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抬头四望,只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

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当下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头

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的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淫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今后如何做

人?”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双掌一分,直向那长须

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

敌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

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

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郭靖身后险境,心下并不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么妖人淫

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甚么『全真

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筋

斗,同时将他长剑夺了过来,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了出去,八剑相交,喀喇一响,

七柄剑每一剑都是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是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

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使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个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

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

到底如何?”长剑挥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是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

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黏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觉手上夺力骤增,

喝一声:“小心了!”右臂振处,喀喇喇一阵响亮,犹如推倒了甚么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

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

未精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么一来,众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稳,廿一名道士手人虽然失了兵刃,但

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

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么新创,若是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难

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

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己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

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

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

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

“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夫,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

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抛在地下。各人惊骇

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

以剑尖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淫贼虽然无耻,倒还

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绝手,只是全

真教实在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大是不小,当下连连发令,收紧阵

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斜引,

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

了过来。此时共有一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一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无分身之术,自是没法

同时占住一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

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传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知道各人若

是随着郭靖乱转,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若固守不动,一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

远离,郭靖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

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转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

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么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

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身形难以瞧见,刀剑撞击之声更

无法听闻。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是大有蹊跷。”

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

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

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

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是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这两

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一闪,已

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那

里还收得住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

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然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可是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

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

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

气粗之下,已说不上甚么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一棵杨柳的粗

枝,随即抛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抛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

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

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

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了一团。

第四回 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钟

声甚急,似是传警之声。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

教今日果然有敌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呐喊,蜂涌赶来,他这时方

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便要和我拚命了。”

当下也不理会,迳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宫前,但见烈焰腾

吐,浓烟弥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无一个出来救火。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

及,主院中却是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一蹬,跃上高墙,便见一片大广场上

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

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间,但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

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

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是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

强,却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里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

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一幌、西一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

隙间穿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只是敌人攻势猛恶,无法分身追赶。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

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

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

和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

七人之前正有一个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见面目。郭靖见马钰

等处境危急,胸口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

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

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

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

招,在这一扫之下登时腾空,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

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

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

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

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马钰、丘处

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

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

两人背心“魂门穴”,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是跪着,膝下却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

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一

声哈哈,笑声甚是怪异。

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

藏僧。另一个身穿黄浅色锦袍,手拿摺扇,作贵公子打扮,约莫三十来岁,脸上一股傲狠之

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甚余敌人大不相同,当下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

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

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

这等人物。”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

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本来不善说话,也就王再多言,只道:

“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

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此时火焰逼得更

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那贵公子摺扇一开一合,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

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

放扇,就要将他身子拉将过来。

这一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幌了几幌,摺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

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人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

远为机巧灵活,想来是西藏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当即手上加

劲,喝道:“撒手!”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

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心想此人

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郭靖的掌力从摺扇传到对方手上,将他的夺劲尽

数化解了,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始终未能有丝毫劲力传上扇柄,也就拿不动扇子半寸。贵

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未曾硬夺摺扇,当下撒手跃开,满

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

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

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么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见

他容貌朴实,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实和寻常庄稼汉子一般无异,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

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

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

候便了。”

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

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若是自认栽了筋

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至之时,纵是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

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贵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语向那藏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

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是深厚。那贵公子

耳中鸣响,心头一凛,暗道:“这老道内力大是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

逗留,迳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之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

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止,知道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是广宁子郝

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只见他脸如金

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着

一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这是大手

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

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罢!”郭靖道:“我

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丘处机等全心抗御敌,未知此事,听他问

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我在这

里。”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

士……”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

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

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位中

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

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一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若不去

救,只怕要烧死了。”郭靖急问:“那一间?快说!”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像是

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代弟子修习

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鸣鸣而呼,情势已

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眼

见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仅敷平时饮

用,用以救火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

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

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人腋下,从

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被烟薰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登时大怒,纵身向他扑

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将他

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

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喝道:“净光,你说甚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

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一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

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甚么事?”鹿清笃

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

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赵志敬赵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带了这

小……小……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

“……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看

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

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于是给

他解了绳索。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

臭尿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甚么?”杨过抬起

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

“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

紧。我见尿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

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这

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很是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身上抛

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甚么?』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一脚却踩在屎尿

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中,拔了我腰间佩

剑,用剑顶在我心头,说我若是动一动,就一剑刺了下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

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

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

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听他说毕,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魁梧,不自

禁都纵声大笑起来。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本领,是以这般刁钻机

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

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

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虽然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

当念及,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又是伤

感,又是欢喜,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的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

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只是弟子今日上

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当将众道误己为

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不是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

人,甚么赔罪、感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

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

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极是恼怒,当

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

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

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丘

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

是以拍击石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说着向马钰与

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别走开。”当下跟在丘

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脚步矫捷,精神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

来是一首诗,诗云:

“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

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

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

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奇道:“难道世间当真是

有神仙?”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

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

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丘处机

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郭靖依言在石上

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在这里

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

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这故事

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

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

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甚么

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功夫天

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丘处机道:

“『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

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

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

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

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

就是这个意思了。”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

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

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

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出于好

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是以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

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

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丘处

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

的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

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

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

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

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

得跟她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是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

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

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

『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

墓就让给我住。』

“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若是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

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

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

道:『又定甚么规矩了?』那人道:『你若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

了,你要就是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

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

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

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

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

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是没这个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

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甚么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

就是这样。』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

好,那就胜了。』先师摇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

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

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

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

久,道:『我刻些甚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

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

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

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

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

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

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

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

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

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

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

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

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

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

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

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是惊奇,心想:『黄药师的功夫明明

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

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

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

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

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

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

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

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

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

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

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师之

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

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

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

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

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

她?”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女,狠辣无比,较之

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

“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郭

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淫贼,又说我为姓龙的

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

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

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

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

是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

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

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婴儿自是极不方便,可

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

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是

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

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未

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

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

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她治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

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覆,而

她对李墓愁仍是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

是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

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

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

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

死,还能有甚么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

总是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但她

既有仆妇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

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

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

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

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

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

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

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一旦这群邪徒

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

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

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

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

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笈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了机,才进了

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

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

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

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龙女给她治

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缩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

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

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我恩师

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

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李

莫愁,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是

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

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

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

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

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是美貌,姿色莫说

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

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

谁不想来一试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

骂我是淫贼妖人。”

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这些妖邪对全真教也不是全无顾忌。他们大

举集人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倘若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除了这眼中之钉。我

和王师弟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一番,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

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

墓中,请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没有回音,小龙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

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

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

室之中,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

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

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孙要大惊小怪。

“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名声着实不小,只是他们今年方到中原,这才震动武林。你在桃

花岛隐居,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

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

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赤剽悍英武,次子

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

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

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

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一个藏僧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

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

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

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

备。群奸虽然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一些好处,是以上终南

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

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呐呐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

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

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丘

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

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心无挂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毫没来来

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

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

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只是少了

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阵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

日当真是一败涂地了。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了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

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

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乾净爽快……”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一阵响亮,有人吹

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

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

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

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

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

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鸣鸣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

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却来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

好不要脸。”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

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

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那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

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那小龙女

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

人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

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

众妖邪纵然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

不须腼觏。”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

强请了。”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

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

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

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

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

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佑过了几倍。丘郭均怠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间,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下但见白茫茫、灰蒙蒙一团物事从林

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

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郭靖惊道:

“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树林前十余人

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

猪般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幌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他与

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一口

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

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

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

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

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

们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

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

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

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虽是对郭靖说

的,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

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

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中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道:“龙姑娘

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丘处机叹道:“你杨铁心叔父是

豪杰之士,岂能无后?杨康落得如此下场,我也颇有不是之处。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

力,教养这小孩儿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明。众道正在收拾后院烬余,清理瓦石。

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吊见,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说道:“他是王师

弟的大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

罢。”

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

礼,自已又向赵志敬郑重道谢。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谆谆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

过,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

“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辙。”当下

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

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没来由的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这,当时

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

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止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

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

伯厉声教训,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

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改?”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杨过眼见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

乱,全赖郭靖救援,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

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详细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

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自札所以能胜诸道,实因众道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

派武功不济。可是杨过认定郭靖夫妇不愿收他为徒,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兼之亲眼见到群

道折剑倒地的种种狼狈情状,就算郭靖解释再三,他也是决不肯信的。这时他见师父脸色难

看,心道:“我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屁用?还不

是大脓包一个?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

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拍的一声,登

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

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

士,你打死我罢!”其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师徒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要处

死弟子,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杨过居然胆敢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

赵志敬气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突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

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内功秘诀,间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

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紧抱狠咬,竟然挣之不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

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

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了,喀的一响,直咬抵

骨。赵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捏住他

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此后这根手

指的力道必较往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杨过的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

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了指骨,实是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

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

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饶的没用

家伙,你才是畜生!”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他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

息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是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

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可是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

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

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

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自

然不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难以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

镗响起,却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

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那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

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

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

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

见杨过衣衫扯烂,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

集。

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

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

本座和两位师弟会商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应援。”众道人面

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

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

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孙师叔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能

人,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

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

急,心想丘师伯得知实情,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

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

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说:“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

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适才师祖爷教训弟子要乖

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之后,弟子想师祖

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期望。”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

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

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

好我师父赶来,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询问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

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

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覆查

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

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

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

问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

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

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

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

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

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

是桀骛不驯,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伯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

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

可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诀,修练

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

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

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

走近,心中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

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

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

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

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

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

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头至尾背了一遍,

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

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实在功夫却丝毫没

有学到,若若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

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师师祖慈和,若是向他诉

说,他心杯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人师祖回

来再说。但数月之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

乎,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来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

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

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劝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

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

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

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

虽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

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

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

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

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

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

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

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

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

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比试

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

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甚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

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今

不生。』下两句是甚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

“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久去无余。』下两句是甚么?”杨过答道:

“历年尘垢揩磨尽,偏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

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

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诀,却不练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巾几招拳脚与

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

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

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颇有不少人

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肮脏之气,却也是人之

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

“今日把命拚了就是。”当下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那小

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

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击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

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

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

扑。小道士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

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

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

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

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重

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

艺,本来,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劫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被摔倒,

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出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分

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那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

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

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

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献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

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

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

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

领,提将起来,拍拍拍二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

给这三下打晕了,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被他使诈

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计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

见杨过九在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

阵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

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

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防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

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

是鲜血,神情甚是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了你武艺,你怎不好好用功修习,

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

“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背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

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

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

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却也是内外兼

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

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然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

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

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知杨过修息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

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在初练的十年之

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

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

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动手,那里会忌惮甚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

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

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幌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

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

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

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

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鹿

清笃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晖

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身子幌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

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

子,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

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

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

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

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在出声

阻拦,那知奇变陡生,鹿清笃竟被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起拥

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

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

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

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

乱中不及细想,掌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

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

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

身来,已不见他的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

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

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

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

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

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

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实在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了

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甚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

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

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变逃。赵志

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拾起一块石

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

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涌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眼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

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

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杨过的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

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

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

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

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

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

嗡嗡异声,接着灰影幌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

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怠慢,双袖

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

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

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

螫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

矣!”到后来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

了一阵,便回入林中。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杨过摔在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

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

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

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瞧着

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

正将甜浆灌在他口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已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知那丑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

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是十分

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

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已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

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是脸含微笑,

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你好些了

吗?”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

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甚么啊?”杨过抬起

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进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

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

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

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

螯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掌

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

闯进林子来干甚么?”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

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

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

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这个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是长居墓

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

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

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已中毒晕倒,当下将他救了回来。本来依照

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幼,又见他

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

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

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

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

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

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

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

语,竟是语语护着杨过,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

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

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

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

“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

师父说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小龙

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

一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只是望着杨

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

“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么大,那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

何处才是,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孙婆婆道:“孩子,非是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

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咱们后

会有期了。”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

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

儿一早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所说的规矩?”孙婆婆叹

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

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

眼前便是漆黑一团,由孙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暗

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

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

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终于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

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

是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全无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

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是从禁地之外传来。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

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

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孙婆婆道:“我陪你去。”

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

有四名火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鹿清笃。群道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

走上了几步。

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个道人抢将上来,

伸手抓住杨过后领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

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来对

师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会对师父如此忤逆,实是无法无天之至,听杨过出言冲

撞,顺手在他头上就是一拳。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说,眼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已是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

心头怒火那里还按捺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

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问,孙婆婆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个龙锺衰弱的老妇,但这下出手夺人却是迅捷已极,群道只一呆间,她

已带了杨过走出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同时抢上。孙婆婆停步回头,冷

笑道:“你们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

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孙婆婆

道:“干甚么?”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

竖,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

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大壤门规。武

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应该的。”孙婆婆怒道:“甚么欺师灭

祖,全是一面之词。”指着躺在担架中的鹿清笃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

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给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赢,这胖道人

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

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个大声

呼喝的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鹿清笃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风,说道:

“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师祖,由他老人家秉公发落。请前辈将孩子交下罢。”

孙婆婆冷笑道:“你们的掌教又能秉甚么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从来就没一个好人。

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始终不相往来?”尹志平心想:“这是你们不跟我们往

来,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话中连我们创教真人也骂了,未免太也无礼。”但不愿由此而启

口舌之争,致伤两家和气,只说:“请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奉掌教吩咐,再行登

门谢罪。”

杨过揽着孙婆婆的头颈,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多,婆婆你别上他当。”

孙婆婆十八年来将小龙女抚养长大,内心深处常盼能再抚养一个男孩,这时见杨过跟自

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于是高声叫道:

“你定要带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亡父有同门之

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老婆子素来不

听外人罗唆,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躺在担架,玉蜂螯伤处麻痒难当,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良久不

决,愈听愈怒,突然间挺身从担架中跃,出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

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

孙婆婆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

无言语相答,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

甚么人?你凭甚么来横加插手?”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

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小龙女姑娘一人管得。你们乘早别来

多管闲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时大哗。要知武林中的规矩,若是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另拜别人为

师,纵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重大

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势,始终不称“师

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份。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得无

言可对,她又从不与武林人士交往,那知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

诸道本来多数怜惜杨过,颇觉赵志敬处事不合,但听杨过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

教以来从所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忽尔剧痛,忽尔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

过道:“杨过,此事当真?”

杨过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赵志敬争吵,她就算说自己做下了

千件万件十恶不赦之事,也都一口应承,何况只不过是改投师门,那正是他心中的意愿,又

鄂说是拜小龙女为师,便是说他拜一只猪、一只狗为师,他也毫不迟疑的认了,当即大声叫

道:“臭道士,贼头狗脑的山羊胡子牛鼻子,你这般打我,我为甚么还认你为师?不错,我

已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肩头抓去。孙婆婆骂道:“臭杂毛,你

作死么?”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

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

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

次孙婆婆已不敢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

躲避,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的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

孙婆婆已一脚踢在他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嗳”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伸臂接住赵志敬,交给身后的弟子。他见这丑婆子武功招数奇异之

极,眼见难敌,一声呼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

中间。尹志平叫声:“得罪!”左右位当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来。孙婆婆不识阵

法,只还了几招,立知厉害,她又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每一下攻

着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再拆十余招,孙婆婆右掌

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杨过,出左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

一声呼哨,两名道士抢上来擒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

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道并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后一声

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手相斗,即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本教

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后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是以听到嗡嗡之声,料想是一门传音摄心

之术,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所制;可是听了一阵,她吟声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

摇之象,正自奇怪,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正欲传令群道退开,但听得远处的

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多儿快退!”群道一呆,心

想:“我们已占上风,不久便可生擒这一老一小,老婆子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

中灰影闪动,飞出一群玉蜂,往众人头顶扑来。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登时个个吓得

魂不附体,掉头就逃。蜂群急飞追赶。

眼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见林中抢出一个老道,手中高举两个

火把,火头中有浓烟升起,挥向蜂群。群蜂被黑烟一薰,阵势大乱,慌不迭的远远飞走了。

孙婆婆吃了一惊,看那老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

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么驱赶我的蜂儿。”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

婆。”

孙婆婆虽然向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

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赵志敬、尹志平这样的小道士能为已自不低,这个老道自然更加难

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便想呕吐,料想这火把是以专薰毒虫的药草所扎,眼下既

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厉声喝道:“你薰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赔法,回头跟你

算帐。”抱起杨过,纵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师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创教真人定下严规,不得入林,

且回观从长计议,再作道理。”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是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

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当下命他在一间石室

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龙女关说。

杨过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她回来,越来越是焦虑,寻思:“龙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

孙婆婆强了她答应,我在此处也是无味。”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室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

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

听了这话,知道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

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

意不肯,心中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血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

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里,婆婆总是跟你在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转头去取衣物,

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臭道士固然可恶,

却是罪不至死,他不服这蜂浆,不免后患无穷,当下带着杨过,往重阳宫去。

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甚么?”孙婆婆道:“给

你的臭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之前。她跃上墙头,正要往院子中纵落,忽然黑

暗中钟声镗镗急响,远远近近都是口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众声齐作,孙婆婆知已陷入

重围,不由得暗暗心惊。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是四面

八方都有守护,眼见有人闯入宫来,立时示警传讯,宫中众弟子当即分批迎敌。更有一群群

道人远远散了出去,一来包围已入腹地之敌,二来阻挡敌人后援。

孙婆婆暗骂:“老婆子又不是来打架,摆这些臭架子吓谁了?”高声叫道:“赵志敬,

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深夜闯入敝观,有何见

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罢!”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抛了过去。那道人

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么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甚么药?”

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

还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已给你害得这么惨,怎么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

啦?”

孙婆婆听他出言不逊,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成是下毒害人,怒气再也不可抑制,将杨

过往地下一放,急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开嘴来!”杨过

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侧过瓷瓶,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他嘴里,说道:

“好,免得让他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罢!”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名叫张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这时不由得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

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若是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当下急步抢上,双手拦开,笑

道:“老前辈,你何必这么大的火性?我随口说句笑话,你又当真了。大家多年邻居,总该

有点儿见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药,就请见赐。”

孙婆婆恨他油嘴滑舌,举止轻佻,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

的伤,你自己想法儿给他治罢!”说着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教训教

训你。”这一掌出手奇快,张志光不及闪避,拍的一响,正中脸颊,甚是清脆爽辣。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声说道:“就算你是前辈,也岂能容你在重阳宫撒野?”一

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略过全真教北斗阵的功夫,知道极不好惹,

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幌身从双掌夹缝中窜过,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眼见墙头无人,她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罢!”双掌

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无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

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大殿。刹时之间,此

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被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着杨过冲

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却硬生生的将她挡住了,数次冲击,都给逼了回来。

又拆十余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道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亮蜡烛。十余根巨烛

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

七名与孙婆婆对当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

“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

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我们只是捉拿闯进重阳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

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冷笑道:“甚么叫做矮着身子出

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

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是须依我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

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师门?你将

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说,全真教的道士们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

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陪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是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只见孙婆婆已然弯身低头,忽地寒光一

闪,一枚暗器直飞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急忙侧身避开,但那暗器来得好快,拍的一

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张志光额上全是鲜血。原来孙婆婆顺手从怀中摸出那装

过玉蜂浆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独门暗器手法掷出。她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创,招数手法处

处出以阴柔,变幻多端,这一招“前踞后恭”更是人所莫测,虽是一个空瓷瓶,但在近处蓦

地掷出,张志光出其不意,却心能躲开。

群道见张志光满脸是血,齐声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长剑,一时之间

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刚硬,老而弥

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么?”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

“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我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

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罢。”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气,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

里,好让臭道士们遂了心意。”突然之间大喝一声:“着!”急扑而前,双臂伸出,抓住了

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将两柄长剑抢了过来。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

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全没防备,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

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旁人在此。”孙婆婆道:“甚么旁人?”杨过大声道:“全真教威名盖

世,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无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听了孙婆婆适才与

张志光斗口,已会意到其中关键。他说得清脆响亮,却带着明颢的童音。

群道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一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

斗,确是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师伯,听他示下。”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

十余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郝大通处理。说这话的是谭处端的弟子,觉

得事情闹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誉,非由掌教亲自主持不可。

张志光脸上被碎瓷片割伤了十多处,鲜血蒙住了左眼,惊怒之中不及细辨,还道左眼已

被暗器击瞎,心想掌教师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当即大声

叫道:“先拿下这恶婆娘,再去请掌教师伯发落。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

天罡北斗阵渐缩渐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

处,她长剑挥舞,竟是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由张志光主持,原可改变

进攻之法,但他害怕对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斗,血行加剧,毒性发作得更快,是以眯

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就大为减弱。

群道久斗不下,渐感焦躁,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抛下手中长剑,抢上三步,从群道剑

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了起来,叫道:“臭杂毛,你们到底让不

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钻出,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

面容,只觉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夹手抢了过去,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

面击来。孙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拍的一响,孙婆婆退

后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

掌撞击,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

婆连退三步,竟无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那人

右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你把解药和孩子留下罢!”

孙婆婆抬起头来,但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日间以毒烟驱赶玉蜂的郝大通,

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发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

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

不愿相伤,掌上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

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问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

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郝大通待得发觉,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纵然

退后,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劲力,“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

去。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但听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

着砖瓦落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

杨过大惊,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便是。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

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罢。”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

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将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眼见打伤了对方,心下也是好生后悔,那里还会跟着进击,当

下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只是给杨过遮住了,无法瞧见,温言道:“杨过,

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

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迥高声大嚷:“臭道士,贼道士,你们杀死我好

了,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甚么英雄?”

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白衣

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群道密布,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

然而这少女斗然进来,事先竟无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郝大通问

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走到孙婆婆身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

这恶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

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是以始终没有露面,那

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

她都瞧在眼里,见他眼中满是泪水,点了点头,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么。”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

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

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

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

是诧异不已。须知霍都王子锻羽败逃之事数月来传遍江湖,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名头

在武林中却已颇为响亮。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

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

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小龙女秀眉微蹙,道:

“现下你想求我甚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道:“你

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

你答不答允?”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若是老婆子

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难道不是老婆子一手

干的么?你……你……你报答过我甚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

是。”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

“你……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

“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

血喷出,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

婆,婆婆!”伤心难忍,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行礼,说道:

“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你

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一

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

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纷纷斥责:

“小姑娘,快走罢,我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甚么自刎了结,饶了我们满观道士的

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听群道喧扰,忙挥手约束。

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双手一分,右手将一

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声道:“老道士,你既贪

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

去罢。”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终究不过凭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

纪,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让她带杨过而去,一来念着双方师门上代

情谊,息事宁人,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只得尽量容让。

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是恍如没有听见,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了出来,直扑

郝大通的门面。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系

着一个金色的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极为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纪

已大,行事稳重,虽然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当下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玎

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

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

不大,却是十分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大惊之下,急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

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

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在

地下。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钦服

之极,见他虽然未曾受伤,这一招却避得极是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

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

玎两响,接着又是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穴”都被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

声,四柄长剑投在地下。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无人再敢出手进击。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的手里,不由得起了

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

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

下杀手,于甚么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甚么也

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

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幌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

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

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滴拆了数十招,竟自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矫矢似灵蛇,

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更是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然未落丝

毫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

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起来,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然比前缓了数倍,剑上的劲力却

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

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

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

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急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

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然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

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被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是练就

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

龙女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

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在地下。他内力深

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真是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

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罢。”只听墙外

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乃是常事,苦是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

也都割完啦。”人随身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了进来。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过,厌烦多闹虚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

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

剑。郝大通大急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

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

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经”未曾练成,实是

胜他不得,当下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登,身

子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出去。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

手,己佑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是见所未见。

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

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

道:“怎么?没人损伤吗?”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原来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了几名豪杰。终于

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

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然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

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

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好汉。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

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

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

了她的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先走

一步,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这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

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

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么?你这般哭她,

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得她这话甚是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伤

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望着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

我来。”抱起孙婆婆的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

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她弯弯

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摺打着火,点燃石桌上的

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一看,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

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另外二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

无尸体。

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

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眼见棺

盖没有推上,若是有僵尸在内,岂不糟糕之极?只听她道:“孙婆婆睡在这里。”杨过才知

是具空棺,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那两口棺材呢?”

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会回

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了,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

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

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

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

“为甚么?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

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脚生在我身上,我不会逃走么?”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杨过心中不舍,说道:

“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

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

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

盖与石棺的笋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

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

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

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小龙女道:“你没

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

睡。”小龙女皱眉道:“那么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

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

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本长条青石作床,床上

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

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

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

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

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

道:“你伸舌头干甚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迳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

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么?”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

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

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

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

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桨祸之意,心中暗暗生气,当下咬紧

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

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

绳上,竟然以绳为床,跟着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

算得甚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

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么

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么希奇。”杨过

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么古

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

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

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

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

张冷床有甚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

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

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实是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

栈,想着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着?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

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然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

她不会知道的。”当下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后,

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

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

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

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

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么不作

声?”杨过道:“没甚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是无用。”小龙女道:

“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

奇道:“为甚么?”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小

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

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欢。”小龙女啐道:“贱

骨头,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

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

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

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爱我

的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靖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

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

道:“我有甚么不好,为甚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甚么事?我也没恨

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么好玩?姑

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

亮,有甚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

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

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未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

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

训,在这活死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桃花岛是海

中孤零零的一个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

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

“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么个规矩就好办,那

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

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当

下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

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

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

道:“不害臊,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

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

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

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

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她初时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

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

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

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

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

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

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

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

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是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

劝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要知道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

同,但每晚睡将下来,气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

一来冰雪被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二来这寒玉胜过冰雪之寒数倍。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处,

大凡修练内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

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这岂非比

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这床给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

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

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

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孙

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

有甚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然言之成理,但总有甚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

此时,寒气又是阵阵侵袭,不禁发起抖来。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

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

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

睡在石床上甚是清凉舒服,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个时辰,热气消失,

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当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

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好处。

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乾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

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若是不拜我为师,我

仍然传你功夫,你将来若是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

“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甚

么?”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

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

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装,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

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

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

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

“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生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

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

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

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杨过一

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

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

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十分

憎恶,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妙之极矣,当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

觉不够,又吐了两口,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

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

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

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

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

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

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

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

龙女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个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

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

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

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

己性命保护姑姑,若是侑坏人欺侮姑姑的话,杨过一定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

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

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

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

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

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

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

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字不

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谪本门的名字,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

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

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

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

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

“捉甚么?”小龙女不再答话,迳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无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

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

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

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

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

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放声大

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

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是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

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当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块石

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

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

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甚么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

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

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

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

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才在这一个多时

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是担

心。”小龙女道:“担心甚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

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

有甚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

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

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

己的拳打足踢,无法反抗,当真是大大的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一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

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

“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

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

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杨过大是奇怪,心道:“原来姑姑出去是捉

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

啊!”扑过去就抓。可是麻雀灵便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

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当下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

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当下牢牢记住。只是诀窍虽然领会了,一时之

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旦杨过并未捉到一只,晚饭过后,就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

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

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是一

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

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

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户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

不到半分,只声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

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己无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是手按

剑柄,怒目而视。

第六回 玉女心经

小龙女从怀□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

赵志敬罢。”杨过见到赵志敬,早就恨得牙□□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于是快步上

前,将蜜浆在赵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再次寻□,来为孙

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的蜜浆,愕

然之下,都无言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鹿清笃一见到杨过,发时便怒火上冲,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么走了么?”

那日他被杨过以蛤蟆功打晕,虽然一时闭气,但杨过功力甚浅,毕竟受伤不重,丘处机给他

推拿了几次,将养数日,己然痊愈,此时飞步抢出,要报当日一推之仇。

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且别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

向自己后领。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练了八日捉麻雀,小龙女虽只授了他一些捉

雀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精萃之所在,此时身上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颇有不同,当

下不先不后,直等鹿清笃手掌刚要抓到,这才矮身窜出,跟着乘势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带。鹿

清笃说甚么也想不到短短数日内他轻功便已大有进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轻敌,急扑不中,

身已前倾,再被他一带,登时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来,杨过早已奔到小龙女身畔。鹿清笃大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

中突然奔出一人,犹似足不点地般□忽抢到,拉着他的手臂,回入人丛。鹿清笃被他抓住,

登时半身麻木,抬头看时,原来是师叔尹志平,已骂到口边的一句话便即缩了回去。

尹志平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着躬身行礼。小龙女并不理睬,牵着杨过的

手道:“回去罢。”尹志平道:“龙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教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

到底如何了断?”小龙女一怔,道:“我不爱听人罗唆。”挽着杨过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赵志敬等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是有进益了,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是

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没打够他。姑姑,干吗我不该打他?”小

龙女摇头道:“不是不该打他,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仆跌,应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

朝天仰摔一交。”杨过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我是过

儿,你是胖道人,你就来捉我罢。”说着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龙女背后似乎生了眼睛,杨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

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莫三尺。杨过道:“我捉你啦!”

纵身向前扑去,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

际,小龙女斜刺□向后一滑,脱出了他臂圈。杨过忙回臂去捉,这一下急冲疾缩,自己势道

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姑,这法儿真好,你身法怎么

能这般快?”小龙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会捉啦。”小

龙女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么容易学会?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长阔均约大了一倍,室中已

有六只麻雀在内。地方大了这么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但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功提

纵术与擒拿功夫,八九日后,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只麻雀尽数捉住。

此后石室愈来愈大,麻雀只数也是愈来愈多,最后是在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只麻雀。

古墓派心法确然神妙,寒玉床对修习内功又辅助奇大,只三个月工夫,八十一只麻雀杨过已

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迅速,也觉喜欢,道:“现下咱们要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在

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气闷,听说到墓外练功,不由得喜形于色。小龙女道:“有甚么好喜欢

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只麻雀,一只也不能飞走了。”

两人来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过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一股花

香草气透入胸中,真是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小龙女抖开布袋袋口,麻雀纷纷飞出,就在此

时,她一双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几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群雀骤

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乱飞?但说也奇怪,小龙女双掌这边挡,那边拍,八十一只麻雀尽数聚

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飞滚翻扑,始

终飞不出她只掌所围作的圈子。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一定神间,立时想到:

“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记着。”当下凝神观看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

扑。她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然不明掌法中的精

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诧异万分。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分扬,反手背后,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

小龙女长袖挥处,两股袖风扑出,群雀尽数跌□,唧唧乱叫,才一只只的振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事。”小龙女道:“我

这套掌法叫作『天罗地网势』,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门功夫。你好好学罢!”于是授了他十几

招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余日内,杨过将八十一招“天罗地网势”学全了,练习纯熟。小

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挡。最初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手掌的空隙中窜了出

去。小龙女候在一边,素手一伸,将麻雀挡了回来。杨过继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

捷,就是时刻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走。小龙女便挡回让他再练。

如此练习不辍,春尽夏来,日有进境。杨过天资颖悟,用功劝奋,所能挡住的麻雀不断

增加,到了中秋过后,这套“天罗地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雀

全数挡住,偶尔有几只漏网,那是因功力未纯之故,却非一蹴可至了。

这日小龙女说道:“你已练成了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费力的摔他几个

□斗了。”杨过道:“若和赵志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瞧那赵志敬和孙婆婆动

手时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孙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还远不及他。”杨过

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说道:“现下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了。姑

姑,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教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着室顶石板,道:“这句话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

的老道动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还没练作我派最精奥的

功夫而已。”杨过一直以小龙女难胜丘处机为忧,听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

姑,那是甚么功夫?很难练么?你就起始练,好不好?”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来历。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

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

人难分上下,后来王重阳因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于高出他

一筹,但祖师婆婆向来不问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头的人却是绝

少。后来王重阳举义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夜无事,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

婆那时却心情不佳,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

了。最后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居住。来,我

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

杨过拍手道:“原来这座石墓是祖师婆婆从王重阳手□硬枪来的。早知如此,我住在这

□可又加倍开心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领着他来到一间石室。杨过见这座石室形状甚是奇

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作三角形状,问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何建

成这个怪模样?”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

剑,西角发镖。”杨过在屋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杨过抬头看时,但见

室顶顶石板上刻满了诸般花纹符号,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那

能领略得出其中的奥妙?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

手持蜡烛,领杨过进去。□面又是一室,却和先一间处处对称,而又处处相反,乃是后窄前

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仰望,见室顶也是刻满了无数符号。

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论真实功夫,确是

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

制他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这□了。”杨过喜道:“这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

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然胜过了这些臭道

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

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够。”杨过满脸通红,甚感羞愧。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须得二人同练,互为臂助。当时祖师

婆婆是和我师父一起练的。祖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师父却还没练成。”杨过转愧

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与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咱们走着瞧罢。第一

步,你先得练成本门各项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

心经。我师父去世之时,我还只十四岁,本门功夫是学全了,全真派武功却只练了个开头,

更不用说玉女心经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俩须得一起琢磨着练。□

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所传,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

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藉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而已。古墓派武功创自

女子,师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灵有余,沉厚不足。但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

倒也合于他的本性。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这年杨过已十六岁了,身材渐高,喉音渐

粗,已是个俊秀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但小龙女和他相处惯了,仍当他孩童看

待。杨过对师父越来越是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小龙女刚想到要做甚么,他

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办好。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言笑,神色

冷漠,似没半点亲人情份。杨过却也不以为意。小龙女有时抚琴一曲,琴韵也是平和冲浅。

杨过便在一旁静静聆听。

这一日小龙女说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学全啦,明儿咱们就练全真派的武功。这

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练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年师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没能领会多少。

咱们一起从头来练。我若是解得不对,你尽管说好了。”次日师徒俩到了第一间奇形石室之

中,依着王重阳当年刻在室顶的文字符号修习。

杨过练了几日,这时他武学的根柢已自不浅,许多处所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

余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是别扭。

小龙女和他拆解研讨,却也感到疑难重重。杨过心下烦躁,大发自己脾气。小龙女道:

“我与师父学练全真武功,练不多久,便难进展一步,其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无处可请教

益。明知由于末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给师父重重训斥

了一顿。这门功夫就此搁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练也不打紧。你也不用生气,此事不

难,咱们只消去捉个全真道士来,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就行了。跟我走罢。”这一言提醒

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过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窍,又窍原在尾

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

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于是将这几句话背了出来。

小龙女细辨歌意,说道:“听来这确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诀。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没有

了。”当下杨过将赵志敬所传的口诀,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

功的基本秘诀,只是未授其用法,至于甚么“涌泉”、“十二重楼”、“泥丸”等等名称更

是毫不解说,杨过只是熟记在心,自是毫无用处。此时小龙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关键,杨

过立时便明白了。数月之间,两人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参究领悟。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虽号

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实是深不可测。咱们虽尽知其法门

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杨过道:“全真派

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的本事。这叫做一山还有一山

高。”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

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依照室顶的符号练功。这番修习却比学练全真派武功容易得

多,林英所创破解王重阳武功的法门,还是源自她原来的武学。

过得数月,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练成。有时杨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

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真剑法,杨过便以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是全真剑法的克

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剑法的招式压制得动弹不得,步步针锋相对,招招制敌机先,全

真剑法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外功初成,转而进练内功。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真是谈

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聪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自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小龙女抬头望着

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连看数日,始终皱眉不语。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么?”小龙女道:“我从前听师父说,这心经的内功须

二人同练,只道能与你合修,那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甚么?”小龙女逆:

“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杨过急道:“那有甚么分别?男女不是一样么?”小龙女摇头

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着的是甚么图形?”杨过向她所指处望去,见室顶角落处刻着

无数人形,不下七八十个,瞧模样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丝丝细线向外散

射。杨过仍是不明原由,转头望着她。

小龙女道:“这经上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空旷无人之处,全身衣服畅开而修

习,使得热气立时发散,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杨过

道:“那么咱们解开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道:“到后来二人以内力导引防护,你我男

女有别,解开了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这两年来专心练功,并未想到与师父男女有别,这时觉得与师父解开全身衣衫而相

对练功确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却也说不上来。小龙女其时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长古

墓,于世事可说一无所知,本门修练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欲,是以师徒二人虽是少年男

女,但朝夕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恭诚,绝无半点越礼之处。此时谈到解衣练功,只觉是个

难题而已,亦无他念。杨过忽道:“有了!咱俩可以并排坐在寒玉床上练。”小龙女道:

“万万不行。热气给寒玉床逼回,练不上几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为甚么定须两人在一起练?咱俩各练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

方,慢慢再问你不作吗?”小龙女摇头道:“不成。这门内功步步艰难,时时刻刻会练入岔

道,若无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险关。”

杨过道:“练这门内功,果然有些麻烦。”小龙女道:“咱们将外功再练得熟些,也足

够打败全真老道了。何况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们打架,就算胜他们不过,又有甚么了?这内

功不练也罢。”杨过听师父这般说,当下答应了,便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日他练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类以作食粮,打到一只黄□后,又去追赶一头灰

兔,这灰兔东闪西躲,灵动异常,他此时轻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时之间竟也追不上。他童

心大起,不肯发暗器相伤,却与它比赛轻功,要累得兔儿无力奔跑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

远,兔儿转过山坳,忽然在一大丛红花底下钻了过去。

这丛红花排开来长达数丈,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绕过花丛,兔儿已影踪不见。杨

过与它追逐半天,已生爱惜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花丛有如一

座大屏风,红瓣绿枝,煞是好看,四下□树荫垂盖,便似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房树屋。杨过心

念一动,忙回去拉了小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杨过道:“不,姑姑,这

真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我到花丛的那一边去。咱俩都解开了衣杉,可是谁也瞧

不见谁。岂不绝妙?”

小龙女听了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

语,杳无人迹,确是个上好的练功所在,于是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罢。”

当晚二更过后,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更是浓郁。小龙女将修习玉女心

经的口诀法门说了一段,杨过问明白了其中疑难不解之处,二人各处花丛一边,解开衣杉,

修习起来。杨过左臂透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

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时当盛暑,夜间用功更为清凉,如

此两月有余,相安无事。那玉女心经共分九段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杨过也已

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郁。

渐渐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分别练成了。突然间山后传来脚步

声响,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

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

以休止,小龙女练的“阴进”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此时她用功正到要紧关

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惊异,忙将丹田之气逼出体

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以前的师父赵

志敬,一个却是尹志平。两人越说越大声,竟是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尹师弟,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我去禀告丘师伯,凭他查究罢。”尹

志平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

来好做我教的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

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么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花丛,偷眼外望,只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尹志平脸色铁青,在月光映照下更

是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甚么淫戒?”说了这四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

从见了活死人墓中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

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温存亲热,无所不为。我教讲究的是修心养性。你心中这么想,

难道不是已了淫戒么?”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听赵志敬这么说,不由得怒发欲狂,对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听

尹志平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想甚么,你也知道了?”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

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说梦话,却不许旁人听见么?你在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小龙女的

名字,不许旁人瞧见么?”尹志平身子摇幌了两下,默然不语。赵志敬得意洋洋,从怀中取

出一张白纸,扬了几扬,说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

认认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分心便刺。

赵志敬侧身避开,将白纸塞入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么?只怕没这等容易。”

尹志平一言不发,疾刺三剑,但每一剑都疲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铮的一声,赵志敬也是

长剑出手,双双相交,当下便在花丛之旁斗起来。这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个是丘

处机的首徒,一个是王处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尹志平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

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招数虽然变化多

端,但大致尽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错。只见二人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

尹志平使的尽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懂,你会的我也都

练过。要想杀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稳凝无比,尹志平奋力全扑,每一招却都被他挡

开。再斗一阵,眼见二人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惊,心想:“这两名贼道若是打

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蓦地□赵志敬突然反击,将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尹志平连退三步。杨过见二

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

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只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左掌相迎。两人

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心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迓,心中就焦急万分,

移远几步,又略略放心。

斗到酣处,尹志平大声怒喝,连走险招,竟然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

呼不妙,知他处境尴尬,宁可给自己刺死,也不能让暗恋人家姑娘的事□漏出去。他与尹志

平虽然素来不睦,却绝无害死他之意,这么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尹志平左剑平

刺,右掌正击,同时左腿横扫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绝招。赵志敬高纵丈余,挥

剑下削。尹志平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嘿”的一声,双掌齐出。

杨过见这几招凌厉变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身在半空,

一个势虚,一个势实,看来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岂知赵志敬竟在这情势危急异常之际

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了下来。

瞧他身形落下之势,正对准了小龙女坐处花丛,杨过大惊之下再无细思余暇,纵身而

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彩楼抛球”,使劲挥出,将他庞大的身躯

抛在两丈以外。但他此时内力未足,这一下劲力使得猛了,劲集左臂,下盘便虚,登时站立

不稳,身子一侧,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弹回,碰在小龙女脸上。

只这么轻轻一弹,小龙女已大吃一惊,全身大汗涌出,正在急速运转的内息阻在丹田之

中,再也回不上来,立即昏晕。

尹志平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登

时呆了,实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叫道:

“妙啊,原来她在这□偷汉子。”

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见小龙女摔倒后便

即不动,想起她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

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害非小,心下惶恐无比,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

冰凉,忙将她衣襟拉过,遮好她身子,将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没事么?”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

杀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倚在他怀□。杨过迈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尹志平

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师弟,你的意中人在这□跟旁人干那无耻

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尹志平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干那无耻的勾当”七字,虽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

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

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不知道是他,待得听

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来是自己的徒儿,自己忙乱中竟被他摔了

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见他上身赤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

“你骂我也还罢了,你骂我姑姑甚么?”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

向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污秽不堪,暗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干

这调调儿!”

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惊怒交集,刚调顺了的气息又复逆转,双气相

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咱们没有……”突然口中鲜血

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

尹志平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尹志平道:“你怎么啦?”俯身察看她的伤势。杨

过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习,手

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后送,将他摔了出去。

此时杨过的武功其实远不及尹志平,如与别派武学之士相斗,对手武功与耳志平相若,

杨过非输不可。但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丝丝入扣,

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一门本门克星的武功。此时杨过

突然使将出来,尹志平猝不及防,又当心神激□之际,竟全无招架之功,这一交虽未跌倒,

但身子已在两丈之外,站在赵志敬身旁。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

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纵身而前,手中树枝向赵

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将他放在眼□,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所使剑招正是全真

剑法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地弯过,已点中赵志敬手腕上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暗叫

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来势怪极,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要保

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了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了得,虽处劣势,竟是丝毫不乱,放手撒剑,低头避过,跟着左掌前探,就

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诸

般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

杨过与小龙女早就将此招拆解得烂熟于胸。杨过夺到敌剑,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

着,司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大惊,急忙缩手。杨过剑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

“躺下!”左脚勾出。赵志敬要害被刺,动婵不得,被他一勾,当即仰天摔倒。杨过提起长

剑,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厉声喝道:“你胆敢弑师么?”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

过于大惊大怒交攻之际,仍能审察缓急,立时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尹志平见他

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长剑不挺自伸,竟被对方黏了过去。一惊之

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是远为深厚,双力互夺,杨过长剑反被牵一过去。不料杨过正

是要诱他使这一着,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上来,

双掌一剑,三路齐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尹志平只得撒剑回掌,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是手臂弯得太内,已难以发

劲,总算杨过功力不深,未能将他双臂立时折断,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

倒退三步,过气护住胸前要穴。赵志敬已乘机跳起身来。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尹二人数招之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是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

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开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对方的武功路子再说。这么一来,杨过

虽双手皆有利器而对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时那么杀他们个

措手不及。玉女心经剑术之中,并无克制全真派拳脚的招数。要知林朝英旨在盖过王重阳,

如以利剑制敌肉掌,非但胜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于此自是不屑去费丝毫心思,加之赵

尹二人功力固然远胜,又是联防而求立于不败之地,杨过双剑闪烁,纵横挥动,却无可乘之

机,到后来便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不断催劲,压向他剑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斗一个少年,那成甚么样子?眼见胜算已然在握,又

记挂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们瞎缠甚么?”杨过道:“姑

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歪了,向左跃

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么?”尹志平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

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时自刎相

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幌,夹手将杨过左手长剑抢过,说道:“有如此

指!”左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鹘起鹊落,迅捷无比,杨过丝毫没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

言确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时斗他们两个,果然难胜,不如先杀了姓赵的,回头再来杀

他。”当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么用?除非把脑袋割下来,我才信你的。”尹土

平惨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说一句话,有何不可?”杨过道:“行!”向前

踏上两步,蓦地□挺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木兰回射”阴毒无比,赵志敬正自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击,待

得惊觉,剑尖已刺上了小腹。赵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半

尺,疾起右腿,竟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右腿缩回,伸指向他膝弯□点去,正中

穴道。赵志敬虽然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

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脸皮紫胀,几成黑色。

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甚么?”杨过

挺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说道:“过儿,弑师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

就……就饶了他罢!”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便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

毕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甚么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

赵志敬:“好,今日之事,咱们这□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对第五人提起,教我身败名裂,逐

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尹志平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

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他左

手两根手指上鲜血不住直流,痴痴的站着,竟自不知痛。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能

与寒气相抗?”杨过“啊”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掌下抱

她到隔壁她自己卧房。她自将寒玉床让给杨过后,初时仍与他同室而卧,过了年余,才搬入

隔壁石室。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杨过赤裸的上身被喷得

满胸是血。她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有甚么好伤心的?”杨过道:

“姑姑,你别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

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她在两年多前曾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想不

到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

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脑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情却甚为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

浆来,□她喝了下去。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

去。杨过心中略定,只是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当即惊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

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睁开眼来,只见小龙女坐在

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的喉头,一惊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是好不了啦,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

罢!”杨过只是急叫:“姑姑!”小龙女道:“你心□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剑就完

事。”杨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

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剑。

小龙女虽然内伤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减平时,侧身避开了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

的喉头。杨过连变几下招术,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龙女所点拨,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

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

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

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侧,让他的掌力呼呼两响在自己肩头掠过,叫道:

“过儿,不用斗了!”长剑略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

右,已点在杨过喉头。她运劲前送,正要在他喉头刺落,见到他乞怜的眼色,突然心中伤痛

难禁,登时眼前发黑,全身酸软,当的一声,长剑落地,接着便晕了过去。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是待死,不料她竟会在这紧急关头昏去。他一呆之下,当真是死□

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见阳光耀目,微风拂衣,花香扑面,好鸟在树,那□还是墓中阴沉

惨怛的光景?

他惊魂略定,当即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时分,已到了

山脚。他见小龙女不曾追来,稍稍放心,才放慢脚步而行。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

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

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设法生火烧烤来

吃,忽听树后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近。

他侧身先挡住了玉米,以免给乡农捉贼捉赃,再斜眼看时,却见是个妙龄道姑,身穿杏

黄道袍,脚步轻盈,缓缓走近。她背插双剑,剑柄上血红丝襟在风中猎猎作响,显是会武。

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的,多半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余,不敢多生

事端,低了头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问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杨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

弟子,怎能不识上山路径?定是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一指,道:“顺大路

上去便是。”那道姑见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条裤子甚是敝旧,蹲在道旁执拾柴草,料想是个

寻常庄稼汉。她自负美貌,任何男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瞬的呆看半晌,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

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气,但随即转念:“这些蠢牛笨马一般的乡下

人又懂得甚么?”说道:“你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杨过对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尽数恨上了,当下装聋作哑,只作没听见。那道姑道:“傻

小子,我的话你听见没有?”杨过道:“听见啦,可是我不爱站起来。”那道姑听他这么

说,不禁嗤的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来啊!”这两句话声音娇媚,又甜又

腻。杨过心中一凛:“怎么她说话这等怪法?”抬起头来,只见她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两

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并无恶意;一眼看过之后,又低下头来拾柴。

那道姑见他满脸稚气,虽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动心,不怒反笑,心想:“原来

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从怀□取出两锭银子,叮叮的相互撞了两下,说道:“小兄弟,你听

我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

杨过原不想招惹她,但听她说话奇怪,倒要试试她有何用意,于是索性装痴乔呆,怔怔

的望着银子,道:“这亮晶晶的是甚么啊?”那道姑一笑,说道:“这是银子。你要新衣服

啦、大母鸡啦、白米饭啦,都能用银子去买来。”杨过装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

又骗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几时骗过你了?喂,小子,你叫甚么名字?”杨过

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么?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姑笑道:“傻蛋,你只叫我仙

姑就得啦,你妈呢?”杨过道:“我妈刚才臭骂我一顿,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

“嗯,我要用一把斧头,你去家□拿来,借给我使使。”杨过心中大奇,双眼发直,口角流

涎,傻相却装得越加像了,不住摇头,道:“那使不得,我家斧头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

道我借给你,定要用扁担揍我。”那道姑笑道:“你爹妈见了银子,欢喜还来不及啦,一定

不会揍你。”说着扬手将一锭银子向他掷去。

杨过伸手去接,假装接得不准,让那银子撞在肩头,落下来时,又碰上了右脚,他捧住

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大叫:“嗳□,嗳,你打我!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大叫大嚷,银子

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见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带,向杨过的右足挥出。杨过听到风声,

回头一望,见到腰带来势,吃了一惊:“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难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

姑?”当下也不闪避,让她腰带缠住右足,扑地摔倒,全身放松,任她横拖倒曳的拉回来,

只是心下戒惧:“她上山去,难道是冲着姑姑?”

他一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急无比,心念已决,纵然死在她的手

□,也要再去看看她。这念头在他脑海中兜了几转,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然满脸

灰土,却是眉清目秀,心道:“这乡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绣花枕头,肚子□却是一包乱

草。”听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拔出长

剑,抵在他胸口。

杨过见她出手这招“锦笔生花”正是古墓派嫡传剑法,心下是无疑惑:“此人多半是师

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怀□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武功颇

为了得,我便装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于是满脸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别杀

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叫道:

“我听,我听。”那道姑挥起腰带,拍的一声轻响,已缠回腰间,姿态飘逸,甚是洒脱。杨

过暗赞一声:“好!”脸上却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又怎懂得这一手功夫

之难?我这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说道:“你快回家去拿斧头。”

杨过依言奔向前面的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道

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

所农舍的门边一张,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在田地□耕作,当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

短斧,顺手又在板凳上取过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心中总是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

“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啊。”杨过咧开了嘴,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

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吩咐我不可乱走。”那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

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长剑高举,作势欲斩。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

来:“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轻功不

弱,行路自然极快。杨过却跌跌撞撞,左脚高,右脚低,远远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便坐在

路边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促快走。杨过道:“你走起路来像兔子一般,

我怎么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

杨过只是跟不上,双脚乱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怒道:“你作死么?”但见他气息粗重,实在累得厉害,当下伸

出左臂托在他腰□,喝一声:“走罢!”揽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轻功施展开来,片刻间就

奔出数里。

杨过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温软,鼻中闻到的是她女儿香气,索性不使半

点力气,任她带着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只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是舒服,不

禁有气,松开手臂,将他掷在地上,嗔道:“你好开心么?”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哎唷,

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是啊,我本来就叫傻蛋

嘛。仙姑,我妈说我不姓傻,姓张。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

我姓甚么呢。”原来她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当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而被

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杨过想探听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风吹散了的秀发。杨过侧着头看她,心道:“这道姑也算得美

了,只是还不及桃花岛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蛋,

你尽管瞧着我干甚?”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甚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

瞧就是了,有甚么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罢!喂,你说我好不好看?”从怀

□摸出一只象牙小梳,慢慢梳着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么?”杨过道:“就是不大

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肌理晶莹,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来喝道:

“傻蛋,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谁比我更白

了?”杨过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

是你娘?”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就想将这肤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杀了。杨过道:“都不是,

是我家的白羊儿。”洪凌波转怒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罢。”挽着

他臂膀,快步上山。

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她

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路径。杨过道:“仙姑,

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杨过道:“林子□有个大坟,

坟□有恶鬼,谁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处。”

原来洪凌□近年得师父传授,武功颇有进益,在山西助师打败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

欢心。她听师父谈论与全真诸子较量之事,说道若是练成了“玉女心经”,便不用畏惧全真

教这些牛鼻子老道,奴可惜记载这门武学的书册留在终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问她为甚么不

到墓中研习这门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说已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大和

睦,向来就没来往。她极其好胜,自己曾数度闯入活死人墓、锻羽被创、狼狈逃走之事,自

不肯对徒儿说起,反说那小师妹年纪幼小,武功平平,做师姊可不便以大欺小。当下洪凌波

极力怂恿师父去占墓夺经。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忘,但对墓中机关始终参详不透,是以迟

迟不敢动手,听徒儿说得热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扬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无不可,当下暗自留了心,向师父详问去终南山古墓

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却不知李莫愁其实并未尽举所知以告。这次师父派她上长安杀一个

仇家,事成之后,便迳自上终南山来,不意却与杨过相遇;当下命杨过便短斧砍开阻路荆

棘,觅路入墓。

杨过心想这般披荆斩棘而行,搅上一年半载也走不近古墓,当下痴痴呆呆的只是依命而

行。闹了大半时辰,天色全黑,还行不到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他记挂小龙女之心越来

越是热切,暗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乱劈几下,对准一块石头

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他大声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

头坏啦,回头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骂:“傻蛋,不许

回去!”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恶鬼劈成

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恶鬼既然怕

你,我就带你到大坟去。那恶鬼出来,你可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到大坟

去的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唠唠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定要杀了恶鬼。洪凌波连

声安慰,叫他放心,说道便有十个恶鬼也都杀了。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半夜啦。我瞧见坟□出来一

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

□说着凑近身去,要她来摸。他一路上给她揽着之时,但觉她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很是舒

畅,这时乘机使诈,将脑袋凑近她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一声:“傻蛋!”随手一摸,并不

觉得有甚么疤痕,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过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

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人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姑姑的手冰冰冷的,

她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

拔剑杀却,但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此时又有求于他,再者见他俊美,心中也有几分喜欢,

竟未动怒,暗道:“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时心慌意乱,未将墓门关上,但见

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边。他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死,让我

得能再见她一面。”这时再也没心绪和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可是恶鬼

倘若吃了我,我变了鬼,那就永远缠住你不放啦。”当即举步入内。

洪凌波心想:“这傻蛋忽然大胆,倒也奇怪。”当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紧紧跟随,她

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迷路,却见杨过毫不迟疑的快步而

前,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

疑:“墓中道路有甚么难走?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

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了门,侧耳倾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唤:“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

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

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也是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取出火

摺,打口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

女,却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泰然高卧,不知是睡梦正酣,还是没将自己放在眼□,当下平剑当

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

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

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有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

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鸣咽道:

“我……我好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

波斗然间见到她秀丽绝俗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不由得自惭形

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

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请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罢,这个地方莫说是

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渍,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

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罢。”洪凌波

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

女命在倾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

弟子来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长期修练,七情六欲本来皆已压制得若有若无,可说万事不萦于怀,但此时重伤

之余,失了自制,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

几下,小龙女悠悠醒来,说道:“师姊呢?你请她来,我有话……有话跟她说。”洪凌波眼

见本门的无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实是迫不及待,一声冷笑,从怀□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

厉声道:“师叔,你认得这针儿,不快交出玉女心经,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吃过这冰魄银针的大苦头,只不过无意捏在手□,便即染上剧毒,若是刺在身

上,那还了得?眼见事势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扑将过去,抱住她

背心,顺手便在她“肩贞”“京门”两穴上各点一指。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蛋”竟肴

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她胡说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

随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点上几指,说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

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见他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住

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怜之色。小龙女

道:“过儿,关上了门,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

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妹,你好啊?我早来啦。”

杨过大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得门口俏生生的站着一个美貌道姑,右眼桃腮,嘴角边似笑

非笑,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当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

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随其后,见到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

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又如何中计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脚步轻盈,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

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跟着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

“这人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

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相护,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的事,不用你多

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会装蒜!”拂尘挥动,呼呼呼住了三招。这三招虽先后

而发,却似同时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厉害招数,别派武学之士若不明忑中奥妙,一上手

就给她系得筋断骨折。杨过对这门功夫习练已熟,虽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

的闪开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回收,暗暗吃惊,瞧他闪避的身法竟是本门武学,厉声道:“师妹,这小贼

是谁?”小龙女怕再呕血,不敢高声说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

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若蚊,轻

轻道:“脚边床角落□,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板,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李莫

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那□放在心

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脚边床边□一摸,

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板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轧轧几响,石床突然下

沉。李莫愁一惊,佑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

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

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

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

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中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摺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

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

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

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泊泊从她口中流入。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热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举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

已料到,伸指点了她腰间穴道,教她动弹不得。过不多时,伤口血凝,杨过又再咬破,然后

再咬右腕,灌了几次鲜血之后,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这才坐直身子,解开她的穴

道。小龙女对他凝视良久,不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

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服食杨过的鲜血后精神大振,

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

时忽然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

点点头。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

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括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处的道路

杨过亦已全不识得。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面。杨过呆

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杨过

喜道:“姑姑,咱们要出去了,是么?那当真好得很。”

小龙女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

姑你呢?”小龙女道:“我向师父立过誓,是终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

出去。”说着黯然摇头。

杨过见她脸色严正,语气坚定,显是决计不容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再说,但此事实在重

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小龙女道:“此时我师

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又受了伤,定然斗她不

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

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一呆,道:“咱们

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武

功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

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

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会开动机括出来,是不是?”

小龙女摇头道:“不是。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图谋大举,这座石墓是他积贮钱粮兵器

的大仓库。是以机关重重,布置周密,又在幕门口安下这两块万斤巨石,称为『断龙石』。

万一义师末兴,而金兵已得知风声先行来攻,要是寡不敌众,他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攻

入墓来的敌人也决计难以生还。因断龙石既落之后,不能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狭窄,只

容一人通行,就算进墓的敌人有千人之众,却也只能排成长长的一列,仅有当先的一人能摸

到堵塞了墓门的巨石,一个人不论力气多大,终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宁死不

屈、又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他抗金失败后,独居石墓,金主侦知他的所在,曾前后派了

数十名高手来杀他,都被他或擒或杀,竟无一人得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

委,便放过了他,因此这两块断龙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

关尽数告知了祖师婆婆。”

杨过越听越是心惊,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

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罢。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已

不能跟你为难。你骗过洪凌波,比我聪明得多,以后也不用我来照料你了。”杨过奔上去抱

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

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

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

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推开,冷冷的

道:“我说甚么,你就得依我吩咐。”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包裹缚在他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手

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

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

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罢!”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

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却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

昔大异,只是心煎如沸,无暇去想此种小事,当下跟随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

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便从西北角伤门冲出。洪凌波

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针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玉蜂针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

是玉蜂针。这玉蜂针乃是细如毛发的金针,六成黄金、四成精钢,以玉蜂尾刺上毒液□过,

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只是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

中年后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

钵,传了她冰魄银针后,玉蜂针的功夫就没传授。

小龙女凝神片刻,按动石壁机括,轧轧声响,石壁缓缓向左移开。她双绸带立即挥出,

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去势迅捷已极。这时李莫愁早已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穴

道,斥责了她几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觅路出室,突见小龙女攻进,师徒俩都是一惊。

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了她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

胜,两件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倒卷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刹时间连进数招,两条绸带夭矫灵动。李莫愁又惊又怒:

“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门功夫?”但自忖尽可抵敌得住,也不必便下杀手,

一来玉女心经未得,若是杀了她,在这偌大石墓中实难寻找,二来也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

甚么厉害本事。

洪凌波向来自负精明强干,不意今日折在一个少年手□,给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

居然没瞧出半点破绽,一直便在气脑,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热闹,叱道:“傻蛋,你这臭小

子心眼儿可坏得到了家。”双手持剑,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双

剑左刺右击,嗤嗤嗤连进数招。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

讥嘲,跟她再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

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

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给他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拆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绸带,笑道:“师妹,瞧瞧你姊姊

的本事。”手劲到处,绸带登时断为两截。寻常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

能,拂尘和绸带均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以刚劲震断绸带,比之震断刀剑可就更难上十

倍。李莫愁显了这一手,脸上大有得色。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出,已裹住了她拂尘的丝线,

右手绸带□地飞去,卷住了拂尘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

一手论功力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奇快,运劲巧妙,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

及。她微微一惊,抛下拂尘柄,空手夹夺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身得已无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

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

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抛下绸带,扑上去双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

道:“过儿,还不快走?”

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

剑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那知蓦地□剑势陡强,危急中只得向后跃

开。杨过弯腰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再瞧最后一眼。

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虽在重伤之余,但习了玉女心经后招数变幻,数十招内原可不

落下风,但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口一幌,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

发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

得有丝毫疏神?李莫愁见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

勾去。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杨过回头过来,正见到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但见李莫愁扑上去要伤害师父,胸中热血上

涌,大叫:“别伤我姑姑!”又从石门中窜入,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

家招数之所无,却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蛮来。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

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扎不脱。

她虽出手残暴,任性横行,不为习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仍是处

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般男子热气从背脊传到心□,荡心动魄,不由得全身酸

软,满脸通红,手臂上登时没了力气。小龙女乘机出手反扣她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

却也指到了杨过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眼见剑到,当即向左滚动,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带在一旁,洪凌波这

一剑便刺了个空。小龙女跃起身来,喝道:“过儿,快出去!”

杨过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着她,她走不了。”这瞬息

之间,李莫愁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生死只间一发,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

是心魂俱醉,快美难言,竟然不想挣扎。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会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难道是穴道给扣住

了?”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当即伸出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推去,那剑斗

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长剑。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两柄长剑同时落地,吓了一

跳,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的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瞧向自己的

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作死么?”双臂运劲挣卸,脱出了杨

过的怀抱,跳起身来,随即发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正注视着杨过的动静,突觉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数化解,只得还掌挡架,但觉

师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见杨过爬起后仍来相助自己,喝道:“过儿,你当

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甚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

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说得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挥掌拍来,自知此刻

功力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石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枚玉蜂

针掷了过去。李莫愁蓦地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厉害,大骇之下,急忙挺腰向后摔

出,撞正洪凌波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几枚玉蜂针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声,却是小

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第七回 重阳遗刻

杨过随着小龙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下吸了几口气,道:“姑姑,

我去放下断龙石,将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说着便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摇头,道:

“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忙问:“为甚么?”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

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

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

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瞪了他一眼。杨过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

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摔

脱了他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罢!”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终于变卦,更不回头瞧

他一眼。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口气,胸臆间尽是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抬头上望,但见满

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

前指点,运劲搬开巨石,困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一拉。圆石离开

原位后露出一孔,一股细沙迅速异常的从孔中向外流出,墓门上边两块巨石便慢慢落下。这

两块断龙石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此墓之时,合百余人之力方始安装完成,此时将墓门

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下落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

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

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甫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

巨石已然着地。

小龙女惊喜交集,泪动过度,险些又要晕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过了良久,

才道:“好罢,咱两个便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

李莫愁师徒正在四周找寻机关,东敲西打,茫无头绪,实是焦急万状,突见二人重又现

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子莫愁身形一幌,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

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

关,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她若是要使甚手脚,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

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

微冷笑,也不答话,迳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

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随在后,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

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室。

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

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

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我就这

么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胆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发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小

龙女眼见掌到,竟不还手。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绿离她胸口数

寸,硬生生的收了转来。小龙女心平气和的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不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诸般机关她虽不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

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些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将敌人挡在外面,后来终于

连使冰魄银针和玉锋针伤了强敌。不料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惊惶之下,颤声道:“你另

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你难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

衣襟,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那

边,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生离古墓,我瞧

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龙女胸口的手慢慢松开,凝神瞪视,但见她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知她并

非说谎,随即念头一转,道:“也好,我先杀了你师徒俩!”挥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

上,挡住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下沉,转到了小龙女胸口,留劲

不发,恶狠狠的瞧着杨过,说道:“你这般护着她,就是为她死了也是心甘,是不是?”杨

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指住他的咽喉,厉声

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杨过不答,只是朝着小龙女一笑。

此时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长叹一声,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苦恋王重阳,终于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门规,凡是得她

衣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不下终南山,但若有一个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

而死,这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认定天下的男子无

不寡恩薄情,王重阳英雄侠义,尚自如此,何况旁人?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心爱的女子而

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

承受衣钵,但她不肯立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见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恼恨,想起陆展元对自

己的负心薄幸,双眉扬起,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长剑疾向杨过喉头刺去。小龙

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却也不由得不救,左手挥动,十余枚玉锋针掷了过去。

李莫愁双足一点,身子跃起,避开毒针。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

姊,我誓言破也好,石破也好,咱们四个命中是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咱

们各死各的罢。”伸手在壁角一按,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

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倒了两杯玉蜂浆,服

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么甘愿为我

死?”杨过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

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她们一起死啦。不过,若不回来,不知你甘愿为我

而死,我这誓言也不能算破。”杨过道:“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

知道古墓的构□多妙,咱们是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我是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

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

情己变,听了不禁大有温暖之感,问道:“那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我想若是咱俩

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在一起,当真是快活不过。”

小龙女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向来心如止水,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

之事,她自然无从想像,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

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功

力难复。她却不知以静功压抑七情六欲,原是逆天行事,并非情欲就此消除,只是严加克制

而已。她此时已年过二十,突遭危难,却有一个少年男子甘心为她而死,自不免激动真情,

有如堤防溃决,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但觉浮躁无已,当下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是郁闷,当下

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不禁

大是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去,但见他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心中

忽然一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么师徒姑侄?若是他来抱我,我决

不会推开,便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流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

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

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怠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

声道:“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微笑道:“不,我心□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

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

道:“要是另外有个女子,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她好。”杨过道:“谁待我好,

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

见她本来晕红娇□的俏脸忽又回复了一向的苍白。

杨过惊道:“我说错了么?”小龙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还是别喜

欢我的好。”杨过笑道:“咱们没几天就要死啦,我还去喜欢甚么别的女子?难道我会去待

李莫愁和她那个徒儿很好吗?”

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当真胡涂啦。不过我还是爱听你亲口发一个誓。”杨过道:

“发甚么誓?”小龙女道:“我要你说,你今后心中就只有我一个儿,若是有了别个女子,

就得给我杀死。”

杨过笑道:“莫说我永远不会,要是我当真不好,不听你话,你杀我也是该的。”于是

依言发誓道:“弟子杨过,这一生一世,心中就只有姑姑一个,倘若日后变了心,不用姑姑

来杀,只要一见姑姑的脸,弟子就亲手自杀。”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你说得很好,这

么我就放心啦。”紧紧握着他手不放。杨过但觉阵阵温热从她手上传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是不好。”杨过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

“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要是我不赶走你,孙婆婆也不

会死啊!”说到这□,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

泣,心神大震,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似觉功劲内力正在离身而去。杨过大骇,只叫:

“你……姑姑,你怎么了?觉得怎样?”

就在这当口,忽然轧轧声响,石门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心想断

龙石已下,左右是个死,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被她连过几间石

室,到了孙婆婆房□。她暗自庆幸,只道此番运气奇佳,竟没触发机关受困,却没想到墓中

机关原为抵挡大队金兵而设,皆是巨石所构,粗大笨重,须有人操纵方能抗敌,小龙女既不

施暗算,诸般机关自也全无动静。

杨过立即抢过,挡在小龙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杨过防她

使诈伤害师父,不肯离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阵,叹道:“似你这

般男子,当真是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站起,问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

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未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

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她在情场中伤透了心,悲愤之余,不免过甚其辞,把普天下所有

真情的男子都抹杀了。

小龙女极是喜慰,低声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

道:“师妹,他到底是你甚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他说待

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师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轻轻握住小龙女的

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见雪白的肌肤上殷红一点,正是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

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

自己衣袖,一点守宫砂也是娇□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

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幸与不幸,大相迳庭,想到此处,不禁长

长叹了口气,放开了小龙女的手。

小龙女道:“你有甚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

师门,想激得她于惭怒交迸之际无意中透露出墓的机关,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片刻,又

有了主意,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陪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

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这句话不知是何用意,当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

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

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

苦,那是不用说了。这少年待你这么好,你实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

道:“我确是很开心啊。他永远不会对我负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你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啊。花花世界,你二人

双宿双飞,赏心乐事,当真无穷无尽。”小龙女抬走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

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么?”小龙女道:“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

生,咱们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

她对古墓地形的熟习,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急怒之下,不由得杀意骤生,

手腕微翻,举掌往她头顶击落。

杨过在旁怔怔的听着她二人对答,蓦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乱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

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使出了欧阳锋所授的蛤蟆功。这是他幼时所学功夫,自住古墓后

从来没有练过,但深印脑海之中,于最危急时不思自出。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

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到,急忙回掌向下挡架。杨过在古墓中修习两年,内力已强,虽跟蛤

蟆功全不相干,这一推之力却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声,竟将李莫愁推得向后飞出,在石壁

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互擦,斗室中登时腥臭弥漫,中人欲呕。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

只是侥幸得手,师姊真正厉害的“赤练神掌”功夫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是抵

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

李莫愁挥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

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间,右颊上

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手快捷无比,而

手掌之来又是变幻无方,明明是本门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奥妙,自是玉女心经

功夫无疑,心中立时怯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另室,关上了室门。她兀自抚着脸

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若是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么?”却不知小龙女

这门功夫尚未练成,掌法虽然精妙,掌力却不能伤人。

杨过见师父乾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这心经的功夫,

李莫愁便敌不过……”一言未毕,忽见小龙女颤抖不止,似乎难以自制,惊叫:“姑姑,你

怎么……你……”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好冷……”适才她击出这两掌,虽然发劲极

轻,使的却是巾家真力,重伤后元功未复,这一牵动实是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

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彻骨,牙齿不住打战。

杨过急得只叫:“怎么办?”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

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身子越来越冷,渐渐自己也抵挡不住。

小龙女自觉内力在一点一滴的不断消失,说道:“过儿,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

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杨过一阵伤心欲绝,说不出话来,但随即想起,反正大家已

没几天好活,这时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样,于是快快活活的道:“好。”抱着她走到放石棺

的室中,将她放在一具石棺的盖上,点燃了蜡烛。烛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显得小龙女

柔纤弱。

小龙女道:“你推开这……这具石棺的盖儿,把我放进去。”杨过道:“好!”小龙女

察觉他语音中并无伤感之意,微觉奇怪。杨过推开棺盖,抱起她轻轻放入,随即跃进棺中,

和她并头卧倒。两人挤在一起,已无转侧余地。

小龙女又是欢喜,又是奇怪,问道:“你干甚么?”杨过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让

那两个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龙女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十分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

厉害,转眼向杨过瞧去,只见他目光也正凝视着自己。她偎依在杨过身上,心头一阵火热,

只盼他伸臂来搂抱自己,但杨过两条手臂伸直了,规规矩矩的放在他自己大腿之上,似乎惟

恐碰到了她身子。

小龙女微感害羞,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敢再去瞧他,心头迷乱了半晌,忽然见到棺盖

内侧似乎写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见是十六个大字:

“玉女心经,技压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

这十六个字以浓墨所书,笔力苍劲,字体甚大。其时棺盖只推开了一半,但斜眼看去,

仍是清清楚楚。小龙女“咦”的一声,道:“那是甚么意思?”杨过顺着她目光瞧去,见到

那十六个大字,微一沉吟,说道:“是王重阳写的?”小龙女道:“好像是他写的。他似说

咱们的玉女心经虽然胜得过全真派武功,然而他自己却并不弱于咱们祖师婆婆,是不是?”

杨过笑道:“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龙女再看那十六个字时,只见其后还写得有许多小

字,只是字体既小,又是在棺盖的彼端,她睡在这一头却已难以辨认,说道:“过儿,你出

去。”杨过摇头道:“我不出去。”小龙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待会再进来陪

我。”杨过这才爬出石棺。

小龙女坐起身来,要杨过递过烛台,转身到彼端卧倒,观看小字。此时看来,这此小字

都已颠倒,她逐一慢慢读去,连读了两遍,忽感手上无力,烛台一幌,跌在胸前。杨过忙伸

手抢起,扶她出了石棺,问道:“怎么?那些字写的是甚么?”

小龙女脸色异样,定神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

墓。”杨过道:“他来干么?”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见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

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他便在这石棺的盖底留字说道,咱们祖

师婆婆所破去的,不过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而已,但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经又何

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么说都行。”小龙女道:“他

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间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好

奇心起,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王重阳的遗言中说道,那间石室是在此

室之下。我在这□一辈子,却不知尚有这间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想法子下去

瞧瞧。”

此时小龙女对他已不若往时严厉,虽然身子疲倦,仍觉还是顺着他的好,微微一笑,说

道:“好罢!”在室中巡视沉思,最后向适才睡卧过的石棺内注视片刻,道:“原来这具石

棺也是王重阳留下的。棺底可以掀开。”

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当即跃入棺中,四下摸索,

果然摸到个可容一手的凹处,于是紧紧握住了向上一提,却是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

左转动,再向上提。”杨过依言转而后提,只听喀喇一响,棺底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

“行啦!”小龙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秽气出尽后再进去。”

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

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级,

石级尽处是条短短甬道,再转了个弯,果然走进了一间石室。

室中也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仰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

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

两人都不知九阴真经中所载实乃武学最高的境界,看了一会,但觉奥妙难解。小龙女

道:“就算这功夫当真厉害无比,于咱们也是全无用处了。”

杨过叹了口气,正欲低头不看,一瞥之间,突见室顶西南角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

关,凝神细看,倒像是幅地图,问道:“那是甚么?”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

刻,全身登时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动。

过了良久,她兀自犹如石像一般,凝望着那幅图出神。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

道:“姑姑,怎么啦?”小龙女“嗯”的一声,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杨过

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

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当真?”小龙女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幅

图画,绘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是以一见便明白此图含义。

杨过欢喜无已,道:“妙极了!那你干么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以

前从来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

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过儿,我又是害怕,又是欢喜。”

杨过拉着她手,说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你戴,捉蟋蟀给你玩,好

不好?”他虽然长大了,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

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也就静静的倾听,心中虽想:“还是尽快出去的好”,但身子酸

软无力,又实是不想离开古墓,过了好一会,终于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杨过肩头。杨过说了

一会,不听她回答,转过头来,只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自沉沉睡去了。他心中一

畅,倦困暗生,迷糊之间竟也入了睡乡。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腰间一酸,腰后“中枢穴”上被人点了一指。他一惊而醒,待

要跃起抵御,后颈已被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时动弹不得,侧过头来,但见李莫愁师徒笑

吟吟的站在身旁,师父也已被点中了穴道。原来杨、龙两人殊无江湖上应敌防身的经历,喜

悦之余,竟没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却被李莫愁发现了这地下石室,偷袭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这□竟还有一个如此舒服的所在,两个娃儿躲了起来享福。师

妹,你倒用心推详推详,说不定会有一条出墓的道路。”小龙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会

跟你说。”李莫愁本来深信她先前所说并无虚假,断龙石既已放下,更无出墓之望,但她刚

才说这两句话的语气神情,显然是知道出墓的法子。李莫愁一听之下,不由得喜从天降,说

道:“好师妹,你带我们出去,从此我不再跟你为难便了。”小龙女道:“你们自己进来,

便自己想法子出去,为甚么要我带领你们?”

李莫愁素知这个师妹倔强执拗,即令师父在日,也常容让她三分,用强胁迫九成无效,

但当此生死关头,不管怎么也都要逼一逼了,于是伸指在两人颈下“天突穴”上重重一点,

又在两人股腹之间的“五枢穴”上点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阴维、任脉之会,“五枢

穴”是足少阳带脉之会,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传点穴手法,料知两人不久便周身麻□难

当,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龙女闭上了眼,浑不理会。杨过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们干么不逃出去,却

还留在这儿?”李莫愁笑道:“她刚才话中已露了口风,再也赖不了啦。她自然知道这古墓

另有秘密出口,等你们养足了精神,当然便出去了。师妹,你到底说是不说?”小龙女轻轻

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过是想法子去杀人害人,出去又有甚么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语。过了一会,杨过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

莫愁,祖师婆婆传下这手点穴法来,是叫你对付敌人呢还是欺侮自己人?你用来害自己师

妹,可对得住祖师婆婆么?”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们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杨过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你千万别说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终不会杀死

我们,等得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龙女道:“啊,你说得对,我倒没想到。我

本来就只是偏偏不肯跟她说。”此时她卧倒在地,睁眼便见到室顶的地图,心想:“这地图

若给师姊发现,那可糟了。我眼光决不能瞧向地图。”

当年王重阳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对自己情痴,这番恩情实是非同

小可,此时人鬼殊途,心中伤痛实难自已,于是悄悄从密道进墓,避开她的丫鬟弟子,对这

位江湖旧侣的遗容熟视良久,仰住声息痛哭了一场,这才巡视自己昔时所建的这座石墓,见

到了林朝英所绘自己背立的画像,又见到两间石室顶上她的遗刻。但见玉女心经中所述武功

精微奥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脸如死灰,当即退了出来。

他独入深山,结了一间茅芦,一连三年足不出山,精研这玉女心经的破法,虽然小处也

有成就,但始终组不成一套包蕴内外、融会贯串的武学。心灰之下,对林朝英的聪明才智更

是佩服,甘拜下风,不再钻研。十余年后华山论剑,夺得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他决意不练经

中功夫,但为好奇心所驱使,禁不住翻阅一遍。

他武功当时已是天下第一,九阴真经中所载的诸般秘奥精义,一经过目,思索上十余

日,即已全盘豁然领悟,当下仰天长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地下石室顶上刻下

九阴真经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经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几具空棺将来

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们多半是临终时自行入棺等死,其时自当能得知全真派祖师一生不

输于人。于是在那具本来留作己用的空棺盖底写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后人于临终之际,

得知全真教创教祖师的武学,实非玉女心经所能克制。

这只是他一念好胜,却非有意要将九阴真经□漏于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见到九阴

真经之时,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将这秘密带入地下了。

王重阳与林朝英均是武学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

第三者引起情海波澜,亦无亲友师弟间的仇怨纠葛。王重阳先前尚因专心起义抗金大事,无

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古墓,林朝英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

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是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石墓中郁郁以终。此中

原由,丘处机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解说,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

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谈论武

学时的争竞便随伴而生,始终互不相下,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林朝英创出了

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

经为林朝英自创,自己却依傍前人的遗书,相较之下,实逊一筹,此后深自谦抑,常常告诫

弟子以容让自克、虚怀养晦之道。

至于室顶秘密地图,却是当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为防石墓为金兵长期围困,得

以从秘道脱身。这条秘道却连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断龙石”,即与敌人同

归于尽,却没想到王重阳建造石墓之时,正谋大举以图规复中原,满腔雄心壮志,岂肯一败

之下便自处于绝地?后来王重阳让出石墓之时,深恐林朝英讥其预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

儿的气概,是以并不告知,却也是出于一念好胜。

小龙女不敢去看地图,眼光只望着另一个角落,突然之间,“解穴秘诀”四个小字有如

电光般闪入眼中。她心中一凛,将秘诀仔细看了几遍,一时大喜过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几

乎便叫了出来。秘诀中讲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习内功时走火,穴道闭塞,即可以此法自

行打通。本来若有人练到九阴真经,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绝少再会给人点中穴道,这秘

诀原本用以对付自身内心所起的魔头。但在小龙女此时处境,却是救命的妙诀。

她转念又想:“我纵然通了穴道,但打不过师姊,仍是无用。”当即细看室顶经文,要

找一门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将李莫愁制住,但约略瞥去,每一项皆是艰深繁复,料想

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须数十日方能练成,却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顺着自己目光抬头仰

望,即便发见室顶地图与九阴真经。耳听得杨过大呼小叫,不住与李莫愁斗口,幸得如此,

这个向来细心的师姊才没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了计策,抬头将九阴真经

中“解穴秘诀”与“闭气秘诀”两项默念一遍,俯嘴在杨过耳边,轻轻教给了他。

杨过登时便即领会。小龙女轻声道:“先解穴道。”杨过生怕李莫愁师徒发觉,口中大

声呻吟,不断胡言乱语,叫道:“啊哟,李师伯,你下手实在太也狠毒,对不住祖师婆婆,

更对不住祖师婆婆的婆婆,婆婆的太婆……”

两人依着王重阳遗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诀”默运玄功,两人内功本有根柢,片刻间已将

身上被点的两处穴道解开。两人外表一无动静,但李莫愁还是立即察觉有异,喝道:“干甚

么?”纵身过来。

小龙女跃起身来,反手出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正是玉女心经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

万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惊之下,急忙后跃。小龙女道:“师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听大喜,她自负武功高强,才智更是罕逢匹敌,此时竟被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

小师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愤恚异常,但想且当忍一时之气,先求出墓,再治她不迟,

她虽有几下怪招,但着身无力,这时已觉到似乎并非她手下容情,而实是内劲不足,没甚么

了不起,当即笑道:“这才是好师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带我出去罢。”

杨过心想,眼前机会大好,正可乘机离间她师徒,说道:“我姑姑说,只能带你们之中

一个人出去,你说是带你呢,还是带你徒儿?”李莫愁道:“你这坏小□,乘早给我闭

嘴。”小龙女还没明白杨过的用意,但处处护着他,随即道:“正是,我只能带一个人,多

了不行。”杨过笑道:“师伯,还是让洪师姊跟我们出去的好,你年纪大了,活得够啦。洪

师姊相貌又比你美得多。”其实李莫愁年纪虽然较大,美貌却犹胜徒儿,听了这话,更是恼

怒,却仍不作声。杨过道:“好罢!我们走!姑姑在前带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后的就不能

出去。”

小龙女此时已然会意,轻轻一笑,携着杨过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与洪凌波不约而同

的抢在后面,两人同时挤在门口,只怕小龙女当真放下机关,将最后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

怒道:“你跟我抢么?”左手伸出,已板住了洪凌波肩头。洪凌波知道师父出手狠辣,若不

停步,立时会毙于她掌下,只得让师父走在前头,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紧紧跟在杨过背后,一步也不敢远离,只觉小龙女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同时脚

下渐渐潮湿,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在暗中隐约望去,到处都是岔道。再走一会,道路奇

陡,竟是笔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终南山本不甚高,

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难道我们是在山腹中么?”

下降了约莫半个时辰,这路渐平,只是湿气却也渐重,到后来更听到了淙淙水声,路上

水没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渐与胸齐。小龙女低声问杨过道:“那闭气秘诀你记得

明白罢?”杨过低声道:“记得。”小龙女道:“待会你闭住气,莫喝下水去。”杨过道:

“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龙女点点头。

说话之间,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惊,叫道:“师妹,你会泅水吗?”小龙女

道:“我一生长于墓中,怎会泅水?”李莫愁略觉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脚底忽空,一股水

流直冲口边。她大惊之下,急忙后退,但小龙女与杨过却已钻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纵

是刀山剑海,也只得闯了过去,突觉后心一紧,衣衫已被洪凌波拉住,忙反手回击,这一下

出手不轻,却甩她不脱。此时水声轰轰,虽是地下潜流,声势却也惊人。李莫愁与洪凌波都

不通水性,被潜流一冲,立足不定,都漂浮了起来。

李莫愁虽然武功精湛,此刻也是惊慌无已,伸手乱抓乱爬,突然间触到一物,当即用力

握住,却是杨过的左臂。杨过正闭住呼吸,与小龙女携着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斗然被

李莫愁抓到,忙运擒拿法卸脱,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还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

急灌,直至昏晕,仍是牢牢抓住。杨过几次甩解不脱,生怕用力过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

她抓着。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小龙女与杨过气闷异常,渐渐支持不住,

两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势渐缓,地势渐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时刻,越

走眼前越亮,终于在一个山洞□钻了出来。二人筋疲力尽,先运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

喘息不已。

此时李莫愁仍牢牢抓着杨过手臂,直至杨过逐一扳开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龙女先点

了李莫愁师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将她们放在一块圆石之上,让腹中之水慢慢从口中流出。

过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几声,先自醒来,但见阳光耀眼,当真是重见天日,回想

适才坐困石墓、潜流遭厄的险状,兀自不寒而栗,虽然上身麻软,心中却远较先前宽慰。又

过良久,洪凌波才慢慢苏醒。

小龙女对李莫愁道:“师姊,你们请便罢!”李莫愁师徒双手瘫痪,下半身却行动自

如,当下站起身来,默默无言的对望一眼,一前一后的去了。

杨过游目四顾,但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心中喜悦无限,只道:“姑姑,你说好看

么?”小龙女点头微笑。两人想起过去这数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四下□寂无人声,原

来这山洞是在终南山山脚一处极为荒僻的所在。当晚二人□在树荫下草地上睡了。

次晨醒来,依杨过说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龙女从未见过繁华世界,不知怎的,竟自大为

害怕,说道:“不,我得先养好伤,然后咱们须得练好玉女心经。”杨过在自己头顶重击一

掌,说道:“该死!打你这胡涂小子!我竟忘了你的伤。”又想下山之后,再要和师父解开

衣衫一同练功,实是诸多不便,当下便助她运功疗伤。不到半月,小龙女内伤已然痊愈。

两人在一株大松树下搭了两间小茅屋以蔽风雨。茅屋上扯满了紫藤。杨过喜欢花香浓

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种了些玫瑰茉莉之类香花。小龙女却爱淡雅,说道松叶清香,远胜异花

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师徒俩日间睡眠,晚上用功。数月过去,先是小龙女练成,再过月余,杨过也功行圆满

了。两人反覆试演,已是全无窒碍,杨过又提入世之议。

小龙女但觉如此安稳过活,世上更无别事能及得上,但想他留恋红尘,终是难以长羁他

在荒山之中,于是说道:“过儿,咱俩的武功虽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较,

又是怎地?”杨过道:“那自然还远远及不上。”小龙女道:“你郭伯父将功夫传了他女

儿,又传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们仍会受他们欺辱。”

一听此言,杨过跳了起来,怒道:“他们若再欺侮我,岂能与他们干休?”小龙女冷冷

的道:“你打他们不过,可也是枉然。”杨过道:“那你帮我。”小龙女道:“我打不赢你

郭伯母,仍是无用。”杨过低头不语,筹思对策。沉吟了一会,说道:“瞧在郭伯伯的份

上,我不跟他们争闹就是。”小龙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两年多,练了古墓派内功,居然

火性大减,倒也难得。”其实杨过只是年纪长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

情,心下感激,是以甘愿为他而退让一步,何况与郭芙、武氏兄弟也无甚么深仇大恨,只不

过幼时为了蟋蟀而争闹而已,此时回想,早已淡然。

小龙女道:“你肯不跟人争竞,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听你说道,到了外边,就算你

肯让了别人,别人还是会来欺侮你,咱们若不练成王重阳遗下来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强之

人,终究还是抵敌不过。”杨过知她雅不欲离开这清静的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

姑,我听你话,打从明儿起,咱们起手练那九阴真经。”

就因这一席话,两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余。小龙女和杨过重经秘道潜入墓中,将

重阳遗刻诵读数日,记忆无误,这才出来修习。年余之间,师徒俩内功外功俱皆精住。但墓

中的重阳遗刻只是对付玉女心经的法门,仅为九阴真经的一小部份,是以二人所学,比之郭

靖、黄蓉毕竟尚远为不如,但此却非二人所知了。

这一日练武已毕,两人均觉大有进境。杨过跳上跳下的十分开心,小龙女却愀然不乐。

杨过不住说笑话给她解闷。小龙女只是不声不响。杨过知道此时重阳遗刻上的功夫已然学

会,若说要融会贯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诀窍奥妙却已尽数知晓,只要日后继续

修习,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强。料想小龙女不愿下山,却无藉口相留,是以烦恼,便道:

“姑姑,你不愿下山,咱们就永远在这□便是。”小龙女喜道:“好极啦……”只说了三个

字,便即住口,明知杨过纵然勉强为己而留,心中也难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儿再说

罢。”晚饭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杨过坐在草地上发了一阵呆,直到月亮从山后升起,这才回屋就寝。睡到午夜,睡梦中

隐隐听得呼呼风响,声音劲急,非同寻常。他一惊而醒,侧耳听去,正是有人相斗的拳声掌

风。他急忙窜出茅屋,奔到师父的茅屋外,低声道:“姑姑,你听到了么?”

此时掌风呼呼,更加响了,按理小龙女必已听见,但茅屋中却不闻回答。杨过又叫了两

声,推开柴扉,只见榻上空空,原来师父早已不在了。他更是心惊,忙寻声向掌声处奔去。

奔出十余丈,未见相斗之人,单听掌风,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师父,但对手掌风沉雄凌厉,武

功似犹在师父之上。

杨过急步抢去,月光下只见小龙女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盘旋来去,斗得正急。小龙女虽

然身法轻盈,但那人武功高强之处,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小龙女只是勉力支撑而已。杨过大

骇,叫道:“师父,我来啦!”两个起落,已纵到二人身边,与那人一朝相,不禁惊喜交

集,原来那人满腮须髯,根根如戟,一张脸犹如刺□相似,正是分别已久的义父欧阳锋。

但见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缓缓的劈将出去,小龙女只是闪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杨过

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斗了。”小龙女一怔,心想这大胡子疯汉怎会是自己人,一凝思

间,身法略滞。欧阳锋斜掌从肘下穿出,一股劲风直扑她面门,势道雄强无比。杨过大骇,

急纵而前,只见小龙女左掌已与欧阳锋右掌抵上,知道师父功力远远不及义父,时刻稍久,

必受内伤,当即伸五指在欧阳锋右肘轻轻一拂,正是他新学九阴真经中的“手挥五弦”上乘

功夫。他虽习练未熟,但落点恰到好处,欧阳锋手臂微酸,全身消劲。

小龙女见机何等快捷,只感敌人势弱,立即催击,此一瞬间欧阳锋全身无所防御,虽轻

加一指,亦受重伤。杨过翻手抓住了师父手掌,夹在二人之间,笑道:“两位且住,是自己

人。”欧阳锋尚未认出是他,只觉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觑,怒道:“你是谁,甚么自己

人不自己人?”

杨过知他素来疯疯癫癫,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儿子

啊。”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激情。欧阳锋一呆,拉着他手,将他脸庞转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数

年来自己到处找寻的义儿,只是一来他身材长高,二来武艺了得,是以初时难以认出。他当

即抱住杨过,木叫大嚷:“孩儿,我找得你好苦!”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都流下泪来。

小龙女自来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杨过一人情热如火,此时见欧阳锋也是如此,心中对下

山一事更是凛然有畏,静静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欧阳锋那日在嘉兴王铁枪庙中与杨过分手,躲在大钟之下,教柯镇恶奈何不得。他潜运

神功,治疗内伤,七日七夜之后内力已复,但给柯镇恶铁杖所击出的外伤实也不轻,一时难

以痊可。他掀开巨钟,到客店中又去养了二十来天伤,这才内外痊愈,便去找寻杨过,但一

隔匝月,大地茫茫,那□还能寻到他的踪迹?寻思:“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岛上。”当即

弄了一只小般,驶到桃花岛来,白天不敢近岛,直到黑夜,方始在后山登岸。他自知非郭

靖、黄蓉二人之敌,又不知黄药师不在岛上,就算自己本领再大一倍,也打这三人不过,是

以白日躲在极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游。岛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随意乱走。

如此一年有余,总算他谨慎万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踪迹始终未被发觉,直到一日晚

上听到武修文兄弟谈话,才知郭靖送杨过到全真教学艺之事。欧阳锋大喜,当即偷船离岛,

赶到重阳宫来。那知其时杨过已与全真教闹翻,进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实是奇耻大

辱,全教上下,人人绝口不谈,欧阳锋虽千方百计打听,却探不到半声消息。这些时日中,

他踏遍了终南山周围数百里之地,却那□知道杨过竟深藏地底,自然寻找不着。

这一晚事有凑巧,他行经山谷之旁,突见一个白衣少女对着月亮抱膝长叹。欧阳锋疯疯

癫癫的问道:“喂,我的孩儿在那□?你有没见他啊?”小龙女横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欧

阳锋纵身上前,伸手便抓她?

第八回 白衣少女

杨过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走进姬皮二道房中,但见炕上放着两个包裹,拿起一个包裹一

掂,裹面有二十来两银子,心想:“正好用作盘缠。”当下揣在怀□。另一个包裹四尺来

长,却是包着两柄长剑。他分别拔出,使重手法将两柄剑都折断了,重行还归入鞘,再将包

裹包好,正要出房,转念一想,拉开裤子,在二道被窝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墙之声,知道这两个道士的轻身功夫也只寻常,不能一跃过墙,须得先跳

上墙头,再纵身下地,当下闪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门,两个道人竟然全无知觉。杨过俯耳于

墙,倾听隔房动静。

只听两个道人低声谈论,对明日比武之约似乎胜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

了起来:“啊,被窝中湿漉漉的是甚么?啊,好臭,姬师兄,你这么懒,在被窝中拉尿?”

姬清虚啐道:“甚么拉尿?”接着也大叫了起来:“那□来的臭猫子到这儿拉尿。”皮清玄

道:“猫儿拉尿那有这样多?”姬清虚道:“咦,奇怪……哎,银子呢?”房中霎时一阵大

乱,两人到处找寻放银两的包裹。杨过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声叫道:“店伴儿,店伴

儿,你们这□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银子?”

两人叫嚷了几声,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来诣问。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说他开黑店。

那店伴叫起撞天屈来,惊动了客店中掌柜的、烧火的、站堂的都纷纷起来,接着住店的客人

也挤过来看热闹。杨过混在人丛之中,只见那店伴大逞雄辩,口舌便给,滔滔不绝,只驳得

姬皮二道哑口无言。这店伴生性最爱与人斗口,平素没事尚要撩拨旁人,何况时有人惹上头

来,更何况他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只说得口沫横飞,精神越来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

待动手,但想到教中清规,此处是终南山脚下,怎敢胡来?只得忍气吞声,关门而睡。那店

伴兀自在房外唠叨不休。

次日清晨,杨过起来吃面,那多嘴店伴过来招呼,口中喃喃不绝的还在骂人,杨过笑

问:“那两个贼道怎么啦?”店伴得意洋洋,说道:“直娘贼,这两个臭道士想吃白食、住

白店,本来瞧在重阳宫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们竟敢说我们开黑店。今儿天没亮,两

个贼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阳宫去,全真教的道爷成千成万,那一个不是严守清

规戒律?这两个贼道的贼相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定要认了他们出来……”杨过暗暗好笑,又

挑拨了几句,给了房饭钱,问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径,迈步便行。

转瞬间行了三十余里,豺狼谷已不在远,眼见天色尚只辰初。杨过心道:“我且躲在一

旁,瞧姑姑怎生发付那些歹人。最好别让姑姑先认出我来。”想起当日假扮庄稼少年耍弄洪

凌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决意依样葫芦,再来一次,当下走到一家农舍后院,探头张望,

只见牛栏中一条大牯牛正在发威,低头挺角,向牛栏的木栅猛撞,登登大响。杨过心念一

动:“我就扮成个牧童,姑姑乍见之下,定然认我不出。”

他悄悄跃进农舍,屋中只有两个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见到了吓得不敢作声。他找了套农

家衣服换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匀了抹在脸上,走近牛栏,只见壁上挂着一个斗笠戴

起,拿一条草绳缚在腰间,将短笛插在绳□,然后开了栏门。那牯牛见他走近,已在荷荷发

怒,一见栏门大开,登时发足急冲出来,猛往他身上撞去。

杨过左掌在牛头上一按,飞身上了牛背。这牯牛身高肉壮,足足有七百来斤重,毛长角

利,甚是雄伟,一转眼已冲上了大路。它正当发情,暴躁异常,出力跳跃颠□,要将杨过震

下背来。杨过稳稳坐着,极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听话,可有苦头吃了。”提起手掌,

用掌缘在牛肩上一斩。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内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声□

叫,正要跃起发威,杨过又是一掌斩了下去。这般连斩十余下,那牯牛终于不敢再行倔强。

杨过又试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颈,它就转右,戳它右颈,立即转左,戳后则进,戳前即退,

居然指挥如意。

杨过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异常,几若奔马,不多

时穿过一座密林,来到一个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与那店伴所说的无异。当下跃落牛背,

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牵着绳子,躺在地下装睡。

他不住望着头顶太阳,只见红日渐渐移到中天,心中越来越是慌乱,生怕小龙女不理对

方的约会,竟然不来。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那牯牛不时发出几下鸣声。突然山谷口有人击

掌,接着南边山后也传来几下掌声。杨过躺在坡上,跷起一只泥腿,搁在膝上,将斗笠遮住

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右眼在外。

过了一会,谷口进来三个道人。其中两个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见过的姬清虚与皮清玄,另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甚矮,想来就是那个甚么“申师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

在重阳宫曾经见过。跟着山后也奔来两人。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面目苍老,满头白发,两

人都是乞丐装束,自是丐帮中的韩陈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无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

一列,脸朝西方。

就在此时,谷口外隐隐传来一阵得得蹄声,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

得蹄声细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驴驮着一个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杨过遥

见之下,心中一凛:“不是姑姑!难道又是他们的帮手?”只见那女子驰到距五人数丈处勒

定了黑驴,冷冷的向各人扫了一眼,脸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与他们说话。

姬清虚叫道:“小丫头,瞧你不出,居然有胆前来,把帮手都叫出来罢。”那女子冷笑

一声,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又细又薄的弯刀,宛似一弯眉月,银光耀眼。姬清虚道:

“我们这□就只五个,你的帮手几时到来,我们可不耐烦久等。”那女子一扬刀,说道:

“这就是我的帮手。”刀锋在空中划过,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六个人尽皆吃惊。那五人惊的是她孤身一个女子,居然如此大胆,也不约一

个帮手,竟来与武林中的五个好手比武。杨过却是失望伤痛之极,满心以为在此必能候到小

龙女,岂知所谓“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斗然间胸口逆气上涌,再也难以自制,

“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这一哭,那六个人却也吃了一惊,但见是山坡上一个牵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在

意,料来乡下一个小小孩童受了甚么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虚指着那姓韩的道:“这位

是丐帮中的韩英雄。”指着那姓陈的道:“这位是丐帮中的陈英雄。”又指着“申师叔”

道:“我们师叔申志凡道长,你曾经见过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脸上扫

来扫去,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来此,我们也不能跟你动手。给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后,你再

约四个帮手,到这□相会。”那女子道:“我说过已有帮手,对付你们这批酒曩饭袋,还约

甚么人?”申志凡怒道:“你这女娃娃,当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骂,终于强忍怒

你,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牛鼻子老

道,你敢跟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申志凡见她孤身一人,却是有恃无恐,料得她必定预伏

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却是个惹不得的人物,于是说道:“姑娘,我倒要请问,你平白

无端的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甚么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要是姑娘

说不出一个缘由,那可休怪无礼。”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两个牛鼻子无礼,我才教训他们。不然天下杂毛

甚多,何必定要削他们两个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见她托大,愈是惊疑不定。那姓陈乞丐年

纪虽老,火气却是不小,抢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说着身形

幌处,已欺到黑驴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这一下出手迅速之极,那女子不及闪躲,立时被

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挥力挡架。

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竟然还是劈了下来。那陈姓乞丐大骇,急忙

撒手,总算他见机极快,变招迅捷,但两根手指已被刀锋划破。他急跃退后,拔出单刀,哇

哇大叫:“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那姓韩你丐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申志凡亮

出长剑。姬清虚与皮清玄也抓住剑柄,拔剑出鞘,斗觉手上重量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咦”

的一声,大吃一惊,原来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断剑。

那女子见到二道狼狈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哧一笑。杨过正自悲伤,听到那女子笑声,见

到二道的古怪模样,也不自禁的破涕为笑。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头上削

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也这一刀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终于划中皮

清玄的右额,登时鲜血迸流。其余四人又惊又怒,团团围在她黑驴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后

面,手□各执半截断剑,抛去是舍不得,拿着可又没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声清啸,左手一提□绳,胯下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韩陈二丐当即追近,刀锤纷

举,攻了上去。申志凡跟着抢上,使开全真派剑法,剑剑刺向敌人要害。杨过看他剑法虽

狠,但比之尹志平、赵志敬等大有不如,料来是“志”字辈中的三四流脚色。

他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颇为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

小着一两岁,无怪那店伴不信这个“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虽也穿着一身白衣,但肤

色微黑,与小龙女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但见她刀法轻盈流动,大半却是使剑的路子,刺削

多而砍斫少。杨过只看了数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

子?”心想两边都不是好人,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必理会,又想:“凭你也配称甚么『白衣

美貌女子』了?你给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于是曲臂枕头,仰天而卧,斜眼观斗。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风,她身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五人不得不跳跃

闪避。又斗十余招,姬清虚见手中这柄断剑实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动,叫道:“皮师弟,跟

我来。”奔向旁边树丛,拣了一株细长小树,用断剑齐根斩断,削去枝叶,俨然是一根□

棒。皮清玄依样削棒。二道左右夹攻,挺棒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叱:“不要脸!”挥刀挡开双棒,就这么一分心,那姓韩乞丐的链子锤与申志

凡的长剑前后齐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当的一

声,弯刀与长剑相交,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了起来,原来被姬清虚刺了一棒。

那姓陈乞丐就地打个滚,展开地堂刀法,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黑驴登时跪倒。这么一

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齐至,当即飞身而起,左手已抓住皮清玄的□棒,

用力一拗,□棒断成两截。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格开那姓陈乞丐砍来的一刀。杨过一

惊:“怎么?她已受了伤?”

原来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间显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驴,自是为了这个缘故。杨

过侠义之心顿起,待要插手相助,转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长相□守,都是那

恶女人李莫愁到来,才闹到这步田地。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

好不要脸!”当下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叮当不绝,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又回过头来,但见相斗情势已变,那

少女东闪西避,已是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那姓韩乞丐铁锤飞去,那少女侧头让过,正好申志

凡长剑削到,玎的一声轻响,将她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半边鬓发便披垂下来。那少女秀

眉微扬,嘴唇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反手还了一刀。

杨过见她扬眉动唇的怒色,心中剧烈一震:“姑姑恼我之时,也是这般神色。”只因那

少女这一发怒,杨过立时决心相助,当下拾起七八块小石子放入怀中,但见她左支右绌,神

情已十分狼狈。申志凡叫道:“你与赤练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称呼?再不实说,可莫怪我们

不客气了!”那少女弯刀横回,突从他后脑钓了过来。申志凡没料到她会忽施突袭,挡架不

及。姓陈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虚猛力举□棒向弯刀背上击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

人见她招数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时之间,那少女连遇险招。申志凡料想这少女与李

莫愁必有渊源,日后被那赤练魔头得讯息,那可祸患无穷,眼见她并无后援,正好杀了灭

口,于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杨过见她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随即溜到牛腹之下,双足勾住牛

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开四蹄,向六人直冲过去。

六人恶斗正酣,突然见到疯牛冲来,都吃了一惊,四下纵开避让。

杨过伏在牛腹之下,看准了五个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掷出,或中“魂门”,

或中“神堂”,但听得呛□、拍喇、“哎唷”连响,五人双臂酸麻,手中兵刃纷纷落地。杨

过却已驱赶牯牛回上山坡。他从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发疯啦,这可

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点,兵刃脱手,又不见敌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帮手所为,此人武功如

此高明,那□还敢恋战?幸好双腿仍能迈步,发足便奔,总算他尚有义气,叫道:“陈大

哥,韩兄弟,咱们走罢!”余人不暇细想,也都跟着逃走。皮清玄慌慌张张,不辨东西,反

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虚大叫:“皮师弟,到这□来!”皮清玄待要转身,那少女抢上一

步,弯刀斫将下来。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无兵刃,急忙偏身闪避,岂知那少女弯刀斫出时方

向不定,似东实西,如上却下,冷光闪处,己砍到了他面门。皮清玄危急中举手挡格,擦的

一声,弯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觉得疼痛,回头急逃。

姓韩乞丐逃出十余步,见陆无双不再追来,心道:“这丫头跛了脚,怎追我得上?”想

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转身又奔。岂知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忌,登时

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贼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么?”舞动弯刀,挥了几转,呼的

一声,猛地掷出。只见那弯刀在半空中银光闪闪,噗的一声,插入那姓韩乞丐左肩。那人一

个踉跄,肩头带着弯刀,狂奔而去。不多时五人均已窜入了树林。

那少女冷笑几声,心中大是狐疑:“难道有人伏在左近?他为甚么要助我?”自己使惯

了的银弧刀给那姓韩乞丐带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陈乞丐掉在地下的单刀拿在手

□,急步往四下树林察看,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回到谷中。但见杨过哭丧着脸坐在地下,

呼天抢地的叫苦。

那少女问道:“喂,牧童儿,你叫甚么苦?”杨过道:“这牛儿忽然发疯,身上撞烂了

这许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见毛色光鲜,也没撞损甚么,

说道:“好罢,总算你这牛儿帮了我一个忙,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三两银

子的元宝,掷在地下。她想杨过定要大喜称谢,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脸,摇着头不拾银子。那

少女道:“你怎么啦?傻瓜,这是银子啊。”杨过道:“一锭不够。”那少女又取出一锭银

子掷在地下。杨过有意逗她,仍是摇头。

那少女恼了,秀眉一扬,沉脸骂道:“没啦,傻瓜!”转身便走。杨过见了她发怒的神

情,不自禁的胸头热血上涌,眼中发酸,想起小龙女平日责骂自己的模样,心意已决:“一

时之间若是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这姑娘恼怒的样儿便了。”当下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

“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挣,却被他牢牢抱住了挣不脱,更是发怒,叫道:“放开!你

拉着我干么?”杨过见她怒气勃勃,心中愈是乐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命。”跟

着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举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杨过抱得更加紧

了,假意哭了起来,说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

怎地?”杨过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没来由的惹得这傻瓜跟我胡

缠。”提刀便砍了下去。杨过料想她不会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这少女出手狠

辣,这一刀真是砍向他头顶,虽不想取他性命,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好叫他吃点苦头,

不敢再来歪缠。杨过见单刀直砍下来,待刀锋距头不过数寸,一个打滚避开,大叫:“杀人

哪,杀人哪!”

那少女更加恼怒,抢上又是挥刀砍去。杨过横卧地下,双脚乱踢,大叫:“我死啦,我

死啦!”他一双泥足瞎伸乱撑,模样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但那少女几次险些被他踢中手

腕,始终砍他不中。杨过见她满脸怒色,正是要瞧这副嗔态,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见

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来!”杨过道:“那你杀我不杀?”那少女道:“好,我不杀你

就是。”杨过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声喘息,暗中运气闭血,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

就似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声道:“瞧你还敢不敢胡缠?”举刀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

几根被割下来的手指,说道:“人家这般凶神恶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杨过装出惶恐

畏惧模样,不住畏缩。那少女将单刀插在腰带上,转身找寻黑驴,可是那驴子早已逃得不知

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杨过拾起银子,揣在怀□,牵了牛绳跟在她后面,叫道:“姑姑,你带我去。”那少女

那加理睬,加快脚步,转眼间将他抛得影踪不见。那知刚歇得一歇,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

来,叫道:“带我去啊,带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紧蹙,展开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只道

他再也追赶不上,不料过不多时,又隐隐听到“带我去啊”的叫声。那少女怒从心起,反身

奔去,拔出单刀,高高举起。杨过叫道:“啊哟!”抱头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

就罢了,转身再行。

走了一阵,听得背后一声牛鸣,回头望时,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后面,相距约有

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可是杨过见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动,她如前行,当即

跟随,若是返身举刀追来,他转头就逃。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他

的纠缠。她见这小牧童虽然傻□傻气,脚步却是异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惯了,要待追

上去打晕了他,或是砍伤他两腿,每次总是给他连滚带爬、惊险异常的溜脱。

又缠了几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后,甚感疲累,于是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好

罢,我带你走便是,你可得听我的话。”杨过喜道:“你当真带我去?”那少女道:“是

婀,干么要骗你?我走得累了,你骑上牛背,也让我骑着。”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

苍茫中见她眼光闪烁,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点,轻轻

巧巧的跃上,坐在杨过身前,心想:“我驴子逃走了,骑这牯牛倒也不坏。”足尖在牛胁上

重重一踢。牯牛吃痛,发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蓦地□手肘用力向后撞去,正中杨过胸

口。杨过叫声“啊哟!”一个□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无赖,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伸指在牛胁□一戳,

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杨过仍是大叫大嚷,声音就在背后,一回头,只见他两手牢牢拉

住年尾,双足离地,给牯牛拖得腾空飞行,满脸又是泥沙,又是眼泪鼻涕,情状之狼狈实是

无以复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无法可施,提起单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声

喧哗,原来牯牛已奔到了一个市集上。人众拥挤,牯牛无路可走,终于停了下来。

杨过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气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

啦!”市集上众人纷纷围拢,探问缘由。

那少女钻入人丛,便想乘机溜走,岂知杨过从地下爬将过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

“别走,别走啊!”旁人问道:“干甚么?你们吵些甚么?”杨过叫道:“她是我媳妇儿,

我媳妇儿不要我,还打我。”那人道:“媳妇儿打老公,那还成甚么世界?”那少女柳眉倒

竖,左脚踢出。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腰□。那大汉怒极,骂道:

“小贱人,踢人么?”提起醋钵般的拳头□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挥出,那大汉

二百来斤的身躯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丛,只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被他死命抱住了却那□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人抢上要来为

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

“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松手,爬起身来。二人钻出人丛,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

之声。杨过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牵着那条牯牛。

杨过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说,媳妇儿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恶狠狠的道:“死傻蛋,

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么,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

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过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

脏模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之中,遥望市集中炊烟袅袅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

道:“傻蛋,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

“你干么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

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只是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两人绕着

大牯牛,捉迷藏般团团乱转。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见这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

自己虽有轻身功夫,却总是追他不上。

她恼怒已极,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乡下小傻蛋

缠得束手无策,算得无能之至。也是杨过一副窝囊相装得实在太像,否则她几次三番杀不了

这小傻蛋,心中早该起疑。她沿着大道南行,眼见杨过牵着牯牛远远跟随,心中计算如何出

其不意的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见道旁有一座破旧石屋,似乎无人

居住,寻思:“今晚我就睡在这□,等那傻瓜半夜□睡着了,一刀将他砍死。”当即向石屋

走去,推门进去,只觉尘气扑鼻,屋中桌椅破烂,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些草将一张桌子抹乾

净了,躺在桌上闭目养神。

只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

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当下也不理会,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阵肉

香扑鼻。她跳起身来,走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大块肉,正自张口大

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树枝搭架,挂着野味烧烤,香味一阵阵的送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么?”将一块烤得香喷喷的腿肉掷了过去。那少女接

在手中,似是一块黄□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吃了,虽然没盐,却也甚是鲜美,当下

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唾

沫乱溅,嗒嗒有声,不由得恶心,欲待石吃,腹中却又饥饿,只见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递了一块给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么名字?”杨过楞楞的

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笑道:“哈,原来你就叫傻

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

问来干么?”杨过心想:“你不肯说,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

叫傻蛋,因此不肯说。”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他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

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甚么名字,我说不知

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

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这少女就是当日在嘉兴南湖中采莲的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花朵时

摔断了腿,武三娘为她接续断骨,适在此时洪凌波奉师命来袭,以致接骨不甚妥善,伤愈之

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略有跛态。她皮色虽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丽,长大后更见娇美,

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为恨。

那日李莫愁杀了她父母婢仆,将她掳去,本来也要杀害,但见到她颈中所系的锦帕,记

起她伯父陆展元昔日之情,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聪明精乖,知道落在这女魔头手中,生死

系于一线,这魔头来去如风,要逃是万万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处处讨好,竟

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将她叫来

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李莫愁见了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胡乱

打骂一番,出了心中之气,也就不为已甚。陆无双如此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居

然在这大魔头门下挨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昱藏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的父母,她总是假装想不起来。当李

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在旁递剑传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学本有些根

柢,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待李洪二人出门时便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后

来洪凌波乘着师父心情甚佳之时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只是李莫愁对她总是心存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

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固

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待先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

见她们长久不归,决意就此逃离魔窟,回江南去探访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时虽见父母被李

莫愁打得重伤,料想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心中总存着一线指望,要去探个水落石

出。临走之时,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盗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传”,那是记载诸

般毒药和解药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两个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几眼,

她立即出言斥责,那两个道人脾气也不甚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人

的耳朵,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洞口与杨过曾见过一

面,但其时二人年幼,日后都变了模样,数年前匆匆一会,这时自然谁都记不起了。

陆无双吃完两块烤肉,也就饱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的脸色,心道:“我姑姑

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

的凝望着好,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般无礼瞧我,现下且自忍耐,半夜

□再杀你。”当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屋外,只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火堆早已熄了,

于是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剧痛,登

时把捏不定,当的一声,单刀脱手,只觉中刀之处似铁似石。她一惊非小,急忙转身逃开,

心道:“难道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一望,只见

他仍是伏在火边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话跟你说。”杨过只是不应。她凝神细

看,但见杨过身形缩成一团,模样极是古怪,当下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

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块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块岩石,又那□

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当下侧耳倾听,似乎屋子中传出一阵

阵鼾声,循声寻去,只见杨过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声大作,浓睡正酣。

陆无双盛怒之下,也不去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纵身而上,提起单刀,挺刀尖向

他背心插落。

这一下刀锋入肉,手上绝无异感,却听杨过打了几下鼾,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

□,嘻嘻,别闹,别闹,我怕□。”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之间

双足竟然不听使唤。只听他又说梦话:“背上好□,定是小老鼠来偷我的黄獐肉。”伸手背

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黄獐,拍的一声,抛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你气,这才明白:

“原来这傻蛋将黄獐肉放在背上,刚才这刀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失误,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

了你的小命。”闪身扑上,举刀向他背心猛砍。杨过于鼾声呼呼中翻了个身,这一刀拍的一

声,砍在桌上,深入木□。

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甚么恶梦,大叫:“妈婀,妈啊,小老鼠来咬我

啊。”两条泥腿□地伸出,左腿搁在陆无双臂弯□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肩头的“肩

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大穴,他两条泥腿摔将下来,无巧不巧,恰好撞正这两处穴道。陆

无双登时动弹不得,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他搁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极,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能说话,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脚拿开。”只

听他打呼声愈加响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恼恨之下,张口将唾沫向他吐去。杨过翻了个身,

右脚尖漫不经意的掠了过来,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轻轻一碰。陆无双立时全身酸麻,连嘴

也张不开了,鼻中只闻到他脚上臭气阵阵冲来。

就这么搁了一盏茶时分,陆无双气得几欲晕去,心中赌咒发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

定要在这傻蛋身上斩他十七八刀。”再过一阵,杨过心想也作弄她得够了,放开双足,转过

身来,虽在黑暗之中,她脸上的气恼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发怒,似乎越是与小龙

女相似,杨过痴痴的瞧着,那□舍得闭眼?其实陆无双相貌和小龙女全不相似,只是天下女

子生气的模样总是大同小异,杨过念师情切,百无聊赖之中,瞧瞧陆无双的嗔态怒色,自觉

是依稀瞧到了小龙女,那也是画饼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过了一会,月光西斜,从大门中照射进来。陆无双见杨过双眼睁开,笑眯眯的瞧着自

己,心中一凛:“莫非这傻蛋乔呆扮痴?他点我穴道,并非无意碰巧撞中?”想到此处,不

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时,忽见杨过斜眼望着地下,她歪过眼珠,顺着他眼光看去,只

见地下并排列着三条黑影,原来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凝神再看,三条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

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对头找上了门来,偏生给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连遭怪

异,心中虽然起疑,却总难信如此肮脏猥琐的一个牧童竟会有一身高明武功。

杨过闭上了眼大声打鼾。只听门口一人叫道:“小贱人,快出来,你站着不动,就想道

爷饶了你么?”杨过心道:“原来又是个牛鼻子。”又听另一人道:“我们也不要你的性

命,只要削你两只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门外等着,爽爽快快的出来动手

罢。”说着向外跃出。三人围成半圆,站在门外。

杨过伸个懒腰,慢慢坐起,说道:“外面叫甚么啊,陆姑娘,你在那□?咦,你干么站

着不动?”在她背上推了几下。陆无双但觉一股强劲力道传到,全身一震,三处被封的穴道

便即解开,当下也不及细想,俯身拾起单刀,跃出大门,只见三个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话,翻腕向左边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条铁鞭,看准尖刀砸将下来。

他铁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强,砸得又准,当的一声,陆无双单刀脱手。杨过横卧桌上,

见陆无双向旁跳开,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长剑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

施展古墓派武功,夺过道人手中长剑,顺手斫落,噗的一声,道人肩头中剑。他大声咒骂,

跃开去撕道袍裹伤。

陆无双舞剑与使鞭的汉子斗在一起。另一个矮小汉子手持花枪,东一枪西一枪的攒刺,

不敢过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汉武艺不弱,斗了十余合,陆无双渐感不支。那人出手与步履之

间均有气度,似乎颇为自顾身分,陆无双数次失手,他竟并不过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伤口,空手过来,指着陆无双骂道:“古墓派的小贱人,下手这般狠毒!”

挺臂舞拳,向她急冲过去。白光闪动,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剑,可是那矮汉的花枪却也刺到

了陆无双背心,使鞭猛汉的铁鞭戳向她肩头。杨过暗叫:“不好!”双手握着的两枚石子同

时掷出,一枚□开花枪,另一枚打中了猛汉右腕。

不料那猛汉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铁鞭固然无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闪电,□地穿出,噗

的一声,击正陆无双胸口。杨过大惊,他究竟年轻识浅,看不透这猛汉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

得,急忙抢出,一把抓住他后领运劲甩出。那猛汉腾空而起,跌出丈许之外。那道人与矮汉

子见杨过如此厉害,忙扶起猛汉,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过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脸如金纸,呼吸甚是微弱,受伤实是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背

脊,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啦、格啦两声轻响,却是骨骼互撞之声,原来她两根肋骨被那

猛汉一掌击断了。她本已昏晕过去,两根断骨一动,一阵剧痛,便即醒转,低低呻吟。杨过

道:“怎么啦?很痛么?”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咬牙骂道:“问甚么?自然很痛。抱我

进屋去。”杨过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动。陆无双断骨相撞,又是一阵难当剧痛,骂道:

“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个家伙呢?”杨过出手之时,她已被击晕,是以

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杨过笑了笑,道:“他们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陆无双心中略宽,骂道:

“你笑甚么?死傻蛋,见我越痛就越开心,是不是?”杨过每听她骂一句,就想起小龙女当

日叱骂自己的情景来。他在活死人墓中与小龙女相处这几年,实是他一生中最欢悦的日子,

小龙女纵然斥责,他因知师父真心相待,仍是内心感到温暖。此时找寻师父不到,恰好碰到

另一个白衣少女,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却。实则小龙女秉性冷漠,纵对杨过责备,也不过

不动声色的淡淡数说几句,那会如陆无双这般乱骂?但在杨过此时心境,总是有一个年轻女

子斥骂自己,远比无人斥骂为佳,对她的恶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陆无双

横卧下去时断骨又格格作声,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

了,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

杨过道:“我给你接上断骨好么?”陆无双骂道:“臭傻蛋,你会接甚么骨?”杨过

道:“我家□的癞皮狗跟隔壁的大黄狗打架,给咬断了腿,我就给它接过骨。还有,王家伯

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也是我给接好的。”陆无双大怒,却又不敢高声呼喝,低沉着嗓子

道:“你骂我癞皮狗,又骂我母猪。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猪。”杨过笑道:“就算是

猪,我也是公猪啊。再说,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会癞皮。”陆无双虽然伶牙利齿,但

每说一句,胸口就一下牵痛,满心要跟他斗口,却是力所不逮,只得闭眼忍痛,不理他的唠

叨。杨过道:“那癞皮狗的骨头经我一接,过不了几天就好啦,跟别的狗打起架来,就和没

断过骨头一样。”

陆无双心想:“说不定这傻蛋真会接骨。何况若是无人医治,我准没命。可是他跟我接

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么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归于尽。若是治好

了,我也决不容这见过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惨祸,忍辱挣命,心境本已大异常

人,跟随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学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却是满肚子的恶毒心思,低

声道:“好罢!你若骗我,哼哼,小傻蛋,我决不让你好好的死。”

杨过心道:“此时不加刁难,以后只怕再没机缘了。”于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

猪撞断了肋骨,他闺女向我千求万求,连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我才去给接骨……”陆无

双连声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阵剧痛。杨过笑

道:“你不肯叫,那也罢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儿歇着。”说着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陆无双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这□了。”只得忍气道:“你要怎地?”杨过

道:“本来嘛,你也得叫我一百声好哥哥,但你一路上骂得我苦了,须得叫一千声才成。”

陆无双心下计议:“一切且答应他,待我伤愈,再慢慢整治他不迟。”于是说道:“我就叫

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杨过道:“好罢,还有九百九十七声,

那就记在帐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来,伸手去解她衣衫。

陆无双不由自主的一缩,惊道:“走开!你干甚么?”杨过退了一步,道:“隔着衣服

接断骨我可不会,那些癞皮狗、老母猪都是不穿衣服的。”陆无双也觉好笑,可是若要任他

解衣,终觉害羞,过了良久,才低头道:“好罢,我闹不过你。”杨过道:“你不爱治就不

治,我又不希罕……”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这小贱人定然在此方圆二十里之内,咱们赶紧搜

寻……”陆无双一听到这声音,只吓得面无人色,当下顾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杨过的

嘴巴,原来外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

杨过听了她声音,也是大吃一惊。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道:“那叫化子肩头所插的那把

弯刀,明明是师妹的银弧刀,就可惜没能起出来认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师徒俩从活死人墓中死□逃生,回到赤霞庄来,发见陆无双竟已逃走,这也罢了,不

料她还把一本“五毒秘传”偷了去。李莫愁横行江湖,武林人士尽皆忌惮,主要还不因她武

功,而在她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的剧毒。“五毒秘传”中载得有神掌与银针上毒药及解药的

药性、制法,倘若流传了出去,赤练仙子便似赤练蛇给人拔去了毒牙。秘传中所载她早熟烂

于胸,自不须带在身边,在赤霞庄中又藏得机密万分,那知陆无双平日万事都留上了心,得

知师父收藏的所在,既然决意私逃,便连这本书也偷了去。

李莫愁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带了洪凌波连日连夜的追赶,但陆无双逃出已久,所走的

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师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几次,始终不见她的踪影。这一晚事

有凑巧,师徒俩行至潼关附近,听得丐帮弟子传言,召只西路帮众聚会。李莫愁心想丐帮徒

众遍于天下,耳目灵通,当会有人见到陆无双,于是师徒俩赶到集会之处,想去打探消息,

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帮帮众背着飞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儿在旁卫护。李莫

愁见那人肩头插了一柄弯刀,正是陆无双的银弧刀。她闪身在旁窃听,隐约听到那些乞丐愤

然叫嚷,说给一个跛足丫头用弯刀掷中了肩头。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伤不久,陆无双必在左近,当下急步追赶,寻到了那破屋之

前。但见屋前烧了一堆火,又微微闻到血腥气,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见地下有几处血

迹,血色尚新,显是恶斗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儿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凌波点点头,

推开屋门,舞剑护身,闯了进去。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声轻响,一条

淡黄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

洪凌波对师□情谊倒甚不错,知道此次师父定要使尽诸般恶毒法儿,折磨得师□痛苦难

当,这才慢慢处死,眼见她躺在桌上,当下举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下。李

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甚么?”对陆无双道:“你见到师父也不拜了

么?”她此时虽当盛怒,仍然言语斯文,一如平素。陆无双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

不论哀求也好,挺撞也好,总是要苦受折磨。”于是淡淡的道:“你与我家累世深仇,甚么

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脸上满是哀怜之

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这么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

恶道士、一个臭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暗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跟全真教的过节却

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提心吊胆的只

怕师父追来,此刻当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傻蛋到那□去了?”她

命在顷刻,想起那个肮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股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火光闪亮,

蹄声腾腾直响。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大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了一柄单刀,左角上缚

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眼见冲来的势道极是威猛,李莫愁当即闪身在旁,但见牯牛在屋中

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牯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也是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

数丈之外。李莫愁望着牯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随即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

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桌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破屋前后找了一遍,跃上屋顶。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当即追出屋去。黑

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已穿入了前面树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见牛背上无人,看来陆无双

并非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

第九回 百计避敌

陆无双正自惶急,听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又胡说甚么?”杨过笑道:“咱们来

玩拜天地成亲。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说甚么也瞧你不

见。”陆无双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

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

此时事势紧迫,陆无双也无暇斥骂,心想:“这傻蛋的主意当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

在亦无别法。”问道:“怎么扮法啊?”杨过也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臀上连抽几鞭,驴

子发足直奔。

乡间小路狭窄,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塞住了路,两旁已无空隙。迎亲人众见驴子迎面奔

来,齐声叱喝,叫驴上乘客勒□缓行。杨过双腿一夹,却催得驴子更加快了,转眼间已冲到

迎亲的人众跟前。早有两名壮汉抢上前来,欲待拉住驴子,以免冲撞花轿。杨过皮鞭挥处,

卷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

前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将过来。

那新郎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戴金花,突然被杨过抓住,自是吓得魂不附体。杨

过举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抛,待他飞上一丈有余,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

亲的共有三十来人,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但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手中,

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料得是大盗拦路行劫,抢上前来唱个肥诺,说道:“大

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须用多少盘缠使用,大家尽可商量。”杨过向陆无双笑道:“媳妇

儿,怎么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还傻。”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

到了师父花驴上的铃子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心想:“她来得好快啊。”说道:

“铃子?甚么铃子?是卖糖的么?那好极啦,咱们买糖吃。”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都

听我的话,就放了他,要不然……”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一抛。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将

起来。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

见你们玩拜天地成亲,很是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甚么?”杨

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儿童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亲之事,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

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的大盗忽然要闹这玩意,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杨陆二人

时,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众中正没做理会处,杨

过听金铃之声渐近,跃下驴背,将新郎横放驴子鞍头,让陆无双守住了,自行到花轿跟前,

掀开轿门,拉了新娘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大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面出了甚么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

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新娘

子这时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

妇儿换上新娘的打扮。”

陆无双耳听得师父花驴的鸾铃声越来越近,向杨过横了一眼,心道:“这傻蛋不知天高

地厚,这当口还说笑话?”但听迎亲的老者连声催促:“快,快!快换新郎新娘的衣服。”

送嫁喜娘当即七手八脚的除下了新娘的凤冠霞披、锦衣红裙,替陆无双穿戴。杨过自己动

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对陆无双道:“乖媳妇儿,进花轿去罢。”陆无双叫新娘先进花

轿,自己坐在她身上,这才放下轿帷。

杨过看了看脚下的草鞋,欲待更换,铃声却已响到山角之处,叫道:“回头向东南方

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来查问,别说见到我们。”纵身跃上白马,与骑在驴背上的新郎并

肩而行。众人见新夫妇都落入了强人手中,那敢违抗,锁呐锣钹,一齐响起。

花轿转过头来,只行得十来丈,后面鸾铃声急,两匹花驴踏着小步,追了上来。陆无双

在轿中听到铃响,心想能否脱却大难,便在此一瞬之间了,一颗心怦怦急跳,倾听轿外动

静。杨过装作害羞,低头瞧着马颈,只听得洪凌波叫道:“喂,瞧见一个跛脚姑娘走过没

有?”迎亲队中的老者说道:“没……没有啊?”洪凌波再问:“有没见一个年轻女子骑了

牲口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

过不多时,李洪二人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李莫愁拂尘挥出,卷住轿帷一拉,嗤的一

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杨过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便要出手救人,那

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俊呀。”抬头向杨过道:“小子,你福气不

小。”杨过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杨过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陆姑娘?”向轿中张去,但见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

簌发抖,陆无双竟已不知去向。杨过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妇儿呢?”陆无双笑道:

“我不见啦。”但见新娘裙子一动,陆无双钻了出来,原来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师父

行事素来周密,任何处所决不轻易放过,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是以躲了起来。杨过道:

“你安安稳稳的做新娘子罢,坐花轿比骑驴子舒服。”陆无双点了点头,对新娘道:“你挤

得我好生气闷,快给我出去。”新娘无奈,只得下轿,骑在陆无双先前所乘的驴上。

新娘和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新郎见新娘肥肥白白,颇有几分珠圆玉润;新娘偷看新

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窃喜,一时倒忘了身遭大盗劫持,后果大是不妙。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

地的吉期。杨过斥道:“你噜唆甚么?”

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追了下去,

依稀见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

了蹊跷,又在前边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

不久花轿抬到,陆无双从破帷□探出头来,问道:“瞧见了甚么?”杨过道:“花轿帷

子破了,你脸上又不兜红布。扮新娘子嘛,总须得哭哭啼啼,就算心□一百个想嫁人,也得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那有你这般不怕丑的新娘子?”

陆无双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

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疲累不堪,但生怕

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夕阳在山,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

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舍一把银弯刀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

着三个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见他们每人肩

头都负着五只麻布袋,心想:“这三个五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四袋的要厉害些,看来非当真

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正行得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

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

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给杨过吓得怕了,人人均想:“原来这三个叫化跟那强盗是

一多。”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几步。

一名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低声道:

“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

“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名叫化向杨过打

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那四个四袋弟子先前给竹筷打中手腕,都以为是陆无双所

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提到杨过。

一名叫化右手一扬,杨过的坐骑受惊,前足提起。杨过假装乘坐不稳,幌了几下便摔落

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向

来锄强扶弱,济困拯危,所以跟陆无双为难,只为她伤了帮中兄弟,眼见杨过不会武功,这

般摔了他一交,均觉歉然,一名乞丐当即伸手拉了他起来,说道:“对不住,您包涵些。”

杨过喃喃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地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

每人给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帮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

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挥袖扑打身上的灰土。

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要怎地?”一名化子说道:“姑娘是

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道:“我身负重伤,还

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定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

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汉呢!”

三个化子给她这几句话一挡,果觉己方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罢!待你伤愈之

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

倘若真是有伤,今日就饶过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却登时双颊

飞红,不由得大怒,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说甚么丐帮

英雄仗义,却原来尽是无耻之徒。”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名声,脸色立变,一丐性子甚是

暴躁,抢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

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来跟我媳妇儿

罗唆?”说着抢过来拦在轿前,又道:“看三位仁兄虽然做了化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

必定升官发财,怎地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般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让开,我们只是要领教她古

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

有个规矩,决不许先行出手殴打不会武艺之人。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

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大惊,同

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得惊天动地:“哎唷,哎唷!我的妈啊!”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

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

说话。这样罢!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说,好是不

好?”

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实是老大不耐烦,但又不便对他动手。三丐中年纪最大的那人

寻思:“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出力回护。若是假新郎,又

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举止,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

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还

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话出来罢。”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

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陆无双道:“我们也不领教别的,只想见识一下你那弯刀

斩肩的功夫,这一招叫做甚么?”

陆无双也知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正自寻思脱身之计,听那化子

问起,顺口答道:“那叫『貂蝉拜月』,怎么啊?”杨过接口道:“不错,我媳妇那弯刀这

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肩头啦。”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掌缘在他

肩后轻轻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都是吃了一惊,立时跃开,均想:“这□原来假扮新郎,戏弄我

们。”那火性化子肩头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却已大感脸上无光,叫道:“好啊,

贼□乌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

杨过道:“你说向我媳妇领教,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

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转头向陆无双问道:“好媳妇儿,我的亲亲

小媳妇儿,你说我该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他定然身负绝艺,刚才他这反手一斩,乾净利落,自己就决计

办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便随口说道:“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

“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在那化子后肩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三丐更是惊

骇。杨过明明与那丐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肩后,这招掌

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

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觉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开外,却仍是稳稳站立,胸

口中拳处也不觉疼痛,倒似给人抱起来放在一丈之外一般。外另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

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斜

举,右手五指弹起,作了个弹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

塞”;随即侧身让开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迥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

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

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

却也均是凌厉狠辣的杀手。杨过跟小龙女学武,这套拳法自然也曾学过,只是觉得拳法虽然

精妙,总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当练习之时,不知不觉的在纯柔的招数中注入了阳刚

之意,变妩媚而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却又不觉疼痛,对杨过的功夫并未佩服,齐声呼啸,攻了上

来。杨过东闪西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小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

道:“天孙织绵!”杨过右手挥左,左手送右,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双手分

别又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叫:“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提铛斟酒

之状,在那火性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幌,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出去,肩头正好撞中另

一个化子的胸口。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连他衣服也碰不到,而这小子手挥目送,

要打那□就是那□,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萧”、

“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佩服已极,故意出个难题,见他正伸

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当他此时身形,按理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自恃内力高

出敌手甚多,竟尔身子前扑,双掌以垂□式削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

中大喜,同时抢功,那知为他内力所逼,都是腾腾腾的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却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能倾国

倾城,但怎能用以与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呵

呵,运起了“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高手,

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晕目眩,身子摇了几摇,扑地

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势不免头重

脚轻,再也站立不稳。杨过的笑声以强劲内力吐出,人人耳鼓连续不断的受到冲击,蓦地□

均感天旋地转。陆无双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砰之声响成一片,迎亲

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来,脸如土色,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

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放迎亲人众脱身。

众中只道这番为大盗所掳,扣押勒赎固是意料中事,多半还要大吃苦头,岂知那大盗当

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实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对杨过千恩万谢。随伴的喜娘

更是口彩连篇:“大王和压寨娘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生几位小大王!”只惹得杨过哈

哈大笑,陆无双又羞又嗔。

杨过与陆无双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饭菜,正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探

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到门口,见院子中站着两人,

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与姬清虚。二道拔出长剑,纵身扑上。杨过心想:

“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想自讨苦吃?”两个道士扑近,却是侧身掠过,奔入大堂,抢向陆无

双。就在此时,蓦地□传来叮玲、叮玲一阵铃响。

铃声突如其来,待得入耳,已在近处,两名道士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

首第一间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

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

罢!”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斗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你到屋上去守

住。”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上了屋顶。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

哎唷,我……”噗的一声,仆跌在地,再无声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一个

“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挥出,立时送了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她问店

小二:“有个跛脚姑娘,住在那□?”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

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左足将他踢开,右足□开西首第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

是申姬二道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只好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会给洪凌波瞧见,却也不用怕她。”低声道:

“媳妇儿,跟我逃命罢。”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番如再逃得性命,当真是

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两人刚转过身,东角落□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近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

“我来设法引开敌人,快想法儿逃走。”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

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这人身材不高,穿一

件宽大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只对望得一眼,猛听得铃声大振,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

驴子。”黄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追出门去。陆无双道:“快走!”杨过心想:“李

莫愁轻功迅捷无比,立时便能追上此人,转眼又即回来。我背了陆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

脱身。”灵机一动,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申志凡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上惊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时片刻也延挨不得,杨过不

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连挥,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

来。杨过掩上房门,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胡说甚么?”杨

过道:“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申志凡的道袍脱下穿上,又除了他

的道冠,戴在自己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

纽,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申志凡不

能转动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

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

之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不禁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

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掌。

杨过只消头一低,立时就轻易避过,但一时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拍的一下,这一

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陆无双万万想不到这掌竟会打中,还着实不轻,也是一呆,心下歉

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

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

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低呼一

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几根手指的皮清

玄。原来他一直便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进房,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

没留意。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

就在此时,花驴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花驴已被李莫愁夺回,那青衫客骑驴奔

出时铃声杂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铃声却疾徐有致。他一转念间,将皮清玄

一把提起,顺手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

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给塞入,不免满头满脸

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

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罢!”说话之间,又将

申志凡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肮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

辣,只得上炕,面向□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着一只茶杯,

低头喝茶,左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

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仔细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

怕是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

陆无双并头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味,不禁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

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罢,又老是疯疯

颠颠的。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

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觉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颠倒难以自已,过了

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

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会知

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接骨时

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香甜,不由得心

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却见她双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也感到断骨处的痛楚。杨过见到这般

模样,登时想起小龙女来,跟着记起她要自己立过的誓:“我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

个,若是变心,不用姑姑杀我,我立刻就杀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当即拍拍两下,重重

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跃下炕。

这一来陆无双也给惊醒了,睁眼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正自羞愧难当,含含

糊糊的道:“没甚么,蚊子咬我的脸。”陆无双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

了头,轻轻的道:“傻蛋,傻蛋!”话声中竟是大有温柔缠绵之意。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道:“傻蛋,你怎么会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杨过道:

“我晚上做梦,那许多美女西施啦、貂婵啦,每个人都来教我一招,我就会了。”陆无双呸

了一声,料知再问他也不肯说,正想转过话头说别的事,忽听得李莫愁花驴的铃声响起,向

西北方而去,却又是回头往来路搜寻,料来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落入陆无双手中,迟一

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险,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搁,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不得,否则咱们盗

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

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

口一句话,她就生气。”只是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

我早就去了。”陆无双怒道:“你去罢,去罢!傻蛋,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自个儿死了的

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

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墨笔砚台,回进房来,将墨

在水盆中化开了,双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见杨过从炕

□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立时醒

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面容未变,若给师父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

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

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下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钦佩之

意,丝毫不形于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浑不将他瞧在眼□。

杨过去市上想雇一辆大车,但那市镇太小,无车可雇,只得买了两匹劣马。这日陆无双

伤势已轻了些,两人各自骑了一匹,慢慢向东南行去。

行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

对陆无双有轻薄之意,轻薄她也没甚么,但如此对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帐王八蛋,

正在深深自责,陆无双忽道:“傻蛋,怎么不跟我说话?”杨过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

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

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若是跟你师父说起,岂不是糟了?”陆无双抿嘴一笑,道:

“那三个臭道人先前骑马经过,早赶到咱们头□去啦,师父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

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

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么”那几个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一匹马突然纵声长嘶。

陆无双回过头来,只见道路转角处两个老丐并肩走来。

杨过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虚,心下了然:“原来

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说我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拱手说道:“两位叫化大爷,你

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化子声似洪钟,说

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过我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

的,跟我们到执法长老跟前评理去罢。”杨过心想:“这两个老叫化背负八只布袋,只怕武

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帮中的八袋老丐,眼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

连败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这中间定然另有古怪。

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金铃响起,玎玲,玎玲,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

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又撞到这两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

怎么能脱得师父的毒手?唉,当真运气太壤,魔劫重重,偏有这么多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尽

是找上了我,缠个没了没完。”

片刻之间,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这李莫愁我是打不过的,只有赶快向前夺路逃

走。”说道:“两位不肯化缘,也不打紧,就请让路罢。”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

见他脚下虚浮,似乎丝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杨过右掌劈出,与两人手掌相撞,三只

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这两名八袋老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

少逄敌手,要论武功底子,实是远胜杨过,只是论到招数的奇巧奥妙,却又不及。杨过借力

打力,将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闯过,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

姑娘过去没有?”两个老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

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

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这二人似乎曾在那□见过。”又见西人相对而立,剑拔

弩张的便要动武,心想在旁瞧个热闹再说。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

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问讯,嘶哑着嗓子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以道

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给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

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说罢又是深深一躬。洪凌波见他脸上凹凹凸

凸,又黑又丑,但神态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

剑,眼望师父,见她点头示可,便倒转剑柄,递了过去。杨过躬身谢了,接过长剑,剑尖指

地,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与援手。”洪凌波皱眉哼了一声,

却不答话。

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向陆无双道:“师弟,你站在一旁瞧着,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

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

全真教跟丐帮素来交好,怎地两派门人却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老丐喝骂出来,揭破了

陆无双的秘密,挺剑抢上,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却大为担忧:

“傻蛋不知我师父曾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余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过她的眼

去?天下道教派别多着,正乙、大道、太一,甚么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两个老丐听他说道“全真教门下”五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派门

人?你和那……”

杨过那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传剑法。两个

老丐辈份甚高,决不愿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得奇快,不得不同时举棒招架。

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铁棒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两个老丐万料不到他剑

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

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手腕抖处,剑招却分而为二。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

“一剑化三清”剑术,每一招均可化为三招,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老丐就倒退三步,这一

十八剑刺过,两个老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经的武功专用以

克制全真派,杨过未练玉女心经,先练全真武功,只是练得并不精纯,“一剑化三清”是化

不来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样。

李莫愁见小道士剑法精奇,不禁暗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名头这等响亮,果然是人才

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定要落在这小道人身

上。”她若跟杨过动手,数招之间便能知他的全真剑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实是古墓派功夫,

但外表看来,却是真伪难辨。杨过从赵志敬处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诀,此后曾加修习,因此

他的全真派武功却也不是全盘冒充。洪凌波与陆无双自然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手下稍缓,让两个老叫化一开口说话,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

刺过,长剑急抖,却已抢到了二丐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丐急忙转身招架,杨过

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幌身闪到二丐背后,两丐急忙转身,杨过又已抢到他们背后。他

自知若凭真实功夫,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回旋急转,一味施展轻

功绕着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个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

之用。杨过此时步代虽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运气,使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古墓

派轻功乃天下之最,他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随不上,但见他急奔如电,白光闪

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丐身子急转,抡棒防卫

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凭老天爷的慈悲了。

如此急转了数十圈,二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倒。李莫愁笑道:

“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们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

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

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丐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迈了一步,足刚着地,背后剑招便

到,大惊之下,只得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两人跑得如何迅捷,剑

招始终是在他两人背后幌动。二丐脚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丐心知杨过并

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

毫停留。三人都是发力狂奔,片刻间已奔出两里有余,将李莫愁等远远抛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抢在二丐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

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

棒上向左推挤,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二丐惊觉不妙,急忙运劲□夺。杨过功力不

及对方,那肯与他们硬拚,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

得撒棒后跃,脸上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说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

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二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

害,听了杨过之言,心中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么相欺?小道也是

给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双手捧起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

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老丐恍然而悟,

说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

道:“不错,不错。用银弧飞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个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

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甚

么?”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

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

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罢休。”

那老丐给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甚么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

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着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老丐却甚为持重,心想我二人连眼前这

个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

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说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

“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会有期。”打个问讯,回头便走。

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可没听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

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乌!”另丐问道:“甚么?”那丐

道:“他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

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陆无双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马上,不住向这边张望,

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马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

撇下我啦。”

杨过一笑,双手横捧长剑,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借剑。”洪

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见这小道士武艺了得,心想留下

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一听“且慢”二字,已知不妙,当下将长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撒

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

能用兵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往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

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他对全真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

处机虽相待不错,但与之共处时刻甚暂,临别时又给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固也明白他并无

恶意,心下却总不愤,至于郝大通、赵志敬等,那更是想起来就咬牙切齿。他在古墓中学练

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勉强也说得上。但照他的年纪,只

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见他武功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实

已抬举了他。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子,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杀

死孙婆婆的郝大通矮着一辈,便抬出王重阳来。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七个

弟子,武林中众所周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我面前胆敢捣鬼。”转

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又怎敢口称『王重阳』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

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当日扮了乡童,跟

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左古墓中又和她们师徒数度交手,别给她们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

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

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

你要问甚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带的那本书在那

□?”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在那□?”杨过道:“适才

我和这个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姑娘和三个化子动手。一个化子给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

两个化子过来,那姑娘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

“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微现焦急之色。

杨过见谎言见效,更加夸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掏出一本甚么书来,那姑娘

不肯给,却让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

说八道损我,瞧我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

不叫人生气?那姑娘给几个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

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声势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

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但她急欲查知陆

无双的行纵,不想多惹事端,于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蒙古兵将拥着一个官员

疾驰而过。那蒙古官员身穿锦袍,腰悬弓箭,骑术甚精,脸容虽瞧不清楚,纵马大跑时的神

态却颇为剽捍。

李莫愁待马队过后,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

就剧跳一下,知道这一拂若非拂去尘土,而是落在自己头上,势不免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罢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

啦。小道路见不平,意欲拦阻,那两个老叫化就留下来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

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

你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样,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这时已三十来岁,但内功深

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二十许人。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

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好好叫你

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稍稍教训你一下。”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后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

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的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跟你祖师婆婆是同

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你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

愁浅浅一笑,对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成,不成,我……”他话

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手中拿着的只是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

内。她愕然之间,随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

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当即断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的年轻姑娘们动手的,但你既然

定要逼我过招,这样罢,我空手接你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

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他知当此情势,不动手是

不成的了,但若当真比拚,自然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派前辈模样,再以言

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自己反正是斗她不过,用不用兵刃也是一

样,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数厉害之极的拂尘。

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

前辈,后辈领教啦。”

杨过道:“不敢……”突然间只见黄影幌动,身前身后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

“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数十

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各处大穴。她适才见杨过与两丐交手,剑法精妙,确非庸手,定要在

三招之内伤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

这三下招数是她自创,连小龙女也没见过。杨过突然见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

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只有武功远胜于李莫愁

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扑击,才能逼得她回过拂尘自救。杨过自然无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

一个□斗,头下脚上,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无数穴

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倒立着飞腿踢出。

李莫愁眼见明明已点中他多处穴道,他居然仍能还击,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

至”。这一招点的是他周身诸处偏门穴道。杨过以头撑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弯

“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所不为”立即使出。

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等人身诸般柔软之处,是以叫作“无所

不为”,阴狠毒辣,可说已有些无赖意味。当她练此毒招之时,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

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人,这一来,攻眼睛的

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

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功效。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

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料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

不可思议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已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

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当年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些送了他的性命。盖

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诸处之力,均不及

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杨过内力

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牙齿一咬住拂尘,竟夺下她用以扬威十余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惊叫,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

拍,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

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下,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

时洪凌波也已认出了陆无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先前陆无双一直不敢与李莫愁、

洪凌波正面相对,此时杨过与李莫愁激斗,她凝神观看,忘了侧脸避开洪凌波的眼光。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驴,同时左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乘

驴子的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花驴打

了个脑浆迸裂,大叫:“媳妇儿,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背,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

双立即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杨过适才的

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

尘丝,反手抓住一拉,杨过拿捏不住,又给她夺回。

洪凌波胯下的驴子脑袋中了玉蜂针,突然发狂,猛向李莫愁冲去,张嘴大咬。李莫愁喝

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斗倔性儿。”用力勒□,拉得驴子满口是血。

猛地□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跃起身来,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

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

住啦!”杨过跃下马背,俯耳在地下倾听,并无蹄声追来,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罢。”

当下两人并辔而行。

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给你夺啦?”杨过道:“我跟她

胡混乱搞,她心□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东西,又还了给

她。”陆无双道:“哼,她为甚么心□一乐,瞧你长得俊么?”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

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快大一阵、慢一阵的行到黄昏。杨

过道:“媳妇儿,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着伤口疼痛,再跑一晚。”陆无双道:“你再胡

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得一晚准得拖

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咱们换马去罢。”两人催马上

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系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

“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

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窗下,向内张望,见一个蒙古官员背窗而坐。

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

走动。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正是日间所见的那锦袍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

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那官员听到背后风声,□地抢上一步,

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犹似两把鹰爪,猛插过来,竟是招数凌厉的“大力鹰爪功”。

杨过微感诧异,不意这个蒙古官员手下倒也有几分功夫,当下侧身从他双手间闪过。那官员

连抓数下,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开。

那官员少时曾得鹰爪门的名师传授,自负武功了得,但与杨过交手数招,竟是全然无法

施展手脚。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内

力直透双臂,喝道:“坐下!”那官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

急欲喷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慢慢站

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是谁?来干么?”这两句汉话倒是说得字

正腔圆。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甚么名字?做的是甚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

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

卸,毫不费力的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

员一怔,道:“甚么受了伤?”左手摸摸右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样

部位也是一般的隐痛,这处所先前没去碰动,并无异感,手指按到,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

直疼到骨□。那官员大惊,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时,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

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对方刚才在他肩头按落之时,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计了他,不禁又

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么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

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吓,神色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微笑

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伸延一寸,约莫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虽想求他解救,却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拚个同归

于尽。”纵身扑上。杨过闪身避开。双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针,待他又再举手抓来,双手伸

出,将两枚玉蜂针分别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员只感掌心中一痛,当即停步,举掌见到掌心

中的细针,随即只觉两掌麻木,大骇之下,再也不敢倔强,过了半晌,说道:“算我输

了!”

杨过哈哈大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官员道:“下官耶律晋,请问英雄高姓大

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在蒙古做甚么官?”耶律晋说了。原来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

楚材的儿子。耶律楚材辅助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平定四方,功勋卓着,是以耶律晋年纪不大,

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杨过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甚么官职,只是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耶律晋道:

“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当真胡涂万分。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

笑,道:“也没甚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晋大惊,急叫:“杨英

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踪全无。耶律晋惊疑不定:“此人□忽而来,□忽而去,我

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细针,肩头和掌心渐感麻□难当。

正心烦意乱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又多了一个少女,正是陆无双。耶律晋

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她磕头罢!”陆无双

喝道:“你说甚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若是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不知怎

的,只觉受她打上一掌、骂得几句,实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竟不躲开,拍的一响,面

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晋不知二人平时闹着玩惯了的,只道陆无双的武功比杨过还要高强,呆呆的望着二

人,不敢作声,杨过抚了抚被打过的面颊,对耶律晋笑道:“你中了我神针之毒,但一时三

刻死不了。只要乖乖听话,我自会给你治好。”耶律晋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

汉,只可惜从来没见过真正有本领之人,今日得能结识高贤,实慰平生之望。杨英雄纵然不

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这几句话既自高身分,又将对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杨过从来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学问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

道的,谄谀之中越是不露痕迹。蒙古的官员本来粗野诚□,但进入中原后,渐渐也沾染了中

国官场的习气。杨过给他几句上乘马屁一拍,心中大喜,翘起拇指赞道:“瞧你不出,倒是

个挺有骨气的汉子。来,我立刻给你治了。”当下用吸铁石将他肩头的两枚玉蜂针吸了出

来,再给他在肩头和掌心敷上解药。

陆无双从未见过玉蜂针,这时见那两口针细如头发,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来,心想:

“一阵风就能把这针吹得不知去向,却如何能作为暗器?”对杨过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

分,口中却道:“使这般阴损暗器,没点男子气概,也不怕旁人笑话。”

杨过笑了笑,却不理会,向耶律晋道:“我们两个,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从。”耶律

晋一惊,忙道:“杨英雄说笑话了,有何嘱咐,请说便是。”杨过道:“我不说笑话,当真

是要做大人的侍从。”耶律晋心想:“原来这二人想做官,图个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时大

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道:“嗯,学了一身武艺,卖与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杨过笑

道:“这个你又想错了。我们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对头,一路在后追赶。咱俩打她不过,想装

成你的侍从,暂时躲她一躲。”耶律晋好生失望,一张板了起来的脸重又放松,陪笑道:

“想两位这等武功,区区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们人多势众,下官招集兵勇,将他们拿来

听凭处置便是。”杨过道:“连我也打她不过,大人那就不必费事啦。快吩咐侍从,给我们

拿衣服更换。”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耶律晋连声称是,命侍从取来衣

服。杨陆二人到另室去更换了。陆无双取过镜子一照,镜中人貂衣锦袍,明眸皓齿,居然是

个美貌的少年蒙古军官,自觉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杨过与陆无双各乘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耶律晋仍是骑马,未到午

时,但听得鸾铃之声隐隐响起,由远而近,从一行人身边掠了过去。陆无双大喜,心道:

“在这轿中舒舒服服的养伤,真是再好不过。傻蛋想出来的傻法儿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

么让他们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两日,不再听得鸶铃声响,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头寻找。向陆无双

寻仇的道人、丐帮等人,也没发觉她的纵迹。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龙驹寨,那是秦汴之间的交通要地,市肆颇为繁盛。用过晚饭

后,耶律晋踱到杨过室中,向他请教武学,高帽一顶顶的送来,将杨过奉承得通体舒泰。杨

过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耶律晋正自聚精会神的倾听,一名侍从匆匆进来,说道:“启禀大

人,京□老大人送家书到。”耶律晋喜道:“好,我就来。”正要站起身向杨过告罪,转念

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见信使,以示我对他丝毫无见外之意,那么他教我武功时也必尽

心。”于是向侍从道:“叫他到这□见我。”

那侍从脸上有异样之色,道:“那……那……”耶律晋将手一挥,道:“不碍事,你带

他进来。”那侍从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晋脸一沉道:“有这门子罗唆,快

去……”话未说完,突然门帷掀处,一人笑着进来,说道:“晋儿,你料不到是我罢。”

耶律晋一见,又惊又喜,急忙抢上□倒。叫道:“爹爹,怎么你老人家……”那人笑

道:“是啊!是我自己来啦。”那人正是耶律晋的父亲,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当时蒙古

官制称为中书令。

杨过听耶律晋叫那人为父亲,不知此人威行数万里,乃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

有权势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见他年纪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严之中带着三分慈和,心

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刚在椅上坐定,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上前向耶律晋见礼,称他“大哥”。这两人

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岁,女的年纪与杨过相仿。耶律晋喜道:“二弟,三妹,你们也

都来啦。”向父亲道:“爹爹,你出京来,孩儿一点也不知道。”耶律楚材点头道:“是

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亲来主持,实是放心不下。”他向杨过等众侍从望了一眼,示意要

他们退下。

耶律晋好生为难,本该挥手屏退侍从,但杨过却是个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脸现犹豫之

色。杨过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见杨过举止有异,自己进来时,

众侍从拜伏行礼,只这一人挺身直立,此时翩然而出,更有独来独往、傲视公侯之概,不禁

心中一动,问耶律晋道:“此人是谁?”

耶律晋是开府建节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说杨过的来历,未免太过丢脸,当下含

糊答道:“是孩儿在道上结识的一个朋友。爹爹亲自南下,不知为了何事?”耶律楚材叹了

口气,脸现忧色,缓缓说明情由。

原来蒙古国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后,第三子窝阔台继位。窝阔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

儿子贵由继位。贵由胡涂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时是贵由的皇后垂□听政。

皇后信任群小,排挤先朝的大将大臣,朝政甚是混乱。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开国

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对之处,时时忠言直谏。皇后见他对自己谕旨常加阻挠,自然甚是恼

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说的又都是正理,轻易动摇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

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说道河南地方不靖,须派大臣宣抚,自己请旨前

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气,当即准奏。于是耶律楚材带

了次子耶律齐、三女耶律燕,迳来河南,此行名为宣抚,实为避祸。

杨过回到居室,跟陆无双胡言乱语的说笑,陆无双偏过了头不加理睬。杨过逗了她几次

全无回答,当即盘膝而坐,用起功来。

陆无双却感没趣了,见他垂首闭目,过了半天仍是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当

儿用起功来啦?”杨过不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

要伸手去呵他□,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

息,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在那边两间屋子

之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是在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

“师父”两字,背上登时出了一片冷汗,跟着他走到窗口。杨过指向西边,陆无双抬起头

来,果见两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黝黝的伏着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若非凝

神观看,还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觉的?”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

的还是杏黄道袍,决不改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长身而起,在屋顶飞奔过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开

窗格,执刀跃进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罢。”却是女子声音。

杨过心中一动:“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晋之上,老头儿只怕性命难保。”陆

无双叫道:“快去瞧!”两人奔将过去,伏在窗外向内张去。

只见耶律晋提着一张板凳,前支后格,正与那黑衣女子相斗。那女子年纪甚轻,但刀法

狠辣,手中柳叶刀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凳脚砍去。耶律晋眼见不支,叫

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少女忽地飞起一腿,耶律晋猝不及

防,正中腰间,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朝耶律楚材头顶劈落。

杨过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说,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

去,只听得耶律楚材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脸上劈落,左手

以空手夺白刃手法去抢她刀子。这两下配合得颇为巧妙,那少女侧头避开来掌,手腕已被耶

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单刀才没给夺去。杨过见这两个少女都是

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称奇。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拆解了七八招。

这时门外拥进来十余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晋道:“慢着!三小姐不用

你们帮手。”

杨过低声向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姑娘的武功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

一掌。杨过一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人打架的好。”陆无双道:“那么你跟我说真个

的,到底是我强,还是她们强?”杨过低声道:“一个对一个,这两个姑娘都不如你。你一

个打她们两个呢,单论武功你就要输。只不过她们的打法也太老实,远不及你诡计多端、阴

险毒辣,因此毕竟还是你赢。”陆无双心下喜欢,低声道:“甚么『诡计多端、阴险毒辣』

的,可有多难听!说到诡计多端,世上没人及得上咱们的傻蛋傻大爷。”杨过微笑道:“那

你岂不成了傻大娘?”陆无双轻轻啐了一口。

只见两女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没有兵刃,数次要夺对方的柳叶刀没能夺下,反给逼得

东躲西闪,无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我来试试。”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

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

杨过只瞧了耶律齐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惊诧。只见他左手插在腰□,始终不动,右手

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随手应付那少女的单刀,招数固然精妙,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

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却又颇有不同。”

陆无双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强得多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第十回 少年英侠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

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

没这般容易。”耶律齐道:“是这样。”说着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

斜,却将她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侧后方斜角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

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记着:

“千万别举刀反砍。”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砍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

时举刀反砍。耶律齐道:“是这样!”人人以为他定是要伸手夺刀,那知他右手也缩了回

来,与左手相拱,双手笼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

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脸色沮丧,呆立不动。

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明明放□一条生路。□还不出去,更待何时?”

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她也没了兵刃,你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

掌中腿。”耶律燕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我们一再饶你,你始终苦苦相逼,难道到了

今日还不死心么?”

完颜萍不答,垂头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与我分个胜负,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

罢!”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刀子还我。”耶律燕一怔,

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地你又要讨还刀器?”说道:

“好罢!”从哥哥手□接过柳叶刀抛给了她。一名守卫倒转手中单刀递过,说道:“三小

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我空手打不过她,咱们就比

刀。”接刀虚劈两下,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

我爹爹妈妈,今生我是不能找你报仇的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罢!”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

往脖子中抹去。

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

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抢上两步,右手长出,又伸两指将她柳叶刀夺了

过来,随手点了她臂上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横刀自刎、双指夺刀,

都只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齐之手。

其时室内众人齐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无人在意,陆无双在他身旁却听得清楚,

低声问道:“你叫甚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他见完颜萍眼

波中流露出一股凄恻伤痛、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一模一样。他斗然

间见到,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已行刺过我三次。我身为大蒙古国宰相,灭了你大

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却又是为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头,道:“我不

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大辽国是给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

氏的子孙,被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

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想到只为了几家

人争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尽成废墟,万里之间□积为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茫然无语,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的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

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

要答应以后不再寻仇,你这就去罢!”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

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的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

犹豫,终于接过,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

颜家与你耶律家仇深似海,凭你如何慷慨高义,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不弱,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若有失

闪,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语相迫,教她只能来找我。”朗声说道:“完颜姑娘,你为父

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该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

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后与姑娘遇到,可就十分

为难了。”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远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

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

子好没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功高

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甚么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师指点,并非我自己真有甚么过人之处。

你所学的铁掌功夫,本来也是掌世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师父所学未精,你练

的时日又浅,难以克敌致胜,原是理所当然。年纪轻轻,只要苦心去另寻明师,难道就找不

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暗暗点头。

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无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

往往便要伤人。这样罢,等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

就戮,决无怨言。”他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得高人指点,也是难以胜得过自

己单手;料想一个人欲图自尽,只是一时忿激,只要她去寻师学艺,心有专注,过得若干时

日,自不会再生自杀的念头。

完颜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难道两只手当真便胜不了你单手?”提刀

在空中虚劈一下,沉着声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齐接口道:“快马一鞭!”完颜

萍向众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脸上掩不住流露出凄凉之色。

众侍卫见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拦阻,纷纷向耶律楚材道惊请安,退出房去。耶律

晋见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但杨过始终并不现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

又放了她走?”耶律齐道:“甚么?”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该放她

啊。”耶律齐正色道:“别胡说!”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

杨过在窗外听耶律燕说到“要她做我嫂子”几字,心中突然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酸意,

见完颜萍上高向东南方而去,当下向陆无双道:“我瞧瞧去。”陆无双道:“瞧甚么?”杨

过不答,展开轻功追了出去。

完颜萍武功并不甚强,轻功却甚高明,杨过提气直追,直到龙驹寨镇外,才见到她的后

影。只见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门进房。杨过跟着跃进,躲在墙边。过了半晌,西厢房

中传出灯火,随即听到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中直有千般怨愁,万种悲苦。

杨过在窗外听着,怔怔的竟是痴了,触动心事,不知不觉的也长叹一声。完颜萍听得窗

外有人叹息,大吃一惊,急忙吹熄灯火,退在墙壁之旁,低声喝问:“是谁?”杨过道:

“跟你一般,也是伤心之人。”完颜萍更是一怔,听他语气中似乎并无恶意,又问:“你到

底是谁?”杨过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几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杀,可不是

将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轻了?更将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轻了?”

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完颜萍点亮烛火,道:“阁下请进。”杨过在门外双手一拱,

走进房去。完颜萍见他身穿蒙古军官装束,年纪甚轻,微感惊讶,说道:“阁下指教得是,

请问高姓大名。”

杨过不答,双手笼在袖筒之中,说道:“耶律齐大言不惭,自以为只用右手就算本领了

得,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难?”完颜萍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未

摸清对方的底细,不便反驳。杨过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齐双手齐用。现下

我先和你试试,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脚,跟你过几招如何?”完颜萍大奇,心道:“难道你

有妖法,一口气便能将我吹倒了?”杨过见她迟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

了,死而无怨。”完颜萍道:“好罢,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杨过摇头道:“不,

我不用手脚而夺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颜萍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微微有气,道:“阁下如此了得,真是闻所未闻。”

说着袖出单刀,往他肩头劈去。她见杨过双手笼袖,浑若无事,只怕伤了他,这一刀的准头

略略偏了些。杨过瞧得明白,动也不动,说道:“不用相让,要真砍!”柳叶刀从他肩旁直

劈而下,与他身子相离只有寸许。完颜萍见他毫不理会,好生佩服他的胆量,又想:“难道

这是个浑人?”柳叶刀一斜,横削过去,这次却不容情。杨过斗地矮身,刀锋从他头顶掠

过,相差仍然只有寸许。

完颜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杨过顺着刀势避过,道:“你刀中还可再夹掌法。”完颜

萍道:“好!”横刀砍出,左掌跟着劈去。杨过侧身闪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颜萍将

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掌中夹刀,愈出愈快。杨过道:“你掌法凌厉,好过刀法。耶律齐说这

是铁掌功夫,是不是?”完颜萍点点头,出手更是狠辣。杨过双手始终笼在袖中,在掌影刀

锋间飘舞来去。完颜萍单刀铁掌,连他衣服也碰不到半点。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杨过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他已

甚是佩服,但说要在三招之内夺去自己兵刃,却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

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使一招“云横秦岭”,向他头颈削去。杨过一低头,从刀底

下钻了过去,侧过头来,额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弯“曲池穴”。完颜萍手臂酸软,手指无

力。杨过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便将刀子夺过,跟着头一侧,刀柄在她胁下,已

点中了穴道。

杨过抬头松齿,向上甩去,柳叶刀飞了上去,他将刀抛开,为的是要清清楚楚说话,当

下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落将下来,杨过张口咬住,笑嘻嘻的瞧

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秋波流转,娇媚动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只是此事太过大胆荒

唐,咬住刀背,一张脸胀得通红。完颜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见他神色怪异,心中微感惊奇,

自觉全身酸麻,双腿软软的似欲摔倒。杨过踏上一步,距她已不过尺许,正想抛去刀子,把

嘴唇凑到她眼皮上去亲一个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齐以礼相待,难道我就不如

他了?哼,我偏要处处都胜过他。”于是低下头来,下颚一摆,将刀柄在她腰间一撞,解开

她的穴道,将刀柄递了过去。

完颜萍不接刀子,双膝跪地,说道:“求师父指点,小女子得报父母深仇,永感大

德。”杨过大为狼狈,急忙扶起,伸手从口中取下单刀,说道:“我怎能做你师父?不过我

能教你一个杀死那耶律齐的法门。”完颜萍大喜,道:“只要能杀了耶律齐,他哥哥和妹子

我都不怕,自能再杀他父亲……”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学到能

杀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儿怎能还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终究是报不了的啦。”杨过笑道:

“那耶律老儿一时三刻之命,总还是有的。”完颜萍奇道:“甚么?”杨过道:“要杀耶律

齐又有何难?现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杀了他。”

完颜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齐行若无事的打败,知他本领高于自己十

倍,心想眼前这蒙古少年军官武功虽强,未必就胜过了耶律齐,纵使胜得,也决不能只教自

己三招,就能用之杀了他,而今晚便能杀他,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怕杨过着恼,不敢出言

反驳,只是微微摇头,眼中那股叫他瞧了发痴发狂的眼色,不住滚来滚去。

杨过明白她的心意,说道:“不错,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当真动手,说不定我还是输

多赢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杀了他,却决非难事。就只怕他曾饶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

已。”完颜萍心中一动,随即硬着心肠道:“他虽有德于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报。”杨

过道:“好,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杀他而不愿下手,那便如何?”完颜萍道:“凭你处

置便了。反正你这么高的本领,要打要杀,我还能逃得了么?”杨过心道:“我怎舍得打你

杀你?你杀不杀他,跟我又有甚么相干?”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三招也没甚么了

不起。你瞧清楚了。”

当下提起刀来,缓缓自左而右的砍去,说道:“第一招,是『云横秦岭』。”完颜萍心

道:“这一招我早就会了,何用你教?”见刀锋横来,侧身而避。杨过突出本手,抓住她的

右手,说道:“第二招,是你刚才使用过两次的『枯藤缠树』。”完颜萍点头道:“是,这

是我铁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荡,笑道:“你该学半脂

玉掌功才是,怎么去学铁掌擒拿手了?”完颜萍不知他是出言调笑,道:“有半脂玉掌功

么?这名儿倒挺美。”只觉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紧一放,使力极轻,觉得这手法还不及自己

所学以铁掌功为基的擒拿手厉害,心想:“你第一招与第二招都是我所会的功夫,难道单凭

第三招一招,就能杀了耶律齐?”杨过凝视她眼睛,叫道:“看仔细了!”突然手腕疾翻,

横刀往自己项颈中抹去。

完颜萍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她右手被杨过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夺他单刀。虽

在危急之中,她的铁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极准,一把抓住杨过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

不能及颈。杨过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笑道:“你学会了么?”

完颜萍惊魂未定,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明他的用意。杨过笑道:“你先使『云横

秦岭』横削,再使『枯藤缠树』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举刀自刎,他势必用左手救你。他

向你立过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杀他,死而无怨。这不成了么?”完颜萍一想不

错,怔怔的瞧着他。杨过道:“这三招万无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头。”完颜萍微微摇

头,说道:“他说过不用左手,一定不会用的。那便怎地?”杨过道:“那又怎地?你永世

报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净?”完颜萍凄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多谢指点迷津。阁

下到底是谁?”

杨过还未回答,窗外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别信他的鬼话。”杨过听

得是陆无双的声音,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完颜萍纵向窗边,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跃出

了围墙。

完颜萍待要追出,杨过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爱跟我过不

去。”完颜萍望着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说自己姓名,那也罢了。我信得过你对我

总是一番好意。”杨过见她秋波一转,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怜惜,当下拉着她手,和她并

肩坐在床沿,柔声道:“我姓杨名过,我是汉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妈妈都死啦,跟□身

世一般……”

完颜萍听他说到这□,心□一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杨过心情激□,忽然哇的一声,

哭了出来。完颜萍从怀□袖出一块手帕,掷给了他。杨过拿到脸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

泪却愈来愈多。

完颜萍强笑道:“杨爷,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杨过道:“别叫我杨爷。你今年几岁

啦?”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你呢?”杨过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

过她,给她叫一声兄弟,可没味儿。”说道:“我是正月□的生日,以后你叫我杨大哥得

啦。我也不跟你客气,叫你完颜妹子啦。□完颜萍脸上一红,觉得此人做事单刀直入,好生

古怪,但对自己确是并无恶意,于是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点头,喜得心□难搔。完颜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来就叫

人怜惜,而最要紧的是她盈盈眼波竟与小龙女极为相似。他可没想到一个人心中哀伤,眼色

中自然有凄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说她眼波与小龙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

头而已。他凝视着她眼睛,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而为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小龙

女清丽绝俗的容貌,痴痴的瞧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爱怜种种柔情。

完颜萍有些害怕,轻轻挣脱他手,低声道:“你怎么啦?”杨过如梦方醒,叹了口气,

道:“没甚么。你去不去杀他?”完颜萍道:“我这就去。杨大哥,你陪不陪我?”杨过待

要说“自然陪你去”,转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无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齐就不会

中计。”说道:“我不便陪你。”

完颜萍眼中登时露出失望之色,杨过心□一软,几乎便要答应陪她,那知完颜萍幽幽的

道:“好罢,杨大哥,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啦。”杨过忙道:“那□?那□?我……”

完颜萍凄然摇头,迳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间,又已回到耶律晋的住处。

这时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寝。完颜萍在大门上敲了两下,朗声说道:“完颜萍

求见耶律齐耶律公子。”早有几名侍卫奔过来,待要拦阻,耶律齐打开门来,说道:“完颜

姑娘有何见教?”完颜萍道:“我再领教你的高招。”耶律齐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

量力?”于是侧身让开,右手一伸,说道:“请进。”

完颜萍进房拔刀,呼呼呼连环三招,刀风中夹着六招铁掌掌法,这“一刀夹双掌”自左

右分进合击。耶律齐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将她三刀六掌尽数化解,心想:“怎生寻个

法儿,叫她知难而退,永不再来纠缠?”

二人斗了一阵,完颜萍正要使出杨过所授的三招,门外忽有一女子声音叫道:“耶律

齐,她要骗你使用左手,可须小心了。”正是陆无双出声呼叫。耶律齐一怔,完颜萍不等他

会过意来,立时一招“云横秦岭”削去,待他侧身闪避,斗地伸出左手,“枯藤缠树”,已

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回转,横刀猛往颈中抹去。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耶律齐心中转了几转:“定须救她?但她是在骗我用左手,

我一使上左手,这条命就是交给她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杨过逆料耶律齐

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陆无双从中捣乱,竟尔抢先提醒。

本来这法子已然不灵,但耶律齐慷慨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舍性命,危急之际竟

然还是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翻处,夺过了她的柳叶刀来。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

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杀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甚么事?”耶律

齐道:“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起刀来,烛光下只见他

神色坦然,凛凛生威,见到这般男子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这一刀那

□还砍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转柔和,将刀子往地下一掷,掩面奔出。

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条小溪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

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长气。

忽然身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

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安慰她道:“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

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颜萍道:“以我这般无

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和她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道:“纵然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

眼下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是谁,日后岂无良机?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的也不知,是

谁害死他也不知,甚么报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么?”杨过叹道:“我妈是病死的,我爹爹

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么会?”杨过道:“我妈

生我之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仇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

妈总是垂泪不答,后来我就不敢再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那知道妈妈

忽然一病不起。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只是摇头,说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

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你答允妈,千万不能想为爹爹报仇。』我又是悲伤,又是

难过,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妈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死了。唉,你说我怎生是

好啊?”他说这一番话原意是安慰完颜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常言道:“杀父

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终身蒙受耻辱,为世人所不齿。杨过

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恨事藏在心中郁积已久,此时倾吐出来,语气之中自是充

满了伤心怨愤。

完颜萍道:“是谁养大你的?”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

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讨一餐,那□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

个瓜儿薯儿,常常给人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许多伤疤,这□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

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

她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摸去。完颜萍抚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

想自己虽然国破家亡,但父亲留下不少亲故旧部,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

较,自己又是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让他握着,低声问

道:“你怎么学了这一身高强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

不是蒙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衫,只是为了躲避仇家追寻。”完颜萍喜道:“那好啊。”杨

过道:“好甚么?”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

你不是蒙古的官儿。”杨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说道:“若是我做大金

的官儿,你又对我怎样?”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何况在患难之际,得他诚心相

助,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增了几分怜惜,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

只叹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么,我爹爹总能给你。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

说甚么?”

杨过听她语气温和,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

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到三分,低声问:“甚么?”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

你放心!我只亲你的眼睛,别的甚么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自己若是拒却,他微一用强,怎

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一只手被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

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是难以拒却,那知他只说要亲亲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

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略觉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她妙目流波,怔怔

的望着他,眼神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

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起身来。

完颜萍被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甚么,又觉难以启齿。

杨过心中混乱,眼前幌来幌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那日他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

凿的少年,对小龙女又素来尊敬,以致全然不知甚中含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

日,此刻又与完颜萍耳鬓□磨,蓦地□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对小龙女这番柔情密意,

方始领会,不由得懊丧万端,几欲在大树上就此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深

情,又说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负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

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她眼皮上亲去。

完颜萍见他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紧紧箍在自己腰□,当下闭了

眼睛,任他恣意领受那温柔滋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

人虽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亲自己的眼睛?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

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甚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

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离身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人,身穿青袍。完颜萍心下怦怦乱

跳,满脸飞红,低头抚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杨过却认得清楚,正是当日在小客

店中盗驴引开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陆无双实有救命之恩,见这人头垂双鬟,是个女郎,

当即深深一躬,说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难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此刻,还记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旧伴么?”杨过

道:“你说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

道:“当真?她……她现下不碍事么?”那女郎道:“一时三刻还不碍事。陆姑娘咬定那部

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便押着她去追讨。谅来她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是免不

了。”杨过叫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郎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怕还不是那赤练

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补。”

杨过在淡淡星光之下,见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

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几眼,便不敢正视,心

想:“这位姑娘为人这么好,却生了这样一副怪相,实是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难免要流露

惊诧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问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贱姓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时

脸上肌肤丝毫不动,若非听到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要以为他是一具行□走肉的僵□。但

说也奇怪,她话声却极是柔娇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

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

十倍,聪明才智,我更是望尘莫及。你年纪大过我,又是堂堂男子汉,你说怎么办,便怎么

办,小女子听从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位姑娘面目可

怖,说话却如此的温雅和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当下想了一想,说道:“那么咱们悄悄

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郎道:“这样甚好。但不知完颜姑娘意下如何?”说着走

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

低,或许也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我随同你去救人罢。”杨过大喜,连说:“好,好!”

当下提高声音,向那青衣女郎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我们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来,向完颜萍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玉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我们

的对头行事毒辣无比,江湖上称作赤练魔头,当真万般的不好惹。”语气甚是斯文有礼。完

颜萍道:“且别说杨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单凭姐姐你这位朋友,我完颜萍也

很想交交。我跟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过来携住她手,柔声道:“那再好也没

有。姐姐,你年纪比我大,还是叫我妹子罢。”

完颜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见她丑陋的容貌,但听得她声音娇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只手也

是又软又嫩,只道她是个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你今年几岁?”那女郎轻轻一

笑,道:“咱们不忙比大小。杨爷,还是救人要紧,你说是不是?”杨过道:“是了,请姑

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见到她们是向东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胜关了。”

三人当即施展轻功,齐向东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轻功擅长,称得上天下第一。完颜萍

武艺并不如何了得,轻功却着实不弱。岂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颜萍身后。完颜萍

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颜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脚步,两人之间始终是相距一两步。杨过暗

暗惊异:“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弟子,瞧她轻功,实在完颜妹子之上。”他不愿在两个姑

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终堕后。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乾粮,分给二人。杨过见她所穿青袍虽是布质,但

缝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形苗条,婀娜多姿,实是远胜锦衣绣服,而乾

粮、水壶等物,无一不安排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完颜萍见到她的容貌,甚是骇异,

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两人吃完,对杨过道:“杨爷,李莫愁识得你,是不是?”杨过道:“她见过

我几次。”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一块薄薄的丝巾般之物,道:“这是张人皮面具,你戴了之

后,她就认不得你了。”杨过接过手来,见面具上露出双眼与口鼻四个洞孔,便贴在脸上,

高低凹凸,处处吻合,就如生成一般,当下大喜称谢。

完颜萍见杨过戴了这面具后相貌斗变,丑陋无比,这才醒悟,说道:“妹子,原来你也

戴着人皮面具,我真傻,还道你生就一副怪样呢。真对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杨爷这副

俊俏模样,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却都是一样。”完颜萍道:“我才

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给我瞧瞧,成不成?”杨过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她的容

貌,但那女郎退开两步,笑道:“别瞧,别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吓坏了你。”完颜萍见她一

定不肯,只得罢了。

中午时分,三人赶到了武关,在镇上一家酒楼上拣个座头,坐下用饭。店下见杨过是蒙

古军官打扮,不敢怠慢,极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只见门帷掀处,进来三个女子,正是李莫愁师徒押着陆无双。杨过心想

此时李莫愁虽然决计认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难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诸多不便,

当下转过头去只是扒饭,倾听李莫愁她们说话。那知陆无双固然默不作声,李莫愁、洪凌波

师徒要了饭菜后也不再说话。

完颜萍听杨过说过李莫愁师徒三人的形貌,心中着急,倒转筷子,在汤□一沾,在桌上

写道:“动手么?”杨过心想:“凭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妇儿,仍难敌她师徒。此事只可

智取,不能力敌。”将筷子缓缓摇了几摇。

楼梯脚步声响,走上两人。完颜萍斜眼看去,却是耶律齐、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见完颜

萍在此,均觉惊奇,向她点了点头,找了个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颜萍去后,知她不会

再来行刺,于是别过父兄,结伴出来游山玩水,在此处又遇见她,心下更是宽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传”落入丐帮之手,好生愁闷,这几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碗面

条,就放下筷子,抬头往楼外□眺,忽见街角边站着两个乞丐,背上都负着五只布袋,乃是

丐帮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动,走到窗口,向两丐招手道:“丐帮的两位英雄,请上楼来,

贫道有一句话,相烦转达贵帮帮主。”她知若是平白无端的呼唤,这二人未必肯来,若说有

话转致帮主,丐帮的弟子却是非来不可。

陆无双听师父召唤丐帮人众,必是质询“五毒秘传”的去处,不由得脸色惨白。耶律齐

知丐帮在北方势力极大,这个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语传给他们帮主,不知是何等身分来

历,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饮,侧头斜睨。

片刻之间,楼梯上踏板微响,两名化子走了上来,向李莫愁行了一礼,道:“仙姑有何

差遣,自当遵奉。”两人行礼后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见陆无双在侧,脸上□地变色,原来他

曾在道上拦截过她,当下一扯同伴,两人跃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说道:“两位请看手背。”两丐的眼光同时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见

每只手背上都抹着三条朱砂般的指印,实不知她如何竟用快捷无伦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觉

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这下出手,两丐固然一无所知,连杨过与耶律齐两人也未瞧得明白。

两丐一惊之下,同声叫道:“你……你是赤练仙子?”

李莫愁柔声道:“去跟你家帮主言道,你丐帮和我姓李的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

慕贵帮英雄了得,只是无缘谋面,难聆教益,实感抱憾。”两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说

得倒好听,怎又无缘无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顿了一顿,说道:“两位中了五毒神掌,那

不用担心,只要将夺去的书赐还,贫道自会替两位医治。”一丐道:“甚么书?”李莫愁笑

道:“这本破书,说来嘛也不值几个大钱,贵帮倘若定是不还,原也算不了甚么。贫道只向

贵帮取一千条叫化的命儿作抵便了。□

两丐手上尚未觉得有何异样,但每听她说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闻赤练神

掌阴毒无比,中了之后,死时剧痛奇□,这时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条殷红指印似乎正自慢慢

扩大,听她说得凶恶,心想只有回去禀报本路长老再作计较,互相使个眼色,奔下楼去。

李莫愁心道:“你帮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势必乖乖的拿五毒秘传来求我……啊”不好,

若是他抄了个副本留下,却将原本还我,那便如何?”转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诸般毒性的

解法,全在书上载得明白,他们既得此书,何必再来求我?”想到此处,不禁脸色大变,飞

身抢在二丐头□,拦在楼梯中路,砰砰两掌,将二丐击回楼头。她□下□上,只见黄影闪

动,已回上楼来,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声响,那人臂骨折断,手臂软软垂下。另一个化

子大惊,但他甚有义气,却不奔逃,抢上来护住受伤的同伴,眼见李莫愁抢上前来,急忙伸

拳直击。李莫愁随手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抖,又折断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间就身受重伤,心知今日已然无幸,两人背靠着背,各举一只未伤手

臂,决意负隅拚斗。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着罢,等你们帮主拿书来赎。”二

丐见她回到桌边坐下喝酒,背向他们,于是一步步的挨向梯边,欲待俟机逃走。李莫愁转身

笑道:“瞧来只有两位的腿骨也都折断了,这□能屈留大驾。”说着站起身来。

洪凌波瞧着不忍,道:“师父,我看守着不让他们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

你良心倒好。”缓缓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耶律齐兄妹一直在旁观看,此时再也忍不住,同时霍然站起。耶律齐低声道:“三妹,

你快走,这女人好生厉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齐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

命。”耶律燕只道二哥于当世已少有敌手,听他说也要逃命,心下难以相信。

就在此时,杨过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齐跟前,说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

人如何?”他想要救陆无双,迟早须跟李莫愁动手,难得有耶律齐这样的好手要仗义救人,

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时?

耶律齐见他穿的是蒙古军装,相貌十分丑陋,生平从未遇见此人,心想他既与完颜萍在

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谁,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绝难取胜,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

性命,一时踌躇未答。

李莫愁听到杨过说话,向他上下打量,只觉他话声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见之后决难

忘记,却可断定素不相识。

杨过道:“我没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说着身形一幌,在洪凌波身边一掠而过,顺

手在她衣带上摘下了剑鞘,在她脸颊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头一

低,已从她掌底钻过,站在二丐与李莫愁之间。这一下身法之决,异乎寻常,正是在古墓斗

室中捉麻雀练出来的最上乘轻功。李莫愁心中暗惊。耶律齐却是大喜过望,叫道:“这位兄

台高姓大名?”

杨过左手一摆,说道:“小弟姓杨。”举起剑鞘道:“我猜□面是柄断剑。”拔剑出

鞘,那口剑果然是断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师父,就是他。”杨过揭下脸

上面具,说道:“师伯,师姊,杨过参见。”

这两声“师伯、师姊”一叫,耶律齐固是如堕五里雾中,陆无双更是惊喜交集:“怎地

傻蛋叫她们师伯、师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说道:“嗯,你师父好啊?”杨过心中一酸,

眼眶儿登时红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日前杨过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绝

技“三无三不手”,最后更以牙齿夺去她的拂尘,武功之怪,委实匪夷所思,虽然终于夺回

了拂尘,也知杨过武功与自己相距尚远,此后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惊:“这坏小□进境

好快,师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来玉女心经中的武功道然这般厉害。幸好师妹那日没跟他联

手,否则……否则……”此刻见他又再现身,心下立感戒惧,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

龙女是不是也到了。

杨过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师父请问帅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

呢?咱姊妹俩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来相见。”他知自己

远不是李莫愁的对手,纵然加上耶律齐,仍是难以取胜,于是摆下“空城计”,抬出师父来

吓她一吓。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甚么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

师伯求个情,请你将陆师妹放了罢。”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乱伦犯上,与师父做了禽

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

杨过听她出言辱及师父,胸口热血上涌,提起剑鞘当作剑使,猛力急刺过去。李莫愁笑

道:“你丑事便做得,却怕旁人说么?”杨过使开剑鞘,连环急攻,凌厉无前,正是重阳遗

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剑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尘摆动,见招拆招,凝神接战。

李莫愁拂尘上的招收皆是从玉女剑法中化出,数招一过但觉对方的剑法精奇无比,自己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给他着着抢先,若非自己功力远胜,竟不免要落下风,心

中恨道:“师父好偏心,将这套剑法留着单教师妹。哼,多半是要师妹以此来克制我。这剑

法虽奇,难道我就怕了?”招数一变,突然纵身而起,跃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

边,身子前后幌动,飘逸有致,直如风摆荷叶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头有没有教过你这

一手?料她自己也不会使罢?”

杨过一怔,怒道:“甚么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曾立重誓,若无男子甘愿为她

送命,便一生长居古墓,决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你两个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头是甚

么?”杨过怒极,更不打话,挥动剑鞘纵身一涌,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轻功不及对方,不敢

踏在桌沿,双足踏碎了几只饭碗菜碗,却也稳稳站定,横鞘猛劈。李莫愁举拂尘挡开剑鞘,

笑道:“你这轻功不坏啊!你姘头待你果然很好,说得上有情有义。”

杨过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说人话不说?”挺剑鞘

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古墓派出了你这两个败类,可

说是丢尽了脸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讥讽。她行事虽毒,谈吐举止却向来斯文有

礼,说这些言语实是大违本性,只是她担心小龙女窥伺在侧,若是突然抢出来动手,那就难

以抵挡,是以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要骂得小龙女不敢现见。

杨过听她越说越是不堪,若是谩骂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龙女,狂怒

之下,手脚颤抖,头脑中忽然一晕,只觉眼前发黑,登时站立不稳,大叫一声,从桌上摔了

下来。李莫愁举起拂尘,往他天灵盖直击下去。

耶律齐眼见势急,在桌上抢起两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听到暗器风声,斜眼

见是酒杯,当即吸口气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将杨过打死再说,心想两只小小酒杯何足道

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泼至,但觉“至阳”“中枢”两穴被酒流冲得微微一麻,暗叫:

“不好!师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转拂尘,及时拂开两只酒杯,只觉手臂

一震,心中更增烦忧:“怎么这小妮子力气也练得这么大了?”

待得转过身来,见扬手掷杯的并非小龙女,却是那蒙古装束的长身少年,她大为惊讶:

“后辈之中竟有这许多好手?”只见他拔出长剑,朗声说道:“仙姑下手过于狠毒,在下要

讨教几招。”李莫愁见他慢慢走近,脚步凝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适才投掷酒杯的

手劲,以及拔剑迈步的姿式,竟似有二余年功力一般,当下凝眸笑问:“阁下是谁?尊师是

那一位?”耶律齐恭身道:“在下耶律齐,是全真派门下。”

此时杨过已然避在一旁,听得耶律齐说是全真派门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难

道是刘处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这样的好手来。”

李莫愁问道:“尊师是马钰,还是丘处机?”耶律齐道:“不是。”李莫愁道:“是

刘、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齐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着杨过道:“他自

称是王重阳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师兄弟啦。”耶律齐奇道:“不会的罢?重阳真人谢世已

久,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皱眉道:“嘿嘿,全真门下尽是撒谎不眨眼的小子,

全真派乘早给我改名为『全假派』罢。看招!”拂尘轻扬,当头击落。

耶律齐左手捏着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剑法。这一

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

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够。杨过在古墓中学过全真剑法,自然识得其中妙处,只

是他武功学得杂了,这招“定阳针”就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见他此招一出,就知是个劲敌,于是跨步斜走,拂尘后挥。耶律齐但见灰影闪

动,拂尘丝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将过来,他接战经历甚少,此时初逢强敌,当下抖擞精

神,全力应付。刹时之间二人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凝神招

架,眼见败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时得手,却也不成。她暗暗赞赏:“这小子果是极精纯的

全真武功,虽然不及丘王刘诸子,却也不输于孙不二。全真门下当真是人才辈出。”

又拆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耶律齐不知是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飞出左脚,踢中

他的手腕,耶律齐手上一疼,长剑脱手,但他虽败不乱,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来夺她

拂尘。李莫愁一笑,赞道:“好俊功夫!”只数招间,便察觉耶律齐的擒拿法中蕴有余意不

尽的柔劲,却是刘处玄、孙不二等人之所无,心下更是暗暗诧异。

杨过破口大骂:“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见

耶律齐的长剑落下,拂尘一起,卷住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去,笑道:“你是你师父的汉子,

那么叫我师姊也成。”杨过看准长剑来势,举起剑鞘迎去。陆无双、完颜萍等齐声惊呼,却

听得刷的一声,长剑正好插入了剑鞘之中。这一下以鞘就剑,实是间不容发,只要剑鞘偏得

厘毫,以李莫愁这一掷之势,长剑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过。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练暗器,于拿

捏时刻、力道轻重、准头方位各节,已练到实无厘毫之差的地步,细如毛发的玉蜂针尚能挥

手必中,要接这柄长剑自是浑不当一回事。他拔剑出鞘,与耶律齐联手双战。

这时酒楼上凳翻抬歪,碗碎碟破,众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师父出道以来,从

未见她在战阵中落过下风,古墓中受挫于小龙女,只为了不识水性;拂尘虽曾被杨过夺去,

转眼便即夺回,仍是逼得杨过落荒而逃,是以虽见二人向她夹攻,心中毫不担忧,只是站在

一旁观战。三人斗到酣处,李莫愁招数又变,拂尘上发出一股劲风,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

时之间,耶律齐与杨过迭遇险招。

耶律燕与完颜萍叫声:“不好。”同时上前助战。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给拂尘拂

中,登时跟跄跌出,腰间撞上桌缘,才不致摔倒。耶律齐见妹子受伤,心神微乱,被李莫愁

几下猛攻,不由得连连倒退。

那青衣少女见情势危急,纵上前来扶起耶律燕退开。李莫愁于恶斗之际眼观六路,耳听

八方,见那少女纵起时身法轻盈,显是名家弟子,挥拂尘往她脸上掠去,问道:“姑娘尊

姓?尊师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余,但拂尘说到就到,幌眼之间,拂尘丝已掠到她脸前。青衣少女吓了一

跳,右手急扬,袖中挥出一根兵刃,将拂尘挡开。李莫愁见这兵刃甚是古怪,晶莹生光,长

约三尺,似乎是根牙箫玉笛,心中琢磨:“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数下急攻,要逼她

尽展所长。那少女抵挡不住,杨过与耶律齐忙抢上相救。但实在难敌李莫愁那东发一招、西

劈一掌、飘忽灵动的战法,顷刻间险象环生。

杨过心想:“我们只要稍有疏虞,眼前个个难逃性命。”张口大叫:“好媳妇儿,我的

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师妹,大家快下楼去散散心罢!这贼婆娘厉害得紧。”四

个女子听他乱叫胡嚷,人人脱不了一个“好”字,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眼见情势确是紧迫已

极。陆无双首先下楼,青衣少女也扶着耶律燕下去。

两个化子见这几个少年英侠为了自己而与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战,苦于

臂膀断折,动手不得。他两人甚有义气,虽然李莫愁无暇相顾,二人却始终站着不动,不肯

先杨过等人逃命。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而斗,抵挡李莫愁愈来愈凌厉的招术,接着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杨过

道:“耶律兄,这□手脚施展不开,咱们下楼打罢。”他想到了人多之处,就可乘机溜走。

耶律齐道:“好!”两人并肩从楼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抢攻,虽然得胜,心中却大为

恼怒:“我生平要杀谁就杀谁,今日却教这两个小子挡住了,若是陆无双这贱人竟因此逃

脱,赤练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陆无双,跟着追杀下楼。

众人各出全力,自酒楼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杨过不住叫嚷:“亲亲媳妇儿,

亲亲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师妹、青衫姑娘,你们快走罢,咱两个男子汉死不了。”

耶律齐却一言不发,他年纪只比杨过稍大几岁,但容色威严,沉毅厚重,全然不同于杨过的

轻捷剽捍、浮躁跳脱。二人断后挡敌,耶律齐硬碰硬的挡接敌人毒招,杨过却纵前跃后,扰

乱对方心神。

李莫愁见小龙女始终没有现身,更是放心宽怀,全力施展。杨过和耶律齐毕竟功力和她

相差太远,战到此时,二人均已面红心跳,呼呼气喘。李莫愁见状大喜,心道:“不用半个

时辰,便可尽取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斗间,忽听得空中几声唳鸣,声音清亮,两头大雕往她头顶疾扑下来,四翅鼓风,

只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杨过识得这对大雕是郭靖夫妇所养,自己幼时在桃花岛上

也曾与双雕一起玩耍,心想双雕既来,郭靖夫妇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阳宫,可不愿再与他

相见,忙跃后数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双雕□左□右,上下翻飞,不住向李莫愁翅扑喙啄。原来双雕记心甚好,当年吃过她冰

魄银针的苦头,一直怀恨在心,此时在空中远远望见,登时飞来搏击,但害怕她银针的厉

害,一见她扬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齐瞧得好生诡异,见双雕难以取胜,叫道:“杨兄,咱们再上,四面夹击,瞧她怎

地?”正要猱身抢上,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至。

那马脚步迅捷无比,甫闻蹄声,便已奔到跟前,身长腿高,遍体红毛,神骏非凡。李莫

愁和耶律齐都是一惊:“这马怎地如此快法?”马上骑着个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宛如一块

大火炭般扑将过来,只有她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杨过见了双雕红马,早料到马上少

女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只见她一勒马□,红马□地立住。这马在急奔之中说定便定,

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耶律齐自幼在蒙古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

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更是惊讶。他不知此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宝马,当年是小

红马,此时马齿已增,算来已入暮年,但神物毕竟不同凡马,年岁虽老,仍是筋骨强壮,脚

力雄健,不减壮时。

杨过与郭芙多年不见,偶尔想到她时,总纪得她是个骄纵蛮横的女孩,那知此时已长成

一个颜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阵急驰之后,额头微微见汗,双颊被红衣一映,更增娇艳。

她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齐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杨过脸上时,见他身穿蒙古装束,

戴了面具后又是容貌怪异,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有鄙夷之意。

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是憎恶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

“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

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

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侮辱。

你再来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

了无意味。只有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时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

否还有重见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难过,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两匹马一青一黄,也都是良种,但与

郭芙的红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

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相见,登时急跃下马,

各抽长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战越多,却个个年纪甚轻,眼见两个少年一上来就是面红目赤,恶狠狠

的情同拚命,剑法纯正,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那红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来,一出手剑尖

微颤,耀目生光,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后着,功力虽浅,剑法却甚是奥妙,心中

一凛,叫道:“你是桃花岛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识得我。”刷刷连出两剑,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间的要害。李莫愁举拂

尘挡开,心道:“小女孩儿骄横的紧,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竟也政来向我无礼,若不是忌

惮你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下她长剑,突然两胁间风声飒然,武

氏兄弟两柄长剑同时指到。他哥儿俩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亲传的武艺,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

共处,练的是同样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密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非甚么阵法,

三柄剑使将开来,居然声势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刻稍长,李莫愁必能

俟机伤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眼见敌方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倒是不易对

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当下拂尘回卷,笑道:“小娃娃们,且瞧瞧

赤练仙子而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

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的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长笑声中,滴溜溜一个转

身,叫道:“凌波,去罢!”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后赶去。李

莫愁将拂尘在身后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洪凌波则

是发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有两只大雕才比李莫愁

更快,不断飞下搏击。武敦儒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后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当下上前行礼相见。众人都是

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说得极为投机。耶律齐忽然相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

“他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去那□,他理也不理。”说着垂下头来。

耶律齐奔上一个小丘,四下了望,只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杨过

却是没半点影踪。耶律齐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联手拒敌,为时虽无多久,但数次

性命出入于呼吸之间,已大起敌忾同仇之心,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

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

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惮郭靖夫妇这才离去,还道三人的

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内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曾大展雄威,

打败无数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极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

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郭芙等三人一招寻常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

奥妙后着。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两番殴打,郭芙则在旁大叫:

“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强,却不肯传授,将

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已,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

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

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怎敢轻视我姑姑?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

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突然

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此时他心神异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

为难,却没想自己戴着人皮面具,虽然满脸妒恨不平之色,完颜萍等又如何瞧得见?平白无

端的,旁人又怎会笑他?李莫愁恶名满江湖,又是众人公敌,所说的言语谁能信了?

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乱,厌

憎尘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岭间乱走,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远,不

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也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

的华山,但见山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他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

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

避雪,风雪越大,越是在□崖峨壁处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发大了,足底溜滑,道

路更是难于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将自己

性命瞧得极是轻贱,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甚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转身,

只见后面一个人影幌动,跃入了山谷。

杨过大惊,忙奔过去,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钓在石上,身子却是凌空。

杨过见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于是

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厉声喝问:“你

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干甚么?”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

干甚么了?”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爱之极的小龙

女,却又无端怪责,决绝而去,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日,哭到伤心处,真是愁肠千结,毕生

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来。

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是伤心,更是奇怪,后来见他竟是哭得没

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

的往下掉落。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杨过待要

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

“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有甚

么大力逼来,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练过

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斗,仍是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下,两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斗,虽是

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

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

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

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的乾净。”

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

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又生病死了,这世上没人怜

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

“郭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

锋是我义父,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妻子,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

是要生气的。王重阳祖师、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

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藏边五丑么?”杨过道:“不识。”那

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

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他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

北返中原。

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炒响螺,龙虱蒸禾□,烤

小猪而皮脆,煨果□则肉红,洪七公如登天界,其乐无穷。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

济困,杀恶诛奸,以他此时本领,自是无人得知他来踪去迹。有时偷听丐帮弟子谈话,得知

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

他老人家无牵无挂,每日□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

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余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

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尚有

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遇到杨过。

洪七公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

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

“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从岭南追赶藏边

五丑,一直来到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

身骨格坚朗,只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些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

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蜈蚣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

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

道:“跟我取蜈蚣去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跃

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

牙,提气直上,心道:“怕甚么?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施展时便更圆转如意,

紧紧跟在洪七公之后,十分险峻滑溜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一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

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居然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

当下走到一块大□石边,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掷,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大是

奇怪,道:“咦,怎么有只大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

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

但蓦地□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

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

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

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在锅□。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七公

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是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杨过将毒水

倒入了深谷。

只见洪七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肉来,雪白透

明,有如大虾,甚是美观。杨过心想:“这般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

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乾净,再不余半点毒液,然后从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

来,盒中盛的是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一股香气扑向鼻

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佃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黄,加上作料拌匀,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入口中,轻轻嚼了

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将背上负着的一个酒葫芦取

下来放在一旁,说道:“吃蜈蚣就别喝酒,否则糟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气吃了十多

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

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

我老叫化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毕竟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可别让他小觑了。”

当下用两条细树枝作筷,到锅中夹了一条炸蜈蚣上来。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说道:“你闭

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过:“吃

毒□也算是英雄好汉?”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

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将下去,但

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再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了

下去,又去挟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洪七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抢我夺,把百余条大蜈蚣吃得乾乾净净。洪七

公伸舌头在嘴边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

了,引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

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仰天往雪地□便倒,说道:“我急赶歹徒,已有五日五夜

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你给我照料

着,别让野兽乘我不觉,一口咬了我半个头去。”杨过笑道:“遵命。”洪七公闭上了眼,

不久便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难道当真会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无处

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

意,于是找块□石坐下,用功良久,这才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

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

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大为不解,转念一想,当即醒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

气尽数收在体内。只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一般,这等内功,委实可惊可羡。

姑姑让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后也能练成这等深厚内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见天将破晓,洪七公已葬身雪坟之中,惟见地下高起一块,却已不露人形。杨过并无

倦意,但见四下□都是暗沉沉地,忽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刷刷的踏雪声,凝神望去,只见五条

黑影急奔而来,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闪烁。杨过心念一动:“多半是这位老前辈所说的

藏边五丑。”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边躲起。

不多时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芦!”另一人

颤声道:“他……他在华山?”五人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忽然间五人同时分

开,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几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觉脚下柔软,

“啊”的一声大叫。其余四人停步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五

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五人欢呼大叫,乱蹦乱跳,当真

比拾到奇珍异宝还要欢喜百倍。

一人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搞得老子好惨,原来死在这□。”另一人道:“洪七公

这老贱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想,

老贱有多大年纪啦。”其余四人齐声称是,说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是难以对

付。”首先那人道:“来,大多儿来剁这老贱几刀出出气!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盖世,

到头来终究给藏边五雄剁成了他妈的十七廿八块。”

杨过心道:“原来这位老前辈便是洪七公,难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头和“降

龙十八掌”等绝技,他曾听小龙女在□谈时说过,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气,当年连林朝英也不

大清楚,小龙女自然不会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得俟机偷发暗

器,伤得三两人后,余下的就好打发了。但随即听那人说要剁几刀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

公,不及发射暗器,立即大喝一声,从岩石后跃将出来。他没有兵刃,随手检起两根树枝,

快招连发,分刺五人。这五招迅捷异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

一二人给他刺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已经颇为狼狈,窜闪挡架,才得避开。

五人转过身来,见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中拿了两段枯柴,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

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给

五位爷爷磕头罢。”

杨过见了五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约略瞧出他们的武功。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

师所传,功夫有深浅之别,家数却是一般。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必可胜得,但如五人齐上,

却又抵敌不过,听大丑叫自己磕头,便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

去。他跪下拜倒的这一招“前恭后踞”,当年孙婆婆便曾使过,于全真道人张志光出其不意

之际掷出瓷瓶,差一点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杨过“前恭后踞”之后,接着是一招“推窗望

月”,突然双手横扫,两根枯柴分左右击出。

他左边是五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阴毒,三丑功夫较高,急忙竖刀

挡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发热,大刀险些脱手。五丑却被扫中了脚骨,喀喇一声,

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甚余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呼的劈来。杨过身法灵

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阵,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恼怒异常,出手

犹似拚命。

杨过轻功远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着洪七公,只怕一步远离,五

人就下毒手。可是敌不过五人联手,顷刻间便连遇险招,当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

柴夺路而行,提一口气,发足奔出十余丈。藏边五丑随后赶来。

杨过只觉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

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七公毫不动弹,宛似死□无异,只是并非僵

硬而已。杨过伸手去摸他心时,似乎尚在微微跳动,鼻息却是全无。

这稍一停留,大丑已然追到,只是他见杨过武功了得,心存忌惮,不敢单独逼近,待得

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又已奔出十余丈外。藏边五丑见他只是往峰顶攀上,眼见那山峰只此

一条通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险,杨过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狭窄之极,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

之旁便是万丈深渊,云缭雾绕,不见其底,心想:“此处最好,我就在这□挡住他们。”当

下加快脚步冲过窄道,将洪七公放在一块大岩石畔,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窄道路口。杨过

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给他一撞之下,一齐掉下深谷,急忙后退。杨过站在路口,是时朝阳初升,

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皮面具往脸上一罩,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固然难看,可

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迳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往脸上

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一般,五丑面面

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狭隘处,使个“魁星踢斗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

在晓风中轻轻幌动。瞬时之间,只觉英雄之气充塞胸臆,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是

这般一夫当关。

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钻出来这样一个古怪少年?”眼见地势奇险,不敢冲向窄

道,聚首相议:“咱们守在这□,轮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

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双方便如此僵持下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也不敢过来。

到第二日上,二丑取来食物,五人张口大嚼,食得嗒嗒有声。杨过早已饥火中烧,回首

看洪七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着,睡梦中翻个身也是

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当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

出,还能逃生。”缓缓站起身来,又想:“他说过要睡三日,吩咐我守着照料,我已亲口答

应过了,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养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僵卧不动,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

经死了,我偏守着不走,也太傻了。再饿得半日,也不用这五个丑家伙动手,只怕我自己就

饿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缓和,心想:“我对父母不能

尽孝,对姑姑不起,又无兄弟姊妹,连好朋友也无一个,『义气』二字,休要提起。这个

『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当年和我讲书,说道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

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百世。我杨过

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气息全无,不

禁叹了一口气,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洪老前辈,我已守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

故。弟子无力守护你的遗体,只好将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毁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

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难忍饥饿,要想逃走,当即大声吆喝,飞奔过来。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

往山谷中一抛,对着大丑疾冲过去。

第十一回 百计避敌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

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初时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

上踏了一脚,自然醒了。他存心试探,瞧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约,每当杨过来探他鼻息,

便闭气装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凛凛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

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

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

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当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

势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

险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

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运单掌之

力,一鼓击毙。

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五

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

气都感艰难。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声,显得十分诧异,将掌力收回了八成,说道:“你们的内功很

有些儿门道,你们的师父是谁?”

大丑双掌仍是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们……是……是达尔巴师父……的……的

门下。”洪七公摇头道:“达尔巴?没听见过。嗯,你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门功夫很了不

起哪。”

杨过心想:“能得洪老前辈说一句『很了不起』,那是当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这五个

家伙也平平无傍颠没一个打得过我。”

只听洪七公又道:“你们是甚么门派的?”大丑道:“我们的师父,是……是西藏

圣……圣僧……金轮法王门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摇摇头,说道:“西藏圣僧、金

轮法王?没听见过。西藏有个和尚,叫甚么灵智上人,倒见过的,他武功强过你们,但所学

的不是上乘功夫。你们学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们祖师爷来,跟我比划比

划。”

大丑道:“我们祖师爷是圣僧……活菩萨,蒙古第一国师,神通广大、天下无敌,

怎……怎能……”二丑听得洪七公语气中有饶他们性命之意,但大丑这般说,正是自断活

路,忙道:“是,是。我们去请祖师爷来,跟洪老前辈切磋……切……切……也只有我们祖

师爷,才能跟洪老前辈动手。我们小辈……跟你提……提……酒……酒葫芦儿……也……

也……不……”

站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

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

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

洪七公见欧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

子,难怪如此了得,只觉手上一沉,对方力道涌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论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欧阳锋从未会面。欧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

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真经中的一小部份,与

自己原来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毕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轮于西毒。

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

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

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骼格格作响,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百倍。

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甚么门派?”杨过心想:“连我义父也说

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然不是寻常之辈。”只听洪七公道:“他们说是甚么西藏圣僧

金轮法王的徒孙。”欧阳锋道:“这个金轮法王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

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些。”欧阳锋一怔,

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是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被欧阳锋在彼端以足

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

大笑,向后跃开。

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

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是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

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

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法王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

也较量较量。”藏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携相扶的狼狈下峰。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么

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

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甚么名字?”欧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欧阳锋”这三字果然好

熟,但自己叫甚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么名字?”洪七

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罢。”欧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

跟我说。”洪七公道:“好罢,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

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

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

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

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

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事已高,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

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之妙脂,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是心下钦

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石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

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当世大侠风度,令他

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

交一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虽在对方凌厉无伦的攻击之下总是能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

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柯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他所知者虽只零碎片断,但时

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无已,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

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

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

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

是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

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欧阳锋瞪着眼

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的人。”拉着他

的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

欧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是欧阳锋,欧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错乱,心下难

过。洪七公笑道:“不错,欧阳锋是坏人,欧阳锋该死。”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

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但脑海中始终乱成一团。

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

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

子,原来他是你义父。”

那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欧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

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甚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

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

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

气。杨过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

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

一仗将出来。

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神龙夭矫,棒来灵蛇盘舞,或似

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

人年事已高,再斗下去必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那

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饶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

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

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

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烫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

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

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

当晚三人就在□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是呆

呆不答,有时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

他反而更加疯了,当下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

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

洪七公又与欧阳锋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

有甚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但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

却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可是被他□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

杨过寻思:“明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

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

连磕头,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

认轮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大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

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

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

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

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

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立时内力随生,防护相抗,纵然受

伤,也不致有甚大碍,此时比拚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数次

比武,都是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

命。那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

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欧阳锋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

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

是凶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御,无论

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然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

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

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若是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摧

逼,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

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不禁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

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实是不自禁的

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越来越浓,就如蒸笼一般。洪七

公也是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

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

要轮,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

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

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

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

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

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

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北丐西毒虽然俱是当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尽,二人给

他内力反激,同时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惊叫:“爸爸,洪老前辈,你们没

事么?”二人呼吸艰难,均不回答。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

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又起来拚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那□还

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

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见回复了些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己在

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欧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

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

这日二人相对而卧,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欧阳锋道:“服甚

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

“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欧阳锋一凛,心想:“打狗

棒法的名字倒好像听见过的,似乎厉害得紧,难道这老家伙居然会使?但他和我这般拚命恶

斗,怎么又不用?或许早已使过了。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便道:“打狗棒法有甚么了

不起?”

洪七公早已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拚斗,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压服了他,只是觉得他

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帮至宝打狗棒法对付,未免胜之不武,不是英雄

好汉的行迳,岂知他人虽疯癫,武功却绝不因而稍减,到头来竟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

再使这路棒法,已没了力气,听他这么说,心中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

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

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大

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

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晚辈

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

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

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

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当下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

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

快摆出来我瞧。”

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

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

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

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

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的招数,可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

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

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仗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

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中的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

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欧阳锋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

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欧阳锋虽然年

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

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

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覆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于是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

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

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

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

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

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

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

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

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覆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

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

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

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脸上变色,才

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

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

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伤心

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

甚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

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

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

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渡过了好

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

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

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寺,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

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

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

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

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

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

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

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

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

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来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

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

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

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这马身子虚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

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

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

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

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

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却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

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

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

一口就将一碗酒喝乾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

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

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

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

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

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

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

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起

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

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遣。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不琢

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

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

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

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

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

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

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

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饭,给你

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

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

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

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

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那丑马自行跟在

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

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

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

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

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六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

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六身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

锦缎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

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

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

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

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

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

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

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

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

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

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

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

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

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

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

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

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

“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

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

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

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肴一

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

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

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

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

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

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

说,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

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

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

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

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

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

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

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轩

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

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

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

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

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

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娇艳。众宾客指指点

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黄帮主。”“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

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

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

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

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氐兄弟等一

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

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

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原来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因此算起来他比郭靖、

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

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

北上,定居在大胜关。此时陆乘风已然逝世。当年程瑶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

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

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

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

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

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

靖与尹志平少年时即曾相识,此时重见,俱各欢喜,二人携手同入。郭靖诣问马钰病况,甚

是挂念。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

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

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

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

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

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

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

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

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漏一句,是以郭

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

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

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

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

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

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

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那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

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

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

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的偏席上,跟最

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

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

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

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乾了多少□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

“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

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

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

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

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

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

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

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

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

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

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

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

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甚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

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

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

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

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走进

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

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

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

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要紧之极,所谓

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差

池。郭靖如此训斥,实是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

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来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

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

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

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

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

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

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

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

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

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

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

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

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那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

已。武林中师徒之份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

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过

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

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

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

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是不好,可也没求

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

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

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

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

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

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

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何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

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

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

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

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

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

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

手,从赵志敬腰□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

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

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

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

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

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

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

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

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

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

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

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

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

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

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

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

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

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

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还能容他闪

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

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

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

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

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

“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然末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并非难事,可是竟

干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

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

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

“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

低声道:“他确然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

之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

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

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当下也不说

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还不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

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

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若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

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

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

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

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

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

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

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

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是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

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

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

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

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望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

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

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为。

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过去。这招“天山飞

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

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

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

是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

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

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

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被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

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

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

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

势。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喝道:“好小

子,这等奸猾!”

赵志敬左掌虚幌,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

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

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

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幌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

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

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

在准确的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诡计,狂怒之下,左足

横扫而出,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

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

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柯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

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

书房窗中扑出,迳自上了屋顶。

尹志平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甚么?”

拉拉他的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

旁边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

假装穴道被点,藉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

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

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

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迳去,大缺礼数,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

儿干甚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

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

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

迎宾。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被师

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是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

郭芙对杨过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杨过道:“那原因

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

甚么的……”

武忘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甚么?”杨过

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

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个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

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

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

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花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

按玉萧”。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

名却是“五湖□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

年一般,看到“五湖□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已东飘西泊,直□人无异,适才逼

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

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淡淡的道:

“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

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日杨过在厅上用过早点,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

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

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甚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那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

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却假装没

瞧见,只是向杨过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要紧的□事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

笑。她明佑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

二人缓步行到柳树之下,忽听得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

擦,甚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

“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

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者一般的

肮脏潦倒,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笑道:“我人丑马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

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才是宝马呢。似前你在桃花

岛上早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给了姑娘。”

四个人边说边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说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杨过转过头

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棒。武修文道:

“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

字,心中一凛,却丝毫不动声色,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

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

最厉害的招数,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了口气,

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

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不用眼热。”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

丐帮帮主?芙□,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者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

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交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哩噜唆的

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老是这样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学会

打狗棒法,我妈就正式传位给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打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

过。咦,我见过的!”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他肩头轻击一下,笑道:“就是这样!”武

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

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个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

道:“咱们去偷着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个甚么宝贝模样。”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

摇头道:“要是给师母知觉咱们偷学棒法,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

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

起。”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偷听,我妈骂

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个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

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

成,我学会了回来用这棒法打你。”说着举起手中树枝向他一扬。

他三人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么个样儿,却从来没见

过。郭靖曾跟他们讲述,当年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

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欣慕无已。此刻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郭儒嘴上反对,心中早就一百

廿个的愿意,只是装作勉为其难,不过听从郭芙的主意,万一事发,师母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我们去罢。”杨过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没听到他们

的话。郭芙又叫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

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

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了。

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兄弟俩当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

“咱们绕近路先到那棵大树上躲着,大家小心些别出声,我妈不会知觉的。”武氏兄弟遥遥

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实在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

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

郭芙说过便算,也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杨

过道:“你为甚么叹气?”郭芙道:“我心□烦得很,你不懂的。”

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禾眉微蹙,确是个绝美的姑娘,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还

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了,你

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

杨过道:“那还不容易。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

郭芙给他说破心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

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得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常常想着,口中却

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大武哥哥斯文稳重,小武哥哥却能陪我解闷。两个儿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

得,又都千依百顺,向我大献殷勤,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

人,又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说道:“你满嘴

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

人啊,又怎能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

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但当

时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见,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般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杨

过生性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

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日常玩耍说笑,和武

修文较为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正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

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俩摆弄得神魂颠倒,在他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

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出了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甚么?”杨过笑道:“若是他

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

甚么邪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

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罢。”说着展开轻

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一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

远远的罢!”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

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着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

痴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

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

生奇怪,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

说我走啦。”郭芙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甚么,我

本来不为甚么而来,既然来过了,也就该去了。”

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杨过,只觉待听他说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说话

另有一股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

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大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不见

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

“那也说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

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

看待了。”脸上却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

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其实并非有意相损,却不知无意中已大

大得罪了人。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罢,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偷看不到

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奔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已爬在树梢,四下张望。郭芙

跃上树枝,伸下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荡,但随即想

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舞棒,

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亲一人,听说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

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边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

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

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甚么好看,咱们

走罢。”杨过见鲁长老所使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

笑:“小女孩儿甚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说她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夫妇

并肩走近。只听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还小,少年人顽

皮胡闹总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闹的事,看来也不全是他错。”黄蓉道:“他在全真教捣蛋,

我才不在乎呢。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狡狯得紧,我

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四人虽知郭杨两家本有瓜葛牵

连,却不知上代原来渊源极深,更万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

有莫大干系,四人自是都凝神倾听,四颗心一齐怦怦乱跳。

只听郭靖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到头来

竟致□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到嘉兴王铁

枪庙中那晚惊心动魄之事,兀自寒心,低声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

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甚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

甚么“□骨不全”,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见他

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担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抚黄蓉手背,温言道:“自从你

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的交了给鲁有脚,

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

妈怎么又不跟我说?”

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操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

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罢。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

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

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

义,听郭靖言语中对自己情重,心中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

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满意足的

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来很好,可是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

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

样的夫妻定然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只因为你武功胜过

我了。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罢。”

只听拍的一声,黄蓉在郭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过儿的事暂且搁在一旁,武家哥

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

跳。杨过事不关己,却也急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

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

一个人要面临大事,真正的品性才显得出来。”他声调转柔,说道:“好,芙儿年纪还小,

过几年再说也不算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导鲁长

老棒法,可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你气息纷乱,有些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

说着站起身来,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使用却未领会诀窍。黄蓉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详加解释。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妙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

为丐帮镇帮之宝?以欧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已

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才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再把口诀和变化心法念了几遍,叫他牢

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资质与悟性了,却不是师父所能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甚么“封”字诀如何如何,“缠”字诀又

怎样怎样,第十八变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三人几次要想溜

下树去,却又怕给黄蓉发觉,只盼她尽快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日

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预定此时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倘若他无法领会,

宁可日后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帮规,使他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因之说了将

近一个时辰还没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心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

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难以记得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上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

着恼。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

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

当日洪七公在华山绝顶与欧阳锋比武,损耗内力后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教了杨过,

叫他演给欧阳锋观看,但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想杨过虽听了招数,不明心

法,实无半点用处,这样便不算犯了帮规,而当时并非真的与欧阳锋过招,使棒的心法自也

不必传授。那知杨过竟会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他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

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缠七来八的背不清楚。

黄蓉第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

半天,颇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

起都给我滚下来罢!”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

你真有本事,甚么都满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

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声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

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亲素

来宽纵,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

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

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

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幌,郭芙急忙跃起,

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便将她绊倒了。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

来,我不来。那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

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

稳若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我们。”黄蓉微

微一笑,挥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连忙仰后相避,这么一来,

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使个“转”字诀,往三人脚下掠去,三人立足不

稳,同时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已颇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

郭芙叫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

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竟

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儿,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

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

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几句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凝思黄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与洪七公所说的招数一

加印证,当真是奥妙无穷。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黄蓉这几句话,却未悟到其中妙旨。

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与各门派的功夫均无

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

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甚么『绊、劈、缠、戳、

挑、引、封、转』八个字而已,因此不怕你们四个小鬼偷听。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

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

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教我的么?”

黄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跟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

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罢,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

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

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

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现出微笑,想起了自己

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许多苦头。你郭

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

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过儿,你也千万别让他灰心,

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

感动,胸口热血上涌,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过儿,我甚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喜欢你爹爹,因

此一直也不喜欢你。但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复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传给

你。郭伯伯也说过要传你武功。”

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

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说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

子,我就喜欢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罢。”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

在大会中明言,擦着眼泪不住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之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

杨过竟然破涕为笑,又想到郭靖言语中对自己的期望与厚意,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感到

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罢。”携着他

手,缓步而行。杨过心想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我不舒

服。”

杨过见她脸色灰白,不禁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

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门掌心传功的法门已练得

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互有冲撞□触,初时只微微传了些过去,后来觉得通

行无阻,这才增加内力。

黄蓉感到他传来的内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浑厚,实不在全真高

手之下,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血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惊异:

“这孩子却在那□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许。

正要出言询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黄蓉笑道:“今儿

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欢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

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有何

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

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

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

“甚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甚么?妈,是

甚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聪明智慧,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

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本门功夫,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

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甚么就转送给她甚么了。”郭芙却好生

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难道真要将我终身许给这小叫化吗?想到此处,不

由得向杨过白了一眼,做个鬼脸。

大理国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

夫。他自与李莫愁一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泗水渔隐

与书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十余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欢叙之

后,泗水渔隐与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入门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这日上午,陆家庄上又到了无数茧雄好汉。陆家庄虽大,却也已到处挤满了人。

中午饭罢,丐帮帮众在陆家庄外林中聚会。新旧帮主交替是丐帮最隆重的庆典,东南西

北各路高辈弟子尽皆与会,来到陆家庄参与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观礼。

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的污衣、净衣

两派齐都心悦诚服。其时净衣派的简长者已然逝世,梁长老长年缠绵病榻,彭长老叛去,帮

中并无别人可与之争,是以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

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

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帮主交接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

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登时齐声

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人丛中

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是声振天地。呼声此伏彼

起,良久方止。

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

走一遭。只是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帮主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何况我人微言轻,

述说这等大事,他们未必肯信。会中七嘴八舌,势必乱成一团,这又不是好事,何必扫他们

的兴?”再想:“他们问到洪老帮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瞒义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

道我跟义父学过『蛤蟆功』,他们焉有不说出来之理?会中这许多化子难免要疑心我从旁相

助义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帮主,那当真是百口莫辩了。待得大会散后,我详详细

细的告知郭伯母,让她转告便了。”暗自庆幸亏得这老丐抢先出来,否则自己未加深思,迳

自直言,势必要惹起重大麻烦。

只听那老丐说道:“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韶州始兴郡遇见洪老帮主,陪着他老人家

喝了一顿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无二。”群丐又是大声欢

叫,夹杂着不少笑声。那老丐接着道:“老帮主这些年来,杀了不少祸国殃民的狗官恶霸,

他说刚听到消息,有五个大坏蛋叫作甚么『藏边五丑』,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东、湖广

一带作了不少坏事,他老人家就要赶去查察,要是的确如此,自然要取了这五条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来,说道:“『藏边五丑』,前一阵好生猖獗,只是行踪飘忽,我

们川东众兄弟始终找他们不到。近来却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给老帮主出手除了。”丐帮弟

子与观礼的群豪纷纷鼓掌。杨过心下黯然:“你们怎知洪老帮主和我义父将『藏边五丑』打

成废人之后,他二位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鞑子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

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极是激昂。那老丐

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日

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

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高呼:“誓死尊从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只是见群丐正义凛然,不禁大有所

感,觉得前时戏弄丐帮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

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

的盛举,若非主人交游广阔,众所钦服,决计难以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替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芙与

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

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

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要是执意

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是担心,又是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

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

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赶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是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然大生

敌意。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

丑。师母向来极其要强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斗,师母便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

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摆摆架子,大

大的露一下脸。”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

你定是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走近之时,眼光不住转过去瞧郭芙,脸上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

想:“他过来敬酒,定有鬼花样。但说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于是站起接过酒来,

说道:“多谢。”一饮而尽。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

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听师伯言道,以一阳指法点中了敌人

的“笑腰穴”,对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

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

一交,便是反点他“笑腰穴”,但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

“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当下暗运欧

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只是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

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是修为甚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

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么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点不动声色,心中好生奇

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么不管

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

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手指一起,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

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甚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甚么用。”她

得知武氏兄弟学了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日后必定传她,心中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来,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

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的

又有甚么高招?”筷上夹了一大块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

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

块牛肉挡在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

中牛肉。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来,只见五只手指

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狈,狠狠向杨过瞪了一

眼,回入座中。

郭芙见手中抓着一大块牛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甚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

答话。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

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一

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说了这几句话后,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

我一语,都是赞同之意。此日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都是血性汉子,眼见国事日非,大祸迫在

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

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多儿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

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

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武林高手,自来以东邪、西毒、

南帝、北丐、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阳真人仙去多年,东邪黄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辈中

之人,南帝远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当真是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

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

原来说话的人身材甚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身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

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

声吞下了肚□。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

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

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的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推举一位

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多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

“丐帮前□帮主足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黄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

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春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耘。

正乱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尹志平四人。杨过见

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干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迎。全真

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自然大为逊色。”郝大通在郭

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

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高手,江湖上武功胜过他的没有几人,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

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

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之声鸣鸣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磐之声。

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个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是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

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见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黄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身来,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

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身瘦的藏僧是霍都的师兄

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

他。只见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着一个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身形犹似竹□一般的藏僧,

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黄药师说起过西藏密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之

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高深之极?怎么江湖上从不曾听说西藏有

这么一个高手?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身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入座喝上

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甚么“光临、欢迎”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陆冠英吩咐庄

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人物。

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

稳稳的坐着,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甚么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

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身前,说

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

落□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说道:“师父,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

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藏僧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

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

的黄帮主。”那藏僧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

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西藏圣僧,人人尊称金轮法王,当今大蒙古

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响亮,满厅英雄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愕然

相顾,均想:“我们在这□商议抵御蒙古南侵,却怎地来了个蒙古的甚么护国大师?”

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日在华山绝顶,义父与洪七公都曾称赞藏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

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法王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法王与藏边五丑的师父达尔巴同

时到来,义父与洪七公却已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摺扇一挥,张了开来,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朗声说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

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

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

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

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若是未

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

见得着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

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法王?各位英雄靖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

法王,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

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法王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然决不会听他号令,却也是削弱了

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

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是这□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

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只是难令对方心服,朗声说道:

“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

素不相识的甚么金轮法王。若是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法王各显神通,一决雌雄,只是

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

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法王都传下了弟子,

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

也未必能强过他去,若与金轮法王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

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

挤满了人,众人叫好助威。金轮法王一边人少,声势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当年在重阳宫与郭靖交手,一招即败,其时还道他是全真派门人,后来稍加打听,

自即知道了他的来历。师兄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就算师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

洪七公这位弟子郭大侠,但若不允黄蓉之议,今日这盟主一席自是夺不到了,这个变故实非

始料之所及,不禁□徨无计。

金轮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极是重

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凭着霍都的武功,

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

郭靖手下。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难以

取胜,莫要堕了师父的威风。”

金轮法王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

尴尬,他输给郭靖之事,一直瞒着师父,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父有通天彻

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

己与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身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

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

宝,有一套叫做甚么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

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

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当即省悟,认出此人是丐

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鳃大

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

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

脚的棒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内

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说道:“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向来不

肯轻用,你就来领教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金轮法王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不由

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

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抢着又

道:“一人投拜数位师父,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轮法王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

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

这番话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难以辩驳。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

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罢。”“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不

得,谁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龙十八掌的苦头,再试打狗棒法不迟。”

霍都仰天长笑,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语都压了

下去,只震得大厅上的烛火摇幌不定。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公子哥

儿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霍都向金轮法王朗声道:“师父,咱们让人冤啦。初时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会,才千里

迢迢的赶来,那知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咱们快走,你若不幸做了这些人的盟主,教干下好

汉说你是天下酒囊饭袋之首,岂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头?”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黄蓉出战,可是他说话如此狂妄,实是令人难忍。众人

喝骂声中,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

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只是你定要尝尝给打狗棒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

打你几棒罢。”鲁有脚的武功本已颇为精湛,打狗棒法虽未学全,究已使他原来武功加强不

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黄蓉身子不适,自

己不论是胜是败,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不概不惧,当即抱拳躬身,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

跟你讨教,再好也没有了。”黄蓉暗暗着急,但想鲁有脚新任帮主,他既已出言挑战,自己

便不能再加阻拦,否则既折了鲁有脚的威风,又显得自己的权势仍在丐帮帮主之上,只有让

他先斗上一阵再说。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家丁,挪开酒席,在大厅上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

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鲁有脚迎面扑去,风中竟

微带幽香。鲁有脚怕风中有毒,忙侧风避开。霍都一扇挥出,跟着擦的一声,扇子已摺成一

条八寸长的点穴笔,迳向敌人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扬起,竟不理会他的点穴,用缠字诀一

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棒

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的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这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

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见识见识打狗棒法的威风!”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挥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左

脚,竹棒横扫,登时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打

叠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鲁有脚皂棒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

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余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

幸好打狗棒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逼近,否则鲁有

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

幌,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棒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

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棒抓在手□,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

扫一腿,喀喇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

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霍都双手横持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皂打狗棒,原来

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中原侠义道的大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两端,便要将竹棒折

为两截。

突然间绿影幌动,一个清雅秀丽的少妇已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

见她身法奇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黄蓉左手轻挥,右手探取他双目。霍都

忙举手相格,黄蓉已将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口夺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

山大会,黄蓉曾以这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

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

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夺去竹棒,实是不解其故,心想:“难道这女子会

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议嘲,斜眼又见师父脸色铁青,料想这样一个美貌少妇真正本领

自必有限,当即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这就请来过过招。你总不会不敢

罢?”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有武

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强夺过来。

郭芙听了他这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刷的一声,抽出

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而同的跃到

厅心。一个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

又道:“你先领教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轻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我们今日来此,原是

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只是彼众我寡,若是惹成群殴,可就

难弄得很。”于是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

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罢,咱们言明比武三场,那

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

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分,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量,觉得对方此议实是难以拒却。今日与会之人,除了黄蓉

不能出阵之外,算来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四弟子书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强。朱子

柳是大理国人,并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的胁迫,算得是同仇

敌忾,何况他与靖蓉夫妇交好,自是义不容辞。当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

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法王。这阵势是否能胜,殊无把握,要是金轮法王武功

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

劈风,霍霍生响,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一柄扇子斗在一起。郭

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点苍渔隐与朱子柳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

原来武氏兄弟听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

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看来是鲁有

脚功夫实在太过不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师父的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

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兄弟俩使个

眼色,双剑齐出。

可是郭靖武功虽高,却不大会调教徒儿,自己领会了上乘武学精义,传授时却总是辞不

达意,说不明白。武氏兄弟资质平平,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只数招之间,二人的长

剑便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见武修文长剑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

平面剑刃,扇子斜□挥去,拦腰击在剑刃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

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击。霍都早已料到

此招,头也不回,摺扇回转,两下□一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他只是手指转

动,武敦儒手中长剑若要顺着扇子而转,肩骨非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

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光闪了几闪,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惊又怒,虽然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空,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

式;武修文却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

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赢到此处,已然够了,莫要见好不收,

自讨没趣。”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虽浅,摆出来的

架子却是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也不觉甚么,在霍都这等行家眼中却知并非易与,当下哈哈一

笑,拱手道:“两位请回罢,咱们只分胜败,不拚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料想空手与他相斗,多半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的退在一

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咱们三人齐上,再跟他斗

过。”众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叫道:“我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

喝道:“芙儿,别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见她娇

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本来深恐郭芙耻笑,

此时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摺扇,□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

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

败,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大

声说道:“好,咱们就是三场见高下。”

霍都知道对方式功最强的是郭靖,师父天下无敌,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然

而瞧他的娇怯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余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说道:

“各位如有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从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都是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不知尚有多

少本事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转头望着靖蓉夫妇。

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

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今以君

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

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

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甚么。

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

少年时读“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

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

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朱子柳当年在大理

国中过状元,又做过宰相,自是饱学之士,才智过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讲究悟性。

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

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是倾囊相授,但到后

来却以朱子柳领会得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

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口道:“请郝道长当那金轮法王,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

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

郝大通当作下驷未免太不客气。

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若是给蒙古

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

赴国难,当下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纵然丧生于藏僧之手,那

也算不了甚么。”黄蓉道:“咱们在三场中只要先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

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

了。”黄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

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诵经读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

深深一揖,从袖□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然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实是轻忽不得。”当下双手抱拳为礼,说

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

朱子柳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

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摺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

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儿为伍,

会使甚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

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纲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

望去。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

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

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身犹如笼罩

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当即从屋角□一跃而

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金回进古墓石室。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

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了这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

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

过;坐在桌边吃饭,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烦躁,难以为

继。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实是一无所知。

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时剧变骤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

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天

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见两名大汉谈论,

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

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二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是

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孙不二虽知其人,却从未会过。尹志平脸色惨白,

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见杨过对她这般举动,也是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

“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今后到那□,

我便跟你到那□。”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是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

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

个姑娘,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

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也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

□欢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

“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加子论文,以笔会友,敌人有笔无刀,何须兵

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张开,向他一□。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

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迳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

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朱子柳道:“敌人笔□儿横扫千军,

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

霍都虽是在西藏学的武艺,但金轮法王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

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

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日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

闻,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钓,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大理殷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国称帝,中华教化文物广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

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

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有文学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

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

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毛笔摇幌,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钓

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

武功,不禁大为赞赏。

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甚么玩意?”黄蓉全神观斗,

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甚么房玄龄碑?”黄蓉看得舒畅,不再

回答。

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

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仰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

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苟。霍都虽不仅一阳指的精奥,总

算曾临写过“房玄龄碑”,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

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除下头顶帽

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

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郭芙骇然笑问:“妈,他发癫了吗?”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提

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

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

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

但黄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弹出酒杯,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乾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自

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

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

“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

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霍都的锐气。

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得一笔钓将上来,直划上了霍都衣

衫。群豪轰笑声中,霍都跟跄后退。

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

金轮法王双眼时开时合,似于眼前战局浑不在意,实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霍都已

处下风,突然说道:“阿古斯金得儿,咪嘛哈斯登,七儿七儿呼!”众人不知他这几句藏语

说些甚么,霍都却知师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对方抢功,当下

发声长啸,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去。

劲风力道凌厉,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退后,只听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雳般吆喝助威,

料想这“狂风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脚之外,叱诧雷鸣,也是克敌制胜的一门厉害手段。朱子

柳奋袂低昂,高视阔步,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将要写完,笔意斗变,出手迟缓,用

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黄蓉自言自语:“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

刻』,当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

霍都仍以“狂风迅雷功”对敌,只是对方力道既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是猛

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余,自行喁喁细谈,对二人

相斗固然丝毫不君理会,而霍都鼓动的劲风却也全然损不到他们。但见小龙女衣带在疾风中

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是脉脉含情的凝视杨过。黄蓉愈看愈奇,到后来竟是注视他二

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过儿和她这般亲密,却不知

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小龙女此时已过二十岁,只四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长,不见阳光,皮肤特别娇嫩,内功又

高,看来倒似只有十六七岁一般。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最能伤身

损颜,她过两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而清心修练,不但百年之寿可期,而且

到了百岁,体力容颜与五十岁之人无异。因此在黄蓉眼中看来,她倒似反较杨过为幼,而举

止稚拙、天真纯□之处,比郭芙更为显然,无怪以为她是小女孩了。

这时朱子柳用笔越来越是丑拙,但劲力却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

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模。金轮法王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黑斯。”这八个字不

知是甚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朱子柳焦躁起来,心想:“他若再变招,这场架

不知何时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国故相而为大宋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致贻邦国与师门之

羞。”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

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朱伯伯在刻字么?”黄蓉笑道:“我的女儿倒也不

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际用斧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认认看,朱伯伯刻

的是甚么字。”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所写的每一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

画,一个字也不识得。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

手笑道:“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怪相。”

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

和笔画走势,登时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

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

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问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

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

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

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只因写得

急了,已非大篆,却是草书。霍都便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

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起采来。

霍都给他用真草隶篆四般“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怯了,听得这一股喝采声

势,心神更乱,但见朱子柳振笔挥舞,在空中连书三个古字,那□还想得到去认甚么字?只

得勉力举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被敌人倒转笔□,点中了穴道。霍都

但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向膝间穴道

冲去,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以笔□使一阳指法连

环进招,霍都怎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脸上已是全无血色。

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法变幻无穷,均是大为钦服,暗想:“朱师叔功

力如此深厚强劲,化而为书法,其中又尚能有这许多奥妙变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学到如他一

般。”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两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

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但见他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

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

解开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杀机陡生,口□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

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

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

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

许,这暗器贴身斗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以西藏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

毒钉,立时全身痛□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

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

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但仍是斥骂不休。

郭靖抢出抱起朱子柳,但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

毒药甚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

问黄蓉道:“怎么办?”黄蓉皱眉不语,料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法王亲自用药,但

如何夺到解药,一时彷徨无计。

点苍渔隐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是担忧,又是愤怒,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

和霍都交手。黄蓉却思虑到比武的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然胜了一场,渔人师兄出马,

对方达尔巴应战,我们并无胜算。”忙道:“师兄且慢!”点苍渔隐问道:“怎地?”饶是

黄蓉智谋百出,却也答不出话来,这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甚是难处。

霍都使狡计胜了朱子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

间,见小龙女与杨过并肩坐在石础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谈,对自己这场胜利竟是视若无睹,

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但觉天下虽大,再无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与朱

子柳斗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封

她已是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发,他心中

从未想过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已不知说了几千百遍:

“我要的,我要的。宁可我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与小龙女之间的情意,两人都是不知不觉而萌发,及至相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

制。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于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我欲喜则

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场,

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霍都骂了一声,杨过仍是不曾听见。霍都更欲斥责,只听金轮法王吩咐道:“我方已胜

了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胜了

一场,第二场由我二师儿达尔巴出手,贵方那一位英雄出来指教?”

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惊,原

来那是一柄又粗又长的金杵。这金刚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

用纯金所铸,这份量可比钢铁重得多了。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十行礼,牛手将金杵往上一抛。金杵落将下来,砰的一声,把厅

上两块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这一下先声夺人,此杵重量可知,瞧

他又乾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法王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

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罢!”郭靖

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并无把握取胜,

若是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躇踌间,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让我去会这恶

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是苦无善策,心想:

“眼下只有力拚,若他胜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金轮法王分个下便了。”于是说

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挟在胁下,走到厅中。他双眼火红,

绕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便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一声,

挥动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桨杵相交,当

的一声大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是隐隐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各自向后

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藏语,渔隐却用大理的夷语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来,

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大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大力拚大力,

各以上乘外门硬功相抗,杵桨生风,旁观众人尽皆骇然。

点苍渔隐膂力本就极大,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

上,双臂更是练得筋骨似铁。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一灯大师以他生性纯□

粗鲁,向□极为喜爱,只是他天资较差,内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门硬功却是厉害之极。此时

与藏僧达尔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两柄铁桨每一

柄总有五十来斤重,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挥舞几斤重的刀剑一般灵便。

达尔巴自负膂力无双,不料在中原竟遇到这样一位神力将军,对方不但力大,招数更是

精妙,当下全力使动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

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风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斗,

别说兵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巨声也令人极为难受。众人多数掩耳而观。烛光照

耀之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这场好斗,众人实是平生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然并非没有,但高手比拚内功,内□紧

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平淡。至于拳脚兵刃的招数拆解,则巧妙固有过之,狠猛却又大为不

及。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然极为罕有,再要两个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

起如此恶斗,更是难遇难见了。

郭靖与黄蓉都看得满手是汗。郭靖道:“蓉儿,你瞧咱们能胜么?”黄蓉道:“现下还

瞧不出来。”其实郭靖何尝不知一时之门胜负难分,但盼妻子说一句“渔隐可胜”,心中就

大为安慰。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弥长。点苍渔隐双桨交攻,口中吆喝助威。

达尔巴问道:“你说甚么?”他说的是藏语,渔隐那□懂得,也问:“你说甚么?”达尔巴

也是不懂。两人便即各自乱骂狠斗,只打得厅上桌椅木片横飞。众人担心他们一个不留神打

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厅都会塌下来。

金轮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惊,看来如此恶斗下去,达尔巴纵然得胜,也必脱力重伤,

但激战方酣,怎能停止?

两人跳□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

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铁桨桨柄较

细,不及金杵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

小龙女正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意,桨片撞在她左脚脚指上,她“哎哟”一声,跳了

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么?”小龙女抚着脚指,脸现痛楚神

色。

杨过大怒,转头寻找是谁投来这块铁板打痛了姑姑,只见点苍渔隐右手拿着断桨,正与

达尔巴争执,要以单桨与他再斗。达尔巴只是摇头,他知敌人力气功夫和自己半斤八两,若

再比武,也是难胜,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这场比武就算赢了。

霍都站了山来,朗声说道:“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

位……”他话未说完,杨过向渔隐道:“你的铁桨怎地断了,飞过来打痛了我姑姑?”渔隐

道:“我……我……”杨过道:“你的铁桨也不做得结实些,快去陪礼。”渔隐见他是个孩

子,不加理睬。杨过忽地伸手,将他断桨夺过,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

霍都给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叫道:“小畜生骂

谁?”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来以这

般套子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大

厅上情势本来极是紧张,却给这少年突然这么一个打岔,群雄都笑了出来。霍都大怒,摺扇

直出,往杨过头顶击去。

群雄适才均见霍都武功甚是了得,这一扇若是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呼

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扇,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手臂下钻过,桨柄回绕,使出打

狗棒法的“缠”字诀,在霍都脚下一绊。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武功

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

郭靖一怔,问道:“过儿,怎么了?”杨过笑道:“没甚么。这□瞧不起洪老帮主的打

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个□斗,可惜给他逃开了。”郭靖大奇,又问:“你怎么

会使?”杨过撒谎道:“适才鲁帮主和他动手,我瞧了之后,学了几招。”郭靖自己天资鲁

钝,只道世上聪明之人甚多,对他的话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给杨过这么一绊,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

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于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

“郭大侠,今日比武是我们胜了,我师金轮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说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身后,桨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诀,忽

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为,背后有人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

的神奇奥妙,他虽惊觉,急闪之际终究还是差了这么几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饶是他内

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可是这一下却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

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喝道:“甚么东西?我就不服!”

霎时之间,厅上笑声大作。群雄都想这少年不但顽皮,兼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

着了他的道儿。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恼?反手一掌,要先打他个耳光,出了口恶气再说。他虽是顺手

一掌,但掌力含劲蓄势,实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预拟一掌要将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

厉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阁下怎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霍

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

杨过乘势横过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

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众武士纷纷叫嚷:“两个打一个么?”“不要脸!”“这算不算比武?”郭

靖一怔,放脱了霍都。

黄蓉见杨过适才这一绊一戳,确是打狗棒法的招数,心下大疑:“他从何处偷学得到这

路棒法?难道这几个月来我教鲁有脚之时,每天他都来偷看?但我教棒时每次均四下查过,

他怎能瞒得过我?”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担心杨过吃亏,眼

光仍是不离厅心二人。

只见霍都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

股!”横桨柄不住向他臀部抽击,此时霍都展开身法,自己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霍

都用摺扇想打杨过脑袋,杨过却用铁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在厅上迅速异常的兜

圈子,谁也打不着谁。

旁观众人初时只觉滑稽古怪,待见二人绕了几个圈子,都惊讶起来。杨过年纪虽小,但

脚步轻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

点苍渔隐与达尔巴本来各执兵刃,怒目对视,一个要冲上去再打,一个全神戒备,以防

对方突袭,但见霍都竟然奈何不了这样一个少年,都是极为诧异,一个裂开大嘴嘻嘻而笑,

一个用藏语叽哩咕噜的咒骂。

转瞬间霍杨二人又绕了三个圈子,霍都已瞧出对方轻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

说不定竟还输了,突然转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桨柄,右手扇子往他腿侧“环跳穴”上点

去。这一下出手,显已不再是惩戒顽童,竟是比武过招了。

杨过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扇子,横着桨柄挥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

日不过三,打了两下,还欠一下!”拚斗时使这般戏弄手段,须得比对方武功高出极多方无

危险,杨过虽然学过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却远远不及霍都,如此胡闹本来必定遭殃。但群豪

瞧得有劲,纷纷嘻笑叫嚷、拍手顿足的为他助威。霍都只听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

前自己屁股再给这顽童打中了一下,就算当场杀了这小□,也已大大的丢脸,因之全神贯注

的闪避,一时竟忘了反击,杨过这才未遇凶险。

到了此时,黄蓉自早已看出杨过曾受高人指点,武功着实了得,又想起日间他以内力助

自己调息,内功修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搅一阵,竟能由此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亦未可

知,于是高声叫道:“过儿,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罢,我瞧他不是你对手。”

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着站定身子,指着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虽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己方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

再为一个少年而另起纠纷?便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得要好好教训你一番,这个倒也

不忙。现下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法王给大多儿致训,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群雄轰然抗辩,喧哗嘈杂。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各位说过的话,

算人话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驷不及舌之义,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

万不肯的;但适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中了暗算,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是折断了

兵刃,可是硬要说不败,却也难以理直气壮。众人给他这么一问,一时语塞。

杨过道:“这个老和尚这般高,这般瘦,模样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

霍都怒道:“这小孩的师父是谁?快领去管教。再在这□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

杨过道:“我师父才配当武林盟主,你师父有甚么本领?”霍都道:“你师父是那一位?请

出来见见。”他见杨过身手不凡,料得他师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个“请”字。

杨过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错,我

们三场中胜了两场,因此我师父是盟主。”杨过道:“好罢,就算你胜了他们,那又怎地?

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打胜。”霍都问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笑道:“蠢才!我师

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杨过笑道:“咱们也来比三

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

师父来当了。”

众人听他说到此处,均想莫非他师父当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要来和洪七公、金轮法王

争武林盟主,不管他师父是谁,总是汉人,自胜于让蒙古国师抢了盟主去,这少年当然斗不

过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败定,只有另生枝节,方有转机,于是纷纷附和:“对,对,除

非你们蒙古人再胜得两场。”“这位小哥说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们侥幸占了两场

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寻思:“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都已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使车轮战

法,打败两个又来两个。”对杨过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

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来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着你师父心□就有

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

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了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眼见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尚较杨过幼小,怎能是他师

父?显是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赵志敬、尹志平等几人才知他所言是

实。黄蓉虽然智慧过人,却也决计不信小龙女这样一个娇弱幼女会是他的师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多少大事要干,那容得你在此

胡闹?快给我滚开。”

杨过:“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哩咕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

丽,请她做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丑和尚师父强得多么?”小龙女听杨过称赞自己美

貌,心中喜欢,嫣然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群雄见杨过作弄敌人越来越是大胆,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则暗暗为他担心,生怕霍

都忽下杀手,势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闹到此时,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

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

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

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

霍都侧身让过,摺扇斜点,左掌如风,直击对方脑门。扇点是虚,掌击却实,这一掌使

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脑浆迸裂。杨过闪身斜走,顺手将一张方桌推出,格的一

响,霍都这掌击在桌上,登时木屑横飞,方桌塌了半边。群雄见他掌力惊人,不禁咋舌。霍

都随即飞脚踢开桌子,跟着进击。杨过见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轻忽,舞动桨柄,就使打狗

棒法和他斗了起来。那打狗棒法的招数洪七公曾全部传授,当日杨过在华山绝顶向欧阳锋试

演数日,招数中最奥妙曲折之处也都已演过,口诀和变化又曾听黄蓉传于鲁有脚,这时将两

者一加凑和,居然使得头头是道。只是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拆

了十余招,已被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

黄蓉见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虽然招数生涩,未尽妙用,出手姿式却似模似样,

知他兵刃不顺手,当即走到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过儿,打狗须用打狗棒。

鲁帮主这棒儿借给你罢,打完恶狗,立即归还。”打狗棒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是以须得言明

借用。杨过大喜,接过竹棒。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逼他交出解药。”说罢便即跃回。杨

过没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状,不知解药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挥掌劈到。

杨过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点去。这竹棒又坚又韧,长短轻重,无不顺手,以打狗棒使打

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发掌正劈向他头颈,见他竹棒疾出,迳刺自己脐下三寸的“关

元穴”,这是任脉的要穴,这小小顽童认穴竟如此精确,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与杨过己纠缠

数次,始终当他不过是个身手敏捷、曾得明师指点的少年,此刻见了他这一招刺穴,才当他

是个可相匹敌的对手,再也不敢轻忽,撤掌回身,转扇护胸。旁观高手见他竟然改取守势,

显是对杨过颇为忌惮,诧异更甚。

杨过说道:“且慢,小顽童决不白白与人过招,须得赌个利物。”霍都道:“好,你若

输了,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杨过又使江南顽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装没听见,

问道:“叫甚么?”这套子突然使将出来,不知者极易上当。霍都生长蒙藏,日常相处的尽

是淳□质实之辈,那懂这些江南顽童的狡狯,顺口答道:“叫爷爷!”杨过应道:“嗯,乖

孙儿,再叫我一声。”众人轰笑声中,霍都又知上了恶当,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风暴雨般

攻将过去。

杨过奋力抵挡,说道:“你若输了,就须将解药给我。”霍都怒道:“我输给你?快别

做梦,小畜生!”杨过竹棒扬起,喝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道:“小畜生骂……”话到

口边,猛然省起,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最后一个“你”字缩回嘴□。杨过笑道:“小番

王,教了你个乖,你记着罢。”他话虽说得轻巧,手上却越来越是艰难。

霍都是金轮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与一灯大师最强的弟子朱子柳拆

得近千招,功力之深,与杨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过初时激他动了怒气,乘机占得便宜,

霍都也未全力与搏,此刻当真动手,二十余招之后,杨过便即相形见绌。但群雄见他小小年

纪,居然支持了这么许久,均已大为赞许,都说:“这孩子可了不起。”纷纷互相询问,这

少年是谁的门下。

霍都见敌人势劣,掌力越是加强。杨过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测,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

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数,棒法的口诀秘奥,他甫自黄蓉口中听到,仗着聪明,才

勉强凑乎着两者使用,然要立时之间融会贯通,施展威力,自是决无此理。再斗一会,杨过

东躲西闪,已难以招架。

郭芙与武氏兄弟自厅中比武开始,一直全神观斗,三人凑首悄悄议论,及至杨过出来动

手,三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说他狂妄愚鲁,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们抬□,赞他

大胆机敏。武氏兄弟听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时他们见小龙女忽然来到,与杨过神态

亲密,兄弟俩对望一眼,登时大感轻松,等得听杨过称她为师父,虽不知真假,二人心头又

沉重起来。这时见杨过给霍都逼得手忙脚乱,两兄弟自知不该幸灾乐祸、希冀敌人获胜,然

内心深处,竟是盼望他这□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喜忽忧,心情于瞬

息之间接连数变。郭芙对杨过固无好感,亦无厌憎之心,只当他是个落魄无能之人,无足轻

重,听父亲说要将自己许配于他,一时虽感气愤,但终信此事决难成真,也不如何挂怀,后

来见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为惊异而已,见他势危,却不禁为他担心。

杨过知道如此相斗,十招之内便要给敌人打倒,瞥见小龙女虽仍坐在石础上,背心却已

不再倚靠厅柱,神色关注,随时便要跃起相助,心念一动,突然横棒挥出,身子斜飞,从小

龙女脚上跃过。霍都喝道:“那□走?”跟着跃起追击。

小龙女双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仑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

“涌泉穴”。总算霍都武功极为精强,见微知着,变化迅捷,小龙女双足稍起,旁人毫不在

意,他已知这少女是以极厉害的招数忽施突袭,百忙中使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足向空连

环虚踢,才避开了她这两下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足点穴。

杨过从小龙女脚上跃过,早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敌人落地,打狗棒已挥了出去。霍都伸

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飞开,离得小龙女远远地,不自禁望了她两眼,心想:”中原果然

尽多能人,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过十来岁年纪,怎地如此了得?□

杨过得了这一招之利,发挥棒法中的攻手,进了三记杀招,霍都大感狼狈,全力抵御。

可是第四招上杨过已无奥妙棒法连续进攻,缓得一缓,被他反击过来,又处劣势。

旁人不懂棒法,还不怎地,黄蓉却连连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横

打双□莫回头。”这正是打狗棒法的诀窍,杨过虽知歌诀招数,却不知此招该当于此时用

出,听得黄蓉念起,当即横棒掠地,直击不回。

这一棒去势古怪,他虽然仗了,实不知有何功效,岂知竹棒击出,正巧对方举扇斜挥。

霍都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跃起相避。黄蓉又念:“狗急跳墙如何打?快击狗臀

劈狗尾。”这路棒法在丐帮中世代相传,做丐儿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诀语句自然俚俗。旁人

还道是黄蓉出言讥骂敌人是狗,却不知她正在指点杨过武艺。那打狗棒法虽是除丐帮帮主外

不传别人,但一来杨过已自学会,二来这场比武关系重大,务须求胜,当下黄蓉也顾不得帮

规所限,看到两人进退守攻的情势,不住口的出言指点。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正中窍要,兼之杨过机伶无比,数次得手之后,不等黄蓉念完歌诀全

句,只消提得头上几字便即施展。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强,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

竹棒逼得团团乱转,再无还手余地。眼见再拆数招,这武功精强的番邦王子就要落败,群雄

惊喜交集。大厅中采声四起。

霍都挥扇急攻两招,把杨过迫开几步,叫道:“且住!”杨过笑道:“怎么?小孙儿认

输了罢?”霍都脸色铁青,森然道:“你说是为你师父争夺盟主,怎么使上了洪七公的武

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两场。你们到底是胡混瞎赖,还是怎的?”

黄蓉心想不错,他这话倒是难以辩驳,正想与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

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见识我

师父的功夫,丝毫不难。我刚才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原

来杨过听他说了这番话,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亏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

我用打狗棒法胜他,怎能显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岂不怪我忘了她传授武功的恩德?”其实

小龙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满了对杨过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着他,就已心满意足,万事全

不挂怀,他胜了固好,败也无妨,均是无甚相干,至于他是否用本门武功,是否听由黄蓉指

点,她更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难。”当下冷笑道:“这就是了,定

须领教尊师的所授高招。”

杨过跟小龙女练得最精纯的乃是剑法,于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长请借柄剑一用。”

厅上二千余人之中倒有三百余人佩剑,听杨过如此说,齐声答应,纷纷拔剑。

郝大通和孙不二未曾拜王重阳为师之时,均已心怀忠义,后来受王重阳薰陶,攘夷御侮

之心更热。杨过反出全真教,他们自是甚感恼怒,但此时见他力抗强敌,为中华争光,登时

将门户私见抛在一旁。孙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阳临终时将全真教最锋利的一把

宝剑传给了她,俾以利器补武功之不足。她见杨过借剑拒敌,当即纵身抢在头□,双手□托

一柄青光闪闪、寒气森森的宝剑,说道:“你用这柄剑罢!”

杨过见那剑犹如一泓秋水,知是断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与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

宜,但他一见孙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时想起自己在重阳宫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孙婆婆横死

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却不接剑,转头从一名丐帮弟子手中取过一柄黑沉沉的生□铁

剑,说道:“就借大哥此剑一用。”竟将孙不二僵在当地,进退不得。她虽出家修道,终究

武学之士火性难净,自己好意借剑,这少年竟敢如此无礼,不禁大为恼怒,欲待开口斥责,

却又是大敌当前,不便另起争端,当下强忍怒气,退回人丛。也是杨过性子太过刚硬,爱憎

极其强烈,本可乘此退机与全真教修好,这么一来,双方嫌隙却更深了。

霍都见他不取宝剑,却拿了一把□得斑斑驳驳的铁剑,心中却多了一层忌惮之意。盖武

功练到极高境界,飞花摘叶均可伤人,原已不仗兵刃锐利,心想敌人取了这样一柄钝剑,当

真是有恃无恐不成?当下张开摺扇,挥了两下,欲待开口叫阵。杨过挺剑指着摺扇上朱子柳

所写的四字,笑道:“尔乃蛮夷,众人皆知,倒也不用张扬了。”霍都脸上一红,摺扇拍了

一声,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点,左掌呼地劈出,势挟劲风,凌厉狠辣。杨过仗

动铁剑,以“玉女剑法”还招。

当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功,此后不再出墓,只传了她的贴身丫鬟,经

小龙女再传而至杨过。那丫鬟非但从不涉足武林,连终南山也没下过一步。李莫愁虽是小龙

女的师姊,却未得师传高深剑法,只以拂尘与掌法、暗器扬威江湖。此时杨过使出古墓派剑

法,大厅上各门各派高手毕集,除小龙女外,竟无一人识得。

这一派武功的创始人固是女子,接连两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轻柔有余、威猛不

足。小龙女教导杨过的架式,都带着三分□娜风姿。杨过融会贯通之后,自然而然的已除去

了女子神态,转为飘逸灵动。古墓派轻功当世无比,此时但见他满厅游走,一招未毕,二招

至。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竟似剑是剑,人是人,两都殊不相干,一

套剑法只使得十余招,群雄无不骇然钦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绝,挥打点刺,也是以飘逸轻柔取胜,但此刻遇到天下无

双的古墓派绝顶轻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脚,加以他扇上给朱子柳写上那四个字,被杨过一番

取笑,不愿再行张开,这样一来。扇子中的“挥”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与武氏兄弟见杨过的剑法竟然如此了得,六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无话可说。旁

观众人之中第一欢喜的要算郭靖,他见故人之子忽尔练成这般身手,连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

数,想起自己郭家与杨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黄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眶

微红,嘴角却带笑容,知他心意,伸手过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见不敌,焦躁起来,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这小子手中,自此声名扫地,还说甚么

扬威中原?只见杨过长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连刺三处,若是纵跃闪避,登时落了下风,

当即张开摺扇,挡过了他这三招连刺,一声呼喝,又使出“狂风迅雷功”来反击。他右扇左

袖,鼓起一股疾风,袖中隐藏铁掌,口□大声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与一个少年过

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领来全力施为,即令得胜,脸上也已全无光采。但此时他只求不

败,那□还顾得这许多?吐气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杨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雅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

裙屐风流之态。这套美女剑法本以韵姿佳妙取胜,衬着对方的大呼狂走,更加显得他雍容徘

徊,隽朗都丽。杨过虽然一身破衣,但这路剑法使到精妙处,人人眼前斗然一亮,但觉他清

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佳公子。

可是杨过一求姿式俊雅,剑上的威力便不易发扬。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杨

过渐感吃力。郭靖、黄蓉看出他又将落败,都是眉头渐渐皱拢,但见霍都扇底与袖间的风劲

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见杨过铁剑一摆,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钉伤了朱子柳,

听他如此说,只道他的铁剑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无怪他不用利剑而用□剑,

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险取胜,想来对方亦能学样,见杨过铁剑对准自己面门指来,急忙向左跃

开。却见杨过左手剑诀引着铁剑刺到,那□有甚么暗器?”

霍都知道上当,骂了声:“小畜生!”杨过问道:“小畜生骂谁?”霍都不再回答,催

动掌力。杨过左手一提,叫道:“暗器来了!”霍都忙向右避,对方一剑恰好从右边疾刺而

至,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这一剑凶险之极,疾刺不中,群雄

都叫:“可惜!”蒙古众武士却都暗呼:“惭愧!”

霍都虽然死□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见杨过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便再

也不去理他,自行挥掌迎击,果然对方又是行诈。杨过一剑刺空,纵前扑出,左手第四次提

起,大叫:“暗器!”霍都骂道:“小……”第二个字尚未出口,蓦地□眼前金光闪动,这

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对方数次行诈之后毫没防备,急忙涌身跃起,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

中了几枚极细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细小,虽中亦无大碍,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这狡狯

小儿立毙于当场。

杨过知已得手,那□还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剑严守门户,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

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总是不信。可没骗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挥掌击出,突觉腿上一下麻□,似被一只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气忍住,要待发

招,麻□更加厉害了,心□一惊:“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头只是一转,腿上□得再

也无法忍耐,也顾大得大敌当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只这么一搔,竟似连心中也都

□了起来,不由得大叫摔倒。须知古墓派玉蜂金针之毒,天下罕见,中了一枚已自难当,何

况在激斗之际、血行正速时连中数枚?”

藏僧达尔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师弟交在师父手中,转身向杨过道:“小孩子,我来和你

比武!”金刚杵横扫,疾向杨过腰间打去。

这一杵挥将过来,带着一道金光。金刚杵极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见其膂力

之强,手法之快。杨过双脚不动,腰身向后缩了尺许,金刚杵恰好在他腰前掠过。那知达尔

巴不等金杵势头转老,手腕使劲,金刚杵的横挥之势斗然间变为直挺,竟向杨过腰间直戳过

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刚狠招数,竟能半途急遽转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杨过也是

大吃一惊,忙按铁剑在金杵上压落,身子借力飞起。

达尔巴不等他落地,挥杵追击,杨过铁剑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跃。达尔巴大喝一

声:“往那□逃?”金杵跟着击到。杨过身在半空,不便转折,眼见情势危急已极,当下行

险侥幸,突然伸手抓住杵头,挥剑直削下去。要是他有点苍渔隐那样的力气,敌人非撒手放

杵不可。只是达尔巴本力强他数倍,用力回夺,急向后退。杨过乘势放开杵头,轻轻巧巧的

落下地来。他接连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间,这时敌人的兵刃虽没夺到,但危

局已解,旁观众人都舒了口气。

达尔巴见他轻功高强,变招灵活,说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他

说的是藏语,杨过自然一字不懂。他料来这和尚是在骂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是叽哩

咕噜的说了几句。这几个字发音既准,次序又是丝毫不乱,在达尔巴听来,正是问他:“小

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于是答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该叫我大和尚。”

杨过半点不肯吃亏,心想:“不管你如何恶毒的骂我,我只要全盘奉还,口头上就不会

输了。你用番话骂我猪狗畜生,我照式照样也骂你猪狗畜生。”是以用心听他说话,等他一

说完,便依样葫芦的用藏语说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

尚。”

达尔巴大奇,侧过头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会是大和尚?你师父又怎会是

金轮法王?于是说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杨过也道:“我是法王的

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来有转世轮回之说,其时达赖与班禅的转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后投胎复

生、不昧性灵的说法,早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轮法王少年时收过一个大弟子,这

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达尔巴和霍都均未见过,只知道有这么一会事。达尔巴在法王座下

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为此。此时达尔巴听了这番言语,只道杨过真是大师兄转世,又

想他如不是神童带艺投胎,一个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说他是中原少年,藏语又怎能说得

这般纯熟?当下侧头向他凝视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抛下金刚杵,向杨过低头膜拜,连称:

“大师兄,师弟达尔巴参见。”

这一来杨过自然大奇,心想这和尚竟然骂不过我,向我低头服输,见他举动恭敬之极,

所说言语自非骂人.必是敬语,倒不必跟着他学了,于是点头微笑,意示接纳。

旁观众人更是诧异之极,大家不懂藏语,不知杨过跟他叽哩固噜、咭咭咯咯的对答半

晌,说了一番甚么言语,竟然将这神力惊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这中间只有金轮法王明白原委,心知这二弟子为人鲁直,上了杨过的当,于是大声说

道:“达尔巴,他不是你大师兄转世,快起来跟他比武。”达尔巴一惊跃起,说道:“师

父,我看他定是大师兄,否则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身手?”金轮法王道:“你大师兄的武

功比你强得多,这孩子却不及你。”达尔巴只是摇头不信。金轮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时也

说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试一下就知道了。”

达尔巴对师父的话向来奉若神明,他既说杨过不是大师兄转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师兄

了。但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高明武功,又自称是他大师兄,却又难以不信,还是遵从师父

吩咐,与他较量几招,试试他的真功夫,瞧是谁胜谁败,那就立判真伪了,于是举手向杨过

道:“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

杨过见他站起身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神色间甚是恭谨,料想他是说几句礼貌言

语,于是一音不变的照说一遍,达尔巴听来,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

假,就凭胜败而定。”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又感惊惧,暗想:“师父说我大师兄的武功比

我强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过的。”

杨过见他脸有惧色,心想:“我再吓他一吓,让他就此退去便是。”说道:“你有五个

徒儿,叫作藏边五丑,前几天在华山绝顶对我无礼,已被我废去了武功。这几个家伙还活着

罢?”他说的是汉语,达尔巴自然不懂,当下由随来的一名武士译了。达尔巴一听之下,更

是大惊失色。藏边五丑在洪七公与欧阳锋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全身筋脉俱废,回去话也说不

出了。达尔巴察看五人的伤势,料想就是师父金轮法王也绝无如此功力,竟能将这五人震得

八脉俱废,却又保得他们性命,下手者实有通天彻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

七公、欧阳锋二人的内力均不在金轮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胜了他师父一倍。此刻听杨

过这么说,更是惧意大盛,转眼向金轮法王瞧去,只见他脸有怒容,却又不敢不与杨过动

手,只得说道:“请你手下留情。”杨过学着他的藏语,也道:“请你手下留情。”

郭芙见二人用藏语说个不休,走到黄蓉身边道:“妈,他们说些甚么?”黄蓉早听出杨

过只是依样葫芦,少年人闹着玩儿,但达尔巴何以竟会对他膜拜,却也参详不透,听得女儿

相询,只是“嗯”了一声,道:“杨家哥哥和他说笑呢!”

便在此时,达尔巴突然挥杵向杨过打去,他想事先已说清清楚楚,对方自有防备。杨过

却见他神态恭敬,万不料他会突然出手,这一杵险些给他打着,急忙后跃避开。

他急退急趋,随即纵上连刺三剑。达尔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杨过追随师父日久,武学

上有惊人造诣,轮回转世,更有莫大神通,当下只是以金刚杵紧守门户,不敢丝毫怠忽,数

招一过,杨过已瞧出他只守不攻,虽然不明用意,却乐得大展攻势,当下飘忽来去,东刺西

击,这一路玉女剑法更见使得英气爽朗,顾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余招,金轮法王瞧得大不耐烦,喝道:“达尔巴,赶快反击,他不是你的大

师兄!”达尔巴的武功自是远在杨过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杨过却是乘机

全力施展。一个越是得心应手,一个越是畏缩退让。杨过虽占上风,却也伤他不得,达尔巴

更道是大师兄手下留情。金轮法王大怒,厉声喝道:“立时反攻!”这一句话声音奇猛,只

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达尔巴不敢违抗师令,一挺金刚杵,当即狂打急攻。

他这一番猛击,便将杨过逼得不住闪避,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显露出来。达尔巴见他剑

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杨过缩手不及,剑杵相交。本来比武之际,双方兵刃碰撞乃是常

事,但金刚杵太过沉重,杨过的铁剑始终翻腾飞舞,不敢和金杵相□,此时一撞,但觉一股

大力激□,震得虎口剧痛,拍的一声,铁剑断为两截。达尔巴叫道:“是我胜啦!”垂杵退

开,将金删杵往地下一竖,双手合十,躬身行礼。他虽得胜,对大师兄却不敢失了礼数。

杨过也用藏语叫道:“是我胜啦!”半截铁剑向他迎面掷去。达尔巴侧身避过,心中一

怔:“怎么是大师兄胜啦?难道他这一招是诱着?”只见杨过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

舞杵护身。杨过在古墓中随小龙女学练掌法,练到双掌挡得往九九八十一只麻雀飞翔,不让

一只雀儿漏出掌去。这路“天罗地网势”的掌法乃林朝英独得之秘,招数掌形从未下过终南

山一步,此时使将出来,果然绵密无比,虽是空手,威力实不逊于手中有剑之时。达尔巴将

金刚杵使得呼呼风响,杨过却以极高的轻身功夫在杵隙中进退来去,虽然凶险处时时间不容

发,金刚杵却始终碰不到他身子丝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击,在小擒拿手中夹以“天

罗地网势”的掌法,着着抢攻。

又斗一阵,达尔巴神力愈增,杨过却也是越奔越是轻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卧练功,

斗室中急奔疾转,数年之功,此时才尽数显现出来。

小龙女坐在柱旁石础上,脸露微笑,瞧着两人相斗,眼见杨过久战不下,从怀中掏出一

双白色手套,叫道:“过儿,接住了!”右手一扬,将手套掷了过去。

她这双手套是以极细极轫的白金丝织成,虽然柔薄,却非宝刀利刃所能损伤。郝大通见

到手套飞空,脸上微微变色。当年重阳宫中交手,小龙女曾戴这手套而拗断他长剑,竟逼得

他险些自杀,此刻眼见之下,不由得触动心境。

杨过接住了手套,退后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摆,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

“美女拳法”来。这路拳法当日他助陆无双却敌,便曾使过几招,以此击退丐帮弟子的追

击。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拟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来本是不甚雅观,但杨过研习时姿式已有

更改,招名拳法如旧,飞掌踢腿之际,却已变婀娜妩媚而为飘逸潇洒。这么一来,旁观群雄

更加摸不着头脑,但见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态变幻,极尽诡异。

要知女子的姿态心神本就变化既多且速,而历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处,颦笑之

际、愁喜之分,自更难知难度。将千百年来美女变幻莫测的心情神态化入武术之中,再加上

女神端丽之姿,女仙缥缈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杨过使一招“红玉击鼓”,双臂交互

快击,达尔巴举杵横架。杨过变为“红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关直入,达尔巴竖杵直挡。

杨过突仗“绿珠坠楼”,扑地攻敌下盘。达尔巴吃了一惊,心想:“大师兄的招法怎地如此

难测?”急跃而起,闪开他左掌的劈削。杨过双掌连拍数下,接着连绵不断的拍出,原来这

是“文姬归汉”,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来历,达尔巴是个藏僧,又怎懂得这些中原典故?霎时之间给他忽高忽

低、或东或西的攻了个手忙脚乱。杨过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时时乘机使出“红线盗盒”、

“木兰弯弓”、“班姬赋诗”、“嫦娥窃药”等招数来夺他金杵,逼得他吼叫连连,大是狼

狈。群雄大喜,齐声喝采助威。

金轮法王眼见徒儿武功明明高于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断遭到对方抢攻,以致处境

窘迫,当下厉声喝道:“快使无上大力杵法!”

达尔巴应道:“是!”只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是神力惊人,此时双

手用劲,连腰力也同时使上了,金刚杵上所发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

无甚变化,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将出来,横挥

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杵风也是不敢碰上。

点苍渔隐折断铁桨之后,一直甚不服气,此时见到这“无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

自己桨法之中实无这般至刚至猛的招数,倒也不由得暗自钦佩。

再斗一阵,厅上的红烛已有七八枝被杵风带灭,杨过只仗着轻功东西纵跃,一味闪避,

但求不给金杵击中带着,那□尚能还手?中原英雄尽皆心惊,默不作声,蒙古众武士却暴雷

价叫起好来。

杨过在金杵紧迫下惟有不住退缩,不多时竟已退让入了厅角,要待变招,却半点腾不出

手脚。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就带着三分颠狂之意,达尔巴使发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

大师兄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已然退无可退,大喝一声:“你死了!”金杵横挥,只听得轰

隆一声猛响,烟雾弥漫,砖土纷飞,大厅墙壁已被他打破了一个大孔。

杨过于千钧一发之际从他头顶疾跃而过,百忙之中仍没忘了用藏语回敬一句:“你死

了!”这一跃却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他和小龙女曾修习古墓石室顶上的王重阳遗经石

刻,拳脚剑术是学到了几成,内功却因无人指点,两人练是练了,可也不知练得对是不对,

此时初临大敌,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来,救了一命。

众人只道达尔巴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这一杵挥足,已自抢出要袭他后心,猛见

眼前红袍幌动,金轮法王发掌击来。郭靖见对方掌势奇速,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挡开。两

人双掌相交,竟没半点声息,身子都幌了两幌。郭靖退后三步,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不动。

他本力远较郭靖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却颇有不及。郭靖顺势退后,卸去敌人的猛劲,

以免受伤。金轮法王却极为好胜,强自硬接了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然凝立不动。

连郭靖与金轮法王这等高手也道杨过定要遇险,以致一个飞身相救,一个出手阻截,那知杨

过竟有奇招,在金杵贴身掠过的空隙之间逃了出来。二人见他居然脱险,均感诧异,一个喜

慰,一个惋惜,各自退回。

达尔巴一击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后猛挥,杨过见敌招来得快极,自然而然的掠地窜

出。这一下犹似燕子穿□一般,离地尺许,平平掠过,刚好在金杵之下数寸,那又是“九阴

真经”中的武功。

黄蓉大奇,道:“靖哥哥,怎么过儿也会九阴真经?你教他的么?”她只道郭靖顾念故

人之情,在送他上终南山的途中将真经授了于他。郭靖道:“没有啊,若是传他,我怎会瞒

你?”黄蓉“嗯”了一声,素知丈夫对旁人尚且说一是一,对自己自是更无虚言。但见杨过

腾挪闪避,每遇危急,总是靠那真经的功夫护身。但他显然并未练通,不会以真经武功反击

取胜,虽然保得性命,这一场比武看来终归要输了。黄蓉暗暗叹息:“过儿真是奇才,他若

跟得我一年半载,将打狗棒法和真经上的功夫学得全了,这藏僧那□还是他对手?”

正自烦恼,眼光一转之际,忽见丐帮叛徒彭长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满脸喜色,她灵机

一动,叫道:“过儿,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阴真经中有一门功夫叫做“移魂大法”,

系以心灵之力克敌制胜。当年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黄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长老迷神催眠的

“慑心术”,因此上见到此人时便即想起。

杨过记得“移魂大法”的练法,但他不信心力专注凝视对方,即能克敌制胜,是以从未

练过,他素服黄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缘故,反正今日已然输定,我就试

他一试。”于是拳脚上继续窜避招架,心中却是摒虑绝思,依着经中所载止观法门,由“制

心止”而至“体真止”,宁神归一,竟无半点杂念。这时他全凭本性招架,听声闪跃、遇风

趋避,眼光呆呆的瞪着敌人。

又拆数招,达尔巴忽觉杨过举动有异,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击过去。杨过使一招美女

拳法中的“蛮腰纤纤”,腰肢轻摆避开,他既运“移魂大法”,心体为一,拳脚上使的是甚

么招数,脸上就有甚么神情。达尔巴见他脸上忽现书卷之气,那□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诗人竹

乐天之妾小蛮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当头直击。杨过侧头避过,五根手指张开,伸手在自

己头发上一梳,手指跟着软软的挥了出去,脸上微微一笑,却是一招“丽华梳装”。那张丽

华是李后主的宠姬,发长七尺,光可□人,李后主为她废弃政事而亡国,其媚可知。杨过这

么一笑,达尔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只是杨过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风致,那达

尔巴颧骨高耸,面颊深陷,跟着杨过作态一笑,旁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杨过见他呆住,伸指戳出,却是一招“萍姬针神”。达尔巴侧身闪开,脸上跟着他做个

细心缝衣的模样。

黄蓉见杨过领会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敌人受到感应,心中大为喜慰,低

声对郭靖道:“过儿遭际非凡,当年你在他这般年纪之时,尚无如此功夫。”郭靖喜动颜

色,点了点头,目光凝视厅心二人,竟不稍瞬。

这“移魂大法”纯系心灵之力的感应,倘若对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无效。要是对方内

力更高,则反激过来,施术者反受其制。两人比武,如施术者武功较强,则拳脚兵刃已足以

获胜,实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却又不敢贸然使用。是以此法虽然高深精奥,临敌

时却也无甚用处。达尔巴听杨过说了一通藏语,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师兄转世,只因心存

敬畏之意,是以感应极快,杨过这才一举成功,但若施之于霍都,则此术杨过事先既未曾练

过,内力又不及对手,势必大遭凶险。

这时杨过将美女拳法施展出来,或步步生莲,或依依如柳,达尔巴依样模仿,只将众人

看得又是惊骇,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对母亲道:“妈,杨家哥哥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黄蓉

道:“你若会了移魂大法,定然闹得天翻地覆,终于自受其害。”拉着她手,郑重说道:

“你别以为好阮,杨家哥哥正与这和尚性命相搏,这可比动刀动剑更是凶险呢!”郭芙伸了

伸舌头,凝神望着杨过,心□总觉得好玩,见杨过笑达尔巴也笑、杨过怒达尔巴也怒,于是

也跟着学样。那知这“移魂大法”厉害之极,她只学得两下,心头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

走向厅心。

黄蓉大吃一惊,忙伸手拉住。这时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开母亲。黄蓉反手扣住她

手腕拖了回来,将她脸儿转过,教她瞧不到杨过。郭芙挣扎了几下,脉门被拿住了动弹不

得,脑中一昏,便伏在母亲怀□睡着了。

此时达尔巴已全被杨过制住,见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时跟着来一下“东施效颦”,

见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趋,“翩若惊鸦、宛若游蛇”起来。金轮法王早看出不

对,连声呼喝,达尔巴竟是恍如不闻。杨过见时机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挥手在自

己脸上斜削一掌,左掌削过,右掌又削,连绵不断。古时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后自割其

鼻,以示决不再嫁。拳法中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脸前削过,格开敌人击来面门的拳掌,

杨过的手掌却近了数寸,削上了自己脸颊,看似出手甚重,其实只是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一

抹,达尔巴那□知道,双掌拚命往自己脸上打去。他神力惊人,每一掌都是百余斤的劲力,

打到十余掌,终于支持不住,将自己打得昏晕倒地。

杨过悄退数步,坐到小龙女身畔,右手支颐,左手轻轻挥出,长叹一声,脸现寂寥之

意。这是“美女拳法”最后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却是杨过所自创,林朝英固然

不知,小龙女也是不会。杨过掌年学全了美女拳法之后,心想祖师婆婆姿容德行,不输于古

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说,这路拳法中若无祖师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备,于是自行拟了

这一招,虽说为抒写林朝英而作,举止神态却是模拟了师父小龙女。当日小龙女见到,只是

微微一哂,自也不会跟着他去胡闹。

群雄齐声欢呼,叫道:“我们又胜了第二场!”“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鞑子

快快滚出去罢,别来中原现世啦!”两名蒙古武士在纷乱中抢出,将达尔巴抬了回去。

金轮法王见两个徒弟都输在这少年手□,却均非武功不及,委实败得胡□胡涂之至,心

中大是恼怒,但脸上不动声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师父是谁?”他武功绝伦之

外,兼且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语。

杨过右手向小龙女一伸,笑道:“我师父就是这一位,你快来拜见武林盟主罢!”

金轮法王见小龙女妩媚娇怯,比杨过年纪更小,绝不信是他师父,心想:“中原汉人诡

计多端,可不能骗得了我?”霍地站起,当□□一阵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轮。这金轮径

长尺半,乃黄金铸成,轮上铸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个小球,随手一抖,响声良久不

绝。金轮法王指着小龙女道:“哼,你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这金轮的

十招,我就认你是盟主。”杨过笑道:“我已胜了两场,三赛两胜,你方言明在先,却又胡

赖些甚么?”金轮法王道:“我要试试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当得起。”

小龙女不知金轮法王武功惊骇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么东西,更没想到自己要

当还是不当,听他说要试试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轮十招,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试

试。”

金轮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小龙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

样了?”她此时虽对杨过爱念已深,然对别事仍是无动于中。中原群雄与蒙古武士均不知这

是她的本性,见她全不把金轮法王瞧在眼内,还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测。更有人见杨过使

“移魂大法”打败达尔巴,还道她会使妖法,是个小妖女,登时纷纷议论起来。

金轮法王却也真怕她行使妖法,当下口中喃喃念咒,叽哩咕噜,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

真言“降妖伏魔咒”。杨过在旁听得明白,只道这和尚又用藏语骂他师父,忙用心硬记,一

个字一个字全记得清清楚楚。金轮法王念□咒语,金轮一摆,当□□一阵响,喝道:“少年

退开,我要动手了!”这两句话说的却是汉语。

杨过摇摇手,不敢说话,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记住的这大段藏语,当下依着字音,

一字一字的念了起来。却好达尔巴此时悠悠醒转,见师父手持金轮,正要与人动手,却听杨

过口诵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门秘法,决计不传外人,杨过若非大师兄转世,怎

么会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跃而出,跪在师父面前叫道:“师父,他真是大师兄转世,你再

收他入门罢!”金轮法王怒道:“胡说!你上了当还不知道。”达尔巴道:“是的啊,这事

千真万确,决不能错。”法王见他纠缠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厅□掷去。达尔巴一个一百

多斤重的身躯,在他一抓一掷之下轻飘飘的恍似无物。

众人适才见达尔巴力斗点苍渔隐与杨过,膂力惊人,但法王这么一掷,功力显然又远在

其上,眼见小龙女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别说接他十招,就是给他用力吹一口气,只怕也就吹

倒了,不禁都为她担忧。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见过金轮法王显示武功,当真是艺压万夫、力

胜九牛。小龙女虽是敌人,们见她稚弱美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纵有妖术,也必难

敌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杨过念完咒语,低声道:“姑姑,小心这个和尚。”金轮法王听他念得一字不错,心下

佩服,赞道:“少年,亏得你了。”杨过道:“和尚,亏得你了。”法王双目一瞪,说道:

“亏得我甚么?”杨过道:“亏得你有胆跟我师父动手,她是菩萨转世,有通天彻地之能、

降龙伏虎之功,你还是小心为妙。”他见这和尚厉害,想说得他有了顾忌,出手不敢放尽,

师父就易于抵挡。但金轮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杰,文武全才,那会上当,叫道:“第一招

来了,小姑娘,亮兵刃罢!”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替师父戴上,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绸带,迎风一

抖,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般响了起来,玎玲

玎玲,清脆动听。众人见二人的兵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个兵刃极短,一

个却是极长,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玎□作声。

金轮法王所用的金轮专擅锁拿对手兵刃,不论刀枪剑戟、矛□鞭棍,遇上了全是缚手缚

脚,常人挥动武器一招过去,手中就没了兵器。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

招。他一生之中,极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扬动,抢先进招。法王道:“这是甚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眼见绸带夭

矫灵动,料来变化必多,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那□,都是逃

不脱掌握。那知绸带上的小圆球玎的一声响,反激起来,迳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

轮法王变招奇速,手掌翻转,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将过去,自下而上,

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金轮法王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圆球。小龙

女看得明白,绸带微送,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的“曲泽穴”。

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金轮法王手掌翻了两次,小龙女手腕抖了三下,却已

交换了五招。杨过看得明白,大声数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还□五招。”金轮法王

要小龙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挡金轮的十下攻势,杨过取巧,却将双方交换的招数一并计算

在内。法王是一代武学宗师,那肯与这狡狯小儿斤斤辩算招数多少?当下左臂微偏,让开圆

球,金轮直递了出去。

小龙女只听得当□□一阵急响,眼前金光闪动,敌人金轮已攻到面前尺许之处。这一下

真是变生不测,别说抵挡,闪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动手腕,绸带直绕过来,圆球直打法王

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给打中了,终须性命难保。那

是她无可奈何,才以两败俱伤的险招逼敌回轮自保。果然金轮法王不愿与她拚命,低头避

过,只这么一低头,手上轮子送出略缓。小龙女已乘机收回绸带,玎玎□□一阵响,圆球与

轮子相碰,已将金轮的攻招解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小龙女已是从生到死、从死生的经

了一转,急忙展开轻功,向旁急退,脸上大现惊惧之色。

金轮法王只这么攻了一招,但杨过大声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师父已接了你

十招,更有甚么话说?”

这几下交手,金轮法王已知这小姑娘武功虽高,终究万万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十

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

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儿打败了,再作道理。”于是袍袖带风,金轮幌

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将这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

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一招之后,极是害怕,说甚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展开轻功,在

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竹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玎玎声

响,忽怎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如乐曲一般。原来她□居古墓之时,曾依着林朝英遗下的琴

谱按抚瑶琴,颇得妙理。后来练这绸带金球,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

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

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

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古墓派的轻功乃武林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旷野之间尚不易见其长处,

此时在厅上使将出来,的是飘逸无伦,变化万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练功,于丈许方圆之内当

真趋退若神。金轮法王武功虽然远胜,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却也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玎

玎,有如乐曲,听了几下,竟便要顺着她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音来冲□铃

声。霎时间大厅上两般声音交作,忽轻忽响,或高或低。铃声清脆,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

发出的当□巨响却是如打铁,如刮镬,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之时在桃花岛上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

声拚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拚斗的功夫,却尚

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滔滔不绝的早已数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

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金轮法王却算来未满十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被金轮的

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满脸迷惘,不明所以。

此时金轮法王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主身分,来来去去竟斗不下一个少女,若再

拖延,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左臂横伸,金轮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轮自

右上方击落。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

进途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避不了后面。小龙女危急中绸带飞扬,卷起一团白花,身子急

向上跃。法王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锁夺脱手,但绸带没半点

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孔中滑脱。金轮法王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

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实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见金轮急转,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

身子向后急窜,□听得当□□声响,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她嫩脸生

疼。众人惊呼声中,法王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转

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去。小龙女眼见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那敢用绸带去卷?只

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金轮法王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

声在轮边一击,同时双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的从她脑后飞来。

金轮来势并不十分迅速,但轮子未到,疾风已然扑至,势道猛恶之极。法王在轮上击这

一拳时,已先行料到对方闪避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

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这一跃一避,已然尽施生平所学,却见这藏僧双掌箕张,竟自拦在身

前。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小龙女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抓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杵,奋力跃起,举杵向轮

子捣去,当的一声大响,金删杵恰好套入轮中空洞,只是金轮力道实在猛恶,只震得他双手

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入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在地下。

小龙女一瞥眼见金轮落地,后路胁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开面前的大敌?

情急智生,绸带挥出,卷住西首的柱子,用劲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飞,撞向厅柱,轻轻

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后,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法王五丁开山般的掌力。

金轮法王明已得手,却又被杨过从中阻挠,不但对方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被

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清明在躬,智慧朗照,这时却不由得大动

无明,不等杨过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击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

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负实是殊不相称,但盛怒之下也

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抢步上前,纵

然挡得一挡,杨过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

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己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

无伦的降龙掌之下,当下掌力急转,“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

□斗,向后落下。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幌,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

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这番僧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

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正道。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

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内□却是吃亏。二

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决难分判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

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

一股滞气。

杨过死□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

“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

杨过随即举起金刚杵,将金轮顶在杵上,耍盘子般转动,居然也发出些呛□□的声响,

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着: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给我缴下,还说甚么天下武林盟主?快

快滚你们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鸭蛋罢!”

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

出一个郭靖,纷纷叫嚷:“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抛去,岂是你这

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

哗叫嚣,但说的都是蒙古话,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当然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

个名号,说甚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否则中原武林固然丢尽了脸面,而群集御敌之

际自不免先行折了锐气。少年气盛的见蒙古众武士喧扰,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

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甚么脸面?

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

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杨过的说话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杨过一见情

状,已自猜到三分,忙大声说道:“各位英雄请听者:我再问他三声,他若是不答,便是认

输。”他怕时刻一久,法王运气完毕,更不延搁,一口气的问道:“你是不是输了?武林盟

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声,就是认输?”金轮法王正消去了滞气,胸口隐痛已除,

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

你,你们大多儿好好的去罢。”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本想交与师父,但

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小龙女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夺,必难

成功,眼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群斗,己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

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多儿

随我走罢。”他右手一挥,蒙古众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

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躬身答礼,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

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

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

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

药罢。”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甚么毒物都能治得,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

的话毫不理睬,迳自去了。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毒暗

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

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围集了

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

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如此凶猛的飞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

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问起,杨过便胡说八道一番。

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委屈,遭遇无数折辱轻贱,今日方得

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龙女不明世事,见杨过喜动颜色,虽不知原由,却也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

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

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身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

形,对她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

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道:“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好了,郭伯伯跟我说话

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

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

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便为她奋身却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还能有半点违拗?当

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

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

狡谲,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

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这才信了,说道:“好

得很啊!妹妹,你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

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

都□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

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当下不再追问。其实小龙女的师父是林

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她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

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

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她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别喝

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

“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

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

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甚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

也是过不及功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

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

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

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么口□就说甚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那有这般自跨自赞的劲

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

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

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

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满

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心觉不妥,却不敢说甚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

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

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

定然欢喜之极,那知竟会一口拒绝,倒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轻面嫩,□觏推

托,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

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遗,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实是

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当众提出来,枉自碰了个大钉

子,眼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

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

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

黄蓉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

吗?”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

啊。”他口中答覆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密爱,别说黄蓉聪颖绝

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

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

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难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说道:“芙儿年纪还小,

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会,还量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郭

靖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

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

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

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

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

他心□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说到这□,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但女

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

我……我心□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

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又怎

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甚么礼法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

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

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她手站起身来,柔声

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

聚会,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眼前此事却是万

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

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甚么盟主不盟

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

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

“随你的便罢,反正我是不懂的。”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幌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

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

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

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

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甚么来着?”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

来,左手高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削断了半截,虽不知其中含意,但见他浑身发抖,脸

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尹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

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自是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

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

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

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

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

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

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

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

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翻身

摔倒,竟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宛似醉

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

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

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

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着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

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

“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

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

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甚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

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

厉声道:“不错,那是甚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伯

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

郭靖语气稍转和缓,说道:“过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

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杨过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

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

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郭靖的机智口才均是远所不及,怎说得过他?但心知他行为大错

特错,却不知如何向他说清楚,只道:“这个……这个……你不对……”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郭伯伯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

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红,险

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

懂,到底我又犯了甚么错?”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

杨过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

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

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姑姑教过

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甚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处,胸

头怒气涌将上来。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甚么

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甚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

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那□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

逆之伦?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向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

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余,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

“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朝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

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

“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错!我

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

不说,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是

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

郭靖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

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

杨过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他有时虽然狡计百

出,但此刻却又倔强无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还有性命?群雄凝息无声,数百

道目光都望他着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

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

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她可丝毫不知适才杨过生死之

际间不容发。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

出,到庄外牵了瘦马,迳自去了。

群雄眼睁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应嚣,于适才的恶斗、争

辩,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

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

去坐下,在树荫下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着青草,偶而发出一

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那□去?”小龙女沉吟

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

那么逍遥自在。杨过寻思:“得与姑姑在古墓中□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记挂着

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

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是叫他“过儿”,一个仍是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

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法王的武功,都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小龙女忽道:“过

儿,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咱们从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

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些甚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

天见那老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

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学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一直

练得不对。”

当年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虽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对王重阳

始终情意不减,写到最后一章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章的武术

是一个使玉女心经,一个使全真功夫,相互应援,分进合击。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深情无

限,缠绵相思,尽数寄托于这章武经之中。双剑纵横是宾,携手克敌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

所遗石刻之中却不便注明这番心事。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

的深意,修习之际两人均使本门心法,自是领会不到其中妙诣。

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对拆起来。小龙女缓缓仗动玉女剑法,

杨过使的则是全真剑法。但拆了数招,仍觉难以融会。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

法,心中想像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照顾,此时杨龙两人对拆,却是将

对方当成了敌人,互刺互击,相杀相斫,自是大为凿枘。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当时天下

一等一的高手,单只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实在并无用处,只是林

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巅峰,招式劲急,绵密无间,不能有

毫发之差,杨过与小龙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难得心应心。

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

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毛,马上之人一身紫衫,

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而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

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么事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

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杨过睡在床上,小龙女仍是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

二人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来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

下,依法练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均感无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座大镇。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甚是热闹。杨过带同小龙女

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不禁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地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

过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装不见,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

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

跟你在一起么?”

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杨过急忙转

头,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

王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于楼上诸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张桌旁坐

了下来。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

同坐一桌。眼睁睁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

原来金辁法王陆家庄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针,毒性

发作,多方解救始终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

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骋,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

马极有灵性,发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

蓉虽然怀有身孕,仍是带着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金轮法王

押着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眼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拿着一

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

是你的爱女罢?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

答话。武修文站起身来,喝道:“枉你身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

羞也不羞?”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又道:“黄帮主,前日较量,你们明明输了,

却多般的横生枝节,不是好汉行迳。你先将毒针解药给我,然后咱们约定日子,公公道道的

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黄蓉仍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大声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

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你贸然答应对方,也不

知人家给是不给。”金轮法王道:“□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

儿,我也能在你女儿身上钉上几枚毒钉。你们给解药,我们就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么

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无主,常言道“关心

则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大说大笑。郭芙呆呆

坐着,只是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又隐隐作痛。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黄蓉一愕,立时

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

非他敌手,不禁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

头的人物,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论,立时恭送南归。”他上楼见到

黄蓉,便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

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买卖送上门来。黄蓉只关心着女儿,先前竟没想到此节。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

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

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

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

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

两武大惊,急忙撒手抛剑,当□两声,两柄长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

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转头向杨过与

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以后别来碍我的事就是。两位武功

了得,今后好好保重,再去练上一二十年,天下便无敌手。”他倒并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却

是知道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武功虽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不易应付,即使

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相间,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

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这老和尚很厉害,咱们打他不过的。”她满心只盼早回

古墓,与杨过长相□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来就毫不关心,见到金轮法王又感害怕,便

即直言无隐。杨过答应了,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

相见,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

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

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这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

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

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

“快走,还耽搁甚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

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

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

生性受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乱。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

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

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见争端骤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

顾得甚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

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

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

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

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

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金轮被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

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地,只是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

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他称雄西

藏,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

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

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

不信,待她将病养好了,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只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

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金轮法王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

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

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罢!”

小龙女站在梯间,被金轮法王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不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

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

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那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登,竟

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然

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说道:“姑

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

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精铁所铸,轮上也铸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

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已往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

轮法王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却从未用过,其实依他武学修为,原该称“五轮法王”才

是。陆家庄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

上么?”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点醒她是一帮

之主,如与旁人联手合力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的身分。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

芙妹走罢。”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

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须逃脱魔掌,就算逃得狼狈万状,又有

何妨?当下挺剑向法王刺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

无甚打算,既见杨过与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

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们定然要输,只有跟你纠缠,才可抵挡得

片刻。”见他踢开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

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拚斗,再加上忽尔投掷酒壶,忽尔翻泼菜盘,只闹得楼面上酒浆

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拉过郭芙。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兀自时昏

时醒,霍都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那□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

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

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那□还有性命?心

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

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

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从地下拾起一条断了的桌脚,叫道:“武家哥哥,咱们齐上。”黄蓉一把拉住,说

道:“凭你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也无甚

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毫不凌厉狠辣。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忽来

去,尽是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使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响声不绝,一张张倒翻的

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动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坠”功夫,双脚踏到

何处,何处的桌椅便断,再斗得数转,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

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铁轮幌得当□□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

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

生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铁轮未到,已是挟着一股疾风,声势极

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

均已被压得弯了。

两人同时奋力将铁轮弹开,杨过长剑直刺,攻敌上盘,小龙女横剑急削敌人左腿。金轮

法王飞脚向小龙女手腕踢去,铁轮斜打,击向杨过项颈。杨过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

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陡松,铁轮竟向杨过头顶摔落,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

抓去。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遭逢奇险。黄蓉“啊”的一声叫,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

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已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

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再向小龙女进击,此招叫作“雁行斜

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

当□□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

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打去。轮重剑轻,这一剑平击本无效用,但这一

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铁轮方向转过,反向金轮法王头上

飞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采。

金轮法王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原是□到敌人无力接轮,若是对方以兵刃砸碰飞

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脱手不可,那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

怒之下,伸手抓住铁轮,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出。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

是铁轮飞转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

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声,长剑震得脱手。金轮法王立时一记“大摔碑手”重

重拍去。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

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

“好!”

金轮法王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

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

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

不成?□当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

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

厉害剑招,一着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

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

破了他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轮法王百忙中又急退两步,以避锋锐,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

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

幌得金轮法王眼花撩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

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

杯自饮一般。

金轮法王见二人剑招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

杀着却是层出不穷。他越斗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

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气势一馁,更呈败

象。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章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是不顾自身

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的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

萧”、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

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

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舒怀抱,那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

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到后来却越使越是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

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听会;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

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

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

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

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觏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

并战强敌,却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

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蕴含着无限的柔情密意。

杨过与小龙女灵犀暗通,金轮法王更难抵御,深悔适才将桌椅尽皆踏毁了,否则有桌椅

阻隔,敌人攻势不能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一级级

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

过儿,别放过了他。”她瞧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看

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

法门,日后再要相除却是千难万难。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竹□临

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

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

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是以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这时杨龙

二人虽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眼见对方奇招叠出,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

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踏断一级楼梯。

他魁梧的身躯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断截,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

金轮法王铁轮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紧。你们这套剑法叫做甚么名

堂?”杨过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刺驴剑术为首,我们这套剑法,就是刺驴剑

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

才知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金轮法王的手段。”铁

轮呛□□一挥,大踏步而法。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几下急幌,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

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见

二人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又见霍都神

情委顿,憔悴不堪,从怀□摸出一小瓶玉蜜蜂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

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纷,交给杨过,说道:“那位使笔

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合十行礼,说道:“大师兄,多谢。”杨过也合十还礼,嬉皮笑脸的学他

藏语,说道:“大师兄,多谢。”达尔巴大奇:“大师兄为甚么叫我大师兄?”转念一想,

便即明白:“他转世为人,已让我为大,不来跟我争大师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杨过

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

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

保重。”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问道:“你到那□去?”杨过道:

“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你的声名。”

黄蓉寻思:“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迷沉伦,我岂可不相救于

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多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

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恳挚,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佯客店休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

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给你。”小龙女

道:“你给我甚么?”

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于是

将她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

环打造得极是精致,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将开未放的玫瑰。黄

药师收藏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中了这枚金环,匠艺之巧,可想而知。小龙女从来不戴甚

么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虽见金环精巧,也不在意,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

头上,随即跟她□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色秀美,清丽绝俗,

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问道:“妹子,你心中很欢喜过儿,是不

是?”小龙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们为甚么不许他跟我好?”

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婚郭靖,江南七怪又骂自己为“小妖女”,

直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

挡?但他二人师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

口气,说道:“妹子,世间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

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甚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

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处,不禁点了点头,心想似她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

之见,但转念又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

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我一辈子住在谁也

瞧不见的地方,快快活活,理会旁人作甚?”黄蓉问道:“甚么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小龙

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来就住在□面的。”黄蓉一呆,道:“难道今后你们一

辈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说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

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荡,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

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会气闷?”黄蓉叹道:“初时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

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来,就会烦恼了。”

小龙女本来极是欢悦,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

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

女之心,登时颇为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

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

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

“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

仍是欢欢喜喜的□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

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么。”从囊中取出根绳子,横挂室中,说道:

“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

房。”小龙女道:“不!为甚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说着举手一

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

的话并非虚假。”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

横卧,幌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

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俏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

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

“敦儿、修儿,你哥儿俩另外去要间房,不跟杨家哥哥一房睡罢。”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

却问:“妈,为甚么?”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为甚么。他二人师

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皮脸斥道:“修儿,你不乾不净的说甚么?”武敦

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样的人理他干么?我是决不跟他说话的。”郭芙道:“你儿他二

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

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罢。”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

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

去难以明白,半夜□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

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

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

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

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

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

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

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

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妻子,自必为此了。”反覆

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

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

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杨过登时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乾,自己

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

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

瘦马,一跃而上。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那□?”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

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有小龙女的人

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差愕。

金轮法王提□催马,向他驰来。

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

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

师父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

“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

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

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法

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

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

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

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

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

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于是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

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

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那□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

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

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法一行拒敌。但见武氏

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要拿活

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

好?可有甚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金轮法王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

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

弟三人也是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

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

用,实是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金轮法王久攻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

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

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甚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

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

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

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

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

才,实是掌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金轮法王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动,闯进乱石

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

措,若是出阵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

金轮法王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

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

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的哀声,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是凶

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金轮法王铁轮飞出,击

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

直落,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

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法王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

他进入石阵。

金轮法王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

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是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

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

然道:“她突然半夜□走了,我正在找她。”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

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

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

“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

“小心,到这□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

并世再无第二个了。”黄蓉替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

道甚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

手泽,只是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

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金轮法王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

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

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均是一个踉跄。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

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

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

“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

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说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

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

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那□。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

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

人,大是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

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却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

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么

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

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

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传我功夫,今日才

传,也还不迟。”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那□

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金轮法王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甚么鬼了,

瞧来似乎有恃无恐,竟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内。虽是心中有气,但他素来持重,知道眼前这

二人武功虽然敌不过自己,却实在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

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说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已

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立行豁然贯通。金轮法王

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

卖甚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

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诱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

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

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

雀。

原来这乱石阵乃是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

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师法诸葛武候的遗意,只是事起仓

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法王心神

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却是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实是繁复奥妙,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余

变。眼见天色将暮,金轮法王蠢蠢欲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你出

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

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

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甚么?他当真是百死无悔,当

下提起竹棒,转出石阵,叫道:“生了□的铁轮法王,你有胆子,就来跟我斗三百回合!”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

□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迳自抄他后

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将那绊、劈、缠、戳、挑、引、

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

大腿上戳了一下,虽在危急中急闭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

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他是一派大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

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攻势,移动

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

退,要引他远离石阵。不料退了十几步,突然右脚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

被诱进石阵。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

弟与郭芙搬动岩石,石阵急变。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

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

立不稳,知道石阵极是厉害,陷溺稍久,越转越乱,危急中大喝一声,跃上乱石。本来上了

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否则方位迷乱,料来只须笔直疾走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往

南抵北,只不过在十余丈方圆内乱兜圈子,终于精力□尽,束手待毙。但法王刚上石堆,杨

过已挥棒打向脚骨,他铁轮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艺高

胆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

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

抄,大石砰□山响,互撞之下,火花与石屑齐飞,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大惊,连

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

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

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如向后闪跃,原可

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身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

腕。法王叫声:“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劲卸脱,但此刻内力不足,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

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扑出,抱住了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

金轮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挥出,击向杨过右胸。杨过忙伸左臂挡

格,拍的一声,掌臂相交,杨过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身子便如一困稻草般飞了出去。就在此

时,空中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正好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沉猛之极,他内功

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身子幌了几下,终于向前仆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尽皆大惊,一齐抢前来救。达尔巴

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速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法王摇摇幌幌的站起

来,铁轮一摆,呛□□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怆惨厉之意,众

人相顾骇然,都住足不前。

金轮法王嘶哑着嗓子说道:“老纳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

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被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眼见黄蓉危急,仍是横棒挥出,将他这一

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

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

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法王铁轮微摆,撞正她手

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地飞起,落向林中。

金轮法王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

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金轮法王见此人面目可怖

已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

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

法王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是娇嫩。法王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

“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法王心念忽动,喝道:“你干甚么?”待要阻止她再

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三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

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

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金轮法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

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

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

将金轮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万万无力

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得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

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却也是自谋脱

身要紧,当下铁轮虚幌,向武修文脑门击去。

他受伤之后,手臂已全然酸软无力,便是举起铁轮也已十分勉强,武修文若是拔剑招

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是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

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法王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

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

男女,已是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蒙藏豪杰之士,可是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

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幌。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金轮法王皱眉

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金轮法

王重伤之后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的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

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

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

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

样,又是温柔,又是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

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

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

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

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

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

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之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了

过去。

那少女大惊,但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心想他受伤极重,

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灵药,只怕有性命之忧,当下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又慢慢

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

牵了马□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

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

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

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

转头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

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

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应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

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却尽是茫然一片;用

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她背

影便是眼前这少女。她这时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

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

躺着,正似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

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

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

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中心感

激,一时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

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甚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

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

陆无双这名字,杨过已有许久没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问:“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

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

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顿

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不住的叫她“姑姑”,

说不定还有甚么亲□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

怪罢?”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

姑。”又道:“别太担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

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

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

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锺,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只有这位青衫

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

找。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她说了这几句话,又提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别问这个

问那个的,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胡思乱想,内伤就好得快了。”杨过道:“好罢,其

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也不让见,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

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

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

“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见过她么?”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想念,

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

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不过……不过要是你见了她,定会更加称赞。”

这番话倘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他几句,那少女却道:“定是这样。她不但

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说着又伏案写字。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

甚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甚么碑帖?”那少女道:

“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怎说得上摹临碑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

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

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

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

辨书法美恶,连旁人写甚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

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

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都是全新的,纵然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甚是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

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然戴着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

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

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人品,怎么故意穿得这般褴

褛?”说着走出室去,棒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的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

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诧

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怎么好?我实在是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

衫,那有甚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

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

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甚么武学谱笈,最后她

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甚么东西,我给你做去。”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甚么啊?你说出来听听。”

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甚么神了?我自己也想吃

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甚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还能这么挑

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

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

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

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

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棕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

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块粽子,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

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

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然见到了这男子,怎么我还会

不快活?”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

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

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

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

瞧见我有甚么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么乱七八糟,又是甚么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

□又没旁人。”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

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

功甚是不弱,不意这管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

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

“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

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

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知道这五句也出自“诗经”,是赞美一个男子

像切蹉过的象牙那么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

杨过听了良久,不禁低声吟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只吟得两句,突然箫声断

绝。杨过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箫是自舒其意,我出声低吟,显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

太也无礼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只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

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个面

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

没再跟他说话。

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陪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

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

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

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是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

“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

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

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

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

的救命恩人。”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么寻到了这□?这次可轮到你受伤

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

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么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

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

在开甚么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

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

这□,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

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

“我……”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

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么?”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

□觏,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

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么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

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

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莫,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

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

皮、跳□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然远不及黄蓉,但她

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

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

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

与金轮法王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极细到,机缘巧

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甚么?”杨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

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的毒

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在向

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

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

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甚么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

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陆

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

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

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的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甚么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

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

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

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是平添温馨之意。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是斗她不过的。还是外甥点灯

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

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

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

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

定要伤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

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

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听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

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

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

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

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陪,那怎么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

她□,程英转身便逃。霎时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

是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

在这□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

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于是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

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便了。”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

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

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循甲之术,连那金轮法王尚且困

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

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是万万无此大才,说不得,咱们尽

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

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的铁轮法王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是

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

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是有胜于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

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

过:“郭夫人之才真是胜我百胜。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那当真是难上加难

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

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

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她拿住,定然给她搜出。你好

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

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

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甚么地方撕下来的,绣着的一

朵红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甚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

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

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

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

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是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门

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忽听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

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也拙劣,殊难挡得住那赤练仙

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若是给她冲进屋来,你就拿这块帕子

给她罢。”

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

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

“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

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但所绣的红花却仍是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

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

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均是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

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

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

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

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但此刻临危,她竟

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就算与表姊

结成鸳侣,自己也是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

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

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

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唆凶杀,那□有半点柔

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

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

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

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

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是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

出,等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

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

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

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徵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

“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

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

中间显是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被创,不免心存忌惮,

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

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也是徒然送命,

当下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

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

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更

是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

“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

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

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去罢!”李

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神

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不眼,都是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

取了出来。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

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

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

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

琴上只□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

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

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

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

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

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恶毒女子十倍?”陆无双笑

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握住了手,

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轻轻

将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

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

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

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

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

低,到了后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

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却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

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

的悲切之音登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个蓬头觅服的

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她

轻轻易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不是他三人一多,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

她心有别念,歌声感人之力立减。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是曲傻

姑。她甚实比程英低了一辈,年纪却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师姊。

只听她拍手嘻笑,高唱儿歌,甚么“天上一颗星,地下骨零丁”,甚么“宝塔尖,冲破

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有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

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甚么愁苦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

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诱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而连杨过

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结果此人。”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

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当父亲被害之时大受惊吓,坏了脑

子,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

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子,学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是万万不能。但十余年来,傻姑在这明师

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甚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甚

么变化奇招她是决计记不住的,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

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

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数虽少,却也非同小可。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

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甚是劲急,

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

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

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双乳之间,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中

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

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

是挺叉平刺,只因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尘柄

在叉□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

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视之。这女子只是一叉当胸平刺,便将

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罢!”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

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害

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

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李

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

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

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

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

诸般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的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

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

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气已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

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

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

的便是鬼魂,于当日杨康中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道杨

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

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

身后,大叫:“鬼……鬼……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

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逃脱,自顾身分,已不能出屋追

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腊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

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傻气。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

是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

和,道:“你不顾性命,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黄蓉见过面,得悉

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于是带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

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

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

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

甚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二

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

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

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正是,老前辈,人人

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

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甚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

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几个“好”字,

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

又无怒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

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

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

杨过诸般作为,已然传入他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语,

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

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甚么?”黄药师笑

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

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

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要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

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

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

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

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

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

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

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是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

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

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老的全无尊长身分,少的却又太过肆

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么,他总

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往往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

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

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自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

不说,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

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

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

授的功夫颠倒行路,跳跃向前。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

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

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

极。好兄弟,你说罚甚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甚么,我就答

甚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

极!”杨过叫道:“我在这□,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

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

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的

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

下茫然,不知该问甚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

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

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甚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

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

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

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你在那

□?”猛地□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

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

不是?”说到这□,脸色甚是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

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

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那个庙□,好多好多鸟鸦大声叫,

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

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

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

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杨过只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

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

“你两个在这儿玩甚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

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

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

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

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

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

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

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

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

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傻气过

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

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

石子急飞而前,拍的一响,十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

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图,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妙相庄

严,俨然是个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甚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

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

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

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

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色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强敌放在心

上。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

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回去罢!”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

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

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

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

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

□,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

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

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至斯,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

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

抑制,怎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

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

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要,内功积蓄已厚,日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

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

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

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甚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道行迳已给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

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

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

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下黄药师教了他“弹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箫中化出

来的剑法,可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

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

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

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

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

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一声长叹。

杨过跪下去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

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份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

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

能交上你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

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

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

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

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

人,就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

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忽之间,

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纵。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

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

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

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随即露

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

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多

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媳妇儿又是待我这

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

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滩焦土,茅舍已

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程陆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

字迹拙劣,怕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又撕了。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

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

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

李模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

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

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是不会来的,咱们慢慢筹思对

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

叉招数,来来去去只是这么几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

“可是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一

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甚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

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两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

先行演习一番。”

呼叫傻姑时却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担起心来,忙分头往山前山后寻找。程英

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是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解开她衣服察看,

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跟着

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秘传”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

劲给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黄

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然偷袭得手,小臂上却也给她反手拍中,险些连臂骨也给打

折了,又惊又痛之下立即遁去,不敢继续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好手,明日更难抵敌。傻姑身受重伤,若是

护她逃命,势必给李莫愁追上。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

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恶女人的扫帚!剪断扫

帚!”她不会说拂尘,却说是“扫帚”。

杨过心念一动:“那魔头的拂尘是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刀利剑都伤它

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当作兵器,给她喀的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

抖动,就似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跟着设想拂尘的来势,持剪追

击,创拟招术。

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甚意,都是喜动颜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

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铁匠赶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

卒之间,这兵刃实难练成,但我接战时随机应变,总是易过练玉箫剑法百倍,反正别无他

法,也只好一试。”心想若是一人去铁匠铺定造,李莫愁忽尔来袭,那就凶险无比,此时四

人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蒙古灭金之后,铁骑进入宋境,这一带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镇多为蒙古兵所占,到处

一片残破。

铁铺甚是简陋,入门正中是个大铁砧,满地煤屑碎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

屋中寂然无人。

杨过瞧了这等模样,心想:“这处所那能打甚么兵刃!”但既来了,总是问一问再说,

于是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莫五十来

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脚

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声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门,马上一个是蒙古什长,另一个是汉

人,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那汉人大声道:“冯铁匠呢?过来听取号令。”老铁匠上前行

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长官有令:全镇铁匠,限三日之内齐到县城,拨归军

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小人这么老了……”那蒙古什长举

起马鞭当头一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

两人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

师傅,你这大把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根子逃

生去罢!”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甚么。就可叹

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为甚么?”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徵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

想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再大事添造,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

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要打造甚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

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极是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却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

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

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然从小出门,但听到家乡即将

遭难,都是戚然有忧。三人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

明日虽然有难,但惊惧之心也却淡了几分。

过了一个多时辰,冯铁匠□铁已毕,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

个大铁锤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击打良久,但见他将两

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

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站在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只

等对头出手,立即抢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来剪我拂尘,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这□,等你

们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是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

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道:“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

也好生了得。”冷冷问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

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此处,还问甚么?你

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

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

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左手一扬,白纸挥出,跟

着手臂微动,一枚银针飞去,将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

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纸上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

湖”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

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挟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

中,白纸霎时间烧成灰烬。

这一下众人都是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

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

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

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找这铺子□。”李莫愁厉声喝道:

“甚么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

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

是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坏中的

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铜□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

刀刺死的,那有甚么厉害了?说甚么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风,来去如风,出手迅捷无比。”李

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

毒欧阳锋震碎心肺。”

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知。桃花岛主三弟子曲灵风轻功神

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江湖上传言,有人偷入皇宫大内偷盗宝物,给御前侍

卫打死了,那便是这位劈空掌凌厉绝伦的曲灵风。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是桃花岛的劈空

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

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

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桃花岛门下有陈梅曲陆四大弟子。四弟子陆乘风不但武术精

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是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

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

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焉能

尽皆为人所害?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

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

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实是惭愧。你老人家可是

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间大见怀疑,问道:“桃花岛主晚年

又收弟子了么?”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

奉。似晚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况且迄今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

步。”她这么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甚么。

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落英神剑

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

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是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

风师哥,他年纪最小,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深自抱憾。”其实黄

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变,善解人意,当师父寂

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

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

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

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

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陆乘风、武天风三人都打断双

腿,但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

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半点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默

默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仇人手□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

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

感交集,悲从中来。

第十六回 杀父深仇

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都是又惊又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

计差不了,不意危难之间忽得强助,实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却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

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

艺,一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

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老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

毛,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

匠仍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板

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艺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

的人物。今日□大开眼界。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

“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

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请你莫说

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

人笑掉了牙齿。”

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我

不敬他爱他,却又去思念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程英道:“他老人家

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

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有过人之处。他将弟子打成这

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

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

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

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

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

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

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即拂尘急挥数下,护住了身前要害,倒跃出门,叫道:“冯铁

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

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

罢!”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饶你一人,你

若害怕,乾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沉声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说时

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避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然

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有还手。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的确从未

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心想不妙,这位武

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道:“李莫愁,你为甚么骂桃

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

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

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

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

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

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

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

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然要

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

弓志即懈,渐落下风,李莫愁大喜,举拂尘向他胸口疾挥。

冯默风横锤档开。拂尘已乘势弯将过来,卷住了锤头,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

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

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

柄,改使五毒神掌。这路掌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

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

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

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

来竟是极尽精妙。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心

都要给烧焦了。

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成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

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

肌肤露了出来。她是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

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万状,当即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

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大

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

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

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

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

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那一

位都强过了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

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甚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领

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

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

着拿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

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

爪抓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

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

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

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

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了十余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每一项均是

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分,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

将这些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

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

身法之快,确是江湖上少见。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练到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

之后。杨过这么一番讲述,不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侮

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只消听到她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远去,登时如释重

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

程英见杨过将自己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

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因决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

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当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刚跨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四人同时回身。

杨过道:“我去瞧瞧。”跃上马背,转出山坳,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

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铁弓长刀,势若波涛。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

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甚么?”冲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

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

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可苦

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

“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找我

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

微,众人之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是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

受小官小吏之苦,觉得蒙古人固然残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下

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困,负在背上,对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

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

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见一位师父的传人,实是

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

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

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

辈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有点儿傻□傻气、疯疯癫癫?”杨过听了心中怦然而动,瞧她

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都是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

红,双目发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

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

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

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

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

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

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

杨过那□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

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鸟鸦吃你的肉。”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

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

上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

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傻姑道:

“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

陆无双那□抵挡得住,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

和潇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

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

风。

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

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傻

姑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爷爷做甚么?”傻姑

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么?”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

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学着黄蓉叫郭

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鬼……鬼……”

杨过此时那□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

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你尽这些苦

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

不如对待武氐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但感别扭,那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

亲,心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来皆是为此。”

他惊愤交迸,手脚都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傻气,你是知道的。她受伤后更加语

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

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极是不忍。

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门,翻身上了瘦马,双腿力挟,那马疾窜

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他那□还去理

会,心中只想:“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这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

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最

近忽然等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

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

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愤懑之气竟似把胸膛也要胀裂了。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

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集于他一身。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连母

亲也是绝口不扬,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

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活活让郭靖、黄蓉使奸计害死了。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谛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

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哭

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诧异,但这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

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

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手反矛横扫,那武士直飞出丈许

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

那婴儿摔在路上。

杨过抱了起来,见是个汉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

可也已不能医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悯之心转盛,

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

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坑,要将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来下,猛听得蹄声如雷,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左手抱着死婴,

右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原是久历沙场的战马,眼见战阵,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向蒙古兵

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兵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

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

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

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遥望,四下□长草没胫,怪石迫人,暮霭苍茫,静悄

悄的绝无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

他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神情痛苦异常,心中惨然,

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

了。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难

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

我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

心当真是歹毒之至!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

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次晨骑上马背,任由瘦马在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一时想到

要去古墓见小龙女,一时又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黄蓉,以报父仇,肚子饿了,便摘些

野果充饥。

行到第四日上,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果子,杨过纵马走

近,望见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烦起来,伸臂

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声响,从中折断,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

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

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下马步行,远远跟随,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

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顶上搭着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

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

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

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

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背,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打了个滚,翻身爬

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

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

可……”说到后来,喉头哽咽,泪水长流。

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容颜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

扶他身起,说道:“我决不伤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虽

然不懂他说话,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见到杨过,大吃一惊,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

和达尔巴对答之言,斗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勘不破

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撞击,内脏受了重伤,这些日来耽在荒山顶上

结庐疗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过来,此时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

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

那知杨过躬身唱喏,说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请勿多心。”法王摇了摇头,

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走进茅棚,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

穴”上。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达尔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挥拳

便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

意,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

杨过修为不深,于西藏派内功更是一无所知,掌心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便潜运内

力,将一股声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胸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

穴,尽其所能,仅能维护他的督脉。达尔巴武功虽强,练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师疗伤,这些

日子中只有乾着急的份儿。此刻金轮法王既无后顾之虑,便气走任脉,全力调理前胸小腹的

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减,脸现红润,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合掌说道:“杨居士,

你何以忽来助我?”

杨过也不隐瞒,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前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

尔巴上山等情说了。

金轮法王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是难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

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是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

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

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

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大多儿来个一拥而上,

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须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

为胜,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

“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助我报仇。”金轮法王伸出手

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杨过道:“我只助

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

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要用甚么

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

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

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以望甚涯岸,他东摘一鳞、

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

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

霍都相较,也是颇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

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姑娘、媳妇儿,还有

那完颜萍。我对他们既无真情,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再想:“不

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

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门功夫?”

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

玉萧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

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

“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

得?”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

在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激□。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

莫愁惊走,此时脑中诸家武功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后来,不由自主的挥拳

踢腿的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得后来竟是乱成

一团,他再难支持,仰天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甚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

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别去拂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

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然绝难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间之事。但连

想数日之后,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

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处来历,也已与自创一派想差无几。想明

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金轮法王经这数日运功自疗,伤势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动如常,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

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

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法王道:“蒙古王子

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去报杀父大

仇,那蒙古王子却是不必见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

子聘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绝非郭靖、黄

蓉夫妇的对手,不论斗智斗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得金轮法王相助,此仇势必难

报,只得和他同去。

金轮法王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大师,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崇,一见到来,立即通报王爷。

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帐,虽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

法王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

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那人见二人进帐,忙离座相迎,

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金轮法王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

雄。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

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当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

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颇觉诧异。

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

碗。”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乾了。

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下也是举斗饮乾,只觉那酒极

是辛烈,颇带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

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

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

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分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杨过给他这么一

捧,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广

聘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忽

必烈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

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

为国家之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

僵□,忽必烈向法王与杨过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极矮极黑,乃是来自天竺的

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高鼻深目,

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分别引

见,那巨汉是回疆人,名叫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

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法王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

色,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忍耐不

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

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西藏武

功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

金轮法王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道这两人内功均

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市侩气来,此人越是显得无能,只怕越是有

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马光佐却是不必挂怀,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

师,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

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挟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士有兴,尽可挟去。”说着

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挟。

马光佐不明白金轮法王语带机锋,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

高位,见他挟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

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马光佐只感手臂剧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

王那根筷子却已及时缩回,挟住了牛肉。众人愕然相顾。马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

手指牢牢捏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挟肉。法王又是一筷横出,这

一次马光佐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

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马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畏和法王□拚。忽必烈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

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马光佐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喝道:“你使甚么妖

法,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挟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法王如何放在眼内,待得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

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

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

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

法王手臂不动,倒竖筷子,又颤了几颤,尼摩星突觉筷尖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

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挟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过

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法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

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功也着实了得。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知

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甚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马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

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

了。”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乱响。

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

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性将筷子前送,让他挟着,劲力传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

去。尹克西忙运劲还击。那知法王的内劲忽发即收,牛肉本已给尹克西挟去,给他自己的劲

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让,实在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

巧取胜。尹克西中计,同时也已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好在并未出丑,当即微微一笑,转

筷在盘中挟了一小块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爱,只是珠宝财帛,肥生肉却不大喜欢,还

是吃一块小的罢。”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气度倒是不凡。”转头向潇湘子道:“老兄如此谦让,老衲

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缩回

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潇湘子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

然抢出,挟住了牛肉,借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潇

湘子站起身来,左手据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响,却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动之势。眼见

金轮法王神态悠□,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强弱之势已分。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

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是一人喊

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

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潇湘子放松筷子,颓然坐下。金轮法王哈哈一笑,说道:“承让,

承让!”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人伸手将法王筷上那块肥牛肉

抢了过去,放人口中大嚼起来。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

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

嗒有声。金轮法王回思这老人抢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骇异。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

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我肚子

饿得狠了。”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

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般,连半寸也拉不回转。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

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

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采。金轮法王等却知那老人手掌局部运

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击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

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施无不

自如的境地,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起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得乾乾

净净。他右手一扬,盘子脱手上飞,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去。杨尹二人见

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两旁让开。那盘子平平的贴

着桌面飞来,对准了一盘烤羊肉一撞,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空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子,

停住不动。原来他使的是股“太极劲”,如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下断,若是在空旷处

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身兜圈。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甚难,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

难者是劲力拿捏恰到好处,刚巧飞向席上一撞,空盘停住,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是一块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

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蒙古

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四人身负护卫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

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越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

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

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只听得“啊

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

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

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认得我

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

名,金轮法王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

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

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

“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么?”杨过曾听黄药师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

之事,当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干甚么?”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

自己为“你”,不说甚么“老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

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

皱眉道:“你找郭靖有甚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那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

人送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

散了,叫人好没兴头。”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甚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

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

“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甚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

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

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

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

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

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

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

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

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

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

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

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

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

知这少年是何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

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

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

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

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

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

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甚么苦头?”杨过道:

“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

别忙浸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

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入胡闹顽皮,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

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

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戏可又瞧

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直可爱,但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

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设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

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

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甚么好玩?还是别去罢。”周伯通

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

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

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

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

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僧,学问渊源,审事精详,忽必

烈对他甚是信任。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甚

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通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

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

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

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

马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间,已飞

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避闪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

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即收,矛头

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马光佐是个戆人,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

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却是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

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矛头若非转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

他这一掷之力,那□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转身便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

通,当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爷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

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聪要待再敬第

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

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对,

不是要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酒中下了毒。他先前虽曾起意设法除去周伯通,

以免郭靖多一强助,但这恶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这老顽童无怨无仇,见他天真烂漫,实

在颇有亲近之意,眼见他中了奸计,心下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

药解毒,忽听周伯通叫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

快,再斟三杯毒酒来。越毒越好!”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发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忽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取

过盛毒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毒物太多,老顽童可不变成

了老毒物吗?须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金轮法王眼见

势危,拉起桌子一挡,一条酒箭射上桌面,只溅得嗤嗤作响。

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幌了几下,那

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

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金轮法王在帐内挥掌拍出,

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倒也抵挡不住,一个□斗翻了下来,大

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得远了。法王与

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丝毫不介于怀,反而不绝口

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

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

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

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

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

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

帐看个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

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

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

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决非有意为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

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万万担当

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

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

好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

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又是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那

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

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即提气追去,叫道:“喂,喂!

你们捉他到那□去?”

法王等均觉如此怪事,岂能不看个究竟?当即别过忽必烈,随后赶去。奔行数里,来到

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许,

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马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

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的影踪。

尼摩星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十余丈,四下眺望,只见绿衫人

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

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

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入。

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

□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一般,

挡住了来船去路。

马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

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马光佐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来使妖法。”

金轮法王当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得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

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

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人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

在那溪极是窄狭,六人站立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同时

用力。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其余四人都是力兼数人,马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

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

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间颇存敌意,但经此一番齐

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

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

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

功胡□胡涂的,小船抬得过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诧异,只有马光佐却在思索

他说“武功胡□胡涂的”是甚么意思。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个

人……也少的。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

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决计无此本事,这大石中必是另有机

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法王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

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

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过人之处。”他口中谦逊,但说话之间已与潇湘

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均已不轻视于他,听他

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

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武功、轶事,所知甚是广博,但对这四个绿衣

男女的来历却也是想不起半点端倪。说话之间,已划到小溪尽头,六人弃舟登陆,沿着小径

向深谷中行去。

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岖,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

个绿衫人的影踪。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均想:“这荒山穷谷之中,

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发足向

前奔去,心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多历凶险,此时六大高手并

肩入山,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虽存戒心,却无惧意。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

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后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声叫道:“喂,喂,有客人来的!你们快出来的。”石屋门缓缓打开,出来四

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间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四人躬身行礼,右首一人道:“贵衫男女跟

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吟吟的

将五人身分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

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

那绿衫人道:“敝处荒僻得紧,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

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

瞧瞧。贵处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实是不虚此行。”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

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法王接口道:“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

说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法王问道:“他捣乱

了甚么?当真是如各位所说,又是撕书,又放火烧屋?”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

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老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

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

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再要采全这炉丹药

的药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说着气愤之情见于颜色。

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

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

伸手,就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成两截。”杨过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极白,

娇嫩异常,眼神清澈,嘴边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

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异之物。”那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

服,那知却给老顽童毁了,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那知老顽童折断了灵芝,放入

怀内,说甚么也不肯还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没得罪他,不知为甚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

我为难。”说着眼眶儿红红的,甚感委屈。杨过心道:“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

那可不该。”

尹克西道:“请问令尊名号。我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

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

杨过寻思:“这些人隐居荒谷,行迹如此诡秘,原不肯向外人□露身分。”问道:“那

老顽童抢了灵芝去,后来又怎样了?”

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闹得还嫌不够,又冲进书房来,抢

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甚

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我们四人

合力,仍是拦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实了

得,原是不易拦他得住。”

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不放过剑房。他踏进室门,就大发

脾气,说剑房内兵刃……兵刃太多,东挂西摆,险些儿刺伤了他,当即放了一把火,将剑房

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我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于是追

出谷去,将他擒回,交由谷主发落。”

杨过道:“不知谷主如何处置,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第三个绿衫人道:“家师新婚

在即,倒也不会轻易杀人。但若这老儿仍是胡言乱道,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来得罪家师,那

是他自讨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似乎不

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娶……”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

顽童说话傻□傻气,当得甚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待晚辈奉饭。”马光佐大叫:

“妙极,妙极!”登时容光焕发。

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黄的

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没有一样荤腥。

马光佐生下来不到三个月,吃饭便是无肉不欢,面前这四大盆素菜连油腥也不见半点,

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绿衫人道:“我们谷中摒绝荤腥,须请贵客原谅。请用饭罢。”说着

拿出一个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马光佐心想:“既无肉吃,

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大嚷起来:

“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个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

衫女娘道:“我们也只在书本子上曾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可从来没

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言行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

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

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不再进来。

用饭即毕,马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但甚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均

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劝道:“马兄,咱们既来此间,明日还须见见谷主,怎能就此回去?”

马光佐嚷道:“没酒没肉,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潇湘子板

着脸道:“大多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甚么?”马光佐见他僵□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

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几张草席。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

直比寺庙还更严谨无聊,庙中和尚虽然吃素,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只

有杨过住惯了古墓、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尼摩星气愤愤的道:“老顽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马光佐登时大有同

感,大声喝采。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我们六个头脑的,你说这谷主是甚么路道?是

好人还是不好的?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落花甚么水的?”法王

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

道:“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

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

马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没将他一句话听在耳中。杨过道:“你明日

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子,整日价□你清水白饭,青菜豆腐,只怕连你肚□的蛔□也

要气死了……”马光佐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佐却鼾声如雷,有时梦中大叫:

“来,来!乾杯!这块牛肉好大!”

第十七回 绝情幽谷

次晨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

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

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

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

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

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

以下咽。也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

茶而增艳,问道:“这是甚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

不多见。你说好吃么?”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去又摘

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

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

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甚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

“我也不知甚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的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

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

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

细,痛楚竟然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

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

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

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

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

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杨过问道:“那干么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

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

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

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

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

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

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

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

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

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

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

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

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

一个甚么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

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

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

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甚么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美人另有

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

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

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道:“至于要美人

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

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

郎道:“改甚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

“你这么美丽,他们却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相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

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乎微见逊色,只是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

确是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人相见时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

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胆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生性跳脱,越是见

她端严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却那副拒人于人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她听了杨过之言,心中喜

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

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国,其实是写了个别字。这

个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

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

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儿,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

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发

足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何以

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

无赖,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

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

过头来,微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得太多,

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话儿。我祖宗十八代做了这许

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

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

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弯

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

给他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

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

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

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措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那年

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

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

“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

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昨

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

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

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

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公孙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突然满

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

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甚么宝贝,当真得

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

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

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

“谷主有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甚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国四

王子忽必烈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相待,各

人都是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

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

尽消。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

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

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椿,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幌,纵跃踏椿而过。六人依样而

为,只有马光佐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根木椿之

后,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

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接?”思

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至地,身穿

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生的女儿

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甚么地方没茶了?又何必定

要到这□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却是看谁强。”他

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

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要知两大高手较劲,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两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两分劲,但

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跟着再加两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阵绿气,那只手仍似

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几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

然反击,自己抵挡不住,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见了尼摩星的情状,知他没能试出那老者的深浅,心想对方虚实不

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当下双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

入,更其次是马光佐。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没吃过甚么东西,几朵情花

只有越吃越饿,这时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长须上□去,一脚将

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佐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

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佐站立不稳,猛地□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

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两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

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佐站椿立稳,双手摸着自己尼股发楞。

那老者恍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西首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

杨过等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屏风

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侧。瞧

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只这么出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

概,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献上茶

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万绿之中,显

得甚是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佐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

浮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

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数百年来一直茹素。”马光佐

道:“那有甚么好处?可是能长生不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

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便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

道:“不敢。”

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

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均觉有异,都转头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见他

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僵□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

忌惮,均想:“原来此人的内功竟然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

难,对这谷主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

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说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

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就要动手。法王等都

觉诧异:“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让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

那谷主并不理睬,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者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

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

潇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声怪气的道:“你们老祖宗当年非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不可,

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佐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么知道?难道

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要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

怎么不吃荤腥?”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对了,对了,定是这个道理。”

法王等却眉头深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性,如何拿来取笑?

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方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

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我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

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是他连人带椅跃过身前桌子,登

的一声,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甚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

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个眼前亏我是万万吃不起的。”这几句话似通非通,那长须老人

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手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

谷主道:“你跟他说罢,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罢。”潇湘子道:“你使甚么兵

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顿,叫道:

“取来!”两名绿衣童子奔入内室,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

都是一惊:“如此长大沉重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从长袍底下

取出一柄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用来干甚么的?”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希奇,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

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觉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刀是冯铁匠给我打的,原本要

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僵□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接过钢杖,在地下一顿。石屋大厅极是开阔,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

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

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胡子,你不知

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般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甚么高雅名

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这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

“我好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早知这□有个

长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

马光佐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持,

和那谷主隔坐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提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

的待诏,那是再好也没有,请罢!”

潇湘子抬头望着大厅的横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右臂闪电般向

前伸出,喀的一响,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会斗然发难,

危急中不及闪避,钢杖急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斗翻高丈余,钢杖却仍是支在地下。潇

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樊一翁也闪得甚是迅捷,这一剪一避,两位高手在一霎之间都露了上

乘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对方攻了个措手下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

给剪刀尖头剪断了。

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乒乓一

声,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

劲气。马光佐却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声叫道:

“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开一挟,叫道:“矮胡子,你想

不想再试试我的狗毛剪?”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

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

是从所未见。”他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众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转头。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

人了。”杨过甚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称他师父?”那谷主微微点头,

左手轻摆。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往潇湘子坐椅上横扫过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

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挥将出来,风声甚是劲急。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下凝神观看二人

拚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头,同时剪刀张开,

又去剪对方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甩开,钢杖

却仍往他手上扫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同时站起,均想这一下

潇湘子手掌定受重伤。樊一翁却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

知潇湘子手腕斗翻,已然抓住了杖头。

樊一翁只觉对方立即向□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疾送,这一挺力道威猛,眼见潇湘子非

离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间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手指却也不

得不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去。潇湘子有

意卖弄,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这手功夫既奇特又轻捷,他虽身

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根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身子

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右手剪刀

忽张忽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在大厅中翻翻

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离椅,全不将对手

放在眼□。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僵□般的怪物,竟有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潇湘子连人带椅的纵跃闪避,只听椅脚

忽上忽落,登登乱响,越来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

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着地,只怕用不了几

招,我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变,狂舞急挥,但见一团银光之中裹着个长胡子的

绿袍矮子,银光之外却是个僵□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见奇观。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一

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罢。”樊一翁听到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

挺,正要收招跃开,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

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椅子登时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

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颏下长须挟入刃口,只须剪刀一合,这丛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

□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幌,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倒反过来卷住剪刀,脑

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厉

害,我潇湘子可服了你啦。”一个长须缠住剪刀,一个左手抓住钢杖,一时纠缠不决。潇湘

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灰影幌动,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抢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后推

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势必得手,潇湘子左掌放杖回转,往

敌人肘底一托,立时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鸟,跟你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等向他望去,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潇湘

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月明穿着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脸孔

虽然也是僵□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全然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是对了,却穿

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绿裤,只见他双手犹如鸟爪,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叫道:

“施暗算的称甚么英雄好汉?”

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却非相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边,

但见两个僵□一般的人砰砰□□,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

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杨

过虽然时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后的相貌如何,自己却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样他又不

敢多看,竟被这人瞒过。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

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留神,给绝情谷的四弟子用渔网擒住。但他神通广大,

四人微一疏忽,立时被他破网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

过等一行六人到来。到得晚间,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

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着了他的道儿,连法王等

也是浑然不觉。周伯通换过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

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潇湘子穴道被点,忙运内力自通,但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三个时辰之后,四肢

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恼怒已极,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

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裤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

樊一翁恶斗,当真是怒不可遏,连挥双掌,恶狠狠的向他扑击。

周伯通见杨过上来抢夺剪刀,当即运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缩,对付杨过,右手

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张开来时,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

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登时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虽然狂怒,却也不敢

轻率冒进。

公孙谷主当见周伯通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宛然便

是一人化身为二一般,自己所学的一门阴阳双刃功夫与此略有相似之处,可怎能当真如他这

般一心二用?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杨过却是风仪□雅,姿形端丽,举手投足间

飘飘有出尘之想,寻思:“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两个老儿固然了得,这少年功力虽浅,身

法拳脚却也秀气得紧。”当下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

杨过与潇湘子同时向后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向杨过掷去,叫道:“玩得

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疾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便是这老头儿!”周

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这般一跃而上,

却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绝情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数他武功

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纵起,已抱住了

柱子,犹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眼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

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

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

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

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幌,长须向他胸口疾甩过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左足

一撑,身子□开,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悬空,就以打秋千般来回摇幌。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上去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

和马光佐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

暴躁,受不得激,马光佐脑筋迟钝,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只道

当真如此,齐声怒吼,纵身跃向横梁,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一脚,右一脚,踢向尼马

二人手掌。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吗?”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

“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跃将起来。但见他双膝

不弯,全身僵直,双臂也笔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忽缩,如□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横梁的左手换成了右手。潇

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他全身犹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

登,又窜了上去。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横扫,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

后起,不住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赶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然间满

厅珠光宝气,金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以金丝银丝绞就,镶满了珠玉宝石,

如此豪阔华贵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丝珠鞭霞光闪烁,向周伯通小腿缠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

心念一动,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钢杖,一

撑之下,便已借力跃在半空。钢杖本已有一丈有余,再加上这一撑,他已与周伯通齐头,大

叫:“老顽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有趣得紧。”杨过道:“老顽

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半点也没吃亏,反而占

了便宜。”杨过一怔,道:“甚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现下我要卖个关子,不跟你

说。”眼见尹克西的金龙鞭击到,当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对方背心,身

子却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好玩。”此时樊一翁的长

须也已挥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将过去,但他胡

子既远较樊一翁的为短,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给对方胡

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登时就会晕

去。老顽童吃了一下苦头,却不恼怒,对樊一翁反大生钦佩之意,说道:“长胡子,我的胡

子不及你,我认输,咱们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将过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对

战,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虚飘飘的挥拳打出,拳风推动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适逢

马光佐纵身攻到,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马光佐双眼被遮,两手顺势抓住胡子。樊一翁

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风激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光佐掌中。他一惊

之下用力夺回,却被马光佐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

下地来。

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么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

手?”马光佐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气勃发,

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急转,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

一掌,马光佐侧头避让,那知对方这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马光佐哇哇大

叫,回击一拳。说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缠于敌臂,难以转头,这一拳竟

也被□击中颧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虽然在上,却脱不出对

方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

未免脸上无光,呛□□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一个自

右至左,划成两道弧光,向周伯通袭去。双轮在空中当□急响,声势惊人。

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甚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大叫:“抓不得!”挥手

将钢杖掷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不墙火光

四溅,石屑纷飞。铜轮回飞过来,法王左手一拨,轮子又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么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个□

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却见四

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道:“不好!”纵身欲从东

窗跃出,眼看绿影幌动,又是一张渔网罩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绿衫人张开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跃

上横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一抬头,却见上面也罩了

一张渔网。他无路可走,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黄脸皮老头儿,你留住我干么啊?要

我陪你玩耍吗?”

公孙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须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

“咦!我要你的臭东西有甚么用?就算本领练到如你这般,好希罕么?”公孙谷主缓缓走到

厅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左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

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罢。□

周伯通大怒,叫道:“这么说,你硬栽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穷山谷中能有甚么

宝贝了?”说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赤条条的除得清

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理睬,将衣裤□□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众女

弟子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看他。这一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书房、丹房、芝房、

剑房中每处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

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

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倒也无言可对,见樊一翁

与马光佐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于是喝道:“一樊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生端

严稳重,今日与马光佐□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对方缠在手臂

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周伯通道:“说到在大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是

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甚么不

对了?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

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形一幌,急忙移动方位,四下□兜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只

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轫极柔软的金丝

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

地的撒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单打独斗就用它不

着。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却见谷主注视渔网,脸上神色不善,急忙低头看时,登时吓

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放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马光佐。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而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

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入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己窜出。这一下虚虚实

实,声东击西,端的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么一闹,公孙谷主固是脸上无光,连金轮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

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老头儿,也算得无

能之至。只有杨过甚感欣喜,他对周伯通极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设法相救,

现下他能自行脱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法王本拟查察这谷主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

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

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本来疑心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朋友,后见潇湘子与他性命相搏,法王、尹

克西、杨过、尼摩星、马光佐各施绝技攻打,倒是颇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

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

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

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马光佐道:“有酒喝么?”

公孙谷主待要回答,只见杨过双眼怔怔的瞪视着厅外,脸上神色古怪已极,似是大欢

喜,又似是大苦恼。众人均感诧异,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一个白衣女郎缓缓的正从厅外长

廊上走过,淡淡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清冷冷,阳光似乎也变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泪光

闪烁,走得几步,泪珠就从她脸颊上滚下。她脚步轻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飘浮一般掠过走

廊,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瞥上一眼。

杨过好似给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突然间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听到叫声,身子剧烈一震,轻轻的道:“过儿,过儿,

你在那儿?是你在叫我吗?”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甚么,但目光茫然,犹似身在梦中。

杨过从厅上急跃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

“哎唷”一声,却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伤处蓦地□剧痛难当。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颤抖,坐倒在地,合了双眼,似乎晕了过去。杨过

叫道:“姑姑,你……你怎么啦?”过了半晌,那女郎缓缓睁眼,站起身来,说道:“阁下

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

杨过大吃一惊,向她凝目瞧去,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姑姑,我是过儿啊,

怎……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你身子好么?甚么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说着走进大厅,走到公孙

谷主身旁坐下。杨过奇怪之极,迷迷惘惘的回进厅来,左手扶住椅背。

公孙谷主一直脸色漠然,此时不自禁的满脸喜色,举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

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

认错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惊。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

我师父么?”那女郎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甚么小龙女?”

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恼了我,不肯认我?只因咱们身

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她像我义父一样,甚么事都忘记了?可是义父仍然认得我啊。莫非世

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只说:“姑姑,你……你……我……我是过儿啊!”

公孙谷主见他失态,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

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过,却避开了杨

过,没再看他。众人但见她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泼了出来溅上她衣衫,她却全然不觉。

杨过心下慌乱,□徨无计,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

我……我认错了人么?”

当这女郎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她却对杨过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

对少年男女闹甚么别扭,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大记得了。”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

玉女素心剑法,令他遭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他想倘若这对男女龃龉反目,于自己实是大

有好处,何必助他们和好?

杨过又是一愕,随即会意,心下大怒:“你这和尚可太也歹毒。当你在山顶养伤之际,

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恨不得立时便杀了他。

金轮法王见他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寻思:“他对我已怀恨在心,留着这小

子总是后患。今日他方寸大乱,实是除他的良机。”拱手向公孙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

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未携薄礼,未免有愧。”

公孙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对那女郎道:“这几位都是武林高人,只

须请到一位,已是莫大荣幸,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

年轻浮,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姿式虽然美观,功力却是平平,料想武学修为华而不实,

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只说“五位”,未免又过于着迹,微一踌

躇,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就没接下文。法王暗想:“这谷主气派俨然,瞧

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的阵势,武功智谋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却小。杨过与小龙女说了这几句

话,他就耿耿于怀。”

公孙谷主道:“柳妹,这位是金轮法王……”一个个的说了下去,最后说了杨过姓名。

那女郎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不萦怀,对杨过却是连头也不

点,眼睛向着厅外。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谷主说甚么话,他半句也没听见。尼

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渊源,只道他认错了人,以致有愧于心。

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却没半点漏过她的耳目,尽自思量:“晨

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状,难道我这新妈妈便是他意中人么?天

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与这些人到我谷中,实是为我新妈妈而来?”侧头打量那“新

妈妈”时,见她脸上竟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将作新嫁娘的模样,心下更是犯

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随即转念:“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料来她另有图谋,我

当别寻途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位尊亲,与……

与这位姑娘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

公孙谷主听到他这几句雍容有礼之言,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说道:“认错了人,

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个如她这等容颜之

人,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自是说普天之下那□还能有一个这般美貌

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这位姑娘高姓?”公孙谷主微微

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

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

公孙绿萼见他痛楚神情,甚有怜措之意,眼光浆终不离他的脸庞。

公孙谷主向杨过凝视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响,心

中起疑,又想:“刚才她听到这小子呼唤,我隐隐听到她似乎说『过儿,过儿,你在那儿?

是你在叫我么?』莫非她真是这小子的姑姑?却何以不认他?”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

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

杨过又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人相见,成亲吉日更加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域胡

人,或为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郎出来,也不以为奇,只是觉得她于良辰吉

日兀自全身缟素,未免太也不伦不类;听得杨过询问谷主与她结识的经过,涉及旁人私情,

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却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认识柳妹也未可知。”

说道:“杨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

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

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

法王插口道:“这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

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是脸色大变,全身发颤,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见此情状,颤声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终于强自忍

住,跟着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心想若与杨过结成夫

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但若与他长自古墓中□守,日子一久,他

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

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

凉凉的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

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

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

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

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

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此刻斗然与杨过相逢,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与旁

人,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

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总是漠然不理,但

心中凄侧,越来越是难忍,蓦地□见他呕血,又是怜惜,又是伤痛,不由得热血逆涌,喷将

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幌幌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着别动,莫震动了经

脉。”转过头来,向杨过道:“你出去罢,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是一剑将我

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两声。

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

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

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罢。”

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愁苦万种,不由得心中摇动,

心道:“我这就随着他!”但立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

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

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甚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罢!”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密意,除了马光佐是个浑人、全无知觉

之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

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如此深情的言

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

思:“瞧来他二人定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妹才愤而允我婚事,实则对这小子

全未忘情。『姑姑』、『师父』甚么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调情时称谓。这小子年纪比柳妹大

着几岁,怎能当真叫她『姑姑』、『师父』?”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父最是忠心,见他一直孤寂寡欢,常盼能有甚么法子为他解闷才好,日前见

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几乎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

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于是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小

子,你识趣就快走!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

杨过听而不闻,对小龙女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手

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厅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

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

给抓出一个大洞。

杨过一再哀求,见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无人之处,自可

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数要发□

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甚么事了?”樊一翁大声喝道:

“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了。”杨过怒道:“我偏不

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耽一辈子。就是在我死了,□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这

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

公孙谷主偷瞧小龙女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

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

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免有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别再

罗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意会忽下杀人的号令,大声说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

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不用顾

忌甚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重重顿落,只震得

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古墓派内功十分讲

究克己节欲,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谆谆叮嘱须得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

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

“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想:“姑姑平时待

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可奈何,才不敢认

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决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

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

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见到杨过伤心呕血,心中暗暗代他难受,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摆动,一股

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

你怎地罗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往杨过脚胫上叩去。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四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亲所传

十之七八,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料想杨过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

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

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在这□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

命?”语气温柔,充满了关怀之意。

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无不暗暗称奇,均想:“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

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辫子来玩?”公孙绿萼

一怔,问道:“甚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

萼大惊失色,心想这般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绝情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

这几句话,已是拚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那知反引得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

嘴,退入了众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抛下钢杖,纵

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吆喝声中,长须已拂将过去。杨过笑道:

“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胡子上剪落。樊一翁

胡子直甩,猛往他头顶击落,势道着实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剪刀刃口回了过

来,喀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急忙一个□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

子便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惊得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

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细细想过,她拂

尘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绝

倩谷中遇上这个以胡子当兵器的矮子。杨过心想:“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

的拂尘去。”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着着进迫。樊一翁在胡子上已有十余年的功力,因有

双掌空着为辅,比之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带动胡子,同时催发掌力向

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胡子,反而被他以胡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输。众人见识了

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与他相比实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开了那把大剪刀,纵横剪挟,来

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无不纳罕。以武技功力而轮,杨过与周伯通当然差得

甚远,但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剪刀的招数,而樊一翁的胡子正与

云帚的用法大同小异,他这剪刀使将开来,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风。比之周伯通胡乱拿

一柄大剪刀来全无章法的乱挟乱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缘由,亲眼见到老顽童将

大剪刀交给杨过,料想以周伯通之为人,这把古怪胡闹的兵刃自然是他异想天开而去打造来

的。杨过擅于使剑,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数次险为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招法一变,将胡子舞得团团

乱转,四面八方的打将过去,纵击横扫,居然也成招数。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又见敌

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

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险狠辣,武功定

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

比李莫愁的拂尘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

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幌脑,神情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颗圆

圆的小脑袋尤其幌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

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出谷去罢!”杨过笑着

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甚

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么?”杨

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斗了数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要想取胜,哼,那是梦

想。”怒喝一声:“看招!”右掌劈出。杨过左手斜格,右剪砸落,击向对方左额。他身子

高,击敌头脸时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侧头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

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又偏头向左避让,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极为迅捷,长胡子

跟着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胡子剪去了两尺有余。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了。

原来杨过久斗之下,终于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

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击其根

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闹,实是大傻蛋一个。”心中定下了击首剪须之计,这才声言三招

剪他胡子。

樊一翁一呆,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一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怒,

一个起落,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杨过笑

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钢杖横扫,往他腰□击去。

马光佐刚才与樊一翁□打良久,着实吃了亏,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老矮子,你相

貌本就不美,少了这一大把胡子,那更是怪模怪样之极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

又加了三分劲。

杨过与他相斗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

出剪刀去一洛,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酸麻,剪刀已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

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

人登时优劣异势,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着一堆废铁。公孙绿萼

忍不住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力大,何必再斗?”

公孙谷主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气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之

状,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

“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眼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龙女素知杨

过智计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心。

杨过将那扭曲的大剪刀抛在地下,说道:“老樊,你不是我敌手,快快丢下钢杖投降了

罢。”樊一翁怒道:“你若赢得我手中钢杖,我就一头撞死。”杨过道:“可惜,可惜!”

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压顶”,钢杖当头击下。杨过侧身闪开,左足已踏住杖

头。樊一翁双手疾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左足却稳稳站在杖上。

樊一翁连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竟从杖身上走将过

去。

这两下怪招在旁人与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实却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绝顶轻功破

长大兵刃的常法。当年李莫愁在嘉兴破□外与武三通相斗,站在他当作兵器的栗树树干上,

武三通始终甩她不脱,便是这门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际,杨过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飞起,

向他鼻尖踢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钢杖,自己若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

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

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

端当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佐、尼摩星、潇湘子等齐声喝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么?”樊一

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

将那钢杖轻轻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余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

一翁接了个空,杨过飞身长臂,又抓了过来。马光佐等采声越响,樊一翁一张脸更是胀成了

紫酱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以断矛掷人,劲力即发

即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个法子。只是矛头有四而钢杖惟一,钢

杖沉重,转劲不难,杨过此举远较周伯通为易。但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不免大

为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对方用智取

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大声说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自然服你。”杨过微笑道:

“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头脑不清,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差劲了。我劝你啊,还是改

投明师的是。”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

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取胜,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

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

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将我这条手臂割去。”

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扑出,左手已搭住杖头,右手食中二指□取他的双目,同

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口夺杖”。

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

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又已到了敌人手中。只金轮法王武学深湛,又见识过打狗棒

法,才知道杨过所使是这路棒法中的手段。

马光佐叫道:“没胡子的长胡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叫道:“他使的是妖术,

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

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罢,咱们再试几招。”

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抵挡不住之

时,只须突使妖术夺杖,终难胜他。”于是说道:“我使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

了,你也不服。”

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罢,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

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

条依依,挂绿垂翠,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罢!”说

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

是不去柳叶,另增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他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舍。

她当时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这个人活生生的

来到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

舍得?她低头不语,内心却如千百把钢刀在绞剜一般。

第十八回 公孙谷主

樊一翁见杨过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儿戏耍,显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怒气更盛,他

那知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丐帮世代相传的竹棒,其厉害处实不下于

宝剑宝刀。

马光佐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罢!”说着刷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

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笑道:“多谢了!这位矮老兄人是不坏的,只可惜他拜错了师

父,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柳枝抖动,往钢杖上搭去。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交手,实决生死存亡,再无容情,呼呼声响,

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杖法号称“泼水”,乃是泼水不进之意,可见其严谨紧密。

杖法展开,初时响声凌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斜,带动

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法中的“缠”字诀,柳枝搭在杖头之上,对方钢杖

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使

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打狗棒法的“缠”字一诀,正是从武学中上乘功夫“四两拨千斤”

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远胜于一般“借力打力”、“顺水推舟”之法。

众人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樊一翁钢杖上的力道

逐步减弱,杨过柳枝的劲道却是不住加强。

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全身已为柳条所制,手上劲力出得愈大,愈是颠颠倒倒,

难以自已,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只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所向。公孙谷主

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是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他退出。”手臂抖处,

已变为“转”字诀,身子凝立不动,手腕急画小圈,带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转。杨过手

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转得也是愈快,手中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也是跟着滴溜溜的旋转。杨

过朗声说道:“你能立定脚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汉。就只怕你师父差劲,教的出来徒儿上

阵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跃后丈许。

樊一翁此时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见他脚步踉跄,再转得几转,立即就要摔倒。

公孙谷主斗然跃高,身在半空,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

力道却是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余,登时便不转了。樊一翁双手牢牢抓住钢杖,

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之间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公孙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

争虎斗谁胜谁败,心下均存了幸灾乐祸的隔岸观火之意。只有马光佐一意助着杨过,大声呼

喝:“杨兄弟,好功夫!矮胡子输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转过身来,突向师父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

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万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此武受挫竟会自

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急从席间跃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远,而樊一翁

这一撞又是极为迅捷,一抓却抓了个空。

樊一翁纵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是软绵绵地,抬起头来,见是

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是甚么?”

原来杨过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

既近,竟然抢在头□,出掌挡了他这一撞。

樊一翁一怔,问道:“是甚么?”杨过凄然道:“我也不知。只是我心中伤痛过你十

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心中又有甚么伤痛?”杨过

摇头道:“比武胜败,算得甚么?我一生之中,不知给人打败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

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啊。”

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令。你

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对师命不敢有违,退在厅侧,瞪目瞧着杨过,自己

也不明白对他是怨恨?是愤怒?还是佩服?

小龙女听杨过说“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

泪又掉了下来,心想:“若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龙女瞧上一眼,不断察看她的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心下

又妒又恼,双手击了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与杨过动手。两

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间呼的一声响,每四人合持一张渔网,同时

展开,围在杨过身周。

杨过与法王等同来,法王隐然是一多人的首领,此时闹到这个地步,是和是战,按理法

王该当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

公孙谷主不知法王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道:“终须让你见见绝情谷

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四张渔

网或横或竖、或平或斜,不断变换。

杨过曾两次见到绿衫弟子以渔网阵擒拿周伯通,确是变幻无方,极难抵挡,阵法之精,

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顽童这等武功,尚且给渔网擒住,

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免脱,我却偏偏要留在

谷中。”

每张渔网张将开来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绿衫弟

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为渔网所擒,竟是无从着手。但见十六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

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展开古墓派轻功,在大厅中奔驰来去,斜窜急转,纵横飘忽,令敌人难

以确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是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寻

找阵法的破绽,见渔网转动虽极迅速,四网交接处却总是互相重叠,始终不露丝毫空隙,心

想:“除了用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

人欺近,左手一扬,七八枚金针向北边四人掷去。

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叮叮叮叮几声轻响,七八枚金针尽数被渔网吸住。原来渔网

金丝的交错之处,缀有一块块小磁石,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是尽数挡

住。玉蜂针七成金、三成钢,只因这三成钢铁,便给网上的磁石吸住了。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张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料知

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

边,掌阵者一声呼哨,眼前金光闪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

西北方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

杨过暗叫:“罢了,罢了!落入这贼谷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辱?”忽听南边持网人

中有人娇声叫道:“啊哟!”杨过回过头来,只见公孙绿萼摔倒在地,渔网一角软软垂下。

这正是渔网阵的一个空隙,杨过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脱出包围,但见公孙绿萼

连声呼痛,却向他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出谷去。杨过暗想:“她舍命救我,情意自极可

感。但我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被迫与这贼谷主成婚,今日拚着给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

也决不出谷。”站在厅角,双目瞪着小龙女,心想我在这顷刻之问身历奇险,难道你竟是无

动于中么?

但见小龙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

公孙谷主击掌二下,四张渔网□地分开。他向公孙绿萼冷冷的道:“你干甚么?”公孙

绿萼道:“我脚上突然抽筋,痛得厉害。”公孙谷主早知女儿对杨过已然锺情,以致在紧急

当口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发作,冷笑一声,道:“好,你退下。十四儿

补她的位置。”公孙绿萼垂首退开。一名绿衣少年应声而出,过去拉住了渔网,此人不过十

四五岁年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

公孙绿萼向杨过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杨过心中歉仄,暗道:“姑娘的盛情

厚意,只怕我今生难以补报了。”

公孙谷主又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内堂,杨过一怔,心想:“难道你认

输了?”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公孙绿萼神色极是惊惶,连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

这模样,自己便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微微一笑,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

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是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

极是锋利,任谁被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

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

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在

下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罢。”

马光佐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胆气粗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网上刀钩互撞而发

出叮当之声,更是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着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般歹毒的家伙,咱们

出去他妈的为妙,你何必跟他呕气?”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

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

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她这番曲折的心事,杨过却那□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极大危难,她居然还笑得出,心中

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这伤心、悲愤、危急交迸之际,脑中□地闪过一个念头,也不再

想第二遍,迳自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姑姑,过儿今日有难,你的金铃索与

掌套给我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更无别样念头,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双

白色手套、一条白绸带子,递了给他。

杨过缓缓接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今认了我么?”小龙女柔情无限,微笑

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

主啦,是不是?”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

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连杨过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

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个字,却是说得再也清楚不过。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

催促绿衫弟子动手。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

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当真是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

也不放在眼□,当即戴上了刀枪不损的金丝掌套,右手绸带抖动,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

白蛇般伸了出去。

绸带末端是个发声的金铃,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

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

下;曲泽穴位处臂弯,被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现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一惊之下,攻

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将过来,玎玲玲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

那张渔网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到半尺,以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杨过左掌翻

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甩出,他手上戴着掌套,掌中虽然抓住匕首利钩,却是丝毫无损。

渔网被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

众弟子操练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免脱,但求包罗严密,从来没想到这渔网竟会

掉头反噬,但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素知这渔网厉害无比,同声惊呼,撒手

跃开。那替补公孙绿萼的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

倒在地,痛得哭号起来。

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

呛□□、玎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这一来,众弟子那□还敢上前,远

远靠墙站着,只是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

马光佐拍手顿足,大声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莫,他叫了几

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

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马光佐瞪眼道:“为甚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

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当下凝神注视他的动静,再也不去理会马光佐说些甚么。

公孙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字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

于成空,虽然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但想:“我纵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

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

心下也不禁骇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网,全神戒备,知道自己和小龙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

一战,实不敢有丝毫怠忽。

公孙谷主绕着杨过缓缓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的眼

光,见他越是迟迟不动手,知道出手越是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双掌合拍,铮的

一响,铮铮然如金铁相击。杨过心中一凛,退了一步,公孙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渔网边

缘一扯。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得异乎寻常,五指剧痛,只得松手。公孙谷主将渔网抛向厅

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杨过渔网被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一振,金铃抖动,分击对方肩头“巨骨”与

颈中“天鼎”两穴。公孙谷主胸口门户大开,双臂长伸在外,但杨过不敢贸然击他前胸大

穴,先攻他身上以作试探。公孙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对杨过的金铃击穴绝不理

睬,右臂一长,□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

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杨过大惊,急忙侧身急闪,幸好他轻身功夫了

得,才让开了对方这斗然而来的一掌。

杨过曾听欧阳锋、洪七公、黄药师等武林好手谈论武功,知道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

当敌招袭到之际可以暂时封闭穴道,但总有迹象可寻。又如欧阳锋的异派武功,练得经脉倒

转,周身大穴全部变位,可是其时他头下脚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这个敌人却对点穴绝无

反应,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这门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心中一馁,不禁存了三分怯意。

眼见他双掌翻起,手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拍到时劲风逼人而来,心知厉害,不敢正面硬

接,右手以金铃索与他缠斗,左掌护住了全身各处要害。

顷刻间已拆了十余招,杨过全神招架,突见对方左掌轻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依稀

便是完颜萍的“铁掌”路子,忙跃开数尺。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两

尺,身形一幌,已纵到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缩,拳掌便跟着打

出,他这一招却是以身发掌,手掌不动,竟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敌人。本来全身之力虽大于

一臂,然而以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

侧身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这一招。拍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杨过退后

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幌。

公孙谷主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已震得他胁口一阵隐痛,

心中大感讶异:“我这一招铁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这小子竟然接得下。缠斗下去,未

必能毙得了他。倘若给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

耳,说道:“姓杨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赢,谷主说到这句话,他

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对方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自己出谷,除拚死

活之外,别无他途。当此生死大险之际,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何况小龙女

已认了他,心中喜乐无涯,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

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

何之至,手足无措之极!”

杨过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将他打死,

绝了后患,纵然小龙女怨怪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可奈何,其实是一对手掌收拾不

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公孙绿萼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你没

听见么?”公孙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经对付不了,再取出甚么古怪

兵器,那还有甚么生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

“姑姑,你跟了过儿去罢!”

公孙谷主双掌蓄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

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着柳妹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

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

那知小龙女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只是这□的公孙谷主救过我性

命,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由,请他见谅。”杨过大急,心想:“姑姑甚么事也不懂。你

跟他说明白了,难道他就会见谅?”

却听得小龙女问道:“过儿,这几天来你好吗?”问到这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爱怜神色,便是天塌下来也不顾了,那□还想到甚么逃走?说

道:“姑姑,你不恼我了?”

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你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

转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龙女从怀□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给樊一翁

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给你缝件新袍子,但想今后永不再见你面了,缝

了又有甚么用?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来。”说话间凄伤神色转为欢愉,拿小剪刀在自

己衣角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的替他缝补。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这些年

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真是旁若无人,大厅上虽是众目睽

睽,两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无异。

杨过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我真是

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这个病根子。没见你几日,

你功夫进步得好快。你刚才也呕了血,可没事吗?”杨过笑道:“那不打紧。我肚子□的血

多得很。”小龙女微笑道:“你就爱这么胡说八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话虽然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相互间情深爱切,以

往又有极深的渊源。法王等面面相觑。公孙谷主又惊又妒,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得

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

他胡子。唉,你真是顽皮,人家的长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

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

公孙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过目中无

人。”杨过竟不招架,说道:“不用忙,等姑姑给我补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孙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数寸,他究是武学大宗匠的身分,虽然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这一

招总是不便就此送到杨过身上。忽听公孙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

转身,肩头一幌,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

众人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打造,右手执

的却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极是柔软,两边刃口发出蓝光,

自是锋锐异常。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说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女人,他跟我说了

我杀父仇人是谁。”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着牙齿,恨恨的

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等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等

你极好?”杨过道:“是啊,那就是……”

只听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公孙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动,

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向杨过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是贴肉而过,相差

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

是神技。

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

公孙谷主的武功之中,闭穴功夫、渔网阵、金刀黑剑阴阳双刃三项得自祖传,只因世居

幽谷,数百年来不与外人交往,是以三项武功虽奇,却不为世间所知。且三项武功之中均有

重大破绽,若为高手察觉,不免惨遭杀身之祸。公孙氏祖训严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争雄,

也未始不是出于自知之明。公孙谷主二十余年前又学到铁掌门的武功。传他武艺之人虽非了

不起的高手,却是见识广博,心思周密,助他补足了家传武功中的不少缺陷,于阴阳双刃的

招数改进尤多,曾对他言道:“这门刀剑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灿然大备,对手就算绝顶聪明,

也终不能在五十招内识破其中机关。但你双刃既动,岂有五十招内还杀他不得之理?”

他见杨过提索出战,当即叫道:“看剑!”黑剑颤动,当胸刺去,可是剑尖并非直进,

却是在他身前乱转圈子。杨过不知这黑剑要刺向何方,大惊之下,急向后跃。

公孙谷主出手快极,杨过后跃退避,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剑圈越划越大,

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

及他的头颈。杨过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

等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划圈逼敌的剑法,无不大为骇异。

公孙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是无法还手,

眼见敌人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锯齿刀始终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动,多半万

难抵敌,当下不及多想,窜跃向左,抖动金铃索,玎玲玲一响,金铃飞出,击敌左目。公孙

谷主侧头避过,挺剑反击。杨过大喜,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

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竟是锋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公孙谷主已挥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倒地

急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抢起樊一翁的钢杖挡架,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震

得隐隐发麻。公孙谷主暗自惊异:“这小子当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横斫,

右剑斜刺。本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

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公孙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分得清清楚楚,刚柔

相济,阴阳相辅,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运起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公孙谷主刀剑

齐施,一时竟然难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变化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

转自如,手中换了长大沉重的一条钢杖,数招之后便已感变化不灵。

公孙谷主忽地寻到破绽,金刀上托,黑剑划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

过叫道:“妙极!我正嫌这劳什子太重!”舞动半截钢杖,反而大见灵动。公孙谷主“哼”

了一声,说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说。”左手金刀疾砍下来。

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似乎颇为呆滞,杨过只须稍一侧身,便可轻易避过,然而谷主黑

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了他前后左右,令他绝无闪避躲让之处。杨过只得举起半截钢杖,一招

“只手擎天”,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杨过双

臂只感一阵酸麻。公孙谷主第二刀连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一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

临敌时又是机灵异常,但竟无法破解他这笨拙钝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

刀杖二度相交,杨过双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要给

震坏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过来。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

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来。

公孙谷主见他危急之中仍是脸带微笑,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地往他小腹上刺去。

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挡,剑尖刺中他掌心,剑刃弯成弧

形,弹了回来。原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坚密,黑剑虽利,却也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剑锋,要师法当年小龙女拗断郝大

通长剑的故技,那料到公孙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了过去,剑尖正中他下臂,鲜

血迸出。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公孙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倘若公

孙谷主手中只一柄锯齿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然有法抵御,现下两件兵

刃一刚一柔,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打了个手忙脚乱。

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着,均想:“这谷主的阴阳双刃实是凌厉凶狠

已极,也亏得这小子机变百出,竟然躲得过这许多恶招。”

公孙谷主左刀砍过,右剑疾刺,杨过肩头又中,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声道:“你服

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

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脸?”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甚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道:

“你使的是凑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

到同样的一对儿,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寻常啊。”

杨过将半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

两段的金铃索,掷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

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

多言。”

公孙谷主见他气度□适,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是谈笑自如,行若无事,相较之

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倾心于他。”点了

点头,说道:“好!”挺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

回头去望着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

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公孙谷主的黑剑竟是谁都不瞧一眼。

公孙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来的仇怨?所以要将他置之死地,自全是为了小龙女之

故,因此一剑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去。这一眼瞧过,心中立时打翻了醋缸,但见她

情致缠绵的望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看去,见他神色也与小龙女一般无异。此时黑剑剑尖已

抵住杨过胸口,只须臂力微增,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

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尽数忘了。公孙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

时将这小子杀了,看来柳妹立时要殉情而死,我定须逼迫她和我成婚,过了洞房花烛,再杀

这小子不迟。”叫道:“柳妹,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公孙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

剑拿开,你剑尖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说道:“要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

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龙女未见杨过之时,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拚着自己一生伤心悲苦,盼他得

能平安喜乐,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亲?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

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于是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

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亲的了。”

公孙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甚么?”

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的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结成夫妻,终身□守,

难道你瞧不出来吗?”公孙谷主身子幌了两幌,说道:“当日你若坚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

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

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迳往厅口走去。

公孙谷主急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小

龙女微笑道:“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这般高强,我也决计打你不

过。”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法王突然大声说道:“公孙谷主,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

脸不语。法王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金刀黑剑如何能敌?与其陪了夫人又折兵,还

不如卖个人倩,让了他罢。”他败在小龙女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

奇耻,此后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这时见谷主阴阳刃法极是厉害,颇不在自己金

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钻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破绽,寻求取

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公孙谷主也决不能让小龙女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法王怒

视一眼,心想:“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般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转过头来,

咬牙切齿的瞧着小龙女,心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肯跟我成亲,你

死了我也要跟你成亲。”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小龙女屈服,但见二人泯不畏

死,心想纵然二人齐杀,也决不放人,双眉又是缓缓上竖,脸上杀气渐盛。

忽听得马光佐粗声叫道:“喂,公孙老头儿,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

甚么?死皮赖活的,要脸不要?”潇湘子阴恻恻的插口道:“马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

已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马光佐大声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么吃头?我若

是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个凶霸霸的老头

儿一辈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气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龙女转过头来,婉言道:“马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

永远感激他的。”

马光佐叫道:“好罢,公孙老儿,你若要做个大仁大义之人,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俩口儿

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岂不是如同下三滥的

土匪贼强盗?”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

公孙谷主杀机一起,决意要将入谷外人一网打尽,当下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这绝

情谷虽非甚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

柳姑娘……”

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说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

公孙谷主醋意更甚,对她这几句话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姑娘,这……”他一句话还没接

下去,马光佐插口道:“这位姑娘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龙女道:“公孙

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甚么便叫甚么罢。”

公孙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姑娘,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

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可与旁人无干。”说来说去,仍

是要凭武力截留小龙女。

小龙女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

好帮他。”公孙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呕过血,那么一起上也

成。”小龙女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对刀剑相斗准定是输。

你大人大量,还是放我们走罢。”

金轮法王插口说道:“公孙谷主,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长剑么?只是我先得提

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只怕你性命难保。”

公孙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甚么兵刃,自行去挑选

罢。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说着嘿嘿冷笑。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了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

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间房,来到第三间房前。

小龙女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

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龙女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

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小龙女道:“你怕谷主

要暗害咱们吗?他这人很好,决不致于……”刚说完这三句话,猛听得嗤嗤声响,眼前白光

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若是有人于此时踏步进门,武

功再高,也难免给这八柄利剑在身上对穿而过。

小龙女透了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

用跟他比甚么剑,这就走罢。”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过头

来,只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自是谷主防杨龙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

了后路。小龙女的金铃索已被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绿衫弟子的穴道。

小龙女向杨过道:“你说这室中还有甚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

姑,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撼?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

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柜中。几间,尽皆列满兵刃,式样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

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乱,一时也看不

清这许多。

小龙女对杨过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的怀中。杨过将她紧紧抱住,在她

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伸出去搂住他头颈。

突然砰的一声,室门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

得逗留。”

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想自己喜欢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没甚么不

该,只是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当下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

谷主,你再这般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伸左手搂住她腰,柔声道:“我永生永世也亲

你不够。你拣兵器罢。”

小龙女道:“这□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咱们古墓□也没这么多。”

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要想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般的利剑,则与杨过联手御敌之时收效

最大,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

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为妻,但听到你要和

我联手斗他,便想杀你了。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拣选兵刃。”

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

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法王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法王,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

“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却也是存了私心。”杨过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

领会得一些了。”随即说道:“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的,我伤心气恼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欢喜得很,这

点内伤不算甚么。你也呕了血,不打紧罢?”杨过道:“我见了你,甚么都不碍事了。”小

龙女柔声道:“我也这样。”顿了一顿,又道:“你近来武功大有进境,合斗法王之时咱们

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她手说道:“我想要

你答应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龙女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说甚么,我便

听你的吩咐。”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

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的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我

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杨过不知那晚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

她一时心情激动,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

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靠在他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应甚么?”杨过抚着她秀发,说道:“咱们胜了

那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以后不论甚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

望着他双眼,说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

然答应你,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

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尽快走罢。”转过身来,想住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

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

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只见屋角□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

段剑鞘来。他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以画遮住,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才显

露出来。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定是十分珍异。”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来,将一柄交给

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但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

小龙女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

气大增,只是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有些似一条薄薄的木鞭。杨过翻转

剑身,只见刻着两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刻的是“淑女”两字。杨过

本来不喜两剑形状,但很喜欢这成双成对的剑名,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龙女喜道:

“此剑无尖无锋,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杨过笑道:“剑

名君子淑女。我可当不起。这『君』字若改成个『浪』字,我用起来就更好了。”说着举剑

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们便用这对剑罢。”

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只是

插得乱七八糟,不成格局,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

及,小龙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数下,她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

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

道。情花?那是甚么花?”

杨过待要解释,一众绿衫弟子连声催促,于是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已等得极不耐

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公孙谷主待二人走近,说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

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拚斗,只是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

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

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

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

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并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与你比甚么胜败。只要你不

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

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葬身在这

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

招虽然法度严谨,却也只平稳而已。”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是撇开小龙女,刀剑齐

向杨过身上招呼。杨过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

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公孙谷主对她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来

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之中显是故意容让。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谷主,你这般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公孙谷

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用费神指点。”说着催动

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

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杨过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小龙女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

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下梳装”。公孙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了杨过长剑,横

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刃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被

淑女剑割去了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她手上这柄看来平平无奇的钝剑竟是如此锋锐。杨过与小

龙女也是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只为了名目好听而双剑同形,不料误打误撞,

竟是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更是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公孙谷主也是暗暗纳罕:“柳妹与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

知双剑合壁,竟然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话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若是

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猛地□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平生绝学“阴阳

倒乱刃法”来。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斫,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

金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刀成剑,剑变刀,当真是奇幻无方。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三人都是见识广博,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是生平从

所未见,从所未闻。马光佐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搅的是甚么古怪

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不成话了!”

公孙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糟老

头子长,糟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余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这门已苦

练了二十余年的武功,决意先打败杨龙二人再说。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合壁,本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特,二人不由得

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杨过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

过来,让小龙女去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

有重大危险。但这样一来,二人各自为战,玉女素心剑法分成两截,威力立减。

公孙谷主大喜,当当当,挥剑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

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手剑招飘逸流转,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

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挥剑去削他刀锋,但金刀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

情知不妙,拚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蹴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

方刀剑一齐接过。小龙女当即回剑护住杨过顶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

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正是这剑术的

无上心法。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剑代他守护,于是二人皆不守

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长。

数招一过,公孙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刀剑左支右绌,败象已呈。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

是顺手。杨过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一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招

叫做“举案齐眉”,剑意中温雅密意,风光旖旎。她心中满溢柔情密意,回首凝视杨过,突

然之间,胸间犹如被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险些连剑柄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脸色

大变,跃开三步。

公孙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龙女不明甚意,杨过却知是

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此刻动情,指上顿感剧痛。他曾身

受此苦,对小龙女极是怜惜,柔声问道:“很痛罢!”公孙谷主乘此良机,刀剑向杨过一阵

急攻,小龙女疼痛稍减,提剑又上。杨过心中关注,道:“你再休息一下。”岂知他一动柔

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孙谷主乘隙黑剑急砍,当的一响,将他君子剑打落在地,黑剑随即前挺,已抵住杨过

胸口。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他金刀拦住,无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这小子。”四名

绿衫弟子应声上前,撒网兜转,将杨过擒在网□,渔网绕了数转,将他牢牢缠住。公孙谷主

问道:“柳妹,你怎样?”

小龙女知道凭己一人非他敌手,将淑女剑往地下一掷,只声擦的一响,君子剑与淑女剑

互相跃近,并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双剑均有极强的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

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

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转入内堂。

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也跟随入内。

马光佐道:“大和尚,僵□鬼,咱们得设法救人。”金轮法王微笑不答。潇湘子冷笑

道:“大个儿,你打得过这糟老头儿么?”马光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过

也得打!打不过也得打!”

公孙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说道:“割几困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做甚么事、说甚么话,全

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传进来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

纷,娇红嫩黄,十多名绿衫弟子拿着一丛丛的情花走进室来。他们手上臂上都垫了牛皮,以

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公孙谷主右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

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螯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声号

叫。小龙女又是怜惜,又是愤怒,向公孙谷主喝道:“你干甚么?”抢上去要移开杨过身上

的情花。

公孙谷主伸臂挡住,说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

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与你有旧,只畏

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是礼敬有加,今日事己如此……”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

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说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了牙关始终默

不出声,于公孙谷主的话半句也没听进耳去。小龙女望着他痛楚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就

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

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孙谷主猜知她心意,说道:“柳妹,我是诚心诚意,想与你缔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

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待我一直

很好,且别说于我有救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对我千依百顺,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欢

心。”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如没在荒山中遇着我,若是

没救我性命,任我没声没息的死了,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明知我会终

生不乐。这于你又有甚么好处?”

公孙谷主双眉又是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

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了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乐悉苦,世事原本难料,明天的事又有

谁知道了?大家走着瞧罢。”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

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我有秘制妙药可给他医治,一

天之后却是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罢。”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

头道:“若是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日,我对你绝无加

害之意,你尽可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如回心转意,只须呼叫一声,我便拿解药来救他性

命。”说着便要迈步出室。

小龙女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双目本来朗若流星,此刻已是黯然无光,想得到他

身上如何痛苦,此时已然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过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三十六天,

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

取药解救。”

公孙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在耳□,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妒恨,

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己只有怨憎,决无半分情意,点头道:“你能回心转意,于大家都

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先给他治好伤。”

谷主叹道:“柳妹,你也太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我就再蠢,也

岂能不知?难道我先能给他治伤么?”说着转身出门。

小龙女与杨过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

九泉,亦是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

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

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郎君,何以

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又要呕血,臂上的

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的体内,说道:“过儿,

你我同受苦楚。”

忽听背后公孙谷主“啊哟”一声惊呼,道:“你……你……”随即冷冷的道:“那又何

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吗?”小龙女向杨过深深望了一眼,缓缓转过

身去,迈步出室,再不回头。公孙谷主向杨过道:“杨兄弟,再过十个时辰,我便携同灵药

前来救你。这十个时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纵有痛楚,亦不难熬。”说

着出室关门,迳自去了。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已全都算不了甚么。这

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

那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及此,不由得热血如沸,激昂振奋,

“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救她出来。我还得苦练

武功,给死去的父母报仇。”于是咬紧牙关,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

气沉丹田,用起功来。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着盘子走进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

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将盘子放在渔网之侧,他手上密密层层

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伸手出网,取过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

贼谷主□拚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门口绿影一幌,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悄没声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拳在他背心上

重重击落。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被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见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奇道:“你……你……”公孙绿萼转身先将室门关

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丛丛情花,放了杨过

出来,她手上也缠着粗布。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孙绿萼道:“我拚着身受

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

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倘若有人进来,你就躲在门后。你身中

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

杨过好生感激,知她此举实是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

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公孙绿萼微微一笑,说

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室。

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

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

又和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

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

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

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公孙绿萼现身。杨过越等越是担忧,初时还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

盗药一时不得其便,时刻渐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

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怎可不设法相救?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的

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

正自□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缩身转角,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

执一条荆杖,显然是行刑之具。杨过大怒:“姑姑宁死不屈,这无耻谷主竟要对她苦刑逼

迫!”当下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

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于是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岂知小龙女不

在室内,公孙绿萼却垂首站在父亲之前。公孙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

绿萼左右。

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公孙绿萼低头

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

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

人公然说将出来,一颗心还是怦然而动。

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

己成亲,那□还顾念到女儿?”公孙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公孙绿萼又道:“不错,女

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龙姑娘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

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大是激动,暗想:“这贼谷主乖

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公孙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

便是无情无义了?”公孙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

“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

德,放了他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公孙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

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杨公子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倘若爹爹

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

又来了?”公孙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你逼迫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

使毒计害死杨公子,好绝了龙姑娘之念。”

公孙谷主两道长眉登时又即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是养虎贻患。把你养得这么大

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甚么?”谷主

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

道:“那么那□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只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乾草药,西首并列三

座丹炉,这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

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杨公子,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否则何以

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

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

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

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双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认,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

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

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

公孙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

“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

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公孙谷主忙挥手命

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

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公孙绿萼又是身材丰

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但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

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如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

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公孙谷主却已知觉,走到三座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座丹炉推开,

把东首的推到中间,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

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该当如何?”

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规矩,你

好好去罢!”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柔声道:“唉,萼儿,你若是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

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公孙绿萼低声道:“饶他!”谷主

道:“好,我女儿当真大仁大义,胜于为父的多了。”挥剑往她头顶劈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跟着叫道:“该当杀我!”右足在地下

一点,正要伸手去抓公孙谷主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暗

叫不妙,急提真气,身子斗然向上拔起。公孙谷主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公孙绿萼身不由主

的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跃起后正向下落,公孙绿萼恰好撞向他身上,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

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

杨过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

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

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

杨过身子与水面相触的一瞬之间,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数十丈高

处直堕不住,那是非死不可。冲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

他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刚钻出水面吸了口气,突然鼻中

闻到一股腥臭,同时左首水波激荡,似有甚么巨大水族来袭。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转过:“贼谷主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发掌向左猛劈

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击中了甚么坚硬之物,跟着波涛汹涌,他借着这一掌之势,己抱着公

孙绿萼向右避开。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左

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鳞甲,大

吃一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使劲,腾身而起,那怪物却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

吸了口气,准拟再潜入水中,那知右足竟然己踏上了实地,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

力不对,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摸去,原来是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

续袭来,忙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

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息渐浓,有几只怪物从水潭

中爬了上来。

公孙绿萼翻身坐起,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甚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

我身后。”公孙绿萼不动,只是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此物凶猛残忍,尤胜陆上虎狼,当日他与

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也是不敢招惹,总是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

遇,当下坐稳身子,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正一步步的爬近。

公孙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语气中竟有喜慰之意。杨过笑

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得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鳄鱼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

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杨过右足

回缩,跟着挥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筋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群

鳄一阵骚动,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杨过虽中情花剧毒,武功却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踢实有数百斤的力道,踢中鳄鱼后足尖

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是游泳自如,想见其皮甲之坚厚,心想:“单凭空手,终

究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我与公孙姑娘迟早会膏于鳄吻,如何想个法子,方能将

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伸手出法想摸块大石当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

听得两头鳄鱼又爬近了些,忙问:“你身上有佩剑么?”

公孙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贴身的小衣,这时却偎

身于杨过怀中,不由得大羞,登时全身火热,心中却甜甜的喜悦不胜。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来袭,并未察觉她有何异状,耳听得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

身后又有两头,若是发掌劈打,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又复来攻,于事无补,自己内力

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拍拍两声,同时

击在二鳄头上。鳄鱼转动不灵,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厚,只是晕了一阵,滑入潭

中。就在此时,身后二鳄已然爬到,杨过左足将一鳄踢下岩去,这一脚踢得重了,抱持绿萼

不稳,她身子一侧,向岩下滑落。

公孙绿萼惊叫一声,右手按住岩石,运劲窜上。杨过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将她救上。这

么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身边,张开巨口往杨过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

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双手齐出,一手扳住

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运起内力,大喝一声,只听得喀喇一响,鳄鱼两颚从中裂开,

登时身死。

杨过虽扳死凶鳄,背上却也已惊得全是冷汗。绿萼道:“你没受伤罢?”杨过听她语声

之中又是温柔,又是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是适才使力太猛,双臂略觉疼

痛。绿萼察觉死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下极是钦佩,道:“你空手怎么将它弄死

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

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受,不由得

纵声大叫,同时飞足将死鳄踢入潭中。

两头鳄鱼正向岩上爬上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吓得又跃入水中。

公孙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的疼痛。杨过自知身中

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难

当,只畏再挨几次,终于会忍耐不住而自绝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后,公孙绿萼无人救护,岂

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为了我。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必当支持下去,但

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而将她救回。”心中盘算,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

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来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

向来锺爱,此时定然已好生后悔。”

公孙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

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会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许多奇怪

难解之事,说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杨过奇道:“他伯你?那倒

奇了。”绿萼道:“是啊,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甚么要

紧事情,生怕给我知道了。这些年来,他总是尽量避开我,不见我面。”

他以前见到父亲神情有异,虽觉奇怪,但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心中悲

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三座丹

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杨过本已中了情花之毒,

只须不加施救,便难以活命,何况那时他正跌向鳄潭,其势已万难脱险,然则父亲何以将自

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推,那里还有丝毫父女之情?这决非盛怒之下一时失手,其中必定

包藏了阴谋祸心。她越想越是难过,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特异言行当时茫然

不解,只是拿“行为怪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显然全是从一个“怕”字而起,可是他

何以会害怕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万万猜想不透。

这时鳄潭中闹成一片,群鳄正自分嚼死鳄,一时不再向岩上攻来。杨过见她呆呆出神,

问道:“是否你父亲有甚隐事,给你无意之中撞见了?”绿萼摇头道:“没有啊。爹爹行止

端方,处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无不对他极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对你确是不该,但以往从未

有过这般倒行逆施之事。”杨过不知绝情谷中过去的情事,自难代她猜测。

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是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

对这一点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孙绿萼却已不住颤抖,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心想这姑娘

命在顷刻,定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只见潭中群鳄争食,巨口利

齿,神态狰狞可怖,于是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变作甚么东

西?似这般难看的鳄鱼,我是说甚么也不变的。”

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道:“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罢,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

杨过笑道:“要说变花,也只有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变作喇叭花,便是牛屎

菊。”绿萼笑道:“倘若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

杨过默然不答,心中极是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终非敌手。

那时他手忙脚乱,转眼便要输了。偏生事不凑巧,姑姑在剑室中给情花刺伤,而这素心剑法

又须两人心灵相通,情意绵绵,方始发出威力。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

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

公孙绿萼不听他答话,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说道:“杨大哥,你能瞧

见鳄鱼,我眼前却是黑漆漆的,甚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

也罢。”说着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意示慰抚,一拍之下,着手处冰冷柔腻,才想到她在丹房

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贴身的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绿

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见物,自己半裸之状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声:“啊哟!”身

子自然而然的让开了些。

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

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愿意代己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

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孙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

了出来,交给他道:“这是甚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了过来,入手只觉沉沉地,问

道:“那是甚么?”绿萼一笑,说道:“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看

时,见是个粗布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物,其中

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颗珠子,发出柔和莹光,照上了公孙绿萼的

俏脸,心想:“古人言道珠称夜光,果然不虚。”

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

过又惊又喜,问道:“这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

绿萼举瓶摇了摇,觉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

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服啊?你不知道这便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

之余问话连串不断,竟没让杨过有答话的余暇。

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丹药,怎地会放在我袋中,这可真

是奇哉怪也。”

绿萼藉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匕首与装绝情丹

的翡翠小瓶之外,还有块七八寸见方的羊皮,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说道:“这半截灵芝

就是给那老顽童折断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经管,这灵芝

便是种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干的

好事。”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问:“怎么?”

杨过道:“这个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

意,因之把“老顽童”改口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说道:“原来是他交

给你的。”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

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无所觉。唉,他老人家的本事,

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要物,非将他截住不

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

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丹药倒在掌中,瓶

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来,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

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方的丹药,杨过却是前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

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

就只这么一枚,你快吃罢,别掉在潭里可就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入口中,听她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问道:“只有一

枚?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有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

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

甚么法子救她?”

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过,这绝情丹谷中本来很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

枚,而这丹药配制极难,诸般珍贵药材无法找全,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

情花的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紧的。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办,因为

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说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当即明白了他心意,见他将丹药放回瓶中,轻叹一声,说道:“杨大哥,你对龙姑

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性命。”

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说道:“我既盼望你这么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脱此

险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

治我姑姑要紧。”心想:“姑姑美丽绝伦,那公孙谷主想娶她为妻,本也可说是人情之常。

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诱她到剑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险恶之极;而他明知惟一的绝

情丹已给人盗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剧毒无可解救,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

身,只怕这潭中的鳄鱼,良心比他也还好些。”

绿萼知道不论如何苦口劝他服药,也总是白饶,深悔不该向他言明丹药只有一枚,于是

说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罢。”杨过道:“是。”将

半截灵芝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放

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于是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数百年气候,二人服入肚中,过不多时,便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精神为之一振,心智也随之大为灵敏。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了绝情丹,爹爹当然早已知

道。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药,也是假意做作。”

杨过早就想到此节,只是不愿更增她的难过,是以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了,便

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须得处处小心,最好能设法离谷,到外面走走。”绿萼

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将我推入鳄潭,决不致再回心转意放我出去。他本就

忌我,经过此事之后,又怎再容我活命?杨大哥,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相慰,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即将搭上从小包中抖出

来的那张羊皮。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羊皮有甚么古怪。”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

之间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原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那头鳄鱼挣扎了几

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潭中众位鳄鱼老兄

的运气可就不大好啦。”左手执起羊皮,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

光凝神细看。羊皮一面粗糙,并无异状,翻将过来,却见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

杨过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说道:“这羊皮是不相干的。”绿萼一直在他肩旁

观看,忽道:“这是我们绝情谷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

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

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一些水纹。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

还有通道。”

二人见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杨过将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

“若是图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通道过去,必是另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在

这通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图上通道到羊皮之边而

尽,不知通至甚么所在。

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师兄曾说起过么?”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

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养这许多鳄

鱼,定须时时喂东西给它们吃,爹爹不知道为甚么……”想起父亲的阴狠,忍不住发抖。

杨过打量周遭情势,但见岩石后面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道的入口,但隔得远

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还养着甚么猛恶怪物,遇上了说不

定凶险更大。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反正是死,不如冒险求生。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

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于是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

你提防鳄鱼。”左足在岩上一点,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杨过右足踏在死鳄肚上,借

劲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直往水底沉落,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

岩上,反手探去,叫道:“这里果然是个大洞!”

公孙绿萼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是回去背负,二人身重加在一

起,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

将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长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

起,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来啦!”运劲投掷过去。杨过伸手接住,解开了

结,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浸湿了的长袍,说

道:“你仔细听着声音。”将长袍向前送出,回腕挥击,拍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击

三下,问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绿萼听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说道:“知道

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拉过来。”

绿萼尽力睁大双眼,但望出去始终是黑漆漆的一团,心中甚是害怕,说道:“我不……

我……”杨过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刻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

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又将长袍挥出。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力撑,身子已飞在半空,听着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

手齐出,右手抓住了长袍下摆,左手却抓了个空。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急挥,将绿萼送

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一挥出,立即便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托

起,稳稳坐在洞边。

公孙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可不知有甚么古

怪的毒物猛兽,咱们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说着弓身钻进了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

“你拿着。”接过杨过递来的长袍,穿在身上。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

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鸟语花香,过不了几个时

辰却到了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隧洞渐宽,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终不到尽头,地下却越来越

平。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咱们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

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子……”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哈哈,

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听来却竟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

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都从未听到过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

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闻此异声,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惊胆战。

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跳起身来,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绿萼更是吓得遍体冷

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双腿。

二人实不知如何是好,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道:“是鬼么?”这三字声音极

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阵哭笑,叫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于是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

人遇难,但求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甚么公孙姑

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那边就此再无半点声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间

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是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静无声,在黑暗之中

更是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着怒气,

但已听得出是女子声音。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

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

有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甚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

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八字干么,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

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岁,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时生,对不

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间,她心中忽生一股难以解说的异感,深知洞中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

过身畔抢过,迅速向前奔去,转了两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

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怒容,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怕她有失,急忙跟了进去。

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个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

日光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一百余丈,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

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她从这般

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见石窟中日光所及处生了不少大枣树,难道她恰好掉在树

上,因而竟得活命?杨过见她仅以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在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

都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

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

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

甚是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

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这么久,心智失常,势所难免,便向绿萼摇摇头,微微

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头顶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

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疏,几已全秃,脸上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

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不加理

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道:“你左边腰间有个朱砂印记,是不是?”

绿萼又是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爹爹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

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切的关连。”于是柔声问

道:“婆婆,你定然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说道:

“你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问有没红记?快解

开给我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

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过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

起中衣,露出雪白晶莹的腰身,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

般,甚是可爱。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双手张开,叫道:“我的亲亲宝贝

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绿萼瞧着她的脸色,突然天性激动,抢上去扑在她身上,哭叫:

“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

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是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婆婆竟是

公孙姑娘的母亲?”

只见那婆婆蓦地里双眉竖起,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

“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

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

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难道,这显是母女真情,那

里能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厉声问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绿萼道:“女儿苦

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欢喜啊。”那婆婆指

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

绿萼道:“妈,你听我说。”于是将杨过怎样住入绝情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

人一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的说了,只是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却全然略过不提,

以防母亲妒恨烦恼。

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以外,其余毫不

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是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也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

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小多子,也不枉我女儿看

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

杨过心想这其中的诸般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于是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

计策,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喝道:“甚么公孙伯母,『公孙伯母』这四字,你从此再也休得

出口。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

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杨过只觉手臂剧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他大惊之下,急向

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个枣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转。他惊疑不定,心想:“凭我手握

匕首之力,便是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

手,这婆婆口中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

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会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

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说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

尺』的便是,你叫我甚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

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

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小

衣,却披着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

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她说话疯疯癫癫,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见面没说得几句话,就迫自己娶她女儿?

但若率言拒绝,不免当场令绿萼十分难堪。何况这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自己稍有应对

不善,只怕她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于是微微一

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身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

身不敢或忘。”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滑头,虽非答应娶绿萼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

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

公孙绿萼自然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

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了十几

年?倘若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拚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如将杨

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小龙女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又

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似欲取甚么东西,但转

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

绿萼从母亲的神色与举动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妈,杨大哥身上这情花之毒,你

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

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杨大哥,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必定尽

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

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力相助,便道:“这

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然熟知,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却也不难。”向杨过望了一

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

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大吃一惊,问道:“你从上面这

洞里掉下来跌伤的吗?”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给人害的。”绿萼更是吃惊,颤声道:

“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

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隐约约的有此预感,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

终究还是全身剧烈一震,问道:“为……为甚么?”

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哼,只

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女人。”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

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

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罢?这石窟中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

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均感凄惨。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

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已见她伏在一株大枣树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风吹枣子,从头顶洞孔中落下一颗,在这石窟的土中抽芽发茎,生长

起来,开花结实,逐渐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子落

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得

到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异人?绿萼自更不会知道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裘千尺在地下捡起一枚枣核,放入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枣核向上激射数丈,打正

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

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们口喷枣核的绝枝,可

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检起枣子,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

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个小主妇的模样。

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的怨毒,别说她本来性子暴躁,便是一

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眼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

得这般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占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甚么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是生甚么病

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

次,他又是板起脸斥责。”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么想?”绿萼眼中珠滚动,道:“我一

直想,妈妈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后,旁人提到

了你,他便要伤心难过,是以后来我也就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妈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

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脖子,柔声

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

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

是天下最好的妇人。

杨过心想:“她年轻时或许美貌,现今还说甚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

甚么好心。”但绿萼既然这么问,只得应道:“是啊,你说的对。”

但他话中语气就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

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

白白。”于是说道:“萼儿,你问我为何身陷在此?为甚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

着,我慢慢说给你听罢。”

裘千尺缓缓的道:“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这幽谷

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

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

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些给萼儿听。”杨过一怔,道:“铁掌

帮?弟子孤陋寡闻,实不知铁掌帮是甚么。”

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威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

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

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母亲气得面红耳赤,插口

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

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

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

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母亲穆念慈,便是在铁掌帮总舵的铁掌峰上失身于他

父亲杨康,受孕怀胎,世上才有他杨过。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绝

情谷中僻处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是更加兴

旺,听杨过居然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杨过给她毫无来由的一顿乱骂,初时强自忍耐,后来听她越骂越不成话,怒气渐生,要

待反唇相稽,刺她几句,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只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

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伯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

妈越是骂得凶,你自是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美人的柔情却是心上事。”心

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她又说学的

是铁掌功夫,料想与铁掌帮帮必有干系。”闭目一想,于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便的拳法

刀法还记得七八成,至于与公孙止连斗数场,还只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于他的身形出手更

是记得清晰,当即叫道:“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甚么?”

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人空手对敌十

八人,结果对方九人重伤,九人给他打死了,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

问:“那人是怎么一副模样?”杨过信口开河:“那人头是秃的,约莫六十来岁,红光满

面,身材高大,穿件绿色袍子,自称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上

不秃,身材矮小,从来不穿绿色衣衫。你见我身高头秃,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那人是你哥

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裘千尺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

是怎样的?”

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再混入公孙止的身法掌势,到后来越打越顺

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招式虽有点似是而非,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掌法却已高了不

知多少。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尽都予以补足,举手抬足,严密浑成,

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几分狠劲。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帮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

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诸般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

去,便要露出马脚来了。”于是收势说道:“打到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

去了。”裘千尺十分欢喜,道:“许多招式你都记错了,手法也不对,但使到这样,也已经

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么名字?他跟你说些甚么?”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

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

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

展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向二人大谈铁掌门的

掌法与轻功。

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识见精到,闻之

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

绿萼会意,问道:“妈,你怎么将武功传给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甚

么爹爹不爹爹?”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罢。”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个哥哥闹

憋扭,争吵起来……”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声

音变得甚是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

跟我说过。”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道:“你……你果然是甚么都不知道。可怜!可怜!”隔了片刻,

才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木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说话声

音,全然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却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极高,大哥则平平而已。我的

武功是二哥亲手所传,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二哥是铁掌帮帮主,他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

勤,很少和我见面,传我武功之时,也是督责甚严,话也不多说半句。大哥却是妹妹长、妹

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说拧了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问

道:“妈,两位舅舅为甚么事闹憋扭?”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过古

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这八个字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丈

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为了方便,有时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

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么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开,常为这事唠叨,说大

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骂时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竟

不给大哥留丝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

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了铁掌峰,从此没再回去。”

“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绝情谷,也是前生

的冤孽,与公孙止这…这恶贼…这恶贼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

也强得多,成亲后我不但把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

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他的家传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绽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

的一一给他补足。有一次强敌来袭,若不是我舍命杀退,这绝情谷早就给人毁了。谁料得到

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长了翅膀后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领从何而来,不想想危难之际

是谁救了他性命。”说着破口大骂,粗辞污语,越骂越凶。

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母亲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丈夫,实是大为失态,连叫:“妈,

妈!”可那里劝阻得住?杨过却听得十分有劲,他也是恨透了公孙止,听她骂得痛快,正合

心意,不免在旁凑上几句,加油添酱,恰到好处,大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

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

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骂人的言语之中更无新意,连旧意也已一再重复,这才不得不

停,接下去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急着点儿,那知

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对我奉承,暗中却和谷中一个贱丫头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后,他仍和

那贱婢偷偷摸摸,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他对我更加好了些。

我给这两个狗男女这般瞒在鼓里过了几年,我才在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

高飞远走,离开绝情谷永不归来。

“当时我隐身在一株大树后面,听得这贼杀才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

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乐趣。我

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

对无耻狗男女当场击毙。然则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这些年来的夫妻恩义,还想这杀胚本

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

“只听他二人细细商量,说再过两日,我要静室练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可

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时已然事隔七日,便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

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何处找去?”说到这里,牙

齿咬得格格直响,恨恨不已。

绿萼道:“那年轻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个屁!这小贱人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又是满嘴

的甜言蜜语,说这杀胚是当世最好的好人,本领最大的大英雄,就这么着,让这贼杀才迷上

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公孙止,他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

一式我不明白?这也算大英雄?他给我大哥做跟班也还不配,给我二哥去提便壶,我二哥也

一脚踢得他远远地。”

杨过听到这里,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意,心想:“定是你处处管束,要他大事小事

都听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只怕她又骂个没完没了,忙

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狗男女约定了,第三日辰时再在这所在相会,一同逃走,

在这两天之中却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丝毫痕迹,以防给我瞧出破绽。接着两人又说了许多

混话。那贱婢痴痴迷迷的瞧着这贼杀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还尊贵,比神仙菩萨更加法力无

边。那贼杀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断的自称自赞,跟着又搂搂抱抱,亲亲摸摸,这些无耻丑态

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中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

几次,脸上这副神情啊,当真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

他们幽会之处。那无耻的小贱人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她抓起,抛入了情花丛

中……”杨过与绿萼不由得都“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

中翻滚号叫,这分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丛后跃了出来,双手扣住他脉门,将他也摔入了

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着起来,

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道:“妈……他见到什么?”杨过心想:“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

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说道:“哈哈,他见到的是,丹房桌上放着一大碗砒霜水,几百枚绝情丹浸

在碗中。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罢,终于也是不免一死。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

是他祖传秘诀,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三年之

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来静室,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

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他二

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

“我听他哀求之时口口声声的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取出一枚绝情丹来放在桌

上,说道:『绝情丹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

验。救她还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罢。』他立即取过丹药,赶回丹房。我随后跟去。这时

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罢。我跟你一块死。』

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跟你在阴

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便将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着,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

我正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

道:『尺姐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罢。』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

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结,足见他悔悟之诚,我也甚

感满意。当时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

该死,发下了几百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杨过心想:“这一下你可上了大当啦!”绿萼却是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

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实是为父亲的无情狠辣而伤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

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消你再向我求恳几句,我便

会将两枚丹药都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

绿萼忙问:“妈,倘使当时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枚丹药都给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将她

赶出谷去,那么公孙止对我心存感激,说不定从此改邪归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但他为了

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须怪不得我啊。

“公孙止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天,举杯笑道:『尺姐姐,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这丫头

还是杀了的好,一干二净。你干了这杯。』他不住的只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椿心事,胸怀

欢畅,竟然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

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这当儿他只道我的骨头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杨过与绿萼都转开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

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说话。

绿萼环顾四周,见石窟中惟有碎石树叶,满地乱草,凄然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

十多年,便只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这千刀万剐的贼杀才每天还会给

我送饭不成?”绿萼抱着她叫了声:“妈!”

杨过道:“那公孙止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无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

么多年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有这样个石窟,有这样个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这

奸贼也不会放我在这里了。那些鳄鱼多半是他后来养的,他终究怕我逃出去。”

杨过在石窟中环绕一周,果见除了进来的入口之外更无旁的通路,抬头向头顶透光的洞

穴望去,见那洞离地少说也有一百来丈,树下虽长着一株大枣树,但不过四五丈高,就算二

十株枣树叠起,也到不了顶,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

枣树,攀到树顶,只见高处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当下屏住呼吸,纵上石壁,

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

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莫爬了六七十丈,仗着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七八丈时,石壁不但

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方能附壁不落。

杨过察看周遭形势,头顶洞穴径长丈许,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

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树皮,搓绞成索。

公孙绿萼大喜,在旁相助,两人手脚虽快,却也花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

条极长的树皮索子。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了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

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于是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坠功

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双臂运劲,喝一声:“上去!”将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使得

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杨过拉着绳索,将树干拉到洞穴边上,使得树

干两端横架于洞外实地者较多,而中断凌空者只是数尺,再拉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

处甚是坚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

下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朦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黑影。

手上加劲,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间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曲,呼的一声,已

然飞出洞穴,落在地下。

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鳄潭与石窟

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

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想出去而不得,心里才难过,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

反而不开心了。”于是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

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普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

“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

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

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清楚你妈的遭遇?”正自唠叨不休,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

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

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寸步不离。丈夫,

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么?你爷爷给你妈取名为千尺,千尺便是

百丈,嘿嘿,百丈之外,还有什么丈夫?”绿萼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心道:“妈真是一厢

情愿,人家那有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

一紧,身子便缓缓向上升去。绿萼仰望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救自己,但此时

孤另另的在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

这才放心,于是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

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叱,接着绳子

一松,身子便急坠下去。从这百丈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大声惊呼,险些晕

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实做不得半点主。

杨过双手交互收索,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成功,猛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竟然有人奔来

袭击,这一下当真是吃惊非小,当下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

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接着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兵刃击向背心。

杨过听着兵刃风声,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钢杖上向旁

推开,化解了这一击的来势。黑暗之中,樊一翁没见到杨过面目,但已知对方武功了得,收

转钢杖,向他腰间横扫过去,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将他拦腰打成两截。这时杨过右手支持

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百余丈的长索也是颇具份量,时刻稍久,本已觉得吃力,眼见杖

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这一杖来势极猛,杨过左掌与他杖身甫触,登觉全身大

震,右手拿捏不住,绳索脱手,绿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齐声大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

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坠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坠的冲势,几达千

斤之力。杨过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冲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

掉了下去。他武功虽强,至此也已绝无半分腾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在旁瞧着,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

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是身遭惨祸了。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

拉得急了,飞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

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拔,这一拔并无多大劲力,但方位恰到好处,绳子甩将过去,正

好在樊一翁腰间转了几圈,登时紧紧缠住。

樊一翁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出千斤坠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

一起,又加上这般下坠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边。樊一翁眼见只要再向前

踏出一步,便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左手抓住绳索,右手撑住了洞口岩石,这

么一借力,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地也不过十数丈,实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境。须知最历害的乃是这股下坠的冲

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如许高处落将下来,也是力道大得异常,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

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二百来斤,于他可说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

到腰间去解开绳索,再将敌人摔下,突觉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

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有损,百脉俱废!”

樊一翁大吃一惊,这“灵台有损,百脉俱废”八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所谆谆

告戒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坠之势,

使劲过猛,此时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自身脏腑已受内伤,实是不

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只觉一宽,登时四肢

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她嘱咐?抢住绳

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先点了樊一翁的伏

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在才拿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

禁的纵体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笑道:“是啊,咱

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

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

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这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手中拿着一块尖角石子。

要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口诀无异,她既将

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有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

一翁焉得不慌?其时凭着裘千尺此时手上劲力,以这么小小一块石子,焉能令人“百脉俱

废”?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被制,

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你也有绝

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倒出那

枚四四方方的丹药。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气味,说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手,

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么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

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

绿萼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你务必避开我爹爹,别让他见到。”

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了。”

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孙谷主决不会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

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说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

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送解药去救小龙女,并未计及其他,听到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

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

“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暗然。

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

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快背我去。”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

个澡,换套衣衫。”她实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身上衣衫烂尽,身上肮脏,是谁害的?难道……”忽地想起大

哥裘千丈时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装模作样,曾吓倒无数英雄好汉,心想自己手足筋

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也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这恶贼

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

绝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前辈怕公孙止认出你来,是不是?我倒有一

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登时面目全非,阴森森的极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过面具,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

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游目四顾,原来处身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相距已有数里

之遥。

裘千尺叹道:“这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崇,是以谁也不敢上

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

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丝毫不惧,喝道:“快快将老子杀

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

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

当。”一面说,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樊一翁

年纪比公孙夫妇均大,他是带义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并

不认得,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料知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毙了这矮鬼,以绝

后患。”杨过回头向樊一翁瞧去,见他凛然不惧,倒也敬重他是条好汉,有心饶他性命,但

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却又不便拂逆其意,说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

料理了这矮子即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我大师哥不是坏

人……”裘千尺怒喝道:“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

敢再说,负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低声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

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

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于

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先觉

母亲与杨过神情言语之间颇为捍格,本来有些担心,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说道:

“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

了你,难道背我一下也不该?”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将她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

离弦般向峰下冲去。

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万里奔逐,从

中原直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经络未

废之时自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

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思:“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门功夫

之下,倒也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

奈何,这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

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

三人悄悄绕到庄后,绿萼不敢进庄,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

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长袍给杨过穿上。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

与绿萼左右扶持,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

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大厅中传出鼓乐之声。众家丁见

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不敢多有言语。

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大都是绝情谷中水仙庄的四邻。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

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

天井中火光连闪,砰砰砰三声,放了三个响铳。赞礼人唱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

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动,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同拜天地,旧人那便

如何?”

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骛,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

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

自熄灭了十余枝。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眼见杨过与女儿安然

无恙,站在这蒙面客身侧,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何人?”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

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绝情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鸣

响,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物,无不群相瞩目。

公孙止见此人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内功又如此

了得,但容貌诡异,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潇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心下暗自戒

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问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

上飘裘老前辈么?”

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来

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只怕是个冒名顶替的无耻之徒。”裘千

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凭得机灵,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

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

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颤声

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时早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

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剧毒。杨过

手一伸,将那绝情丹送入她口内,说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

肚内,顷刻间便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

这时厅上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

否真是妻舅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一时不敢发作。

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

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罢。”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依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

马光佐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上前问长问短,罗唆不清,那去理会杨过与小

龙女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

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结纳,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

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阁下可知他是我什么人?”尹克西

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这倒奇了!”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

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

公孙止暗暗奇怪:“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之前,

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

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么忽然有书信到来?却不知信中说些什

么?”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

但随即心想:“不对,不对,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这时候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这

人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

“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

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

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听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听他说“我大哥”三字,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自更

断定此人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

“……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

恶行无穷,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

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

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孙止一路诵读,裘千尺只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

“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

么?”这一句厉声断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

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

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死啊。”

裘千尺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

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

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登时七张八嘴,拥上前来

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

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

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死,没死啊。你快陪罪,请她原恕了罢!”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幽闭地底石窟之

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时光。爹,你怎对得住她?”公孙止冷然道:“是她

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将解

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

之人,你可知道?”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

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

错,是柔儿,是柔儿!”手指裘千尺,恶狠狠的道:“就……就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

得我杀了柔儿!”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中

只盼找个人迹不到的所在,与小龙女二人安安静静的渡过,那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

谁是谁非,轻轻拉了拉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给丈夫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实难相信世上

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吟半晌,低声道:

“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想来,二人若非被逼

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如此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些人的

心思,原也教旁人难以猜测儿……”

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脚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显是给父

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去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闪避,但绿萼来

势太快,砰的一响,身子与母亲肩头相撞。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向后摔出,光秃秃的

脑门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

了过去。

第二十回 侠之大者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

理论,小龙女已抢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脑后“玉枕穴”上推拿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

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

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

这三句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佐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

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小龙女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只是神色尴尬,却不动怒,低声下气

的道:“柳妹,你怎能跟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管教我

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

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杨过的手。

杨过愤慨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都是你这狗贼害的。”

指着公孙止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哼,你将我陷入死地,却来骗她成婚,这

是好心眼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么?”小龙女

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你已服了解药。”说着微微一笑,这

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欢喜,心想:“我把药让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

欲、愤怒、懊悔、失望、羞愧,诸般激情纷扰纠结。他平素虽极有涵养,此时却似陷入半疯

之境,突然俯身,从红毯之下取出阴阳双刃,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

齐同归于尽!”众人万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声。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

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她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

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

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

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公孙止救治了杨过,立时俟机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

将贞洁丧在绝情谷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早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

才早料到这场喜事必以凶杀为结局,只是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

不相称,不免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

小龙女一震淑女剑,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

“这贼杀才害的人着实不少。”长剑抖处,迳刺公孙止左胁。他知此刻之斗实是极为凶险,

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壁而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

真情,立时剧痛难当,当下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

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之致,在

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刃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

招数凌厉无前。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人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

谨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

公孙止恚恨难当,心想:“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来与旁人联剑攻

我。”又想:“恶婆娘突然出现,揭破前事,我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柳妹成

婚,连这绝情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凭武力

一逞,只要打败杨过,便挟小龙女远走高飞。他不知小龙女已服绝情丹解药,还道她已不过

三十六日之命,但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乱刃

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动玉女剑法,等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法”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

不瞧过来,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问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

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

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

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柔:“为甚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

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好了!”他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

接过。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

他可并未服药!他得到解药,自己不服,却来给我解毒。”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

惜,当真是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

过全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变得

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目光何等敏锐,只数招之间,便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

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再加上小龙女全力防

护,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身旁观斗,眼见小龙女尽力守护杨过,全然不顾自身安

危,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轻轻叹了口

气,心道:“我定能如龙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等我。”

便在此时,裘千尺嘶声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都是一怔,

不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阴阳倒乱刃法的□奥所在,但见他挥动轻飘飘

的黑剑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路子,招数出手与

武学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终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

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

那十六个字,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黑剑横肩砍来,明

明是单刀的招数,心中便只当他是柄长剑,君子剑挺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两人各自后

退了一步。才知这黑剑底子□果然仍旧是剑,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对方武功稍

差,应付失宜,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寻对方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数错乱,虽然奇

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公孙止

金刀幌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

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定然知其虚实,当下依言出招,击刺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

右腿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

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

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剑向杨过攻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踢他后心决无可

能,但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知她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迳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

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却又要我刺他

眉心。”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

“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头,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

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佐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这老太婆的当,

她要累死你。”

杨过前后转了数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

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杨过长剑抖处,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

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啊”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适才并非指点杨过如

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并非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

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引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便即领会了这

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道:“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

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一生受用不尽。”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

前,对他诸般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节唯裘千尺所能,杨过

却是只明其理,无力自为,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二

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这男女

二人并力守护,急切间伤不得这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点,我须丧身在

这小贼的剑下。”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时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

小龙女,当下黑剑幌动,刷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急砍。

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

姑此时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

着。”心念甫动,长剑已然圈转,疾刺公孙止右腰。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右臂受

创,呛□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

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

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下,撕衣襟裹伤。杨过奋力拚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

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

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半点心肝!”裘千

尺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剧斗。

杨过斜眼向小龙女一瞥,见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

剑招忽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

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又在捣甚么鬼

了?”但接招之下,只觉对方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与小龙女适才所使正是一路,

登时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杨过又渐落下风,给公孙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屡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

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罗唆?”刷刷刷刷四剑,长声吟

道:“良马既闻,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了诗句,挥舞得

潇洒有致。公孙止一呆,道:“甚么?”

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

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时剑去奇速,于“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

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

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义,便能破其剑法。

只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

弦。”这几句诗吟来淡然自得,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剑招极尽飘

忽,似东却西,绉上击下,一招两剑,难以分其虚实。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

儿,这是甚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前几日我躺

着养伤,床边有一本诗集,我看到这首诗好,就记下了。朱子柳前辈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

武功,我想以诗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

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

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公孙止心念一动:“这和尚在指点我。”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

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金刀却从中盘疾砍而出。

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却于汉人的经史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他听了杨过所

吟之诗,早知下句,便先行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到先

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尽数封住去路,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斫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

吟诗,也早防有此着,竟不再使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中指铮的一声,在

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下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杨过这

一弹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够,未能克敌制胜,这一下若是让黄药

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只这么一弹,杨过已于瞬息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

剑飞舞,再使黄药师所授“玉箫剑法”。这玉箫剑法与弹指功夫均以攻敌穴道为主,剑指相

配,精微奥妙,饶是他功夫未纯,一阵急攻,却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

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

将公孙止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他不再长吟,法王便

无法知他剑意。公孙止的阴阳双刃虽系家传武学,但经裘千尺去芜存菁、创新补阙,大大的

整顿过一番,他所使招数自是尽在裘千尺料中,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她先行叫破。斗

到酣处,蓦听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句呼喝时刻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

公孙止刀剑已出,难以中途改变,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低头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戳

到了对方脐下一寸五分处的“气海穴”。杨过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敌人必受重创,岂

知公孙止飞出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向旁急窜数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奇,先前用金铃索打他穴道,明明打

中,此人却似一无所觉,微一沉吟间,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

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厉害招数。

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手也是

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刀光剑影之中,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

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

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

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

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举起双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她脑门撞柱流血,小龙女撕下

了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向流出。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死

不了!”将血布抛在膝头,双手各接一只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却浸入了茶水之中,满

指鲜血都混入茶内。她随手轻幌,片刻间鲜血便不见痕迹,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

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料想她决无这般好心,竟要送茶给他解渴,此举多半会

对父亲不利,但两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绝无毒药,又是一般无异,想来母亲是体惜杨过,

但父亲倘若无茶,便决计不肯住手,杨过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见两人确是累得狠了,当下

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罢!”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罢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

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

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随手拿起一碗,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公孙止道:

“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

药?”说着换过茶碗,一饮而尽。

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脸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

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当下也是一口喝乾,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

道:“不用歇气啦,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在我金

刀黑剑之下。”

裘千尺将破布按上头顶伤口,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

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家传

闭穴功夫有一项重大禁忌,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无意之中沾

到,是以祖训严令谷中人人不食荤腥,旁人虽然不练这门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着吃素。他

向来防□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是丝

毫无损,公孙止毕生苦练的闭穴功却就此付于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膝头放着一碟待贺客的蜜枣,正吃得津津有味,缓缓

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说过,你公孙家这门功夫难练易破,不练也罢。”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

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长声大号,右眼中流下鲜血,转身疾奔而出,手

中却兀自握着刀剑。一滴滴鲜血溅在地下,一道血线直通向厅门。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

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眼见公孙止武功

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他也必闪避得了,若是一击不中,给他有了防□,以后便再

难相伤,因此于他酣斗之余先用血茶破了他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

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轮于天下任何厉害暗器。若不是绿萼

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但双目齐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

“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愕然停步,左右为难,但想此事毕竟是父亲

不对,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再者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追赶不上,当下从门口缓缓回

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

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

□古怪暗器。谷中诸人只是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叹了一口长

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两人心意相通,当即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

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到那□去?”杨过回转身来,长□到地,说道:“裘老前辈、

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甚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

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

不改口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杨过一愕,心道:“你虽将女儿许配于我,

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

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罢。”

金轮法王等眼见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几番拚死恶斗,此时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

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几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左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剑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晚辈

极是感激。但晚辈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

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

着了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龙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

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你妈是甚么人?我说过的

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她便是个丑八怪,今日

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马光佐听她说得蛮横,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

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

“不成!”马光佐裂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眉心,当真是来如

电闪,无法闪避。马光佐惊愕之下,头一抬,拍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三颗门牙打落。马光佐

大怒,虎吼一声,扑将过去。但听波波两声,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被枣

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马光佐大笑之际,已知裘千

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要过去相救,终是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穴道。马光

佐倒也极肯服输,见这秃头老太婆手不动,脚不抬,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

吐出三枚门牙,满嘴鲜血的说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着杨过道:“你决意不肯娶我女儿,是不是?”

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间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

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

核射将过去,斜中匕首之柄。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数寸,烛

光之下,剑柄兀自颤动。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

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

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是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

破衫,双手捧着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谢谢

你。”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故意挡在身前,好教母亲不能喷枣核相伤。小龙女脸含

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

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说道:“慢着。”

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心中一直便在想着此事,父亲手中只□下一枚绝情丹,杨过已给小龙女服了,他自

己身上的情花剧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亲或有救治之法,但母亲必定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

己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仪节颜面,转身说道:“妈,

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杨大哥又没丝毫得罪你之处。咱们有恩

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罢。”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

对我是报了恩么?”

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

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他。”

这几句话裘千尺听来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

杨过,他若愿意迎娶,她自是千肯万肯,只是迫于眼前情势,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二度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

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不肯为了保命而

允娶公孙绿萼,就怕这小子诡计多端,假意答允,先骗了解药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

在此,这小子若要行奸使诈,自己便可点破,不让裘千尺上当。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诸人之中,有的盼

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罢。”

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她,咱俩宁可一齐死

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

却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这小子便要一命鸣呼,你懂不

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

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全

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浓,那是自己一生

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

夫妻一场,竟落得这般收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罢,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

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

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说

甚么“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然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

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椿大事。

她想到此处,便道:“解治情花剧毒的绝情丹,本来数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

给我浸入砒霜,尽数毁了。这三枚丹药,公孙止那奸贼自己服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后给他取

了去,后来落入你手,你已给这女子服了。世间就只□下一枚。这枚绝情丹我贴身而藏已二

十余年。身在绝情谷中住而不备绝情丹,这条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

长,我女儿今后也未必会再留在谷中……”说着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

指甲切成两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

了,可是你须得答允为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忽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

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道:“老前辈要办甚么事,我们自当尽力。”

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手中。”

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所要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

无好感,此人已丧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不过他是

公孙绿萼之父,这姑娘对自己一片痴情,杀她父亲,未免大伤其心,一时不禁踌躇难答。小

龙女心中也觉公孙止虽恶,对己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

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二人和你们甚瓜葛牵连,但我

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抛。杨过听她语气,所说的似乎并非公

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到

那恶贼读信么?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

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

“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说道:“可是这位杨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

黄蓉,来跟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作梗,一齐向他怒目横视。

金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罢?”杨过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

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王双手合十,说道:“妙极,妙极!”

裘千尺左手一摆,对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罢。”

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见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须得取那二人首级,来

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的紧,一瞧便知,用不着旁人多说。”杨过心想:

“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了一口唾液,吞入肚

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极密的所在。

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然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

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向无更移。各位贵

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

小龙女问道:“为甚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

是三十六日之后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

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嘿嘿!”说到此处,只是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与公孙绿萼作别,快步出了水仙庄。杨过不耐

烦再循来路乘舟出谷,与小龙女展开轻功,翻越高山而出。

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生死仅隔一线,此时得与心上人离此险

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二人并肩高冈,俯视幽谷,但见树木森森,晨光照耀,

满眼青翠,心中欢悦无限,飘飘□□的宛似身在云端。

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依在他身

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再叫我姑姑了罢。”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

心□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么?”小龙女道:“你爱叫甚

么,便叫甚么,一切都由你。”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

墓中跟你一起□守之时,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罢。”小龙女笑道:“那时

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

杨过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只觉她身上气息温馨,混和着山谷间花木清气,真是教

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

再去杀甚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杀拚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的过十

八天的好。”

小龙女微笑道:“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

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四肢,无不温柔婉娈,只

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缓缓的道:“你眼中为甚么有泪水?”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

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欢你

了。”

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

□,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

着她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

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甚么也得去杀

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听得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

只见十余丈外的山冈之上,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五人并肩站立,说

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料想自己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其余诸人,法王等便随后跟来,自

己二人大难之后重会,除了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

致缠绵,却给法王等遥遥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些丧身于他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

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

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中露出怒火,说道:“别理他,这般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一时

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佐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起走罢。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无酒无肉,

有甚么好玩。”杨过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些不识趣之人前来

滋扰,但知马光佐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马

光佐道:“好罢,那你们快些来。”

金轮法王哈哈哈大笑,说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

啊。”裘千尺说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马光佐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

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

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

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样?”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马光佐道:“好啊,动粗么?”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

头,那知法王这拳乃是虚招,左手□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佐一

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山坡上全是长草,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

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哇哇大叫的爬将起来。

杨过望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佐定要吃亏,待要赶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马光佐已结结

实实的摔了一交。马光佐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

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一直气忿不

服,此时见他如此蛮横,更是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

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道尼潇二人立

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是跃跃欲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

自恃武功高强,但若这五大高手联手来攻,自己不仅决然抵挡不住,尚有性命之忧,嘴上敷

衍对答,心中寻思脱身之计。

那知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的一声,正中法王后脑。以法王

武功,马光佐偷袭本难得逞,但此时他全神贯注在杨过、潇湘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不

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铁锤,只锤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惊怒之下,回肘撞去,马光佐

胸口中了肘□,大叫一声,软绵绵的往前倒下。法王双腿略曲,马光佐庞大的身躯正好跌在

他肩头,便即往坡下奔去。

众人大声呼叫,杨过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头虽然负了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

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既给他发足在先,数十丈内竟然追赶

不上。杨过和小龙女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地站住,回过头来,狞笑道:“好,你们

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马光佐,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

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身后,先行挡住去路,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一拥而上。”法王

哈哈一笑,将马光佐抛在地下,说道:“这般浑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伸人袍

底,随即伸出,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银轮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

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我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法王暗想:“此

人两不相助,倒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心想还是让旁人打头阵,耗了他的力气,自己再来

乘其败而取,于是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负武学修为独步天竺,生平未逢敌手,心想纵

然胜不得金轮法王,也不致落败,当下顺手抓起山坡上一块巨岩,喝道:“好,我试试你两

个圆圈圈。”举起巨岩,迳向法王当胸砸去。这块巨岩瞧来少说也有三百来斤,众人见他不

用兵刃,举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金轮法王也没料到这矮子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硬碰,侧身避开,右手铜

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回手挡架。铜轮巨岩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

只震得山谷鸣响。法王左臂微微发麻,心想:“这矮黑炭武功怪极,实是不可大意。但他力

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却又支持得几时?”于是双轮飞舞,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将马光佐救起,与小龙女并肩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均感惊

诧。见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

王掷将过去。

他这一掷乃是天竺释氏的一门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

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

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门外功,

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石,但见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挟着一

股烈风,疾往法王撞去。

金轮法王武功难强,对此庞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跃开。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

上大石,双掌击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法王追去。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余势加上第二

次掷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法王实在尼摩星之上,只是这释迦掷象功他从所未见,一时竟攻了他个

措手不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次加

力,去势愈猛。法王寻思:“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该当立时变计。幸好他

独自先行挑斗,我下毒手尽快毙了他,僵□鬼就不敢再上。杨龙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毒

心剑法』使不顺手。”

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法王与尼摩星恶斗方酣,

无暇旁视。杨过等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是一队蒙古骑兵,来到十数丈之外,当先领兵

官举手示意,全队勒马不前。

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片刻,当即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那人科头黄袍,手

持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齐推,巨岩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沿途带动泥砂石块,势

道极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马,左手携住法王,右手携住尼摩星,笑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

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实系真斗,但为顾全双方面子,只想轻轻一言揭

过,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尼兄武学大有独到之处,难得难得。”尼摩星怪眼一横,

道:“我道蒙古第一国师如何了不起,原来……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难道我当

真斗你不过?”正要开言,忽必烈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取酒!咱们来

痛饮三碗!”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

过烈酒乾脯,布列于地。

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

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

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将羁縻普天下苍生的礼法习俗丝

毫不放在眼□,心想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娶师为妻。

蒙古人于甚么尊师重道、男女大防等礼法本来远不如汉人讲究,忽必烈听了杨过的话也

不以为异,只是听说这少女传过他武艺,不由得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

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

微微一笑,也举碗饮乾。余人跟着喝酒,马光佐更是连尽三碗。

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喜憎,此时听忽必烈称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

喝了半碗酒后,容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都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

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

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说道:

“请问王爷,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德本是庸才,小

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说来还是小王的长辈,总角之时与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

思汗祖父手下第一爱将。此人智勇双全,领军远征西域,迭出奇计,建立大功。先王曾对我

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将懦兵弱,人数虽众,总难敌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

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屯兵襄阳城外,久攻不下,皆因这郭靖从中作梗之故。”

杨过站起身来,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为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

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

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消杀了此

人,襄阳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奉王爷差遣,以尽死力。”

忽必烈大喜,说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几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杀之

人,小王当奏明大汗,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

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名扬

天下,实乃平生之愿。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西域疆土绵延数万里,中

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均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

普天下英雄豪杰自是无不钦仰。当下人人振奋,连金轮法王也是眼发异光。

杨过凄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小龙女深情无限的望着他,心中却道:“要他甚么公侯

世爵,甚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共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

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

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骨,蒙古兵见到汉人,往往肆意虐杀,杨过瞧得恼怒,待要

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寻思:“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

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击杀几个蒙古最歹恶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攻守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

骨,想见战事之惨烈。

蒙古军中得报四大王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迎出三十里外。随从军卫怒马腾

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壮。各将帅遥遥望见忽必烈的大纛,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

忽必烈驰到近处,勒马四顾,隔了良久,哼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

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扬

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

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严,心想:“蒙古

军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大宋如何是其敌手?”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众军驾

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头。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

墙。攻拒良久,终于有收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头。蒙古军中呼声震天,一个个百人队蚁附攀

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女墙后闪出一队弓手,羽箭劲急,迫得蒙古援军无法上前,接着

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

队汉子不穿宋军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身手矫捷,

显然身有武功。攻上城头的蒙古兵将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无敌,但遇上这队汉子,搏斗

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中年汉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

灰衣,赤手空拳,纵横来去,一见宋军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蒙古兵将

无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更有

谁及得上此人?”杨过站在他身侧,问道:“王爷可知他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

道便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给杀得没□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手持矛盾,兀

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三名百夫长接

应下来。

郭靖纵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向前一送,跟着左足

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两名百夫长虽勇,怎挡得住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

几个□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已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

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

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撒麻

尔罕,此人即是最先飞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忆及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那百夫长见郭靖记得自己名字,不禁热泪

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份,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

给我擒住,休怪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

索,缚在鄂尔多的腰间,将他缒到城下。

鄂尔多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头宋军用绳索缒下,城下蒙古兵将都好生奇

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了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

对着郭靖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

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

金,你蒙古何以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数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

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说的是蒙古语,中气充

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兵将却俱都听得清

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金

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

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四大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

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无不震恐。

忽必烈向万夫长道:“鄂尔多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奴隶三十名,牲

口三百头。”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

属,你们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请四大王赐示。”忽必烈

朗声道:“这百夫长向郭靖跪拜,夸说郭靖厉害,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

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尽皆拜伏。

但这么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

讨不了好去,眼见城下蒙古积□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见襄阳

城墙坚固,守备严密,实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

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四大王分忧,也折一折南蛮的锐气。”翻身上

马,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如风,箭去如电。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飞箭

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无法闪避,却见郭靖双手向内一拢,两手各已抓着一枝羽箭,举

手一扬,向下掷出。两名蒙古卫士尚未回马转身,突然箭到,透胸而过,两人倒撞下马。城

头宋军喝采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

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

棘手之极。”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之心。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

已然瞧见。”杨过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

他决计认不出来。”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却见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

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

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爷,小人有一事告禀。小人去刺郭靖,乃是

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

的封号却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问道:“这却为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

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

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

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法王等听忽必烈如此说,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杨过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回复汉人打扮,到

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手执火把,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

“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郭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名女子相从,当即

向郭靖禀报。

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

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曾否在旁相助?”

说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内?”武修文道:“请进来罢。”命兵卒打开城

门,放下吊桥,让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

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

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以平辈之礼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

却是十分亲热。

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立时

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他

满腔愤恨,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于此细节也没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

日后再见罢。”杨过暗喜:“黄蓉智计过人,我只担心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真是天助

我成功。”

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

“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

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为了陪伴这个少年,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不由得满心

奇怪,回去禀知吕文德。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为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

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淡淡

一笑,谦逊几句。

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郭靖责道:“芙儿,先日你为金轮法王

所擒,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说,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怎不好好谢过

了杨大哥?”郭芙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杨过道:“大家自己人,何

必言谢?”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心事,武氏兄弟也

一直避开她的目光。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

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

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面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救了黄蓉、

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

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助

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

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

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

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

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

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

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

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说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

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定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

日中定有一场大□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

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睡得着?他卧在□

床,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

四下□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

“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

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

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

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

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举手之

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

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姓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

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么

襄阳城的百姓,甚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

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

去,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

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

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

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

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

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甚么,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

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

不肯传我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

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

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他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

睡不着么?”杨过微微一颤,道:“没甚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

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

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半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

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

以致惹起全真教众老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

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

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嗓子道:“难道我

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死得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

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杨过坐起身,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

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性骨肉,你父和我也

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

杨过身子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

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

明白内中情由,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

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

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

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

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

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

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甚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

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甚么不怀好意?”黄蓉道:

“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

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

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劝

他,没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甚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

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椿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

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

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

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

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

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自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

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

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

道:“这样的少年本是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一是跟他

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姑娘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

她。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是万万分拆不开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

过儿更加神广大,怎生想个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

哥哥,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心中也只有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同时有

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

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

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

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

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意深

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女孩

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

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

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

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

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

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

香甜,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

内堂,杨过仍是站着出神,反来覆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

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

“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

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于是轻轻着

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

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

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小。”却全没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了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

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倘若郭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

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对方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床,一

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跃出,又怕自己鼾声一停,使郭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

下床,一面假装打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

此时出声,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

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运劲,挺刀正要

刺出,只听得郭靖说道:“过儿,你做甚么恶梦了?”

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

未落地,只觉双臂一紧,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远非其敌,抗拒

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郭靖抱了他跃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门练

气的姿式。杨过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甚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

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

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当此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

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杨过丹田被郭靖运浑厚内劲按住,竟然叫不出声,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

红耳赤,急想挣扎,苦于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

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

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己丹田,说不出的舒

服受用,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分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

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别的经脉。”

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又觉到他正在以内功助己通脉,一转念间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

“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息,故意四下冲走,横

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

杨过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己自不浅,体中内息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

付,直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这番冲□,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

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

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动,说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

昨晚险些闹成了四肢残废。”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之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

只怕杨过知晓此事后过意不去,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

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并骑出城。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

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待敌兵

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

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场。”郭靖道:

“我自然不说。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

故。”杨过料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立时便识破真相,听郭靖答应不说,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

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我听人说过三国故事,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

水便在此处。”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那知这的卢竟

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皇叔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

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好人恶人又那□有一定的?分

别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显然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

想:“你这话虽然不错,但甚么是善?甚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善么?

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

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远眺,但见汉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

难民,拖男带女的涌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说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

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

道:“襄阳城真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

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

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

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她写了出来给我看。我很爱这诗,只是记心不好,读了几

十遍,也只记下这几句。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为忧国

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

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得是欢喜,说道:“经书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

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杨过问道:“郭伯伯,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

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

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

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

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

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

郭靖吃了一惊,道:“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面前,一口气驰

到城外,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甚么?快开城门。”守将

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

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放进城来,否则为祸不小。”

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

守城已久,屡立奇功,威望早着,虽无官职,但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开城,同时命

人飞报安抚使吕文德。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分

别散开,隐身城垛之后守御。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

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们都是大宋百姓!”蒙古

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总是驱赶敌国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

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国百姓,又可动摇敌兵军心,可说是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

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是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

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德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

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

砍去个首级,一枪刺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

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气愤难当,只听吕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挑

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

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错杀?”

杨过心中一动,暗念:“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郭靖叫道:“丐帮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杨过跟了下

来。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在城头上给我掠阵罢。”杨过见蒙古

兵屠戮汉人,真是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下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

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上城头。

郭靖率领众人,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侧翼。在众百姓之后押队的蒙古

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大半是丐帮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的忠义之士,齐声

呐喊,奋勇当先,两军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马来。眼见这队蒙古千人队抵挡不

住,斜刺□又冲到一个千人队,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军是百战之师,猛勇剽悍,郭靖

所率壮士虽然身有武艺,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专心□杀,不

再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

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核心。

吕文德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胆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反覆念着郭靖那两句话:“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眼见他身陷重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无法攻上。郭

伯伯眼下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

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着城下的惨烈□杀,心中的念头却只是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爹爹义结

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爹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自小想

像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实是

万万不能。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

念,立即强自压抑,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此节了。

这时城下喊声动天地,郭靖一干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队人马,

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队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

冲到城门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寻常,只待城中开门接应,四队精兵便一拥而入。吕文

德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名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有敢开启城

门者立斩。大将王坚领弓弩手在城头不住放箭。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诸般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

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军阵势乱了,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

长矛,纵马驰出,身后壮汉结成方阵,冲杀而前。这方阵甚是严整,片刻间已冲到城门口,

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一时不敢逼

近。

吕文德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只可小开,千万不能大

开!”当下城门开了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进城来。蒙古军黄旗招动,两队军马

分自左右冲到。吕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尽

数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既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虽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挡得了大军冲击?朱

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头,见最

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余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

面用力关门,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长,纵身跃

起,拉住了长索。朱子柳奋力拉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

蒙古军督战的万夫长大喝:“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

着,扯下长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大盾牌,劲力贯袍,将羽箭

尽皆挡开,只是他所乘的坐骑却在城门前连中数百枝长箭,竟如刺□一般。朱子柳双手交

替,将郭靖越拉越高。

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高瘦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

轮法王。他从一名蒙古军官手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

柳都武艺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当开,当下右手一松,羽箭离弦,向长索中节射去。这

一招甚是毒辣,羽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

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与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拍的一声,将长索断成两截,第二

第三箭势挟劲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

好!”羽箭已到面门。这一箭劲急异常,发射者显是内力极为深厚,此刻城头上站满了人,

朱子柳心知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须伤了身后之人,当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

箭□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索断截,暗暗吃惊,跌下城去虽然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

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我军若是开城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之中不及细

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然拔高丈余,右足跟着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余。这路

“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这

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跃上丈许,武功之高,的是惊世骇俗。霎时之间,城

上城下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尽皆注视在他身上。

金轮法王暗暗骇异,知道这“上天梯”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消中间略有打岔,令

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窜上,当下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休得放箭!”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

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兵虽是敌人,却也崇敬英雄好汉,突见有人暗箭加害,无不愤慨。

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万人见他背

后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采。但就在震天响的采声之中,郭

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去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眼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

上再落,这两下起伏只片刻间之事,杨过心中却已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

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上城头之际,杨过便想凌空发掌击落,郭

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然身受重伤,堕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被法王发箭阻挠,无法

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间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

郭靖的手臂。

这一下奇变陡生,但朱子柳随机应变,快捷异常,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

沉,随即劲运双臂,急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两头大鸟般飞在

半空。城上城下兵将数万,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番僧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望见金轮法王又是一

箭射来,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手中抢过弓箭,猿臂伸屈,长箭飞出,对准金轮法王

发来的那箭射去,半空中双箭相交,将法王来箭劈为两截。法王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

急,铮的一响,手中铁弓又已断折。要知法王与郭靖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

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再上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连

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对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一箭射来,旗索断绝,忽必烈

的黄旗立时滑了下来。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当即传令退军。

郭靖站在城头,但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

禁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

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但竟没半点骄色,

心下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克。法王道:

“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杨过是个反覆

无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

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深沉险诈之人。”法王不以为然,但不敢反驳,只道:“但愿如殿下

所料。”

蒙古兵退,襄阳城转危为安。安抚使吕文德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

次杨过也被请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时出手迅捷、奋不顾身,无不交口大赞。

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

救之德,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黄蓉请杨过到内堂相见,温言嘉赞。杨过逊谢。郭靖

道:“过儿,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担心杨过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

头使力狠了,只恐伤了内脏。

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随即岔开话题,道:“郭伯

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

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

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于此节自然

不提,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今日。你若喜欢,这功

夫过几天我便传你。”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奋力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自是

更无可疑,但终究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

靖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

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

的声音。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只见小龙女穿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

外。杨过道:“姑姑,有甚么事?”小龙女笑说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

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

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了望天上半边月亮,道:

“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

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

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毒

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

语,柔情渐浓,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忽听假山外传来脚步之声,有两个人隔着花丛走近。

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

受苦。”一个男人声音气愤愤的道:“哼,你三心两意,我就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

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你从前说过的话,那□还再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

文。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姑娘为你烦恼。杨过一笑,拉

她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声他二人说些甚么。

郭芙一听武修文这几句话,登时大为恼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

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噗的一

声,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你拉拉扯扯

的干甚么?人家露脸不露脸,千我甚么事?我爹娘便将我终身许配于他,我宁可死了,也决

不从。爹爹若是迫得我紧,我会逃得远远地。杨过这小子自小就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

我偏就没瞧在眼□。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

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个乌龟大

王八。”语音中喜气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另一个意思说:

“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欢喜你,旁人却是情有别锺。”听郭芙语意,对武修文虽是一

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俯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是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只要师母答应你

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甚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

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是这般,那就好了。”

但听得拍的一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怎么又动手打人?”郭芙道:

“谁叫你说便宜话儿?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

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气急败坏,

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早知道

你是真心。你哥哥虽然一遍也没说过,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许了谁,你哥儿

俩总有一个要伤心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没爹娘照顾,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

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撕了给他,叹道:

“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缘些。对你哥儿

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

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跟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园子中说这些没

要紧的话,若是给爹爹听到了,大家都讨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想要讨我爹娘欢

心,干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让我爹娘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

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

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单是一个

金轮法王,就连爹爹也未必胜得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的去睡罢。”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罢。”他

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问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

道?”武修文道:“若是做梦,你猜会梦到甚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

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跃跃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在花丛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不禁相对微笑,均想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

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实是远远不及。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

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甚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微微一

惊,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你弟弟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是不

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中却充满了眷恋之情。两人

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甚么?”武敦儒道:“没甚么。我不说你也

知道。”说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开。

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是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

武还是小武,世间倘若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

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点也不欢喜我。我说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

那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

过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

爱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满心愉乐的直坐到天明。

眼见朝暾东升,二人仍是不愿分开。忽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说道:

“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

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在园子□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

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知去了那□,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

几次啦!”杨过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师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

刺忽必烈去了。”匆匆来到内堂,只见黄蓉穿着宽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来

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泣。桌上放着两柄长剑。

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家兄弟俩到敌营去干甚么?”杨过向郭芙望了

一眼,道:“两位武兄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

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两位武兄也没跟我说过甚么。料来两位

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都

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

能在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却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二人的兵器也

给送了回来。郭靖拿起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都摇了

摇头。杨过打开书信,见信上写道:

“大蒙古国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

仲,常言名门必出高弟,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前大胜关

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未及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杯酒共欢,得聆教益,洵

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归报平安如何?”

信中语气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但其意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

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杨过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她邀我来此相商,

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到得蒙古军营,法王、潇湘子等合

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随

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那时伤他可算

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亲手加害,假手于法王诸人取他性命,岂不大妙?”于是微微一

笑,说道:“郭伯伯,我和师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三

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

也正如此。”

杨过心道:“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个□斗。”说道:“事不

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更显得你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担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是龙

潭虎穴,我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

黄蓉摇头道:“不,我意思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

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

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当下并不言语。

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

襄儿,就快出世啦,有龙姑娘守着,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

儿,咱们去罢。”杨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

俩去敌营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甚么大事。”

杨过心想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诚□老实,决不是自己对手,同去蒙古军

中后对付了他,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

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黄毛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

古大营。

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

郭靖走进大帐,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

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时与拖雷情深义重,此时却已阴阳相隔,不禁眼眶

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说道:“先王在日,时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

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郭靖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

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尔谢

世,令人思之神伤。”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挚,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当即与潇湘子、尹

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

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

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马光佐却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

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马光佐“啊哟”一声,叫道:“干甚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

理。马光佐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骂人,便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

两位武爷。”左右卫士应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

实实,双足之间的牛筋长不逾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见到师父,满脸

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这样一个大乱子,郭靖本来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

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才失手被擒,又见二人给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

转怜,心想他二人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温言说道:“武学之士,一生

之中必受无数折磨、无数挫败,那也算不了甚么。”

忽必烈假意责怪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竟如此无礼?快快松

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一

时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

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措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

非极深厚的内功莫办。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赞他武功了得。忽必

烈道:“快取酒来,给两位武爷陪罪。”

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

心照顾,当下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

□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述契阔,

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

然高手如云,不由得担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罢!你们禀报吕安抚,

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

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敌。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父,自行

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

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

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

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

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

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

道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

“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

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

质□,口齿迟钝,那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么口中便说甚么,

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

中,居然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气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

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奸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

靖道:“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

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

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

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

马乳酒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辞打动,竟将

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

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想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

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乾一碗。”说着又

举碗饮乾。

法王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

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之逞,白骨为墟,血

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说甚么吊民伐罪,

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竟然被他

打落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身来,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

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述旧情,不谈国事如何?”

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

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

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时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

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不由哀,说道:“就此别过,后

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法王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人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

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

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

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

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

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

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被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

蒙古人正宗摔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

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跤,见郭靖手法利落,一

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角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

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

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和,四下□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

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

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

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

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

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

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鸣鸣之

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

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

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到了法王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

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法王、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分,倚多为胜,但郭靖武

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

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法王所持是个金轮,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

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

在他手上臂上盘旋吞吐,宛似一条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

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

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

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

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这一招以攻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迳来夺他匕首。这时

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叉之势。尹克西满拟这一匕首刺出,敌

人非放脱金鞭而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连匕首也要一并夺去。

就在这时,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棒已同时攻到。郭靖一扯金龙鞭不下,大喝一声,

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犹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

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退开,在地下

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法王与潇湘子、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都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

是少了一人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头衔,惧的是郭靖如此厉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

当下三人不敢冒进,严密守住门户。

郭靖见招拆招,细察潇湘子和尼摩星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了

沉重坚实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处。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却甚是古怪,活脱是条头呈三角

的毒蛇,蛇身柔软屈折,当是无数细小铁球镶成,蛇头蛇尾均具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

不定蛇身何时弯曲,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那铁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

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郭靖当年见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

之剧毒无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际定有规矩可寻,因此心

中最忌惮的仍是金轮法王。

四人拆得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马光

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斗

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法王的金轮、潇湘子的□棒、尼摩星的

铁蛇来往交错,织成了一道力网,马光佐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虽然无

声无息,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

住,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震得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手上加力,更进

刚劲,猛击而下。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料得他这一棍击下,吃到的苦头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杨过在侧瞧

得明白,知他膂力虽强,武功却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刚猛,若是与郭靖天下阳

刚之至的“降龙十八掌”正面相撞,那□还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给法王、尼摩星等

的兵刃扫上了一些,也非受伤不可,他爱这浑人心地质□,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这一

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马光佐,看剑!”君子剑出手,往他后心刺去。

马光佐一呆,铜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杨过骂道:“你

这浑人,在这儿瞎搅甚么?快给我回去!”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马光佐手忙脚乱,

不住倒退。杨过长剑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后。马光佐腿长脚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

退得十余步,已离郭靖等甚远。他见眼前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无余暇去想

杨过何以忽然对己施展辣手。

杨过等他又退数步,收剑指地,低声道:“马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马

光佐大声道:“甚么?”杨过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马光佐瞪眼

道:“为甚么?我不怕这个郭靖。”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气,在常人

却已似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马光佐倒真听话,点了点头。

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语,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马光

佐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

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

人多半会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甚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

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

法王、潇湘子等望了一眼。

杨过猜到他心中想些甚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鬼和黑矮子,身上

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给你?”马光佐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

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马光佐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

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马光佐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

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紧紧围住,心想他内力便

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厉,必难持久。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初时真力还不

显露,数十招后,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

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而且

乘隙反扑,越斗越是挥酒自如。

杨过在旁观斗,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练过“九阴真经”,只是乏人指点,不知真

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经功诀印证郭靖掌法,登时悟到了不少极深奥的拳理,心中默默

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要将郭靖置于死地。

金轮法王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岁年

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

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

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

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

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十招,法王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是攻势渐盛。郭靖暗感焦躁:

“如此缠斗下去,我终究要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那大个儿武功平平,这

会儿该当已料理了他。须得尽快跟过儿会合,共谋脱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

旁顾,杨过与马光佐在十余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脚僵直,一窜数尺,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

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登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头脑微微

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已闻到自己棒中的剧

毒,竟然并不晕倒,不禁大异,暗想:“便是狮虎猛兽,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晕倒,

他居然若无其事,这可奇了。”当下二次窜起,又挥毒砂棒临空点落。

当年潇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练功,曾见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蟒蛇毒

倒,心有所悟,于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炼制而成毒砂,藏于哭丧之中。棒尾装有机刮。

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发射时纵跃窜高,毒砂威力更增。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兽时

曾经用过,当者立晕,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法王与尼摩星便在郭靖之侧,虽非首当其冲,但闻到少些,已是胸口烦恶欲呕,忙窜跃

远离。潇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药,在黑气中直穿而前,挥棒追击。郭靖一掌“见龙在田”往

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挡格,未及发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的铁蛇递近身来,当下一掌“潜龙勿用”击出。尼摩星忙横

过铁蛇,右手握蛇尾,左手执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之力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

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情知不妙,面门与

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斗,就似

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罢!”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法王见他脱出

包围,飞窜赶来。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丈,十余枝长矛指向他背心。郭靖双臂

一振,架开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这

么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当即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余,金轮猛往郭靖背

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尼摩星与潇湘子又跟着攻上,那时

想脱身又得大费周章,当即夺过两枝长矛向后戳出。他脚下竟没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长了眼

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准头劲力,绝无分毫减色。法王暗暗喝采,

金轮横砸,喀喀两声,双矛齐断,看郭靖时,却已钻入了蒙古军阵中。

蒙古军奉忽必烈将令,在帐外排得密密层层,务要生擒郭靖,此时给他抢入阵来,众兵

将擒他不得,伤他不能,只听得刀枪撞击,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击。

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个百夫

长马前,伸手将他拉下马来,随即跃上马背,在众军中东冲西突,斗然间绕出阵后,放马急

奔,口中长哨。那汗血宝马站在远处,听得主人招呼,如风驰至。

杨过远立观望,突见汗血宝马疾驰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

乘上宝马,忽必烈便是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哟,痛死我

也!”摇摇幌幌的似欲摔跌,随即低声向马光佐道:“别说话,快走开!越远越好。”他那

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能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马光

佐倘若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马光佐很肯听杨过的话,虽不明白他用意,还是撒

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果然大是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又冲入阵,向杨

过站立之处驰来。法王心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回身挡

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幌身子,说道:“那大汉不

是我敌手,但不知怎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这番谎话全无破

绽,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杨过如说给马光佐打伤,不免令他

生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何况前一晚郭靖误认杨过练功走火,此时

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事极平常。郭靖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甚是不轻,

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重

轻,你却是襄阳的干城。合郡军民,尽皆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

不顾?快快伏上。”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蹲下,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接连

中箭,长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气,沉着

应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迳往北冲。

此时法王、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军马云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

了。王帐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站着指指点点的观战,显见胜算在握,

神情极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身前。左右卫护亲兵

大惊,十余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一名亲兵被他掌力扫得向

外跌开,只须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众亲兵舍命来挡,又怎敌得住郭靖的神

勇?法王眼见危急,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撞去。郭靖低头让过,脚下丝毫不停。

杨过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我再不下手,更

待何时?”稍一迟疑,终于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杀他不可

么?”郭靖一怔,此时那□还有余暇细想,顺口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

诛之。”杨过道:“好!”更无半点迟疑,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颈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闪动,一棒挥来,将他长剑挡开。杨过顺手黏引,御开对方棒力,看清楚

这棒是潇湘子所发,心下诧异:“我剑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挡?”但随即省悟:“啊,是

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剑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号便归于我。嘿嘿,你这僵□那知我是为父报

仇,这区区世间虚名,岂放在心上?”他疾出数剑,将潇湘子的哭丧棒逼开,回剑又向郭靖

背心刺落。潇湘子仍是挥棒挡开。

此时郭靖正以掌力与法王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周旋,那知杨过在自己背后捣鬼,只道

他正奋力与潇湘子相斗,说道:“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与尼摩星在郭靖对面,却瞧得明

白,眼见杨过已可得手,却两次被潇湘子挡开,齐声喝道:“潇湘子,你干甚么?”

潇湘子阴恻恻的一笑,猛地挥棒击向郭靖,郭靖侧身避过。杨过第三次欲再下毒手,潇

湘子又伸棒架开他的长剑。郭靖挂念杨过身上有伤,怕他挡不住哭丧棒,回过左掌往潇湘子

胸口疾拍。潇湘子忙退开数步。

此时杨过无人拦阻,挥剑又向郭靖颈中刺落。那知潇湘子生怕杨过得,一退即进,哭丧

棒疾点杨过后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与法王各以上乘内力相比拚,却发

觉自己与杨过同时遇险,他不救自己,先护杨过,左掌“神龙摆尾”,砰的一声,击中□

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但便在此时,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挺上,蛇头已触到郭靖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

正在对付金轮法王,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棒,全无余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

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中数寸。

郭靖一运气,肌肉回弹,铁蛇进势受阻,难再深入,跟着飞起左腿,将尼摩星踢了个□

斗。尼摩星眼见铁蛇刺中要害,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已经稳

稳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响,

三根肋骨齐断。

这一边潇湘子和尼摩星同时挫败,法王却乘虚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

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压至,再行硬拚,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

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内功强接了这一招,身子连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

危,还是顾念杨过,叫道:“过儿,快去抢马,我给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拚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那□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

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跃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

郭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与潇湘子一呆,叫道:“杨过,你干甚么?”杨过不

答,刷的一剑向法王刺去,剑尖颤动,又向潇湘子回刺。两人见他双目通红,神情大异,不

由得退开两步,都料他要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号,要独占击杀郭靖之功。

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只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

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是护着郭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

法王与潇湘子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但杨过剑招灵动,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

蒙古数千军马四下□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

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

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尼摩星断了三根肋骨,仍是强忍疼痛,提着铁蛇慢慢走近,想来刺杀郭靖。杨过狂刺数

剑,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这时负着郭靖怎能支持?又斗

数合,嗤的一声,左臂被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婴

郭靖与杨过眼见无幸,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左手撑着铁拐,右手舞动

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公子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杨过百忙之中一瞥,认得是桃

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甚觉诧异,激斗之际,也无暇去细想这人如何会突然到来。

原来冯默风被蒙古人徵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杀了蒙古兵的一名千夫长、一

名百夫长。他下手隐秘,未被发觉。这日听得呐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杨过被围,当下

杀入解救。他那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当者立毙,登时给他杀出一条血路。

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法王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过,只有

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法王才放松杨过,让他回剑相救。但若他的轮子砸向

郭靖,潇湘子也必运□棒架开。若非他二人争功,杨过虽然舍命死战,郭靖亦早已丧命。忽

必烈当日许下“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岂知各人互相牵制,反生大弊,这

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法王与潇湘子着

着争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大半个时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动金轮,招数突变,

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君子剑乃削铁如泥的利刃,金轮登时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王

乘势向前一送,轮子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风压将过来。杨过只怕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

回剑相挡,金轮微斜,嗤的一声轻响,右手下臂又被轮口划伤,伤口虽然不深,但划破了血

脉,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腿臂渐渐发软,力气愈来愈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

来裹伤止血?

冯默风铁锤急挥,奋力抢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着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架之功,

若非竭尽全力,连自保也已难能。潇湘子眼见有便宜可捡,挥棒将尼摩星铁蛇震开,猛地跃

起,□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危急中左手长出,抓住了□棒棒头,右手中长剑顺势刺出。此时他全身门户

大开,法王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开潇湘子,挥掌

逼开冯默风,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潇湘子没料想杨过竟会

拚命胡来,身未落地,□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气,眼前白光闪动,剑尖已刺到胸

口,这一来形格势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后一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锤拐齐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轮挡开,当当两响,震得冯默风双手虎口齐

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冯默风虎吼一声,抛去锤拐,双手自法王背后伸前,牢牢抱住了

他身子,两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挥掌击在他肩头,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冯

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残忍暴虐、驱民攻打襄阳,又眼见郭靖奋力死战,击退敌军,他与郭

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怕襄阳难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宁教

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法王出掌快捷无伦,拍拍拍几下,登时打得冯默风筋

折骨断,内脏重伤,然他双手始终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法王倒地,潇湘

子退开,当下一拥而上。

当此情势,纵然郭靖身上无伤,他与杨过二人武功再强,焉能敌得住同时拥到的千百兵

将?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棒乱打,突然间波的一声轻响,棒端喷出

一股黑烟,身前十余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薰,登时摔倒。原来他拿着哭丧棒乱挥乱打,无意

中触动机括,喷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见蒙古兵将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

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余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奉神信鬼,眼见他

□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余人倒地而死,齐声发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

必烈的近卫亲兵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然眼见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棒一

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黄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奋力将郭靖拥上马背,只感手足酸软,再

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罢!”黄马甚有灵

性,见主人无力上马,竟是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眼见蒙古军又从四下□渐渐逼至,心

想□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要往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总是不忍,大

叫:“马儿快走!”伸□棒往马臀戳去。他战得脱力,□棒伸出去准头偏了,这一下竟戳在

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棒一戳,睁开眼来,当即俯身拉住杨过胸口,将他

提上马背。黄马长声欢嘶,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呜,此起彼落,郭靖纵声低啸,汗血宝马跟着奔来,大队蒙古军马却也急

冲追至。红马奔在黄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杨过知道黄马虽是骏物,毕竟不如红马

远甚,当下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只听得背后呜呜声响,金轮

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冯默风死在法王手下了。”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低

伏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声音甚低,竟是来削红马马足。

原来法王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即掷出金

轮,准头却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轮打死杨过,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断马足,

方能建功。

杨过听得金轮渐渐追近,只得回剑去挡,明知自己气力耗尽,这一剑绝难挡架得住,但

实迫处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眼见轮子距马足已不过两尺,呜呜之声,响得惊心动魄,他垂

剑护住马腿,岂知红马一发了性,越奔越快,过得瞬息,金轮与马足相距仍有两尺,并未飞

近。杨过大喜,知道金轮来势只有渐渐减弱,果然一刹那间,轮子距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

尺、五尺,越离越远,终于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着主人,

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红马追风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抛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道:“郭

伯伯,你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的鼻息,只觉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时无碍,

心头一宽,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马背上,任由红马奔驰。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

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左右乱刺乱削,眼前一团模糊,

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剑,终于撞下马来。他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

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蓦地□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样?别伤了郭

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杨过回过头来,见

是黄蓉,脸上满是感激神色。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爱怜横溢的凝视着他,却是小龙女。杨

过惊叫:“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别理我。”

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阳。”杨过叹了口

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当即又闭上了眼。

黄蓉道:“他己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他。”小龙女答应了,双眼始终望着杨

过。黄蓉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脸色微变,左掌一挥,灭了

烛火。

杨过眼见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只因流血多了,兼之恶战脱力,是以

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桃花岛秘制的疗伤灵药九花玉露丸,他年轻体

健,已是好了大半,惊觉屋顶有警,立时振奋,便要起身御敌。小龙女挡在他的身前,抽出

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过儿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前来下书,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

客么?倘若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口音却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黄

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

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

侠。”黄蓉打开门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地,不敢举步便进,站在房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黄蓉

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黄蓉道:

“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脸上一热,心想这黄帮主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

战定难待占上风,不如藏拙,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

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使黏劲将信黏了过来。

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

馁,入城的一番锐气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茶壶,

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荼水射出来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

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右手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

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

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

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

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脚下犹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缠在无数□枝之中,一

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式动手,虽然终须轮她一筹,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给摔

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被泼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料想此番性命难保,

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将烂得如何惨法,正当惊魂不定之际,黄蓉突然袭击,第一棒

即已受挫,第二棒更无还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被绊倒,当下“啊哟”一声大叫,假装

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铁骨摺扇忽地伸

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同时推出,挡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已

自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法,好浓包的徒弟!”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了?”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

裂:“这毒水烫人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等厉害古怪的药物?”黄蓉猜度他

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儿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

目。好罢,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烂见

骨,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罢。”

霍都素知丐帮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她父亲黄药师所学渊博之极,

名字都叫作“药师”,自是精于药理,以她聪明才智与家传之学,调制这子午见骨药茶自是

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

黄蓉知道霍都实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刻长了,必被瞧出破绽,说道:

“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这几句话中听出

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甚么身分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

帮主恕罪。”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说道:“急速服下罢。”霍

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透入丹田,全身说

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全消,缓缓倒退,

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远离,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

法,好浓包的徒弟。”虽然以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使的固

是巧劲,但也已牵得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调息半晌。

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来信,只见信上写道:

“蒙古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

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

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了,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

手,你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

杨过道:“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道她怪自

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全

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

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

活可不和我相干。”

黄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说甚么,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

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

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

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踌躇道:“他……”自杨过回进襄阳城之后,小龙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离,

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又受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

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声嘱咐杨过小心提防,才跟黄蓉出房。

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用言语

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但黄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

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

生红晕,更料得准了,说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

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心爱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

小龙女给她说中,无法谎言欺骗,又道杨过已露了口风,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我

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甚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爷回

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爷的。”

黄蓉一听之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虽猜到杨过心存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

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爷对他推心置腹,义气

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

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

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

黄蓉于□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

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

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下来,哽咽道:“他……

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甚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忙问:“甚么七日之命?你快

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

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绝情谷中之事说了出来,杨过怎样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

地给他只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他夫妇二人回报才给他服另半枚,又说那

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子裘千尺,以致酿成了

这等祸端。

小龙女述毕原委,说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

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甚么的,全不于在心上。”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

力护郭靖,实如自戕,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

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

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

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转念:“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

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小龙女

大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甚么,便是比死再

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漏,连过儿

也不能说给他知道,否则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

郭大爷,待危机一过,我便将我首级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问道:“你说甚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

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小龙女点头道:“是啊,你怎

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

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甚么?”

小龙女沉吟不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法王。过儿曾数次

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便能赶到绝情谷。

我跟你说,那裘千丈与过儿的父亲全是我一人所伤,跟郭大爷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

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了过儿。此后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然

最好,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

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过意不去,

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甚是惶急。黄蓉吃

了一惊,问道:“芙儿,甚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当即扑在母亲

怀□,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样

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

黄蓉大怒,厉声道:“打甚么架?他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

怒,不禁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甚么也不听,说……说要拚

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轮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来见……见我。”

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了争一个姑

娘竟尔自相残杀。她怒气冲动胎息,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

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

声:“妈!”

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转身而出,又去陪伴杨过,一路心中默

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出房,说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

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

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等情说了。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

不出来,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欢喜谁一些儿?

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般没用,一过去便让人家拿

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

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自小给自己娇纵惯了,她便是明知错了,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

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是你不

好,只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

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给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

如人,那有甚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

不跟霍都争辩,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哥擒

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

说:『你们在襄阳城□打架,给人瞧见了,却成甚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

他,我永世也不会再向你哥儿俩瞧上一眼。』他们就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头万绪,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

闹去罢。”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怎生是好?”黄蓉怒道:

“他们若是杀敌受伤,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

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

大,总是悬念,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休养数日,

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材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妻子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

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

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于是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

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请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

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

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去瞧了

一周,众弟兄都是斗志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

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身受重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方能报答你老

人家的恩德。”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

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

她回去睡啦。自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

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见他二人赤心

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已是大为感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

地的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

切置之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伤,

敌军必乘虚来攻,是以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

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屋顶上一人纵声长笑,跟着铮铮两声大

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

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

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要出手御敌,还是要乘人之危,既报

私仇、又取解药?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

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他决意

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

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

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

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

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

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他心志一高,

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

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

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

了反覆小人,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这话说

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

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

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么?”

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

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杨过道:“谁说刺

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胁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谈

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

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

外疾掠,挡开了剑锋。但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还是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深入近

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狡黠,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此时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阳便即受伤,折了

锐气,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过去。杨过一

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中受你金轮之伤,此刻才还得一

剑。我这剑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甚么古怪?”

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甚么怪不得你?”杨

过洋洋得意,说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日后你若侥幸中毒不死,

那便去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老儿在剑锋上□了毒药?惊疑不定,出招稍缓。其实剑

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敌

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御,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手来裹伤。法王左臂

伤势虽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候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

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守得严密异常。法王双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金轮上

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当即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

急刺。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后跃,跟着银轮掷出,

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相距远了,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

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又觉伤口金是疼痛,并无麻□之感,看来剑上有

毒多半是假,心中为之一宽。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望去,见小龙

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在蒙古战阵中被杨过夺去,杨

过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处?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甚中

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

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

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挺剑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自是极为恼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一剑之仇日后

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来访,你怎地不见客人?”他叫了几声,四

下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

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

人来袭,纷纷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

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

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

万户人家,怎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心受辱,一等养好了伤,再要杀他便难了。”微一沉

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东跃西窜,

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不怕你不从屋□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

都冒上了烟□,心中一惊,险些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若非尼摩星先一

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才拚命前来,这一记毒招杨过非受重伤不可。杨过暗叫:

“好险!”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盆在即,这番大火一起,两人若不出屋,必

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是撞见金轮贼秃。”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

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双眉微蹙,脸

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略定,一转念间,

已想到一计,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稳所在暂避。”说着伸手轻轻揭

下郭靖头顶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甚么鬼,眼见烟火渐渐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说道:“咱们换个地

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回床边,心中大

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她产期本

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

下挥动兵刃、双脚乱跳的喝骂。他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道,将郭靖的帽子

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风。金轮法王

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双轮利口不住在她脸边划来划去,相距不过数寸,只是喝问她父

母的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手中长剑的剑头已被金轮砸断,兀自咬紧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

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我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

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只管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首罢

啦!”法王奇道:“你说甚么?郭靖到底是在那□?”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

靖,当即撇下郭芙,发脚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见到,也都抛下对手,

随后赶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杨过护卫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小龙女知

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

相助,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一

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杨过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

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金轮法王提气急追,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

掌?”见他背负那人头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无疑。

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

险远一步。他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杨过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

渐近,于是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毕竟背上负了人,若在平原旷野之间,早给赶上,但他

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追他不上。两人兜得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

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来。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

翻,喝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跃上墙头,放眼四望,

只见杨过负着郭靖正缩在墙角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

然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钻入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影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这时到处烟□弥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东张西望,

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挥动黄金杵,正与杨过相斗。

法王纵身而前,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杨过向前疾冲,一晃身便闪到了达尔巴身旁。便在此

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银轮来势如风,杨过不及闪避,嗤的一声,已掠过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

子。法王大喜,叫道:“着!”那知杨过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杨过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子,投降了罢!”正是潇湘子手执□

棒,拦在巷口。此时杨过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

着。杨过纵身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杨过心想拖延已久,郭靖

与黄蓉此时定已脱险,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只道杨过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

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脚狠踢,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大声欢叫:“我捉到了

郭靖的,我是蒙古国第一大勇士的!”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前来争夺。三人

分别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那小兵拉成了三截。

他头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登时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杨过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跷,并不上前争夺,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

声,骂道:“呆鸟!”迳自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杀了这反覆奸诈的

小子,也就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追寻?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杨过这兔

崽子背了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郭靖却必在我先前纵火

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杨过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动静,见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

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随。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跃落,叫道:“好郭

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罢!”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刃

相交,又听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罢!”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

滚,暗笑:“臭贼秃,险些上了你的鬼当,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甚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

成这个样子,怎能用兵刃跟你过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

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得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罢!”杨过一奇:“甚么这次我死了?”

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笑道:“杨过啊杨

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也算是活该。”

他一言方毕,突然烟雾中白影幌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法王扑去。杨过叫道:

“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法王大叫大嚷,显得杨过遭逢

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杨过仗剑上前,和小龙女相对一笑,使出“玉

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

璧。”四下□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法王奋力挥轮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

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锻羽,潜心思索,钻研出一套对付这剑法的武功,只

是想对方双剑合璧,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成为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是否真能破

解,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只得一试,于

是探手怀中,呛□□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手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铜铁铅五

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

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撩乱,心下暗惊。杨过向左刺出两剑,身往右靠,小龙女立时会

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

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

不进剑光之中,暗叹:“瞧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两个小鬼的双剑合璧。”正自气

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是

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

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婴儿越哭越

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

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

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势必威力大减,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

杨过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小龙女

道:“黄帮主扶住郭大爷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铜轮,又道:“当

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

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铅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该生男

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

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儿取出交给杨过。

但婴儿哭叫声中,法王攻势渐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俟机下击,手中双轮更是

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叫道:“你快抱了孩

儿,骑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双轮攻得二人连遇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

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龙女也

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徒长,法王被迫得退开两步。小龙女

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接,□地黑影闪动,铁轮斜飞而至,砸向婴儿。小龙

女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锋利

逾于刀刃,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与铁轮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

去轮子急转之势,向上微托,抓了下来,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接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轮子若是

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拿得手。小龙女一拿到轮子,

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蓦地□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去,要来一个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

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又增。

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慢慢再说。”小龙女道:“好!”

左手持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她手中多了一厉害武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

威力倍增,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

如此。却不知“玉女素心剑法”的妙诣,纯在使剑者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

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第三者,波折横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

化你心为我心?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

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

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定能赶到绝情谷,

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去了二人的女儿,对裘千尺说郭靖夫妻痛失爱女,定

会找上绝情谷来,那时自可设法报仇。当此情境,裘千尺势必心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药来。

待得身上剧毒既解,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这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两日

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赤心为国之心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

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

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这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被法王

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说着将君

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

对得起杀父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

相互呼应。法王乘势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杨过怀抱,迳

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还来得及?

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便拿不着郭靖,携

走他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金轮飞出,刚好

托在婴儿的襁褓之下。

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将婴儿托在轮上。三人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

站得最近,眼见金轮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垫身金

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一只手臂从旁伸过,抓住了金轮,

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抢到他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

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会在

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还会有甚

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牵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

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

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丈。眼见李莫愁等三人向北

而去,当即追了下去。

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

不见,堪堪奔到城墙边,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

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罢?”小龙女不答他

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可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鲁有脚向城

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头去了。”

小龙女一怔,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么三人都跳下了?

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牵着郭靖的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

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马□,转头向鲁

有脚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马一用。”

鲁有脚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吗?”小龙女翻身上

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

一惊,忙喝令开城。

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

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出得城来,只见两名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墙角下,另有一匹战马也摔得腿断头

裂,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群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

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罢!”那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

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直追上了城头,均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

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便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

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纵出,轻飘飘

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

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

杨过要以旁人来作自己的垫脚石,实是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发掌将一

匹战马推出城头,不待战马落地,飞身跃在马背,那马摔得骨骼粉碎,他却安然跃下,跟在

法王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大战,被法王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

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

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渐剧,还是仗剑急追。

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臂受剑伤,剑上到底是否有毒毕

竟捉摸不准,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时迅捷,待得奔出数

里,襄阳城早已远远抛在背后,三人仍是分别相距十余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

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只要入了山

谷,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来定是他与

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婴儿在手,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玉女心经”来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丛林幽

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轮

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

娘,快放下孩儿,饶你性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

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挥动,呼呼风响,银轮卷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后袭到。

李莫愁听得敌轮来势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蓦见

轮子急转,银光刺眼,拂尘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断,于是斜身闪跃,避开了轮子的正击。

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回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

退三步,织腰一折,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么一进一退,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

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铅轮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铅轮上抛,挡开了她这一

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碰撞,当的一响,只震得山谷间回声不

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已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杀着齐施。李莫

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

平所学,奋力应战。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一面调匀呼吸,俟机抢夺婴

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轮飞舞之中,一柄拂尘上下翻腾。

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一筹,何况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不到百招,她已

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而

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伤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

性,自然不顾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即

举婴儿护住要害。这样一来,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成为一面威力极大的盾牌,只须举起婴

儿一挡,法王再凶再狠的绝招也即收回。

法王连攻数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那一个只要手上劲

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婴儿的小命?正想上前抢夺,只见法王右手银轮□地自外向内回

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两轮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

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严身分,当下拂尘后挥,架开银轮,

左手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松指,铜轮突然向上斜

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

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双脚牢牢钉

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疾缩,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帚丝拂中了肩头。他左

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斩落。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

跃起,但觉手中已空,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响,杨过和身扑上,已夺过了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

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身后,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

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迟得片刻,再要抢回那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

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举奏功。婴儿在三人手中轮转,只一瞬间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杨过,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

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欲逃,忽听得身后风响,却

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杨过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杨过眼见法王的

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于对方功力招数,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

身形幌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惊异:“怎地相隔并无多

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

其实杨过武功固然颇有长进,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

拚,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只好变招。然杨过不顾自己性命,

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那肯如李莫愁这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虽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

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刻稍

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

法王见李莫愁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两个轮子

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这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不住,大声叫道:

“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秃贼,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立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

“小龙女也叫他师姊,这女人的确是他师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诡计?须得尽快

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加劲,更逼得杨过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害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

态甚是□适。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

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

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

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

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随即想到:

“这小子武功大进,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则日后便不可复制。”于是仍然袖手不动。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

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郭伯母当年讲三国故事,说道其时曹魏最强,蜀汉抗曹,须联孙

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

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师

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奋力刺出两剑,教法王欺不近身来。李莫愁心道:

“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是再妙不过。”她

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

她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如影随形的击到。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

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登时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

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长剑更是使得得心应

手,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惊,出招却越见凌厉。杨过斗

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和尚这个轮子,被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剧毒,莫给他

扫上了。”李莫愁问道:“为甚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

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想到此

处,登时气便馁了。

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这和尚。”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

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见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银针也射他

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

金轮法王虽然疑心杨过剑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亦不肿胀,实不愿就此番徒劳往

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

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大声叫道:“李师伯,不用走

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前急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

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

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眼见银光闪动,当即挥剑将三枚冰魄银针打

落,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

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显得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

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前,解开衣衫,检视伤口,见剑伤处血色

殷红,殊无中毒之象,伸手按去,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

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担心半日。瞧那山

洞时,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高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

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无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干么?”语声正是天

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铅三轮在

空中飞旋,知他正与人动手,于是认明了方向过来,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着山洞,心中一

喜,问道:“郭靖逃进了洞□么?”法王哼了一声,说道:“一双雄兔,一只雌兔,还有只

小兔。”尼摩星更是欢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说

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点燃。是时西南

风正劲,一阵阵浓烟立时往洞中涌入。

当法王堆积枯柴之时,杨过已知其计,对李莫愁低声道:“我去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

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回过头来低声道:“李师伯,他们用烟

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决计摆脱不了法王,躲在这□自然亦非了局,当真不济

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身,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志在婴儿,那时自也不会苦缠,

因此并不惊慌,只是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

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对她生

了怜惜之情,听她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

下,向他的手臂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

只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当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

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

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

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于是大声

叫道:“好极了,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李莫愁一怔,还

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耳畔低声说道:“假的,我要叫贼秃上当。”

法王与尼摩星听得杨过这般欢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

隐去,那想得到是杨过以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他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不加细想,立

即飞身绕到山坡之后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

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想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

笑:“这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

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

诱他进洞。”李莫愁不明杨过要使何等诡计,但素知这小子极是狡猾,自己便曾吃过他不少

大亏,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

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对我下

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你……我今日……虽然死在

你手□,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己自相残杀起来,看来

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

跨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

他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些摔

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

底心被剧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尼摩星已从山坡转回,叫道:“小子骗人的,山

后出口没有的,洞□郭靖和老婆还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

所料不错,但洞内并无声息,想来他们都给烟火薰得昏过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

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出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倒插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

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脚一脚踏中银针,一痛

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

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许。他生性勇悍,小小

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察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和老婆

的,猛地□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才知针刺上的毒性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带爬

的冲出洞来。只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黝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坏贼秃,们明明中毒受伤,干么不跟我说,让我也上当的?”法

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

遏制,大声怒骂:“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坏和尚,今日拚个死活气的!”他双足

已使不出力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

铜轮挡开铁蛇,随即横过手臂,一固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一招又是

来势迅捷,竟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顾自己的死活,扑将上

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张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对方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

如此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

知道脚底所中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令毒气冲过大腿与小

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

星扑上来之时,他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

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钓,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扑出,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

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却那□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大椎

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搏斗,却如泼皮

无赖蛮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顾身分。

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

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已失去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

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

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那□的?”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

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低头避开,弯腰前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对方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

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齐

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听得二人在外喝骂殴斗,知道已无

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这正是他二人掉

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十丈开外,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

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甚么啊?”杨过却也料不

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

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错,低声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缓缓走向洞口,想

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又何必好意提醒这

女魔头?”

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

中见物,不知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有解药,但针上剧毒

厉害异常,治疗时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受到针刺,杨过定然乘机攻击,便缓不出手

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针之下了,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

干么?”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

对杨过实在大是忌惮,与他同处在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机,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

智计更是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策。

这时洞外一片寂静,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

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

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

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头来吓我,我便怕了么?

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

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我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嘴□

放乾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乾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

止乾净些。”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

师父冰清玉洁,你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

了。”

刷的一声,杨过挺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

跟你拚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

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

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

杨过大惊,立即收剑,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

定是他的亲生孩儿,说道:“现下还没死,但你如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头

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消稍有怨毒,便能

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不辱骂我师父,我自然听你吩

咐。”李莫愁听他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说道:“好,我不

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避之

处,挥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斩刺一阵,不见有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

中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

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啼哭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甚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

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银针放入针丛,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问道:“你将孩子抱到那

□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

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甚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

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

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

“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

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有奶给你这小鬼吃?”杨

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于这养育婴儿之事实是

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有牙

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杨过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

正在给孩子□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

智谋。”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近一个小

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般荒谷僻

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孩子正在□奶。李

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婴塞在她怀□,说道:“孩子饿了,你

□她吃饱罢。”

那少妇的儿子给摔在炕上,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

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

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

子已被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抱住

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少妇背上击落。

杨过忙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

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你反来多管□事!”杨过心

道:“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地能说我多管

□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

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他手,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笑道:“好,

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

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那少妇抱着婴

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

登时脑骨碎裂,□横当地。她再去寻人□奶,村中却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气越盛,胡乱杀了

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种,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处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此,暗自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

走了数十里,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双花斑小豹正自□打嬉戏。她

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鸣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

来。她吃了一惊,挫步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

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鸣鸣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

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击。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

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中扑将下来。杨过也飞身窜

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

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杨过扑来。杨过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

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被他击得一个□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

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

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低,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

住了,转身纵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

尽失,尾巴垂下,挟住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

出数丈,回身鸣鸣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

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扑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

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

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

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

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

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

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

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

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

闭眼睡去。

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

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

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

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

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

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

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这拂应底下杀人无数,武

林中人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

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

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

经历过一番极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

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

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后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

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

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它吃了一只山兔。

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

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

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

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

豪。他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

鸣声远为洪亮。他渐行渐低,走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放轻脚步,悄

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大感诧异。

眼前赫然是一头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

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甚是肮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

相似,丑俊却是天差地远。这丑雕钓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从

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见这雕迈着大步来去,双腿奇粗,有时伸出羽翼,却又甚

短,不知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那雕叫了一会,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月光下五色斑烂,四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

射过去。那丑雕弯喙转头,连啄四下,将四条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疾,直

如武林中一流高手。这连毙四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先

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诧叹服之意。只见那丑雕张开大口,将中条毒蛇吞在腹中。杨过

心想:“将这头丑雕捉去,跟郭芙的双雕比上一比,却也不输于她。”正在转念如何捕捉,

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有大蛇之类毒物来到邻近。

丑雕昂起头来,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

悬下一条碗口粗细的三角头巨蟒,猛向丑雕扑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地弯嘴

疾伸,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

然敏锐,也没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血瘤。这一下杨过

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

在丑雕身上绕了几匝,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不愿丑雕为毒蛇所害,当即纵身而出,拔剑往蛇身上斩去,突然间那雕右翅疾展,

在杨过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杨过出甚不意,君子剑脱手,飞出数丈。杨过正惊奇间,只

见那雕伸嘴在蟒身上连啄数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喷而出。杨过心想:“难道你有必胜

把握,不愿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相抗。眼见那雕似乎不支,杨过拾起一块大石,往

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松,丑雕头颈急伸,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张开巨

口,四下乱咬,这时它双眼已盲,那□咬得中甚么,丑雕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一

面又以尖喙在蟒头戳啄。眼见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腾挥舞,蛇头始终难以

动弹,过了良久,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

杨过听它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

服。”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杨过见这雕如

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它的背脊。

丑雕低鸣数声,咬住杨过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它必有用

意,便跟随在后。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如奔马,杨过施展轻身功夫这

才追上,心中暗自惊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人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

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杨过。

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洞中定是住着甚么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

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

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见洞中黑黝黝地,不知当真是住着武林奇士,还是甚

么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随进洞。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

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看来这是一位

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

有字,只是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点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

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却是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

道:

“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

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下面落□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既惊且佩,亦体会到了其中的寂寞难堪之意,心

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只得在深谷隐居,则武功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

步。此人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

人,始终未能如愿,终于在此处郁郁以没,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举着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

上也无其他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衔石堆在他□身之上。

他出了一会神,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

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似乎心中欢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头轻拍几下。

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

我称它为雕兄,确不为过。”于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

你愿在此陪伴独孤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鸣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

其意,眼见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么他

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久居,心恋故地,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伸

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依恋之外,并无一个知已好友,这时与神雕相遇,虽是一人一

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缘,出洞后颇有点恋恋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

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然相隔十数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见杨过一回头

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

杨过突然间胸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

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后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生了。”说着

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记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剑后,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得李莫愁道:

“你到那□去啦?这儿有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道:“那□

有甚么鬼怪?”语声未毕,便听远远传来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着孩子,让我来对付他。”只听得哭声渐

近,有人边哭边叫:“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儿子却要互相拚个你死

我活。”杨过探头张望,星光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着圈子疾走,

衣衫破烂,面目却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疯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听得那汉子又哭叫起来:“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他们偏要自相残杀,我这老头儿

还活着干么?”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缓步出洞,朗声

道:“这位可是武老前辈么?”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

喝道:“你是谁?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么?”

杨过抱拳道:“小人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上三下通么?”

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嘉兴府为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

醒转,只见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左眼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

“三娘,针上剧毒厉害无比,如何吸得?”忙将她推开。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

一笑,说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两边脸颊尽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

惊,颤声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为丈夫疗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

头,低声道:“你和我成亲后一直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你抚养两个孩

儿长大成人,要他们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撒手长逝。

武三通大恸之下,登时疯病又发,见两个儿子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他头脑中却空空洞

洞地甚么也不知道了,就此扬长自去。

如此疯疯癫癫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时日渐久,疯病倒也慢慢全愈了。泗水渔隐参与大

胜关英雄大会之后回山,与几个武林朋友结伴同行,□谈中听他们说起有这样一个人物,模

样似与师弟武三通相像,转辗寻访,终于和他相遇。

武三通听得两个爱子已然长成,大喜之下,便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法王大

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两个儿子竟尔□墙而斗,

想起妻子临死时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经过一座破庙时听到庙中有兵刃相交之

声,进去一看,正是武敦儒与武修文在持剑相斗。他与二子相别已久,二子长大成人,原已

不识,但眼见二人右手使剑,左手各以一阳指指法互点,当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却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

骂斥责,或是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难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亲面

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便又争吵起来。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到

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二人约定之处,要阻

止二子相斗。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悲号。

武三通正当心神激□之际,突见一个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不禁大生敌意,喝道:

“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杨过听他自承,说道:“武老伯,小侄杨过,从前与敦儒修文

二兄曾同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

武三通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么?啊,是了,敦儒与修文要在此处比武,你是作

公证人来着。哼哼,你既是他们知交,怎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

是甚么朋友?”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发□在杨过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

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教训这大亏友道的小子。

杨过见他□□戟张,神威凛凛,心想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退开两步,陪笑道:“小

侄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不可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

不知,何以到了这□?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杨过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

况与他在这荒僻之地相遇,确也甚是凑巧,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的少年便觉厌

憎,心念一动:“这小子未必便识得我两个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定是另有诡计。”

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杨过肩头拍下。杨过身子一闪,武三通右掌落空,当即弯过

左臂,一记肘锤撞了过去。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过一招。武

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是了得,亮剑动手罢!”

就在此时,洞中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

只要一照面,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动上手便是绝招杀着,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于

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

样罢,我让你再发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于我么?”

右手食指□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深厚。杨过只见他食指

幌动,来势虽缓,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却已全在他一指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

穴道,正困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皆大指之虞,当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使的正

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

“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是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所学为时极

暂,学后又未尽心钻研苦练,那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

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退出五六步,才勉强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着黄药师的面子,二来

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起爱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

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着抢上数步,又是一指点出,这次却是

指向杨过小腹。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

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威力之下。杨过见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

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

响,君子剑出鞘,护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将及剑刃,急忙缩回,跟着第三指又出。

这一指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决计不及抽剑回护。杨过见来指奇速,绝难化解,

危急中使出“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飕的一声,□地矮身从武三通胯下钻了过去。这一招虽

然迅捷,毕竟姿式狼狈,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辈,在长辈胯下钻下也没甚么。

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只觉对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轻轻一拍,跟着听得杨过

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厉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

出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忙还剑入鞘,躬身道:“小侄这一招避得太也难看,倘若当真比武,小侄已然输

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畅,叹道:“那也不然,你刚才如在我背后一剑,我这条老命便不

在了。你这招当真机伶,似我这种老粗,原斗不过聪明伶俐的娃儿们……”他话未说完,忽

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后。只听脚

步声渐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罢。”武敦儒道:

“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声,袖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

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报母仇、奉养老父、爱护芙

妹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儿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下了两滴眼泪。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着举剑立个门户。武修

文仍不拔剑,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

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罢?”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

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

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语。

武三通见兄弟二人言语间友爱深笃,心下大慰,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胡涂蠢

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罢!”同时后跃。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刷刷刷连

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回挡反挑,跟着还了两

剑,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却见武修文闪身斜跃,轻轻易

易的避了开去。

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是性命相扑,出手毫不容情,只将武

三通瞧得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便无半点偏袒,眼见二

人出剑招招狠辣,纵然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他若现身喝

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拚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子身

边,寸步不离的防□。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其后重逢,相互间仍是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宽

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辛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

登起:“我一生没做过甚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后,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

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这位老伯

终身记着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嘴唇凑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

计,可令两位令郎罢斗。”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

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开这死结。杨过低声道:“只是得罪了两令郎,老伯可莫见怪。”

武三通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年轻时不知情爱滋味,娶妻是奉

了父母之命,其后为情孽牵缠,难以排遣,但自丧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何

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笃,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

愿。此刻于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逢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必如此爱我。”低声

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剑法。这是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所传,

两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性命相搏,却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

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偶然还刺一

剑,却是招式狠辣,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

氏兄弟又资资平平,看来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惊,分别向后跃开,按剑而视,待认清是杨过,齐声喝道:“你来这儿

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又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俩中夜无事,

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突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

说道:“练剑居然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我兄弟

的事不用你管。”

杨过冷笑道:“倘若真是练功用功,我自然管不着。可是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

的芙妹,我不管谁管?”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

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杨过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

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

私自在这□斗剑,争夺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

蓉与郭芙却对他不喜,这时突然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还是

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

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了。”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

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

妇求恳,不料竟有一个杨过来横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说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

你,这话说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师母却有意许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

都没有名份,日后芙妹的终身属谁,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甚么?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

“错了,错了。郭伯伯固然欢喜我,郭伯母却更加欢喜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武修

文道:“哼,你信口开河,有谁信了?”杨过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不早就

许了我啦,否则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

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

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语,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未分,莫非真的

许了这小子?两人本要拚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杀出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相

靠近了一步。

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对己生妒,于是笑吟吟的道:

“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欢喜。哈哈,世

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

了罢,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当下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细气的道:“小

武哥哥,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你总是这么阴阳怪

气的,你要跟我说甚么?”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

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说到这□,忽听得身后发出幽

幽一声长叹,竟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脱口叫道:“姑姑!”却不闻应声,随即省悟是山洞

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便大声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自惹人

耻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

城,方是正事。”口口声声的竟是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

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我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极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两兄弟此后自然友爱深

挚,终如其老父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

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深深一揖,说道:

“杨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终身感念。”杨过不禁皱眉,心想这话怎能在二武之前吐

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疑,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武敦儒不

擅言辞,机敏却绝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

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没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

来不过略有疑心,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

女又情意深笃,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

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

去襄阳罢。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道:“我……我……”满脸胀得通

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尊严对二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

却又去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

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

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

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跃开两步,横持长剑,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甚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

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

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罢,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我不

会伤他们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他年纪比武三通小的多,但说出

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君子剑,寒光挥动,擦的一声响,将身旁一株大松树斩为两截,左掌推出,大

松树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

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

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罢,我只用这根

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武功,也可用你们朱师叔所传的一阳

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

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傲慢

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利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

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终觉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高

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一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

心想你这小子武功虽强,不过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你

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么了不起?是以用这番言语来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倘若我

输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

了呢?”这几句话自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事当此际,武修文只得道:“咱们兄弟

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

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今日输了,倘若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

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你也一样。看招罢!”说着长剑挺出,往杨过腿上

刺去。武敦儒同时出剑,却挡在杨过左侧,只一招间,便成左右夹攻之势。

杨过迳向前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两兄弟联手,果然厉害。”武敦儒提

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罗唆些甚

么?师母私下传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

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所授的精妙功夫这就来了!”说着木棒上翻下绊,

使个打狗棒去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闪避,武修

文“哎”的一声叫,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急攻杨过。杨过道:“不错,同胞手足,有难同当。”

木棒幌动,霎眼之间竟已转到他身后,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木棒似是慢吞吞

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对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变幻无方,端的是鬼神莫测。武敦

儒吃了这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惧意暗生。武修文跃起身来,叫道:“这是打狗棒

法,那□是师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

招,算得甚么?”杨过木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

敦儒长剑横削,护住了兄弟。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

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连我的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拚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

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兀自强辩:“这是因为各人品

格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

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幌,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

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

罢,我另使一门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给你们见识见识。”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问

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

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气?好,我问你,你师母拜洪老帮主为

师之前,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

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甚么功

夫?”武修文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

道:“这话倒也不错,以剑而论,黄岛主使的是甚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

问?黄岛主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黄岛主云邀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着,咱们小辈的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那他老人家的玉

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

后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师去了。”杨

过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却把玉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均是不信,心想当年杨过虽曾拜黄蓉为师,但知师母只是教他读

书,并未传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岛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敌手,最后打伤武修文那一推,

听柯公公说乃是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想那玉箫剑法繁复奥妙,郭芙虽是师母的独生爱女,

迄今亦未得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每次与师母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师母

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余暇。

杨过木棒轻摆,叫道:“瞧着,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地伸出,噗的一声

轻响,武敦儒右胸早着。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

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

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肩头,

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脚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

迫,疾挥长剑严守门户,才不让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拚命守御还有不及,那有余暇挥剑去削断他的木棒?杨

过口中叫出招数:“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木棒连

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

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瞧过

便算,只道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只是为舞剑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许妙用。听他所叫的

招数,似乎当日黄蓉确也说过,二人剑上受制,固极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深信杨过这门

玉箫剑法确是黄蓉亲传。怎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

神通两门绝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

得服服贴贴,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定要再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

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

法,着着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幌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

他棒端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拚命抵御。

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法本来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齿拙

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因此他兄弟若与一般江湖好手较量,取胜固已有

余,在杨过木棒之下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杨过的玉箫剑法本来也未学好,只是他武功

比二武高得太多,何况二武心中伤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乱。

杨过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传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对方手□这根树枝中竟有

一股极强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一剑明明是向对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

是刺到了右边。木棒上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后来两兄弟几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

往往险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杨过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

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

交,但碰到的是剑面,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

手,急忙运力回夺。杨过木棒顺势斜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压落,双剑剑

头一齐着地。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些微松动,杨过左脚跨前,已踏住了两柄长剑,木棒

□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别轻轻一点,笑道:“服了吗?”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

人也非受重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

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时更无丝毫怀疑,确信杨过果得黄蓉传了绝技,但自幼疾恋郭芙,若如此一战,

即便永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来即被对方抢了先着,此后

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师授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成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修文突

然喝道:“大哥,咱们要是就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甚么味儿?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

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挺剑抢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

归于尽。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

出来,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

去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却始终刺他不着。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然见二子迭

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无已。

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铮铮两声,两柄长剑向天飞出。杨过纵

身而出,将双剑分别抄在手中,笑道:“这弹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传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倒转双剑,轻掷过去,拱

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见芙妹便是。”说着横

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无异,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前,

铮铮两响,又伸指弹上双剑。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同时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急跃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

了一个女子,便畏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

武修文抬起头来,惨然道:“爹,你……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

我……”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显是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

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

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

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

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

爱怜,他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临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又何必牵

挂于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却是甚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妈妈的大

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魔头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道:“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话给李师伯听见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

动,只听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

洞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婴儿,右手持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潇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扑了上去。武敦儒与

武修文长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

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话说之时,左掌右指已

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而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杨过知他们身有血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是生怕误伤了婴儿,叫道:

“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退开两步,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

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当年在嘉兴府动手时

已颇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

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

儿跟这魔头拚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

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们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无情无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

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罢!”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

恶婆娘,凭甚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狠招连发。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

歹!”拂尘转动,自内向外,一个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剧

震,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扑上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

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

无顾忌,招数中丝毫没有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

“李师伯,孩子给我!”抢将上去,挥掌震开拂尘,便去抢夺婴儿。

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手来与他争夺,但若就此让他

将孩子抢去,也是不甘,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

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点中了她腰间。李莫愁

登时半身酸麻,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却便此乘势飞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猛向武修

文挥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后心往后急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受伤不

轻,拂尘连挥,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

要冲进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针,咱们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

话未说完,忽听得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头豹子。

这头猛兽突如甚来,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惊,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豹子肚腹之

下蓦地□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应变迅捷,危急

之中纵身跃起,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只吓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

却见李莫愁从豹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

住豹颈,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数下,已跃入了山涧。

这一着却也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眼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

三通见两个爱儿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杨过毫没

防备,给他抱个正着,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

多儿一块死了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想扳开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疯疯癫癫,

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你抱住我干么?救他

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

杨过俯身看武氏兄弟时,只见两枚银针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这片刻

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住针

尾,分别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有解药没有?”杨过眼见二武中

毒难救,黯然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凑

往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

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爱儿,脸颊上泪水滚滚而下。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

实在没甚么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

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

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着,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在

二武伤口上轮流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

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幌来幌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要待瞧个明白,却越

瞧越胡涂,也不知道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

“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

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

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与尼摩星有些相像,短发鬈曲,一片

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人的师叔,

待要坐起,却觉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

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

了。”却是郭靖。杨过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

日七夜之功,难道我这番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

之下,脑中迷糊,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己是夜晚,床前点着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

自己。杨过淡淡一笑,说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罢?”武

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

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汗血宝马

到荒谷中来给你,瞧见咱们四人都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

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么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

“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轻轻,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

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

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但话中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

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

互相援手虽是常事,但如你这般舍己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般

大仁大义之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做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

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也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

三通不起了。”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

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于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两位令郎,倒

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甚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

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为两位

令郎吮毒,丝毫没甚么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兄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

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就算武

功通天,到头来终究要死,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

杨过笑了笑,问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

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

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

毒药,便是他给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冲冲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甚么灵丹妙药,竟连情花

的剧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

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

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

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紧紧抓住胸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片刻间便已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口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

十,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

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说话,走过去

替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朱子柳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

人能与天竺僧交谈,于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

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

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

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上深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

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

不敢开口。

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为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

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发作,亦未致命。莫

非以毒攻毒,两般剧毒相侵相克,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杨

过也觉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

武三通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

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刻不

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

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

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齐去绝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

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蒙杨过用计取得解药,心中早存相报之念,说道:“正是,咱们护送

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

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说道:“大师大何言语,请说不妨。”

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

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

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

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乾

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

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

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

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

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

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着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

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

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着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甚么话么?”郭芙说道:“不

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

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

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气

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

道:“你哼甚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甚么?”杨过心中好

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

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

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

“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甚么

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

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

清白白的名声,能任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

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这场祸来,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是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

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么?”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

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

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甚

么?”杨过一怔,道:“昨晚甚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

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仍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

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甚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

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

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

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

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

道:“我对伯母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

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恕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

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靖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

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性命便

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

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

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

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

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

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

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

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甚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

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

去……”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

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抢着

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

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

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

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气又急之下,咕

咚一声,倒在床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他方自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

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

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

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

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

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

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

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

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

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

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

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甚么那是

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甚么?”她又羞又怒,将小

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脑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

了一会,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

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

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急得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

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受

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

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

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

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

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

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甚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

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

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

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

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

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甚么?”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

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

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

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杨过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我吩咐下人,给

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

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

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

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父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么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

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

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

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

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受过此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

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

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床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

头上斩落。杨过眼见寒光闪动,举起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

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

脱手落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

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但见他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胸前,

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是十余

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

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极是隐僻,

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

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于是下马将红

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

妻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

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

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

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但小龙女心如

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

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

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

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

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知,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

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

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

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

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

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想了一阵,意念己决,虽然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于是连夜驰回襄阳,

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

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

他去交给杨过,说甚么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

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

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

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

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甚么,但“迟

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

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

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

是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迳到那荒谷

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却已奄奄一息,

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于是急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

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不是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

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

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于是翻

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

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

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着头脑,连问:“你说甚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

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

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

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的话声:“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半日

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声得另一个声音

乾笑数声,说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

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居然还会想到我全真教的

声名?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销魂滋味……哈哈。”说到这□,只是乾笑,再也不说下去

了。

小龙女更是吃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从

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

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尹志平气忿忿的道:“赵师兄,你日晚不断的折磨我,到底为了甚么?”赵志敬

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干甚么?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

可是你却越说越凶。是不是要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

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当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

仙的时光?”这两句话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隔了好一会

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晚在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阳锋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

终于让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赖,倘若我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我跟你

说了,你便不断的烦扰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不,一点也不后悔……”说

到后来,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听着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

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后悔。你本来不用

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欢,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

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以头撞

墙,说道:“你说好了,都说出来好了,说得让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

赵师兄,你要做甚么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

然听着尹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

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

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厌她憎她?”突然提高

声音说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你一定对我妒忌,二来

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

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着他的名

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只听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

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

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哼哼!咱

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

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

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

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

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

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

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甚么?须知做

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马师伯、现

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

听他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的大计便难以成功,当下踏上一步,

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拍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身子一

幌,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

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

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日让你杀了,倒也乾脆。”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的

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

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

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赶来,见小龙

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

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乾不净的讥嘲笑骂,竟

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身上。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

呆呆的站着,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

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

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尹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

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

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

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后将养多日方愈,跟她动手,实无招架余地。他

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阳城中,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

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异常,却没想到逃命,伸手推开了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

冷的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

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

目发异光,;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

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眼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

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

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

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

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着,奔出数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还均在

郭靖之前,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

全真高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

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尹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

“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甚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

道:“甚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

胧胧的瞧不清楚,那□瞧到有人?他回身诣问,旁人均说没瞧见甚么。他揉了揉双眼,暗

骂:“见鬼!”看来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

“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之外,一个

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

无声,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回头再望,只见小龙女仍然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

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

双腿渐渐无力,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

恶阴谋。”尹志平惘然道:“甚么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

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

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

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

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

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

是,只好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但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

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

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天

气炎热,两人自□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

禁都横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

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

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

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

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尹志平脸如

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着停

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

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

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

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尹志平举手挡开,还了

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马呼叱。尹赵二

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

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绳向右

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粒米未曾入口,疲耗过甚,已是饥火难熬,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多计

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

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

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

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尹赵二人的坐骑

正自喝问。饭铺的多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

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甚么?”那军官道:“那□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

关你甚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

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

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甚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

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甚么拿人?”那军官

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

匹后腿的马毛,灵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

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

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向赵志敬胸

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

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

器□子,只听乒乓、呛□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

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那□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搬架的

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去捉拿偷马贼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

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乾乾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

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

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

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头。

尹志平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

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

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甚

么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

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

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身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

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

完,尹志平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尹师

弟……你……”尹志平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

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

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

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

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藏僧,一

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

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

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

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轮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

缠□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

尼摩星其时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

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

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下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法王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

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

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甚么?”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棒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只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

不急救,转眼便是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

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

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

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

便坐了起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

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于是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

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滩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几日,法王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

市镇上与尹赵二人相遇。

尹志平与赵志敬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

功,委实是惊世骇俗,又想起他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阳宫,连全真诸子

也不易抵敌,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

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

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自是

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

便来擒拿。尹志平见法王座位近门,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

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

身来,奔向后门。

尹志平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

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子跃了过来,左手

连幌,举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身法快捷,出手

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声,见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倒也

有些诧异,左杖着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内回击,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

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强,但双腿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

手,另一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然不支。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剑尖刺到,直指

尼摩星前胸,尼摩星举杖挡架,尹志平长剑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

后跃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跃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将他抱了起来,右

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内力从杖上传将过去,赵志敬

只觉右臂剧震,半边胸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内力不足,变招却是奇速,一见赵志敬长剑脱手,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

剑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

内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下半截断剑。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

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

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

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

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法

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椅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

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

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

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居然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

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黄羊

吃,我叫萨多。”

尹志平存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

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

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

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

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

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四方二十年,

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欢喜,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

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余十八

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戟张,豪态横生。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

真派剑术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

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

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龙

女微微颔首,在角落□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

一份口蘑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

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

菜。尹赵二人此时早知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

不空。

萨多却是兴高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么?”尹志平摇了摇头。萨多

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

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

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

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

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

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

“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

爷,也有个交代。”当下言语中对尹赵二人着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骑了一匹驴

子遥遥跟随在后。法王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

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与尹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

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

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

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

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眺望,四下□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纵

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

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

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

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

声,叫道:“奇怪!”法王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驰,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着一面大旗,

旗□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

道:“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

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被忽必烈见他下手

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当下缓缓驰近,但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

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相会,还有这个娇娇

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

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向来不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

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

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当年嘉兴烟雨楼大战,周伯通赶到时已

是浓雾弥漫,人人目不见物,尹志平虽曾闻其声,却始终未见到他一面。

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

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

道:“为甚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

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甚么发脾气?”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

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法王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

通道:“你识得郭靖么?”法王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

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

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

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

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平野奔驰,大

旗翻卷,宛然是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

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竖,赞

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

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

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传,道:“哼,怎么?小道士

快磕头罢。”

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

“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

子尹志平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

也不是甚么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

数,仍是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

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

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俱有极深厚的内力,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

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

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足少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么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

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百不失一,

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着尹志平拜倒,说道:“弟

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

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法王飞身下马,身形幌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

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一按,竟然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来

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寻对手实是艰难

无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身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动手。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

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

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

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摇头说道:“我说过不

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得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

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

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

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

“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实是大得异乎寻

当,忙运内劲相抗,但终于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时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

起,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

四个小黑点。

法王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法王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

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

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于是出言

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尹志平脸色徒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

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

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于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

于颜色,这才设词探问,竟是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

不报。”法王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

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又

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

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

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

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但此时她孤身毋落单,我取她性命

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法

王败于小龙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

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

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当下意示□

暇,双手合十,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

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

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藏僧不但武功高强,智

谋也远在自己之上,眼见他迳自前行,当即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

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

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

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情

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甚么。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

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

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

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尹师弟接手。”

法王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

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

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法王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见于

颜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

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尹志平

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但赵志敬自知生性鲁莽暴

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尹志平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

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

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

怕更胜于刺杀郭靖。”心中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的大营。法王回头望去,只见小龙女骑着驴子站在里许之

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

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

个大大的败仗。他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

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

风。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

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绝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

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

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法王陪着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

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只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

法王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

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

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

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

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等明主,而为天下式”

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赵志敬见法王待己亲厚,心

下感激,当下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尽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法王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

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

任传之于尹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

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

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法王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

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

身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

当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么?”赵志

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

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难

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

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长多

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

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

日我和他打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

法王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之上,咱们去秘密的藏在一个安稳处所。蒙古大营

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想志敬道:“是

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石免胜

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

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

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血性汉子

结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

“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

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

山上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

旗藏在□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

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

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们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

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

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

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

防守得极为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

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是人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

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提于宇内,天下三千

道观、八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

是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树之下,又想:“这位龙姑娘

果然艳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岂能为

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忽间已奔到了

王旗的旗□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

周伯通抬头见□顶无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轮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便可乘机

打个落花流水,大畅心怀,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顾,但见千营万帐,重重叠叠,

却到那□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

遍寻不获,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于是

隐身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动静。只见他纵身而起,扑上旗□,一手在旗捍上一撑,又

已跃上数尺,双手交互连撑,迅即攀上旗□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就算未

及百龄,也己九十,虽是修道之士,总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

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游目四顾,只见旌旗招展,不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

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在旷野

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之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通传全

军,因此军中虽然听到他呼喝,竟是寂静无声。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周伯通

骂道:“臭金轮,狗法王,你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不敢出头啊!”

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扑下旗□,急

奔过去,喝问:“在那□?”但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

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地大叫:“王旗在这□啊,王旗在这□啊!”周伯通一溜烟般

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

丝,终于止歇,实不知叫声发自从那一座营帐。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

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倘若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纵身而出,低声道:“周师叔

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

“他们要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

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也歹毒。”

赵志敬见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急

得不得了,因此守在这□。”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便

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就

是。”不料周伯通摇头道:“说不得,千万说不得!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打赌盗旗,

于他是件好玩之极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已索然无味,这种赌赛务须光明

磊落,鬼鬼祟祟实乃大忌。

赵志敬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号称老顽童,脾气自然与众不同,只能

诱他上钩。”便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

手。”说着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数丈,回头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迳

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中,那□又有两株大榆

树了?”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法王所说的山洞。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

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得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

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胜一筹。”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接着听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

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缩回,大声问道:“师叔祖!洞□有毒蛇么?”周伯通

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却已大为微弱。

这一着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点燃了向洞□照去,只见周

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着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甚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

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给……给毒物……毒物……咬中了……”说到这□,左手

渐渐垂下,已无力挥动旗帜。

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不过是顿刻之间,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

不支,那是甚么毒物,竟然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布旗只是一面寻常军旗,实非王

旗,更是心寒:“原来那法王叫我骗他进洞,却在洞□伏下毒物害他性命。”这时只求自己

逃命要紧,那□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将火把反手一抛,

转身便逃。

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却是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

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罄,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

玉颜娇丽,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还说得出话

来?万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满心想逃,便是不能举步。

其实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

在其后。周伯通自然知道,但并不理会,赵志敬却是茫然未觉。

当下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见他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她从怀中取出金

丝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别咬住

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艳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

任何毒物颜色越是鲜丽,毒性便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

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当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

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肉。

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

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并未携带彩

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后回到大营,恨怒之余,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

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

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

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吸饱鲜血,决不放脱,毒性猛烈,无药可治,便法

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怕万一有甚疏虞,为祸非浅。

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性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着实厉

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豸,全凭

身有这等抗毒体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

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射暗器,歪

打正着,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见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斓,仍是不禁心中发毛;又见周伯通僵

卧不动,显已毙命。她对周伯通实是好生感激,常想当日若不是他将杨过引入绝情谷,自己

便己与公孙止成婚,事后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胆战心悸。不料他竟丧命于此,心下甚

是伤感。突然之间,只见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甚么东西咬我,这么……这么厉

害?”想要撑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

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纵迹,这才放心,问道:

“你没死么?”周伯通笑道:“好像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

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跟着说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

么?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法王。

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周伯

通低声道:“这场玩耍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法王,你这毒蜘蛛是甚么家

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悄声细语,有气没力,但法王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

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

计,去了一个强敌。他此刻虽还不死,总之也挨不到一时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骗我来上了这个大当,吃□扒外,太不成话。你快去

跟丘处机说,叫他杀了你罢!”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后,只听得毛骨悚然,暗想:

“这事我岂能去跟丘师伯说?”法王笑道:“这个赵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大汗,封

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这赵道士脱不了干系,从此终身受我挟

制。此人才识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物,辈份虽尊,丘处机等岂能把

他的言语当真?怎能凭老顽童几句话就让你当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

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法王,你打不过人家,便用这种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

药出来救治周老爷子!”

法王隔洞望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

我?想起赵志敬日间言语相激,说自己曾败在她的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显显威风,当

即冲向山洞,左掌一扬,右手探出,向小龙女抓去,说道:“解药来了,好好拿着。”小龙

女右手挥处,玎玲玲一阵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岂不教那姓赵的道士笑话。”幌身避开金铃,探手

入怀,已是双轮在手,相互撞击,当的一声巨响,震人耳鼓。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

□地点他后心“大椎穴”,这一下变招极快极狠。法王跃起数尺,赞道:“如你这等功夫,

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余招。法王倘若恃力抢攻,小龙女原是难以抵挡,但他数

日前攻进山洞,足底为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了性命,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

数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那肯重蹈覆辙?何况洞中尚有毒蛛,若给

咬上了,非立时送命不可,是以虽然焦躁,却不冒险强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铅轮橐橐,银

轮铮铮,夹着金铃玲玲之声,宛似敲击乐器。

赵志敬远远站着,听着两人的兵刃声响,心中怦怦乱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

加害,总是卸不了罪责,这等弑尊逆长之事,于武林任何门派均是罪不容诛,倘若法王果能

将小龙女杀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龙女获胜,又或给她脱身逃走,消息自然传出,那便

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后退,手持剑柄,身子禁不住发颤,听着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

不由得汗流浃背,湿透道袍。

法王武功虽然远胜小龙女,但轮短索长,不入山洞,终究难以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

十招,兀自制不住对方。小龙女见周伯通躯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

助,却那□缓得出手来?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目光锐敏,比法王多占了便宜,眼见法王挥

轮向右斜砸,右方露出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右胁,同时左手扬动,十余玉蜂针

向他上中下三盘射了过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是无声无息,法王待得发觉,玉蜂针距身已不逾尺,

也亏他武功委实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转银轮,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

身子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仓卒间使力过巨,身子拔高,双臂上扬,银

铅双轮连着金铃软索一齐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玎玎,直响上天空十余丈处。星光

下但见一团灰光,一团银光,夹着一条长索激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针射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是无法闪避,

此时相距虽远,情势却更凶险。

但法王跃起之时,早料到敌人必会跟着进击,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响,

长袍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射到,他舞动两片破衣,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

哈一笑,双足着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这两次脱险,都是仗着绝顶武

功加以聪明机变,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却也因此夺得了小龙女的兵刃。

他脚一落地,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

伏,不敢便此走进。小龙女却不知他有所顾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

手心□扣着一把仅余的金针,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声。

法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当下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

轮着地掷出,一前一后,抛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幌,双足已踏在轮上,以防地下插有

毒针,跟着破衣飞舞,挥成一道布障挡在身前。他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

件厉害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

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被小龙女抓住。她戴着金丝手套,莫说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棒也

敢赤手夹夺。

法王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运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而

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着一招“倒踩七

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

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余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身还要

受罪,不料忽听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甚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

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不懂礼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经死了,可是又活了转来。不知是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

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凶恶,我打他不过。”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

玉蜂针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骂道:“法王这狗贼真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便用这

些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些针是我扎你的。”于是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

了,又问:“我这玉蜂针上□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通道:“舒服的很,你再扎

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可解我这

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这些针扎在身上很舒

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龙女想那老顽童又在胡说八道,但见他坚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强,看来这怪老头儿内

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然毒性厉

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于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凡养蜂之人,决无风湿。但小龙女

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完气足,宛若平时,更是骇然,暗想此人真难道是

神仙不成?乘着他元气未复,须得痛下杀手结果了他,否则日后岂能再有这等良机。适才进

洞不成,连银铅双轮也失陷在内,于是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

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

女这软索虽然怪异,但他当作软鞭来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而且发自远处,不怕对方以

金针突袭。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银铅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换了兵

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然推不到尽头。这铅轮看来不大,份量却着

实不轻,小龙女一推出便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

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着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

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是射在身上也无大碍。法王这次早有防备,不接银轮,便即

向旁跃开,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

这就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了。”周伯

通一愕,搔头道:“这可有点儿难搅。”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无机心,想到甚么,口中便说

了出来。

金轮法王满腹智谋,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甚弱,心

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龙

女坦然直说,反使法王不敢贸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想起尼摩星自断双

足之惨,竟自十二分的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的余毒。可是那彩雪蛛

的毒性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烦恶欲呕,自顶至肿,无处不是麻□难忍,不运气却

反而无事,连试三次都是如此,废然叹道:“唉,老顽童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内功了!”心念一

动,从怀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掀开盒盖,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而动,其时朝阳

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斓,鲜艳夺目。法王从金盒旁取出一只犀牛角做的夹子,挟起一根蛛

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着一只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连挟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

出,每只毒蛛带着一根蛛丝,黏满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西

挂,结起一张张的蛛网,不到半个时辰,洞口已被十余张蛛网布满。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后来,一个直径丈余

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蛛网上来往爬动,只瞧得心烦意乱。

小龙女低声道:“可惜我的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来

爬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揽蛛网,忽见一只大蝴蝶飞近洞口,登时被蛛

网黏住。本来昆□落人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但这只蝴蝶躯体虽大,

一碰到蛛丝立即昏迷,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

跳,急忙抛下枯枝。原来法王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

们出手毁网,游丝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剧毒便即入体。

周伯通看了一会毒蛛吃蝴蝶,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

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老顽童身上的毒性去尽

没有?”问道:“你运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

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贼秃若肯

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甚么不好。”

小龙女道:“他不肯送饭的。”叹了口气,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这山洞中住

一辈子也没甚么。”周伯通怒道:“我甚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

又有甚么不好?”他这两句话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杨过会

使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和尚杀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剑法

有甚么了不起?我难道不会使?杨过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合璧,叫作玉

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

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不来爱

你,你也千万别来爱我。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没甚么大不了。当年我在桃花岛山

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现今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

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于是将分心二用左右

互搏之术简略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使玉女剑

法,那岂不是双剑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

“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

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两个娃娃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

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听过儿说道,当世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慧。

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甚么『平常得紧』?简直蠢笨得紧。你说我是

聪明呢还是傻?”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不几,说话行事,有点儿

疯疯癫癫。”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

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

透,一颗心儿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可是这们功夫她便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

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

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好像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难道蠢人学功夫,反而会胜过聪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

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远。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

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划画,

但画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这一

下便办不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画了一个方块

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

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

女道:“没有啊,这又有甚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

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甚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

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书,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

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学来的本领,那便易办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

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上领悟出来的这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聪明智慧的人,心思繁

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

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

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则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

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

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境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

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心无渣滓之人,如黄

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甚么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如何右

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

试演数招,竟然圆转如意。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但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侧耳倾听,只断断

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周伯通

一呆,问道:“那□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逼他给你解药。”周伯通拉了拉

自己的大胡子,道:“你准打赢他了?”

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

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网竟给撕出了一个破洞。一

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过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晕去,那毒

蛛扑上便咬。

小龙女在古墓中饲养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驱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

友一般,眼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它

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入瓶中,过

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过蛛网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干甚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爱瞧?”周伯

通大喜,连叫:“妙极!”又问:“那是甚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山谷间野花盛开,四下□采蜜的野蜂极多,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从各处飞涌

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

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彩雪蛛虽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

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却有四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

初还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

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皆冲烂,十余只毒蛛也尽数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大苦

头,眼见情势不妙,忙悄悄溜入树丛,远远避开。法王却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莫名其妙

的全军覆没,还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

寻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点蜂蜜向法王弹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右边

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向他冲去。

法王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飞窜。他轻身功夫了得,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

时间已窜出十余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么?”小龙女

道:“给他逃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她驱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法王围住,可没想

到这些野蜂乃鸟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

它们一时追刺敌人,倒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

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这玩儿意儿比他生平所见所玩任何戏耍都强得多,鼓

掌大赞,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窜出洞去,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

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全身打战,牙齿互击,

格格作响,这一跌之下,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坠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

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连连摇幌。

小龙女惊问:“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

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

毒……有毒的好。”

小龙女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从地下拾起

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

下,听他不住的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

战,舒了一口气,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试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

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

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多谢之至,快快叫罢!”

小龙女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全身脱得赤

条条地,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全身各处大穴。约

莫一顿饭功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蝌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

道:“够啦,够啦!再刺下去便搅出人命来啦!”拾起衣裤穿起。

小龙女微微一笑,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

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情要办,你一个人去罢!”小龙女

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

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我。”却见他口中喃喃

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甚么鬼。过了半晌,周伯通突然

抬头问道:“你说甚么?”小龙女道:“没甚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

点头挥手。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声得周伯通大声吆喝呼啸,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

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张望,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玉瓶,正在指手划

脚的呼叫。她伸手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

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

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从树后探身出来,叫道:“我来教你罢!”周伯通见把戏拆

穿,贼赃给事主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飞也似

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老头儿当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

声,蓦地□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

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

□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万段,也难解心头之

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总觉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

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见前面烟尘冲天,旌旗招展,蹄声雷震,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

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却如何去寻那两个道士?”

忽见三乘马从山坡旁掠过,马上乘着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小龙女心道:“怎地多了一

个?”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士并骑在前。小龙女一提□

绳,纵驴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赵志敬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又见到小龙女,都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

道:“赵师兄,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你别出声。”那道人吓

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师妹。”那年轻道人

名叫祁志诚,也是丘处机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伯、师父、师叔们相斗,全真诸

子曾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来者既是李莫愁的师妹,自然也非善类。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抛在后。

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奔出四五里,气喘

吁吁,渐渐慢了下来,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举鞭击马,但坐骑没了力气,不论他如何抽

打,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兄,我和你回头阻挡敌人,让尹师兄脱身。”赵志敬铁青着脸道:

“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兄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护他平

安。”原来他此番是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前来,召尹志平回重阳宫接任掌教之位。

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就

想挡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勒住马□,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

兄,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摇头道:“由得他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师父要他接任掌教,单是这份气度,

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戮,早已

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见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

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

来一些金鼓号角之声,但风势一转,随即消失。百姓躲避敌军,大道附近别说十室九空,简

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

小小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和祁志诚偷偷向外张望,只

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卧在绳上。祁志诚见她如此功夫,暗暗心惊,只有

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待树上稍有声息,

便要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诚

和尹志平并骑而行,落后了七八丈,祁志诚忍不住说道:“尹师兄,你和赵师兄的武功,每

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说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

日而语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伯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

日?”祁志诚道:“师父说快则三月,慢则一年,因此要急召尹师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

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持甚么?”祁志诚低声

道:“听说五位真人要潜心钻研,设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声,忍不住

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原来那日大胜关英雄大会,小龙女与杨过出手气走金轮法王师徒,武功精绝,郝大通、

孙不二和尹赵二道都亲眼得见。何况杨过在郭靖书房之中,手不动、足不抬,便制得赵志敬

狼狈不堪,后来小龙女只一招之间,便将赵志敬震得重伤。他二人使何手法,孙不二虽在近

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击,思之实足心惊。后来

又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将金轮法王杀得大败亏输,全真派上下更是大为震动。全真

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伤了孙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龙女、杨过等人总有一日会来终南山寻

仇。对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为棘手,何况再加上杨龙两个厉害脚色?李莫愁和小龙女互有嫌

隙之事,他们却不知晓。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此时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刘处玄任了半年掌

教,交由丘处机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杰出的人

才,古墓派上山寻仇之时,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如小龙女等十年后

再来,那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

门厉害武功出来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赶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

这日到了陕西境内,祁志诚向尹志平道:“尹师兄,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龙姑娘

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

尹志平“嗯”了一声,实是猜不透她的用意。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是反来覆去的

寻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发我的恶行么?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心中恶气么?或许,她

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终究对我

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总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长生遇

仙,尤为渺茫,反正此时生死荣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惧之心倒也淡了。

又过数日,已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的一声响,冲天

而起。

过不多时,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礼,说道:“清和真人,您

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尹志平道号“清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

此称呼。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

大得多。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

称,小弟何以克当。”那年纪最长的道人是马钰的弟子,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清和

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于交接大礼,要等丘师叔开关之后再行。”尹志平道:“师父

和四位师伯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

士拿着木剑、铁钵等法器,见尹志平来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向山上而去,竟把赵

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是气恼,又是羡妒,但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

我的手中,再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直排到山门外十余丈处,

只听得铜钟镗镗,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躬身肃候。见到这般隆重端严的情景,尹志平本来

委靡颓唐,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

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后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

之所,向七张空椅叩拜,然后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处机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读,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听

训,感愧交集,瞥眼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满是讥嘲之色,心中蓦地大震。

尹志平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说

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

会,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罢!”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两个人进来。群道一见,均大感诧异,尹志平更是奇怪。原来进

来的两个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朗声说道:“大汗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

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

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管诸路道教所……”宣读到这□,见没人跪下听旨,大

声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礼,说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

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

那蒙古贵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

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定须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掌教,便荣受敕封。”尹志平道:

“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罢。”尹志平

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侍茶,小道和诸师兄商议商议。”

那贵官甚是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罢!却不知要商量甚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

四名道人当即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听

各位师兄的高见。”

赵志敬抢先道:“蒙古大汗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

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

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

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

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

相提并论?”赵志敬道:“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

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

“甚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

师重阳真人是甚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甚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

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

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

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甚么了?要知道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尹志平

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

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

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处置不当,将

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

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

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

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若是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

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

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转头向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

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于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

此处,已然声色俱厉。

赵志敬□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

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只是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

道人连连摇手,说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

该当如何?”那道人说:“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

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

蒙古君臣兵将滥施杀戮,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么?”有几名道人

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可比。小弟随师父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

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

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几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

处机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

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这位

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

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甚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

是汉奸。”赵志敬突然跃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

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另外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诚。赵志敬怒火更炽,大

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尹志平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

教的掌教向来威权极大,众道人当即坐了下来,不敢再争。

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

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么?”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给自己拿在手□,决不敢违拗自自之意。

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争闹,于是各人

望着尹志平,听他裁决。

尹志平缓缓道:“小道无德无能,忝当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

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大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尹志平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

扬光大。小弟继任掌教,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

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若是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

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刘处玄、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

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刘处玄城府甚深,众弟子不易猜测他

的心事;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

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师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

□,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

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起身来,说

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

尹志平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

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若是降了蒙古,

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等大声

道:“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掌教师兄,你说话

倒是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

群道纷纷议论,都赞尹志平决断英明。四五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

走了。

尹志平黯然无语,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折,决不干休,定要当众揭发自己

的丑行。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便已决意一死,数月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

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于是闩上丹房房门,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上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尹志平毫没防备,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

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名声,便想一死了事,

甚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尹志平道:

“好!那么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

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尹志平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

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却竟无半点自

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

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赵志敬说道:

“不,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尹志平心头一松,喜道:“甚么事呢?快说,

我一定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丘处机一系门下众师弟与

再传弟子道袍内暗藏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

挤满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极紧张。

只见尹志平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

掌教之命,接任掌教,岂知突患急病,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

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声来。尹志平续道:“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

阳子座下大弟子赵志敬,接任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立时寂然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

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要尹师兄继任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掌教师

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

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等怒

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尹志平双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兀,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

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之谢,也已难以

挽救。”说到这□,神色极是惨痛,顿了一顿,又道:“我反覆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

高超,能带同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弟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责

便是。掌教让位之举,我们万万不能奉命。”尹志平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弟,你我多年

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罢。”

李志常满腹疑团,瞧尹志平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是极意求恳,倒

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朗声道:“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

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

了。”王志坦道:“好罢,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

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

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太远。可是和赵师兄相比,自忖

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嘿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小

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

有种便把话说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我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仍是怒目相视。尹

志平道:“本教向来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同道互推,这话可对

么?”众人齐声应道:“是!”尹志平道:“我现在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掌教,众人

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罢。”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处事稳当,必是

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尹师兄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

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尹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而显得咱

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掌教的典仪。

全真派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纳罕。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守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大汗

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

不多时,四名知宾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那蒙古贵官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见

尹志平并不出迎,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

刻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那贵官一怔,转恼为喜,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

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不显喜怒之色。

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那贵官来到大殿,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那贵官微微一笑,心

想:“原该由你这般人来掌教才像样子。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好生有气。”取出

圣旨,双手展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那贵官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刷刷几声,寒光闪

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已指

住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

天人共弃,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那贵官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之极。赵志敬虽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权极大,

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领,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师长也不能贸

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剑指住了,又惊又怒,却并不

畏惧,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

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

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

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护卫,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

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平素在教中颇有威望,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

几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给孙婆婆掷伤了脸的张志光,在豺狼谷曾与陆

无双相斗的申志凡、赵志敬的弟子鹿清笃均在其内。

李志常向那贵官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我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的封号?两位

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许多当即大

声喝采。

那贵官白刃当前,竟是毫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

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残破难全,我们区区一

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无礼,小道可未必约束得住。”

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

抓一把,随手便将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立时跃起,双臂使招“白云

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那贵官身旁。潇湘子将左手中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刷的一声向李志

常刺去。李志常举剑挡架,只觉手臂微微一麻,急运内功相抗,呛□一响,双剑齐断。

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只一瞬间之事,接着袍袖一拂,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

全真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挫败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

瞧不出这僵□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

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怒,这时一剑在手,顺势就向王志坦刺去。这一招“大江东去”

乃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剑尖又挺进了两

尺有余,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一只袍袖

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

两柄长剑伸过来架住了赵志敬的剑,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尹志平。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赵师兄,你亲口

答应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

“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

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来如

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尹真人

为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汉奸擒下了,听由掌教真人发落。”说着挺剑上前,和赵志敬斗了

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

功虽强,但这阵法一经催动,威力非常,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

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撩乱。

那贵官早退在大殿角落,眼见情势不对,忙从怀中取出号角,鸣都都的吹了起来。两名

道人抢上前去,夺下号角,将他反手擒住,但终于迟了一步,号角声已然传出。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志诚师弟,你看住这蒙

古官儿。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

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

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

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虚洞中挣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为人正直,

而且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尹志平于片刻之间,便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

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援,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众弟子见他目光如

电,指挥若定,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

忽听得门外喝骂喧哗,兵刃撞击之声大作,群道正差愕间,墙头一声嗤哨,跳进数十个

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马光佐领头,所率领的都是蒙汉西域

武士中的好手。

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军中忽然疫病发作,最后一阵猛攻无效,随即退兵。

那日小龙女望见大军向南急驰,便是最后的一场攻城。忽必烈大军未退,已派人收罗中原豪

杰,以图后举,蒙古大汗下旨笼络全真派,也是忽必烈的计谋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禀性忠

义,未必便肯归服,是以派金轮法王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倘若全真教违抗诏

命,便以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两易掌教,重阳宫□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

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来到重阳宫的宫墙之外,全真教中

各人竟未发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尹志平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

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道众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

□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只有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封的蒙古贵官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高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

兵器,听由掌教赵真人发落。”

尹志平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掌教。”他虽见情势

极其不利,仍决意一拚,指挥群道迎敌。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余人□横

就地。接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诚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夺,或受伤倒

地,或被点中穴道,余下众道被耳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无法反抗。

那贵官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号令。他见已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

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众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予启奏。”赵志敬躬

身连连道谢,猛地□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相助。我的师父师

伯叔等五个在后山静修,他们若是得讯赶来,这……这……”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

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

了我师父、师伯,他们当真来此,你有得苦头吃了。但若五位师长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

命难保。”

那贵官道:“赵真人,你先奉领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

“是!”跪下听旨。

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缚,耳听得那贵官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大呼万岁,都是

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

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

手腕的牛筋,低声道:“可千万要缓缓禀报,装作若无其事,别让五位师长受惊,以致岔了

真气内息……”宋德方缓缓点头。

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那贵官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抢到三清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

的!”宋德方那□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无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

激射而出,扑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的!”宋德方身子一幌,却

不躺下的,忍痛奔跑。重阳宫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不

见了他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起出小镖,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向后山。

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的洞门,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见数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运山

石,堵塞玉虚洞的洞门。一个高瘦藏僧站着督工,另有僧俗两人在旁指挥,宋德方认得这两

人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武功与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藏僧形貌清奇,显

然辈份武功尚在过二人之上,眼见玉虚洞门已被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

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若不舍命相救,枉生于天地之间。”

他明知冲上拦阻只不过白送性命,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

自求全,于是手持长剑,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藏僧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

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

那藏僧正是金轮法王。他已向赵志敬问明全真教中诸般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虚洞,

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无可与抗。

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是浑然不觉,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闪,当

的一声,那藏僧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

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前面传来

许多人齐声呐喊,不知又出了甚么事,心中一阵忧急,便昏晕过去。

金轮法王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到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

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么古怪,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

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变。那贵官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

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

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一不做,二不休,

此时骑虎之局已成,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

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望弟子鹿清笃,要他回答。鹿

清笃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尹志平,你知罪了吗?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赵志敬

道:“好,带他过来!”鹿清笃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

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回答:“不服。”一一问去,被擒众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饶,赵志

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却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鹿清笃,你替祖师

爷行法罢!”鹿清笃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杀了。

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鹿清笃将他刺死,都大声鼓噪起

来。宋德方和金轮法王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

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

鹿清笃见众人叫得厉害,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甚么?”鹿清笃

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笃提起长剑,

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鹿清笃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站开!

这个人让我来杀。”

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剑

小龙女眼见全真教群道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于她便似过眼云烟,

全不在意,但见鹿清笃举剑要杀尹志平,这一剑却如何能让旁人刺了?是以立时上.前拦

阻。

赵志敬见小龙女突于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

手如云,你自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了!”蒙古

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抢上前去,伸手分抓

她左右手臂。

两人手指尚未触及小龙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闪动,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急忙向后跃

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瞬之间,两人手腕上各已中剑,腕骨半断,

鲜血淋漓。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两名道人已负伤逃

开,众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笃喝道:“大多儿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小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再

强,总不过一个年轻女子,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先挺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剑尖

颤动,鹿清笃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剑,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

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顾失色。他们在绝情谷中曾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

剑法虽亦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来小龙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她与杨过双剑合

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天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威力尤强。二人不论如

何心意相通,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所使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

比之两人同时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尹赵二人,连日郁郁于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发

难,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都发作了出来。只见白衣飘飘,寒光闪

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啊哟”、“不好”之声此起

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长剑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

同样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但见她剑光从眼前掠过,手腕便感剧痛,直是束手受戮,绝

无招架之机。倘若她这一剑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就地。群道

负伤之后,一齐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余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缚的道人。

小龙女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以后,除了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

日发硎新试,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杀退群道之后,竟尔悚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忙从道袍下抽剑护身,同时移步后退。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

一幌,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与身后退路尽皆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

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龙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余人,

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

才见了她追风逐电般的快剑,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对方一语便即垂

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好有坏,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

道得罪了姑娘?”

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是不敌,她

也不致就下杀手,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于是笑嘻

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是“嗯”了一声,目光不离尹志

平、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

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效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小龙女道:“好!你先给

我杀了她。”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杀他?”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

啊,姑娘只怕有点误会,我叫他向姑娘陪个不是罢!”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地递出,

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

志敬已然肩头中剑。即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是料想这一招

乃右手剑所发,绕过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

丢脸,对方出招实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如此对敌法定非败不可,想到此

处,心下更加怯了,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请你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

不敌视,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

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但见赵志敬左肩袍袖已被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

下。小龙女这一剑如何刺他,旁人仍然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不但来去无

踪,竟似乎还能隔人伤敌。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身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

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力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

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高声大叫,跟着呛□一响,

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却在政击两大

高手之际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挥掌向旁推出,赵

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肩头,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柢,身上虽受了

三处伤,仍是拿椿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马光佐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这时心中大不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真正不

要脸,三个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

潇湘子等听在耳□,脸上都是微微一热。他们生平对甚么仁义道德原是素不理会,然均

傲慢自负,对身分体面却瞧得极重,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是单打独斗,也不屑跟这样一个

年纪轻轻的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单凭自己一人,决计抵挡不了她这般神鬼莫测的剑招,对

马光佐的讥嘲只好装作没听到,均想:“浑大个儿,咱们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

要教你吃点苦头。”便在这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幌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

清她的剑势,齐向后跃,退开丈余,不约而同的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

众蒙古武士牵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后靠向殿壁,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实是

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带到少许,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只要能在她招数之中瞧出一些端倪,

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于是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先求

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可胜。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势,生平实所罕有,但眼见敌手如

此之强,若上前抢攻,十九求荣反辱。

大殿之上,小龙女双剑挂地,站在中央,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

光来回幌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条黑影□进□退;潇湘子的

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住身前。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跟你们动手。”见

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

铁蛇和哭丧棒抢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该当有余。小龙女见无隙可乘,

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向殿后,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

风响,竟然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掌教于我有甚好处,我何

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我们偏偏不让,你这小妖女有甚么

本事,一塌胡涂施展出来的?”潇湘子、尹克西同时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们便是不

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便敌得住她吗?当真是太过不自量力了。”只是和

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他们没想到尼摩星双腿断折,实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

知杨过是小龙女的情郎,满腔怨毒都要发□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其余二人不同,

存心要和她拚个死活。

小龙女也不着恼,只知要诛杀尹赵二人,非将眼前这三个高手驱开不可,冷冷的道:

“既不肯让,我可要得罪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突听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

过,小龙女已向后跃退丈余,回到大殿中心站定。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原来这一

记长声乃四十余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一共出了

四十余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听来,只不过一下兵刃

碰击的长声而已。

她这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将兵

器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若待她一剑既出,再举起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

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竟如此严密,微微一顿,轻飘飘的向后略退,脸孔兀自朝着潇

湘子,双剑□地反转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

尹克西的金鞭始终没□着,终于将这十二下也都挡了回去。

两番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吃亏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开对

方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

敌之计,只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却那□寻得出半点破绽?

她想:“如此迅疾舞动兵刃,内力耗费极大,定难持久,我只须静以待变,时刻一长,

总能寻到破绽。就算给赵志敬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于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蓄势待

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可是潇湘子等内力均极深厚,这般舞动兵刃,一

时三刻之间气力并不消减。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着,神色娴雅,风致端严。她性

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尹志平和赵志敬一月有余,始终没有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

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中寂静自守,早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虎吼一声,铁蛇挥出,

向她疾冲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抖动,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

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个小孔,鲜血渗出,若非小

龙女也防他铁蛇进袭,他这条左臂此刻已不连在身上了。

尼摩星抢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贸然再进。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

小龙女站在中央全不理会。尹克西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覆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

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

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广博,人又聪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叫道:

“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过了一会,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三人围着小龙女的圈

子渐渐缩小,到最后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

铜墙铁壁,向中间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势,实是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

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却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是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势非被他们挤死

不可,当下双剑连刺,只听得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

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心中渐感慌乱,退向左侧时足底

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剑法中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她已

遭到极大的凶险。

原来大殿地下投弃着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夺下后抛掷在地。小

龙女适才左足踏到一把长剑的剑柄,以致站立不稳。

她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

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当下左手长剑交在右手,俯身又

拾起两柄剑,左右各持双剑,四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闻所未闻。”但

三人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甚么怪招奇术,总是只守不攻,逐步进迫。

小龙女四剑齐使,虽然骇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双剑,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

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全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只手都使双剑,毕竟大不灵便,出招时已无

得手应心之妙。

潇湘子等数招之间,便发觉她剑招突然略缓,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

星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诱敌之计。”尼摩星经

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如此狡狯,只要自己一攻,

她立施反击,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没有的。

其实小龙女本非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么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须得从

他身上想法子。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扬,一柄长剑向上飞出,

右手剑跟着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潇湘子等都是一惊,不知她又要玩甚么花样,只

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也掷了上去,这么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

尹克西叫道:“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

逐步前逼,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弯下腰来,双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

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武功本不

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当年小龙女传授杨过武功之时,要他以双掌拦住八十

一只麻雀。这“天罗地网势”使将出来,活的麻雀尚能拦住,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抛,在她自

是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均

想这小姑娘在使幻术、玩把戏么?

猛地□小龙女左掌扬处,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

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却撞向尼摩星。尼摩

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

双手分拨回带,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有些

长剑去势斜了,被尼摩星的铁蛇大力砸碰,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拍打在剑

刃之上,丝毫不伤,她自幼熟习“天罗地网势”,在房舍殿堂间进退趋避的功夫更是天下无

双,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

生谁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抛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

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飞乱刺,中间又夹着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

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然无法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只有

听天由命。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实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

大有利。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

虽快,但只见惶急,与他“潇湘”两字大异其趣。

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

起。他守得虽然严密,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

名其妙的缠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脱三剑,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

剑刺出,尹克西腕上剧痛,软鞭已把持不住。

但听呛□一声,金龙软鞭落地。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

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幌处,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洞

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后急退。小龙女的轻

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长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

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他三人本来互不为下,谁也不佩服谁,勾心斗角,均

要设法压服对方,但适才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三人都有死□逃生之感,相互间的敌

意少了许多。潇湘子和尼摩星齐声道:“这怪不得尹兄……”一这未毕,忽听得山后隐隐传

来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

大殿上这一战,潇湘子等本来均已胆寒,但听到这兵刃撞击声中,夹着法王五只轮子的

呜呜风响,显然小龙女已在与法王动手。三人均想:“在这么一个硬手作主将,咱们再从旁

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多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

子举起哭丧棒,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惟小龙女一人,

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剑气纵横,金轮法王吼声如雷,小龙

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余,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铅五只巨轮回旋飞舞,响声只震得众

人耳中嗡嗡作响。法王的轮子在数度激战曾一再失去,但失后即补,大小重量与所失者无

异,不过少了原来轮上所铸的花纹、真言而已,是以使动时仍是得心应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

齐抢到洞口。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只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他心中焦急,语音中带有哭声。李志

常转念一想:“凭着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

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么一叫,他们若在洞中听见,反而扰乱心神。”忙道:

“王师弟,别叫,五位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

受伤不轻,当下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法王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然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还递一招,五轮

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近身,比之适才三人只守不攻确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

是妒忌,均想:“这和尚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与法王夹攻合击,

但见此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么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轮法王出招虽猛,心中却已叫苦不迭。小龙女双手剑招不同,却配合得精妙绝

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后,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是进攻

数处,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极之境,眼明手快,刚柔互

济,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之间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剑。其实小龙女一人而使两般剑

法,出招虽快,威力终究不如与杨过联手,别说真实武功仍与法王相差甚远,即令潇湘子等

人也是强胜于她。只是她一下来出招星驰电闪,各人从所未见,以致心下先行怯了。法王更

在这“玉女素心剑法”下吃过苦头,一见到这剑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脱身。小

龙女占到上风,实是仗了先声夺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时,法王已是险象环生,他叫回金轮护身,不敢掷出攻敌,又数招后,

再将银轮也收了回来,接着五轮齐回,变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潇湘子等一般模样。五只

轮子轻重大小、颜色形状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角,组成五道光环,在他身周滚来滚

去。

忽听得小龙女娇叱一声:“着!”跟着法王低声吼叫,叮叮数响。两人纵跃来去,出手

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么变化。金轮法王倘

若以轮上威猛之力与她对攻,小龙女便即抵挡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尔舍己之长,与小

龙女比快,不免越来越是不利。

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甚么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

甚么,掌中却有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向飞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斗的二人之

中已有一个受伤。过不多时,小龙女白衫之上点点斑斑的溅上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

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啦!”接着剑光两闪,法王一声低吼。潇

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伤!”

尼摩星一想不错,鲜血是法王受伤后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

再也无法将她制住,于是叫道:“尹兄,潇兄,一齐上啊!”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后

逼上。潇湘子和尹克西也觉不能再行袖手旁观,当下分从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剑,但均是轻伤,危殆万分之中来了帮手,心中一宽,见潇湘子等并不

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分从三方缓缓进逼,已知时刻稍长,小龙女势必无幸。

玉虚洞前,青松林畔,四个武林怪客围着一个素装少女,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

真道人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见过如此的激斗!

猛听得砰碰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

个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去。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眼见这

般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了的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

向旁人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抛出丈许之外。

达尔巴和霍都的武功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的精湛,但也决不

致只一招便给掷开。原来全真五子在玉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个

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

学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上取胜,实是难能。后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

“咱们招术变化,断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补招数之不足。”于是五人便精思并

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出去,都是将五人劲力归集于一点。他们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并无出

类拔萃的人物,只有仗着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终于创出一招“七星聚

会”。这一招毕竟还是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演化出来,虽说是“七星聚会”,却也不必定须七

人联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并力施展。

当金轮法王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七星聚会”正好练到了要紧当口,万万分心不

得,明知大敌来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练到五力归一,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

只可惜过于迫促,这一招还只练到三四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

给五子一击成功。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只见法王等四人围着小龙女剧斗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

觑,不禁面色惨然,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胜她,那是终

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从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依归,岂知眼前所

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甚么破解抵挡,真是从何说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时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个都是千难万难。

丘处机等心想:“若是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叔大概也胜他们一筹,但若同时受

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

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真是立足无地了。眼见招招凶险,步步危机,五人

越瞧越是心惊,顾不得询问弟子变故因何而起。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法王等始终是遮拦多,还手

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处境越来越不利,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对方守得严密异

常,每一招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法王主持围逼,无法再使掷剑之法,何况除了手中双

剑,身边已无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剑伤鹿清笃,到这时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

近,丘处机等五人又环伺在侧,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尽是敌人,自己孤身一

人,今日定要丧身重阳宫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甚么可惜?就只是……

就只是……临死之时,总盼能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亲热,说

不定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不!过儿不会这样,

他便和郭姑娘成了亲,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是割舍

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剑招相同,再无“玉女素心剑

法”的威力。法王见她剑法斗变,初时还道她是故意示弱诱敌,但数招一过,越看越不像,

当下踏上半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为两截。法王

这一下本来只是试探,竟致成功,实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右手金轮砸将过去。小龙女一惊,

忙镇慑心神,刷刷刷还了三剑,但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法王。潇湘子等三人瞧出

便宜,三般兵刃同时攻上。

小龙女淡淡一笑,已不愿再事挣扎力抗,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着一丛玫瑰,

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着花丛练“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

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已忘了迎敌,各各惊

诧,不知她是否施展甚么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并不击下。但也只这么一顿,尼摩星的

铁蛇便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忙回过铁蛇挡格,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幌

动,却是尹志平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过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

见,听而不闻,早将□杀拚斗之事置之度外,觉得左手掌中多了一个剑柄,便顺手握着。

旁观众人突见尹志平抢人这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直与送死无异,不禁齐声惊呼。

法王和他相识,不愿伤他性命,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推开,右手挥轮向小龙女

砸去。尹志平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

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挡了法王金轮。

法王金轮一砸,威力裂石开山,尹志平如何抵挡得住?立时向前俯冲。小龙女接过他递

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小

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受的全是致命

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尽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

我实……实在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你原谅了我么?”

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子中闪过:

“过儿对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了无

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所污。”她心思单纯,虽然一路跟踪尹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

事,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

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

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仓卒,不及救援,小

龙女第一剑,还可说是由于法王之故,但第二剑却是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

折,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尽是如何抵挡小龙女的招术,而近一个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无

别念。他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尹志平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

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

七子之中向居第一,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她不等长剑落地,一伸手,又已

抓住,跟着递出一剑,指晌丘处机胸口。便在此时,尹志平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

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然

精深,但只三招之间,已是手忙脚乱。王处一见情势不对,同时抢上应援,倒反将法王等四

人挤在一旁。

金轮法王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来,俱感讶异,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观你

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只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

拾残局。

高手动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处机等虽见局势诡

异,难以索解,但既已动上了手,那□还有余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

无方的剑招,那费了月余之功创出来的一招“七星聚会”竟然全然施展的机会。顷刻之间,

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着嗤的一响,孙不二

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都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

子掌风呼呼,众弟子无法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了。小龙女抢着挥剑挑出,每一把掷

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剑长臂短,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

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往后送出,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这一柄剑

外之剑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负伤,胜负已分。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罢!”说道踏上两

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

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

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会”。其时虽只五星聚会,但是

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重

重跌了一个□斗。

原来他双腿已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之

中避开了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跃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

下。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团。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法王抢过来挡住,叫

道:“尼摩兄,对付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法王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

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小龙女双剑向法王急刺数招,法王见来势实在太快,难以招架,只

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大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呛□两声,手中双剑落地,呆呆的

望着青松畔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法王金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会”却自后心击了上来。这一招

本是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闪避,这一招的

劲力便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着魔,全然不知躲闪,背心受掌,胸口中轮,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受了这

两股大力夹击,目光仍是望着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便是这两股大力,似

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甚么古怪,只见

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间,伸左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幌,又已跃出

圈子,迳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么?”杨过俯下

头去,亲了亲她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但见她衣衫上斑斑点点,

满身是血,心中矍然而惊,急问:“你受伤重不重?”

小龙女受了前后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

腾过来,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道:“姑姑,我还是来迟了一步!”小龙女

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然间全身发冷,隐然觉

得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

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泪泪缓缓流下,滴在她脸上。

小龙女道:“你抱我,用……用两只……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袖子空空荡

荡,情状有异,惊呼:“你的右臂呢?”杨过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上

了眼,一点儿也别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

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仍是丝毫不顾

念自己,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会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在她心中,这个少年实比自己重要百倍千

倍,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不过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

知道。两人只觉得互相关怀,是师父和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们两人,如果不关

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

互相深深的爱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过百倍千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

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实在重要得多,因此固执着要问。她伸

手轻轻抚摸他袖子,丝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没有臂膀。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

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了,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轻轻说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

久吗?这时还痛么?”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

算得甚么?我一条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么?”

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

是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临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现今实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人人一声不响,呆

呆的望着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眈眈之下缠绵互

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爱到极处,不但粪士王候,天下的富

贵荣华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别说

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罢了。比之那铭心刻骨之爱,死又算

得甚么?

金轮法王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均感极度诧异,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

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互相的缠绵爱怜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

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轻侮。

终于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手臂是怎么断的?快跟我说。”杨过脸上微微

苦笑,说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

小龙女凄然望着他,没想到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么是谁下手都是一

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

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曾答应过你,你要我做甚么,我

便做甚么。”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

远是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好活了,你陪着我罢,一直瞧着我

死,别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杨过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跟我有甚么相干?

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是她?为甚么她这样狠

心?难道……难道为了你不欢喜她么?”杨过恨恨的道:“我俩这般要好,为甚么你又要多

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从来没爱过别的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

杨过这条右臂,确是给郭芙斩断的。

那日杨过与郭芙在襄阳郭府之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抓起淑女剑往他头

顶斩落。杨过中毒后尚未全愈,四肢无力,眼见剑到,情急之下只得举右臂挡在面前。郭芙

狂怒之际,使力极猛,那淑女剑又锋利无比,剑锋落处,杨过一条右臂登时无声无息的给卸

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然惊怒交迸,郭芙却也吓得呆了,知道已闯下了无可弥

补的大祸,但见杨过手臂断处血如泉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

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后,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撕下被单,紧

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赶紧出城

去。”慢慢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只因流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说道:“快,快,他怎么了?血止了没有?”语音中充满了

焦急之情。杨过当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我决不要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猛力吸

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他奔出府门,牵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守城的将士都曾见他在城头救援郭靖,

对他十分钦仰,见他驰马而来,立即开了城门。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百余里外。杨过不走大路,纵马尽往荒僻之处行去。寻思:“我

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银针的毒之后,以毒攻

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剧毒未去,迟早总要发作。此刻身受重伤,若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

定然不能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这般客死途中么?”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与小

龙女相聚这段时日之外,生平殊少欢愉,这时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己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

体,命当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都好,

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一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个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

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甚么毒□猛兽全没加以防备。这一晚创口奇痛,那□睡得安稳?

次晨睁眼坐起,忽见离身不到一尺处两条蜈蚣僵死在地,红黑斑烂,甚是可怖,口中却

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滩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

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剧毒,竟把两条毒□毒死了。

杨过微微苦笑,自言自语:“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愤激悲

苦,难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咕咕咕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

形貌狰狞奇丑,却自有一股凛凛之威。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

又相见啦!”

神雕长呜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身躯沉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骏

马,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于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

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

行不数步,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左翅在马腹上一拍。那马吃痛,大声嘶叫,倒退几

步,不住跳跃。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这马何用?”

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于是松手放开□绳,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后,他重伤之余,

体力衰弱,行不多时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来到剑魔独孤求败埋骨处的石洞。

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

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

武林之中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遗下拳经剑谱、门人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

的身世也真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

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从外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

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这一日见洞后树木苍翠,山气清佳,便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

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余丈处,生着一块三四丈

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极目上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

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拆断了爱剑,埋葬在这□?”走近峭壁,但

见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妙法,

倘若真的凭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数尺便生

着一丛青苔,数十丛笔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动,纵身跃起,探手到最底一丛青苔中摸去,

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个小小洞穴,料来是独孤求败当年以利器所挖凿,年深日久,洞中积

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只是胜下独臂,攀挟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

爬不上,难道还有旁人来笑话不成?”于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数尺,左足踏在第

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个

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来丈,已然力气不加,当即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二十多个踏足处

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于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终于一口气窜上了平台。

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也自欣慰,只见大石上“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

行字体较小的石刻: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

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

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终身无望。瞧

着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只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

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

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杨过在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回音不绝,想起黄药师曾说过“振衣千仞冈,

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豪情胜慨。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样,但

总是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

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只见那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

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是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

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狐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

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剑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杨过心中一动:“独孤前辈身

具绝世武功,说不定留下甚么剑经剑谱之类。”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

石块,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在第一、第二两把剑之间,另有一块长条石片。三柄剑和石

片并列于一块大青石之上。

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再看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将剑放回原处,会起长条石片,见

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不祥,乃弃之深谷。”

杨过心想:“这□少了一把剑,原来是给他抛弃了,不知如何误伤义士,这故事多半永

远无人知晓了。”出了一会神,再伸手去会第二柄剑,只提起数尺,呛□一声,竟然脱手掉

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溅,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

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杨过提起时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

沉,便拿捏不住。于是再俯身会起,这次有了防备,会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当一回事。

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

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看剑下的石刻时,见两行小字道: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

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

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上了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

剑,因此提剑时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却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柄木剑,

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朽,但见剑下的石刻道: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他将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像。”心想

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于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见石板下已是山壁

的坚石,别无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低头衔起重剑,放在杨过手□,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突然左翅势

挟劲风,向他当头扑击而下。顷刻间杨过只觉气也喘不过来,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离他头

顶约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

杨过笑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么?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

的重剑怎能施展得动,于是放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神雕忽然收拢双翼,转过了头不再

睬他,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

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说着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挺剑刺出。神雕

并不转身,左翅后掠,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他无法

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幌了几下,但觉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奇苦难当,同时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

喉,睁开眼来,只见神雕衔着一枚深紫色的圆球,正□入他口中。杨过闻到此物甚是腥臭,

但想神雕通灵,所□之物定然大有益处,于是张口吃了。只轻轻咬得一下,圆球外皮便即破

裂,登时满口苦汁。

这汁液腥极苦极,难吃无比。杨过只想喷了出去,总觉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强吞入腹

中。过了一会,略行运气,但觉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而精

神大旺,尤胜平时。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

酸痛,难道这深紫色的圆囊竟是疗伤的灵药么?

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又是展翅击了过来。杨

过不敢硬接,侧身避开,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极是威猛。杨过知物对己并无

恶意,但想物虽然灵异,总是畜生,物身具神力,展翅扑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

若给翅膀扫上了,自空堕下,那□还有命在?眼见双翅扫到,急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

平台的边缘。

那神雕竟是丝毫不容情,秃头疾缩迅伸,弯弯的尖喙竟自向他胸山直喙。杨过退无可

退,只得横剑封架,物一嘴便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剧震,重剑似欲脱手,眼见神雕跟着

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跃起,从神雕头顶飞跃而过,抢到

了内侧,生怕物顺势跟击,反手出剑,噗的一响,又与物尖嘴相交。杨过这一下死□逃生,

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只觉双足酸软,坐倒在地。

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进击。

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

瞧它扑啄趋退间,隐隐然有武学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聊之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

手。独孤前辈□骨已朽,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此雕身上,或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一些

遗风典型。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站起身来,叫道:“雕兄,剑招又来啦!”重剑疾刺,指

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挡住,右翅猛击过来。

神雕力气实在太强,展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手

中之剑又太也沉重,生平所学的甚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巧

妙趋避,攻则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斗得一会,杨过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开两步。如此玩了一个多

时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出洞。

次晨醒转,神雕已衔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圆球放在他身边,杨过细加审视,原来是禽兽的

胆囊,想到初遇神雕时它曾大食毒蛇,又与巨蟒相斗,想来必是蛇胆。又想毒蛇之胆不知是

否也具剧毒,但作日食后精神爽利,力气大增,反正自己体内就有情花和冰魄银针的剧毒,

也不用多加理会,于是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

穴道竟尔畅通无阻。杨过大喜,高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心有旁□,至于大哀大

乐,更是凶险,但此时他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

他跃起身来,提起重剑,出洞又和神雕练剑。此时已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然仍是避多

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伦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

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

不工”八字,其中境界,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他一面和神雕搏击,一面凝思剑招的

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比如挺剑直刺,只要劲力强猛,威力

远比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更大。他这时虽然只□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从何处采

来的蛇胆,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

这日外出□步,在山谷间见有三条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开,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鲜血

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胆。只是这些毒蛇遍身隐隐发出金光,生平从所未见,自是不知

其名,心想:神雕力气这样大,想必也是多食这些怪蛇的蛇胆之故。

过得月余,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发剑击刺,呼呼风响,不自禁的大感欣

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转念又想,

若无先前根柢,今日纵有奇遇,也决不能达此境地,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诱发导引则

可,指教点拨却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甚么武功,只不过天生神力,又跟随独孤求

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记得了一些进退扑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

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

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甚么奇怪事物?”提了重剑,冒雨跟去。

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

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山峰

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溪流,奔胜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着树枝石

块,转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蒙蒙,蔚为奇观,但见那山洪势道太猛,

心中微有惧意。

神雕伸嘴拉着他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

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衣襟,咕的一声,昂首长啼,跃入溪中,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

巨石之上,左翅前□,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水冲下,又是挥

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奋力振翅

一击,岩石飞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此功力,不

敢便试,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得甚近,杨过出其不

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个“千斤坠”身法,落在神雕站过的那块巨石之上。双足一入

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幌,难于站稳。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

稳,我如何便不能?”当即屏气凝息,奋力与泪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岩

石,却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时分,他力气渐尽,于是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到了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

神雕又是挥翅拂来。这一次他有了提防,没给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

是严师诤友,逼我练功,竟没半点松懈。它既有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于是气沉下

盘,牢牢站住,时刻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斗,山洪虽然越来越大,直浸到了腰

间,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

“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啊!”只得纵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是展翅扑出。杨过伸剑挡架,

却被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跌入了山洪。

他双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进了口中。若是运气将大口水逼出,那么

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不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

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下溪心,让山洪从头顶轰隆轰隆的冲过,身子便

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心中渐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

挑石,仍是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在一只肩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见到

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那重剑受水力

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出手反感灵便。他挑刺掠击,直练到筋疲力尽,足步虚幌,这

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抗拒,果

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一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

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

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却又不愿便此坐倒认输,只得挺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

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挺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

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

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劲力已颇有进境,不由得又惊又喜,自忖劲力增长,本来

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那怪蛇的蛇胆定有强筋健骨

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内力大增,此时于危急之际生发出来,自己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跃入溪中练剑。二次跃上时只

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眼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来□去,明日再来,水力必

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当下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只见岸旁放着两枚怪蛇的蛇胆,心中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便即吃

了,又入溪心练剑。练到深夜,山洪却渐渐小了。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方始大

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一柄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

剑,这门剑法也施展不出,寻常利剑只须会在手□轻轻一抖,劲力未发,剑刃便早断了。

其时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

其理,手精甚术,知道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

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所用之剑便可日轻,终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

而深,全使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

他在溪边来回□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

导,自己因服怪蛇蛇胆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世间已不可再而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

无凭藉,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诣,聪明才智实是胜己百倍。

独立水畔想像先贤风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寻思:“姑姑见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

知有多欢喜了。唉,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望着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龙女,胸

口便是一阵剧痛。

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

作,明天便即死了,这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

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回眼看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

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

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

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

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

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椿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

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

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即崩断。他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

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

均是武学高手,此时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当下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

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些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来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雄垣高,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

要从城墙脚攀上墙头,殊非易事。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

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

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眼见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的上奋力一

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却听篷的一声,应剑

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

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

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

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迳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

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所

知者不过十之六七,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推门,那门应

手而开,便走进室中。

黑暗中隐约见到床帐桌椅与先前无异,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

己一条大好的臂膀便是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颇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从无他念,但许多少女见了他

往往不由自主的为之锺情倾到,如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人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

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

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

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

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

心起,想听两人争些甚么,寻声悄步,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外。

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

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

□,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

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

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

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

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

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

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

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

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

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

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

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

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

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

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还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

长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

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幌,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

“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当下蹑足在那人之后,只见那人身形婀

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

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当即钻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

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那株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

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我睡得着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女子应道:“是。”只

见一名丫鬟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还叹甚么气?你断我一臂,我

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

迳。”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

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

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那么此仇就此不报了?”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

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

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

一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好!我便先和你动手!打你不过,死在你手

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第二十七回 斗智斗力

郭靖走进房去带上了门,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人僵了半天,郭靖才问:“这些

时候你到那□去啦?”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

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

这才回来?”

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郭靖抚摸她的

头发,低声道:“我没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

在他怀□,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

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

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是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

性命,也曾救过你。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

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

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兄,没能好好劝他改过迁善,他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

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

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

恨,猛地□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毕生之恨,岂

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

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

你,你便有十条臂膀,也都给他斩了。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淑女剑

来。郭靖接在手□,轻轻一抖,剑刃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

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

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

决不敢循私妄为,庇护女儿。”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

条手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着她。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只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

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长剑抖动,挥剑削下,剑到半空

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斩落。

突然呼的一声,窗中跃入一人,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去

势封住,正是黄蓉。

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

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

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儿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

来向爹爹求情。”跟着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

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在外躲了

多日回家,丈夫怒气不息,定要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之外,马鞍上衣服银

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

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俩一场争吵,见他脸色不善,走

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凭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

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

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木笔花树上,一切看在眼□,当郭芙从窗中掷出之时,若是伸剑下击,她焉能

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实是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

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

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罢!”郭靖摇头道:“蓉儿我何尝不深爱

芙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处,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

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斩断了自己这条臂膀……”

杨过听他言辞真□,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连日四下□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

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无大碍。”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儿回来,这

事可不能如此了结。”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那□还追得着?”郭靖道:

“这时三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

黄蓉叹了口气,道:“好罢,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郭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

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芙儿受罚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

前非,于她也未始没有好处……”

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胁下,

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左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

处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

丈夫之时,已然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

上,动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

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

“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你

陪罪。”说着福了一福,站起身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吻。

郭靖听在耳□,只觉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皮娇憨不减当夫,眼睁睁的瞧着

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

快也得半个时辰方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

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至宝软□甲用包袱包了,挟在腋下,快步出府,展开轻功,

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

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城门守将大声吵闹。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

姑娘后的叫不绝口,但总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

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艰险,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

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

牌,你验过了罢。”

当时主持襄阳城防的是安抚使吕文德,虽然一切全仗郭靖指点,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诸

般号令部署自凭吕文德的名衔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

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倘若用得着,请乘了小将这匹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

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欢喜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南行。

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却赖

此重镇屏隐,未遭蒙古大军蹂□,虽然动乱不安,但居民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里,

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

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忿,斩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

离,独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

了。但父亲举剑砍落的神情,此时念及兀自心有余悸,说甚么也不敢回襄阳城去。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母女俩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

□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咛,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

那些,但一时之间又怎说得了多少?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

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糖食店前摆着一担苹果,鲜

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

块面饼。便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那□才有东西吃。我过

去买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定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担子前。

她检了十来个大红苹果放入怀中,顺手取了一钱银子,正要递给果贩,忽听得身后一个

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

黄蓉听那女子话声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

姑左手抱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婴儿身上的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绣着一只殷

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

她一见到这襁褓,登时心头大震,双手发颤,右手拿着的那块银子落入了箩筐。这婴儿

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容貌甚美,眉间眼角却隐隐

含有煞气,腰间垂挂一根拂尘,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了。黄蓉从未和

这女魔头会过面,但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更无别人。

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

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

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不及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

泪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

黄蓉见事机紧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入她手,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行

抢夺,她必伤孩儿性命。”眼见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

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

家已结上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

手,方是上策。”眼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当下展开轻功,快步从树旁绕了过

去,赶在李莫愁的前头,突然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忽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

长了,幸会幸会!”

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心空拳,腰带间插着一根淡黄色

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

日得见芳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

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霍都王子终南山古墓败归,小龙女始为人知,大胜关一

战,更是名扬天下,但毕竟为时未久。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娇女、大侠郭靖之妻、身

任丐帮帮主二十余年;另一个以拂尘、银针、五毒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

此时两人初次见面,细看对方,均各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心下都

严加提防,都想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道长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长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

“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前任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真是相见恨晚。”两人说了

好些客套话。

黄蓉笑道:“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儿?”李莫愁道:

“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正题了,一说翻便得动

手,心中筹思方案,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过,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

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

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

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实非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李莫愁心

恨师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小师妹,这时黄蓉问及,便乘机败坏师妹

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

孩儿的父亲是谁?”

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

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儿说成是

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岂非当面辱我?”但这怒色只在脸上一闪而

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讨人欢喜,李道

长,给我抱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举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声,逼那孩子,说

道:“乖孩子,你的脸蛋儿可不像这苹果么?”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一直隐居深山,弄儿为乐,每日挤了豹乳□饲婴儿。她一生作恶多

端,却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后愤世嫉俗,由恼恨伤痛而乖僻,更自乖僻为狠戾残

暴。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

换,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

般,颇以为喜,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这慈母之情,说甚

么也是难以掩饰。她对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

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

神震□?此中定然有诈。”猛地□双臂回收,右足点动,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

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已如影随形般窜来。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

米和一斤盐齐向黄蓉劈面打去。

黄蓉纵身跃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机又已纵后丈许,抽了拂尘在

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着在这一窜一跃之间,已想到对

方既已起疑,势难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

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

名下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

话,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帮世传的打狗棒她已传给了鲁有脚,现

下随身所携的这条竹棒虽不如打狗棒坚韧,长短轻重却是一般无异,只是色作淡黄,以示与

打狗棒有别。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诀掠到了李莫愁背后。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甚得罪你处,何以毫

没来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尘后挥,挡开竹棒,还了一招。

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她本身武功比之黄蓉原已稍

逊,何况手抱孩儿,更是转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转西挡,竹棒抖动,顷刻间李

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

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

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

黄蓉心想:“她是当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还是作假?可须得先试她出来。”说道:

“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儿,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举棒向她

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与拂尘相交,已然挑起,蓦地戮向她左胸。这

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须受伤,郭襄受了更非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控

纵自如,棒端疾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下看似险到了极处,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

将出来,自是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自身不免就

此露了破绽,拍的一下,左胫骨已被竹棒扫中,险些绊倒,向旁连跨两步,这才站定。她挥

拂尘护住身前,转过头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却对这小小婴儿也施辣手,岂不可

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打亲

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道长既说这孩儿来历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

身而前,举棒疾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

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

却越来越是凌厉,若非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

退数步,举拂尘护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当今女流英杰,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

高下?”她这几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

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

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招

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婴儿决计非她敌手,施发毒针时也是诸多顾忌,心道:“江湖上多称郭

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对一个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言过其实。”游目四顾,见东首

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轻轻拍了几下,又哄了

几句,这才转身说道:“请发招罢。”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

再上来缠斗,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再抱回女儿,方无后

患,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已动了杀机。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不断的向婴儿一望一

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

对方走近。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

免危及郭襄,寻思:“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

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

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

人分心?不如先结果了这小鬼,咱们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

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石子挟着破空之声急向郭襄飞去。

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

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儿碍着你甚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黄蓉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却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

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丝毫,当即笑道:“你对这

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还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

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甚么?”黄蓉笑道:“你

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定要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

意,却不知黄蓉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

讨他一个小小便宜,谁叫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罢!”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

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罢,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

的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树丛中割了许多生满棘刺的长藤。

李莫愁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出手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缠在孩子身周的几株

大树之上,这么野兽固然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还不会翻身,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

她心想:“江湖上称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虚传。”见黄蓉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在

几株大树间东拉来,西扯去,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

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李莫愁道:“是

啊。”黄蓉道:“我曾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么『桃花岛

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

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

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

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甚么了不起。”

黄蓉冷笑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

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急忙纵身跃过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

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觉放心,又向内转了几

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转进,何以忽然转到了

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条条的横七竖八,五花八

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给荆棘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她不敢再行莽

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她登时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眼见一条条棘藤之间足可侧身通过当即

连续纵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这

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见黄蓉放下孩儿,东

一转,西一幌,轻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

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一

沉吟,心念已决:“只有先打退敌人,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外而内的移去,再抱婴儿。这时

如莽撞乱闯,敌人占了阵图之利,自己非败不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而难得棘藤远

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正自暗喜,忽见她纵身跃开,却也好生佩服:“这女魔

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来实是劲敌。”这时女儿已置于

万无一失之地,心中再无牵挂,挥竹棒使招“按狗低头”,向李莫愁后颈捺落。李莫愁拂尘

倒卷,缠向竹棒,刷的一声,帚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

间已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但对方的打狗棒法实在奥妙无比,她勉力抵挡

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见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来,到得眼前,方向部位

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终将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

要被棒端戳中一处,无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

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疾向后退,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

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黄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绝技,桃花岛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

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而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的

棒法,便想我舍长不用。”笑道:“你既知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传,那么也必知道棒法之名

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间煞气凝聚,却不答话。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

所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方又伶牙俐齿,自己仍然是输,

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得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贫嘴滑舌

之徒,领教了!”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坐。

她这么认输走开,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

舍不得襄儿,自己倘若去将女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大

不利,看来不将此人打死打伤,女儿纵入自己掌握,仍是无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

走三步,右抢四步,斜行迂回,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

藏八卦变化,李莫愁不论向那一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轻抖,竹棒已点

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举掌封格,喝道:“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她这话一

来讥刺黄蓉只有北丐所传的打狗棒法可用,二来又耻笑黄药师收徒不谨。

黄蓉的家传“玉箫剑法”这时也已练得颇为精深,只是手中无剑,若是以棒作剑,兵刃

不顺,便未必能胜眼前这个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收了几个不肖徒儿,果然

不妙,却那及得李道长和龙姑娘师姊妹同气连枝,一般的端庄贞淑。”

李莫愁怒气上冲,袖口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黄蓉小腹激射过去。她虽然杀人不眨眼,

手段毒辣无比,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她只道小龙女行止甚是不端,听黄蓉竟将自己与师

妹相提并论,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阴狠的暗器。

黄蓉这时和她站得甚近,闪避不及,,急忙回转竹棒,一一拨开。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

已练到化境,拨得开一枚,第二枚实难挡过。两枚银针从她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鼻中隐

隐闻到一股药气,当真是险到了极处。黄蓉想起数年前爱雕的一足被这冰魄银针擦伤,医治

了六七个月毒性方始去尽,一凛之下,又见双针迎面射来。

黄蓉向东斜闪,两枚银针挟着劲风从双耳之旁越过,心想:“此处离襄儿太近,这毒针

四下□乱飞激射,万一碰破她一点嫩皮,那可不得了!”当下疾奔向东,穿出林子。李莫愁

随后追来,认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见她幌身出林,喝道:“未

分胜败,怎么便走了?”黄蓉转过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挡我银针,还

是非用这竹棒不可么?”说着抢上几步。

黄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总是输得心不甘服,将竹棒在腰间一插,笑道:“久闻李道

长五毒神掌杀人无数,小妹便接你几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厉害,却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

诈。”但想她掌法纵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毙,双掌一拍,内力已运至掌心,说

道:“愿领教桃花岛的落英神剑掌妙技。”眼见黄蓉右掌轻飘飘的拍来,当下左掌往她掌心

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击落。这两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击出之际,同

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黄蓉胸腹之间。这掌中来针的阴毒招数,是她离师门后自行所创,

对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那料得到她又会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不少武学名家便曾因

此而丧生于毒针之下。

黄蓉缩回来左掌,托向她右腕,化开了她右掌扑击,右手缩人怀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

还敬,但终于迟了一步,她口手刚从怀中伸出,银针离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纵有

通天本领也已闪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见银针透衣而没,射入了黄蓉身子。

黄蓉叫声:“啊哟!”双手捧肚,弯下腰去,随即左掌拍出,击向李莫愁胸口。这一掌

还是来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后仰避开,双掌齐出,也拍向黄蓉胸口。

她知黄蓉中了这两枚银针之后,毒性迅即发作,这一招只求将她推开,与自己离得远远

的,她自会毒发而死。却见黄蓉上身微微一动,并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针之后,全

身已麻痹了。”双掌刚沾上对方胸口衣襟,突然两只掌心都是一痛,似是击中了甚么尖针。

她大惊之下,急忙后跃,举掌看时,只见每只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带着一圈黑血,

显是为自己的冰魄银针所伤。她又惊又怒,不明缘由,却见黄蓉从怀中取出两只苹果,双手

各持一只,笑吟吟的高高举起,每只苹果上都刺着一枚银针。李莫愁这才省悟,原来她怀中

藏着苹果,先前自己发射暗器,她并不拨打闪避,却伸手入怀抓住苹果,对准银针的来路,

收去了毒针,再诱使自己出掌击在苹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这个诡诈百出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忙

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却听得风声飒然,黄蓉双掌已攻向她的面门。

李莫愁举左手一封,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

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她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天下闻名的兰花拂穴手?”

右手来不及去取解药,忙翻掌出怀,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右手缩回,左手化掌为指,

又拂向她颈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见她指化为掌,掌化为指,“落英神剑掌”与“兰花拂穴手”交互为用,当真是

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

心道:“今日得见桃花岛神技,委实大非寻常,莫说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

是她对手。”她急于脱身,以便取服解药,但黄蓉忽掌忽指,缠得她没半分余暇。那冰魄银

针的毒性何等厉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体质习于毒性,那么这片时之间早已晕去了,但纵

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窝之间,终于也要不治。

黄蓉见她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是软弱,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

这女魔头作恶多端,今日毙于她自己的毒针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报了杀母之仇,当下步步

进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时守紧门户,防她临死之际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觉下臂酸麻,渐渐麻到了手肘,再拆数招,已麻到了腋窝,这时双臂僵直,已

然不听使唤,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抢开两步,惨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杀人如麻,

早就没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远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实所甘服,但我斗胆求你

一件事。”黄蓉道:“甚么事?”双眼不转瞬的瞪着她,防她施缓兵之计,伸手去取解药,

然见她双臂下垂,已然弯不过来,听她说道:“我和师妹向来不睦,但那孩儿实在可爱,求

你大发善心,好好照料,别伤了她的小命。”

黄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不禁心中一动:“这魔头积恶如山,临死之际居然能

真心爱我的女儿。”说道:“这女孩儿的父母并非寻常之辈,若是让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

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听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贵手……”

黄蓉要再试她一试,走近前去,挥指先拂了她的穴道,从她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问道:

“这是你毒针的解药么?”李莫愁道:“是!”黄蓉道:“我不能两个人都饶了,若要我救

你,须得杀那女孩儿。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饶那孩儿。”

李莫愁万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机,只是叫黄蓉杀那女孩固然说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换

得女孩活命,却也不愿,只见黄蓉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药,两根手指拈住了轻轻幌动,只等

自己回答,颤声道:“我……我……”

黄蓉心想:“她迟疑了这么久,实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单凭这一念之善,我便须

饶她一命。她满身血债,将来自有人找她报仇。”于是拦住她话头,笑道:“李道长,多谢

你对我襄儿如此关怀。”

李莫愁愕然道:“甚么?”黄蓉笑道:“这女孩儿姓郭名襄,是郭靖爷和我的女儿,生

下不久便落入了龙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会起了这个误会。承你养育多日,小妹感谢不

尽。”说着□衽行了一礼,将一粒解药塞入她的口中,问道:“够了么?”李莫愁茫然道:

“我中毒已深,须得连服三粒。”黄蓉道:“好!”又□了她两粒,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

却不还她,将药瓶放入了怀中,笑道:“三个时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树林,心想:“耽搁了这多时,不知芙儿走了没有?若能让她姊妹俩见上

面,大是佳事。”转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凉了。

那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

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

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

去足足有十余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路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

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

黄蓉心想:“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于是细寻棘藤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

见一条条棘藤绝无曾被□动搬移之迹,决非甚么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寻思:“我这些棘藤

按九宫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

得,虽是金轮法王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

啊哟,不好!”

猛地想起,数月前与金轮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曾将

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不能就此精通奇门之术,但棘藤匆

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忧心,暗想:“芙儿

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结下了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

下手相害,只须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抛,这婴儿那□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有几

天,便如此的多灾多难,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但她多历变故,才智绝伦,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轻功练到了

绝顶,这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的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么?”

她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确也是从空飞行来

去。

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随,心

道:“郭伯母,你女儿欠我一条臂膀,你丈夫斩不了,便让我来斩。你在明,我在暗,你想

永世保住女儿这条右臂,只怕也不怎么容易。”

黄蓉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此后她在小市镇上与李莫愁

想遇、两人想斗等情,杨过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他便跃上高树,扯了三

条长藤并在一起,一端缚在树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纵入棘圈,双足挟住郭襄腰间,

左手使劲一扯,身子便已□出棘圈。眼见黄蓉与李莫愁兀自在掌来指往的相斗,便在树梢上

纵跃出林,落地后奔跑更速,片刻间回到了市镇。只见郭芙站在街头,牵着小红马东张西

望,等候母亲回来,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丈外远处跃上了红马。

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

出来,急忙□剑在手。小龙女的淑女剑虽利,她自是不愿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

利剑。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尽是惧色,他此时若要斩断她右臂,实是易如反掌,但事到

临头,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声,挥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向外甩出。郭芙那□

还拿捏得住,长剑脱手,直撞向墙角。杨过左手抢过马□,双腿一夹,小红马向前急冲,绝

尘而去。郭芙只吓得手足酸软,慢慢走到墙角拾起长剑,剑身在墙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弯得

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刚劲,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便拂尘、小龙女使绸带,皆是这

门功夫。杨过此时内劲既强,袖子一拂,实不下于钢鞭巨杵之撞击。

杨过抱了郭襄,骑着汗血宝马向北疾驰,不多时便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

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的踪影。

杨过骑在马上,眼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

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这个小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了,也算报了我

这断臂之仇。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只怕尤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

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倘

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你今日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

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后,沿途渐有人烟,一路上向农家讨些羊乳牛乳□郭襄吃了,决意回古墓去

找小龙女,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

回尘旧事,感慨无已,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

立,与前无异,墓门却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密

道进去。凭他这时内功修为,穿越密道自是绝不费力,然而如何处置郭襄却大为踌躇,这小

小婴儿一入水底,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多半便在墓中,进去即可与她相见,那□还能捺

得住?于是从口袋□取些饼饵嚼得烂了,□了郭襄几口,在古墓旁找了个山洞,将她放在洞

内,拔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想见,都要立即回出,设法安

□婴儿。

堆好荆棘,绕过古墓向后走去,忽听得远处隐隐有兵刃相交之声,瞧方向正是重阳宫的

所在,微一迟疑间,突见一只银色轮子发出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法王的兵刃。他

好奇心起,循声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会”

和金轮法王轮子的前后夹击,身受重伤。

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

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于□毫之间!

全真五子乍见杨过到来,均知此事纠葛更多。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

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是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

教虽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

子?”小龙女重伤之余,那□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全真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

尹志平,又伤赵志敬,不论是尹派赵派,尽数会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之际,更是无人出来

说明真相。

杨过伸左臂轻轻扶着小龙女的腰,柔声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别理会这些人

啦!”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

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么厉害。”

赵志敬自给小龙女刺伤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头,待见全真五子出关而出,心知

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他本来也不过是生性暴躁,器量

褊狭,原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这掌教之位却落于尹志

平身上,心上愤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终于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时暗想眼下的局面决

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从中取巧之机,如能假手于

金轮法王和一众蒙古武士将全真五子除去,更是一劳永逸;眼见杨过失了右臂,左手又扶着

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

此良机,那肯放过?向身旁的鹿清笃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逆徒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

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暂

且不理,日后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着小龙女,移步便行。

赵志敬喝道:“上罢!”与鹿清笃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去。赵志敬先前虽然身

遭剑刺,但伤势不重,这一剑刺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实是使上

了毕生的修为劲力。

丘处机虽不满杨过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亲杨康昔日

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

那一边马光佐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脸么?刺人家的断臂!”他和杨过最合得

来,眼见他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苦于相距过远,出手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鹿清笃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飞将起来,哇哇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

摩星身上。凭着尼摩星的武功,这一下虽是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着他,但他双腿断了,

两只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登时撞个正着,仰天一交摔倒。

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弹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笃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这一边杨过却已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的长剑,赵志敬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长剑竟

是纹丝不动。

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将鹿清笃摔了出去。赵志敬斗

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个“千斤□”,身子牢牢定住。但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起脚

下落,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练剑,水力虽强亦冲他不倒,这时一足踏定,当真

是如岳之镇,赵志敬猛力拔夺,那□夺得出分毫?

杨过冷冷的道:“赵道长,当时在大胜关郭大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师,今日何以又

提师承之说?也罢,瞧在从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让你去罢!”说完这句话,右足丝毫

不动,足底的劲力却突然间消除得无影无踪。

赵志敬正运强力向后拉夺,手中猛地一空,长剑急回,砰的一响,剑柄重重撞在胸口,

正与他猛力以剑柄击打自己无疑。这一击若是敌人运劲打来,他即使抵挡不住,也必以内力

相抗,现下自行撞击,那是半点也无抗力,但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眼前一黑,

仰天跌倒。

王处一和刘处玄双剑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杨过,突然一个人影自斜刺□冲至,当的一

声,两柄长剑□了开去。这人正是尼摩星,他给鹿清笃撞得摔了一交,虽然打倒鹿清笃,但

心头恶气未出。推寻原由,全是杨过之故,当下抡杖跃到,左手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长剑,

右手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

杨过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单用一只空袖,只怕拂不开他刚柔并济的一击,这时小龙女

全身无力,正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于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横挥,卷住了小龙女的纤腰,让

她靠在自己前胸右侧,左手抽出背负的玄铁重剑,顺手挥出。噗的一声,响声又沉又闷,便

如木棍击打败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却是铁杖向上激飞。这铁杖也

有十来斤重,向天空竟高飞二十余丈,直落到了玉虚洞山后。

杨过首次以剑魔独孤求败的重剑临敌,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骇然。

尼摩星半边身子酸麻,一条右臂震得全无知觉,但他生性悍勇无比,大吼一声,左手铁

杖在地下一掌,跃高丈余,跟着劈了下来。杨过心想我剑上刚力已然试过,再来试试柔力,

重剑剑尖抖处,已将铁拐黏住,这时只要内力吐出,便能将尼摩星掷出数丈之外,若是摔向

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断骨折不可。他见小龙女如此伤重,满心怨苦,这一下出手原是决不容

情。正当臂上内力将吐未吐之际,只见尼摩星身在半空,双腿齐膝断绝,猛想起自己也断了

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当下重剑不向上扬,反手下压,那铁拐笔直向下戳落,尘土

飞扬,大半截戳入了土内。

尼摩星握着铁拐,想要运劲拔起,但右臂经那重剑一黏一压,竟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

半点使不出劲来。杨过道:“今日饶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罢。”尼摩星脸如死灰,僵在当

地,说不出话来。

潇湘子和尹克西虽见变出意外,却那猜得到在这一个多月之内杨过已是功力大进,还道

尼摩星断腿后变得极不济事。尹克西抢上几步,拔起铁拐,递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

在地下一撑,想要远跃离开,岂知手臂麻软未复,一撑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潇湘子向来幸灾乐祸,只要旁人倒霉,不论是友是敌,都觉欢喜,心想:“天竺矮子向

来好生自负,对我不服,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毕集,快抢先擒了杨过,那正是扬名立

威的良机。”纵身而出,喝道:“杨过小子,数次坏了王爷大事,快随老子走罢!”

杨过心想:“姑姑伤重,须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强敌甚多,不下杀手,难以脱身。”

低声问小龙女道:“痛得厉害吗?”小龙女道:“你抱着我,我……我好欢喜。”

杨过抬起头来,向潇湘子道:“上罢!”玄铁剑指向他腰间,剑头离他身子约有二尺,

稳稳平持。潇湘子见这剑粗大黝黑,钝头无锋,倒似是一条顽铁,心想:“这小子剑法迅

捷,灵动变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这根铁条,剑法再快也必有限。”说道:“那儿去捡来

了这根通火棒儿?”说着便挥纯钢哭棒往重剑上击去。

杨过持剑不动,内劲传到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剑棒相交,哭丧棒登时断成七八

截,四下飞散。潇湘子大叫:“不好!”向后急退。杨过玄铁剑伸出,左击一剑,右击一

剑,潇湘子双臂齐折。

杨过连败鹿清笃、赵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虚洞前众入已是群情耸动,这次他身不动,

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潇湘子的兵刃,众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的武功

当真邪门!”

尹克西是西域大贾,善于鉴别宝物,眼见杨过以重剑震飞尼摩星的铁拐,已然暗暗吃

惊:“此剑如此威猛,大非寻常,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

铁乃天下至宝,便是要得一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

利器。他却从那□觅得这许多玄铁?再说,这剑倘若真是通体玄铁,岂非重达四五十斤,又

如何使得灵便?”其实这剑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沉重,杨过内力虽强,也不能发出

如许威力。待见潇湘子的哭丧棒断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剑定是神品。他为人尚无重大

过恶,只是自小便做珠宝买卖,一见奇珍异宝,心中便是奇□难搔,或买或骗,或抢或偷,

说甚么也要得之而后快。这时见了杨过的重剑,贪念大炽,当即纵身而出,金龙鞭一抖,便

往他剑上卷去。

杨过与他在绝情谷同进同出,见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随和客气,对他一直不存敌意,眼

见金龙鞭卷到,鞭上珠光宝气,镶满了宝石、金刚钻、白玉之属,当下让玄铁剑由他软鞭卷

住,说道:“尹兄,我和你素无过节,快快撒鞭让路。你这条软鞭上宝贝不少,损坏了有些

可惜。”尹克西笑道:“是么?”运劲便夺,杨过端凝屹立,却那□撼动得他分毫?

这时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这剑果是玄铁所铸,金刚钻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

住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己身无损,但金龙鞭鞭梢所镶的大钻在玄铁剑上划过,剑身

竟连细纹也不起一条。心头火热,知道对方武功厉害,若非出奇制胜,难夺此剑,便笑嘻嘻

的道:“杨兄功夫精进若斯,可喜可贺,小弟甘拜下风。”口中说着客套话,右腕一翻,突

然寒光闪动,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龙女胸口直扎过去。

他这一下倒也不是想伤小龙女性命,只是知道杨过对小龙女情切关怀,见她有难,定然

舍命救援,那么自己声东击西,便能夺到了宝剑。杨过见状,果然一惊。尹克西喝道:“撒

剑!”全身之力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撒剑!”杨过当真依言撒手,挺剑送出。剑长匕短,重剑隔在三人之间,

匕首便扎不到小龙女身上。但杨过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极猛,连剑带鞭的直撞了过去。尹克

西明知此剑甚重,早有提防,却万想不到来势竟是如此猛烈,眼见闪避不及,急运内力,双

掌疾推,砰的一声猛响,登时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拿椿站定,脸如金纸,嘴角边虽犹带笑

容,却是凄惨之意远胜于欢愉,顷刻间只感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站在当地,既不敢运气,

也不敢移动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杨过走近身去,伸手接过玄铁剑,轻轻一抖,只听得丁丁东东一阵响过,阳光照射之

下,宝光耀眼,金银珠宝散了满地,一条镶满珠宝的金龙软鞭已震成碎块。

杨过叫道:“金轮法王,咱们的帐是今日算呢,还是留待异日?”

金轮法王见他连败尼摩星、潇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之间便伤了对手,这少

夫何以武功大进,实是不可思议。自己上前动手,虽决不致如那三人这般不济,但要取胜,

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会,给他一吓便走,颜面何存?心想:“他断了一臂,

左手虽然厉害,右侧定有破绽,我专向他右边攻击,韧战久斗。他顾着小龙女的伤势,时候

拖长了,心神定然不宁。”于是整一整袍袖,金银铜铁铅五轮一齐拿在手中,心知今日这一

战实是生死荣辱的关头,丝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间却仍似漫不在乎,缓步而出,笑道:“杨

兄弟,恭喜你又有异遇,得了这柄威猛绝伦的神剑啊!你这件希奇古怪的法宝,只怕老衲也

对付不了。”他既无胜算,便先行自留地步,极力赞誉玄铁重剑,要令旁人觉得,这少年不

过运气好,得了一件神异的兵刃而已。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法王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

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找一把剑,咱们……咱们……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

剑法除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挪

移,要尽量遮在杨过身前,替他多挡些灾难。杨过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大声道:“姑姑,

咱们俩今日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更无余憾。”玄铁剑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与他正面力拚,纵跃退后,立时呜呜声响,一只灰扑扑的铅轮飞掷过去。杨过

举剑便削,铅轮却绕过他身后,回向法王,这一下竟没削中。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

大作,金光闪闪,银光烁烁,五只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不动。法王五轮齐出,只是佯攻,旨在试探,五轮在

二人身旁绕了个圈子,重行飞回。他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

移动身子,加重小龙女伤势,处境之劣,无以复加。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对方

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法王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斗,但他知道今日良机再难相逢,

小龙女若是伤愈,他二人联手固是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

未必能是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而毙,方无后患,至于是否公平,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这情势旁观众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觉法王太也不够光明。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

英雄,还是混蛋?”

法王只作没听见,五轮连续掷出,连续飞回,仍是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个圈子,又伸手

接住。五只轮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发声音也是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撩

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马光佐“啊”的一声大呼,却是铜轮斜□飞来,猛地转弯,从他

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马光佐捧头大

骂,却也不敢扑上去□打。

杨过眼见小龙女伤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机会,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

“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向二人撞去,势若五牛冲阵。杨过全身劲力也都贯到了

左臂之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挑开了金铜铁三轮,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

下灰尘腾起,银轮和铅轮都已从人劈开,掉在地下。

法王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左手在铜轮上一拨,抓住金铁两轮,向杨过头顶猛砸。杨过

迳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

尺。法王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也不见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后侧斜

退数尺,在这□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

喝采:“好!”

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背后袭来的铜轮劈为两半,铜轮尚未

分开落地,剑锋横挥,两半片铜轮从中截断,分为四块。玄铁剑虽然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

力,竟是无坚不摧。众人见了法王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

是惊得寂然无声。

霎时之间,法王的轮子五毁其三,但他全不气馁,舞动金铁双轮,奋勇抢攻。杨过挺剑

刺出,法王侧身拗步,避剑还轮,这时轮子不再脱手,虽然无法远攻,却比遥掷坚实得多。

只见休绕着杨龙二人,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双轮跳□灵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

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但不论法王如何变招,始终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

招,法王双轮归一,合并了向小龙女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已抵在金轮边

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撞而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来越强,暗自骇异:“此人内力竟然如此深

厚。”又想:“既至互拚内力,玄铁剑上的威势便无法施展,这贼秃练功时日久长,功力深

厚,为时一久,必占上风。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于是左臂缓缓退

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渐渐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达尔巴和霍都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眼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

近几步。达尔巴关怀师父的安危,又盼师父别伤了转世投胎的“大师兄”。霍都却是想暗算

杨过。他挥动摺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俟机发射扇中暗器。

丘处机与王处一见他目光闪烁的缓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

“杨过虽与我教为敌,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输是赢,当凭真本事取决。终南山岂容奸徒猖

狂?”两人各挺长剑,踏上一步,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

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左臂渐渐缩后,相距法王已不过三尺,心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

手袖子拂将出去,虽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法王见他右肩忽然微动,已知

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

计就计,拚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乘势全力猛攻,却要你身

受重伤。”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杨过催动内力,向行加速,全身越来越热。小龙

女觉到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见他额角渗出汗珠,于是伸袖轻轻抹拭,替他抹了几

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便顺着他目光转头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法王一对铜铃

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见这双眼中凶光毕露,忙闭上眼睛,待得再次睁开,法

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龙女与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视,实在

讨厌。她这时没想到法王正与杨过拚斗,只知这和尚是个大恶人,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

己甜蜜的时光,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别说金针之上□有剧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绣花针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

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发射暗器,而重伤之余,伸手出去时也是软弱无

力,去势甚是缓慢。

但法王和杨过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

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法王竟是半点也抗拒不得。眼见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

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声,双轮向前力送,一个□斗向后翻出,可是玄铁剑上那股威猛之极

的劲力毕竟还是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幌,便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

叫:“师父!”抢上去伸手相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挥剑向法王头顶斩落。法王岔

了内息,惟觉郁闷欲死,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力。达尔巴举起金杵,霍都举起钢扇,一齐

架住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力道奇猛,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跪倒

在地,但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撑住。

玄铁剑上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

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本来两人合力便已然抵挡

不住,□下达尔巴一人,怎挡得住这重剑的威力?但他舍命护师,叫道:“好!”奋力将黄

金杵往上挺举。

他两人说的都是藏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劲力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已纵身

跃开。

岂知霍都全不是设法相救师父,只是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藏边勤练武功,

十年后定要找上这姓杨的小子,跟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急跃,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

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万段,

然后自行投上,住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临危逃命,此人对师忠义,却也瞧

得明白,眼见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

己。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

甚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罢!”

达尔巴站起身来,只是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镗的一响,掉在地

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

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那□还敢

出手,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马光佐满头鲜血淋漓,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

道:“马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

必烈王爷,回身己老家去罢!”马光佐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他

虽然重伤,仍是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

不好?”他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团团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马光佐道:“啊,还有

这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

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大声说道:“你快快去罢,

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马光佐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

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甚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

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杨过重剑拄地,适才和法王这番比拚实是大耗内力,寻思:“金轮法王、潇湘子等互有

心病,和我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要是这六人一拥而上

我就万难抵挡。何况我与金轮法王比拚内力,实已输定,幸得姑姑金针一刺,才令我侥幸得

胜。全真教诸道却是齐心合力,听从五子号令。群道武功虽不及法王等人,但众志成城,威

力实比法王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么时候没了力气,两人一

起死了便是。”

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了这等地步,我辈远远不及。但这□我教数百人在

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

杨过放眼望去,但见四下□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的将自己与小龙

女围在垓心。七个中上武功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

相当于有数十位高手挺剑环伺。

杨过此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声,跨出一步,立时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

挺剑刺出,七剑同时伸出招架。呛□□一响,七剑齐断,七道手中各□半截断剑,忙向旁跃

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均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王处一叫道:“璇

玑、摇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便了,当下带

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挥剑横扫。那知道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

挺剑招架,身形疾幌,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

“啊、啊”两声呼叫,两名道人已被剑力带到,一伤腰,一断腿,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

若是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都□开,但只要□下一剑,小龙女也非受伤不可。他微一

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

小龙女了。

丘处机举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

各距数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渊源。我

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赢了也不光采,何况龙姑娘又已身受重伤。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杨过和全真教本无甚么深

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

这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

“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

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问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是一时未死,为他同门师弟救在

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尹志平呢?”

这四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

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

道:“过儿,我的清白已为此人玷污,纵然伤愈,也不能和你长相□守。但他……但他舍命

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风霁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

数百人之前,仍是将自己的悲苦照实说了出来。

尹志平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

句话传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欲令智昏,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

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伯师叔,弟子罪孽深

重,你们千万不能难为了龙姑娘和杨过。”说着纵身跃起,扑向众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

八九柄长剑,数剑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呼。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尹

志平认罪自戕,看来定是他不守清规,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谨严的

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己方,都是大为惭愧,但要说甚么歉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

丘处机向四个师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撒了剑阵!”只听得呛□□之声不绝,群道还

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

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

龙女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

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

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儿,你……没人陪伴……”

杨过眼见她命在须臾,实是伤痛难禁,蓦地想起:“那日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

愿要她做妻子,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后生出这许多灾难困苦。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

明白我的心意。”大声说道:“甚么师待名分,甚么名节清白,咱们通通当是放屁!通通滚

他妈的蛋!死也罢,活也罢,咱俩谁也没命苦,谁也不会孤苦伶仃。从今而后,你不是我师

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是不是为了让我欢喜,故

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甚么灾

难,我也是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原也没旁人

怜惜。”

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尽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软语缠绵,无不大是

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

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罢,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言语!”

杨过听而不闻,凝视着小龙女的眼,说道:“当年重阳先师和我古墓派祖师婆婆原该好

好结为夫妻,不知为了甚么劳什子古怪礼教,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咱俩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

座前拜堂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祖师婆婆出了这口恶气。”他对王重阳本来殊无好感,但

自起始修习古墓上他的遗刻,越练越是钦佩,到后来已是十分崇敬,隐隐觉得自己便是他的

传人一般。小龙女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尽皆知晓,虽均敬仰师父挥慧剑斩情丝,实是

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武学渊深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

一生,自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甚么,年长的无不

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

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当日大胜关英雄宴

上,杨过拒却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

机、王处一等人宽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分,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

之她以女流而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甚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地、全真教上下向来

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师像前拜堂成亲,怒气勃发,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

若罔闻,当下刷的一声,长剑二次出鞘。

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寻思:“单凭你这老道姑,自然非我敌手,只是一动上手,全

真教余人决无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

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你骂我『大胆妄为』,哼,我杨过大胆妄为,又非始于今

日。我既说了要在重阳祖师像前成亲,说甚么也要做到。”游目四顾,只见倒有半数道人已

执剑在手,说道:“孙道长,你定要逼我们出去,是不是?”

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两断,永无瓜葛,最好大家别

再见面!”

杨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慢慢将玄铁剑负

在背上,右袖挥开,伸左臂扶住小龙女,暗暗气凝丹田,突然间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声动

林梢。群道斗闻笑声震耳,都是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纵身后跃,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

“支沟”两穴。小龙女身无凭依,幌了一幌,便欲摔倒,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

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是迅如脱兔,群道眼睛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

动弹不得。丘处机、孙不二久经大敌,本来也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

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料定他已知难而退,那知他竟长

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还剑背上两事,竟成为胜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

发喊,各挺长剑,但孙不二既入其手,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回头向你陪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

重阳宫后殿。群道跟随在后,满脸愤激,却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后殿之上。杨过回过头来,朗

声说道:“各位请都站在殿外,谁都不可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动手,

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

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

敢加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到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

年挟制,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禁好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说道:“对不住!”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

“神堂”两穴,令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于是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

阳画像之前,双双并肩而立。

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

字。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

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

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笔法却一般无异,说道:“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小龙女点

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

绘,真是再好不过。”

杨过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

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罢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

站着不跪,说道:“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罢!”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

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甚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

她顿了一顿,说道:“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

好?”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

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对

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

个时辰,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

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乾,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于是

在蒲团上盈盈跪倒。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齐向画像拜倒,均想:“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时,

实是福缘深厚已极。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么。”两人相视一

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小

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然不能移动,于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

但觉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为虽然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

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

阻挡之心登时尽去,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

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收男弟子,更不许我嫁人,我却没一件遵

守。咱二人灾劫重重,原是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祖师婆婆

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可是他们便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说咱们的

不是!”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当真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概。

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声势极是惊人,只见屋顶破洞

中落下一口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

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怒。刘处玄沉吟半

晌,心生一计,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向门下弟子低声

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跪拜之时,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四人分

托,飞身上了殿顶,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个大洞,对准孙不二摔将下来。四

道武功了得,巨钟虽重,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

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

杨过眼见巨钟跌落,已知甚理,立即抽玄铁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

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重达千斤,但这一剑劲力奇强,又是从旁而至,巨钟凌空

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

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

如斯神力,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给巨钟压得惨不可言。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

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只见那口钟竟然

仍是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钟旁既无向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妇大

喜的日子,何苦伤害人命?这老道姑只不过脾气乖僻,又不是有甚么过恶。”心念甫动,右

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

一待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

扬,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

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后跃去。

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

声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殿后,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

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长春真人吩咐,不可伤他二

人性命!”

刘处玄于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便见

院子中剑光闪闪,知道有人拦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

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当下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小龙女双手抱着他头颈,柔声

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甚么。”杨过

道:“不错!”右腿飞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虚

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能出腿伤敌,也

是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阵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

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进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

伯通。后殿中本就乱成一团,多了一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蜜蜂飞来后却立时

乱叮乱刺。这些蜜蜂殊非寻常,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

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滚呼叫,更是乱上加乱。

周伯通本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后,生怕再见到她,襄阳

城是不去的了,于是便上终南山来,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

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罢了,

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玉蜂惯于小龙

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顽童见情势不

妙,只有飞奔逃入重阳宫来,想找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势闹无比。

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抛去,叫道:“乖

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好姑娘快来救命。”杨过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

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

这时殿上蜂群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

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

不进的安稳处所躲避,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忙运力扳开铜钟,却见钟下有人。

他也不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推出钟外,自行钻入,一松手,

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也咬不到我老顽

童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做了杨过妻子,听到他说话

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

是妻子了。”当即应道:“是!”声音极是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呼叱数声。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开路,

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两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喝住众

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

钟外情形,猛觉那钟被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

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当的一声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

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了,来,咱们一起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齐声喝道:

“起!”四股大力挤在一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却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已

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声,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钟旁。原

来适才他手脚张开,撑在钟壁之内,连着巨钟被一起抬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见。

丘处机等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子们平身免

礼!”这时丘处机等均己须发皓然,周伯通却仍是叫他们“乖孩儿”。

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

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一推,掀高两尺,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

左手松开,巨钟合上,口中还是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上除

他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

机等深知师叔的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

“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巨毒无比,幸亏那

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话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

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

便在此时,十余名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

烧蜂,只怕焚了道藏。丘处机等吃了一惊,那藏经阁是全真教的重地,历代道藏、王重阳和

七弟子的著作。已及教中机密文卷尽数藏在阁中,若有疏虞,损失不小。丘处机道:“咱们

过去瞧瞧,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

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

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钟内,心想:“周师叔行事糊涂,这事未必便是

赵志敬之错,回头再行详细查问。”生怕巨钟密不透风,闷死了他,于是奋力将钟扳高数

寸,伸足拔过一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这才自后赶去。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

“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闻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

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共同设法医治。敝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丘某行

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只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是声息全无。

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么?”刘处玄道:“你瞧

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群。”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跟着拾级上阁,果见阁中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

蜂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见图书并无散失,只

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上,盛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从这里走了!”众人

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木柱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藏经阁予

山崖之间隔着一条深涧,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轻功,抱着小龙女从绳索上越

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后殿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

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是愤慨,但她在殿上既见他二人情

意真挚,杨过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

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平玷人清白,确是

大错,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实是大功一件。”王处一道:“志平过不掩功,

小节自然有亏,却是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

丘处机又道:“若不是龙姑娘适于此时来挡住敌人,我教已然覆没。龙姑娘实是我教的大恩

人,此后非但不可对他夫妇有丝毫无礼,还须设法报恩才是。唉,我们失手打伤了她,不

知……不知……”料想她伤重难治,深自歉咎。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

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是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这时一

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伤,痛痒难当,请师长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

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瓶玉蜂蜜浆,料来便是龙姑娘留下给咱们治伤的。师叔,请你

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罢。”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

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么会突然不见,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

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

疑心我小气不给。要不要我脱光衣裤给你们瞧瞧?”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

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瓶

宝贵的蜜浆可不能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

腹,肚子一缩,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地下。他内功精深,全身

肌肉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无

法推托。只要大伙儿一走开,他定然熬不住,立时便会取出。此时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

不是尹志平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清誉岂非便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郝师弟,

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逆徒赵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

大罪,他决不致徇情回护。众人均想:“这叛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

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踏开一步,果

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听

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

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

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赵

志敬道:“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惊,心道若是师叔出口答允,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

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

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

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

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是我偷来的。她离藏

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要,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

服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殿,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

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

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

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

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闻几下。”

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

闻这股甜香!”玉蜂蜜浆芬香无比,瓶塞一开,已是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

“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

兵之计,说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

香,飞到了钟边。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玉蜂未必便听他号令,但钟底传

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大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

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

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

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巨钟之内又有多大空隙,赵志敬身上粘满蜜浆,一举

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

终于寂然无声,显是中毒过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龙姑娘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

罢。”刘处玄皱起眉头,好生为难,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以致把话

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会”合力打伤小龙女,伤势未必能愈,怎说得上

“释愆解仇”四字?这时给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

转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还罢了,若是伤重而死,不知将

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手里,齐声说道:“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走到林

缘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声道:“杨小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碍事么?这里有几枚治伤

的九转灵宝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什么

去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林中仍是寂无声息,举目往

林中望去,只见阴深深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浑不见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

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

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为了

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何处。

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奔了一阵,眼见一座小楼依山而建,杨过知是重阳宫

要地之一的藏经阁,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

数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抢上。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

山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将

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

大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

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

“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

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

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

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若不能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

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中

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

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

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

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

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

女微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

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

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

有异,一愣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

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

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

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

心下大是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扛在肩头,快步寻到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

中更惊,拔开荆棘,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伸

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扛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上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

种的南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

之边。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然后将

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是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

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箱

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自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

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

道:“我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

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

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

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一会神,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

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

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深自神伤,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小

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法王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

得住?

两人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真正的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

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

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

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

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

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象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师祖

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是从来不敢碰

触,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

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师祖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

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

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

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

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

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

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

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

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

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只是公孙老

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

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

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

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

梳子,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

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

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带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

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

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

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

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

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

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

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

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

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

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

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

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觉

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

“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

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象了。”翻到箱底,只见一

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

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吉吉】”字。底下二十余

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这是重阳祖师

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

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

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

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

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

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

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祖师婆婆幸运,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

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

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欢喜,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偎倚而坐,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知不该私

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绝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紧

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

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

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当真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

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

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军情。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

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

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只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

怪令祖师婆婆心冷了。”小龙女道:“不!祖师婆婆收到这些信时是很欢喜的。”杨过奇

道:“你怎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来推测罢啦。你瞧每一封信中

所述军情都是十分的艰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给祖师婆婆写信,你说

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阳所率义军因寡不敌众,连遭挫败,似乎再也难以支撑,

信末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祖师婆婆也受

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

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非同寻常,若是这等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

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

“慢慢将养便是了,又急什么?这些信中也无私密,你就读完了罢!”

杨过又读一封,其中满是悲愤之语,说道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拼命杀出重围,但部署

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如何失败受挫,金人如何

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

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罢!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

奋,持着信签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疴,疗绝

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颤声道:“你……你说寒玉床能治我的伤?”杨过道:“我

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给他求来了么?祖师婆婆不是

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来,察看以寒玉疗伤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两字

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缚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

非无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时能知此法……”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在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

知是不是将寒玉床研碎来服?还是要用其他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

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疗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

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服待过祖师婆婆,又跟了我师父多年,她给那姓郝的道人打

伤了,她…她也是受伤难愈而死的。”杨过本来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有一盆冷

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

恼?”杨过霎时间万念俱灰,过了一会,问道:“我师祖又是怎么受的伤?”他虽在古墓多

年,却从未听小龙女说过她师父的死因。

小龙女道:“师父深居古墓,极少出外,有一年师姐在外面闯了祸,逃回终南山来,师

父出墓接应,竟中了敌人的暗算。师父虽然吃了亏,还是把师姐接了回来,也就算了,不再

去和那恶人计较,岂知那恶人得寸进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战,后来更强攻入墓,

师父抵挡不住,险些便要放断龙石与他同归于尽,幸得在危急之际发动机关,又突然发出金

针。那恶人猝不及防,为金针所伤,麻痒难当,师父乘势点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

岂知师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是谁?他武功既尚在师祖之上,必是当世高手。”小龙女道:“师

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说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

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小龙女微微一笑,

道:“师父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

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

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她一定会挺喜欢你的。”

她怀念师恩,出神良久,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

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与寒气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固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

却受不得寒气。”

杨过“嗯”了一声,心中存想本门内功经脉的运行。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般纯

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身体外表便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敞开衣衫,使热气畅散,

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自非受致命内伤不可。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

玉能起沉疴、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参详不透了。”但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

有倦意,说道:“你瞧罢!我坐在这里陪着。”

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生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

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

别睡,合上眼养养神罢!”小龙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师父曾说,有一

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

道:“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师姐不知却为什么要去给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想了一

会,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

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始

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

在意,此刻身历是境。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蜡烛也

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象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

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

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

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

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面临绝境,彷徨无计,轻轻将小龙

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

宁愿……我宁愿……”为了赎小龙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

儿,你到那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

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发现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

离去,心中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

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

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

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常春,咱们再也别抡剑使

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

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

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

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

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小龙女道:“我

说了欧阳锋么?说些什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

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

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

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

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在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什么

怨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

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被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

的,其实当时师祖没有点中!”小龙女道:“没有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断高明得

很。”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

穴道尽皆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

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

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

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

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

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

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络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

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

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

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的砰砰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

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但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

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新发现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

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双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

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

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

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

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伤势有什么关

系?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宏音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

“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

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

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功,以致伤势难

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

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

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

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

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道:

“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

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阴柔内力所伤,与你所受的刚阳之力恰恰相

反。”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

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

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

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

“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

临敌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

人经历了适才这番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

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

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小

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

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

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被尹志平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

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

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

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

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

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

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

“那金轮法王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

“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

低声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

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

替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

是甚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

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

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黄药师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

息不能丝丝合拍,也绝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

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

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

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自是大为忧急,出得林

来,向李莫愁喝问:“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

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

襄多日,对她极是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法

王。”黄蓉问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法王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

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于是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

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

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若是落在杨

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待

这小女娃儿极好,料来决无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

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法王恶斗,出力

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

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

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是偶尔对他好一

阵,不久又疑心他起来。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

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

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

魔头,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

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

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的“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

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

钻进一株大树的树洞,解开了豹子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罢。”

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

金的乳娘。”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镇上,只见郭芙站在镇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妈!妹妹给……”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

亲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

仇,心中早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

黄蓉道:“李道长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妹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

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

一拂,这剑撞在墙角上,便成了这个样子。”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道:“是袖子?”郭芙道:

“是啊,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均各骇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内力练到了极深湛之境,确可

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颖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杨过小小年纪,

竟能到此境地,实是罕有。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

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

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

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的方向,说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找杨大哥

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但想到要见杨过,脸色又十分尴尬。黄蓉脸一沉,说

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

服,道:“干么啊?他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简略转述李莫愁所说言语,道:“他若存

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

小脑袋儿,你想想现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

她自幼给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

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

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阳来还给咱们?抱去终南山又干什么?”

黄蓉叹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得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

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给你斩断一臂,要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

甘。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们担心忧急。过的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子送回。

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个短简,给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

阳去给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稍效微劳,那

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拿了短简,欢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见众百

姓对父亲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当下三人买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

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之间,突见迎面有人乘马飞驰而来——

注:据史籍记载,尹志平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

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至于赵志敬则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第二十九回 劫难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红马已奔到面前。郭芙纵身上

前。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嘶鸣。

郭芙看马上乘者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见过一面,是曾与她并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颜

萍。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神情极是稂狈。郭芙道:“完颜姊姊,你怎么了?”完颜

萍伸手指着来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摇晃,摔下马来。郭芙惊叫一声,

伸手扶起,向母亲道:“妈,她便是那个完颜姊姊。”说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黄蓉心想:“她骑了汗血宝马奔来,天下无人再能追得上,本来已无危险。但她手指北

方,神情惶急,必是为旁人担忧,咱们须得赶去救人。”叫女儿抱了完颜萍坐在马上,说

道:“这马脚程太快,你千万不可越过我头!”郭芙问道:“为什么啊?”黄蓉道:“前面

有重大危险,怎么这都想不道?”说着向李莫愁一招手,俩人纵马向北。

奔出十余里,果然听得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黄蓉和李莫愁纵马绕过山岭,

只见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恶斗。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均轻,黄蓉并

不识得,四人联手与一中年汉子相抗。虽然以四敌一,但兀自遮拦多,进攻少,武氏兄弟均

已负伤,只那少年一柄长剑纵横挥舞,抵档了那中年汉子的大半招数。旁边空地上躺着一

人,却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黄蓉见那汉子左手使柄金光闪闪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细又长的黑剑,招数奇幻,生平未

见,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险,向李莫愁道:“那两个少年是我徒儿。”李莫

愁洒然一笑,心想:“他们母亲是我杀的,我岂不知?”见那中年汉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

上却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心下暗自惊异,微微一笑,道:“下场罢!”拔出拂尘一拂,黄

蓉也已持竹棒在手。两人左右齐上,李莫愁拂尘攻那人黑剑,黄蓉的竹棒便缠向他金刀。

这中年汉子正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突见两个中年美貌女子双双攻来,心中一震。只听

李莫愁叫道:“一!”拂尘挥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来她与黄蓉暗中较上了劲,要

瞧是谁先将这汉子的兵刃打落脱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孙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

长剑刷刷连刺三剑,指向公孙止后心。这三剑势狠力沉,公孙止锾不出手来抵挡,向前纵跃

丈余,脱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定要吃亏,向黄蓉与李莫愁横了一眼,暗道:“那里钻出

这两个厉害女将来了?偏又这般美貌!”刀剑互击,嗡嗡作响,纵身再上。

黄蓉与李莫愁不敢轻敌,举兵刃严守门户,那公孙止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地后几下起

落,奔上了山蛉。黄蓉和李莫愁相视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强,人又狡猾,自己若是落

单,只怕不是他的敌手。”

武氏兄弟手按伤口,上前向师母磕头,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视李莫愁。

黄蓉道:“旧帐暂且不算,你们爹爹的伤不碍事么?这两位是谁?啊呦,不好!李姊姊

快跟我来!”不及上马,飞身向来路急奔。李莫愁没领会她的用意,但也随后跟去,叫道:

“怎么了?”黄蓉道:“芙儿,芙儿正好和这人撞上!”

两人提气急追,但公孙止脚程好快,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已相距里许。

只见郭芙双手搂着完颜萍,两人骑了小红马正缓步绕过山蛉。黄蓉遥遥望见,提气高

叫:“芙儿——小心!”叫声未歇,公孙止快步抢近,纵身飞跃,已上了马背,伸手将郭芙

制住,跟着拉缰要掉转马头。黄蓉撮唇作哨。红马听得主人召唤,便即奔来。

公孙止吃了一惊,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顺,连一头畜生也差缱不?”当下运劲

勒马。这一勒力道不小,红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公孙止强行将马头掉转,要向南奔驰,

但红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黄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孙止见红马倔强无比,黄

蓉与李莫愁转眼便要追到,当即兵刃入鞘,右手挟了郭芙,左手挟了完颜萍,下马奔行。黄

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不多时便已追近,相距不过数十不之遥。

公孙止转过身来,笑道:“我双臂这般一使劲,这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儿还活不活?”黄

蓉说道:“阁下是谁?我和你素不相识,何以擒我女儿?”公孙止笑道:“这是你的女儿?

原来你是完颜夫人?”黄蓉指着郭芙道:“这才是我的女儿!”公孙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

向黄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啧啧啧,很美,母女俩都很美,很美!”

黄蓉大怒,只是女儿受他挟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个缓兵之计,再作道理,正待说

话,突然飕飕两声发自身后,两枝长箭自左颊旁掠过,直向公孙止面门射去。箭去劲急,破

空之声极响。黄蓉听得箭声,险些喜极而呼,错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习

箭术,而蒙古武士箭法虽精,却无浑厚内力,箭难及远。这两枝箭破空之声如此响亮,除了

郭靖所发之外,她生平还未见过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毕竟相差尚远,箭到半路,她

便知并非丈夫。

公孙止眼见箭到,张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头,跟着偏头一拨,以口中箭杆将第二枝箭拨

在地上。黄蓉心道:“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张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个窟窿才怪。”

心念方动,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连珠箭发,一连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对准了公孙止

双眉之间。这一来公孙止不由得手忙脚乱,忙放下二女,抽剑格挡。

黄蓉和李莫愁发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见一团灰影着地滚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

滚,待要翻身站起,公孙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头顶击落。

那人横卧地上,翻掌上挡,砰的一声,只激得地下灰尘纷飞。公孙止叫道:“好啊!”

第二掌加劲击落。眼见那人难以抵挡,黄蓉打狗棒挥出,使个〖封〗字诀,已接过了这掌。

公孙止见敌人合围,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转身扬长而去。这一下

身法潇洒,神态英武,黄蓉等倒也不敢追赶。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来,松臂放开。黄蓉见他腰挂长弓,身高膀阔,正是适才使剑的少

年,那十一枝连珠箭自然是他所发了。郭芙为公孙止所制,但并未受伤,说道:“耶律大

哥,多谢你救我。说着脸上一红,甚感娇羞。

这时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亲身边照料。按理武修文该替各人引

见,但他满腔怒火,狠狠地瞪着李莫愁,浑忘了身旁一切,黄蓉连叫他两声,竟没听见。李

莫愁却早已站得远远的,负手观赏风景,并不理睬众人。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少年,对黄蓉道:“妈,这位是耶律齐耶律大哥。”指着那高身材

的少女道:“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黄蓉赞道:“两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齐称:

“郭夫人夸奖!”上前行礼。

黄蓉道:“瞧两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门下?”她见耶律齐武

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杨过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会是全真门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

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黄蓉点了点头,眼望耶律齐。耶律齐颇感为难,说道:“长

辈垂询,原该据实禀告。只是我师父嘱咐晚辈,不可说出他老人家的名讳,请郭夫人见

谅。”

黄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来这个怪规矩了?这少年武功人才两臻佳妙,为什么

说不得?”心念一动,突然哈哈大笑,弯腰捧腹,显是想道了什么滑稽之极的趣事。郭芙奇

道:“妈,什么事好笑?”她听母亲正自一本正经的询问耶律齐的师承门派,蓦地里如此发

笑,只怕耶律齐定要着恼,心中微感尴尬,又道:“妈,耶律大哥不便说,也就是了,有什

么好笑?”黄蓉笑着不答。耶律齐也是笑容满面,道:“原来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

惘,转头看耶律燕时,见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两人笑些什么。

这时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给完颜萍包扎伤处。她刚才给公孙止挟制了奔跑时扭脱了右足

小腿关节。黄蓉问道:“修儿,你爹爹的伤势怎样?”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孙老儿的

一剑,伤在左腿,幸亏没伤到筋骨。”黄蓉点点头,过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长鬃,轻轻说道:

“马儿啊马儿,我郭家满门真是难以报答你的恩情。”眼见武修文始终不和郭芙说话,神色

间颇有异状,但照料完颜萍却极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给女儿看呢,还是当真对这姑娘生

了情意,一时也理会不了这许多,说道:“咱们瞧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来坐着,见黄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来,终因腿上有伤,身子微

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时伸手去扶,两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视一笑。

黄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对!没几日之前,两兄弟为了芙儿拼命,兄弟之情也不

顾了,这时另行见到了美貌姑娘,一转眼便把从前之事忘得干干净净。”突然间想到郭靖,

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对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富贵不夺,艰险不负,眼前的少年人有谁能

比得上?跟着又想到了杨过,觉得他和小龙女的情爱身份不称,伦常有乖,然而这份生死不

渝的坚贞,却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上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

然情生,若要两兄弟不对郭芙钟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后来忽然得知郭芙对自己原来绝无情

意,自是心灰意懒,只道此生做人再无半点乐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颜萍,竟尔分

别和两兄弟颇为投缘。这时二武与郭芙重会,心中暗地称量,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

自己的意中人非但并无不及郭芙之处,反而颇有胜过。一个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气,那

象你这般捏捏扭扭,尽是小心眼儿?”另一个心道:“完颜姑娘楚楚可怜,多温柔斯文,争

似你每日里便是叫人呕气受罪?”他兄弟俩本已立誓终生不再与郭芙相见,但这时狭路相

逢,难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来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却仅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孙止所擒、耶律齐出手相救之事,几次偷眼瞧他,

见这人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会,事过后也便忘了,那知这人的

武功竟如此了得。妈妈和他相对大笑,却又不知笑些什么?”

黄蓉看了看武三通腿上的剑伤,幸喜并无大碍。当下各人互道别来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随师叔天竺僧赴绝情谷寻求解药,刚出襄阳城,武三通便见到两个

儿子。他吃了一惊,只怕两人又要决斗,忙叫朱子柳陪师叔先去,抢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厉声

喝问,原来他兄弟俩为了曾对杨过立誓不再见郭芙之面,不愿再在襄阳多耽。武三通大慰,

连赞:“好孩儿,有志气!”又道:“杨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难,如何能不设法抱

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绝情谷。”

但绝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虽曾听杨过说过大致的所在方位,却着实不易找到入口。

三人盘旋来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寻到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却已双双失陷,被裘千尺

派遣弟子以渔网阵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反险些也陷在谷内,只得退出,想回襄

阳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孙止遇上,说他三人擅闯禁地,动起手来。武三通不敌,腿上中了一

剑。公孙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们快走,永远不许再来。

便在此时,耶律兄妹和完颜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骑驰来。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联手拒敌,

当即下马叙旧。公孙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龙女成不了亲,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无聊

赖之际,见到完颜萍年轻貌美,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将她夺走。当下耶律兄妹、武氏父

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伤,六人联手,原可和公孙止一斗,但他腿伤后转动不便,

真正武功精强的只剩耶律齐一人,自是抵挡不住。恰好汗血宝马自终南山独自驰回襄阳,武

修文截住宝马,让完颜萍骑了逃走,心想公孙止失了鹄的,终当自去,想不到黄蓉和李莫愁

竟会于此时赶到。

黄蓉听后,将杨过断臂,夺去幼女等情也简略说了。武三通大惊,忙解释当日情由,说

道:“杨兄弟一片肝胆热肠,全是为了相救我那两个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残,沦于万劫不复

之地,想不到竟生出这些事来。”想到杨过不幸断臂,全是受了自己两子的牵累,越想越

气,突然指着两兄弟大骂起来。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颜萍三人说得甚是起劲,过不多时,郭芙也过来参与谈

论。六人年纪相若,适才又共同经历了一场恶战,说起公孙止穷凶极恶,终于落荒而逃,无

不兴高采烈。突然之间,猛听得武三通连珠弹般骂了起来:“武敦儒、武修文你这两个小畜

生,杨过兄弟待你们何等大仁大义,你这两只畜生却累得他断了手臂,你们自己想想,咱们

姓武的怎对得他住?”他面红耳赤的越骂越凶,若不是腿上有伤,便要扑过去挥拳殴击。二

武莫名其妙,不知父亲何以忽然发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颜萍,均觉在美人之前,给

父亲这么畜生长、畜生短的痛骂,实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俩争夺郭芙的旧事,那

更是狼狈之至了。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黄蓉见局面尴尬,劝道:“武兄弟也不必太过着恼,杨过断臂,全因小妹没有家教,把

女孩儿纵坏了。当时我们郭爷也是气恼之极,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条下来。”武三通大声

道:“对啊,不错。应该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道:“要你说什么〖应该砍

的〗?”若不是母亲在前,她立时便要出言顶撞。

黄蓉道:“武兄,现下一切说明白啦实是错怪了杨过你孩子。眼前有两件大事,第一,

咱们须得找到杨过,好好的向他陪个不是。”武三通连称:“应得,应得。”黄蓉又道:

“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绝情谷去相救令师叔和朱大哥,同时替杨过求取解药。但不知朱大哥

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忧?”

武三通道:“我师叔和师弟是被渔网阵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还不想便

即加害。”黄蓉点头道:“嗯,既是如此,咱们须得先找到杨过,跟他同去绝情谷救人。一

获解药,好让他立刻服下,免得迁延时日,多生危险。”武三通道:“不错,却不知杨过现

是在何处?”黄蓉指着汗血宝马道:“此马刚由杨过借了骑过,只须让这马原路而回,当找

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说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谋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

雷,却不免一筹莫展了。”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可不是吗?”

黄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寻回幼女,却说得武三通甘愿跟随,又想:“武氏父子既

去那三个年轻人多半也会随去,凭空多了几个强助,岂不是妙?”向耶律齐道:“耶律小哥

若无要事,便和我们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齐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

哥,咱们一起去罢!”耶律齐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见她眼光中大有鼓励之意,于是躬身

道:“凭武前辈和郭夫人吩咐。晚辈能多获两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颜萍也是脸有喜

色,缓缓点头。

黄蓉道:“嗯,咱们虽人多,也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武兄,大伙儿一齐听你号令,谁

都不可有违。”武三通连连摇手,说道:“有你这个神机妙算,亚赛诸葛的女军师在此,谁

敢发号施令?自然是你挂帅印。”黄蓉笑道:“当真?”武三通道:“那还有假?”黄蓉笑

道:“小辈们也还罢了,就怕你这老儿不听我号令。”武三通大声道:“你说甚么,我便干

甚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蓉道:“在这许多小辈之前,你可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武三通胀红了脸,到:“便是无人在旁,我也岂能言而无信?”

黄蓉道:“好!这一次咱们找杨过,求解药,救你的师叔,师弟,须得和衷共济。旧日

恩怨,暂且搁过一边。武兄,你们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帐,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

不迟!”武三通一怔,他可没想到黄蓉这番言语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杀妻大

恨,这一口怒气却如何忍得下?正自沉吟未答,黄蓉低声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伤,君

子报仇,十年未晚,又岂急在一时?”武三通道:“好,你说甚么,我就干甚么。”

黄蓉纵声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们走罢!”他让汗血宝马领路,众人在后跟随。红

马本欲回归襄阳,这时遇上了主人,黄蓉牵着它面向来路,便向终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

中严加戒备,歇宿时远离众人,白天赶路时也是遥遥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个青年男女闲谈说笑,越来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来为在郭芙面前

争宠,手足亲情不免有些隔阂,这时各人情有别钟,两兄弟便十分相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

在眼里,心中老怀弥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两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计,他二人自

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不能当他是儿子了。现下这两只畜生居然好端

端地有说有笑,杨兄弟却断了一条手臂,唉,真不知从何说起?该当斩下两只小畜生的臂膀

来,接在杨兄身上才是道理。”至于杨过不免由此变成三只手,他却没有想到。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要去重阳宫拜会全真五子。李莫愁远远站

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径往重阳宫去。

刘处玄,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暄得几句,忽听得

后一人大声吆喝。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挥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

这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

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

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

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癫癫,教出来的

弟子却是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

纷纷向周伯通道贺。郭芙这时方始省悟,那日母亲和耶律齐相对而笑,便因猜到他师父是老

顽童之故。

原来耶律齐于十二年前与周伯通相遇,其时他年岁尚幼,与周伯通玩得投机,周伯通便

收他为徒。所传武功虽然不多,但耶律齐聪颖强毅,练功甚勤,竟成为小一辈中的杰出人

物。只是周伯通见他规规矩矩,不是小顽童模样,心中终觉有憾,因此不许他自称是老顽童

的嫡传弟子。事到如今,想赖也赖不掉了。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哨呐,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当日全真教既拒蒙古

大汗的敕封,复又杀伤多人,丘处机等便知这事决不能就此善罢,蒙古兵迟早会杀上山来,

全真教终不能与蒙古大军对垒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宫西退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

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发号施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

人,蒙古兵攻山!时机当真不巧,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只听得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原来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却自北坡上山,

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周伯通道:“是敌人来了?当真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伸手

抓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老师兄们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

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爱玩物,定要到处显炫,博人称赏,

方始喜欢。他起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是嫌他全无顽皮之性,半点不似老顽童如此名

师的高徒。但今日师徒相见,高兴之下,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的干干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经营,先师的毕生心血,不能毁于一旦,咱们今日全身

而退,方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见,便即传令:“各人携带物事,按派定路程下

山。”众弟子齐声答应,负了早就打好的包裹,东一队,西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

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当,何人冲前,何人断后,何处相会,如何联络,曾试演多次,

因此事到临头,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行见日后卷

土重来,自必更为昌盛。此番我们有事来找杨过,就此拜别。”丘处机一怔,道:“杨过?

却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有个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身。我上山

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当下和丘处机等别过,招呼一同上山

的诸人,奔到重阳宫后隐蔽之处,对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烦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问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在古墓,玉

女心经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凛,暗道:“这位郭夫人当真厉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余人对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没趣,自

不必说,武氏父子更虎视眈眈的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襄儿纵然喜爱,也决不

肯冒如此奇险,必定另有重大图谋。”一加琢磨,想起杨过和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的剑术击

败金轮法王,李莫愁显然不会这门武功,否则当日与自己动手,岂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

取玉女心经,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经去。两下里一凑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说个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夺回女儿,你须助我

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不算。”黄蓉道:“杨过是

我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见面即便冰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

不甚么夺不夺。”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

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你今日还想活着下终南山

么?”

李莫愁心想:单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哪里还有生

路?本来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是缚手缚脚,一切狡猾伎俩全无可施,当下淡淡的

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却无此本事。但想杨过和小龙女

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我们七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

说你若不肯指引,我们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到杨过,也没甚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将众人引入

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说道:“今日你们恃众凌寡,我别无话

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你们跟我来罢!”穿荆拨草,从树丛中钻了进去。

黄蓉等紧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见她在山石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无路可通,

但东一转,西一弯,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黄蓉虽通

晓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依理推寻,心想:“有言道是‘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

人能所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来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呐喊之声仍然隐隐可闻,但因深处林

中听来似乎极为遥远。

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谙水性,险些丧命,

此后便在江河中熟习水性,此次乃有备而来。她站在溪旁,说道:“古墓正门已闭,若要开

启,须费穷年累月之功。后门是从这溪中潜入,哪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

水性,三人齐声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泳,虽然不精,但也没将这小溪放在心上,说

道:“我也去。”

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自己在侧监

视但产后满月不久,在寒水中潜泳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齐道:“郭伯母你在这儿

看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

黄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练,武功又强,有他同去,便可放心,问道:“你识水性么?”

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的,潜泳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动,道:“是在冰底练的

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道:“在哪里练的?”耶律齐道:“晚辈幼时随家父在擀难

河畔住过几年。”原来蒙古苦寒,那擀难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

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

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当下无暇多问,只低声道:“人心难测,多加小

心!”她对女儿反而不再嘱咐,这姑娘性格莽撞,叮咛也是无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

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自溪水的一个洞穴中潜

了进去。耶律齐紧紧跟随。郭芙与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水暗流中潜行。地底通道时宽时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缓,

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潜行良久,终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钻了进去。五人鱼贯

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竟然别有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

是黑漆一团,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干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了一扇石门,

五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道:“此处已是古墓中心,咱们少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

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半步不离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

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想来都自负胆大,但此时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

般,都不自禁怦怦心跳。

纵然用兵刃将毒针砸开,仍不免伤及自己人。耶律齐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己方五人必

有伤亡,只有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这个主意,两人

不约而同的向李莫愁发声处扑去。

岂知李莫愁三句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耶律齐和郭芙

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

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双手一翻一带,已抓住了两只手

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正在推上。耶律齐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抢到门边,但听得

风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竟

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又无拉手。他随即沿墙而行,在室中

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莫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

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重实。这石门乃是开向室内,只有内拉才能

开启,但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

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音几乎要哭了出来,安慰道:“别担心。郭夫人在外面接应,定有

相救之策。”一面四下摸索,寻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在石室之中,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家伙出不来啦。师妹和杨

过只道我不识水性,说甚么也料不到我会从秘道进来偷袭。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内?”

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则当真动手,只怕此时已然敌不过二人中任何

一个,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袜,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一个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处大

穴。这时两人正在以内息冲激小龙女任脉的“膻中”穴。此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

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身诸气所属之处,最是要紧不过。两人全神贯

注,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

住要向下流动,同时寒玉床上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

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只是热气冲到“膻中穴”处便给撞回,无法通过。她心知只要这股热

气一过膻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她

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绵绵密密,若断若

续,殊无半点躁意,正和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甚性急,只盼小龙女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这内息运功之事欲速

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是加倍艰危?但觉小龙女腕上脉搏时强时弱,虽不匀

净,却无凶兆,当下缓缓运气,加强冲力。

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忽听得远处“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杨过凝气运

息,心神到了至静的境地,决计不会听到。过了半晌,又是“嗒”的一声,却已近了三尺。

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要是内息走入岔道,轻则伤势永

远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虽然惊疑,只有故作不知。但过不多时,

又是轻轻“嗒”的一响,声音更近了三尺。他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

只是缓缓移近。过了一会,轧轧两声轻响,停一停,又是轧轧两响,敌人正在极慢极慢的推

开石门。倘若小龙女能于敌人迫近之前冲过“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可凶险万分,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便欲停息不冲,也已不能。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实不知如何是好,突觉

掌心震荡,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杨过忙提内息,将小龙女掌上传来的

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不见,方是真谛。”练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

会生出幻觉,或耳闻雷鸣,或剧痛齐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

这时杨过听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知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要紧关头,只有

骗她来袭之敌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龙女听

了这几句话,果然立时宁定。

其时古墓外红日当头,墓中却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脚步声每响一次,便移近数

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从溪底潜入的秘径,那么来者必是

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本来自是全不畏惧,只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

进袭,不由得彷徨焦虑,苦无抵御之计。敌人来的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凶险步步

逼近,自己却只有束手待毙。他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斩我一臂,剑锋倏然

而至,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熬迫爽快得多。”

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幻境,实是大难临头,想要加

强内息,赶着冲过“膻中穴”,但心神稍乱,内息便即忽顺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就

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细碎,倏然间到了门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一见毒针射到,

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过。李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

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后跃,若她不是心存惧怕,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

他二人决计难以躲过。

李莫愁隐隐约约只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已自惴惴,见二人并不起身

还手,更不明对方用意,当即斜步退至门边,手持拂尘,冷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

杨过道:“你要甚么?”李莫愁道:“我要甚么,难道你不知么?”杨过道:”你要玉

女心经,是不是?好,我们在墓中隐居,与世无争,你就拿去罢。”李莫愁将信将疑,道:

“拿来!”

这玉女心经刻在另一间石室顶上,杨过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经奥妙,让她慢慢参

悟琢磨就是。我们只消有得几个时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时杀她何难?”但此时小

龙女内息又是狂窜乱走,杨过全神扶持,无暇开口说话。

李莫愁睁大眼睛,凝神打量两人,朦朦胧胧见到小龙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杨过的手掌相

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正以内力助他治疗。此刻行功正

到了紧要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良机?”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

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顶,秀发已飘飘扬起,只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过张口一吹,一

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去。他这时全身力内都用以助小龙女打通脉穴,这口气中全无劲力,

只是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的也只是吹一口气罢了。

李莫愁却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半丈,她自

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得脸上

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一件袍子,今日可带来还我么?”李莫愁想起当日与铁匠冯

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解袍护体,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

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

日后患无穷,当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斗然间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龙女说笑,曾说我若双臂齐断,你只

好抓住我的脚板底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击到,当下不遑细想,猛地

里头下脚上,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挥脱鞋子,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

斜挥,啪的一声,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内

缩,登时生出粘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脚。

李莫愁忽见杨过姿势古怪,不禁一惊,但随即想起那日他抵挡自己的“三无三不手”便

曾这般怪模怪样,也没甚么了不起,当下催动掌力,要将杨过毙于当场。当年她以五毒神掌

杀得陆家庄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为凌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是威猛悍恶。杨过但觉

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协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招数虽不如杨龙

二人奥妙,但说到功力修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

大力冲过来,“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好啦,多

谢师姊!”松手放脱杨过右脚,跃下寒玉床来。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乘机震伤杨过心脉,岂知

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翻转身子,赤足站在当地,笑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

师妹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未答,小龙女突然:“啊”的一声,捧住心

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这时杨过头脑中也是大感晕眩,已知李莫愁运使五毒神掌时剧毒逼入掌心,适才与她手

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自己体内,更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快取解药来!”举剑当头砍下。李莫愁举拂尘挡架,铮的

一声,精钢所铸的拂尘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

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兵刃震断,却是从未有之事,只吓得她心惊胆战,急忙跃出石

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前送,眼见这一剑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不料体内毒性发作,眼前

金星乱冒,手臂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余,这才回过头来,只见杨过摇摇晃晃,伸手扶住墙壁,

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之极,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才可走近。”

杨过咽喉干痛,头涨欲裂,当下劲贯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将她击毙,手掌已按

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贪功冒进,算定已立于不败之地,仍是站

着静观其变。

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只与敌人有利,

当下吸一口气,内息流转,晕眩少止,握住玄铁剑剑柄,站了起来,反身伸臂抱住小龙女腰

间,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不敢阻拦。

杨过只盼走入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小龙女任督两脉已通,只须半个

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关脉易过百倍。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

毒,一得欧阳锋传授,即时将毒液驱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为难。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击,不即不离的跟

随在后,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她也即站定不动。

杨过但觉胸腔中一颗心越跳越是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将出来,实在无法再行支持,跌

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声喘气,明知李莫

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稍过片刻,才知竟是来到停放石棺之处,自己手上所扶、小龙女

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然不及杨龙二人,

却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门户,她适才正是由此

进,心想:“你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吗?这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一时石室中只有杨过呼呼喘气之声。杨过身子摇晃

几下,呛啷一声,玄铁剑落地,随即仆跌下去,扑在小龙女身上,跟着手中一物飞出,啪的

一声轻响,飞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这玉女心经总是不能让你到手。啊

哟”长声惨叫,便一动也不动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敛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的,其中一具是

秘道门户,棺盖推开两尺有余,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盖则只露出尺许空隙。李莫愁见杨过

将“玉女心经”掷入这具空棺,又惊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计,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

这才俯身去摸他脸颊,触手冰凉,显已死去,哈哈大笑,说道:“坏小厮,饶你刁恶,也有

今日!”当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经。

但杨过这么一掷,将“心经”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否则便可用帚尾

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于是缩身从这尺许的空隙钻入石棺,爬到石

棺彼端,这才抓住“心经”,入手猛觉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时,杨过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铁剑的剑头抵住棺盖,发劲猛推,棺盖合

缝,登时将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经”其时是石室顶上的石刻,总道是一部书册。杨过假装惨呼

跌倒,扑在小龙女身上,立时除下她脚上一只鞋子,掷入空棺,软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

本书册。他掷出鞋子当即经脉倒转,便如僵死一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只间

便已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

竟至失察。此举自是凶险万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与不死,在他顶门上先补上一掌五毒神

掌,杨过自不免假死立变真死,但身处绝境,也只有行险以求侥幸,居然一举成功。

杨过推上棺盖,劲贯左臂,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

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

笋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只是大敌当前,全凭着一股强劲的心意支持

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是神困力乏,抛下玄铁剑,挣扎着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欧阳锋所授

之法,先将自身的毒质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折尽数浸湿,难以着

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哪里找得着出路?五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万分焦急愁闷,听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

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

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话来。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

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不住道:“咱们到古墓来,是

为了救你妹子,即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甚么小姐脾气了”他还待

要说,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这才住口,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

己也是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怎敢有半分冲撞,岂知今日居然厉声疾言的数说

她起来?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说不出甚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

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块甚么东西上面,呜

呜咽咽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赔

不是啦。”郭芙哭道:“赔不是又有甚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

擤了擤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起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边,只有

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我”

耶律齐忽道:“你听,甚么声音?”四人侧耳倾听,却听不到甚么,耶律齐道:“嗯,

是婴儿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这声音隔着石壁,细弱游丝,若不是他内功修为了

得,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哭声登时减弱,心中一动:“婴儿哭

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些,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是清晰。

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

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推去,全无动静,他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

使个“粘”字诀,掌力急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头。此时身子已可通

过,众人鱼贯钻出,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

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相助小龙女通脉,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

此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

将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了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

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现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齐声欢呼。

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的蜜水,又

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不

是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都要死在那间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桌腿椅脚,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

道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见这座古墓规模庞大,通道曲

折,石室无数,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

待走进小龙女的卧室,见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两枚,说道:

“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除毒质,眼见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

时分便可毒质尽除,忽听得通道中有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每当紧

急关头,总是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难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

固,毒质若不立即驱出,势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见远处火光闪动,那五人行得更加近

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笋

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进石棺,耶律齐等便即进来。五人见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隐约均

觉事太过巧合,大是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

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郭芙的声音,均感奇怪:“怎么是她?”杨过左掌仍是不离

小龙女手掌,要赶着驱出毒质。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内,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

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当下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可不能再上她

当,当即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围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缝中望进去尚可见

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

用力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

针射中了杨过右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正大感得意,却听石棺中经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声,她心中怦然一跳,

也“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嘭一响,将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颤

巍巍的站起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这一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略觉歉疚,赔话道:“杨

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

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怎么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

得到是你们呢?”

她想自己斩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

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想:“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

父母份上,事事趋奉容让,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

二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哪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

质正要顺着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

处大穴,这么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

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侵,厉害处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了。

小龙女在一刹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转头瞧

杨过时,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

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声道:“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

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

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李莫愁自创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取出

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赔了不是,

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小小一两枚针儿,又有甚么了不起啦?”武三通见杨过脸

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

前劝道:“杨兄弟请别生气。我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

姑娘一时鲁莽,失手”

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你自己也以为是李莫愁,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

通瞧瞧杨过,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

了?”杨过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劝告,张开口来,吞了下去,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

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均想他向来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如此痛哭起

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罢,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

“她从不疾言厉色,”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这句话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

杨过站起身来,自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

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

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

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这一剑不单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蓄着无限

伤心悲愤。

郭芙等见他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惊得呆了。眼见这石棺坚厚重实,系以花岗石

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

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般坚石硬碰

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斫石如泥,刃落棺断。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甚么?”武三通道:“杨兄弟,我们是随

着郭夫人来找你的。”杨过怒道:“你们要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

便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穿的是

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面。”杨过呸的

一声,喝道:“你们这么来一扰,毒质侵入了我爱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

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

豪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了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

这一旁却恼了郭芙,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甚么

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收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着,你,哼,到

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妹子。”这时她早知妹子虽落入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既和

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扯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

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

“杨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

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觉

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

芙大叫一声“啊哟!”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

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哭声已在数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

娘!”却哪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折,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

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他仁义

个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甚么?”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因有棺

盖相隔,声音甚是郁闷。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声音却是从石棺中发

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将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里,我在那边。僵尸若是出来,咱们四掌齐

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伤人。

只听得忽的一响,棺中有物飞出。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听到风声,同时拍击

下去。两人手掌碰到那物,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

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猛击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纷飞,石枕

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体。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然飘然远

去,但听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

武三通惊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棺之中?”耶律

齐“嗯”的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甚么鬼怪,但若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

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在古墓多日,她怎会处于杨龙二人身下的棺中?

武三通道:“然则李莫愁哪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

罢。”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们没法子,你妈妈必有妙策,大家出

去听她吩咐便了。”

当下众人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眼前一片通红,溪左溪右的树林均已着

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道:“妈,妈!”却不闻应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

跌下来,耶律齐拉着她向上游急跃,这才避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枯槁,满山已烧成一片

火海。五人虽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来,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烧山泄愤。”郭芙急叫:“妈,妈!你

在哪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妈,妈!”从

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

断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烟突火的奔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的古墓中出来,

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处,才见背影不对,一怔之间,

那人斗然回过身来,竟是李莫愁。

原来她被杨过压在石棺之下,本已无法逃出,后来杨过盛怒之下挥剑斩断上面一口石

棺,下面的棺盖竟也斩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掷出石枕,再跟着跃出。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实是人生最苦

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中只

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不论是

谁,她都要一一害死。后来她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是丝毫不减,忽然见到

郭芙,当即脸露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见她神色亲近,颇出意料之外,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着

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点中她腰下穴

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

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驰向西。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歌声渐远,蓦地里一股浓烟随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被浓烟呛得大声

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丈

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过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火熏得快将晕去,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忽听得东首呼呼声响,转过头来,只

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影疾刮而来,旋风到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风

中人影便是杨过。郭芙本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

热,心中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要来讥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

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身边,挺剑刺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挥出。

玄铁剑加上他浑厚内力,郭芙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

扑通一声,掉入了溪水。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解开她被封的穴道。郭芙头晕目眩,

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杨过带着小龙女,郭襄出墓,见蒙古兵正在烧山。杨龙二人在这些大树花草之间一

起度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古军势大,无力与抗。杨过不知小龙女

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

过不多久,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龙儿,这姑娘

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

“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

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不幸,那是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然如此说,但望见大火烧近郭芙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

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湿透的长袍,裹在玄铁剑上,催动内力急挥,剑上所生风

势逼开大火,救了郭芙脱险。他回到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

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

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

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

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腰间。在这一刹那时,两

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哀伤。

他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

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花草

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杨过不愿她为这些身外之物难过,笑道:“咱俩

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

边山洞歇一会儿罢,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的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

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

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

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

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来不知干甚么,徒然多个累

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

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

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

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

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

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然全无人烟。杨过

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

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

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

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

甚么事都不过问。可你一直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炼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起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

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

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

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两

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后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哪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这一

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

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

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独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

已积了数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

无足迹,他朗声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

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

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

射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

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第三十回 离合无常

(1)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擦擦擦的踏雪之声,起落快捷。

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望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褴褛,瞧模

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是

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

内室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耳听得

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

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子借宿一

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肥老丐连声称谢。

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

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

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

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

口的猎户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子忒地面

熟,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瘦丐

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西讨,打遍天

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法

王他们大败而回,那也是够狼狈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王子知道,要取

中国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

次南派丐帮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甚么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

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心想:“原来这两个家伙

都是荬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搅。”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

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

甚么官?”他话是这么说,语调中却显然满是热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

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

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

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

会有甚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

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南

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

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

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瞒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

来,我想想就吓得全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

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

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

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

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

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对手。”小龙女道:“最

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搅。”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

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

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

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

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

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

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

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

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

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蓬屋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

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柯勾

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2)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

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

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

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图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

远传来脚步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了?刚一沉吟,已听出

来的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才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

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材矮小得多,留着一部苍

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

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

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

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穷人,

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过,罪过。我们带有干粮,不

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

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

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

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祥,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

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如何

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老本来

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脚

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

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

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

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

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篷头白雪扑蔌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

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么,从吼声听来,似乎

他身上正经受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

“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不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

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

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

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

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

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

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

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过”字,表字“改之”,说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了三人。

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

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

去,手足纵断,有何辅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

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

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

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默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掳,猎人便欲杀却。母

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

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

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

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期

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临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

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

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但其

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藐,从后紧紧跟

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

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

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

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遍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身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悯

然惘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

为止杀猎恶行。”

(3)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

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

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

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举。”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不是做了

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

己,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得他这眼色瞧得自己

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

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

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

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

心里便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不妨发

掌击这雪人,打它,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

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

“你双掌齐发,打这个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

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击出,白雪纷纷。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

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

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还拿着刀

子?”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

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

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

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击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

杀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悯之意,便只这么

一瞧,彭长老的“摄魂大法”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

长老,我记起来了!”彭长老脸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刹那间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说

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

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

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

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付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

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

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却无意间杀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来,十余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害人命却是第一次,一时心中迷惘无依,

只觉过去十余年的修为顷刻间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紧急关头,如以武功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

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渐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

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

彭长老身上,回进木屋坐倒,又喘起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将就木的衰

僧,浑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以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

光射来,自己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这一来登时心惊胆战,倘若发足逃

走,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那是决计逃不了的,

只盼他肯听白眉老和尚劝人为善的话,不来跟自己为难。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

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快。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

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幸,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

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

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

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两

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

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转身,对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

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

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携手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

高声喝道:“你们瞧甚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

要使铁掌功拍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

远,犹可知返。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

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

法”一搅,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

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恶念越来越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

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

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还手,枉自送了性命,可

别怨我!”

(4)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

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说到武功,要是出一阳指全力周旋,或

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

重伤。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擅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

悟。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

“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慈恩

一愣,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

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

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髯和僧袍上

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但这般一昧挨打,便是铁石

身躯终于也会毁了。这时他对一灯已然钦佩无已,明知他要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任他如

此丧命,心想自己单掌之力,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回身提起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待

慈恩又挥掌拍出,便挺剑直刺。

玄铁剑激起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

慈恩“咦”的一声,万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

杨过一眼,也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甚么?”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

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玉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下毒手,如此为

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

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

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

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意引狼入室,将我大汉河山出荬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

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

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

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是浅薄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

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

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间掌风及

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嘭格喇两声响,木屋板壁撞破了一

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瞧来

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心中好生懊恼。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飚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

道:“好,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可是杨过这路剑

法实是独孤求败的绝技,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洪水练剑,蛇胆

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剑法已仿怫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这一掌击出,杨过

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一剑,立即还掌

劈出。两人个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

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头间,见小

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

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

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可说扯

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格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木屋既小,又

非牢固,实容不下两个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喇一声大

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一灯在后相护,挥袖拂

开了几块碎木。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两人恶斗不休。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打得兴发,大

吼声中铁掌翻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断加重,他年纪衰迈,渐渐招架

不住。杨过挺剑当胸刺去,见他斜走闪避,当即铁剑横扫,疾风卷起白雪,直扑过去。慈恩

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

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

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这时,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之后,纵横江湖,

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

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觉

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

登时令他想到:“给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样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将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走上前去,伸指轻

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开。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

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非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疑心这位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给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功夫和黄岛主

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与之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

“弟子杨过参见大师。”见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

人了。适才多有得罪。”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

着郭襄,裣衽行礼。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

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甚么才好。

(5)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杨过约略述说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又说到

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己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我师徒便是

为此而去绝情谷。你可知这慈恩和尚,和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渊源?”

杨过听彭长老说过“铁掌帮的裘帮主”,便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是铁掌帮的

裘帮主?”见慈恩缓缓点头,便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

“不错,我那妹子可好么?”杨过难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

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报,也不足为

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

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跟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

追忆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突然消失,其实心中

孽根并未除去,将来再遇极强的外感,不免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时再来维

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

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忽想:“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他弟子之

下,始终不肯还手,定有深意。我这出手,只怕反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凭不解

事,适才轻举妄动,是否错了,还请大师指点。”

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彻大悟,说不定陷溺更深。

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反,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转头望着小龙女,问道:“小

娘子如何毒入内腑?”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光亮,忙道:“她受

伤之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恰在那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

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

一灯伸手扶起,问道:“她如何打通关脉?内息怎生运转?”杨过道:“她逆运经脉,

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

真是天下奇人,开创逆运经脉之法,实是匪夷所思,从此武学中另擗了一道蹊径。”伸指搭

了小龙女双手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始终望着杨过,

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脸色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

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别太过关怀了。”

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瞧她这几句话语音温柔,而且心情平和,

达观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感,本想这姑娘

小小年纪,中毒难治,定然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

“这一对少年夫妻实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参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

遇,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比肩,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

我受伤之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神功。”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轻轻,修为却着实不凡,

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冰冷。

只听一灯续道:“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体内

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药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积颇厚,老衲这里有药

一颗,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

“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

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

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为其治伤,终于丧命;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伤的。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龙儿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说一句安慰

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这些雪

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

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一灯点了点头,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

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甚么不懂?

杨过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对

答,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这情境自与小龙女相

爱以来从所未有,不由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

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来?”

小龙女接过蛋来,原来是个磁蛋,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

“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轻轻击碎蛋壳,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

圆,便如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心知此药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6)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可续得七日性命,但

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伤势怎样?”一灯伤得着实不

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

碍事。”提气发足,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

小龙女服了丸药后,只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赶在一灯大师之

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娇怯怯得姑娘原来武功也这生了得。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

劲,向前急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漂”的成名英

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丈,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生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小龙

女,当即追上相护。他轻功不及二人,但内功既厚,脚下劲力自长,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

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见告么?”杨过

脚步略缓,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

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缘故。”

一灯道:“你可服了甚么增长内力的丹药?”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

杨过摇了摇头,说道:“晚辈吃过数十枚蛇胆,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

一灯道:“蛇胆?蛇胆只能驱除风湿,并无增力之效。”杨过道:“这是一种奇蛇之胆,那

毒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形状十分怪异。”一灯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

菩斯曲蛇。佛经上曾有记载,原来中土也有。听说此蛇行走如风,极难捕捉。”杨过道:

“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吃的。”一灯赞叹:“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

两人口中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会,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

相视一笑。他二人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弛,最后决于内力深厚。再看前面两

人时,小龙女已落后丈许,以内力而论,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指着

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

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巨物,似是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

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在这荒山之中不意遭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

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给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远,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只道杨过跟了上来,说道:

“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一个声音笑道:“你到箱子

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龙女听得语音有异,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

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

物,想来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卷,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

周伯通突然身影晃动,抢到她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将她放上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

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号称天下

武学正宗,果有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师门的武功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全神贯注的疾奔,不知身

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

来。”小龙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

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箱上,平稳安适,犹胜骑马,

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甚么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喜欢,又不似黄蓉那么

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般奔了半个多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罢!”肩头推

耸,将小龙女送出丈余,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间便越过慈恩身旁,侧过头来微微一

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

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

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

不由得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小姑娘

也比不过了?”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一直怔仲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

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

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糊涂,

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

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叫道:“出行不利,溜

之大吉!”当即斜刺里窜出钻进了树林。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甚么,但见树分草伏,周

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此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萎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

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

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

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

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

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

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份,让令妹出来迎接

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

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

功向前急冲。他不谙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

将出来,却不见相斗之人。

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小龙女,

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么?”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

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

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

个女子可是一路?”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

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

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

萍、耶律燕,四人怎会互斗?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

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

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7)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暗暗心惊。原来四个女子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园形草地,外边

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那个方位出来,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武功再强,

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是难能。

小龙女叫道:“是师姐!”南向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是李莫愁,另一个是她弟子洪凌

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促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女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似是一管洞萧,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

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她们表姊妹俩?”这时洪凌波身

子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回过半面,穿淡紫衫子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

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顺手,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

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二女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她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个圆圈中去打架?”那

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

处堆上情花,那里还能出来?”杨过急道:“她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

“就算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

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当即朗声说道:“程姊

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

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英和陆无双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

四人料想花树中不是安有机关陷井,便有毒箭暗器,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

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陆无双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

身。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女,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

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凌波,

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里了。”洪凌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

英刺去。

程英举箫挡架,李莫愁长剑向她咽喉疾刺。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

剑微幌,飞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

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

无双惊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

开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

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

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

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

莫愁双目。便在此时,李莫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陡见石子飞到,

不及梃剑伤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

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就万无一失,

但也亏得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

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见程英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脸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

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盘是虚

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

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际,李莫愁左脚横扫,先将陆

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

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

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跃。程英胸口与腿上

虽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她对杨过本来

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已。

杨过接住二女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稳,小龙女给

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腿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

知有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

谁教你这样?”杨过朗笑一声,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甚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瞧着杨过右手空袖。陆无双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

了?”小龙女见二女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

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了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

改不过口来。”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

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

程陆二女以前见到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

秽,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陆无双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伤势可痊愈了么?”杨过道:“早就

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怒道:“是哪个该死的恶贼?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

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

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

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

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鞘中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

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

红,心中委屈无限。

(8)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

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

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

进入绝情谷,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但久闻这位师姊

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

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林外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心中互相憎恨。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

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小龙女臂弯中的郭襄瞧了一眼,说道:“龙儿,

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罢。”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

“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称谢接过,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稳稳

的抱在怀里,这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

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此来干么?”按照杨过往日的

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

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

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么?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

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

甚么事?你说这话是甚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

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她和程英见杨过手

臂被郭芙斩断,原是一般的心痛恼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

出来。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

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便是洪凌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群中的

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

救”众人一愣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

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

在她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她生怕黄蓉等上前拦截,跃出的方位

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她纵身又要跃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左

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

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踢得脏腑震裂,立即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

两人一齐落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

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双感念师姊

平素相待之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姊,师姊!”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凌波的

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莫愁俯身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

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姊姊,

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甚

么?”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也不用伤了令徒的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

“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

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

可丝毫无伤。”

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惶

急之际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

“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

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

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口恩],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

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的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

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

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

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

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

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的

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莫愁听陆无双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扬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

门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

险无比,而杀洪凌波之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小龙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甚么师门之情?”李莫愁

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英、陆无双自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

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钧是极为恼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

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铛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着暗器!”众人均知她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

注目,却见她纵身跃起,竟然落入了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

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

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9)

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数

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提花

蓝,身后四人却腰佩长剑。

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

“公孙姑娘,是我们啊。”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

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去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

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

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

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

一切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闺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

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绉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

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

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

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那里谈得

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

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

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

“[口恩]”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

动,冷笑道:“撒甚么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个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

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甚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

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

一门渔网阵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

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

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

乃是个彪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

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

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

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

瞧,只觉得一个太老,一个太少,似乎都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

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

语,真是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

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

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夫么?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甚么

妹夫?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哪里去了?我将他碎

尸万段,给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

“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

何在?”慈恩蓦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

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

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沉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的是,三妹,这仇是不能

报的。”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

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

算得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漂”的名头有多

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成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给大哥报仇,

休想认我这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

蒙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眼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

之策。郭芙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妈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了你这糟老太

婆?你再噜唆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但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

仞便要受她之激,按奈不住,芙儿出来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

阻,又道:“我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冷

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

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杀杀?”

裘千尺喃喃的道:“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的”那“女儿”两

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疾喷而出,向郭芙面门激射过去。她上

一句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一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的”这八个字,人人都

以为她定要再说“女儿”两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她竟会张口突发暗器。这一下突如其

来,而她口枣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连公孙止武功这等高明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

抵挡,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

众人之中,只有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龙女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

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刹那间曾离开她的脸,但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女儿”两字的模

样,当即疾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急掠。铛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长剑竟被铁

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半截剑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

段,但万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颈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蓦地射出如此狠辣

的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挡,郭

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

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

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

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到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甚么,若蒙赐与丹

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能,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

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

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可跟杨大哥无关。你你就发一次慈

悲罢。”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女婿的,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

听,满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直到此时,才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子来换解药之意,回思

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错了,请你见

谅。”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对他的嫌隙总是难解,这句话刚说过,立时便想:“你一再救

我,也不过是想向我卖弄本领,要我服你,感激你,显得你虽只一条手臂,仍比我有两条手

臂之人强得多,哼,好了不起吗?”

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最是容易不过,却不

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双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

女儿,她绝不肯给那半枚救命的灵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孙绿萼和小龙女为难,朗声

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则死已,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

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你们在厅中争闹,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与我无干。”转头对慈恩道:“二哥,听说黄

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罢。”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甚

么铁掌帮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

了”

她不住的发言相激,公孙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是眼望着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

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我瞎了眼睛。”杨过谔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

向来斯文守礼,怎地突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忿怒难当么?他微感歉

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公孙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

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

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

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感丝毫有异。

绿萼骂道:“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

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

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

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双手掩面,叫道:“妈,他他欺负人!”

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变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是半点不假。裘千

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甚么样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的膝

头,呜咽不止。

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被瞒过,只有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

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貌姑娘为他颠

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龙女见了

绿萼的脸色和眼神,知她喝骂是假,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

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

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约有条细

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

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甚么“一劈两半,剖出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秘,务当设法盗出

相赠,天竺僧和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

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第三十一回 半枚灵丹

绝情谷占地甚广,群山围绕之中,方圆三万余亩。道路曲折,丘屏壑阻,但杨过与小龙

女展开轻身功夫,按图而行,片时即到。只见前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树交相覆荫,树底下是一

座烧砖瓦的大窑,图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于此处。

杨过向小龙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里面煤炭灰土,定然脏得紧。”弓身

走进窑门,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热气扑到,接着听得有人喝道:“甚么人?”杨过道:“谷

主有令,来提囚徒。”

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奇道:“甚么?”见是杨过,更是惊疑,道:“你……

我……”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书生出去。”那弟子

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当众说过要他做女婿,绿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后十九会当谷

主,倒也不敢得罪,说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杨过不理,道:“你领我进去瞧

瞧。”那人答应,转身而入。

越过砖壁,炽热更盛,两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时虽当严寒,这两人却上身赤膊,下

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小孔。杨过

探首张去,只见里面是间丈许见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挥画,

显是在作画遣怀,只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似乎写来极是得意。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不

知死活如何。杨过叫道:“朱大叔,你好?”

朱子柳回过头来,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杨过暗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

日,仍然安之若素,临难则恬然自得,遇救则淡然以嘻,这等胸襟,自己远远不及。问道:

“神僧他老人家睡着了么?”这句话出口,心中突突乱跳,只因小龙女的生死全都寄托在这

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师叔他老人家抗寒抗热的本领,本来

远非我所能及,可是他……”

棕过听他语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测,心下暗惊,不及他说完,便转头向那绿衣弟子

道:“快开室门,放他们出来。”那弟子奇道:“钥匙呢?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若叫你放

人,定会将钥匙交给你。”

杨过心急,喝道:“让开了!”举起玄铁重剑,一剑斩出,喀的一声响,石壁上登时穿

了一个大洞。那弟子“啊”的一声叫,吓得呆了。杨过直刺三剑,横劈两剑,竟将那五寸圆

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杨兄弟,恭贺你武功大进!”弯腰抱起天竺僧,从破孔中送了出来。杨

过伸手接过,触到天竺僧手臂温暖,心中一宽,但随即见他双目紧闭,心道:“啊哟,这火

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热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从破洞中跃

出,说道:“师叔昏迷了过去,想来并无大碍。”杨过脸上一红,暗叫:“惭愧!”自知真

正关心的其实并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获救,问道:“大师给热晕了么?快到外

面透透气去。”抱着他走出。

小龙女见三人出来,大喜迎上。杨过道:“找些冷水给大师脸上泼一泼。”朱子柳道:

“不,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杨过一惊,问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

碍事,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杨过和小龙女大奇,齐问:“干么?”朱子柳叹道:

“我师叔言道: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不知如何传入中土。要是流传出去,为祸大是不

小,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死于这花毒之下。我师叔生平精研疗毒之术,但这情花的毒性

实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时,早知灵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发愿要寻一条

解毒之方,用以博施济众。他以身试毒,要确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药。”

杨过又是惊诧,又是佩服,说道:“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为求世人,不惜

干冒大难,实令人钦仰无已。”朱子柳道:“古人传说,神农尝百草,觅药救人,因时时错

食毒药,脸为之青。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

杨过点头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朱子柳道:“他取花自刺,说道

若是所料不错,三日三夜便可醒转,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杨过和小龙女对望一眼,均

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极。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心中若动男女之情,毒气性

便发作厉害。这位大和尚四大皆空,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

小龙女道:“你们在这窑中,是那里找来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被禁入火浣室

中后,有位年轻的姑娘常来探望……”小龙女道:“可是长挑身材、脸色白嫩、嘴角旁有颗

小痣的么?”朱子柳道:“正是。”小龙女向杨过一笑,对朱子柳道:“那是谷主之女绿萼

姑娘。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自是另眼相看。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你们要甚么

便给甚么。”朱子柳道:“正是。师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她一一应

允。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也因她从中折冲,火势不旺,我们才抵挡得

住。我常问她是谁,她总不肯说,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小龙女道:“我们所以能寻到这

里,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

杨过道:“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们出去罢。”杨过眉头

微皱,说道:“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这中间只怕有点麻烦。”朱子柳奇道:“慈恩师兄来

了,那岂不是好?他兄妹相见,裘谷主总不能不念这份情谊。”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但慈

恩的武功与江湖上的身份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比肩,点苍渔隐和朱子柳敬重于他,都尊之为

师兄。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来,两家得以和好,那知杨过说反增麻

烦,甚是不解。

杨过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情形。朱子柳道:“郭夫人驾临谷中,

那是最好不过,她权谋机智,天下无双,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如斯,

必无他变。我倒是担心我师叔的身子。”杨过也觉天竺僧的安危倒是第一等的大事,说道:

“还是找个所在,静候大师恢复知觉。我夫妇和朱大叔一起守护便了。”朱子柳沉吟道:

“却在那里好呢?”寻思半晌,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难觅隐妥的静养所在,心念一

动,说道:“便在此处。”

杨过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处看似凶险,其实倒是谷中最安稳

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几个绿衣弟子,使他们不能泄漏机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虚

点一指,笑道:“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说道:“我们在这窑中安如磐石,还是请杨兄

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

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慈恩善恶难测,自己若是只守着天竺僧一人,未免过于自私,

于心难安,眼见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钻入窑中,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出。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其时正当酷寒,情花固然不华,叶子也已尽落,只余下光秃

秃的枝干,甚是难看,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

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说道:“情之为物,有时固然极美,有时却也极丑,便如你

师姊一般。春花早谢,尖刺却仍能制人死命。”小龙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

药,不但医好了你,我师姊也可得救。”

杨过心中,却是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剧毒,想天竺僧昏迷后必能醒转,但若

竟然不醒,终于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无限,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他

知乃因救程、陆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于是转头瞧着那些光秃

秃的花枝,想起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这时绝情谷大厅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语气越来越是严厉。一灯大师

一言不发,任凭慈恩自决。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师父,又望望黄蓉,一个是同胞手足,一个

是传法恩师,另一个却是杀兄之仇,心中恩仇起伏,善恶交争,那里决得定主意?自幼至老

数十手来的大事,在脑海中此来彼去,忽而泪光莹莹,忽而嘴角带笑,心中这一番火并,比

之他生平任何一场恶战都为激烈。

陆无双见杨过出厅后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与她毫不相干,轻轻扯了扯程英的

衣袂,悄步出厅。程英随后跟出。陆无双道:“傻蛋到那儿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

身中花毒,不知伤势怎样?”陆无双道:“嗯!”心中也甚牵挂,黯然道:“真想不到,他

终于和他师父……”程英黯然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方配得

上杨大哥。”陆无双道:“你怎知道这龙姑娘人好?你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

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她脚又不跛,自然很好。”陆无双伸手拔出柳叶

刀,转过身来,见说话的人正是郭芙。

郭芙见她拔刀,忙从身后耶律齐的腰间拔出长剑,怒目相向,喝道:“要动手么?”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干么不用自己的剑?”她幼年跛足,引为大恨,旁人也从不在她

面前提起,这次和郭芙斗口,却给她数次引“跛足”为讽,心中怒到了极处,于是也以对方

断剑之事反唇相讥。郭芙怒道:“我便用别人的剑,领教领教你武功。”说着长剑虚劈,嗡

嗡之声不绝。陆无双道:“没上没下的,原来郭家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好,今日教训教训

你,也好让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是甚么长辈了?”陆无双笑道:“我表姊是你

师叔,你若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问问我表姊去!”说着向程英一指。

郭芙以母亲之命,叫过程英一声“师叔”,心中实是老大不服气,暗怪外公随随便便心

了这样一个幼徒,又想程英年纪和自己相若,未必有甚么本领,这时给陆无双一顶,说道: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

子徒孙。”

程英虽然生性温柔,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生气,但此时全心全意念着杨过的安危,无意

争这些闲气,说道:“表妹,咱们找……找杨大哥去。”陆无双点头,向郭芙道:“你听明

白了没有?她不是叫我表妹么?郭大侠和黄帮主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

他两位的儿子女儿呢!”说着嘿嘿冷笑,转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谁要冒充我爹爹妈妈的儿女?”但随即会过意来:“啊哟!她是

骂我野种来着,骂我不是爹妈亲生的女儿。”一听懂她话中含义,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

上,挺剑往她后心刺去。

陆无双听得剑刃破风之声,回刀挡隔,当的一响,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骂我

是野种么?”长剑连连进招。陆无双左挡右架,冷笑道:“郭大侠是忠厚长者,黄帮主是桃

花岛主的亲女,他二位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还须说得?也不用你称赞我爹娘来

讨好我。”她只道陆无双真心颂扬她父母,剑招去势便缓了,那知陆无双接着道:“你自己

呢?你斩断杨大哥手臂,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冤枉好人,这样的行径跟郭大侠夫妇有何相似之

处?令人不能不起疑心。”郭芙道:“疑心甚么?”陆无双阴阴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齐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远不及陆无双机灵,口舌之争定然不敌,耳听得

数语之间,郭芙便已招架不住,说道:“郭姑娘,别跟她多说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陆无

双之上,不说话只动手,定可取胜。岂料郭芙盛怒之际,没明白他的用意,说道:“你别多

事!我偏要问她个明白。”

陆无双向耶律齐瞪了一眼,道:“狗咬吕洞宾,将来有得苦头给你吃的。”耶律齐脸上

一红,心知陆无双已经瞧出自己对郭芙生了情意,这句话是说,这姑娘如此蛮不讲理,只怕

你后患无穷。

郭芙见耶律齐突然脸红,疑心大起,追问:“你也疑心我不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

儿?”耶律齐忙道:“不是,不是,咱们走罢,别理会她了。”陆无双抢着道:“他自然疑

心啊,否则何以要你快走?”郭芙满脸通红,按剑不语。耶律齐只得明言,说道:“这位陆

姑娘说话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说。”陆无双抢着道:“他说你笨嘴笨舌,

多说话只有多出丑。”

这进郭芙对耶律齐已有情意,便存了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纵然说一句全没来由的言语,

只要牵涉她意中人,不免要反复思量,细细咀嚼,听陆无双这么说,只怕耶律齐当真看低了

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宠爱,两个小伴武氏兄弟又对她千依百顺,除了杨过偶然顶撞于她之

外,从未跟人如此口角过,今日陡然间遇上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登时处处落于下风,她

也已知道说下去只有多受对方阴损,骂道:“不把你另一只脚也斩跛了,我不姓郭。”说着

运剑如风,向陆无双刺去。陆无双道:“你不用斩我的脚,便已不姓郭了,谁知道你姓张姓

李?”转弯抹角,仍是骂她“野种”。说话之间,两人刀剑相交,斗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妇传授女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这些武功自扎根基做起,一时难于速成。郭芙

的天资悟性,多似父亲而少似母亲,因此根基虽好,学的又是正宗武功,但这时火候未到,

许多厉害的杀手还用不出来,饶是如此,陆无双终究不是她对手,加之左足跛了,纵跃趋退

之际不大灵便。郭芙怒火头上,招数尽是着眼于攻她下盘,剑光闪闪,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

刺一剑。

程英在旁瞧着,秀眉微蹙,暗想:“表妹骂人虽然刻薄,但这位郭姑娘也太蛮横了些,

无怪他的右臂会给她斩断。再斗下去,表妹的右腿难保。”只见陆无双不住倒退,郭芙招招

进逼,忽听得嗤的一声,陆无双裙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跟着轻叫一声:“啊哟!”踉跄倒

退,脸色苍白。郭芙抢上两步,横腿扫去。程英见她得胜后继续进逼,陆无双已处险境,当

即轻轻纵上,双手一拦,说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剑来,见刃上有条血痕,知

陆无双腿上已然受伤,得意洋洋的指着她道:“今日姑娘教训教训你,好教你以后不敢再胡

说八道。”

陆无双腿上剑伤疼痛,怒道:“但凭你一把剑,就封得了天下人之口吗?”她知郭芙深

以父母为荣,偏偏就诬她不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喝道:“天下人说甚么了?”踏上一

步,长剑送出,要将剑尖指在她胸口之上。

程英夹在中间,眼见长剑递到,伸出三指,搭在剑刃的平面,向旁轻轻一推,将长剑荡

了开去,劝道:“表妹,郭姑娘,咱们身处险地,别作这些无谓之争了。”

郭芙挺剑刺出,给她空手轻推,竟尔荡开,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要帮她是不是?

好好好,你们两个对付我一个,我也不怕,你抽兵刃罢!”说着长剑指着程英当胸,欲刺不

刺,静待她抽出腰间玉箫。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劝你们别吵,自己怎能会也来争吵?耶律兄,你也来劝劝郭姑

娘罢!”耶律齐道:“不错,郭姑娘,咱们身在敌境,还是处处小心为是。”郭芙急道:

“好啊,你不帮我,反而帮外人。”她见程英淡雅宜人,风姿嫣然,突然动念:“难道他是

看上了她?”耶律齐半点也没猜到她的念头,续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们还是瞧瞧

令堂去。”

陆无双只听得郭芙一句话,见了她脸上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的心事,说道:“我表姊

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温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万要小心些?”这四句话每一句都刺中了

郭芙的心事,她心头一震,问道:“我小心些甚么?”陆无双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

才不欢喜表姊而来欢喜你呢!你横蛮泼辣,有甚么好?”这两句话说得过于明显,郭芙如何

能忍?长剑晃动,绕过程英,向陆无双胁下刺去。

她这一招叫作“玉漏催银箭”,是黄蓉所授家传绝技,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

不急,但剑尖笼罩之处极广,除非武功高于她的对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则极难闪避。程英

眉头一蹙,心道:“这位姑娘怎地尽使这等凶狠招数?我表妹便算言语上得罪于你,终究不

是死仇大敌,怎可不分轻重的便下杀手?”好在黄药师也传过她这路剑法,于此一招的去势

了然于胸,当下劲蓄中指,待郭芙剑划弧形,铮的一声响,已将长剑弹落于地。

这一弹程英使的是“弹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纯在巧劲,只因事先明白对手剑路,恰

于郭芙剑上劲力成虚的一霎之间弹出,否则她两人功夫只在伯仲之间,单凭一指之力,可不

能弹去郭芙手中兵刃。她跟着左足上前踏住长剑,玉箫出手,对准了郭芙腰间穴道。弹剑、

踏剑、指穴这三下一气呵成,郭芙被她一占机先,处境登时极为尴尬,如俯身抢剑,腰间数

处大穴非有一处给点中不可,但若跃后闪避,长剑是给人家夺定了。她武功虽然不弱,临阵

经验却少,一时之间俏脸胀得通红,打不定主意。

耶律齐喝道:“喂,这位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干么?”侧身长臂,来抓玉箫。

程英手臂回缩,转身挽了陆无双便走。郭芙忙抢起长剑,叫道:“慢走,你我好好比划比

划。”陆无双回头笑道:“还比划……”程英手臂一抬,带着她连跃三步,二人已在数丈开

外,陆无双那句话没能说完。

耶律齐道:“郭姑娘,她侥幸一招得手,其实你们二人胜败未分。”郭芙恨恨的道:

“是啊,我剑划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虚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却这么狡猾。”耶律

齐“嗯”了一声,他性子直,不愿饰词讨好,说道:“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

动手,不可轻敌。”

郭芙听他称赞程英,眉间掠过一阵阴云,忍不住冲口而说:“你说她武功好吗?”耶律

齐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说着转过了身子。耶律齐急

道:“我劝你不可轻敌,要你留神,那是帮你呢,还是帮她?”郭芙听他话中含义确是回护

自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齐道:“我不是帮你夺剑么?你还怪我吗?”郭芙回过头来,说

道:“怪你,怪你,怪你!”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耶律齐心中一喜,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吼声连连,同时呛啷、呛啷,铁器碰撞的响声不

绝。郭芙叫道:“啊哟,快瞧瞧去。”她本来听裘千尺罗唆不绝,说的都是数十年前旧事,

她可不知每句话中实都隐藏危机,越听越是腻烦,便溜了出来,却无缘无故的和程、陆姊妹

打了一架,这时猛听得异声大作,挂念母亲,便即奔回大厅。

只见一灯大师盘膝坐在厅心,手持念珠,口宣佛号,脸色庄严慈祥。慈恩和尚在厅上绕

圈疾行,不时发出虎吼,声音惨厉,手上套着一副手铐,两铐之间相连的铁链却已挣断,挥

动时相互碰击,铮铮有声,裘千尺居中而坐,脸色铁青,她相貌本就难看,这时更加狰狞可

怖。黄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厅一角,注视慈恩的动静。

慈恩奔了一阵,额头大汗淋漓,头顶心便如同蒸笼般的冒出丝丝白气,白气越来越浓,

他也越奔越快。一灯突然提气喝道:“慈恩,慈恩,善恶之分,你到今日还是参悟不透?”

慈恩一呆,身子摇晃,扑地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儿,快扶舅舅起来。”公孙绿萼上前扶起,慈恩睁开眼来,见绿萼的

脸庞在眼前不过尺余,迷迷糊糊望出来,但见她长眉细口,绿鬓玉颜,依稀是当年妹子的容

貌,叫道:“三妹,我在那里啊?”绿萼道:“舅舅,我是绿萼。”慈恩喃喃道:“舅舅,

谁是你舅舅啊?你叫谁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儿。她要你领她去见大

舅舅。”

慈恩瞿然而惊,说道:“我大哥么?你见不到了,他已在铁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尸骨

无存。”一跃而起,指着黄蓉喝道:“黄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偿他的命

来!”

郭芙进厅后靠在母亲身边,接过妹子抱在怀里,突见慈恩这般凶神恶煞般指着母亲喝

骂,立时忍耐不住,走上数步,说道:“和尚,你再无礼,姑娘可容不得你了。”

裘千尺冷笑道:“这小女子可算是大胆……”慈恩道:“你是谁?”郭芙道:“郭大侠

是我爹爹,黄帮主是我妈妈。”慈恩道:“你抱着的娃娃是谁?”郭芙道:“是我妹妹。”

慈恩厉声道:“哼,郭靖黄蓉,居然还生了两个孩儿。”

黄蓉听他语声有异,喝道:“芙儿,快退开!”郭芙见慈恩疯疯癫癫,说了半天也不动

手,料想他害怕母亲了得,心中对他毫不忌惮,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报

仇,没本事便少开口!”

慈恩喝道:“好一个有本事便快报仇!”这声呼喝宛如半空中响了个霹雳,只听得案上

的茶碗当当乱响。郭芙手足无措,但见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时袭到,两股强力排山

倒海般压了过来,待欲退后逃避,却那里还来得及?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三人不约而同的纵上。三人于一瞥之间均已看出,慈恩右手这一

抓虽然凶猛,但远不及左掌那么一触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齐出,都击向他左掌。砰的一

声,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声,屹立不动。黄蓉等三人却同时倒退数步。耶律齐功力最浅,退得最远,

其次则为黄蓉。她未稳身形,先看女儿,只见郭襄已给慈恩抓住,郭芙却兀自呆立当地,惊

得慌了,竟然忘了躲闪。黄蓉大吃一惊:“莫非芙儿终究还是为掌力所伤?”立即纵上,伸

左手将她拉了回来,右手打狗棒护住身前,只要使出“封”字诀,慈恩掌力再猛,一时也已

伤她不得。郭芙其实未受损伤,但心中一片混乱,直至靠在母亲身上,方始“啊”的一声叫

了出来。

这时武氏兄弟、耶律燕、完颜萍等见慈恩终于动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众弟

子也都纷纷散开,只待谷主下令,便即上前围攻。只有一灯大师仍是盘膝坐在厅心,对周遭

的变故便如不见,口诵佛经,声音不响,却甚为清澈。

慈恩举起郭襄,大叫:“这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我先杀了此女,再杀黄蓉!”裘千尺

大喜,叫道:“好二哥!这才是英名盖世的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

当此情势,别说黄蓉等无一人的武功能胜过慈恩,即令有胜于他的,投鼠忌器,也难以

从这半疯之人手中抢救婴儿。

郭芙突然大叫:“杨过,杨大哥,快来救我妹子。”她数次遭大难,都是杨过出其不意

的救了她出来,这时眼见人人无法可施,心中自然的盼望杨过来救。但杨过此时却正和小龙

女偷闲相聚,两人携手缓行,正自观赏绝情谷中夕阳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厅之中竟然情势

如此紧逼?

慈祥恩右手将郭襄高高举在头顶,左掌护身,冷笑道:“杨过?杨过是甚么人?此时便

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齐来此,也只能伤我裘千仞性命,却救不了这小娃

娃。”

一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慈恩,但见他双目之中红丝满布,全是杀气,说道:“你要找

人家报仇,人家来找你报仇,却又如何?”慈恩喝道:“谁有胆子,那便过来!”这时天将

傍晚,暮色入厅,众人眼中望出来均有朦胧之感,慈恩的脸色更显得阴森森可怖。

突然之间,猛听得黄蓉哈哈大笑,笑声忽高忽低,便如疯子发出来一般。众人不禁毛骨

悚然。郭芙叫道:“妈妈!”武三通、耶律齐同声叫:“郭夫人!”众人心中怦怦而跳,均

想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打狗棒往地下一抛,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

笑声更加尖细凄厉。郭芙叫道:“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右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

步,随即张开双臂,尖声惨叫,走向慈恩。

这一下连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定。

黄蓉双臂箕张,恶狠狠的瞪着慈恩,叫道:“快把这小孩打死了,要重重打她的背心,

不可容情。”慈恩脸无人色,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你……你是谁?”黄蓉纵声

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然挡在身前,竟是不敢出击,向侧滑开两步,又问:

“你是谁?”

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小孩儿。

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无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

亲。你快弄死这小孩儿,快弄死这小孩儿,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来。

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舍却数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

治,此孩终于毙命。后来刘贵妃和慈恩两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他拼个同归于尽。慈恩武

功虽高于他,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蓉当年在青龙滩上、华山绝顶,曾两次亲闻

瑛姑的疯笑,亲见她的疯状,知道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见他手中抱着孩子,无法可施

之际便即行险,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裘千尺、耶律齐等都道她是疯了,以致语出不

伦。只有一灯才暗暗佩服黄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胆

识,有人纵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这孩儿”之言势必不敢出口,眼见慈恩如此怨气冲天,

凶悍可怖,他轻轻一掌,岂不立时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己,呜咽道:

“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小孩儿,活活的给我打死了。”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郭襄递了

过去,说道:“小孩儿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罢!”黄蓉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

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慈恩一惊,双手便松,郭襄便

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将孩儿踢得向外飞出,同时狂笑叫道:“小孩儿给

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紧啊。”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却只是脚背有婴

儿腰间轻轻托住,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半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去抱女

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变化。

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向耶律齐。他伸臂接住,但见郭襄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

开小嘴正欲大哭,鲜龙活跳,不似有半点损伤,一怔之下,随即会意,料想黄蓉知道郭芙莽

撞,才将幼女掷给自己,当即伸掌在婴儿口上轻按,阻住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小孩

儿给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霎时之间大彻大悟,向一灯合十躬身,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

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二

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说罢大袖

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脸,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再不

言语。

黄蓉挽了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见母亲如常,妹子无恙,又惊又喜,扑到

母亲的怀里,说道:“妈,我还道你当真发了疯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去,说

道:“侄女逼于无奈,提及旧事,还请大师见谅。”一灯微笑道:“蓉儿,蓉儿,真乃女中

诸葛也!”厅中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隐约知道一些旧事,余人均是相顾茫然。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望着兄长的背影终于在屏门外隐没,料想此生再无相见

之日,胸口不禁一酸,体味他“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悬崖

勒马,回头是岸,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说道:

“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黄蓉道:“且慢!我们今日造访,乃是为求绝情丹而

来……”裘千尺向身旁随侍的众人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唿哨,每处门口都拥出四名绿衣弟

子,高举装满利刃的渔网,拦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内堂。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惊,均想:“这渔网阵好不厉害,

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迟疑,大厅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

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两兄弟的双剑夹在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大门竟是钢铁所

铸。黄蓉低声道:“不须惊惶!出厅不准,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网,如何盗

药救人。”

公孙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千尺见兄长已去,对方好手云

集,知道此事甚为棘手,但杀兄大仇人既然到来,决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罢,微一沉吟,

说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甚么?”此言正合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

“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说到

“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已全黑,绿萼往道旁柳树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甚

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立,听杨过道:“你说此事全仗公孙姑

娘从中周旋,委实不错。但愿神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啊

哟!”这“啊哟”一声惊呼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里遇上了甚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张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倒在地,小龙女低声道:“是情

花之毒发作了吗?”杨过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关难开。绿萼大是怜惜,心

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枚灵丹,说甚么也得去向妈妈要

来。”

过了片刻,杨过站起身来,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

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你

这番苦楚,可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但终于改了口。杨过苦笑道:

“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至极,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将

谷中老幼尽数杀了,钢刀架在她颈中,也是决计不肯拿出来的。”小龙女道:“我倒是有个

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若能

白头偕老,自然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不容有第三人拦

入。”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罢。”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

道:“公孙姑娘自然是好。其实天下好女子难道少了?那程英程姑娘,陆无双陆姑娘,也是

重情笃意之人。只是你我既然两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身处地想想,若有一个男人

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

杨过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忽听得树丛后簌的一声

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只道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傻蛋,是我!”只见

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后的小路上转了出来。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

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她们的品貌武功,过去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

及?”她自见杨过,便不由自主的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义深重,但内心

隐隐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头,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郁郁

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至,浑不知身在何处,心中一个声音只是说:“我不想活了,我不

想活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一凝神间,不禁微微一

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

是绝险之地的绝情峰。

这山峰峰腰处有一处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

上,数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天风猛烈,便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山崖

下临深渊,自渊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因地势实在太

险,山石滑溜溜,极易掉入深渊,谷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也轻易不敢

来此,却不知是谁在此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以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之心,于是隐身山石之后侧耳倾听,

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

无情,但母亲以枣核钉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时时牵挂,

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才知他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想来身子

也无大碍,登时心下暗喜。

只听他说道:“你遍体鳞伤,我损却一目,都是因为杨过这小贼而起,咱俩不但敌忾同

仇,也是同病相怜。”说着笑了起来,对方却不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

话啊?听他语气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对方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人迹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说是天意,当真是有缘千里来

相会。”一个女人“呸”的一声,嗔道:“我全身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说

此疯话,拿人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只听公孙止忙

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尽力设法。你身上痛,我心里更痛。”

与公孙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为情花所刺,中毒着实不轻,幸好她满腔愤怒憎

恨,怨天尤人,不动男女之情,身上倒无多在痛楚。但知花毒厉害,亟于寻觅解药,谷中道

路错综,乱走乱撞,竟到了断肠崖前。公孙止却在此已久,他有意来此僻静之处,以便避过

谷诸人,然后俟相害死裘千尺,重夺谷主之位。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见面后

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凶为助?”三言两语,竟尔说得甚是投契。

公孙止于当年所恋婢女柔儿死后,专心练武,女色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

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强夺

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行径无异,此时与李莫愁邂逅相遇,见她容貌端丽,心中又即动

念:“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这道姑为妻,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正可

和我相配。”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

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

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

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人手中。咱们只须除灭

了她,那便甚么都是你的了。”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给你解药,这绝情谷的主

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晓解药制法,这话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

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外人入谷之功,因

此并不殳除,而解药的方子也是父子相传,不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

遗存,方子已然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公孙止却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头岂非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与你反

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够到手?”公孙止踌躇未答,过了半晌,说道:“李

道友,你我一见投缘,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这个可不敢当。”公孙止

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好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

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挟。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

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甚强,但一生僻处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纵然略有

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声名响亮,武林中无人不

知她貌似桃李,心若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有气派,

只有更喜,忙道:“你错会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挟

之意?只是要夺那绝情丹到手,势不免伤了我的亲手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也

是有的。你千万不可介意。”

公孙绿萼隐身大石之后,听到“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

震。

李莫愁也感诧异,问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

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解药必是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逼要她献出,势所不

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

情义,心肠狠毒,无所不至,惟有对她的亲生女儿却十分爱惜。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

女儿绿萼诱来,你出手擒她,将她掷在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不得不取出绝情丹来救治

女儿。咱们俟机劫夺,便能成功。只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

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也不必用真的情花来刺伤令爱,只消假意做作,让

她似乎中毒,那便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十分精明,我女儿倘若

只中假毒,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

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

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确也更无

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决想

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

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是出于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

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一面的女子,心肠狠毒,真是有甚于豺狼虎豹。

她本来不想活了,然而听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计图谋自己,却不由得要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

山石嶙峋,树木茂密,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

退至数十丈外,才转身快步走开。

她走了半个时辰,离绝情谷已远,知道父亲不久便要前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凄

凄凉凉的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寒风侵肌,冷月无情,只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

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设这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死我,尽管来害罢。真是奇怪,我又何

必逃?”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有心狠毒,此计果然大妙。反正我要

自尽,何不有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的性命?你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

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是欣喜,又是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四下一

看,瞧清了身在何处,举步走进母亲的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折了两条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

睡着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甚么事?”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

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上千百根小刺同时刺入她身体。她自幼便受谆谆告诫,决不能为花刺刺伤,幼时

因无体内情欲诱引,偶尔被小刺刺中,亦无大碍,后来年纪渐大,旁人的告诫也越加郑重。

十余年来小心趋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体,心中这番痛楚却更深了一层。她咬紧牙

关,又叫了几声:“妈!”

裘千尺听到呼声有异,吃了一惊,忙命侍女开门,扶绿萼进来。绿萼叫道:“我身上有

情花花刺,你们不可近前。”两名侍女骇然变色,大开房门,让绿萼自行走进,那敢碰她身

子?

裘千尺见女儿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两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问:“你怎么了,怎

么了?”绿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亲的目光厉害,低下头不敢望她。裘千尺

怒道:“你还叫他爹爹?那老贼怎么了?”绿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

头了,让我瞧瞧。”绿萼一抬头,遇到母亲一对凛凛生威的眸子,不禁批了个寒战,说道:

“他……他和今日进谷来的那个美貌道姑,在断肠崖前鬼鬼祟祟的说话,我躲在大石后面,

想听他说些甚么……”这几句话半点不假,此后却非捏造谎言不可,绿萼只怕给母亲瞧出破

绽,说到这里,又低下头来。

裘千尺道:“他两个说些甚么?”绿萼道:“说甚么同病相怜,甚么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们……他们一起骂你恶妇长、恶妇短的,我听着气不过……”说到这里便呜呜咽咽的哭了

起来。裘千尺咬牙切齿,道:“莫哭,莫哭!后来怎样了?”绿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

动,给他们知觉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将我推入了情花丛里。”

裘千尺听她声音有些迟疑,喝道:“不对,你在说谎!到底是怎样?休得瞒我。”绿萼

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骗你,这……这难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说话的语调

不对,你自小便是这样,说不得谎,做娘的难道不知?”绿萼灵机一动,咬牙道:“妈,我

是骗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丛的。他恼我跟你、帮你,跟你作对,说我只要娘,不要爹。

他……他拼命要讨好那美貌道姑。”

裘千尺恨透了丈夫,绿萼这几句话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时深信不疑,忙拉了女儿手掌,

温言道:“萼儿不用烦恼,让娘来对付这老贼,总须出了咱娘儿俩这口恶气。”当下命侍女

取过剪刀钳子,先将花枝移开,然后钳出肌肤中断折了的小刺。

绿萼哽咽道:“妈,女儿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们还有半枚

绝情丹未用,幸好没给那无情无义的杨过小贼糟蹋了。你服了这半枚丹药,花毒虽然不能除

净,只要你乖乖的陪着妈妈,对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们,那便决计无

碍。”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杨过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极了天下的男子,女儿如能终身不

嫁,正合她心愿,可说再好也没有。

绿萼皱眉不语。裘千尺又问:“那老贼和那道姑呢?他们在那里?”绿萼道:“我从情

花丛中挣扎着爬起,没敢回头再看,他们多半仍有那里。”裘千尺暗自沉吟:“老贼有了强

助,必来夺回此谷。谷中弟子多半是他心腹亲信,事到临头,必定归心于老贼,最多也是袖

手旁观,两不相助,决不会出手与他为敌。我手足残废,所仗的只是一门枣核钉。这暗器出

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极大,但老贼既有防备,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来攻,我

便一筹莫展。那便如何是好?”

绿萼见母亲目光闪烁,沉吟不语,还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说话是真是伪,生怕她问个不

休,终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紧,取不到解药,杨过身上的毒质终是难除。她一想到

杨过,胸口一阵大疼,“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裘千尺伸手抚摸她头发,道:“咱们取绝情

丹去。”双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将坐椅抬出房门。

绿萼自杨过去后,一直想知道母亲将半枚丹药藏在何处。曾听母亲说过,丹药决不能藏

在身边,否则任谁都可杀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残废,行动须人扶持,决不能蹿高伏

低,也不能藏之于甚山洞僻谷,想来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数十日来到处查探,丹房、剑

室、花园、卧房,没一处不详加察看,始终瞧不出半点端倪,这时见母亲命侍女将坐椅抬向

大厅,不由得大为讶异,心想大厅是人人所到之处,最难藏物,何况此刻强敌聚集于厅,正

是为这半枚丹药而来,难道丹药便在敌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携么?

大厅前后铁门紧闭,众弟子手提带刀渔网监守,见裘千尺到来,上前行礼。为首的弟子

躬身说道:“敌人绝无声息,似是束手待毙。”裘千尺哼了一声,心想:“井底之蛙,当真

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闯进谷来的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毙之辈?”说

道:“开门!”两名弟子打开铁门,另有八名弟子提着两张渔网,在裘千尺左右护卫,相率

进厅。

只见一灯大师、黄蓉、武三通、耶律齐诸人都坐在大厅一角。裘千尺待椅子着地,举手

说道:“这里除了黄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不究擅自闯谷之罪,一齐给我走开罢!”黄蓉

微笑道:“裘谷主,你大难临头,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当真叫人齿冷。”裘千尺

心中一凛,暗想:“她怎知我大难临头?难道她已知那老贼回谷?”冷冷的道:“是福是

祸,须待报应到来方知。老妇人肢体不全,以残废之身,还怕甚么大难?”

黄蓉自不知公孙止已回绝情谷,但鉴貌辨色,眼见裘千尺眉间隐有重忧,与适才出厅时

飞扬狠恶的神态大不相同,料想谷中或有内变,因此出言试探,听裘千尺虽然说得嘴硬,自

己所料却多半不错,说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谷而死,绝非小妹所伤,但若

你对此事始终耿耿,小妹不避死活,你却须赐赠解药,以救杨过之伤。小妹倘若死了,这里

许多友决不记恨,仍然助你解脱大祸,以退内敌。你这项买卖做是不做?”

黄蓉这般说法,实是让对方占尽了便宜,眼见裘千尺除枣核钉厉害之外别无伤敌手段,

而大声说出“内敌”两字,更是打中了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当真有这么好?”说道:“你是丐帮帮主,谅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

枣核钉,你当真不避不让,亦不用兵器隔打?”

黄蓉尚未回答,郭芙抢着道:“我妈只说不避不让,可没说不用兵器隔打。”黄蓉,微

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恼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隔打就是。”郭芙叫道:“妈,那怎么

成?”适才她长剑被枣核钉击断,知道这暗器力道强劲无比,倘若真的不让不隔,母亲血肉

之躯如何抵挡得了?黄蓉却想:“过儿于我郭家一门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剧毒难解,

说甚么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药。她这枣核钉自是天下最凌厉的外门暗器,任她连打三钉确然

十分凶险,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药?”

黄蓉说这番话时,早已替裘千尺设身处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让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

郁积,又乘着她内变横生、忧急惊惧之际,允她御敌解难,而泄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

伤人的伎俩,纵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来。

但裘千尺觉得此事太过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哑声道:“你是我的对头死敌,却甘心受

我三枚枣核钉,到底包藏着甚么诡计,甚么祸心?”

黄蓉走上前去,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只怕有不少人对你不怀好意,我要在你耳边

说几句话。”裘千尺向从弟子扫射了一眼,心想:“这些人大半是老贼的亲信,确是不可不

防。”便点了点头。

黄蓉凑过头去,悄声道:“你的对头不久便要发难动手,小妹自己何尝不是身处险地?

咱们快快揭过了这场过节,小妹不论死活,大伙儿便可并肩应敌。再者杨过于我有恩,我便

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绝情丹给他。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说罢退开三

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听了“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这话,心中也是一动,暗想:“若不是杨过

这小子相救,我此刻还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捱苦受难。”但这念头便如闪电般一瞬即

过,善念消退,恶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语,老妇人铁石心肠,不改初衷,

来来来,你站开了,吃我三钉!”

黄蓉衣袖一拂,道:“我拼死挨你三钉便了。”说着纵身退后,站在大厅正中,与裘千

尺相距约莫三丈,说道:“请发射罢!”

武三通等虽然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但裘千尺枣核钉的厉害各人亲眼所见,这时见黄蓉空

手站立,无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着急,走过去一拉黄蓉衣袖,低声道:“妈,咱们找个地

方,我把软猬甲脱下来给你换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钉了。”黄蓉微微一笑,道:“以

软猬甲挡枣核钉,那又何足为奇?你且看妈妈的手段。”

只听得裘千尺道:“各人闪……”那“开”字尚未出口,枣核钉已疾射而出,直指黄蓉

小腹。这枚枣核钉的去势当真是悍猛无伦,虽是极小的一枚铁钉,但破空之声有如尖啸,黄

蓉“啊”的一声高叫,弯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齐大惊,待要上前相扶,啸声又起,这第二枚枣核钉却是射向黄蓉的

胸口。黄蓉仍是一声大叫,摇摇晃晃的退后几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见黄蓉果然如言不闪不挡,两枚铁钉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这两枚铁钉的力道,

便岩石也射入了,何况血肉之躯?但黄蓉身中两钉,虽似已受重伤,但竟不摔倒,显是苦苦

支撑,要再受自己一钉。裘千尺心下骇然,暗想:“先前见这女子娇怯怯的模样,不信她有

甚能耐可当丐帮的帮主。如此看来,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两钉,决计性命

不保,就此报了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的一声,第三枚枣核钉又从口里喷出。这一次

却是射向黄蓉的咽喉。要使用铁钉透喉而过,杀害兄长的大仇人立毙当场。

黄蓉说出甘爱三钉之时,尚未筹得良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换得解药,纵然身死,也

是报了杨过的大恩。但其后与裘千尺一番低语,稍有余裕,心念电闪,已有了计较。先一阵

郭芙的长剑被枣核钉打断,黄蓉拾起剑头,藏在衣袖之中,待枣核钉打到,一弯臂便将剑头

扫在铁钉射到之处。只是钉剑相撞,必有金铁之声,她两次大声叫唤,便将这声音掩盖了过

去。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发觉。

黄蓉有意装得身受重伤既可稍减对方怒气,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枣核

钉直指咽喉,倘若举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剑头挡隔,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绽,自己便算毁了

“不避不隔”的诺言,处此情境,只得行险,当下双膝微微一曲,待枣核钉对准嘴唇飞到,

她胸腹之间早已真气充溢,张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气喷将出去。她知这枣核钉来势所以这般

凌厉,全凭真气激发,若以气对敌气,则敌远我近,大占便宜,枣核钉纵不从空坠落,来劲

也必急减。那知裘千尺独居山洞,手足既废,整日价除了苦练这门枣核功夫之外,心不旁

骛。黄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须处分帮务、助守襄阳、生儿育女、伴夫课徒,那能如她这

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气喷出,枣核钉来势只略略一缓,劲力仍是猛恶无比。

黄蓉心中一惊,铁钉已到嘴唇,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别无他法,只好张口急咬,硬生生将

铁钉咬住了。这一下只震得满口牙齿生疼,立足不稳,倒退了两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装,

这次却真是被铁钉来势冲击而退,也幸好她应变奇速,退步消势,否则上下四枚门牙非当场

跌落不可,饶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齿出血。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围了拢来。黄蓉一仰头,“波”的一声,将枣核钉喷出,钉入横

梁,皱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这三钉,命不久长,盼你依言赐药。”

裘千尺见她竟能将枣核钉一口咬住,也自骇然,眼见两枚枣核钉明明射入她体内,何以

仍然直立不倒?侧目向绿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儿中了情花之毒,别说杨过不允婚事,他

便当真是我的女婿,这半枚绝情丹也岂能给他?”但自己亲口答应给药,言入众人之耳,总

不能立时反悔,她双眼一转,已有计较,说道:“郭夫人,咱两人虽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

信,当胜须眉。你挺身受我三钉,如此气慨,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药便可给你。我若

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亲当真中了铁钉,叫道:“我妈妈若受重伤,这里大伙儿都要跟你拼命。”

转头向黄蓉道:“妈,老太婆的钉子打中了你身上何处?”

黄蓉不答女儿的问话,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当真。小妹生平说一是一,

自当相助谷主退敌,便请赐药是幸。”武三通等听黄蓉说话中气充沛,声音爽朗,半点不像

受了伤的模样,渐渐宽心。

这一层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惊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纵要反悔,也不容

易,只有以诈道相待。”于是点头说道:“那么我先多谢了。”转头向女儿道:“萼儿过

来,我有言吩咐。”

黄蓉一生之中,不知对付过多少奸滑无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闪烁不定,如何逃得过她的

双目?她知裘千尺决不肯就此轻易交出解药,只是要怎生推脱欺诈,骗一时自是猜想不出。

只听裘千尺道:“将我面前数过去的第五块青砖揭开了。”绿萼大奇:“难道那绝情丹

竟是藏在砖下?”黄蓉一听,暗赞裘千尺心思灵巧:“这绝情丹如此宝贵,不知有多少人在

亟图谋。她藏在这当眼之处,确是使人猜想不到,砖下所藏是真药无疑。她决不会事先料到

有此刻的情势,因而在砖下预藏假药。”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内室取药,黄蓉倒也难知

取来的绝情丹是真是假,这时见她命女儿揭开青砖,却是少了一层顾虑。

绿萼数到第五块青砖,拔出腰间匕首,从砖缝中插入,揭起砖块,只见砖下铺着灰泥,

全无异状。

裘千尺道:“砖下藏药之处,大有机密,不能为外人所知,萼儿,俯耳过来。”黄蓉知

道裘千尺狡计将生,当下叫声“哎唷”,捧腹弯腰,装得身上伤势发作,好让裘千尺防备之

心稍减,以便凝神听她对女儿的说话。岂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节,在绿萼耳畔说得声音极

轻,黄蓉虽是全神贯注,也只听到“绝情丹便在青砖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绝情丹是在青

砖之下,这九个字听来一无用处,此后只见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颤动,半个字也听不出来,再

看绿萼,但见她眉尖紧蹙,只是“嗯、嗯、嗯”的答应。

黄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紧急关头,却不知如何是好,甚是惶急,忽听得一灯大师道:“蓉

儿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如何?”黄蓉回过头来,见一灯坐在屋角,脸上颇有关切之容,心

想:“他一搭我有脉搏,便知我非受伤。”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掌。一灯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脉

腕,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砖下有两

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东首的藏真药……阿弥陀佛……西首的藏假药……阿弥陀

佛……叫女儿取西首假药……阿弥陀佛……假药给你……阿弥陀佛……”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之时,声音甚响,说到“砖下有两瓶”这些话时,声音放低。黄蓉只

听他说了“老婆婆说”那四个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灯大师数十年潜修,耳聪目明,远胜常

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佛经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当深处禅定之

际,“能闻六道众生语言及世间种种音声,通达无碍”。这般说法过于玄妙,自不可信,但

内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闻常人之所不能闻,却非奇事。裘千尺对女儿低声细语,一灯大

师在数丈外闭目静坐,一字一语听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药真假关连杨过性命,佛家有好生之

德,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告知了黄蓉。

黄蓉待他念完两句佛号,便问:“我的伤能好么?”“枣核钉能起出么?”每问一句,

刚好将一灯所说“东首的藏真药”、“西首的藏假药”那些话掩盖了。裘千尺向两人望了几

眼,但见黄蓉面有忧色,只是询问自己伤势,一灯不住的说“阿弥陀佛”,那料得自己奸计

已尽为对方知悉。

绿萼听母亲说完,点头答应,弯下腰来,伸手到砖底的泥中一掏,果有两个小瓶并列,

她心中一酸,暗道:“杨郎啊杨郎,今日我舍却性命,取真药给你。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

罢?”当下摸了东首那瓷瓶出来,说道:“妈!绝情丹在这儿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

有她才知这瓶子原来在东首,裘千尺和黄蓉却都以为是从西首取出。

两个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药模样也无分别,裘千尺倘不以舌试舐药味,也

是难分真假。她见绿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还防这丫头盗丹去讨好情郎,现下她也中

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紧了。”她生性偏狭狠恶,刻薄寡恩,决不信世上有人甘愿

舍却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说道:“咱们信守诺言,丹药交给郭夫人。”绿萼道:“是!”双

手捧着瓷瓶,走向黄蓉。

黄蓉先裣衽向裘千尺行礼,说道:“多谢厚意。”心中却想:“既知真药所在,难道还

盗不到么?”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顶上“喀喇”一声响,灰土飞扬,登时开了一个大洞,一人

从空跃落,伸手便将绿萼手中的瓷瓶夺了过去。绿萼大惊失色,叫道:“爹爹!”

黄蓉见公孙绿萼的脸色大变,极为惶急,不禁一怔:“公孙止夺去的瓷瓶,明明装的是

假药,她何必如此着急?”

便在此时,大厅厅门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厅上每一枝红烛摇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

着又是一响,门闩从中截断,两扇大门左右弹开,走进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杨过,女的则是

小龙女、程英和陆无双。

绿萼见杨过进来,失声叫道:“杨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两步,立觉不妥,要说

的那句话缩回了口中,脚步也即停止。黄蓉一直注视着绿萼的神色,只见她瞧着杨过的眼光

之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无限焦虑,登时恍然,心道:“蓉儿啊蓉儿,难道你做了妈妈,连女

儿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妈妈命她给我们取假药,但她痴恋过儿,递过来的却是真药,公孙

止抢去的正是续命灵丹,她如何不急?”

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当黄蓉、一灯、郭芙等被困大厅之时,杨过和小龙女正在花前并肩共语。不久程英和陆

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甚是投缘,拉住她的手说话。陆无双向杨过述说适才跟

郭芙比武之事,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杨过这番再和程、陆

二女相会,想到她二人对己情意深重,而自己无以还报,心中不免歉疚,眼见陆无双明知自

己己娶小龙女为妻,却无怨怼之状,口口声声的说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对小龙女也

是神情亲切,自是大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是

不擅言辞,只说得几句便住了口。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

说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

想到:“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么一提,反而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

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甚么。郭伯母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

丹妙药,我担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一齐失惊,问道:“怎么?杨大嫂也受了伤吗?我们竟一点没瞧出来。”

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无大碍。”陆

无双道:“是甚么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陆

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傻……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秘传】么?冰

魄银针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并不难解。”

杨过叹了口气,说道:“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经

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陆无双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着

父母之势,竟是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便又怎

样?”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斩断他手臂不同。”程英道:“杨大嫂,我师

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其一时不致发作,但毒质停留愈久,愈是伤身,须得及早

设法解毒才是。”小龙女“嗯”了一声,杨过心想:“天竺僧醒转之后,是否有法可以解

毒,实所难言。”他不愿多谈此事,以增小龙女烦恼和自己伤心,说道:“郭伯母和一灯大

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

当下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十余丈,只见厅顶上人影一闪,认出是公孙止,接着

“喀喇喇”一声响,见他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破洞下布置了带刀

渔网阵,要引自己入彀,于是挺玄铁重剑撞开铁门,昂首直入。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群集,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打不过,

难道还跑不了么?”正要夺路外闯,猛见杨过破门直入,声势威猛之极。他一惊之下,双足

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破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

服食解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是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黄蓉已抢过打狗棒跟着跃高,使个“缠”字诀,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

道:“老贼!”呼的一声,一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时便已防到此招,

挥刀挡开铁钉,上跃之势竟丝毫不缓,耳听得风声劲急,第二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

金刀已击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挡,黄蓉的打狗棒又跟着缠到,拼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铁

钉射入小腹,当下侧身横腿,抵挡铁钉。

那知道裘千尺这一钉竟不是射向公孙止,准头却是对准了黄蓉。这一下奇变横生,连黄

蓉也万万料想不到,急挥打狗棒挡隔,但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

“啪”的一声,打狗棒掉在地下,身子跟着落地。公孙止上跃之力也尽,落在黄蓉身侧,横

刀向她砍去。

杨过玄铁剑疾指,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的金刀登时被这股凌厉的剑势逼得荡开了

三尺。公孙止只觉敌人剑上劲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月余,这小子断

了左臂,武功反而精进如斯。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

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伤心到了极处,竟然惧怕尽去,向公孙止道:

“爹爹,你打断妈妈的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间罕有。今晚你

在断肠崖前,跟李莫愁又说些甚么话来?”

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蔽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

他虽然狠毒,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心虚,突然间听她当众叫破,不由得脸色大变,

道:“甚……甚么?我没说甚么。”

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跟咱家全不相干涉的女子。女儿是你亲

生,你要我死,女儿也不敢违抗。但你手中的绝情丹,却是妈妈答应了给旁人的,你还给我

罢!”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

公孙止将瓷瓶揣入了怀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

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自见分晓。”说着刀剑互撞,发

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当即横过玄铁剑,挡住公孙止去路,向

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身为你取丹

之事,决不能让你知晓。过了几年,你子孙满堂,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

事,使你终生耿耿于怀?”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

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

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亲生之父,此

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

裘千尺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

情丹,在我爹爹怀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

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扑入她怀中。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

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有黄蓉一人才

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去打了郭夫人

一枚枣核钉,只要引得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当下纵声笑道:“好好好,乖女

儿,真不枉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到咱们绝情谷的外人,个个来得去不

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黄蓉右臂兀自酸软,提不起打狗棒,只得侧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着耶律齐的长剑,

当即挺剑护母。公孙止黑剑疾刺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挡隔。黄蓉急叫:“小心!”铮的一声

轻响,郭芙长剑立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她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几乎

要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在这一刹那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有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眼见敌剑削到颈边,那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恼恨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

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么一条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心中自也十分伤痛,

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只觉这事甚是不幸,虽恼恨郭芙下手太狠,但

决没想要断她一臂来报复,因此听得陆无双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

的剑刃已掠上了郭芙的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身子被剑刃震得立足不

定,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没被削,连鲜血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

吃了一惊,公孙止和裘千尺等也是心头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还道陆无双是好意

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谢姐姐!可是你怎知……”

杨过忙接口道:“这公孙止老儿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

能损坏的软猬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面自

是要说“我有软猬甲护身”。杨过心想公孙止利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可不能让他知悉其

中原委,向公孙止道:“这位姑娘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她

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铁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手下留情,难道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抖动黑剑,发出嗡

嗡之声。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赢无输,这便宜如

何不捡?”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的功夫,且让他见识见

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

你再上罢!”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举刀向她面

门砍去,郭芙身形斜闪,还了一剑。公孙止黑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不

好!我身上有软猬甲,剑上却无护剑宝甲,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是非断不可。”当即回

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着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掌拍

在我软猬甲上,那是倒大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拍在身上不免要内脏受震,于是身子略

侧,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再受他这掌。

那知公孙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纵丈余,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

跌。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软猬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

未沾及我衣,竟然便已受伤。”

她又怎知公孙止老奸巨滑,心中只是念着要将绝情丹速去送给李莫愁服食,那有闲心跟

郭芙这般小丫头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

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敌情审查清楚,正面杨过和黄蓉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

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公孙绿萼见他怀了绝情丹要走,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

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

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了

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毫不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

孙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脉门,转过身来,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拼

命,大家同归于尽了罢!”

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了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急忙侧头,将两枚铁

钉向旁射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求枣核钉不致打在女儿身上,那里还顾得取甚么准

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

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

怒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

这时杨过已截住他的去路,说道:“咱们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就走!”公孙止将女

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

转一圈,两个圈子一转,已向前趋了四尺,离杨过已近。杨过见他又是一个圈子转上,惟恐

伤了绿萼,忙向旁跃开。

公孙绿萼身在父亲手中,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陡然见到杨过跳跃相避,让开

了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我死也瞑目

了。”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郎,杨郎!”额头撞向公孙止挺起

的黑剑。黑剑锋锐异常,公孙绿萼登时香消玉殒,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那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是吃了一惊,心中微微

一酸,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身后抛出,三枚铁钉尽

数打在她身上。

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后尚对她这般糟蹋,无不大愤,纷纷拔出兵刃拥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

围上了。”众弟子自来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被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众弟子无所适从,只

得遵奉裘千尺的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

每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众人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

付才是,眼见四周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难免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

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

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

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扬手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去,眼见相距既近,钢针又多,

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渔网阵打出缺口,便可由此冲出。却听得叮叮叮、铮铮铮

几声响,黄蓉所发钢针,裘千尺所喷铁钉,钱被渔网上的吸铁石收了去。黄蓉暗叫:“不

好!”喝道:“芙儿,举剑护住头脸,强攻破网。”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去,五六

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软猬宝甲,渔网反弹,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然伤她不

得,渔网却仍要将她裹住。

杨过站在公孙止身后,本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兜右转,已将

他围入阵内。杨过见情势危急,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的渔网上斩去。“垮喇喇”

一声响,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同时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拳掌

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再来围攻。杨过纵声长啸,

两剑挥过,又是两旁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以金丝和钢线绞成,极坚极韧,但玄铁重剑无

坚不摧,三剑斩出,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他一剑难破五网!”杨过心想“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也难

挡。”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破了一张。渔网拉得甚紧,一剑斩落,破

网声如裂金石。

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斥道:“往那里走?”黄影晃动,一人从厅门蹿了出

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出一人,满身血污,散发披头,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

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去。李莫愁手中虽有兵刃,但见朱子柳发疯般势同拼命,竟是不敢接

招,绕着厅角闪避。两人都是极高的轻功,顷刻间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感惊

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伯伯,何以对他如此惧怕?那天竺僧呢?”

两人武功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多了,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是看出朱子柳决

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上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父子三

人,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咱们无论如何……”一口气

喘不过来,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摇晃。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立即站起。

杨过头脑一阵晕眩,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

投,都是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缓缓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杨过一声长叹,携着她

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体内抗毒之力甚么强,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预计昏晕三日三

夜方醒,但两日两夜过后不久,便即醒转。他沉思半晌,便道:“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

比我所设想的为轻,该当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等已来到绝情谷中,而火

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天竺僧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设法配药救人。”

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

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会正生长在情花之

下。岂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山石之后,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银

针。天竺僧不会武功,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知道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

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没有

了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落,肩背却就此卖给了敌人。李莫愁长剑乘势挥出,正中

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劲,终究已深入寸许,当下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

人连绵进招,实是后患无穷。

两人剑来指去,拆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在地下,毫不动弹,叫道:“师叔,师

叔!”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应,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针,

到阴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一招一式,丝毫不乱,出指时劲力

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招抢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再拆数

招,不禁害怕起来,长剑急攻两招,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的手腕,脉息全无,已

然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的奔进了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迎将上去。黄蓉一

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了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

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然万念俱灰,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没放

在心上,听到黄蓉呼喝,只微微苦笑,却不出手。

耶律齐拾起半张斩裂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他和武敦儒、完颜

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

厅上这么一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众弟子忙乱中不及张

网收钉,接连有五人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大声叫道:“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个齐声呼哨,

分自左右掠过杨过和小龙女身畔,蹿出厅去。杨过视而不见,毫不理会。黄蓉叫道:“龙家

妹子,截住在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

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当即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由得

他去罢!”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只得在后跟随。

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东北,一个向西北而行,众人也是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

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

郭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头受了剑伤,适才奋战,流血甚多,奔了一阵,渐感

难支。众人停步为他裹伤,稍一耽搁,已失去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人在花丛树木间

穿来插去,始终不见李莫愁的影踪。武三通怒火冲天,奋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

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

但只须盯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通道:“师弟此言甚是,咱

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于是五人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然听得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呼喝

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甚么了。五人觅路而行,扰攘了一夜,

天色渐明,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高处有人纵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

头,只见对面悬崖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

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颠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了下面的万丈深谷,这人死

不足惜,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当下如飞奔去,转了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

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望着公孙止。

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引他下来。”朱子柳

一瞧周遭情势,但见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三长两短石梁和山崖上都生

满了青苔,便是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愿出来,否则绝难过去动手。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义不容辞,当下捋袖说

道:我去揪他过来。”刚跨出两步,身边人影闪动,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

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

的袍袖缠住,给他拉了回来,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甚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

胀得绯红,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伸出,已

将二人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是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已见

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身前。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

笑道:“你当真不要性命了么?”小龙女心道:“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柔声

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数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

疚。我不是来跟你拼命的。”公孙止道:“那你要干甚么?”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

绝情丹,救我夫郎。此丹于你无用,若肯赐下,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

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这般丰姿,李莫愁又

岂能及得万一?他张开独目痴痴而望,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郎?”小龙女道:

“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他眼

珠骨溜溜转动,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公孙先生,你对我有情,可是

我心另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番好意。”公孙止独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

我为敌,莫怪我刀剑下无情。”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岂不枉自相

识了一场?”她语音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眼见到杨过这小了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

的打滚,要见你这位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是恶毒,咬牙切

齿,面目狰狞。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人多说甚么?”若不是石梁实在太窄,

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她回头了。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他在叫我回

去。他只是顾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剧毒是否能治。”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只是站立之处地势

实在太险,她稍一挣扎,势必两人同时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为质而使敌人有所顾忌,自己

困于这断肠崖上又如何脱身?当前敌人之中只杨过一人厉害,但自己奋力冲闯,他也未必拦

阻得住,最好是紧随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

一打定,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左剑挡隔,右剑还击。刀

剑互击,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山谷响应。

她自从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然脏腑潜毒,内力消减,但双

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其神妙处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他刀剑虽然变幻百

端,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

两团白影,攻拒击刺,宛似两大高手联手进攻一般,公孙止越斗越是心惊,暗暗生悔:“早

知她忽然学会了这等厉害剑术,便不能跟她动手的了。”总算“玉女素心剑”招数虽然奇

妙,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还支撑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赶到。各

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如此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

郭芙向耶律齐道:“咱们快上去帮手!”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无第二人可插足之

处。”郭芙和公孙止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连母亲也非敌手,小龙女一人如何斗他得过?

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

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对面山崖上决不能多容

一人立足,但见公孙止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时候

稍长,看来终须丧在公孙止手下。只有一灯、杨过、黄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龙女招数上

实占上风,但激斗之际,足下一个滑溜,立时跌落深谷,每一瞬间都有生死大险。眼见两团

白影裹着一道黄光、一道黑气,人人屏息凝气,手心捏着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黄蓉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门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

靖外无第三人会得,小龙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传授。双剑合璧,本来威力奇大,但好重伤之

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出剑乏劲,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和我

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

生,裘千尺那恶妇已被我杀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杨过叫

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肯拿解药给她,要来寻你的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

说,只要你治愈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我们大伙儿决不容你心

愿满足,拿到你之后,要你身受情花刺肤之惨。”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公孙先生,

你不用担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柔儿,化成厉鬼来

捉你啦,喏喏喏,柔儿就在你背后,你快转身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

小龙女于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分心二用之际,心田一片空明,是

以剑势丝毫不缓。公孙止本来已左支右绌,挡架为难,这样一来更是心乱如麻,大声喝道:

“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甚么?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

姑娘是谁?她为甚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突然

间提气喝道:“好,柔儿!抓公孙止的头颈。”

公孙止明知他是扰乱自己心神,但陡然间听他这么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战,回头斜

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左腕。公孙止把握不定,金刀直

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刀闪烁,掉入了崖下山谷,过了良久,才传上来极轻微

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似乎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

去隔了这么久声音才传上来,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孙止金刀脱手,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

孙止身子摇晃,右腕中剑,黑剑又掉了下谷去。小龙女右剑对着他前胸,左剑指住他小腹,

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的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

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那里还去顾念李莫愁?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递过。

小龙女左手剑仍是指住他小腹,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

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得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可是说甚么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出神入化,两旁

手同使双剑,剑法竟能截然不同,分进合击,实是生平所未见。他们固曾听说周伯通和郭靖

双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传闻,也只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看到奥妙凶

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是心旷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陆无双、郭芙等小一辈

的更瞧得目为之眩,见她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之高却是无法形容,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

但见她手持瓷瓶,飘飘若仙的从石梁上过来,众人齐声喝采。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拢过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

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罢?”杨过漫不经意的瞧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

怎样?为甚么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

觉丹田气血逆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然气息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

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杨过握住她右手,但觉她手掌冰冷,惊问:“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甚么,你

快把丹药服了。”杨过接过瓷瓶,颤声说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难道你

死之后,我竟能独生么?”说到此处,伤痛欲绝,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此半枚能解他体

内毒质的丹药,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大感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齐声惊呼。

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伤痛,又是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

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颜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

便在此时,却听武三通大声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着飞步向

左首山崖边赶去。众人回过头来,只见公孙止正沿着山坡间小径向西疾奔,那边山畔斜坡上

站着一个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见两人便要会合,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

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转出一人,肩头掮着一只大木箱,白须拂肩,却

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叫道:“老顽童,把那个道姑赶过来。”周伯通叫道:“妙极!大伙儿瞧瞧老顽童

的本领。”揭开木箱箱盖,双手挥动,一群蜜蜂飞出,直向李莫愁冲去。原来蒙古大军火焚

终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携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周伯通却掮了一只木箱,将

小龙女养驯的玉蜂装了不少而来。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领会了指挥蜂群的若干法门,这

时听得黄蓉一叫,正好大显身手。

公孙止见到蜂群,吃了一惊,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里一缩身,躲了开去。李莫

愁见玉蜂飞近,前无去路,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

近。耶律齐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起来罢!”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驱蜂之术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风头之后,心中万分

得意,呼喝更加不对,蜂群怎肯听他的号令?仍是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去。

杨过抱着小龙女,低声唤道:“龙儿,龙儿。”小龙女悠悠睁眼,耳畔听到玉蜂嗡嗡声

响,便似回到了终南山故居一般,喜道:“咱们回家了吗?”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

于是低啸数声,跟着又呼喝几下,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不再乱飞。

小龙女道:“师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总该后悔了罢?”李莫愁脸如死灰,问道:

“绝情丹呢?”小龙女凄然一笑,道:“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渊之中。你为甚么要害死

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杨过和我的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

料得小师妹此言不假,万万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到头来竟是害了自己。

这时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小龙女

道:“周老爷子,是这般呼啸。”于是撮唇作啸。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千百头玉蜂果然纷

纷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叫道:“龙姑娘,多谢你教导!”

一灯大师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见,你仍是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登时满脸通

红,忙合上箱盖,说道:“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势,单是黄蓉、杨过、小龙女任谁一人,自己便抵敌不住,何况群敌

合围?当下把心横了,说道:“各位枉称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

人!小师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来动手罢!”说着倒转长剑,将剑

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小龙女摇头道:“事已如此,我杀你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问你一句话,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你弄到那里去

了?”李莫愁陡然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一颤,脸上肌肉抽动,说道:“都烧成

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

众人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话,怨毒之深,当真是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陆无双道:“龙家姊姊心好,不肯杀你。我全家给你杀得鸡犬不留,只剩下我一人,今

日我可要报仇了,表姊,咱们上!”武氏兄弟齐声道:“我妈妈死在你手下,别人饶你,我

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杀人不计其数,倘若人人要来报仇,我有

多少性命来赔?便算是千仇万冤,我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

“那就便宜了你。”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挺剑,同时举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啪”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自震断,嘴角边意存轻蔑,双手负在背

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剑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时,忽见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黄蓉叫道:“啊哟,庄子起火。”朱子柳道:

“暂缓杀她,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说着纵身而上,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

道,使她无法再逃。程英道:“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众人都道:“不错!”飞步奔回。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杨过、小龙女、黄蓉、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

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只听得呼号喧哗、梁瓦倒塌声不绝于耳。武三通道:

“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朱子柳道:“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

放的,我猜是那光头老太婆裘千尺的手笔。”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个好好的

基业,何必要放火烧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那老太

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我瞧这妇人心胸狭窄之极……”

说话之间已奔近情花丛畔天竺僧丧生之处。朱子柳抱起于竺僧的遗体,见他面目如生,

脸上犹带笑容。武三通道:“师叔死得极快,倒没受甚么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师叔那

时正在寻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

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在天竺僧身周细看,并未发见有何异

状,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寻不到甚么东西,问朱子柳道:“令师叔没留下甚么言语

么?”朱子柳道:“没有。我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谁也没料到竟会有大敌窥伺在侧。”

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突然心念一动,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只见他右手拇指

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黄蓉轻轻扳开他的手指,拿起小草,问道:“这是甚么

草?”朱子柳摇摇头,并不识得。黄蓉拿近鼻边一闻,觉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一灯忙

道:“郭夫人小心,这是断肠草,含有剧毒。”黄蓉一怔,好生失望。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说道:“师娘,不如叫这万

恶的女魔头把草药吃了。”一灯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儿,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

道:“师祖爷爷,难道对这恶魔,你也要心存慈悲么?”

这时四周树木着火,噼噗之声大作,热气越来越是难以忍受。黄蓉道:“大伙先退向东

北角石山上再说。”各人奔上斜坡,眼见屋宇连绵,已尽数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点中了穴道,虽能行走,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暗自运气,想悄悄冲开穴道,

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纵然伤不了敌人,自己却可脱身逃走。那知真气一动,胸口小腹之中

立时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还仗真气护身,花毒

一时不致发作,这时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

龙女并肩头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

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

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作得更厉害了,全身

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已极,都不自禁的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

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李

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世上的好人坏人我都要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们为甚么还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猛向武

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是见她向自

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缩剑相避。

李莫愁撞了个空,一个筋斗,骨碌碌的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

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

是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姐,快出来!”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竟是绝

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

何物,直教以身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的手臂,怔怔的流下泪来。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

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

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悯。程英和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见她下场如此之

惨,大仇虽然得报,心中却无喜悦之情。黄蓉怀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无恶不作,但生平

也有一善,于郭襄有月余养育之恩,于是拿着郭襄的两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本想到大厅去抢出公孙绿萼的遗体,但火头从大厅而起,没

行到半路,早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这时火势愈大,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同是

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声长叹。

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枭鸣,极是刺耳。杨过冲口而出:

“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小龙女心念一动,道:“咱们再问问她去,是否

还有绝情丹留下?”杨过苦笑道:龙儿,龙儿,你到这时候还想不透么?”

黄蓉、武三通、朱子柳等听小龙女如此说,均想:“何不便问问她去?倘若再求得丹

药,定要迫杨过服食,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人齐声

说道:“过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齐、完颜萍等抢先拔足便奔。杨过叹了口气,微微摇

头,心想:“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使我夫妻同时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着他,突然说道:“杨大哥,你不可拂逆众人一片好心。咱们都

过去罢!”她自来待到杨过甚厚,杨过心中极是感激,虽然他情有独钟,不能移爱,但对这

位红颜知己相敬殊深。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没求过他做甚么事,这时忽地说出这句话来,教

杨过万难拒却,只得点头应道:“好,大伙去瞧瞧这老太婆在山顶捣甚么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

裘千尺三人从洞中逃出生命之处。今日风物无异,而绿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为日无

多了。

众人行到离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坐在山巅一张太师椅中,仰天狂

笑,状若疯狂。陆无双道:“她只怕是失心疯了。”黄蓉道:“大家别走近了,这人心肠毒

辣,须防有甚诡计。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癫。”众人怕她枣核钉厉害,远远的站住了脚。黄

蓉提一口气,正欲出言,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

他脱下长袍,拿在右手一挥,劲透衫尾,长袍登时挺得笔直,众人暗暗喝采。只听他大

声狞笑,喝道:“恶毒老妇,你一把大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涉干涉净

净,今日还饶得过你么?”说着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

发出,铁钉射程又远,响声更是尖锐威猛。公孙止长袍一抖,已将铁钉裹住。枣核钉力道极

强,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虽然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打不到身上。公孙止初时还料不

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只是心中恼怒已极,见她独坐山巅,孤立无援,正是杀

她的良机,否则待山下敌人赶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险疾冲而上,待见枣核钉伤不得自

己,脚下奔跑更速。裘千尺见他奔近,惊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极。

郭芙道:“这老头儿要杀人了!”黄蓉心中不解:“这老妇明明没疯,却何以大声发

笑,将他招来?”只听得呼呼两声,裘千尺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两人相距近了,铁钉去势

更急。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里他长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缩入了地中。裘千

尺哈哈大笑。

那笑声只发出“哈哈……”两响,地底下忽然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将她

连人带椅的拖进了地底。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成了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惶恐怖的呼声从地底

传上。这声音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面面相觑,不明其理,只有杨过懂得其中的缘故,

不禁暗叹:“报应,报应!”众人加快脚步,奔到山巅,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旁边一个

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尽了折磨,心中怨毒深极,先是一把火将绝情谷烧成了白地,

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

脱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拔了枯草,将孔穴掩没,然后击毙婢女,纵声发笑,至于发

钉、吃惊,全是假装,好使公孙止下起疑心。

公孙止不知道荒山之岭有此孔穴,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挣扎,挥

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岂知一拉之下,两人一起摔落。想不到两人生

时切齿为仇,到头来却同刻而死,同穴而葬。这一跌百余丈,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一团肉泥,

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

杨过说出原委,众人尽皆叹息。程英、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将四名婢女葬了。

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已无可安居之处,众人于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觉得这谷中处

处隐伏危机,均盼尽早离去。

朱子柳又道:“杨兄弟受毒后未获解药,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好为他医治。”众

人齐声称是。黄蓉却道:“不,今日还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见?”黄蓉皱

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枣核钉的震荡,呈直内息不调,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

明日再行如何?”众人听得她身子不适,自无异议,当下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

小龙女和杨过并肩头而行,正要下山,黄蓉道:“龙家妹妹,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

你说。”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向杨过微微一笑,道:“过儿,

你放心,她既和你成婚,我决不会劝她跟你离异。”杨过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

跟她说些甚么?”眼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虽然纳闷,却也不便过去,

转念一想:“龙儿甚么也不会瞒我,待会何愁她不说?”

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说道:“龙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

得罪,我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小龙女道:“那没甚么。”心中却道:“她一枚毒针要了

我们两人的性命,你纵然说万分的过意不去,又有甚么用了?”

黄蓉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疚。她当时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银针虽毒,亦不

难求治,当年武三通、杨过等均受其毒,后来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

之际为郭芙发针射中,实已制了她死命。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请教。你辛

辛苦苦的夺得了绝情丹,过儿却不肯服,竟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是甚么缘故?”

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间,过儿对我情义深重,焉肯独活?

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说,徒然多起波澜?”只道:“他脾气有点古怪。”

黄蓉道:“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

愿不服,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妹妹,他这番念头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

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过儿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罢。”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

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

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的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

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那……那是甚么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

道:“你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说道:“这是断肠草,那天竺僧临死之

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

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

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他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

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复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

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然无药可

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

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

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神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被草药毒毙,那也胜于

因情花之毒发作而死。她低头沉吟,心意以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里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够

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

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

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

岛上盘桓些时。”

她虽聪明,却那里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

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的山坳之中,凝望着小龙女。

杨过一直便望着小龙女,只是听不见她和黄蓉的说话,见黄蓉走开,便缓缓过来。小龙

女站起身来,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旁人的事

儿,咱们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

顺着山腰的幽径走去。

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

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舌

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龙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

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

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但似公

孙止、裘千尺这般,却难说得很了。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

低头沉思,默默无言。

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下,回头只见夕阳在山,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蓝天薄雾衬着山顶

积雪,实是美艳难以言宣,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留恋。

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问:“你说人死之后,真要去阴世,真是有个阎罗王么?”

杨过道:“但愿如此。阴世便有刀山油锅诸般苦刑,也还是有阴世的好。否则,渺渺茫茫,

咱俩可永不能相见聚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

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远

永远记着你的恩情。”她善于自制,虽然心中悲伤,语气还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

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

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这朵花儿

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

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不是芍药,说道:“这花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

这般灿烂。我给它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罢。”说着过去摘下,插在小龙女的鬓边。小龙

女笑道:“多谢你啦。给了我一朵好花,给花取了个好名儿。”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

么?”杨过道:“怎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

甚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

违师命’?”杨过笑道:“你说甚么,我便做甚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不敢违。”小龙女

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草地之上,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食,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

笑,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过了一会,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

身上又各受伤,终于都合上眼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吗?”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

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睁开眼来,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急路而起,转身

四望,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

呼道:“龙儿,龙儿!”

他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

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不见得有甚么猛禽怪

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身旁,我绝不致毫无知觉。”

他这么大声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

个都大感诧异,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却那里有她的踪迹?

杨过疾奔疾走,如颠如狂。终于各人重行会聚,杨过也静了下来,心想:“好必是自行

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甚么要走?此事定与郭伯母日间跟她所说的话有关。当日她悄然

远行,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说话而起。”大声问道:“郭伯母,你日间到

底跟她说了些甚么话?”

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更是担心,说道:“我要

她劝你服那断肠草,或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独

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

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你的宝贝女

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了丹田内脏。她又不是神

仙,怎么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他夫

妻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

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

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么龙姑娘去了那里呢?”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坠入

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她,黄蓉望着那山峰发颤,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之间又惊又

怒,说道:“她既已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

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

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

她自尽,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实不知该当如何。黄蓉道:“咱们上这

峰去瞧瞧。”当下众人一齐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却是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见。

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

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查个水落石出。”

当下各人举刀挥剑,割断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到天明之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

绳索。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

蓉知杨过对自己已然起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

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踌躇不语。

程英毅然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么?”除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

英,自己也确是忧心如焚,手足无力,便点了点头。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等拉住长索,将程英

缓缓缒将下去。长索直放到只余数丈,程英方始着地。

众人团团站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

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终迟迟不上。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是同样心思:“倘若

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要跃下洞去,须得及时拉住了他。”

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

这儿跟你们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

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的绳索突然晃动,郭芙、武氏兄弟等齐声叫道:“快拉她上来。”各

人合力拉绳,将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声叫道:“没有,杨大嫂不在。”众人大

喜,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说道:“杨大哥,我到处都仔细瞧过

了,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再无别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们四下里都找遍了,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陆无双忽道:

“还有一处没去瞧过,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

杨过心头一震,没听她说完,发足便往断肠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龙儿,

龙儿!”到得崖前,俯视深谷,但见灰雾茫茫,那有人影?

他心下暗思:“龙儿心思单纯,如有甚么心事,决计不会对我隐瞒。”逐一回想小龙女

说过的言语:“她只说过,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那又

何消说得?可是她并没吩咐过人甚么啊?”抬起头来,低声道:“龙儿,龙儿,你到底去了

那里?要我遵从你甚么话呢?”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隐隐约约间便见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

插红花、身形飘忽,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他大叫一声:“龙儿!”一定神,那里有小

龙女在?只是一团团白雾随风飘荡而已,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明明未见有此花在。此处全是山石,草木

不生,怎会有花?若说是风吹来,又怎能如此凑巧?”当下提一口气,从石梁奔到崖上。走

到临近,不禁胸口一震,这正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这朵红花仍有小龙女鬓

边,花既在此,小龙女昨夜自是到过此处了。

杨过俯身拾起花朵,只见花下有个纸包,忙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

是情花树下的断肠草。他心中怦怦乱跳,拿着那张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细看,上面并无字

迹,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在那边干甚么?”杨过一回头,猛见崖壁上用剑

尖刻着两行字,一行大的写道:“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另一行较

小的字写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一时间心慌意乱,实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约我十六年

后在此重会,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她身中剧毒,难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

有十六年之约?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绪越

乱,身子摇摇欲坠。

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坠入谷底深渊。倘若过去相劝,那崖

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无人制得他住,势必被他一同拖坠深

渊。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说话。”程英点点头,道:“是!

我过去瞧瞧。”说着飞身上了石梁,向杨过走去。

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

柔声道:“杨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帮你找杨大嫂,别无他意。”杨过凝视着程英,过了

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这朵红花,是杨大嫂留下的么?”杨过道:“是啊。为甚么

要十六年?为甚么要十六年?”程英缓步走到崖上,顺着杨过的目光,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

声读了一遍,也是大惑不解,说道:“郭夫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谁也比她不上。咱们问

她去,必有明解。”杨过道:“不错。石梁滑溜,你脚下小心。”当下飞身过了对山,将崖

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

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过儿,大喜,大喜!”杨过

惊喜交集,颤声道:“你说……说是喜讯么?”黄蓉道:“这个自然。龙家妹子遇到了南海

神尼,当真是旷世奇缘。”杨过脸色迷惘,问道:“南海神尼?那是谁?”

黄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佛法与武功上的修为俱是深不可测。只因她足迹

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极少有人知道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承

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无穷,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错,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

了。”杨过将信将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黄蓉道:“是啊,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我爹爹说,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来

中土一行,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龙家妹子这等美

艳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欢喜,将她收作徒儿,带到南海去了。”杨过喃喃的道:

“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灯大师,此事当真么?”一灯“嗯”的一声。

黄蓉抢着道:“这位神尼佛法虽深,脾气却有点古怪。大师,你见过她老人家么?”一

灯摇头道:“老衲无缘,未曾得见。”黄蓉叹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想人家

少年夫妻,如花年华,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残忍了么?龙妹妹武功已这么

高,再学十六年,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帖帖才罢手么?”说着哈哈一笑。

杨过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黄蓉道:“怎么?”杨过道:“龙儿毒入脏腑,

性命难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么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

剧毒。我总道……总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芙儿莽撞伤人,我……我真是惭愧无地。过儿,你这番猜测似

乎更近情理。龙妹妹毒入脏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药,也非短时能将剧毒除尽。只盼她早日康

复,神尼忽发善心,不用这么久,便放她和你相会了。”

杨过从未听说“南海神尼”的名字,心头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

石,却是千真万确之事。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你沉吟半晌,又问:

“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也好免我牵挂?”

黄蓉道:“我是从‘十六年后’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

中土,除她之外,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一灯大师,你想得起有旁人么?”一灯摇头道:

“没有。”黄蓉道:“这位神尼连她的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能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

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你体内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龙妹妹欣然归来,要是见

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杨过眼眶中泪水充盈,望出来模糊一片,依稀若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

后小龙女在此寻觅,却是失望伤心,寻不到自己。一阵冷风吹来,他机伶伶打个冷战,毅然

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

黄蓉道:“你千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岛,

更是立招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

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

杨过瞪着黄蓉,厉声道:“郭伯母,你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道:“你再去瞧瞧

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子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没错。她

写我这‘杨’字,右边那‘日’字下总是少写一画,这不是别人假冒的。”黄蓉拍手道:

“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来让你宽心

的呢。”

杨过低头沉思半晌,说道:“好,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倘若无效,十六年后,请郭伯

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罢。”转头向朱子柳说道:“朱大叔,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如何用来以毒攻毒却全无头绪,向一灯道:“师父,此

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

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四处穴道上缓

缓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阳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

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道:“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料想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

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躬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北若

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

杨过当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时,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

六年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于是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觉奇臭无

比,而其味苦极,远胜黄连。他连草带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惟恐先死,只

怕十六年后小龙女重来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那时她伤心失望,如何能忍?当即盘膝坐下,

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大痛起来。

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肠寸寸断绝,“断肠”二字,实非虚

言。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

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实是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

续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

血殷红灿烂,比寻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是“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是面有喜色,低声道:

“师弟,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

大师和郭伯母救的。”

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那有这么快?但既知此草有

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能逐步减轻。”陆无双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

经无毒,你仍然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么?”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

净,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净,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只想念杨大嫂,她才不会想念你呢。”

昨日公孙止以黑剑削来,郭芙得陆无双提醒,举臂挡过,当时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颇为感

激。但后来越想越不对,陆无双既不会好心提醒,更不会知道自己身披软猬甲,自然是想为

杨过报断臂之仇,心中怒气郁积已久,这时忍不住出言讥嘲。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甚

么?”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郭芙仍不住口,说道:“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

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

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郭芙秀眉一扬,待要

反唇相讥,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

阳。”郭芙不敢再说,只是对陆无双怒目而视。

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无双妹子,

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无双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

了亲疏,心中大喜,于是还刀入鞘,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少侠服断肠草而身子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为求万全,不宜连

续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时你仍须自点这四处穴道护住心脉,所服草药,份量

也须酌减。”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

黄蓉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心下甚是牵挂,

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的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

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地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

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龙家妹子真无音讯,

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的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当下众人与杨过告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

杨大哥么?”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甚么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痊愈,

我和表妹留着照看他几天。”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

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了小师妹和陆姑娘照料,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待他体

内毒性全解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拙夫和我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立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被林梢遮

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渐已熄灭。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

了?”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

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

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头,眼

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株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是撮土为

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

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

无穷。咱们发个善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

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三人到火场中捡出三件铁器,折下树枝装上把手,将谷中尚未烧毁的情花花树一株

株砍伐下来。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干净。

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树的踪迹,这才罢

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间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人不复再睹。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却尽可抵御得住,于是自点了护心的四

处穴道,取过一株断肠草嚼烂咽下。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然减轻,疼痛也不若上次那么厉

害,过了小半个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是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

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

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

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二

人还是师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载在【玉女心经】之中。李莫愁毕生心愿,便是想

一读此经,却到死也未能如愿。左右无事,我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陆无双大喜,

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

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说道:“你先把

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此后数日,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玉女心经】,她所学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

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

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杨过

也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断肠草解毒,服量逐次减少。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

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

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

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

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杨过在断肠崖前留了月余,将【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得到小龙女半点音讯

踪迹,知道再等也是无用,于是拔了一束断肠草藏在怀中,沙上留字,飘然离去。他心总不

死,盼望小龙女又回到了终南山,当下又去古墓,但见风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伤心

而已。

下得山来,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这日行近襄阳,见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中

已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示南下。他虽牵记郭靖,但不愿见

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便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走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

中传来呱呱鸣声。一抬头,但见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豹狼。神雕见到杨

过,放开豹狼,大踏步过来。那豹狼死里逃生,夹着尾巴钻进了草丛。杨过抱住神雕,一人

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齐回到石室。他想离此不过数月,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入生,悲欢

聚散,经历了无数变故,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它一吐心怀了。

如此数月,他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之

前。纵跃上崖,看到朽烂木剑下的石刻:“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

此精修,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玄铁重剑,几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

前辈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

见,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来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

于是折攀树枝,削成一柄木剑,寻思:“玄铁剑重近七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以

轻制重,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力充沛,恃强克弱。”

自此而后,他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

以增出招之力,不觉夏尽秋来,自秋而冬,杨过用功虽勤,内力剑术却进展均微。知道自大

修为本来已至颇高境界,百尺竿头再求进步,实甚艰难,倒也并不烦躁。

这一日下大雪,神雕欢呼一声,跃到旷地上,展开双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

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倒也是个绝妙法门。”但见神雕双翅卷动之

力越来越大,雪花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挥动,每见雪花飘落,或

以剑风、或用袖力将雪花荡开,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颇有增进。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杨过正自

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他扫来。杨过没加防备,险些扫中,当即纵身急跃相避,但

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粘了上来,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挥翅与我搏

击,令我剑术大进,今日又有和我练剑了。”于是伸出木剑远刺,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

碰,产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鼓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跃,乘隙远击。”当下又削了

一柄长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刻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似乎督责甚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暗

想:“我若不练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

白错过?”因此纵在睡梦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

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数月前那么的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

格日壮,已非复昔日的憔悴容颜。

眼见天寒地冻,已是与小龙女分手的周年,杨过道:“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

和你暂别。”于是携了木剑,出谷而行。那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

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

别过。”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杨过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

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

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心有深意,我跟

它前往便了。”于是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生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

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允以抑止,当下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不一月间,已

抵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

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

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想来又是潮涨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

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一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是厉

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的劲力

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觉

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中之习剑已久,当即打个“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

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

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当下双足一点,蹿出海面劲风扑面,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

头盖下。他左臂使劲在水中一按,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你携了木剑,

跃入白浪之中挥舞,但觉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那般只是自上冲下,每当抵御

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

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

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

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借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

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是练剑,日夕如是,寒暑不问。木剑击刺之声

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

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而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

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

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的心境:

“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

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的法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它为雕兄,其实它乃是我的

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

个舟师海客,竟无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终是难与小龙女

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

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第三十三回 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

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

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

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有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不

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再也无处可以住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彩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

找不到客店的商客便都涌来了,因此更是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满了

三四个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上生

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人看

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那雪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

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陪笑道:

“对不起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罢,那么

便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

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斥道:“废话!你

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甚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店钱便是了。”说着便向

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

蓝色的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块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女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

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清雅秀丽。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的

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粒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众客商为

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了口不言,呆呆的望着三人。

店伙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客官们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

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就不定就能

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坐在火堆旁的一个

中年女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在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美貌少妇道:“好,

多谢你啦。”从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美貌

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

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小女为大,却叫她“姊姊”。

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呼呼,一时都无睡意。

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

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

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甚么?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安

乐窝。”

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

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

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奋力抗敌……”那少妇听到“郭

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是人人竭力死

城,没一个畏缩退后的。像小人只是推车的小商贩,也搬土运石,出了一身力气来帮助守

城。我脸上这老大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下果然有个

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都象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

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啦。你瞧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

地方却是手到拿来,听说西域外国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我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

古王子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着大有得意之色。

那广东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鞑子拼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瞧我们广东佬也

好好跟他妈的干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鞑子拼命,一般的没命。蒙古鞑子攻不进襄

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有四五岁、六七岁的小孩儿用绳子绑

了,让马匹拉着,拖在城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子早没了气。我们在城头听到孩

儿们啼哭呼号,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可是

他越狠毒,我们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

也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鞑子没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这十多

年来,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

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

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

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杀

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鞑

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王介>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

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甚么擅权,又是甚么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了,换

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

旧部,大家一样拼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兵遣将甚么都不在行,自

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陈大方这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

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

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三犬,这奸臣丁大

全便是其中之一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

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那个‘大’字之旁都

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

道:“然则王惟忠将军受刑是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过?”那少年道:“小弟还是亲眼

看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

件异事。”众人齐问:“甚么异事?”

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被绑赴刑场之时,在长街上高声大

叫,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诉冤。王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

悬在临安东门的钟鼓楼檐角之上,在一根长竿上高高挑着。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别说是

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

临安无人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

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卫何等周密,常人

怎杀得了他?再说,要把这奸臣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这

等本领。”那四川人道:“本领非凡的奇人侠士,世上毕竟还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北眼目

睹,可也真的难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亲眼见到他把陈大方的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

亲眼看见?”

那四川人微一迟疑,说道:“王惟忠将军有个儿子,王将军被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

臣要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也是个军官,虽会武艺,却是寡不敌众,眼见

要被追兵逮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便将父

子卫国力战、却被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想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

了两日,王将军已经被害。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檐角虽是

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轻轻一纵,就跳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问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

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

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不

错,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

那四川人问道:“他叫作‘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

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送了一个外

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

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甚么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那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

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

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却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

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

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

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语言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女道:“你懂甚么?”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

途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将军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

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头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

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

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众人轰

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

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暗忽明的火花,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

转头向小王将军道:“王大叔,这位神雕大侠武功既然这等高强,又怎地会少了一条手

臂?”那美妇人神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小王将军摇头道:“我连神雕

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

不知。”

那临安少年道:“神雕侠诛杀奸臣,是小王将军亲眼目睹,那么自然不是天神天将所为

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人道:“他怎么一夜

之间面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今

却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青色,而且从此不褪,凭他多么

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为皇上效力,忧心国

事,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将

把他的脸皮打青了。”那广东人笑着摇头,道:“这可愈说愈奇了。”

那神情粗豪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这件事也是神雕侠干的,嘿嘿,痛快痛

快。”众人忙问:“怎么也是神雕侠干的?”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那

广东客人欲知详情,命店小二打来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

那大汉喝了一大碗白干,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

小小的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

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如此

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自然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

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

飞,喝了一大口酒。

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做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做甚么

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

再问。

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

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神雕侠又是一拍惊堂木,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

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来。早一年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道观外见过他的面目,这时一

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弯踢了一脚,他

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侠问道:‘丁大全,他知罪了么,’丁大全道:

‘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恶情事,

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

‘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相,这时候下板子时加倍出

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

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写供状。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喝令我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

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捱捱,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

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起上来,喝道:‘把他脑

袋砍了!’跟着向我使个眼色。我知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性命,于是拔出钢刀,在丁大全颈

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砍在头颈中的不是刀锋,而是

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刻侠哈哈大笑,

说叫我们便穿着衙役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

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亲入皇宫,把丁大全的供状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

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信了他的,还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

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佗胄;去

了韩佗胄,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见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殃

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大汉道:“除非请神雕侠

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女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

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根拨火铁棒,

她随手从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拨火棒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

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那大

汉性子虽躁,但领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

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人家说那神雕侠说得好好的,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好转头向那大汉

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见她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

时消于无形,咧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却不知如何措词才好。

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

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雕侠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

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道:“姊姊,不知他那头神雕跟咱们一对白雕儿比起来

又怎样?”

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那有甚么雕儿鹰儿,能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

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

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甚

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说得

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还是姊姊的话对?”

她身旁那少年虽然生得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

说咱两个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

那少女见弟弟帮了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甚么也不懂的。”回头又向那粗豪汉子道:

“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故事罢!”

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

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没半句虚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

那少女提起酒壶给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罢!”又叫道:“店

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伯伯叔叔喝酒,驱驱寒气。”店小二连声

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名店伙将酒肉送上来。

那美貌少妇沉着脸道:“我便是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

不能开在我的帐上。”店小二一愣,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

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值得十几两银子罢。你拿去给我换

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

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赌气,是不是?单是钗头这颗明珠,总值百多两银

子,你死赖活赖的跟朱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

时怎么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在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

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

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

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是不会喝酒之人也都

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话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睁

开眼来,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了你。”那少妇大

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

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三弟跟着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说要跟

谁一起走?”

那少年左右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

说的,咱三人要一块儿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妇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这

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携了去,我才不着急要找你回来呢。”

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

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

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

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

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势好看之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往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

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妇也抓不到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一声:“好俊功夫!”姊妹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

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在火堆旁坐下之时便见他如此睡着,始

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你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不是他

所发。

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要随便显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

儿,少年老成,算你说得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忙着斗

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请快说罢。”

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道:“是啦,你

宋大叔说的,自然千真万确。”

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

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还请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

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

不是使武功,却是出钱去买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倒奇了,他出钱买你?你值多少银

子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

二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报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

决,那也没话好说。那知道过了几天,历城县的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

堂一顿拷打,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索、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当堂将

那土豪放了。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死罪都加

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作两人做事一人当。我一听之

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甚么用?

“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是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

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

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

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把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

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别人的帐上?”

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

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

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

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账,他给了我娘二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

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大发脾气,气得呕血,原来有一晚被盗四千

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临安府。过了一年多,有

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了一头大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

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才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甚么?他付出二千两,收进四千两,还净赚二千两银子呢。这姓杨

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那少妇说:“我不知道,我

又没说他姓杨。”少女道:“我明明听你说的。”那少妇道“定是你听错了。”

那少女道:“好罢!我不跟你争,那位神雕侠就算赚了二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

贫,他是个慷慨潇洒的大侠,难道还会自己贪图财物?”众人齐声喝采,都道:“姑娘说得

是!”

那少女问道:“宋大叔,神雕侠望着大海干么?他在等人吗?”宋五摇头道:“这个我

可不知道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敢问的。”

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

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甚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

见神雕侠呆望大海,神色古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

岸,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那文秀少女道:“原来他有妻子的,不知道为甚么会在大海彼岸。他本领这样高强,干

么不渡海去找他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

到何方方能相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

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罢?她心中暗暗的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

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得是个美人。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她父

亲。我表妹是不是暗喜欢神雕侠,旁人可没法知道,现下也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

雕刻侠给了她一大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刻侠救了她母亲,杀了她

父亲,这事可真奇了。”那美貌少妇道:“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

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是这样。”那少女奇道:“他从小便是这样?你怎知道?”那少妇

道:“我知道的。”

那少女连连追问原因,那少妇总是不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

听呢!反正你便说了,我也未必就信。”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说给

我听,好不好?”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经差了十七岁,她妈妈是我的姑

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我罗里罗唆的,莫

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去当了奴隶。我

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山东,又从山东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

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

错,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以免坏人见色起意……”

那少女问道:“甚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的众人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那美貌少

妇愠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

懂才问啊,懂了还问甚么?”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些难听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寻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

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刚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千

户释放归家。那千户那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除非有五百两银子来

赎,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五两银子也拿不出来,那里有五百两银子?左思右

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

道:“这样过了数年,母女俩虽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五百两银子,那谈何容易?幸好客人子

弟们知道了她母女这番赎夫救父的苦心,给钱时往往多给了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

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的帐房,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

喜的过新年了。”

那少女听到这里,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五百两银

子,便叫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

户见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们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五百两银子兑上

来罢!”我姑母大吃一惊,五百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户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

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害

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

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

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喊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这淮北

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个汉人便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姑丈

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看上了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么?’原

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五百两银子从何而来。我姑母初

时不肯说,但被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

然自甘堕落,去做这般低贱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众人齐声叹息,都

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

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千辛万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不想活了,便到

树林中解下腰带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他下来。问明原委,只听得

他怒火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只见那千户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妹

依从,说道她在勾栏里这些年,又不是良家闺女,难道还想起甚么贞节牌坊么?神雕侠一拳

打死了姑丈,抓起那千户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

般贞女节妇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人、奴颜事敌之辈,我姑父两

老齐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

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又可比甚么都欢喜。”

那少妇大声道:“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远啦。你小娃儿不知

世事,让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

你呢。”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

少妇道:“你不信也由得你。这个甚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的。他那

条手臂,便是……便道……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你就抱过你了。”

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匆匆

十余年,,郭芙早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长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

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长春子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被冰

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

郭襄满脸喜色,低声自语道:“我生下没到一天,他便已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

“姊姊,那神雕侠小时候真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

知道甚么?爹妈没跟你说的事多着呢。”

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

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绝口不提,

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说起过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来往?嘿,三月十五襄阳城英

雄大会,他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多半不

会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经他才好。”转头向宋五道:“宋五

叔,你能想法子带个信给神雕侠么?”宋五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

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传下来。我们要去找他,却是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

郭襄好生失望,她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

杀人父而救人母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姊姊说自己幼时曾得他抱过,更是心中

火热,恨不得能见他一面,待听说他多半不会来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

“英雄会上的人物不见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

人耳边厢但听得轰轰声响,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却也不难,今晚我领你

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失惊,再看他形貌时,更是大为诧异。但见他身长

不到四尺,躯体也甚瘦削,但大头、长臂、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常人长大了许多,这

副手脚和脑袋,便是安在寻常人身上也已极不相称,他身子矮小,更是诡奇。

郭襄大喜,说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

是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若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奇道:

“为甚么?”

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

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

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

大头鬼,大头鬼!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

但一字一句,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那大头矮子一怔,一声大喝,突然砰的一声响,火光一暗,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众人

齐吃一惊,见大门已然撞穿,原来那矮子竟是破门而出。撞破门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

人跟着一撞之势而出。

郭破虏道:“大姊,这矮子这等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过不少,但这矮

子却从未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郭襄却道:“爹爹的授业恩师江南七怪之

中,便有一位矮个子的马王神韩爷爷。三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

称他一声前辈才是。”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对任何盲人、矮子

均是礼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子女。

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呼的一声响,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风夹雪,从破门中

直吹进来,火堆中火星乱爆。郭芙怕那矮子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

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

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们一块去罢。”郭芙道:“神雕侠有甚么好见?你也

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是素不相识。”郭襄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式我

罢。”宋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

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咧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

道我们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头。砰的一声,宋五向后飞出,撞在墙上,

登时晕了过去。

郭芙大怒,大声说道:“尊驾请便罢!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到处乱闯?”

转头向妹子厉声喝道:“胡闹。不能去!”

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

鬼,阴魂不至,累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

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悚然。

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

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大门在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甚

么?”伸手没抓住妹子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大门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将要穿门而出,门洞倏忽不见,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这一冲之势

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门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些失声惊呼,原来那矮子的身躯正挡

在门口,自己和他相距不过数寸,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胸口,教她如何不惊?当下急忙

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跃出

门去,只听得远处轰轰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子?

那矮子将郭芙吓退,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

前纵跃。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般,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身子虽

矮,每一下纵跃都是出去了老远。

郭襄左腕被他拉着,有如被箍在一只铁圈之中,彻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

要拉自己到甚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武功已颇有此根底,但初时纵跃还可以跟

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这般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人说道:“大头鬼,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个好美

貌的女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想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那

人一愣,道:“郭靖、黄蓉的女儿?”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

路!”只听得蹄声杂沓,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

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

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罢!”一声呼哨,数十匹马呼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

郭襄瞧那九人时,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穿大红衣裙,全

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其余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郭襄寻思:“听先前那

人呼叫,说甚么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

了。宋五叔只说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昏晕,瞧来确是凶横得

紧。介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总不会骗我。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

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一见他的形貌合,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

是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也不过两尺,胡子却有三尺来长,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

紧锁,生相愁苦不堪。

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到三下里路,江湖上多说那神雕侠武功实在了得,咱们

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

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

雕侠为敌。”

那老者道:“神雕侠的本领到底怎样?七弟,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

道:“我虽见过他,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些邪门。”

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仇,这会儿该当说个清楚了。待

会儿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说半句,瞒三句。”那大汉怒道:

“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人既然找上门来,咱们还有退缩的吗?”一个身形高瘦的人阴声

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甚么说要将

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出,

还说甚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

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

侠决一死战。

红衣少妇道:“七哥,他为甚么要割你耳朵?你犯着甚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

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

这人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凝目看去,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

眯拢,多半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

起刀子来。偏生这个甚么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三个小

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来,不

许她笑。”那大汉道:“甚么喝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

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膊的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是了。”

众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竟敢如此大胆。

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

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雕侠,我便带她来瞧瞧,别的事我甚么都不管。”那大汉

道:“好,那我来教训教训她。”马鞭扬起,“啪”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

郭襄举起马鞭一挡,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里夺,郭襄只觉一股大

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痛疼。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挥

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

识?”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便不击下来。

那长须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和黄蓉的名头再响,

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把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

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须鬼的长须子,当年就曾给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

样割了的?”

那大汉道:“我叫神雕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我第三个小妾不好,她又

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娶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现下又给大妇欺侮;还说我娶了她

之后,又娶第四个小妾,好没良心。那神雕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子说话可

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眨眼,你可知道

么?’他沉着脸道:‘你倘若喜欢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要是不喜欢,当初又何必娶

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喜欢,玩厌了就不欢喜。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希奇?

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

寒?’突然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两只耳朵都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胸口,

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甚么颜色?’”

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见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

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

那大汉续道:“那时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

来,他妈的还说宁可杀了她们,不可杀我,要是我死了,她们要自杀殉夫,他奶奶的,肉麻

得不得了。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道:‘快快下手!你杀了我!西山一窟鬼自

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起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般无情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

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问我第三小妾道:‘你说是给他霸占的,心中很不愿意。我

给你杀了他岂不是好?’我那小妾道:‘当时不愿,后来就愿意了。你千万杀他不得。’我

怒道:‘你杀好了,杀了我一个,我们还有九个。’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

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

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

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使甚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

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

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

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长须老翁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雕侠名头甚大,十余年来栽在他手

下的人着实不少,料来必有惊人艺业。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突击,三弟

四弟近身搏击,攻他下盘,五弟六弟从后突击,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心

神,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

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变成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倘若传扬了出去,也教江湖上

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雕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

一言甫毕,手臂微扬。那大头矮子左袖急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

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好来的,不能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道:“小姑娘,你若是要去

见神雕侠,今晚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罢。”

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道:“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

她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跟着又补上一句:

“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大笑,说道:“神雕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甚么帮手。他便

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大鸟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罢!”众人奔了一阵,那

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儿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的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道西山一窟鬼

中颇多心狠手辣之辈,这大头矮子有心照顾,以防同伙中有人对她突下毒手,只是他嗓门极

粗,虽然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众人奔驰,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雕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

对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

正行之间,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忽然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

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骂道:“不中用的畜

生,还怕小野猫吃了你们么?”马群被众人一阵驱赶,都奔入了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

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甚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路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

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

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

须老翁道:“正是。我们有要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他知万兽山庄的人物很

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对付神雕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了声音叫道:“大哥,是西山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

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怫然不悦,心道:“我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

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真能对人低头了?”西山十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

之前便都闯下了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

武林中人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雕侠有约在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便要出

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剌剌地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罢。”

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

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去。

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立即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

伏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各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

猛虎却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中枪受伤。那瘦子纵身下地,

喝道:“亮兵刃罢!”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

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我家的守夜猫,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手中

双枪留下了罢!”无常鬼听他知道自己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向在西凉,怎地

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

报西山一窟鬼罢?西凉住得厌了,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

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

住了无常鬼右手枪近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枪疾刺,右手同时

运力里夺。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无常鬼的左手枪。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

兵刃脱手,“啪啪”两响,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猿

史爷了?金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我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处相会。”

万兽山庄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金甲狮王史

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八手仙猿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

驯兽为生,这五人都生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

悟得了武功的法门。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然以兽为师,各自练了一身本领。史叔刚

于二十余岁之时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人野

兽越养越多,武功也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

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

史叔刚有病,心中先自宽了,暗想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

“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明晚决斗的约会。

八手仙猿史孟捷道:“明晚子时,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

响,两个折断的枪尖射入长须鬼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让我们穿林而

过?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当下也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告辞!”双腿一夹,拍

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

冒起。一人叫道:“你们在树林中捣甚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这叫做

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

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

火头刚蹿起,便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狂奔而回,气急败坏,神情惶惧已极。

长须鬼喝道:“甚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

史孟捷见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声叫道:“大哥,二哥,正事要紧,让群鬼走罢,那

里找他们不到?”

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瞬眼之间便奔到了林

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

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郭

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

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千万头野兽从林中奔将

出来。只听得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语声正和适才啸

声相似。

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

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

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

上分向五方急奔。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互相并不撕打抓咬,成群结队,或东或西,奔跑

得毫不杂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

陡然间白影一闪,那条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疾掠而过,身法之

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它

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地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

点火星。

只听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将

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跪倒在地。郭

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可要将我踏成肉泥了!”当即跃马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

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武功再强,咱们也不畏惧,只

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雕侠,大伙儿走罢!”那老妇

道:“好,今晚杀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

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

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

兽群之中。长须鬼一声呼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

声的待敌到来。

大头鬼低声道:“小姑娘,你快些回去罢,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雕侠

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

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雕侠有约,没功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道:“哼,西

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说道理。”

说话之间,史氏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五人都身穿兽皮短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四五丈

站定。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

赶走了九尾灵狐?”

郭襄听他说话音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

甚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能叫作九尾灵狐?”

那穿红衣红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

开山立业,突然来到我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

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还多说甚么?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大声

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当真是一头猛

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

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觉

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神功将钢杖隔开,若不是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

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年来声名极响,果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

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钩右手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沉猛的利

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烂银点钢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链子枪相

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拼,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

绵的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神猿史孟捷的对手

则是使八角铜锤的大头鬼。眼见史孟捷的判官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

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

雪地之中,十个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金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

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

一呼,群兽咆哮而上,一窟鬼不免立时从上风转为下风。

郭襄见到群兽环伺,心中害怕,又记挂着要见神雕侠,叫:“大头鬼叔叔,别打了,你

们人多,便胜了也不光彩。是你们得罪了人家,还是陪个不是罢!”但众人那来睬她?

十人激斗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幻多端,化

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险些给她绳圈套上了颈项,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

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

人团团而斗,史孟捷浑没落了下风。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俏鬼却是阴声阴

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

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挺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挺管刺去,那银管

直通过去,竟将枪杆套入了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可又不肯撒手放脱兵刃。讨债鬼跃上相

助,挥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史仲猛抽管而退,丧门鬼这才收回了链子枪。讨债鬼的

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钢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帐簿之

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十鬼每人本来各有姓命,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人索性

舍却真姓名,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皆有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

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还是鬼猛恶?”那讨债鬼本使镔铁

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仇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

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听了反而欣然,索性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在每张铁片上用尖刀划

了仇人姓名,务要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烂银点钢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却更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

命、丧门、讨债三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见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剧斗不休,心想神雕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

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拼。

千百头猛兽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的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见黑暗中到处闪烁着一

点点绿油油的眼睛,均知纵然将史氏兄弟尽数打死,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那老妇吊死

鬼只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

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是谈何容易?笑脸鬼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

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

顶盖下。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折断。笑脸鬼大骇,一个打

滚,翻过出去。砰的一响,青铜杵击在地下。笑脸鬼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

已扬手向史季强撒去。史季强陡见眼前出现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心中一怔,脚步摇晃,立时

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

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

身来救。郭襄叫道:“你们干甚么?诡计伤人,算得甚么好汉?”她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

但见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金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起身来,低沉着嗓子喝道:

“放下我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索连他手臂也缚上了,忌惮他力气太大,怕他突然醒转后

崩断绳索,又点了他胁下穴道,叫道:“你驱开畜生让道,我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

凹进,满脸蜡黄,走路摇摇晃晃,显然患病不轻,对他毫不在意。

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实是个硬汉,忙道:“喂,你

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不停,仍是一步步走

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分从左右抢上,要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

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低吼,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

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

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个痨病鬼

竟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的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

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

我自将解药给你。”

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

叔刚似因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同时跃上,笑脸

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掌力甚是沉雄,五鬼团团围住了,你刺一枪,我砍一

刀,却不敢近身。笑脸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雾。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甚是可怜!”从是下抓起一团雪,在史季

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塞在他口里。毒雾药力本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

悠悠醒转,见郭襄兀自以雪团替他擦额,说道:“多谢小姑娘!”猛然翻身站起,用手背揉

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伸手便去扭笑脸鬼的头颈。

史伯威急舞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眼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长啸。蹲

伏着的猛兽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史伯威又是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

西山一窟鬼虽然见过不少大阵仗,当此情景却也不禁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纷纷

向西山十鬼扑去。

郭襄“啊”的一声呼叫,吓得脸色惨白。史叔刚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

己头上皮帽,戴在郭襄头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

鬼。猛虎、豺狼、豹子、人猿、黑熊……诸般猛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奋力杀毙了七

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衣衫

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猛兽的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铜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

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他带自己出来,见

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头上,头大帽小,形

相极其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

帽,畜生无知,那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戴上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

却已将郭襄围住。

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救,回头一看,

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

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居然十分亲热。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实无恶意,一怔之

下,想起母亲和姊姊均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的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体气

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搂住两头豹子的头颈,另外两旁头花豹便伸舌舐她

的手背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的笑了出来。史氏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奇

景,无不又惊又喜。

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

一窟鬼并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间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

帽,向红衣红裙的俏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罢。”那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掷给

了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将来设法给我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抛在笑

脸鬼头上,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谁

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

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豺狼又是极贪极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

虽见笑脸鬼头上有了皮帽,却不肯就此舍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可仍然带着笑意。

猛听得头顶清啸冷冷,有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得我空等半晚,却原

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

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坐着一人,身

旁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灰色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

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脸色焦黄,木僵枯槁,那里是个活

人?实是一个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但决无一人如他这般难看。

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像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

所望,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看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

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闪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

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陋了。

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

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个“神雕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累得公孙绿萼为

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

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便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陡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

强敌,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

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恕我心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

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再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

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

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语言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急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

“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

事,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

杨过说道:“雕兄,好!咱们下去!”左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雕,从树干上翩然而下。

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着纷纷扑上。神雕双翅展开,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

的劲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一狮一虎怒吼扑

上,神雕横翅扫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它左翅跟着拍出,正中

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那金钱豹软瘫在地,动弹不得。群兽见它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

都是远远蹲着,鸣鸣低吼。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晃,袖子从

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

声叫了出来。

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

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别说血肉之躯,纵然大树

厚墙,也是一掌而推。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却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杨

过道:“小心了!”掌力催动,又加上了两成劲道。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

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时间消于无形无踪。史

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史氏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只道他已受了重伤,急怒之

下,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微矬,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蹿上,杨过伸手抓住猛虎头颈,

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挡开史仲猛的银管的史季强的铜杵,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

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余斤,这头猛虎躯干虽

巨,也不过是一百数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还认

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

闹了个手忙脚乱。

郭襄在旁边拍手笑道:“神雕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罢?”杨过向她瞧一眼,心

道:“这个小姑娘是甚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为何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雕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的性命,心

道:“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伺

机向杨过进击,忙叫道:“二哥、四弟,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道:

“甚么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

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

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翻处,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

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

“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

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

不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

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条和象鼻般粗大

的铜板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杨过喝道:“好!”转劲向下拗落,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

“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

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挥出,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霎时不见了影踪。地下

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反给他一插灭迹,神功实是惊人。他游目四顾,见史

叔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立时喝止。

杨过向郭襄打了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

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外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

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

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兽群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后跌倒,

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

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

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

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

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甚么好。

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故特阻住双方动手。待在

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

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

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

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

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

作一翁么?”

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后

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

臂,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当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大侠吩

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

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说道:“四个贱

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

们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她也不用。她

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么法子?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

当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

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

在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

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

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

上门。”

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

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

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

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只好服

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

道:“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

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

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

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攻击之下,互掷皮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

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

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这

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它便

是,谅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

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一千个响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

里,语音竟有些鸣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过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

艰难,旁人还有甚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

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当下道说道:“小姑娘你知道甚

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

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甚么希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

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突然使用

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

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竟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

“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微末本领,实如萤火之光。姑娘这般说,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牙

齿?”郭襄向杨过一瞥,说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听说是蒙古第一护国大法师金

轮法王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雕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为史三叔报了这仇罢!”史

仲猛道:“这个却不敢劳动神雕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内伤痊愈,再去寻他,正大光明的打

上一架,却也未必再输。只是我兄弟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历久不愈,须饮

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齐声道:“啊,原来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寻了一年有余,

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

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

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引到这

树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贤昆仲不许我们进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们姓史的到晋南来是客,便再无礼,也不能霸占晋南之地,此

事当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各位适才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们率领兽群,

在林中围得密不透风,眼见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给灵

狐逸了出去。说来惭愧,我们虽尽全力,终于追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诱出来可

就千难万难了。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我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语

中缺了礼数,还请各位担代则个。”说着抱拳唱喏,眼光则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我们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

来?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它上当,这灵狐尤其狡狯无

比。我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烤熏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它今日

吃一只,明日吃一只,一直食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

一回它受了大惊吓,便是再隔十年,也不会再上当了。”樊一翁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

我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轻功再高,也是难以立足,不论船

只、皮筏还是木排,都是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

污泥上面滑过。”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这神雕的躯体比之

她家的双雕刻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于是说道:“神雕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

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他们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

力,复有何用?”

史仲猛听他的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

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雕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

垂怜。”史伯威、史季强、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杨过急忙扶起,连称:“不敢。”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

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

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会飞的。它的铁翅

一扫能毙虎豹,却是不能飞翔。”转头向史氏兄弟说道:“说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

若不不成,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也是命该如

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从长计

议。”

樊一翁道:“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

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

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

纳起来。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在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

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杨过

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现下已经见到了。他虽容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

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

九尾灵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

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雕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

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是不便多说甚么。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数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神雕和

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是疾如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十来丈,遥遥望见

他大袖飘飘,似在雪地中徐行缓步,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

赶,但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郭襄焦急起来,叫道:“喂,

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内息一岔,脚下踉跄,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

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甚么哭?是谁欺负你了?”郭襄抬头看时,竟

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掏

手帕拭擦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杨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郭襄一

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杨过

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杨过笑道:

“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能说是抢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后面,

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

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

觉她在雪地摔倒,年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

起,只是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却能拾到她的手帕。

杨过微笑道:“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尊师是谁?为甚么跟着我?”郭襄道:“你尊

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意对

一个陌生姑娘说出自己的姓名,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

还。”说着轻轻一扬,手帕四角展开,平铺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

手接住,说道:“神雕侠,这是甚么功夫?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过见她一派天真烂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毫无惧意,心想:“我且吓她

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甚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欲

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还会先说出来么?

神雕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

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恳挚,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

我不会害你?”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我心中

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

杨过摇头道:“我算是甚么英雄?你见了之后,定然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忙道:

“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这话大有语病,

可把自己父亲也说得不如他了,又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

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说

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视自己之意,说道:“我说出来,倘若说

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你倒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我说啦。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

算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还

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抗敌守城,智计无双,料事如神。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

道:“你说的是郭夫人黄帮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

五行奇术,鬼神莫测,弹指神通,罕有其匹。这算不算不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

黄药师,那是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的。”

郭襄说了三人,见他都欣然认可,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

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

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说不上有甚么大作为,但瞧在‘锄奸杀敌,为国为民’八个字上,算他

是一号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这样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你要说

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老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

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名头,原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你只要再说一个,说

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

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

武修文二位师兄罢,那更加谈不上,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

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

过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到黑龙潭么?”杨过笑道:“你

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罢。”

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阳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

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

人。

杨过左手被她握住,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

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

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出来

了。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小龙女离去之后,他郁郁寡欢,深自收敛,十余

年来行走江湖,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

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丝毫不觉,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神雕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

拍它的背脊。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雕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雕翅膀微展,“啊”的

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笑道:“雕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

侧,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这神雕于杨过却是半师半

友,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

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

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广,那九尾灵

狐的藏身所在,想必在其中。

杨过折下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

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于没得全无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

枝分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了两根树干,每根长约七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

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

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了好几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

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

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

语,又折下了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

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

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握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初时

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叫:“当真

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

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

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甚么?是九尾灵狐

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

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

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

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

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

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

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

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

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

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

杨赤点头道:“嘿,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于是朗声说道:

“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然无人应

答。杨过道:“看来虽然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

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

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

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

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

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

到灵狐,那灵狐猛,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

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看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

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

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它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

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

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象。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

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然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

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

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是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赛一赛脚

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

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抽前,凌空飞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

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

中,左手拿住它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

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

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抓那头

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它掷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动,

立时将之卷回,但那灵狐一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

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然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丛中甚么野兽咬住

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一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

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

杨过,原来它竟是装死。

杨过见此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

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

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

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

隐有股戾气。

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

当下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

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狠毒之

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救他性命。好啊,为甚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

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甚么内伤?这时施

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

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甚么,只得说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只灵

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

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甚么好玩?我才

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前辈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

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甚么东西,便

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

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

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

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

做主……”

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甚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

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

我的……大哥哥!”说着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

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

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罗唆骂人,

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了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

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

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

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

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挥向杨过,一掌推向郭

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见她手掌拍

出,一股寒气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

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人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

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

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见杨过衣袖一挥,寒

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

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嘭”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

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待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

手道:“你……你可没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阴寒箭’掌力,已活不到

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

境,那老妇的“寒阴箭”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

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自己三掌,竟不还

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

决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

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想:“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

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

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让了自

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的对手,当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

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

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

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人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

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戗。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

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

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绝无藏身

之处,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

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然有人自称“一灯”,

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

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

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

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自己颇有不及,又想:“这老妇

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

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子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

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

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

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

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

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

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

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看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

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

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

想:“决不能再惹人坠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

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我问你啊,

你没听见?”

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

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

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

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

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

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

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

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

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不好意思便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

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

师的大?”

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

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

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

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

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

见过的,他们喜欢我的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

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

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当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

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到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

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

“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

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

甚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

“为甚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进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

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

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

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

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如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

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

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

厚,早已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

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

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

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

日一夜,那么慈祥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

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

道:“你找这奸徒算账去,好不好?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祥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

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厉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

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

打死,而是介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

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

“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的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

“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

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提过两句。”于是将为追

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

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

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

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

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

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她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

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

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

合十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

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

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然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

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

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

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

只觉魂飞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

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然仍然如

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功愈来愈壮。一灯听得

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使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

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

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一灯并不知情。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

吁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

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

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

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却直是可怖可

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

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然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

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

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

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

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

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一灯叹道:“来隔

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

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的脸色,果然

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不太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

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做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

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

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孩

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

过。”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

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

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

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

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来的

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

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

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

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

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

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决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

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

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

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不由得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

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大师也是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

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

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

负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

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

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杨过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是

如此难见?”瑛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她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杨过喜

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则他一见我便走,

那可再也寻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一切惟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心

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甚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甚么地方?

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

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诸位在此稍候。”说着向

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

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生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

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

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

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

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

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起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

也能跑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

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唿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

雕从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

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

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

先向它裣衽施礼,这才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雕飞行之

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

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

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

眼前一亮,但觉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

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

怎么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

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谢你了!”从雕

背上跃下,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

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

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

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

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鬓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

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

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说着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

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

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

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是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这么一抓,非是伸

手抵隔,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招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

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住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

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

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

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神雕与郭襄同来,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

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只听

得“嘭”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

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

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的架子。”

杨过喝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

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做主,从前它爱

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

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的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担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

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茯苓、玉蜂蜜浆等

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

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

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然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

你去见了一人。我保证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通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

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

周伯通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又如何能练到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

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个人不见。一位是段皇爷,一位是他的贵妃

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说道:“原来

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他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

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没脸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他

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愣,他对一灯大师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是有难,便舍了自己的性命相救,

也无半分踌躇,然见郭襄笑吟吟的绝无丝毫担忧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武功

出神入化,怎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

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罢!瑛姑思念你的紧,无论如何要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

然变色,双手乱摆,厉声道:“杨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

顽童翻脸不认人。”

杨过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却也不那么容易。”周伯通笑

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惹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

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通道:“不对,不对!第一,我

怎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你赢了固

然不去见她,输了仍然不见,那么咱们赌赛甚么?”周伯通道:“不见便是不见,有甚么好

说的?快快动手罢!”杨过见软骗不成,只能用强,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

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辍,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

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

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了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

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杨过左手还了一掌,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

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展开十余年来在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还击出去。他呼呼

呼连劈了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花瓣纷纷下坠,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

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担心周伯通年老

力衰,受不住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出掌时均是一发即收,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固

厚,拳法巧妙更远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败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鼓劲出

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过瘾。”

两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向后退开。酣斗了良久,老顽童那七十二路

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劲力而论,却总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

汹涌奔腾、无穷无尽之势。

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杨过与周伯通拳来足往,激斗不休。她明知两人谁

也没有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兴发,只要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

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只手掌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始终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

起!”突然招式一变,左掌右掌,双手同时进搏,使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

么一来,有如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挫金轮法王,其后杨、

龙二人会面,杨过右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约略一提,并没细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

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

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精妙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

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然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双手曾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与

自己及兄弟郭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使的正是父亲这门功夫。她不知父亲的这本事便

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顽童住

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甚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怪招,是从我爹爹那

里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

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

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罢!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

还比甚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

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般拳招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风凉话。你倘若真英雄好汉,比武

过招是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谁强谁弱。”周伯通道:

“好!我双手同使一门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

平!”周伯通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

郭襄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

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

独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觉得这样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单手使用一门武功本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

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

人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己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到周伯

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

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

但突然想起与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

下,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将

他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

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甚么,身形微斜,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自忖不

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过去,杨

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

多年来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阳刚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

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里想起了终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

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真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实是威不可当。杨

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然一怔,又听他说要用一门甚么“黯然销魂

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见闻广博之极,但“黯然销魂掌”这

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

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

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发拳往他小腹击去。

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拳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

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

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

喝道:“你这是甚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

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这是我自创的一十七招掌

法,你自然没听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

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

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然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

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

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

【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

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

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

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尘

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

自掌法练成以来,直至此时,方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是

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

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啪”的一

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对方,但

一掌对一掌,却无不及杨过掌力厚实雄浑。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甚么名目!”杨过道:“这叫‘杞人

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

来,于是又猱身而上。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

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尽皆有招式发出,无一不足伤敌。

周伯通虽然早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十余招同时

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招,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

了个手忙脚乱。他左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

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总算一一挡过,急忙跃后丈许,以防杨过更有古怪后招。

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只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

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尽数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毫,不禁暗暗叹服,叫道:

“下一招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

“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若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

般。

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

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家,轻灵沉猛,兼而有之,当下不敢怠慢,左

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下

冲击,两人同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招一过,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以来,所遇

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若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若不是

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比武那般,闹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

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

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罢!”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套甚么销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一十三路未施

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拼?你向来对我很好,又待我妻

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强,晚辈认输便是。”

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输,我也没输,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

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听到杨过叫出四路掌法,甚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

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穷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

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

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然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

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

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甚么功夫,我都教给你便是。”

杨过心念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

之后,须得跟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脸,说道:“你便杀我的头,

我也不见她。”杨过道:“既然如此,晚辈告辞。”

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下招

罢!”杨过举掌隔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

【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

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尔

却又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的使将

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

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毕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内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

难诱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

个响头,拜你为师,你总肯教我了罢!杨过师父,弟子周伯通磕头!”说罢便跪将下来。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抢上扶起,说道:“这个那里敢

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叫:“好兄弟!

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老顽童是个“武癖”,他

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无可抗拒,势必磨着自己演试,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

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甚么要紧,小姑娘忒也小器。”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

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

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

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郭襄心下凄恻,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

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

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

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镇慑敌人又高出一筹。”周伯通道:“这是从【九阴

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杨过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问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

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

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冲,

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头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

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

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甚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

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口长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

道:“怕甚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了错事,爹爹妈妈问

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后来反倒憋得

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

周伯通见她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

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

旁,道:“你就当作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

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

会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

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

里悄悄将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

次,一个穷人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出来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

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向那女

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

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

向他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诸般情事,一五一

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

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有刘贵妃

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

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着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

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

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周伯通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

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还

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

死不救。”

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听了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甚

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

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

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歉疚之情。

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老前辈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

销魂掌?”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罢,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

下口讲手比,将那一十七路掌法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

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他说了其中变化,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即能心领神会,反

是于“行尸走肉”、“穷途末路”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人和我分

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

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你夫人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

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为南海神尼救命去,

须隔十六年方得相见,自己日夜苦思,虔诚祝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

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住杨过的手,柔

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

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兄,

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

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

亦自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

道:“小妹子,别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起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罢?”杨过道:“不会的,反正

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话是这般说,心下却大是惴惴:“再过几个月,我真能

和龙儿相会吗?”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样在重阳宫学

艺,受师父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

得结成夫妇等情,择要说了,只是郭靖、黄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却都略过不提。

郭襄默默听着,对杨过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

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

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

半天,也想不出来。到今年生日时,我可就早想好了,我会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团

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

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你快带我去见瑛姑。”

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

的话,越想越是牵肚挂肠,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非要亲口问她

个清楚不可。”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

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巳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当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

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一个不相干的

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

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拍她背脊,大声安慰:“别哭,

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

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罢!”

周伯通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

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罢!”

周伯通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

慰,再无挂怀之事,低声道:“多谢两位。”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道:

“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十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

二十年,功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

动手,将慈恩就地埋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见到慈恩发疯

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于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

慨。

瑛姑从怀里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

便请持去罢。”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

一灯道:“杨贤侄,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它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

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

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过了灵

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

回来。”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挥蜜蜂给你们瞧

瞧,我又新学了一门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杨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后,和你

小妹子也都来玩玩。”

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道躬身施礼而别。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

们性命,吵甚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针

杨过请得周伯通来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一番辛劳,连做三件好

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

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

伤。

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诸

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

盘,盛满山珍,供神雕侠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甚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

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甚么差遣,万死不辞。席上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

轶事。

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

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色,只道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

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齐

声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哥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

说着匆匆出厅。

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强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煞神鬼道:

“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

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是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

子声音说道:“有没有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

暗暗奇怪,喉头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呼叫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

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

起手来。

杨过自绝情谷和郭芙别过,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

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

大头鬼道:“她是冲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

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

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

你。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

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这么大了。她

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

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郭襄背影正没入林中,几个起伏,已赶到她身后,说道:“小妹

子,你有甚么为难之事,但说不妨。”

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

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

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计无办不了的难

事,多半是郭芙强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

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

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

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

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

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

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罢。”郭

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

你夫人后,叫人带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欢喜。”

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不相同,问道:“你爸

爸妈妈安好罢?”郭襄道:“爸爸妈妈都好。”心头突然涌起一念,说道:“大哥哥,待你

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我家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

相见恨晚。”

杨过道:“到那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

别跟你爹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甚么?”忽地想起风陵渡口众人谈论神雕侠之时姊

姊对他颇多微词,说不定他们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

给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

待十多年前那个雅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都是当代大侠,人人都

十分敬重,你有甚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言。你若有不愿跟你爹妈

说的缓急之情,要甚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

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对人家

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

杨过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

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

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的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

答,又道:“你生在襄阳,因此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么都知道

了,却装着不识得我。我生来的第一天,你便抱过我了,是不是?”

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阳大战金轮

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甚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

捷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惊觉,道:“啊,

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他记真起她曾说

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杨过慨然道:“但

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

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

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

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

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上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

惜?”心想:“我既已亲口许诺,再无翻悔,你持了金针,便要我去干天大的难事,我也义

无反顾。怎地意来叫我做这样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连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

算是识你?这可不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

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

道:“没甚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一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

“你再过几年说也不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却不伸手接针。郭襄将金针塞

到他年里,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

跟我说一会子话。”这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然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

了,这又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

“我自然由得。”

她白嫩的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

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

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

身窜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撞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

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

已大有进境,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

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在史孟捷和大头鬼夹击下已渐渐支持不住,正焦

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

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

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

跃。

郭芙明知对方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然刺出,噗地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

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

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

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这一剑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

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叔,史五叔,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

来,溅得她衣袖上点点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

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诉爹爹妈妈,不结结实实打你一

顿,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乱出手伤人,我也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

脸儿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

杵,猛喘大气,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叫,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

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头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

将她团团围住了。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

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罢!”史季强几

声呼哨,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赔个不是罢。”史孟捷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

着神雕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那也没甚么。”郭襄急道:“你的伤……可真的不打紧

吗?”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

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

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么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

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一剑要是再刺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大头鬼道:

“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甚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

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侥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

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说话的正是杨过。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却谁也不敢发

问。

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了河,迤逦径归襄阳。一

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责备郭襄,说她不该随着不相干的人到处乱闯惹事。郭襄便装耳

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郭芙见了父母,递上长春真人丘处机的书信,说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但

全真教教主李志常将率同教中好手前来赴会。回毕正事,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

道上不听我话,闯下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

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醋的说了。

郭靖这些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大女儿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

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罢?”郭襄嘻嘻一笑,说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

瞧瞧热闹,又是甚么大不了啦!”郭靖皱眉道:“甚么朋友?叫甚么名字?”郭襄伸伸舌

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有甚么

‘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听到过“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

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得小女儿竟和这干人厮混,更加恼怒。但他素来沉稳,只是

“嘿”的一声,便不再问。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数说了一场。

当晚郭靖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和

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

人莫测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诺诺,不敢再说。

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

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

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

怒,索性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煮了六

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

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

番功夫,却又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樊,

一举而灭大宋。这一次蒙古事先筹划数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弟忽必烈统率,南下

大军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统,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

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利于蒙古铁骑驰骤。

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已一夕数惊。岂知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

臣奸,对此竟然不当作一回事。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般飞来,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

“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阳城是鞑子的克星。惯例如此,岂

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当蒙古南路大军进逼大理之时,郭靖知道此番局势紧急,实是非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

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就灭了大理。其时

大理国国主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

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

当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时。蒙古北路大军也已渐渐逼近。英雄大宴会期于十月十五,预

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

纷来到襄阳。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接待宾客之事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处理。

武敦儒、耶律燕夫妇和武修文、完颜萍夫妇从旁襄助。

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名师

兄弟到了,丐帮诸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到了,陆冠英、程瑶迦夫妇到了……一时襄

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前辈英侠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

关连天下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

比之当年大胜关英雄大会,盛况尤有过之。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在私邸设下便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数十多位知交一叙契

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纷繁,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

众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

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

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

大变,霍然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瞧着她。只听黄蓉说

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想出了

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

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

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呜咽,要知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

戴。那弟子接着道:“那两名七袋弟子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

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伤在他的掌下。”

郭靖气得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年在

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

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

甚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不是?”那弟子

道:“帮主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丐帮中习俗,黄蓉虽然早就不任帮主,但帮

众不论当面背后仍是称她为“帮主”。黄蓉皱眉道:“鲁帮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给那霍都抢

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

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

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消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

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规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处喝酒,一老一少,举杯对酌,

郭襄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羊太傅庙离襄阳城

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庙中被害,心中悲痛,当即

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样,来到庙中。

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际我还

曾和你在这里对酌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此享一杯浊酒,”说着将

对面的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

垂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实甚浅,只是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

杯酒一干,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心想鲁有脚的鬼魂当真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

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到一个

女子声音说道:“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甚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外闪了进

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说道:“我正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

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回。”郭芙道:“又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

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甚么要来见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

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诉他的。岂知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

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

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胆大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

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身来到这里,岂不危险?”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鲁老

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

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

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总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帮主,全仗母亲的扶持提拔,心想

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

喝阻,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

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

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么不同?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般自由自在?”郭

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筹,自不会约束

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

便已心满意足了。”

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没及得上他的

人。”郭芙:“你不信,那便等着瞧罢!”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

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出来听听。”郭襄道:“我为甚么要说?我

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她说的几个都是少

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上好过他十倍。”郭芙道:

“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前辈英雄。”

郭襄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强

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

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甚么急

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净在自己小脑瓜子儿里瞎想。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

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功最强之人出任

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又起纷争。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跟你姊夫

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得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见得希罕做丐帮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

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

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罢!你就叫你那个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当世好汉聚会在襄

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

缠夹不清,我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

我也没甚么光彩。”

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

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伶牙俐齿,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

奶,爹爹妈妈素来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郭芙

听妹子称自己为“下一任的帮主夫人”,心里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

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

鬼魂是不会来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新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

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

襄道:“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

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帮主,总得

到廿三、廿四罢。”郭襄“啊”的一声。

郭芙问道:“怎么?”郭襄道:“没甚么,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

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甚

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

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胀红了小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妈一定记得的,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

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千

位英雄好汉,都来给我们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

哈!”

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日,他答应

过,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甚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

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是有,他有多少

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

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

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要来

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向举

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凭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甚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

甚么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

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

两足折断,肋下撑着一对六尺来的来长的拐杖,一双裤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

侏儒踩高跷,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

人都盼在这一役中一显身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过十余年

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

但尼摩星等一大批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阳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

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

失实系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逼他投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

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长得更好看

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抽郭襄

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问尼摩星道:“你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是这般长么?”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

主意的!”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

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

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

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

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

溅,郭芙长剑险此脱手飞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

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江南七怪中的韩

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这剑法

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

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一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交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

如身有双腿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

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

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道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

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

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稳,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

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

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道郭芙身上穿着

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虽然穴道未闭,但铁杖撞

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活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在姊姊身后,叫

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她嫩脸生

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

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的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

响,面露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禁不住失声尖

叫。

忽然间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

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

腕轻轻一振,腕上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竟然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

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他一

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哇哇哇”的怒声吼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

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扬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见身后

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

隔,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

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

星,你捣甚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提着长剑上前几步,只

见尼摩星双目圆睁,满脸骇怖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摺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

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

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敌人出没,放心

不下,出来迎接她二人回城。他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殿来,眼见尼摩星死在当

地,吃了一惊。他知道天竺矮子武功甚强,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

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是诧异无比。

但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

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打死,发簪者本领之高实是不

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原来

是恩师到了。”转身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师父性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

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是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

的说甚么外公啦,师父啦?”

耶律齐回到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

子的青玉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

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

他们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

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

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

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将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他的。”耶律齐相询之下,她兀

自出神,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手道:

“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甚么。”郭芙愠道:“姊

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救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了这恶人么?自然

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

么?”郭襄心中怦怦乱跳,忙道:“不,不!我说的是鲁老爷子的鬼魂。”郭芙“呸”的一

声,摔脱她手。郭襄道:“刚才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

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

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

看时,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

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

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

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反而安慰了她几

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

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

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

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思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

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甚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规常独个儿

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实

是说不出的欢喜。”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

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甚

么?”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宾

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中,念着郭襄的神情,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当日便遭

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折磨,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

她身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

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

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南的羊

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手持一根白蜡短杆,展开轻功,奔上岘

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

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甚么起这么一个别扭名

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么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甚么

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

也没有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是有甚么事不开

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

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

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

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

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

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

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

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蒙他救了性命,恩公这待敌如友

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

抗的是东吴大将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

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

说:‘岂有<枕的木旁换酉旁>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

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

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处相会,

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

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甚么话呀?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

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

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廷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

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两句,

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

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

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

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

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

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

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二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

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

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棍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

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却也从来不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

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

去,果然二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恩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

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思: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

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起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

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死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

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甚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

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

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

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年,庙内的

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色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闪身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

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

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

带来,别忘了带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迟到

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

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肉。”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

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

干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定如此。”

她回到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

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

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

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那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

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为盟主,由他

率领群豪,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是。”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作

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阳赵老爵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大胯

子等一干人前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

高人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当日各路

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领三军的安抚使吕文德、守城

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

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歃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

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

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

郭靖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到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

黄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你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也

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拌嘴,没的自己找

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

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便道:“我就说过她不会来的,你瞧不是

吗?”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甚么了?”郭破虏道:“二姊说,她

在房中摆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这些匪

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

二姊房里喝酒。”

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可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

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日嘉宾云集,决不能为这事责罚女儿,扫了

众英雄的豪兴,对郭芙道:“你兄弟脸嫩,不会应付生客,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齐来大

厅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么市井酒

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听得母亲吩咐,当即起

身,走向郭襄的闺房。

离房门丈许,便听得郭襄道:“小棒头,叫厨房再送两大坛子酒来。”“小棒头”是个

丫鬟,郭襄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

“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二十斤熟牛肉来。”小棒头应声出房。只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

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

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迟啊。”

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张去,只见妹子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席上杯盘狼藉。八个人

席地而坐,传杯递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

毛。那人的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扇面上却

画着个伸长舌头的无常鬼。文士左首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创

剑疤,少说也有十来处。侧面坐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头上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

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清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

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

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

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今日酒饭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们再

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

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打开锦盒,不禁低

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入觅来?”说着拈在手上。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

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着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翁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说得上有

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再延

寿一纪,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齐赞他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有个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

笑。”揭开铁盒,取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旋紧了机括,两个铁娃娃便你一拳、

我一脚的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

套“少林罗汉拳”,连拆了十余招,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对立,竟

是武林高手的风范。

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似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

为争面子,却给郭二姑娘找麻烦!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

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

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生辰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嗯,这

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镯来。

这黑玉镯乌沉沉的,看来也没甚么奇处。人厨子从腰间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

准玉镯一刀砍下去,当的一声,鬼刀反弹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采,接着

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

笑吟吟的谢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的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只有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

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

衣尼姑多半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

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

会,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方圆数十里之地,怎能结识

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听说他近年来面壁修为,武林中的高

人专程上山,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

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我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会知

道,要捏造也造不出来。”朱子柳道:“这么说来,那是真的了。咱们过去见见,以礼想

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只是圣因师

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可是缠上了也够人头痛

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对付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郭夫人请了,一干怪人前来襄阳,只为祝寿,别无歹

意,何必头痛?”说到那“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黄蓉、朱子

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

蓉一把拉住,道:“别累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

张开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

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横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

扇,落下地来。

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

拳作行礼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

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

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迹未干,写得

遒劲峭拔。

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沉吟道:“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小棒头和

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

生日礼物。”黄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

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都是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

黄蓉待那十余招“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罢。”

郭襄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问道:

“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

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识得的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姊姊在窗外

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来,请进

来!’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都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

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甚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

道:“我没甚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

襄伸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要打。郭襄格格一笑,躲

了开去。

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可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

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再问几

句,见郭襄确没隐瞒甚么,说道:“好啦!快去睡罢。”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

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当真很有点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

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甚么功

劳都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份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想郭襄诞

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

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襄一怔,道:

“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

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等人

的生平行事。

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

百草仙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

们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选帮主,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

以大义,请这伙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

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

这小孩子有甚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来祝寿?自来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学之

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为抗蒙

古,帮手越多越好。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一样。再说,邪不能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

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龙十八掌倒有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

不管事了。”

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这枝雪参服

了罢,我瞧总能抵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

正该滋补一下才是。”

他俩夫妻恩爱,当真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

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第三十六回 献礼祝寿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不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备了菜肴,

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尽在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

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城守,均已

商议妥善。群豪摩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郭靖见群豪齐心,虽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

军中,知道蒙古大军兵势之强,决非数千名江湖汉子所能抵御,心下总是不能无忧。

这日三月廿四,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西大校

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座高台,台南排列着千余张椅子板凳。

这时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

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

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

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着路军州县,于东

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丐帮祖传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帮职司迎宾的帮众肃请群豪分别入座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

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苦

练,均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

郭破虏坐在大姊身旁,眼见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说道:“二姊真

奇怪,竟不爱瞧热闹。”郭芙嘴一扁,说道:“这小东邪的小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中有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了

一阵。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

雄、少年英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

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

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岘山羊太

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

有脚一生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有的更咬牙切齿,大骂

奸贼霍都。

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便至,我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己的私事,误了国

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豪轰然叫好,都说先

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

之便,咱们要推举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做丐帮之主。至于如何推举,小妹并

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跃上高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

功力,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四五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

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

梁长老抱拳答谢,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道:“黄前帮主神机妙算,说甚么便是甚

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我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我们十二个

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

道:“我们想,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虽然都没甚么本事,不能有甚么大作为,人数倒也是不

少的。要率领这十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我们丐帮

虽不能说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

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我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

主勉为其难,再来统领这十数万弟子。”他说到这里,台下又是采声雷动,比先前更加响

了。众人均想:“别说丐帮之中没黄蓉这样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梁长老待众人静了下来,又道:“黄前帮主倘若不答应,我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

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

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

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我们思前想后,

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这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

公后私,无怪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淮蟀铩豹!”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

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明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英雄参与本帮,领这十数

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向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

丐帮的弟子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过手过招,结果怎样呢?

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

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她一条竹棒打得

丐帮四长老心悦诚服,可当真英雄了得。”众人听得倏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丐帮弟子之

中,年长的当时大都均亲观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愿来做敝帮的头脑,

我们都欢喜得紧。只不过英雄好汉太多,可就难以抉择。我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

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他说到这里,台下采

声四起。

梁长老又道:“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

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各位相互之间如有甚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

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目光从左至右的向众人横扫一遍,

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若下手不容情,动不动便有死伤,这时正当聚义以

抗外敌,如何可以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重告诫,意思是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

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大有热闹,听得梁长老如此说,各自暗暗盘算。长一辈的人物本

来早有名位,或为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为那一帮那一寨的首领,自不能再出来争作丐帮

的帮主;身无所属的高手为数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虽然不输于旁

人,但说要压倒场中数千位英雄好汉,那可决无把握,设若给人打下台来,闹的灰头土脸,

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顾虑良多。四十岁以下的壮年青年,却有不少人怦然心

动,跃跃欲试,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车轮战,上台越早,越是吃亏。因此梁长老说完

之后,却无一人上台。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

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

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

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

众人看时,都是吃了一惊,但见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

是坚实的高台竟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间一叉,说道:“俺

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当不来的。那一位要跟俺动手,便上来罢。”台下众人一听,

都是一乐,听这人说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

去罢。”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

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

向梁长老击去。梁长老后跃避开,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

海笑道:“我原说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着一名衣衫褴

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性子暴躁,平素对师祖又

敬若神明,眼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便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

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来接你三拳罢!”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

便往他胸口捶了过去。那化子转身踏上一步,“波”的一声闷响,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

袋。童大海只感到着拳之处软腻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甚么玩意?”那化子

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道:“蛇……蛇……”那化子道:

“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抬手直击面门,

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大蛇咬着,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毒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

转,举掌在胸前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毛,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

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

道,连声大叫,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长处,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举

千斤鼎!”将他身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中被对方抓住了胸口“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

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

场哄笑,梁长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童大海

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

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

啊,这般鬼鬼祟祟,算得甚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

帮弟子却只感到有趣,无人理会于他。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将下来,童大

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显一手上乘武

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

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

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这招大擒拿手虽然巧妙洒脱,但行径轻狂,大违忠厚之

道,心下不悦,脸色便沉了下来。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

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甚么?”“人家好意扶你,你却施暗算!”发

话声中,三个人同时跃上台来。

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了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

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

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霎时之间向上台三人每人

发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对方缓过手来,

双掌翻飞,竟然以一围三,将三个对方包围在核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

越加难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名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

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不识,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

牵制。三人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欢喜。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

是小武哥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候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高手上台,岂不

难以抵敌?”完颜萍微笑不语。

耶律燕平时极爱和郭芙斗口,嫡亲姑嫂,互不相让,这时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说道:

“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这才上

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

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

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

梁长老不是说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雄束手归

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

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

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

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早已在大校场四周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立即来报。她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

眼四顾,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进场来,她一直担心圣因师太、韩无垢、张一氓等这一干人

前来捣乱,但时届未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来襄阳到底为的甚么?说

有甚么图谋,怎的仍不见有丝毫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决无是理。”转头看台

上时,只见武修文已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也须落败,心想:

“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为争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千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

想到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

今晚来见我一面,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

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就

算立时到来,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拈着剩下的一枚金

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

没记得,这第三件事还说甚么?”转念又想:“不会的,决计不会。他是当世大侠,最重然

诺,怎能说过的话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

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然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

他答应的话倘若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也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

眼里算得是甚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

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场中,黄蓉兀自在反复推想:“羊太傅庙

中芙儿、襄儿遭险,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但洪七公恩

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难道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并非那个杀死尼摩星

的高手?然则此人是谁?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

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

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

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他的生性颇有几分相似。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

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

想到这里,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

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的亲生女

儿,却也往往莫测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出去了一日两

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甚么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

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再仔细想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

没有?”

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去瞧杨过,但在父母面前,最

怕的便是提及“杨过”两个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

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既然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并无下文,又何

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料到她心中还隐瞒着甚么,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儿

的,你听到见到过甚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瞒,只得道:“只

是听几个闲人讲起甚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

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叽叽

呱呱的说个不停么?”

黄蓉心中暗叫:“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

摩星的,你想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怎会有这等好功夫?”黄

蓉道:“你跟你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甚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也不能漏了。”

郭芙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妹子就是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

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言语一一说

了,最后笑道:“她朋友果真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甚么少年

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更无怀疑,料定郭芙听说之人,必是杨过无疑。想来郭襄与杨过约定在

羊太傅庙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了,杨过不忿郭芙讥刺,为了给郭襄争一口气,竟然遍邀

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甚么要给襄儿花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

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时突然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

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

他的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

重会,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一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杨过自小便行事

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苦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

自会深郭家满门,这一十六年的怨毒积了下来,以他的性情,决不会将郭芙一剑杀了便能罢

休,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

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

点,连日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郭襄,所以要遍请当世高手来给

她祝寿,全是为了要赢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后,又

过数月,杨过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是要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

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之约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能知

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我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

安,心想:“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实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烂漫,怎懂得人心的

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起头来,见武修文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

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台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

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

到与妻子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

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自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小棒头,说是二小姐在后花园中,不许去打扰

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

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腰间插了柄短剑,再拿了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

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

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得郭襄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可

真叫人心焦死了。”黄蓉大慰:“原来他还没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道:“每年

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和老天爷说了罢。”黄蓉本要出去跟女

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脚又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

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甚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会同众位

英雄好汉,把来犯的蒙古兵尽数杀退,襄阳城百姓得保太平。”黄蓉暗暗舒了口气,心想:

“这小丫头虽然古怪,可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又听她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称

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的

对她不如对大女儿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愿,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

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个愿望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

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杨过”两字,

心头终于还是一震,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

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然花言巧语,说上许多

假话,岂知女儿已知道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分

祷祝。但转念一想,却又担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加深了一层,她越是跟

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

哥哥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半点也不念及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将这件事四面八方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着几分忌惮之意,再加上对

女儿的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

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怪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叔叔,他……他也来了么?”

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然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

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叫‘大头鬼’三字便

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

郭襄一听,好生失望,登时眼眶便红了,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么?可是他答

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

是?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

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

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

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已给我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我甚么都也有啦,请你

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再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

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经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

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了。”

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

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口气道:“我本是跟姊姊呕气,说

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罢,你同我一块去。”大头鬼

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黝黝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却要揽它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

傲然昂立,侧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气得紧,不睬我吗?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

纵身而上一把抱住在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便似庄严的父亲遇到

了又顽皮又可爱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罢。我请你吃好东

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

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走进大会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

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

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的,甚么也不懂得的,郭二

姑娘带我来了,我便来了。”

不久黄蓉也即来到,只想:“杨过公然要到大校场来,事先又作了周密布置,待会定要

大闹一场。”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给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武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

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已连败三名好手,正施展周

伯通所授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

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苗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坠入山崖,

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

发,的是威风了得。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对方难以捉摸,

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个旗鼓相当。这番功夫显露出来,台下数百名本来大想上台一较

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

外功,我便是再练上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掌发出去

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大,其实中间所蕴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

前慢,始终全神贯注的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几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的敌手

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

蓝天和久战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

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

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见对方拳法中露出破绽,大喝一

声:“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耶律齐右掌挥出,双掌相交,登时粘

着不动,变成了各以内力相拼的局面。

过了片刻,蓝天和忽然脸上变色,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

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

心悦诚服。”说着深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跃下台去,耶律齐拱手道:“承蓝兄相让。”

原来蓝天和一掌管打出,与耶律齐右掌相交,急忙催内力,猛觉着手之处突然变得虚虚

荡荡,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缠在掌上。这股似虚非虚的

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掌心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

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他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

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粘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半尺,却离不开对方掌心。当年师父授他武

艺之时,曾说过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说是绰绰有余,但若遇上了内家高

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粘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

缓缓消失,他微一运劲,竟觉全身功夫丝毫未损,那自是对方手下容情,因此上感愧之余,

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蓝天和掌力威猛凌厉,台下人人有目共睹,但耶律己齐居然

将他败于无形,凡是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与丐

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

真教弟子算来都是他晚辈。凡是与郭靖夫妇、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都不再与争。只有几个

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台领教,但都是接不上数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艺压当场,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宣,一瞥眼间,忽见一只奇丑的巨雕和那

个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雕来到大校场

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激斗正酣,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神雕虽然形貌惊人,她却是视而

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

过自称‘神雕大侠’,这只穷凶极恶的大鸟,必定便是甚么神雕了。神雕既来,杨过也必定

就在左近,他倘若来抢帮主……他倘若来抢帮主……”一刹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

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功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个独臂怪人呢?

唉,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魔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迟不迟,早不早,却又来了!”但

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

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又连败七人,待了良久,再也无人上台较艺。

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

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

梁长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展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

无声。

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时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便再要来捣乱,

也已来不及了。”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紧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

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

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

然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

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

所指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数丈处翻身下马,奔下前来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不等二人开

口,先瞧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但见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喜欢之色,似乎见

到了甚么意外的喜事。

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左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新野。”

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另一个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的一个千人

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心想:“北路敌军双分两路,军行神速,锋势锐利之

极。”新野与邓州离襄阳均不过一百余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平野,并

无山川隔阻之险,蒙古铁骑驰骤而来,只须一日便能攻到。

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可是有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

就地,军官士卒,无一得生。”郭靖奇道:“有这等事?”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

如此,新野的蒙古先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只见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

首上的左耳都被人割了去。”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一眼,均是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是全军覆没,那是大大

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敌军至少有十余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讯息传去,蒙古三

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郭靖问

道:“新野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名探子齐道:“两城守军闭门不出,蒙古军死在郊

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帅,他这一高兴,定然

重重有赏。”两探子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已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宣布了这个喜讯,登时

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

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须得好好庆祝一番。

这酒筵倒是早就预下的,丐帮今晚本来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传到大捷之

讯,锦上添花,人人均是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虽然不无怏怏,但满场喜气洋溢,

早把少数人的心中郁闷冲得干干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英东一围、西一堆的在大校场

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筵席虽陋,酒肉菜肴却极是丰盛。群雄都是道是郭

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般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

抑,群雄那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别忙着分

辨,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甚有蹊跷,当即派遣八名精明强干的丐

帮弟子,骑了快马,分赴新野、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雕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雕这等威猛的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

只:“大哥哥怎地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

“你听,那是甚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啼象奔之

声,她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来啦!”

过不多时,群兽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

了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那里来的这许多猛兽?”“是狮子,还有大虫!”“大家小

心!”“提防恶狼,提防豹子!”

郭靖对武修文道:“去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

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氏兄弟奉神雕侠之命,来向郭二姑娘祝寿,恭

献寿礼。”声音非一人所发,乃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他五人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

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

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心想史氏兄弟虽如此说,但人心难测,未必便无他意,宁可调

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去调兵。

不多时第一队弓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

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襄阳弓弩手人人能挽强

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弓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衣,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

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

子、金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猿史孟捷率领

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四周。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是

丝毫不乱。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陡然见了这许多猛兽,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平安

如意。”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

你胸口的伤也好了?”史叔刚、史孟捷齐道:“多谢姑娘关怀,都好了。”

史伯威指着五只皮袋道:“这是神雕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郭襄笑道:“真

是生受不起。那是甚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只小老虎,他的装着一只小豹子,是

不是?那倒好玩得紧。”

史伯威摇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雕侠率领了七百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气

力可真不小。”说着打开手中的皮袋。郭襄探头往袋口一张,大吃一惊,叫道:“是耳

朵!”史伯威道:“正是!五只皮袋之中,共是两千只蒙古兵将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

惊道:“这许多人耳朵,我……我要来干么?”

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

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新野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

侠率人所杀?”

史氏兄弟向郭靖、黄蓉夫妇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威才答道:“神雕侠言道:

郭二姑娘身在襄阳,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岂不是要惊吓了郭

二姑娘?实是非杀不可。只恨番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

人队。”

郭靖道:“神雕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全城百姓致谢。”这十多年

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极少理会江湖游侠之事,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间

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史伯威道:“神雕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办生

日礼物,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予恕罪。”

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侠之令,来向郭二姑娘祝

寿,恭献寿礼。”声音尖细,若断若续,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

郭靖见第一件寿礼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话声浑厚和平,远远

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处相迎。

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这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

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

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甚么?”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

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黄蓉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

了。”心想:“杨过为襄阳立此大功,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襄儿,他对我夫妇与芙儿的怨恨

可丝毫未消。”

过了不多时,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径自走到郭襄身

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我们来送第二件生辰礼物。”

郭襄道:“多谢,多谢。”眼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拿着一只木盒,生怕他们又送来甚么

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怪事,就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

看的。”

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摺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

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了一个“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

玩得很!”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

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欢

呼喝采。这烟花乃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

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儿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妙制烟花的巧手匠

人。”

半空中十个大字刚散,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之

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

黄蓉心想:“这流星传讯,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挨一个的传出数百里

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甚么。他这件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

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

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

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摇头晃脑,手指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

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

黄蓉道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

樊一翁道:“愿闻其详。”

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

黄蓉心中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仓草场,跟着

四处征发,成千上万斛米麦、成千上万担草料,流水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

草先行”,米麦是士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

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

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火越冲越高,担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全身而退

么?可须咱们前去接应?”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是仁义过

人。”说道:“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人厨

子、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三百余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

然大悟,向黄蓉道:“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

不易使两千蒙古精兵全军覆没。”

樊一翁又道:“我们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

火药。因此我们祝寿烟花一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城内的一千好手便同时动手,先烧火

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过蒙

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

未用炮。这次是皇帝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

火,襄阳合城军民难免尽遭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大煞其威,但毁

了蒙古军在南阳积贮数年的火药和大军粮草,只要他粮食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场

功劳可更加大了。”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声称谢。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

人只是奉了神雕侠之命办事,小小奔走之劳。两位何足挂齿?”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声仍不断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陡然之间,几下

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

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队齐整,那

就不要下手,要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欢呼大叫,把盏敬酒之声,响成一片,人人都称颂神雕侠功德

无量。

郭芙见丈夫艺冠群雄,将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手,于当世豪杰之前大大露脸,那知蓦地

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尚未到,却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

烧南阳粮草火药,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总不免愀然不乐;又听说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

鬼说道: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那十个烟火大字高悬天空,惟恐群雄不知此举

全是为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是没了光彩。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

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

意。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欢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脑后。”当即跃上

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番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

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我们丐帮便奉耶律大爷为本帮

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出声。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

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且

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问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

发出,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

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

虽然都已逝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蒙古皇帝所

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话虽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

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

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得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

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

他移步抬脚,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

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齐都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

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

之人,但这人更是奇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只因十

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是没对丝毫重

视,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那料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向耶律齐当众提出质

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都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来

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

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二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

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

帮新帮旧帮主前后交替,历来都以打狗棒为信物。耶律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

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都道:“这一句话问得

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也给奸人夺了去。此乃本帮的奇

耻大辱,凡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

何师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

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

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为鲁帮主

复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夺回。第二,杀害前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

大事未办,便想做帮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罢?”这几句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

律齐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丐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

首,而寻棒锄奸,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

话,错之极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

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

大胆已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夺回打狗

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谁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功最

强,谁便来做本帮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胜过耶律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

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颇为有理。

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能胜过他?”何师我冷笑道:

“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输于

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

教训这大胆狂徒。”

何师我冷冷的道:“本帮事务,向来只是帮主管得,四大长老管得,帮主夫人却管不

得。别说耶律大爷还没做帮主,就算当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这般当众斥责帮中弟子,是不

是?”郭芙满脸通红,只道:“你……你这厮……”

何师我不再理她,转头道:“梁长老,弟子倘若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

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胸中怒火上升,

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

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旁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

焉能得任此位?”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

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耶律齐一般。

耶律齐行事自来稳健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也不禁生气,说道:“小弟才疏

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于赐教,那好得很。”何师我冷冷的道:“好说,好

说。”将铁杖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去。这一掌力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

布所及,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

忙跃在台侧。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

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戌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着十多

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辨不出是何家数,所

出拳脚,招式甚是驳杂,全无奇处,但功力却极深厚,少说也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

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尔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积劳而逐步上升,从没听人

称道过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决非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帮中一直隐晦不露,

难道为的便是今日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能从容化解,实是

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旨在耗消了自己内力,然后大举出击。

耶律齐这一日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

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拳一挫,陡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

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

功,但全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

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掌力之强。火把照映之下,高台上两人拳掌飞飘,形

影回旋,当真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你说这人是何家数?”郭靖道:“迄今为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门武

功,显是在竭力隐藏自身来历,再拆七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若不认输,便得露

出真相。”

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

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

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

点,掌力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双手袍袖齐拂,一股疾风向外疾吐,跟着缩了回去,

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暴长,一阵光亮,随即尽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

何师我齐声大叫,腾的一声,有人跌下台来。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奇讶之下,

谁都没有做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十多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站在台下,

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

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

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子,因之何师我击了他

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

见。

原来何师我于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

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救自身,猛觉得指尖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

觉,知道对方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袭。他虽赤手空拳,也不惧敌人手

有兵刃,当下使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之前,一招

“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翻处,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

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闪避,松了手指,耶律齐夹手将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左

颊上猛地一阵刺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

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上半截给他夺去,余一的半截陡然飞出,

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在那一掌

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

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惊怒交迸,忙抢上去护持。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行诈,然无

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单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为止”的约言,

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

郭芙大不服气,叫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败。”耶律齐摇头

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赢。”

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

条,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

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

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句话后,丐帮中便有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在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再赐教,便请上台。”

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

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

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

碗被这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四

面围住。

忽见校场入口处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祝贺郭二姑娘芳辰,

奉上第三件礼物。”八人说毕,便即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转眼间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

手上乘轻功。中间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只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

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听,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老和尚,竟是五

台山佛光寺方丈昙华大师,素与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齐名,其余赵老爵爷、聋哑头陀、昆仑

派掌门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知这些人有多大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

那是甚么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时向后拉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

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

大声说话,却是谁也不懂。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是金轮法王的二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生

给昙华大师、赵老爵爷等擒住。

郭襄本来猜想袋中装的定是甚么好玩的物事,却见是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

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那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

句话。达尔巴脸色一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

了两句话,将背上负着的一根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

攻而被擒,这兵刃也给夺了去。

达尔巴倒提金杵,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台上。

青灵子向郭襄笑道:“郭二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神雕侠叫他上台变戏法给你看。”

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甚

么用呢。”

达尔巴对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的,你说些甚么,我一句不

懂。”达尔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挥金杵往他头顶砸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

巴舞动金杵,招招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只有不住倒退。

丐帮帮众见这藏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纷纷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

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那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

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上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

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

却抢不上去。正纷乱间,青灵子晚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

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无法上前一步。

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猜不透杨过派这些人前来捣乱,到底是何用意?但想他送给

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

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使诈击下高台,但他已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力,眼见何

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蹿向台边。猛听得

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

拿,招数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

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数招,始终不能将他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

下的一名走卒,已然如此了得,那神雕侠叱咤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

何等人物?”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甚么物事。”突伸右

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铁棒登时碎裂,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

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

丐帮帮众一见,刹那间寂静无声,跟随齐声呼叫:“帮主的打狗棒!”正上史氏兄弟、

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纷纷退开,人人都大为奇怪:“打狗棒怎么会藏在这铁棒之内?如

何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干么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双手横持打狗棒,恭

恭敬敬的交给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接过棒来,

递给了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帮众见了

打狗棒后,都知青灵子等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缘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

上台应援。

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丧身在金杵之下,黄蓉猛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

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

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自下而上。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

论如何没法闪躲。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

器。达尔巴怒容满脸,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

转,但见他点、戳、刺、打,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朱子柳

看了片刻,忽是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

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

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二人的对答,都摸不着头脑。郭

芙问道:“朱伯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的这个何师我。”

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他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

甚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过数尺,却又不是峨嵋刺、判官笔,

也不是点穴撅。”

黄蓉道:“你得用心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干冒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

那和尚逼得性命交关,才不得不取兵刃出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以要先灭烛火?”郭芙皱

眉道:“这人奸诈狡猾,那又有甚么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场中有人认得他的兵刃

身法,因此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着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

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不服,道:“甚么不愿意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

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这些凹凹凸凸的疮疤,

原来是用胶水面粉假扮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

道:“他越装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他乔装的假

脸上日久如有甚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

道:“脸形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那里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妹子,你聪明得紧,你倒说说

看。”郭襄摇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因此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微笑道:“大

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是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大胜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人曾与我

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和

这兵刃倒有点相像,是了,现下手中这把扇子只余扇骨,没有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

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

是瞎了眼睛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见他步伐轻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当年英雄大会上那个

霍都,但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倘若他真是霍都,这西藏和尚是他师兄啊,难道

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黄蓉道:“只因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拼命。那

年终南山重阳宫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见性命危殆,突使

奸计,叛师脱逃。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罢?”郭芙道:“嗯,原来

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

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像杨过当年的

雄姿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又问:“怎地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

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己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

容,混入了丐帮,浑浑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部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

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这等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

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是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

本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说杀鲁有脚的乃是霍都。他夺得打狗棒后,暗

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

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

杰。”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纵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

心道:“霍都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便能瞒过了我,但想做丐帮之主,却把黄蓉忒

也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揭

穿了霍都的真面目,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不过他碰巧

得知罢了,也没甚么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庙外,见到我祭奠鲁老伯,知道我跟鲁老伯是好朋

友,因此千方百计去为我报仇,嗯,这件礼物可当真不小,他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

事,说道:“霍都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子,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

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黄

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支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

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自以为了不起,终有

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这何师我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只是一

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

郭芙道:“杨……杨大哥既然早知何师我便是霍都,应当早就说了出来,不该让这何师

我来打伤齐哥。”黄蓉微笑道:“杨过又不是神仙,怎知齐儿会中此人暗算?”郭襄道:

“大姊却是神仙,因此把软猬甲先给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狠了。两人一师所传,互知对方武功家数,达尔

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长于矫捷轻灵,看看又斗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

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杵重达五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

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发起蛮来了?”急忙侧身闪

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撞,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过去。霍都大骇,

才知道十余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武功,这飞掷金杵之技正是从师父五

轮飞砸的功夫中变化出来,眼见金杵撞来的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

过,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

跳荡闪避,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

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双掌推杵,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和一

声,金杵正撞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了。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过,纵下高

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门败

类。神雕侠饶了你,叫你回西藏,从此不可再到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

谨如所命。”合十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臃肿可怖,总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

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一声大喝,纵身高跃,双掌在半空中直劈下来。原来他给金杵一撞,身受致

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便施展临死一击,与其同

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郭芙却上来削他面目。霍都

乍见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已借给了丈夫,眼见性命要

丧在霍都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均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霍都胸口。这两

枚暗器形体甚小,似乎只是两枚小石子,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便摔,

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正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飞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并无别

物,暗器似乎分从台前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

黄蓉听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有此等

功力,只是两根旗杆都高达数丈,相互隔开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

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

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罢!”

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是!”两边旗斗之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之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须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

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是斜斜下坠,落到离台数丈之处已然靠近,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

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已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陡然见到飞将军

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到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

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唉,真

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说“真是”甚么才好。

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向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

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

杨过跃下高台,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绯红,低声道:“你费神给我备了三件大礼,当真……当真

辛苦你啦。”杨过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伙儿图个热闹,那算得甚么?”说着

左手一挥。

大头鬼纵声叫道:“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

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

过不多时,校场口涌进一群人来,有的拿着灯笼火把,有的挑筐提篮,有的扛抬木材木

板,分布在校场四周,当即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色,进来的人

源源不绝,可是秩序井然,竟无一人说话,个个只是忙碌异常的工作。

群雄见了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

来,定又大有所为。那知过不多时,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

戏来,做的是“八仙贺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场,唱一句“满床笏”,那是郭子仪

生日,七子八婿祝寿的故事。片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把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

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湖广、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当真是人人卖力,各展绝艺。群雄

各依所喜,分站各处台前观赏,喝采之声,此伏彼起。

这时史氏兄弟已带领猛兽离场,西山一窟鬼和神雕、青灵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得这般周到,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庙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他祝寿,现下果如所言,

不禁暗藏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

郭靖虽觉杨过为小女儿如此铺张扬厉未免小题大做,但想自来行事异想天开,今日一日

之中为襄阳城和丐帮干了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闹一番,自也由得他,当下只是捻须

摇头,微笑不语。

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么?”黄药师笑道:“非也!那

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中夜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甚么神雕侠,邀他赴襄

阳一会。那个烟波钓叟武功不弱,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担起心来,生怕他暗中要对我

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

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已,笑道:

“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儿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从未见过外

公,忙近前行礼。黄黄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的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

又想起了亡妻,说郭襄生得像他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的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

“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

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么?”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

“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均想:“他为襄阳城立此大功,又

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鲁帮主大仇得报,若肯为本帮之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梁长老道:“杨大侠,敝帮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说下去,抢

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

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

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招呼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

晃,已走出校场口外,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

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是身旁人多,不便开言,那知他说走便走,竟无片

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十余丈外。黄蓉叫道:“爹爹,过儿,且

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最怕拘束,你便让咱们自由

自在的去罢。”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数十丈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

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做了帮主,二来杨过二丐帮有

大恩,他既也推荐耶律齐,此事可说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

丐帮帮主。

帮众依着历来惯例,依次向耶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

郭襄见杨过此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

惆怅,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但觉心中伤痛再难忍受,当

即转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已追到她身边,携住了她手,柔声道:“襄儿,

怎么啦?今天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

水,险些便掉了下来。黄蓉如何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

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陪女儿到她自己房里,问道:“襄儿,你累不累?”郭襄道:“还

好。妈,你一夜没睡,该休息了。”黄蓉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

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

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你说罢。”

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

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

寄居桃花岛;如何郭芙斩断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

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这个

自己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里竟有这么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那只手

臂竟是为她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所以离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误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

杨过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只因他倜傥英俊、神采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

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竟然牵缠及于三代。待得母亲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心

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还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

到诚信知人我实是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

好心,咱们受惠非浅,也是感激不尽。”郭襄奇道:“妈,杨大哥怎会不安好心?他有甚么

邪念?”黄蓉道:“我起初想错了,只道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郭襄摇

头道:“那怎么会?他若要杀我出气,那真是易如反掌,风陵渡边,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戳

死了我,费甚么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

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可是我心中挂

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担心甚么?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大

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甚么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担心不安的,便是怕他

见不着小龙女。”

郭襄瞿然而惊,道:“甚么?那怎么会?杨大哥亲口跟我说,杨大嫂因为身受重伤,得

蒙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亲深重,互相等了这么久,怎能见不

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道:“杨大哥说,杨大嫂在断肠崖下心剑刻字,

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千万,务求相聚’,

难道刻的字是假的么?”黄蓉道:“这刻字是千真万确,半点也不假,可是我便担心小龙女

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白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了

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膏肓。你杨大哥眼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

纵有仙丹妙药,他也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叹道:“唉,有些事情,你

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

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倘若我是大嫂,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

服食丹药治病。”

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担心小龙

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了珍重万千,

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万千’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是为了要你杨大

哥安安静静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该淡了,纵然

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么,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压

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大吃一惊,颤声道:“没……没有南海神尼?”

黄蓉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

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过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

岛,实则世上就没这样一个岛。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

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非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

也就没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说杨大嫂已经死了多年了么?这一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么?”黄蓉忙

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来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

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功外功俱臻化境,倘

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

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杨大嫂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

们她不会就这么死的。倘若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岂不是要发狂么?”

黄蓉道:“今日你外公到来,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请他老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

儿,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担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

时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可怎生是好?”黄蓉道:

“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其么都好。要是到了约期他见不着小龙女,此

人一发性儿,真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来。他会深恨我撒诳谎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

郭襄道:“妈,那你不用担心,你全是为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是过儿自已,他曾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姊

姊和你,今日又为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小有恩惠,但实不足以相报其万一。

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

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倘若不能和杨大嫂相会,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

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

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

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和他见面了。”

郭襄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甚么?为甚么不能再见杨大哥?”黄蓉握住她

手,说道:“要是他和小砒女终于相会,你要跟他们一起去游玩,便一起去,爱到他们家里

去作客,便去好了,就是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

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甚么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杨大

嫂,伤心悲痛,咱们该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说道:“他是不听人劝的。”

郭襄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图自尽呢?”

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

在打甚么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中龙女同来,那自是

又当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

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见

女儿秀眉紧蹙,眼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

作为。”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念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生下杨过、终于伤心而死等

情一一说了,最后道:“穆念慈姊姊品貌双全,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

落得这般下场。”

郭襄道:“妈,她也是没有法子啊。她既欢喜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

欢喜到底。”

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

眼皮软垂,于是拉开棉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下,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

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便即鼻息细

细,沉沉入梦。

黄蓉望着女儿俏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儿女之中,我定要为你操心最多。你们三姊弟

中,到底我最怜惜那一个,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火药爆炸,炸

死了不少蒙古兵将,余火兀自未熄,蒙古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

确讯,满城狂喜,“神雕大侠”四个字挂在口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

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新野、邓州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口沫横飞,有声有

色,似乎一切全是他亲眼目睹,谁也没他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郭靖夫妇应安抚使吕文德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

齐、郭芙、郭破虏依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担心起来,命丫

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使女小棒子同来回

报,说道:“二小姐昨晚没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小棒子道:“昨夜夫人回来得晚了,婢

子不敢前来惊扰,只道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

黄蓉微一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样也没携带,正自

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好,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

“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

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了

小龙女之外,他还能听谁的劝?要是他肯听旁人的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即行出

去寻女儿回来,但南北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

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当下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

交八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分四路出去寻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郭襄那日听了母亲详述往事之后,随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

另一条手臂也斩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几个恶梦

之后,满身冷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给我做到三件

事。眼前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万不能自尽。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

践,我这便找他去。”于是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

可是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实是毫无头绪。郭襄行出三十余里,腹中

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但襄阳城郊的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十室九空,别说饭

店,连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难处,坐在路旁

一块石上,来双手支颐,暗暗发愁。

坐了一会,心想:“没有饭店,寻些野果充饥便了。”纵马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

也没一棵。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只见马上坐

着个极高极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马匹奔驰极快,转眼便过去了,奔出数丈,那老僧忽

地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到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

“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个人。”那

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跟你说。”

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曾在道上见过,便可指点途径。”郭襄要想不

错,便道:“我要找的那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有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只大雕在

一块儿,也或许只有他独自一人。”

那老僧正是金轮法王,听她所说之人正是杨过。心中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

你要找的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法王笑道:“我怎

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你叫甚么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

玛。”珠穆朗玛是西藏境内一座高山之名,此峰极高,天下第一,法王随口说了出来,隐有

武功高绝、无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么珍珠,木马,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法王道:“叫珠穆朗

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大师,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儿么?”法王道:“你大哥

哥?”郭襄道:“杨过啊?”法王道:“啊,你叫杨过作大哥哥,你说姓郭啊?”郭襄脸上

又是微微一红,道:“我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

法王心念一动,道:“我有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

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认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来,他既是

爹爹的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还是不说的好。”说道:“你说郭大侠么?他是我本家

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

法王人既聪明,又是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当即叹道:“我

和郭大侠乃是过命的交情,已有二十余年不见,日前有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

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要到他灵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

了。”说到这里,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他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纵自如,区

区泪水,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然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

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有死。”法王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

了。小女孩儿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阳出来,怎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

过郭大侠。”

法王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突然又摇头道:

“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五岁出头了,那像你这般

小?”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说道:“如此

说来,郭大侠真是没死了。”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父亲健在而喜欢,觉得此人良

心真好,说道:“自然没有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法王喜道:“好,好,

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郭大侠和令堂黄帮主,

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你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

十,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讲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讲理

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那里?”

法王道:“啊,昨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

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眉头紧蹙,道:“这许多山谷,到那里去找他?

请你说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便道:“好罢!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郭

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

法王牵过马来,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郭襄道:“这个何以克当?”法王笑

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

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大和尚,我肚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法王从背囊

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吃了两个面饼,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

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必,那马四蹄翻飞,已发足向

前疾驰。

这马脚力甚健,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晃眼便奔出了里许。她回头笑道:“大

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那

和尚的声音从前面的树林中传出:“郭姑娘,我这坐骑跑不快,你得加上几鞭。”郭襄大

奇:“怎地他反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郭襄挥鞭抽马,

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

走上襄阳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却是脚下尘沙不

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由钦生敬,

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罢,我慢慢跟着便是。”法王回头笑道:“咱们

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感乏力,奔跑已无

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北面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旁匹马

截下来,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以赶得快些。”过不多时,两乘马已奔到近前,法王双手一

张,说道:“下来走走罢!”

两马受惊,齐声长嘶,都人立起来。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一人怒

喝:“甚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郭襄喜叫:“大头鬼,

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往空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

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大力,但马鞭居然不断,

也没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呼的一声,终于将大头鬼

拉下马来。

大头鬼大怒,撒手松鞭,便欲扑上跟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说道:

“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人同入绝情谷,长须鬼

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

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大师,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轮法王却是爹爹的

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樊一翁问道:“你在那里遇见这和尚的?”郭襄道:“我

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望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

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吗?”大头

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

掌管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

那“龙象般若掌”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功夫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

一二年中即能练成。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

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以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

便须三十年以上苦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却从未

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岁高龄,最

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只是人寿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终了之前练到第七层、第

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大危境。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

高僧练到了第九层,继续勇猛精进,待练到第十层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终于狂舞七日

七夜,自终绝脉而死。

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的奇才,潜修苦学,进境奇速,竟尔冲破第九层难关,此时已到

第十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烁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前无古人。据那【龙象般若

经】言道,此时每一掌击出,均具十龙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但既

自信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一层,也已多余。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引为生平

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便扈驾南来,要双掌击败杨、龙夫

妇,以雪当年之耻。

这时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隔,喀的一响,手臂立即折断,脑门跟着中

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樊一翁功力远为深厚,眼见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使一招

“托天势”,双手举起撑持,立觉有千斤重力压在背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郭襄大惊,喝道:“这两个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樊一翁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抓

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双

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意

舍樊一翁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长须鬼,

姑娘随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个“我”字没说出口,就

此气绝。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

恨过任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憎恨

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

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甚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

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

起两人尸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骑上,翻过踏镫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

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那晚杨过和黄药师并肩离了襄阳,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末

辰初,已到宜城。两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

十余年来隐居故乡嘉兴,以傻姑为伴。他曾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

愿。杨过黯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在,想

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踪不定,要找我确

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三人。

黄、杨二人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甚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

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

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

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深恨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多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

终非敌手,当下再也不向杨过多瞧一眼,径自走向楼梯。

那黑脸汉子也是忽必烈帐下有名的武士,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见潇

湘子满脸怒色,当即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

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要提起他摔下楼去。

杨过见他手掌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

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

清脆脆的打了他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

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啪啪”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也均中掌。杨过念尹

克西举止有礼,便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的这路掌法可高明得紧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

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

长袖飘动,左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

和黑脸汉子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

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

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史弟的掌管法下酒,豪情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请老前辈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

师不敢怠慢,左掌管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

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精妙,心

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

子、尹克西、黑脸汉子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

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

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里的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

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

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法”已相形见

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

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

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

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坐,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

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

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

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

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

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

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

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

啸,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

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

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致

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

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

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下货卸货,

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的,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

途中多所耽搁,地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

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

字,猛然一惊:“我父亲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

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北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

大踏步而行,到得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

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

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

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

见两株大树间有座坟墓,坟墓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风掠

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

“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

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

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

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

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

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

殿。杨过探头一瞧,险此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

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

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肘而断,

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

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

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

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寻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

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

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身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

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

句,这些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

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

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

起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

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

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

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

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

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

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瓷瓶

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

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

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

之仁,只怕要教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

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而起,将柯镇恶围在核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

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墩,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的小人。我

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

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

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土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

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

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上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

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

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

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

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

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

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

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

“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管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

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

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

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发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

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蚊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

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前,老顽童周伯通

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

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

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

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的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

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

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

串,便是如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为是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

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

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入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中,倒也太太平平的过

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口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已而

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

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露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

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

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毒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

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

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

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

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灰气沮,豪意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

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杨过怒道:

“我怎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

是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

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

罪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服,从来不敢无

礼。”柯镇恶道:“这才象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

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了什么何事,你且说个明白。”要知杨过

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意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

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便直异常,那理会杨过

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

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管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

个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一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

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

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然大致不

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父亲竟是如此奸恶,自己的名头再响,也难

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惟听得乌鸦呜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

过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为父补过。”

杨过回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诸般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

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已身从何而来?但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

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

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是十六年没见了。”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

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

快动手。倘若你们倚多为胜,四个人合力杀得了他。我便再杀你们这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

报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连虎道:“杨大侠,我们四人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

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敢跟柯老公公

动手。”彭连虎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我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

快快给我走罢。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了柯镇恶性命,却又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十分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

块,坐在地下。

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么

了?”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面露微笑,说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

真是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甚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

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是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

这个整日价跳蹦个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

来找她。”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

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是真是

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

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

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

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蒺藜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

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老头子不论那一日

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

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

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

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象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

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

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

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

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

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

日已近蒙古军营。

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

草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

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

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

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道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

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

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也没探出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

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

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看来郭伯伯已将她

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两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

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

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死你这娃娃还不容

易?今天杀了两旁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罢。”郭

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

个鬼脸,伸伸舌头,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四大王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

获了郭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那郭靖

当真倔强不服,我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

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

壁。法王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她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腿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怎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张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

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

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莫半里,回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

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气驰了小

半个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

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五六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已走上了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鼾声如

雷,一人撑开手足,横卧当路。一看之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

原来当道而卧之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拨转马头,疾下

山坡,回首望时,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

这一次他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

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却不是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

要拦阻,好好拦阻便了,如何这般不三不四,戏耍姑娘?”纵马向前疾冲,奔到近处,提起

马鞭,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去。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击在脸上,却没听到丝毫声响,便在此时,她的已疾

驰而过。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上右臂,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

上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张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同打秋千一

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弯腰缩身,又要将自己荡回,当即撒手松鞭,乘势直

坠,摔将下来。法王倒是一惊,生怕她摔跌受伤,忙仰身伸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

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

这一下变招奇速,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只见他手脚乱舞,掉在地

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

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两个朋友,待要下手,终究有所不忍。呆了一呆,

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

渊”、腿上“风市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

摔过四块几十斤重的巨岩,压在他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天不杀你,你以后可

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罢!”说着上了马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喜欢你啊!”只见

四块巨石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嘭、砰嘭几声,都摔了开去,他跟着一跃而起,也

不知如何,身上被点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但这两掌管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

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手,待看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

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钵,可是不幸早

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则是个

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意。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却苦无传

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

佳,可说是平生罕见,虽说是敌人之女,但她年纪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

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何况自己与她父母只是两国相争,这才敌对,又不是有

甚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对收徒传法之事瞧得极重,出家人没有子女,一身本

事全靠弟子传宗接代,衣钵的授受更是头等大事。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

的念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转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真是不小,就可

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

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和尚的功夫有甚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法王笑道:“难

道学了我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

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

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再者自己急于找杨

过,没功夫跟他瞎缠,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道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

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

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的本领差些,早就先给他们害死了。做和尚的慈悲为怀,若是迫不

得已,决不伤害人命。”

郭襄哼了一声,不信他的话,说道:“你到底怎么样?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

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

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罗唣。”

法王摇头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

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

“你这小娃娃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下却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

头,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

福,岂非奇了?”

郭襄伸手刮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甚么明师了?你不过胜过我一个十多岁的女

娃子,那有甚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老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

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赢。”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赢杨过这小

子?”

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

有三个金轮法王一齐动手,加起来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

阳、抗蒙古,就是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武功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听到。岂知言者

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法王的痛处。他十余年前果曾败在杨过手下,只道天下英

雄确是以此为话柄,熬不住怒火如焚,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

若功’的厉害,要他吃饱了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高明。”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

一下么?你的‘猪蛇不若功’……”法王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

才是龙象,如果不堪一击,终究连小蛇臭猪也不若了!你如胜得过他,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

师,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杨过的影子,吓

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岂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偏生曾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

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甚

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

才怪。”

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

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

道。”法王说道:“到甚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甚么用?你又不敢去见他,徒然

吓得你魂不附体。”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

情谷去,要在断肠崖下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

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就算他们夫妻重会,不想杀人,你大败

亏输之后,也难免伤心断肠了。”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苦练“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

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来中

原,这时听说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就上绝情谷

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

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

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既然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

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同到绝情谷去便了。”

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

了,还怕甚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

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的衣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才能成为本门的高弟,因

此一路上对她极是慈和。武林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徒须

择师,师亦择徒。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觉得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

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

中人,不似霍都王子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去的蒙古军营,是皇弟忽必烈统率的南大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蒙哥

大汗驻跸所在的北大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

数日。其后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而已。

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挂怀。其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

知音讯。又过十余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进

了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

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

围住,总算黄、程两人武功了得,黄蓉又连使诡计。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营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音讯,决非好兆,眼见

蒙古大军并无即行南攻的迹象,与郭靖商议了,自行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

紧急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她同去。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

北而行。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见陵渡左近与

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在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襄阳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下旬,冰消

雪融。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船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见到这么一

个小姑娘。

程英劝慰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出生第一天,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

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

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子艳阳和暖,南风薰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

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结实了罢!”她一面说,

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

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

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有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

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

心念一动,说道:“这似乎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

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忙

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双多

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姹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

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蜜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

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

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

“啪”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

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

开!死也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恭迎。”黄蓉转头过

来,只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十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

做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

“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

那右首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

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

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

“郭夫人神机妙算,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

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

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

又进,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

伯通蓦是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

了耳朵,倾听五人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上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王子

假装何我的紧急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

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掌托着

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黄蓉笑道:“老顽童,甚么事啊,这般欢喜?”周伯通笑

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

来又有甚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

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的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甚

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

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都对他

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甚么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甚么本事

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住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撇嘴

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甚么希奇了?”周伯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

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

的异种,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的响,你这张厚

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

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

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斑、豹有金钱,

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

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见过。”周伯通道:“好罢,念儿给你开一开眼

界。”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管中托着的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看去,见玉蜂右翅上

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

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心想:“这

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般水磨功夫。”一

转念间,笑道:“那又是甚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你磨着瑛姑,要她用绣花针刺上这六个

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涨红了脸,说道:“你这就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

道:“那她还不会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

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

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你放了

掌管中玉蜂,一把抓住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

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零零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

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看去,只见那两只玉蜂双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右翅是“情

谷底”,左翅是“我在绝”。黄蓉大奇,暗想:“造物虽奇,也决造不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

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

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都是刺着这六个字。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

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罢?”

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她念了几遍,随即

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心中怦怦乱跳,

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所养,是外面飞来的。”

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

蜜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这里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

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几个月前,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

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蹊

跷。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要和程陆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事,咱们便同去

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即平添一

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

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

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再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

人之手,也必能救出。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杨过于三月初二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此时绝情谷中人

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

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

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废然而去,但每次一来,总是与约期近了

几年。

此刻再临旧地,但见荆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无曾经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

肠崖前,走过石壁,抚着石壁上小龙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

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

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见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索双树而睡。次日在谷中到处

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

花却开得云霞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

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

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妇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

话,但崖上字迹确是小龙女所刻,却半点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相会。眼见太阳缓缓

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

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

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

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

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

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

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

傻子,她待你如此情义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

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

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处艰苦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

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鬓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

白的。

霎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

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

读书不多,数处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

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

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

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

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

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

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

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响

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

信约……”

他自来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

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

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是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

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

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到小龙女在谷底叫

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法王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收郭襄作衣钵传

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女儿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

头鬼,神色间始终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

的四王子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功不如杨

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声音充满着悲

愤、绝望、痛苦之情。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

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法王大敌当前,精神一振,

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铅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层,但

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会浪费光阴,搁下了功夫,因此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

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

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尚有你一枚金

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便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

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坠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丧,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

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七八丈,见她跃进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

无伦,但终于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全使招“倒挂金

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刚

觉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

的烟雾,直入谷底,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盖得无影无踪。

法王黯然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

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回过头来,

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

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鬓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

和瑛姑。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别出机杼,端的神出鬼没,心中

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厉害之极的

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与这两个中原一流武学高手一较,但此时痛惜郭襄惨亡,只凄然

道:“郭襄姑娘坠入深谷之中了。唉!”说着长叹了一声。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道:“此话当真?”法王

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

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也心毒。”法王摇头道:“不是我害

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坠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法王叹息道:

“都不是。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

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父亲是郭靖,母亲是小黄蓉,那一个不强过你这臭和

尚了?却要她来拜你为师,传你的臭衣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

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将过去,风声隐隐,便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目。法

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检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

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道:

“着啊,如此这般,你就推她下谷。”

法王心中怅惘,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

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

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了。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痛心爱女惨

亡,招招下的均是杀手。

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拼,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

助战,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三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

顶飞跃而过。黄蓉竹棒上撩,法王银轮斜掠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

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法王自恃大宗师的身份,见对方不使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

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层“龙象般若功”后,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试,见周伯通挥拳打到,

于是以拳对拳,跟着举拳还击。两人拳锋尚未相触,已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周伯

通吃了一惊,料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

击出,力近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却也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

力一接,只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暗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已觉出对方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

之长,便要缠着过招较量,一生大战小斗,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

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不明是何门道。当下使动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虚应实,

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决无可能。

法王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埋头十余年苦练,一出手便即无功,自是大

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戳向背心“灵台穴”,当下回手一掌,“啪”的

一响,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跳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昔时,他这一掌力道强

劲,怪诞异常,那是甚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分自左右攻向法王。黄蓉高叫:“两

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

“让开了!”不再追击程、陆二人。

突见黑影晃动,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拨,斜打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不尚

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

将这一击避过。法王却不知她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

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

怯,当下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避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正是求之不得,那敢抢上拦阻?周

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

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

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

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浑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

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

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招,谁也不敢对眼前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

夹击,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不过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越来越远,渐渐相距丈余之

遥,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

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

前与仇人一拼,但听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实是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

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作哨,向着法王一指。

若是杨过的神雕到来,法王或稍有忌惮,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

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突然扑到,只得左

掌管向上扬了两下,两股掌力分击双雕。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就是这么一打岔,一灯

立占上风。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双雕听得黄蓉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于是虚张声势,突然长鸣,向下疾

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双雕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

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极致,

法王掌力之强固然大胜一灯,但修心养性之功却是远逊,此时为了郭襄之死颇为惋惜,心神

本已不定,双雕再来打扰,更加烦躁起来。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见一灯举步上前,提

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实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会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要令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

“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顿,那突如其来的惊吓就大

为减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大吃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

殆矣!”

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

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骂道:“孽畜!”左掌上拍。

岂知雌雕这一下仍是虚招,离他面前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鹰却悄没声的从旁

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法王又惊又怒,挥手一拂,正中雕腹。

雄雕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然飞

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筋斗,坠入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

不讲究甚么江湖规矩了。说不得,要来以个二对一。”纵身抡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见雄雕坠入深谷,厉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不敢

再行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在两股内力夹击之中,

斜身向左蹿出,身形晃动,已自转过山坳。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去。

法王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数百招内难分胜败,那白眉

老僧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

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

树林离他尚有百余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响

亮异常,对准面门疾射而来。法王举银轮一挡,“啪”的一响,小石子撞在轮上,登时碎成

了数十粒,四下飞溅,脸上也溅到了两粒。虽然石子微细,伤他不得,却也隐隐生疼。法王

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晃动,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

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

大喜,叫道:“黄老邪!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来的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小

酌,猛见双雕在空中飞过,知道若非女儿,便是两个外孙女儿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

到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远远跟着,直至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

胜,这藏僧实是生平难遇的好手,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双轮互击,当的一响,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

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黄药

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

弟。”周伯通道:“若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住他十招?”

这时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将法王围在中间。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

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抛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通道:“不

错。今日咱们又不是华山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

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

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掌’至老僧而绝,从此世上更无传人。”提起右掌,便往自

己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掌”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

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样?”周伯通道:“你这甚么龙象

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没了传人,别说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传了我,再图自尽不

迟?”言下竟是十分诚恳。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是湿淋淋

的,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雄雕毛羽零乱,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雌雕

放下雄雕后,忽地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

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是换作别人,虽

然点正他的要害,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

得,一是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功若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

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罢!”

法王双腿一软,缓缓坐倒。一灯等三人对望了眼,心中均自骇然:“这藏僧当真厉害,身上

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

去……救他……”只说了这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

“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

“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

哪!”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

“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救他。”当下作哨招雕。但连吹数声,双雕

竟毫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双雕闻唤即至,从不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

直似不闻?

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

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儿!”只见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

裂,折翼而死。众人见了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鹰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

雕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双雕为伴,更是伤痛,不禁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

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

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常听到师

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雄雕毙命后雌雕殉情,心想:

“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它孤单只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

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

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

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好几口水。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

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

以容身,是不是?”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会跌下去

的?”

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了那枚金针,交给了他,说

道:‘我来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却不说话。不久雄雕

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

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

黄蓉暂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

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各人片刻之间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

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

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寻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

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足。程英在绳索一端缚了一块岩石,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上,绳索渐

结渐长,穿过云雾,垂入深谷。

这七个人个个内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黄蓉才简

略问了几句她被法王所擒的经过。

绳索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没送上半点讯息。黄药师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

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以长箫作答,但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

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略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下了五个字?“平安否盼答”,

将木块掷了下去。良久良久,谷底始终没有回音。各人面面相觑,暗自担心。

程英道:“山谷虽深,计来长索也应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

去!”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刹那间

不见了影踪。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

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踪全无,有甚么杨过?连牛过、马过也没有。”

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说道:“杨大哥明明是

在下面,怎么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

一一援绳溜下。

黄蓉道:“襄儿,你身子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担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

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吗?”郭襄心中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

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

道,于是走过去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

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坠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坠之势略缓,又再松手,

如此数次,方达谷底。只见深谷之底是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

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

的都是玉蜂。黄蓉心动,说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来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

依言捉了一只玉蜂,凝目一看,道:“没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的情势,但见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无路可通,潭边的大树奇形

怪状,不知名目。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

只有字,这一只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只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有“我在绝,情谷

底”六个细字。料得关键是在在碧水潭中。潭边七人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

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

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潜

了下去。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

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

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

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郭襄见母亲与众人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

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甚么要自尽呢?难道杨大嫂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

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哼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出手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

中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你妈妈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口的

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百只蚂蚁在咬,痛痒难当,她为甚么不再点了我膻中穴和玉枕穴?”

郭襄一怔,她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

只要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我妈暂且不杀你,你不知感激,还多说甚么?”法王昂

然道:“她如点了我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

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

碰就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会上来啦。”

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

大头鬼,又害死了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法王道:“好罢,杀人偿命,

待会你杀了我,给你的朋友报仇便是。但我一路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郭襄道:

“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

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

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

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的试一试。”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

舒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

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两次,说道:“再重些!”郭襄便依照父母

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上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怎么难受啦!你瞧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

“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法王道:“多谢,多谢!”

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罢!”

郭襄大骇,叫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快走,

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

足上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出。

郭襄大叫:“你骗人,你骗人!”心下好生后悔:“我实在见识太低,连这些粗浅的功

夫也不知道。”她怎知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又如何是粗浅功夫?实是他西藏密

宗极深奥艰难的内功,奇妙处比之欧阳锋逆转全身经脉虽然不为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

的怪异神功。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将另外两处穴

道转了过来。郭襄落指时还怕伤了他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

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两棵大树上系着那根长

索,只须弄断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要命丧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抓住

长索,便要运力扯断。

郭襄大惊,一记肘捶撞向他胁下,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她丝毫没加提防,这一记肘捶

正好撞中了他的“渊液穴”,只感半身酸麻,霎时间浑身无力。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的

手腕,双掌搭在他肩上,叫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

穴,口中却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动我?”

郭襄却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时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

速出手,连点他身上数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但她见先前点他

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

边,说道:“我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便向她扑去。

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跃去。若是在平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

上,但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一时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玩捉

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手臂。

郭襄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法王便按住了她嘴。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之

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的哑穴,拖了

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弄断

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好容易逃

得性命,忽然间听到人声,只道是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甚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

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

姑。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黄

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踪,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登高眺望。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

通一一上来,七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的踪迹?

找到谷口,只见地下遗着郭襄的一只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

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的聪明机警,实不下于她妈妈

呢。”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法王只是要逼她拜师,要她承受衣钵,想来一时不致有

何危难,这才忧心稍减。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路打听法王和郭襄的踪迹。行不数日,道路纷纷传言,说道蒙古南

北两路大军夹攻襄阳,在城下与宋军开仗数次,互有胜败,襄阳情势十分紧急。黄蓉心下担

忧,说道:“鞑子猛攻襄阳,咱们须得急速赶去,襄儿的安危,只得暂且不去理会了。”众

人齐声称是。

黄药师、一灯、周伯通等辈,本来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阳存亡关系重

大,或汉或虏,在此一战,却不由他们袖手不顾。

于路毫不耽搁,不一日抵达襄阳城郊。史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远远望去,旌旗招展,

剑戟如林,马匹奔驰来去,襄阳城便如裹在一片尘沙之中,蒙古大军竟已合围。众人见了这

等声势,无不骇然。黄蓉道:“敌军势大,只有挨到傍晚再设法进城。”当下七人躲在树林

之中,除了周伯通嬉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忧色。

待到二更时分,黄蓉当先领路,闯入敌营。这七人轻功虽高,但蒙古军营重重叠叠,闯

过一座又是一座,只闯到一半,终于给巡查的小校发觉。军中击鼓鸣锣,立时有三个百夫队

围了上来。其余军营却是寂无声息,毫不惊慌。

周伯通夺了两枝长矛,当先开路,黄药师和一灯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挡追兵,四个

女子居中,向前急闯。好在身处蒙古营中,敌兵生怕伤了自己人马,不敢放箭,少了一件最

厉害的兵器。否则若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周伯通、黄药师等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

得了。七人边战边进,敌兵却愈聚愈多,数十杖长矛围着七人攒刺。周伯通、黄药师等掌风

到处,敌兵矛断戟折、死伤枕藉。但蒙古兵剽悍力战,复又恃众,竟不稍却。

周伯通笑道:“黄老邪,咱们三条老命,瞧来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只是你怎生想个法

儿,把这四个小女娃儿救了出去。”瑛姑呸了一声道:“说话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小女

娃儿么?要死就死在一起,咱们只救这三个小娃儿便了。”

黄蓉暗暗心惊:“老顽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说半句泄气之言,今日陷入重围,竟

想到要断送老命,看来情形真有点不妙!”眼见四下里敌军蜂聚蚁集,除了舍命苦战,一时

也想不出别样计较。

再冲了数重军营,黄蓉瞥见左首立着两座黑色大营帐,她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知是积贮

辎重粮食之处,从敌兵手中抢过一个火把,直扑辎重营。蒙古兵发喊赶来。黄蓉奔得迅捷,

头一低,已钻入营中,高举火把,见物便烧,顷刻之间,在两个辎重营中连点了七八个火

头,这才冲出,又和周伯通等会合。

辎重营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头一起,立时噼噼啪啪的烧将起来。周伯通瞧得有

趣,抛下长矛,抢了两根火把,到处便去点火,他更在无意之中烧到了一座马厩,登时战马

奔腾,喧哗嘶鸣,这么一来,蒙古大营终于乱了。

郭靖在城中听得北门外敌军扰攘,奔上城头,只见几个火头从蒙古营中冲天而起,知道

有人在敌营捣乱,忙点起二千人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杀出城去接应。

二武冲出里许,火光中望见黄药师扶着陆无双、一灯扶着周伯通,七个人骑了五匹马急

冲而至。二武却不上前厮杀,领着人马布开阵势,射住阵脚,阻住追来的敌军。这才下令后

队变前队,掩护着黄蓉等人,缓缓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头相候,见是岳父、爱妻和一灯大师、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开城相

迎。只见陆无双腰间中枪,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须眉头发,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两人受伤

甚是不轻。程英、瑛姑也均受箭伤,只是所伤不在要害。一灯和黄药师均深通医道,看了

周、陆二人的伤势后,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笑道:“段皇爷,你们不用发愁,老顽童心血来潮,知道自己决计死不了。你们

多花点精神,好好医治陆无双小娃儿是正经。”他一直和黄药师嬉皮笑脸,对一灯大师却甚

是敬重,不但敬重,简直很有些害怕。一灯出家已久,他却仍称之为“段皇爷”。黄药师和

一灯见他强忍痛楚,言笑自若,稍觉放心。但陆无双却昏迷不醒。

次日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蒙古大军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德和守城大将

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望去,只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蒙古大军曾

数次围攻襄阳,但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却以这次为最。幸好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

兵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垒石、用云梯攻城,守城

的宋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直战到日落西山,蒙古军已折了二千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

奋勇抢攻。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

壮之夫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

天动地,空中羽箭来去,有似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见半爿天布满红霞,景色瑰丽无

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

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今日强敌压境,是否能再度将

之击退,谁都难以逆料。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心血都花在这襄

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见郭靖

左须上又多了几茎白发,不禁微生怜惜之心:“敌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几十根白

发。”

忽听到城下蒙古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涌至,到后

来十余万人齐声高呼,真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但见一根九旄大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

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正是大汗蒙哥临阵督战。

蒙古官兵见大汗亲至,士气大振。只见红旗招动,城下队伍分向左右,两个万人队冲上

来急攻北门。这是大汗的扈驾亲兵,最是神锐之师,又是迄今从未出动过的生力军,人人要

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勋,数百架云梯纷纷竖立,蒙古兵将便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们,今日叫鞑子大汗亲眼瞧瞧咱们大宋好男儿的身手!”他这一

声呼喝中气充沛,万众呐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楚。城头上宋兵战了一日,已然疲累

不堪,忽听得郭靖这么呼叫,登时精神大振,均想:“鞑子欺侮得咱们久了,这时须教他们

大汗知道咱们的厉害!”当下各人出力死战。

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大汗左

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奔驰来去,调兵向前。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

得如同白昼。

安抚使吕文德瞧着这等声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的身前,

叫道:“郭……郭大侠,守不住啦,咱……咱们出城南退罢!”郭靖厉声道:“安抚使何出

此言?襄阳在,咱们人在,襄阳亡,咱们人亡!”

黄蓉眼见事急,吕文德退兵之令只要一说出口,军心动摇,襄阳立破,提剑上前,喝

道:“你要是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吕文德左右的亲兵上前

拦阻,黄蓉横腿扫去,四名亲兵一齐摔跌开去。

郭靖喝道:“大伙儿上城抗敌,再不死战,还算是甚么男儿汉?”众亲兵素来敬服郭

靖,见他神威凛凛的这么呼喝,齐声应是,各挺兵刃,奔到城墙边抗敌。大将王坚纵声叫

道:“咱们拼命死守,鞑子兵支持不住了!”

猛听得蒙古的传令官大呼:“众官兵听着:大汗有旨,那一个最先攻登城墙,便封他为

襄阳城的城主。”蒙古兵大声欢呼,军中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的扑将上来。传令官手执红

旗,来回传旨。郭靖挽起铁胎弓,搭上狼牙箭,飕的一声,长箭冲烟破尘,疾飞而去。那传

令官当胸中箭,登时倒撞下马。蒙古官兵一声喊,士气稍挫。过不多时,又有一队生力军万

人队开抵城下。

耶律齐手执长枪,奔到郭靖身前,说道:“岳父岳母,鞑子猛攻不退,小婿开城出去冲

杀一阵。”郭靖道:“好!你领四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齐翻身下城。不久战鼓雷

鸣,城门开处,耶律齐领了一千名丐帮弟子、三千名官兵,一般的标枪盾牌,冲了出去。

北门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见宋军杀出,翻身便走。耶律齐挥军赶上。突然蒙古军中三

声炮响,左右两个万人队包抄上来将耶律齐所领的四千人围在垓心。

那三千官兵训练有素,武艺精熟,骁勇善斗,又有一千名丐帮弟子作为骨干,虽然被

围,却是丝毫不惧。郭靖、黄蓉、吕文德、王坚四人从城头上望将下去,但见宋军阵势不

乱,以一当十,高呼酣战,黑暗中刀光映着火把,有如千万条银蛇闪动,真乃好一场大战!

蒙古兵势众,两个万人队围住了耶律齐的四千精兵,另一个万人队又架起云梯攻城。

郭靖见耶律齐一队人被拦在城外,蒙古援兵调遣不便,传令下去,命武氏兄弟挥兵放开

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头。城下千千万万蒙古兵将见城破,大叫:“万岁!万岁!”

吕文德脸如土色,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只叫:“郭大侠,这……这便……便如

何是好?咱们这……这该当……”

郭靖不语,眼见蒙古兵已有五千余人爬上城头,举起黑旗一招,蓦地里金鼓齐鸣,朱子

柳与武三通各率一队精兵,从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填住了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

头的五千余人陷入了包围圈之中。

这时城外宋军被围,城头蒙古军被围,东西南三门也是攻拒恶斗,十分惨烈,喊声一阵

响似一阵。

蒙古大汗立马于小丘之上,亲自督战,身旁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声响,震耳欲聋,

甚么说话的声音都给淹没了。但见千夫长、百夫长一个个或死或伤,血染铁甲,从阵前抬了

下来。大汗蒙哥身经百战,当年随拔都西征,曾杀得欧洲诸国联军望风披靡,直攻至多瑙河

畔,维也纳城下,此刻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往常都说南蛮懦弱无用,其

实丝毫不弱于我们蒙古精兵呢!”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

是十余万人在舍死忘生的恶战。

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兀自胜败不决。宋军占了地利,蒙

古军却仗着人多。

又战良久,忽听得前军一声呐喊,一队宋军急驰而至,直冲向小丘。大汗的护驾亲兵纷

纷放箭阻挡。蒙哥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一名宋军将军手执双矛,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

战阵中左冲右突,威不可挡,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被他一一拨开。蒙哥左手一挥,鼓

声立止,回头问左右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道他是谁么?”左首一个白发将军道:“启

禀陛下,这人就是郭靖。当年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远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声

道:“啊,原来是他!将军神勇,名不虚传!”

蒙哥左右统率亲兵的众将听得大汗夸奖敌人,都是心中忿忿。四名将军齐声呼喝,手挺

兵刃冲了上去。

郭靖见这四人身高马大,两个带着万夫长的白色头饰,两个带着千夫长的红色头饰,喊

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啪”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

刀刀杆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郭靖矛头。一名千夫长的蛇矛

刺向郭靖小腹。四人使的都是长兵刃,急切中转不过来,郭靖长矛撒手,身子右斜,避过那

千夫长的一矛,跟着双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在半空中起个

霹雳,振臂回夺。那两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武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时手臂

酸麻,两柄铁枪脱手。郭靖不及倒转枪头,就势送去,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

胸口,两名万夫长都披了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身,但给郭靖内力一震,立时狂喷鲜血,倒

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是挺矛来刺,郭靖横过左手铁枪隔开他蛇

矛,右手铁枪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

众亲兵见郭靖在刹那之间连毙四名勇将,无不胆寒,虽在大汗驾前,亦不敢上前与之争

锋,只是不住的放箭。郭靖纵马欲待抢上小丘,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大汗身前,连

抢数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嘶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了两箭。众蒙古

亲兵大声欢呼,拥了上来。

人丛中只见郭靖纵跃而起,挺枪刺死了一名百夫长,跳上了他的坐骑,枪挑掌劈,霎时

间打死了十多名蒙古官兵。

蒙哥见他横冲直撞,当者披靡,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官兵虽多,竟是奈何他不

得,不由得皱起眉头,传令道:“有谁杀得郭靖,立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

众官兵蜂拥向前。

郭靖见情势危急,又冲不到大汗跟前,挥枪打开身旁几名敌兵,弯弓搭箭,疾向蒙哥射

去。这一箭去势好不劲急,犹如奔雷闪电,直扑蒙哥。护驾的亲兵大惊,两名百夫长闪身挡

在大汗面前,噗的一声长箭穿过第一名百夫长,但去势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长前胸,将

两人钉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见了这等势头,不由得脸上变色。众亲兵拥卫大汗,退下了小丘。

便在此时,蒙古中军发喊,一支宋军冲了过来,当先一人舞着两柄铁桨,狂砸猛打,却

是泗水渔隐。原来黄蓉见丈夫陷阵,放心不下,命泗水渔隐领了二千人冲进接应。蒙古兵见

大汗退后,阵势稍乱。

黄蓉在城头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发喊,说蒙古大汗死了!”众军欢呼叫喊:“蒙

古大汗死了,蒙古大汗死了!”襄阳军民连年与蒙古兵相斗,聪明的都学说了几句蒙古话,

这时便有人用蒙古话叫了起来。

蒙古官兵听得喊声,都回头而望,只见大汗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攘,混乱

中那能分真假,只道大汗真的陨命,登时军心大乱,士无斗志,纷纷后退。

黄蓉下令追杀,大开北门。三万精兵冲了出来。耶律齐率领的四千人已损折了半数,余

下的乘势追敌。蒙古官兵久经战阵,虽败不溃,精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却,宋兵倒也不能迫

近。只是攻入襄阳的五千蒙古精锐之师却无一活命。

待得四门蒙古兵退尽,天色已然大明。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十二个时辰,四野里黄沙浸

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绵延十余里之遥。

这一仗蒙古兵损折了四万余,襄阳守军也死伤二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

此仗最为惨烈。

襄阳守军虽然杀退了敌兵,但襄阳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郭靖、黄蓉不及解甲休息,巡视四门,慰抚将士,再去看视周伯通和陆无双的伤势时,

见两人都已好转。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园中溜来溜去。郭靖、黄蓉相视一笑,

这才回府就寝。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德及大将王坚商议军情,忽有小校相报,说道探

得一个蒙古万人队正向北门而来。吕文德惊道:“怎……怎么刚刚去,又来了?这……可不

成话啊!”

郭靖拍案而起,登城了望。只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数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

不多时,千余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

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观敌,见蒙古兵忽然构筑高台,均感不

解。朱子柳道:“鞑子建此高台,若是要窥探城中军情,不应离城如此之远,何况我军只须

射以火箭,立时焚毁,又有何用?”黄蓉皱眉沉思,一时也想不透敌军的用意。高台甫立,

又见数百蒙古军牵了骡马,运来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却似要将此台焚毁一般。众人更觉奇

怪。朱子柳道:“难道敌军攻城不下,于是要筑坛祭天么?又或许是甚么厌胜祈禳的妖

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过他们做过这般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余名士兵舞动长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

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

居,鞑子无礼,在这位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

只听得号角吹动,鼙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

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一共是四个万人队

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长矛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

的,将那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乘马驰到台下。马上乘客翻身下

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似是一男一女。

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

“怎么?甚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是襄儿,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

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

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计,真是……真是无耻卑鄙已极。”黄药师和朱

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会到这高台

上去?鞑子使甚么奸计了?”

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

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烧台,叫咱们夫妇

俩心痛断肠,神智昏乱,不能专心守城。”

郭靖又惊又怒,问道:“襄儿怎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

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郭靖一听杨过在谷

底失去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待听黄蓉说完,皱眉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

死未明,你怎能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他有丝毫失礼,这两

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不由得黄蓉满脸通红。

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

入奸人之手,大伙儿都主张追赶,须怪郭夫人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甚

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儿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甚么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

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众人正商议如何营救郭襄,忽见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

马上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上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人强弓射不到的处勒马站定。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被绑在一根木桩

上,却不是郭襄是谁?

郭靖虽恼她时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急,爹爹妈妈

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话声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

听得父亲声音,喜叫:“爹爹,妈妈!”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

这个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宁定,听法王这般说竟不动怒,说

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马上来束手受

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便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女儿而断送襄阳

满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这个当,说道:“鞑

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我,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

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锤,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

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们便似刺猬一般。一灯大师见情势不

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弟的马前,大袖一甩,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

“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如何不知这一去有死无生,眼见

师父阻拦,便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龄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欢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

钵。但大汗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于高台之上。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

还请三思。”

郭靖哼了一哼,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

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

台焚,又怎能救得出女儿下来?

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来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

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抬起头来,遥望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

当下叫道:“襄儿听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

后定当杀了这万恶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叫道:“爹爹妈妈,

女儿不怕!”

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

台上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郭靖射术学自蒙古神箭将军

哲别,再加数十年功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军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

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到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

一灯道:“鞑子治军严整,要救襄儿,须得先设法冲乱高台周围的四个万人队。”黄药

师道:“正是。”凝思片刻,说道:“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垂头

道:“便是斗胜了,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

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怎生摆法?”

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参以

古人阵法,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与全真教的道士们较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

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这二十八宿大阵想来必是很妙的。”黄药师道:“我这阵法的本意

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并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似乎倒也合用,

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

来,目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四

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顽童身受重伤,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杨过在此,此人武功不在当年欧

阳锋之下,此刻却到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大费踌躇。”

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绝情谷中,

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当日杨过心伤肠断,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

骨,从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坠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下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

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坠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

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

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当时的奇事一件接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

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

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

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

微颤动。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

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

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我求这件事么?”郭襄心

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

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

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

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

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咱两个一起练。”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

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

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

“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坠下一

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

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

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当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之间,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

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堡中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杨过

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

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莫非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

一遍,但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

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但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

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

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住过,只是悠悠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

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

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

当会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甚非寻常,

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

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寒,但深

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

而下,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

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

上的冰窖。他顺势而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

鼻,竟是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

影不动,幽谷无人。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几间茅屋。

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

屋中仍是探问不到,那便怎么处?”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

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

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声,屋中无

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

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

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

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由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

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

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

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

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

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

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

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

却饱经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

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

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

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

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是

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

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忡

忡,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过

得数年之后,重行修炼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

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然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

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然

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年来

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过,那料到今日人到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轻功精湛,身

子在半空中娇夭腾挪,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甚么“少语、少笑、少

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

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他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甚么汗水?

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

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捱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捱不下

来。”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

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

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

前想后,惟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

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

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保得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

后,即使对自己相思不减,想来也不致再图殉情。

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甚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

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

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

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

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后,终能

相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

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处过活。这里并无禽鸟

野兽,但潭中水产丰富,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股底居然

好了?”他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地那层隐隐黑

气却早已褪尽。

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气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支持不住,

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却可稍减烦恶

苦楚。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窖,在那边呆了一会,竟然颇

有效验。此后时常回到坠下来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

见谷顶云雾之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

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越来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觉得

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体内毒发的

次数也渐渐加长。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到后来数日一次,进而数月一发,最近五六年来居

然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

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

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

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先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

有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是能再见你一面了。”

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来没捉一只来

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

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

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

了,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

翅上的细字被周伯通发见,而给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烧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

躯体甚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吃了一个饱,只觉腹中暖哄哄的甚是舒服,这才述说一十六

年来的诸般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

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

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

小事都是兴味盎然,从头至尾问个明白,似乎这小小的谷底,反而大于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

在这股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宁可便在股底安静太平

和杨过厮守,但想他喜欢热闹,虽然对自己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

“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罢,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

呢。”

两人潜入冰窖,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

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

潭。”在潭边走了一圈,见到一棵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了两行字道:“一灯、药师、伯通、

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回。”

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杨过

道:“他们虽然也潜入过水潭,但因无百余丈高处跃下来的急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

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缘绳下来,那便找你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过万事前定,

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伸手拉扯绳索,试出绳身坚韧,上面系得牢固,说道:“我先上去,瞧那法王是否还

在。”但想一灯大师、黄岛主、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你

的武功可有搁下?若是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

所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动,身子已蹿上丈余,接

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

笑,此时心头之喜,这一十六年来得及苦楚登时化作云烟。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替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

是红花替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桃花增了姿色?

黄药师在襄阳城头说要摆个“二十八宿大阵”,与金轮法王大战上一场。郭靖禀明安抚

使吕文德,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

大半,留在城中的也还是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

黄药师道:“鞑子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倘若多点人马,便胜了他,也算不得本

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有言,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围一,有何难哉?”站

上将台,说着:“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统兵将领,详加解释,又

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所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

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

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灬上既字右部>,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

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

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灬上既字右部>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军八千。

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渔隐、武敦

儒、武修文兄弟、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朱雀七宿,是为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接令。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灬上既字右部>,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

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

子统率。上应玄武七宿,是为斗木獬、牛金羊、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犭俞>七

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灬上既字右部,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

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

人。”于是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六人,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路护卫主将,其余七路

上应青龙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志常主军……众人听到这里,

都觉以声望武功而论,这一路主将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将坛下一人大声说道:“黄老

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看时,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

未愈,不能辛劳,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

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甚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志常,你敢和我争

这主将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

说着便从李志常手中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

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分领,上应白

虎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熊、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在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

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

十八宿大阵虽然比不得汉光武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

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达应,有若雷震。当下号

炮三响,四方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

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八千根木桩的位置

皆依黄药师所绘图画竖立,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以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

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

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

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时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向南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是一灯大师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

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见蒙古军乱,

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

忽听得高台旁号角声响,喊声大作,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是善能

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掘地为坑,另行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

道敌军是掘的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二十八宿大阵纵横

来去,虽将敌军冲乱,要聚而歼之,却已有不能。

战鼓雷鸣,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

军数度冲前,均被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

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

二十八宿大阵暗伏五行生克之理。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

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弟子兵趋东,黄药师的青旗军转

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

但阵法精妙,领头的均是武林好手,而宋兵人人都是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

是以蒙古人虽然多了一倍,竟也抵挡不住。

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青旗军退向中央,黄旗军回攻北方,黑旗军迂回南下,红

旗军疾趋而西,白旗军东向猛攻。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

火、火克金、金克木。

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

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

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

无匹。蒙古坚甲利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浅陋,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

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将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

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的大战,心下也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土阵相

困,他已然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更是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当代高

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

他虽以郭襄为要挟,但终不忍真的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双手虽然被

缚,却是抬起了头,殊无惧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亲投降,我从一数到十数,

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

郭襄道:“你爱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法王怒道:“你

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挺可怜的。”法王怒道:“我可怜甚

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妈妈,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

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在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的

小卒,也不似你这般卑鄙无耻。法王,我倒劝你一句话。”法王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甚

么?”郭襄道:“如你这般为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罢!”

郭襄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小便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话只白得法

王几乎气炸了胸膛。他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投降,我便下令举火

烧台。”郭靖道:“你看我郭靖是投降人么?”

黄药师用蒙古语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

仁;不敢与我们真刀真枪决战,是为不勇。如此不智慧不仁不勇之人,还充甚么英雄好汉?

你在绝情谷给我擒住,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忘恩负

义、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面身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深谋无虑,早在发兵之前便要黄蓉将这一番

斥责法王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

酣战之际,仍是人人听得明白,却教法王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人自来最尊敬的是勇

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两军交战,

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听得己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却人人奋勇,节

节争先。

法王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出口,你的爱女便

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叫一个字,便停顿一会,只盼望郭靖终于受不住

煎熬,纵不投降,也当心神大乱。

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得法王在高台上报数,又见台下数百名

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都是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

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箭法精绝,台前数千精兵张弓发箭,势不可当。万箭攒射下,泗

水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四名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十余名丐帮好手中箭

身亡,宋军兵将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黄蓉事先曾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盖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父

亲身受损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片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

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然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却是

安然无恙。他见弩箭射手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

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

只听得金轮法王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霎时间堆在台边的柴草着

火,浓烟升起。郭靖所统的八千黄旗军背上中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

徒呼负负。

黄蓉眼见黑烟中火焰上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说道:“岳母,你

到阵后休息,我便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

便在此时,猛听得远处喊声如雷,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铿锵,从两侧抢出,径去攻打襄

阳。“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大汗亲自率领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

疾趋城下,精兵悍将在大汗亲自率领之下蜂拥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足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

伤不着他,眼见便可蹿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

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本来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

军居然如此悍勇顽抗,而蒙古大汗竟不顾高台前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想:“救

女儿事小,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

黄药师回头望去,只见火焰渐渐升高,法王正自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

一人,他岂不明这中间的轻重缓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全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

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被绑高台,眼见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

间便要身遭火焚而死。她初时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宁静了下来,举首向北

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

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回思与杨过数日的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异常安静,对高台下

的两军剧战竟尔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嘶鼓风而

至,霎时间似乎将那千军万马的厮杀一齐淹没。

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

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

前,犹如大船破浪冲波而行。在那两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

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

却是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

道:“大哥哥,这位就是小龙女吗么?”

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是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神雕当先开路,

双翅鼓风,将射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健翎

如铁,但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不受箭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

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中,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片刻间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

跃,上了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法王发掌袭击。杨过

倒持长剑,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同时一晃,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

断。两人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

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长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法

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实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上高台。

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法王并不回头,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

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恁的了得!”

法王刚刚踏上台顶回首就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在半空中扑击而下。法王

举金轮一挡,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去。

适才两人在梯级上较量了这一招,杨过但觉法王掌管力沉雄坚实,生平敌手之中从未见

过,不由得暗暗称奇。心想自己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十六年前法王已非自

己对手,何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

剑抖动,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霎时剑轮相触,声如龙吟。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

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法王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

古射手。杨过心下暗惊:“一十六年来,我从未使过玄铁重剑,今日可当真忒也托大了。”

两人交拆了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法王探手入怀,跟着便取出铜

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却更无别般兵刃,左手衣袖带挥出,右手发掌相抗。

郭襄叫道:“老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

刃,和他空手而斗?好不要脸!”法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招招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无不精

神大震。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

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减了一半,然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

一当十,竭力死战,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犹如铁桶相似,当真是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

丈,转眼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是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德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两名

心爱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

我一家老少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

探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军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

吕文德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二百招以上。两人的武功家数截然不同,

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

杨过虽无兵刃,却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得高台微微摇晃,心知台脚为火焚毁,顷刻

间便要倒塌,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斗百余招只怕便

要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生,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卸避,右手铜轮

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前。她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轮击落。但高手厮拼,实是半分也相差不得,他只

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冲向杨过的左腿。杨过身在半空,

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终于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

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铅轮,仍是双轮在

手,直上直下的径向郭襄攻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

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

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

声,左肩被轮子划伤。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郭襄放箭。但她

全副心神始终放在杨过身上,挥剑杀敌之际,时时抬眼望向高台,突然间只见杨过身染鲜

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台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

茫然,只是舞剑砍杀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甚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使出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他自与

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无昔日那一

份相思之苦,因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威力有限。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

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抛给郭靖,叫道:“射手上去给过

儿!”郭靖接过长剑,取过两张铁胎硬弓,双弓相并,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托定两

弓,右手拉满弓弦,随即一放,飕的一声急响,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一卷,裹出了剑身,正好法王铅轮砸

到,杨过左手接过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可是他左肩受伤之后功力已减。法王双轮一

绞,“啪”的一声又将长剑绞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

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铁轮砸向他的脑

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袖卷出,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

在法王肩头。

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

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这套

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主宰。那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只因无此心情,虽然武术精

博,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既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便已失却神效,直到此刻生

死关头,心中想到便要和小龙女永诀,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

不觉的生了出来。

法王本已稳操胜券,突然间肩头中掌,身子一晃,惊怒交集,立即和身扑上。杨过退步

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

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法王那里避得过了?砰的

一响,正中胸口。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翻下高台。

宋军和蒙古军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喊。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杨过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缚,挥掌推出,击断

了绑着她的那根木桩,将她连桩抱起,看准了神雕之背,踊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

丈余,它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上雕背,缓缓着地。便

在此时,烟火飞腾中巨响连作,高台不断倾斜。

法王被杨过踢下高台,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想死里逃生,强忍一口气,一个打滚,正想

翻身站起,忽听得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住,按在地下,跟着只觉千针万箭,一齐

刺入体内。原来按住他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穿着桃花岛至宝软猬甲,这副宝甲刀枪

不入,而且生满尖刺,犹如刺猬一般,法王本已受伤,再给老顽童这么一抱一按,那里还能

动弹?高台倒塌,周伯通纵身跃开,法王便被压在火柱之下。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为了

他死亦所甘愿,忙奔向女儿身旁,割断她身上的绑缚。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耶律齐等

也无不精神大振。

高台下蒙古军见主将殒命,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军来回冲击,登时溃不成军。

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大汗。”宋军应声呐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

蒙古军冲去。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

台下,担心受怕,更苦过我在台上恶战。”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旗分五色,猛向

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见敌军队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

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巨奸虽毙,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四句话前三句慷慨激

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罢!”

忽然身旁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杨大嫂,你真美!”正是郭襄。小龙女回头笑道:

“小妹子,多谢你为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

襄叹了一口气,道:“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

本来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听杨过夸赞郭襄,说她为自己夫妇祝祷重会,又不顾性命

跃下深谷,来求杨过不可自尽,对她也便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四下乱窜的无主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罢!”跃上马背,当先

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身后。三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

外,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

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有千余蒙古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三百来人。

这些蒙古兵均使用四尺弯刀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马待要冲入相

救,却被蒙古两个千人队拦住了,夫妻俩遥遥相望,却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见丈夫身边的士

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深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是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

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

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嘴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

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磕下头去。

杨过吃了一惊,急忙扶起,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胡说八道,你

别当真。耶律兄和我一见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飞身奔下小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

过,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跃上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大声呼喝,向敌军刀

阵中冲了进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马一法,当年双鞭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以连环马阵法取

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只是八匹马杂凑而成,未加训

练,奔动之际或东或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袖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帖帖,三十二只

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而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往复跳跃。蒙古军那里

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惊奇之间,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竖起

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不

过两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踊身跃起,杨过运臂一卷,

大旗正好将他的身子卷发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重围。

耶律齐喘了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

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罢。”跟着取出火摺一

晃,将旗子点燃了。耶律齐道:“妙计!”纵马向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

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

这两旁面火旗舞动开来,声势大是惊人,犹如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

蒙古兵将只要给带上了,无不烧得焦头烂额,当此情势,蒙古兵将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

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七八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

土丘之上,略事喘息。

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

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过往杨过曾数次救她性命,但郭芙对他

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

能,对己未必安着甚么好心。直到此番救了他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

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

此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芙一呆,儿时的种种往事,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难道讨厌他

么?武氏兄弟一直拼命向讨我的喜欢,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

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我为甚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

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

深处,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

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头的恨恶一去,她才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

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担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便在这千军万马

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

礼,我为甚么要恨之切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甚么我反而暗

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

待我。”

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然惊觉:“为甚么我

还在乎这些?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悠悠的叹了口长气。虽然她

这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甚么便有甚么,但

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脾气这般

暴躁?为甚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

郭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杨过、小龙女、耶律齐、郭襄等人却

都在凝目遥望襄阳城前的剧战。眼见蒙古军已蚁附登城,郭靖、黄药师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

后攻击牵制,只是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大军的阵伍。蒙古大汗的大纛渐渐逼近城垣,城

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下来。郭襄急道:“大哥哥,怎么是好?怎么

是好?”

杨过心想:“此生得与龙儿相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无憾。男

儿汉大丈夫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

们再去冲杀一阵。”耶律齐道:“再好没有。”小龙女和郭襄齐声道:“大伙儿一齐去!”

杨过道:“好!我当先锋,你们多捡长矛,跟随在我身后。”耶律齐当下传令部属,在战场

上捡拾长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杨过执了一枝长矛,跃马冲前,那神雕迈开大步,伴在马旁,伸翅拨开射来的弩箭。小

龙女、耶律齐、郭芙、郭襄四人紧随其后。杨过对着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疾驰而去。耶律

齐吃了一惊,心想蒙古大汗亲临前敌,定然防卫极严,精兵猛将,多在左右,自己这百余人

冲了过去,岂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这条命都是杨过救的,真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

去,他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何必多言?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转眼间冲出数里,已到襄阳城下。蒙哥的扈驾亲兵见杨过来得势头

猛恶,早在两个百人队冲上阻挡。杨过左臂一挥,一枝长矛飞掷出去,洞穿一名百夫长的铁

甲,贯胸而过。他顺手从耶律齐手中接过一枝长矛,掷死了第二名百夫长。蒙古亲兵一阵惊

乱,杨过已突阵而过。众亲兵大惊,挺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杨过一矛一人,当者立毙。

他左臂的神功系从山洪海潮之中练成,这长矛飞掷之势,便是岩石也能插入,何况常人血肉

之躯?他每一枝长矛都是对准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发出,顷刻间掷出了一十七枝长矛,杀了一

十七名蒙古猛将。

这一下突袭,当真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军在城下屯军十余万余众,但杨过奔马而

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坚直入,一口气冲到了大汗的马前。

蒙哥的扈驾亲兵舍命上前抵挡。执戟甲士横冲直撞的过来,遮在大汗身前。杨过回臂要

去耶律齐手中再拿长矛时,却拿着了个空,原来已给蒙古甲士隔断。眼见蒙古大汗脸有惊惶

之色,拉过马头正要退走,杨过一声长啸,双脚踏上马鞍,跟着在马鞍上一点,和身跃起,

直扑而前。十余名亲兵将校挺立枪急刺,杨过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气,一个筋斗,从十余枝长

枪上翻了过去。

蒙古大汗见势头不好,一提马缰,纵骑急驰。他胯下这匹坐骑乃是蒙古万中选一的良

驹,龙背鸟颈,骨挺筋健,嘶吼似雷,奔驰若风,名为“飞云骓”和郭靖当年的“汗血宝

马”不相上下。此刻鞍上负了大汗,四蹄翻飞,径向空旷处疾驰。杨过展开轻功,在后追

去。蒙古军数百骑又在杨过身后急赶。

两军见了这等情势,城上城下登时都忘了交战,万目齐注,同声呐喊。

杨过见大汗单骑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赶上了。那知道这“飞云

骓”是非同小可,后蹄只在地下微微一撑,便蹿出了数丈。杨过提气急追,反而和大汗越来

越远了。他弯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长矛,奋力往蒙哥背心掷去。

眼见那长矛犹似流星赶月般飞去,两军瞧得真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见那飞

云骓猛地里向前一冲,长矛距大汗背心约有尺许,力尽坠地。宋军大叫:“啊哟!”蒙古军

齐呼:“万岁!”

这时郭靖、黄药师、黄蓉、周伯通、一灯等相距均远,只有空自焦急,却那里使得出一

分力气去助杨过?蒙古兵将千千万万,也只有呐喊助威,枉有尽忠效死之心,又怎赶得上飞

云骓的脚力?

蒙哥在马背上回头一望,见将杨过越抛越远,心下放宽,纵马向西首一个万人队驰去。

那万人队齐声发喊,迎了上来,只要两下里一会合,杨过本领再高,也伤不着大汗了。

杨过眼见功败垂成,好生沮丧,突然间心念一动:“长矛大重难以及远,何不用石

子?”拾起两旁枚石子,运功掷了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两粒石子都击在飞云骓的臀上。

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蒙哥虽贵为有史以来最大帝国的大汗,但自幼弓马娴熟,曾跟随祖父成吉思汗、父亲拖

雷数次出征,于拔都西征欧洲之役中,他更建立殊勋,毕生长于马背之上、刀枪之中,这时

变出非常,却并不慌乱,挽雕弓、搭长箭,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回身向杨过便是一箭。

杨过低头避过,飞步抢上,左手早已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蒙

哥后心。杨过这一掷劲力何等刚猛,蒙哥筋折骨断,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蒙古兵将见大汗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郭靖大呼号令,乘势冲杀,城内

宋军开城杀出。郭靖、黄药师、黄蓉等发动二十八宿大阵,来回冲击。蒙古军军心已乱,自

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抛旗投枪,溃不成军,纷纷向北奔逃。

郭靖等正追之间,忽见到西方一路敌军开来,队伍甚是整齐,军中竖起了四王子忽必烈

的旗号。蒙古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那能收拾?忽必烈治军虽严,给如潮水般涌来的败兵一

冲,部属也登时乱了。忽必烈见势头不妙,率领一支亲兵殿后,缓缓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

十余里,眼见蒙古兵退势不止,而吕文德流水价的派出传令官召郭靖回军保城,宋军这才凯

旋而回。

自蒙古和宋军交锋以来,从未有如此大败,而一国之主丧于城下,更是军心大沮。蒙古

大汗之位并非父死子袭,系由皇族王公、重臣大将会议拥立。蒙哥既死,其弟七王子阿里不

哥在北方蒙古老家被得王公拥戴而为大汗。忽必烈得讯后领军北归,与阿里不哥争位,兄弟

各率精兵互斗。最后忽必烈得胜,但蒙古军已然大伤元气,无力南攻,襄阳城得保太平。直

到一十三年后的宋度宗咸淳九年,蒙古军始再进攻襄阳。

郭靖领军回到襄阳城边,安抚使吕文德早已率领亲兵将校,大吹大擂,列队在城外相

迎。众百姓也拥在城外,陈列酒浆香烛,罗拜慰劳。

郭靖携着杨过之手,拿起百姓呈上来的一杯美酒,转敬杨过,说道:“过儿,你今日立

此大功,天下扬名固不待言,合城军民,无不重感恩德。”

杨过心中感动,有一句话藏在心中二十余年始终未说,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朗声说道:

“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抚养教诲,焉能得有今日?”

他二人自来万事心照,不说铭恩感德之言,此时对饮三杯,两位当世大侠倾吐肺腑,只

觉人生而当此境,复有何求?

二人携手入城,但听得军民夹道欢呼,声若轰雷。杨过忽然想起:“二十余年之前,郭

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

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那有今天各他

携手入天的一日?”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浃背,暗自心惊。

襄阳城中家家悬彩,户户腾欢。虽有父兄子弟在这一役中阵亡的,但军胜城完,悲戚之

念也不免稍减。

这晚安抚使署中大张祝捷之宴,吕文德便要请杨过坐个首席。杨过说甚么也不肯。众人

推让良久,终于推一灯大师为首席,其次是周伯通、黄药师、郭靖、黄蓉,这才是杨过、小

龙女、耶律齐。吕文德心下暗自不悦,心想:“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那也罢了。一灯老

和尚貌不惊人,周老头子疯疯癫癫,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

吕文德却那里插得下口去。

酒过数巡,城中官员、大将、士绅纷纷过来向郭靖、杨过敬酒,极口赞誉群侠功略丰

伟,武艺过人。

郭靖想起师门重恩,说道:“当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长仗义、七位恩师远赴蒙古,又得洪

老恩师栽育,我郭靖岂能立此微功?但咱们今日在此欢呼畅饮,各位恩师除柯老师外,均已

长逝,思之令人神伤。”一灯等尽皆黯然。郭靖又道:“此间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启程赴华

山祭扫恩师之墓。”杨过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大伙儿一齐去如何?”一灯、

黄药师、周伯通等都想念这位逝世的老友,齐声赞同。

是晚群雄直饮至深夜,大醉而散——

注:《元史》本纪卷三载:“宪宗讳蒙哥,睿宗拖雷之长子也。……九年二月丙子,帝

悉率诸兵……丁丑,督诸军战城下……攻镇西门、攻东新门、奇胜门……攻护国门……登外

城,杀宋兵甚众……屡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刚明雄毅,沉断而寡言……御群臣甚

严。”

《续通鉴》:“蒙古主屡督诸军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

于是合州围解。”《续通鉴考异》:“元宪宗自因顿兵日久,得疾而殂。《重庆志》谓其中

飞蝗石……今不取。”

依历史记载,宪宗系因攻四川重庆不克而死,是否为了中飞石,史书亦记载各异。但蒙

古军宋军激战最久、战况最烈者系在襄阳,蒙古军前后进攻数十年而不能下。为增加小说之

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

第四十回 华山之巅

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襄阳军民大举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门,径往华山而

去。周伯通、陆无双、武氏兄弟、泗水渔隐等伤势未愈,众人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好在也

无要事,每日只行数十里即止。

不一日来到华山,受伤众人在道上缓行养伤,这时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来,杨

过指点洪七公与欧阳锋埋骨之处。黄蓉早在山下买备鸡肉蔬菜,于是生火埋灶,做了几个洪

七公生前最喜欢的菜肴,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

欧阳锋的坟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与欧阳锋仇深似海,想到他杀害恩师朱聪、韩宝

驹等五侠的狠毒,虽然事隔数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杨过思念旧情,和小龙女两人在墓

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说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仍得与老叫化

为邻,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来拜祭老叫化,却只有两个娃娃向你叩头,你地下有

知,想来也要懊悔活着之时太过心狠手辣了罢?”这一篇祭文别出心裁,人人听着都觉好

笑。

众人取过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饮食,忽然山后一阵风吹来,传来一阵兵刃相交和呼喝

叱骂之声,显是有人在动手打斗。周伯通抢先便往喧哗处奔去。余人随后跟去。转过两个山

坳,只见一块石坪上聚了三四十个僧俗男女,手中都拿着兵刃。

这群人自管吵得热闹,见周伯通、郭靖等人到来,只道是华山的客人,也不理会。一名

铁塔般的大汉朗声说道:“大家且莫吵闹,乱打一气也非了局,这‘武功天下第一’的称

号,决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汉都已相聚于此,大伙儿何不便凭兵刃拳脚上

见个雌雄?只要谁能长胜不败,大家便心悦诚服,公推他为‘武功天下第一’”。一个长须

道人挥剑说道:“不错。武林中相传有‘华山论剑’的韵事,咱们今日便来论他一论,且看

当世英雄,到底是谁居首?”余人轰然叫好,便有数人抢先站出,大叫:“谁敢上来?”

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人面面相觑,看这群人时,竟无一个识得。

第一次华山论剑,郭靖尚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

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赢得

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王重阳逝世,黄药师第二次华山论剑,除东邪、

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修为精湛,各有所

长,但真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单以武功而论,似乎倒以发了疯的欧阳锋最

强。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约作第三次华山论剑。这一招使黄药师

等尽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这数十人并无一个认得。难道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

人胜旧人”?难道自己这一干人都做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见人群中跃出六人,分作三对,各展兵刃,动起手来。数招一过,黄药师、周伯通等

无不哑然失笑,连一灯大师如此庄严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尔。又过片刻,黄药师、周伯

通、杨过、黄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来动手的这六人武功平庸之极,连与武氏兄

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远远不及,瞧来不过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从那里听到“华山

论剑”四字,居然也来附庸风雅。

那六人听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时罢斗,各自跃开,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

爷们在此比武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你们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干甚么?快快给

我滚下山去,方饶了你们的性命。”

杨过哈哈一笑,纵声长啸,四下里山谷鸣响,霎时之间,便似长风动地,云气聚合。那

一干人初时惨然变色,跟着身战手震,呛啷啷之声不绝,一柄柄兵刃都抛在地下。杨过喝

道:“都给我请罢!”那数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纷纷拼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

撞,连兵刃也不敢执拾,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弯了腰,说不出话来。黄药师叹道:“欺世盗名的妄人,所在多有,

但想不到在这华山之巅,居然也见此辈。”

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那

几个可称得五绝?”黄蓉笑道:“一灯大师和我爹爹功力与日俱深,当年已居五绝,今日更

无疑议。你义弟郭靖深得北丐真传,当可算得一个。过儿虽然年轻,但武功卓绝,小一辈英

才中无人及得,何况他又是欧阳锋的义子。东和南是旧人,西和北两位,须当由你义弟和过

儿承继了。”

周伯通摇头道:“不对,不对!”黄蓉道:“甚么不对?”周伯通道:“欧阳锋是西

毒,杨过这小子的手段和心肠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点冤枉。”

黄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况一灯大师现今也不做皇爷了。我说几位的称号

得改一改。爹爹的‘东邪’是老招牌老字号,那不用改。一灯大师的皇帝不做,去做了和

尚,该称‘南僧’。过儿呢,我赠他一个‘狂’字,你们说贴切不贴切?”

黄药师首先叫好,说道:“东邪西狂,一老一少,咱两个正是一对儿。”杨过道:“想

小子年幼,岂敢和各位前辈比肩。”

黄药师道:“啊哈,小兄弟,这个你可就不对了。你既然居了一个‘狂’字,便狂一下

又有何妨?再说以你今日声名之显赫、武功之强,难道还胜不过老顽童吗?”黄药师知道女

儿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痒难搔,于是索性挤他一挤。杨过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

小龙女相视一笑,心想:“这个‘狂’字,果然说得好。”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甚么?”朱子柳道:“当

今天下豪杰,提到郭兄时都称‘郭大侠’而不名。他数十年来苦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

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之勇所能及。我说称他为‘北侠’,自当人人心服。”一

灯大师、武三通等一齐鼓掌称善。

黄药师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四个人都有了,中央的那一位,该当由谁居

之?”说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续道:“杨夫人小龙女是古墓派唯一传人,玉女素心剑法出

神入化,纵然是重阳真人,见了她也忌惮三分。当时林女侠若来参与华山绝顶论剑之会,别

说五绝之名定当改上一改,便是重阳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也未必便能到手。杨

过的武艺出自他夫人传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绝,师父是更加不用说了。是以杨夫人可当中央

之位。”小龙女微微一笑,道:“这个我是万万不敢当的。”黄药师道:“要不然便是蓉

儿。她武功虽非极强,但足智多谋,机变百出,自来智胜于力,列她为五绝之一,那也甚

当。”

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极,妙极!你甚么黄老邪、郭大侠,老实说我都不心服,只有黄

蓉这女娃娃精灵古怪,老顽童见了她就缚手缚脚,动弹不得。将她列为五绝之一,真是再好

也没有了。”

各人听了,都是一怔,说到武力之强,黄药师、一灯大师都自知尚逊周伯通三分,所以

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开开玩笑,想逗他发起急来,引为一乐。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烂

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虽然天性好武,却从无争雄扬名的念头,决没想到自己是否该算五

绝之一。

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薄,一灯大师视

‘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

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个字,一齐喝彩,却又忍不住好

笑。五绝之位已定,人人欢喜,当下四散在华山各处寻幽探胜。

杨过指着玉女峰,对小龙女道:“咱们学的是玉女剑法,这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龙女

道:“正是。”

两人携手同上峰顶,见有小小一处庙宇,庙旁雕有一匹石马。那庙便是玉女祠,祠中大

石上有一处深陷,凹处积水清碧。杨过当年来过华山,虽未上玉女峰却曾听说洪七公说起山

上各处胜迹,对小龙女道:“这是玉女的洗头盆,碧水终年不干。”小龙女道:“咱们到殿

上去拜拜玉女去。”

走进殿中,只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师林朝英的画像有

些相似。两人都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婆婆么?”杨过说

道:“师祖婆婆当年行侠天下,有惠于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这里立祠供奉,说

不定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若是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

师祖婆婆的那匹坐骑。”两人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

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

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

经过石梁,到了一处高岗,见岗腰上有个大潭。郭襄向潭里一望。只觉一股寒气从潭中

直冒上来,不禁打个寒颤。这大潭望将下去深不见底,比之绝情谷中那深谷,却又截然不

同。绝情谷的深谷云锁雾封,从上面看来,令人神驰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这大潭却可

极目纵视,只是越望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龙女拉住她手,说:“小心!”

杨过道:“这个深潭据说直通黄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时北方大旱,唐玄宗曾书

下祷雨玉版,从这水府投下去。”郭襄道:“这里直通黄河?那可奇了。”杨过笑道:“这

也是故老相传而已,谁也没有下去过,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时,

杨贵妃是不是站在他身边?后来下雨了没有?”杨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你可问倒我

啦。看来老天爷爱下雨便下雨,不爱下便不下,未必便听皇帝老儿的话。”郭襄凝望深潭,

幽幽的道:“嗯,便是贵为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杨过心中一凛,暗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何以有这么多感慨?须得怎生想个法儿教她

欢悦喜乐。”正欲寻语劝慰,小龙女突然“咦”的一声,轻声说道:“瞧是谁来了。”

杨过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山岗下有两人在长草丛中蛇行鼠伏般上来。这两人轻功甚

高,走得又极隐蔽,显是生怕给人瞧见,但小龙女眼力异于常人,远远便已望见,杨过低声

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武功却大是不弱,这会儿到华山来必有缘故,咱们且躲了起来,瞧

他们作何勾当。”三人在大树岩石间隐身而待。

过了好一会功夫,听得践草步石之声轻轻传上。这时天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

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对上来的两个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

是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姐姐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

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但见郭襄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心想:“她神情有

异,不知怀着甚么心事。我和过儿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欢喜。”

只听得那两人上了峰顶,伏在一块大岩之后。过了半晌,一人悄声道:“潇湘兄,这华

山林深山密,到处可以藏身。咱们好好的躲上几日,算那秃驴神通如何广大,也未必能寻得

到。待他到别地寻找,咱们再往西去。”

杨过瞧不见二人的身形,听口音是尹克西的说话,他口称“潇湘兄”,那么另一人便是

潇湘子了,心道:“蒙古诸武士来我中土为虐,其中金轮法王、尼摩星、霍都等已然伏法,

达尔巴、马光佐作恶不深,只剩下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我当日饶了他们性命,但看

来二人怙恶不悛,不知又在干甚么奸恶之事。”

听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尹兄且莫喜欢,这秃驴倘若寻咱们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

处。咱们若是贸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里。”尹克西道:“潇湘兄深谋远虑,此言不差,

却不知有何高见。”潇湘子道:“我想这山上寺观甚多,咱们便拣一处荒僻的,不管主持是

和尚还是道士,都下手宰了,占了寺观,便这么住下去不走啦。那秃驴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在

山上穷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寻数遍,在山下守候数月,也该去了。”尹克

西喜道:“潇湘兄此计大妙。”他心中一喜欢,说话声音便响了一些。

潇湘子忙道:“禁声!”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乐极忘形。”接着两人悄声低

语。杨过再也听不清楚,暗暗奇怪:“这两人怕极了一个和尚,惟恐给他追上。这两个恶徒

武功各有独到之处,方今除了黄岛主、一灯大师、郭伯伯等寥寥数位,极少有人是他们之

敌,何况他二恶联手,更是厉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谁,竟能令他们如此畏惧?又不知他何以

苦苦追踪,非擒到这二人不可?”又想:“那潇湘子说是要杀人占寺,打的尽是恶毒主意,

这件事既给我撞到了,怎能不管?”

只听得远处郭芙扬声叫道:“杨大哥、杨大嫂、二妹……杨大哥、杨大嫂、二妹……吃

饭啦……吃饭啦!”杨过回过头来,向小龙女和郭襄摇了摇手,叫她们别出声答应。过了半

晌,郭芙不再呼唤。

忽听得山腰里一人喝道:“借书不还的两位朋友,请现身相见!”这两句喝声只震得满

山皆响,显是内力充沛之极,虽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于杨过的长啸。

杨过一惊,心想:“世上竟尚有这样一位高手,我却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声传

来处瞧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灰影迅捷无伦的奔上山来。过了一会,看清楚灰影中共有两人,

一个灰袍僧人,携着一个少年。潇、尹二人缩身在长草丛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气。杨过

见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称奇:“这人的轻功未必在龙儿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

年,在这陡山峭壁之间居然健步如飞,内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灯大师、郭伯伯相匹敌。怎地

江湖之上从未听人说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岗左近,四下张望,不见潇、尹二人的踪迹,当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

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喂,和尚,那两人便在此处!”她叫声刚出口,飕飕两响,便

有两枚飞锥、一枚丧门钉,向她藏身处疾射过来。杨过袍袖一拂,将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

中。郭襄内功不深,叫声传送不远,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没有听见她的呼叫。郭襄见他足不

停步的越走越远,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来?”

杨过长吟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两句话一个个字远远的传送出

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间,立时停步,回头说道:“有劳高人指点迷津。”杨过吟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僧人大喜,携了那少年飞步奔回。

潇湘子和尹克西听了杨过的长吟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相互使个眼色,从草丛中蹿了

出来,向东便奔。杨过见那僧人脚力虽快,相距尚远,这华山之中到处都是草丛石洞,若是

给这两个恶徒躲了起来,黑夜里却也未必便能找着,当下伸指一弹,呼的一声急响,一枚飞

锥破空射去,正是潇湘子袭击郭襄的暗器。杨过不知那僧人找这二人何事,不欲便伤他们性

命,这枚飞锥只在二人面前尺许之处掠过,激荡气流,刮得二人颜面有如刀割。二人“啊”

的一声低呼,转头向北。杨过又是一枚丧门钉弹出,再将二人逼了转来。

便这么阻得两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岗。潇湘子和尹克西眼见难以脱身,各出兵刃,并肩

而立,一个手持哭丧棒,一个手持软鞭。尹克西那条珠光宝气的金龙鞭在重阳宫中给杨过震

得寸寸断绝,现下这条软鞭上虽仍镶了些金珠宝石,却已远不如当年金龙鞭的辉煌华丽。

那僧人四下一望,见暗中相助自己之人并未现身,竟不理睬潇、尹二人,先向空旷处合

十行礼,说道:“少林寺小僧觉远,敬谢居士高义。”

杨过看这僧人时,只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全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位书生相

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

气。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

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奉揖还礼道:

“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中却自寻思:“少林寺的方丈、达摩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

武功修为似乎还不如这位高僧,何以从不曾听他们说起?”

觉远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识杨居士尊范,幸何如之。”向身边的少年道:“快向杨

居士磕头。”那少年上前拜倒,杨过还了半礼。这时小龙女和郭襄也均现身,觉远合十行

礼,甚是恭谨。

潇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动手罢,自知万万不是觉远、杨过和小龙女的对手,若

要逃走,也是绝难脱身。两人目光闪烁,只盼有甚机会,便施偷袭。

杨过道:“贵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豪爽豁达,与在下相交已十余年,堪称莫逆。六年

之前,在下蒙贵寺方丈天鸣禅师之召,走少室山宝刹礼佛,得与方丈及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

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浅。其时大师想是不在寺中,以致无缘拜见。”

神雕大侠杨过名满天下,但觉远却不知他的名头,只道:“原来杨居士和天鸣师叔、无

相师兄、无色师兄均是素识。小僧在藏经阁领一份闲职,三十年来未曾出过山门一步,只为

职位低微,自来不敢和来寺居士贵客交接。”杨过暗暗称奇:“当真是天下之大,奇材异能

之士所在都有,这位觉远大师身负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无闻,否则无

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会和我说起。”

杨过和觉远呼叫相应,黄药师等均已听见,知道这边出了事故,一齐奔来。杨过和觉远

说话之际,众人一一上得岗来,当下杨过替各人逐一引见。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郭靖、

黄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数十年,江湖上可说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但觉远全不知众人的名

头,只是恭敬行礼,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众人见觉远威仪棣棣,端严肃穆,也不由得油

然起敬。

觉远见礼已毕,合十向潇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监管藏经阁,阁中片纸之失,小僧须

领罪责,两位借去的经书便请赐还,实感大德。”杨过一听,已知潇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

藏经阁盗窃了甚么经书,因而觉远穷追不舍,但见他对这两个盗贼如此彬彬有礼,倒是颇出

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师此言差矣。我两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师施恩收留,图报尚自

不及,怎会向大师借了甚么经书不还,致劳跋涉追索?再说,我二人并非佛门弟子,借佛经

又有何用?”

尹克西是珠宝商出身,口齿伶俐,这番话粗听之下言之成理。但杨过等素知他和潇湘子

并非善良之辈,而他们所盗经书自也不会是寻常佛经,必是少林派的拳经剑谱。若依杨过的

心性,只须纵身向前,一掌一个打倒,在他们身上搜出经书,立时了事,又何必多费唇舌?

但觉远是个儒雅之士,却向众人说道:“小僧且说此事经过,请各位评一评这个道理。”

郭襄忍不住说道:“大和尚,这两个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商量,说要杀人占寺,好让

你寻他不着。若不是作贼心虚,何以会起此恶心?”

觉远向潇、尹二人道:“罪过罪过,两位居士起此孽心,须得及早清心忏悔。”

众人见他说话行事都有点迂腐腾腾,似乎全然不明世务,跟这两个恶徒竟来说甚么清心

忏悔,都不禁暗自好笑。

尹克西见觉远并不动武,却要和自己评理,登时多了三分指望,说道:“大家原该讲理

啊!”觉远点头道:“众位,那日小僧在藏经阁上翻阅经书,听得后山有叫喊殴斗之声,又

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见这两位居士躺在地上,被四个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

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劝开四位官员,见两位居士身上受伤,于是扶他们进阁休息。请问两

位,小僧此言非虚罢?”尹克西道:“不错,原来是这样,因此我们对大师救命之恩感激不

尽。”

杨过哼了一声,说道:“以你两位的功夫,别说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

又怎能将你们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觉远大师这番可上了你们的大当啦。”

觉远又道:“他们两位养了一天伤,说道躺在床上无聊,向小僧借阅经书。小僧心想宏

法广道,原是美事难得这两位居士生具慧根,亲近佛法,于是借了几部经书给他们看,那知

道有一天晚上,这两位乘着小僧坐禅入定之际,却将小徒君宝正在诵读的四卷《楞伽经》拿

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违君子之道,便请二位赐还。”

一灯大师佛学精湛,朱子柳随侍师父日久,读过的佛经也自不少,听了他这番言语,均

想:“这两人从少林寺中盗了经书出来,我只道定是拳经剑谱的武学之书,岂知竟是四卷

《楞伽经》。这《楞伽经》虽是达摩祖师东来所传,但经中所记,乃如来佛在楞伽岛上说法

的要旨,明心见性,宣说大乘佛法,和武功全无干系,这两名恶徒盗去作甚?再说,《楞伽

经》流布天下,所在都有,并非不传秘籍,这觉远又何以如此紧追不舍,想来其中定有别

情。”

只听觉远说道:“这四卷《楞伽经》,乃是达摩祖师东渡时所携的原书,以天竺文字书

写,两位居士只恐难识,但于我少林寺却是世传之宝。”众人这才恍然:“原来势达摩祖师

从天竺携来的原书,那自是非同小可。”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识天竺文字,怎会借阅此般经书?虽说这是宝物,但变

卖起来,想亦不值甚么钱,除了佛家高僧,谁也不会希罕,而大和尚们靠化缘过日子,又是

出不起价的。”

众人听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觉远却仍是气度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

有四种汉文译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刘宋时阿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巴陀罗宝经》,

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入楞伽经》,共有十卷,世

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有七卷,世称‘七卷

楞伽’。这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小僧携得来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

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

说着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边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西。

杨过心道:“这位觉远大师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有,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竟会给

这两个恶徒盗去。”

只见那少年说道:“师父,这两个恶徒心存不良,就是要偷盗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

法?”他小小身材,说话却是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只见他形貌甚奇,

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虽只十二三年纪,但凝气卓立,甚有威严。

杨过暗暗称奇,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

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然称我一声师父,其实并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杨过赞

道:“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这个徒儿倒真是不错

的。只是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

向各位请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应道:“是。”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嗦说了许多,始终不着边际,虽然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

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

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

绝中,老顽童居首。老顽童即为五绝之首,说话自然大有斤两。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就

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贼厮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

快取了出来!若敢迟延,每个人先撕下一只耳朵再说,你们爱撕左边的还是右边的?”说着

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

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就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

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两位居士当真没有借,定要胡赖于他,那便于理不当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我帮他讨经,他反而替他们

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

没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启程,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总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

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

觉远连连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含佛理。佛家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

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

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

休。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害我百

姓,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

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另一

条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凭你们的运气。”

尹、潇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大苦头,心知虽只一掌,却是万

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捱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众人之中,

只有觉远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落在他身上。”说着道:“杨大侠,你我之事,咱

们今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有没有借了经书,还是让觉远大

师跟咱们两个细细分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

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

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炯炯,跃跃欲动。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径自挺身而出,

自己当可为他撑腰。

张君宝会意,大声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读经,你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手点了我

的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了去。此事可有没有?”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

书,尽管开言便是,谅小师父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

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既说没有借,可敢让我在身

上搜上一搜么?”觉远道:“搜人身体,似觉过于无礼。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

有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谅这两个奸徒决不会当真潜心佛学,这

四卷《楞伽经》中,可有甚么特异之处?”

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逛语,杨居士既然垂询,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

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达摩祖师亲手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

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当年武学之士为了争夺《九阴真经》,闹到辗转杀戮,流血

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此后黄药师尽逐

门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和《九阴真

经》有关,那想到除了《九阴真经》之外,达摩祖师还着有一部《九阳真经》。这经书的名

字人人都是第一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

杨过、小龙女皆曾先后研习,少林寺的武功为达摩祖师所传,他手写的经书自非同小可,是

以一听之下,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察觉众人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

看。想那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看到这《九阳真经》中记着许

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

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给君宝。那《九阳真经》只不过教人保养有色有相之身,这臭

皮囊原来也没甚么要紧,经书虽是达摩祖师所着,终究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

楞伽经却是佛家大典,两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是无用处,还不如赐还给小僧了

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

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

他是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数十年,竟不知侪辈有此

异人。”

一灯大师却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

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性,《九阳真经》讲的是武功,自是为他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袖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经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

说道:“我也没有。”

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腕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

上个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啪”的一声,将张君宝推出去,摔了个筋斗。

觉远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气沉于渊,力凝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动?”张

君宝爬起身来,应道:“是!师父。”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

众人早就不耐烦了,忽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

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

只见张君宝直蹿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张君宝依着师父平时所授的

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么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

“我对周伯通、郭靖、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这

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横当世,岂知这小小孩童也奈何不得?”当下加重劲力,向前疾

推。张君宝运气与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尹

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师父,不用行这大礼。”

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道:“师父,还是不行。”觉远摇了摇头,说道:“他

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你运气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

山峰。”说着一指西面的小峰,续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风从西来、暴雨从东至,

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张君宝悟性甚高,听了这番话当即点头,道:“师

父,我懂了,再去干过。”说着缓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杨过见他两次都是急扑过去,这一次听了觉远的指点几句,登时脚步沉稳,心想:“他

师徒想是修习《九阳真经》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两人从没想到这部经书不但教人强身健

体,还教人如何克敌制胜,护法伏魔,因之临敌打斗的诀窍,竟是半点不通。”

张君宝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处,伸出双手去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

一声,拍在张君宝胸前。他碍着大敌环伺在侧,不便出手伤人,这一拍只用了一成力,但求

张君宝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纠缠。张君宝全然不知闪避,只见敌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

自己胸口,叫道:“师父,我挨打啦。”尹克西一掌击出,陡觉对方胸口生出一股弹力,将

掌力撞了回来,幸亏自己这一掌劲力使得小,否则尚须遭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张君宝

肩头,想提起他来摔他一交,那知竟然提不起。

尹克西这一来倒是甚为尴尬,连使几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张君宝东倒西歪,要将他

摔倒却是不能,迫得无奈,当下连击数掌,笑道:“小师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动口

不动手,你还是走开,咱们好好的讲理。”他每一掌击在张君宝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张

君宝体内每次都生出反力,他掌力增重,对方抵御之力也相应加强。

张君宝叫道:“啊哟,师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来帮手。”尹克西道:“我这是迫于

无奈,是你过来打我,可不是我过来打你。老师父,你要打我便请打好了,你于我有救命之

恩,我是万万不敢还手的。”

觉远摇头晃脑的道:“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宝,我帮手是不帮的,但

你要记得,虚实须分清楚,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你记得我说,气须鼓荡,神

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张君宝自六七岁起在藏经阁中供奔走之役,那时觉远便将《九阳真经》中扎根基的功夫

传授了他,只是两人均不知那是武学中最精湛的内功修为。少林僧人大都精于拳艺,但觉远

觉得抡枪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所当为,因此每见旁人练武,总是远而避之。直到

此时张君宝迫得和尹克西动手,觉远才教他抵御之法,但这也只是守护防身,并非攻击敌

人,张君宝听了师父之言,心念一转,当下全身气脉贯通,虽不能如觉远所说“全身无缺陷

处、无凹凸处、无断续处”,但不论尹克西如何掌击拳打,他已只感微微疼痛,并无大碍

了。

饶是如此,尹、张二人的功力终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尹克西倘若当真使出杀手,自然

立时便轻轻易易的杀了这少年,但他眼见杨过、小龙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那里敢

便下毒手?两人纠缠良久,张君宝固不能伸手到对方身边搜索,尹克西却也打他不倒。只瞧

得杨过等众人暗暗好笑,潇湘子不断皱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么你只挨打不还手?”觉远忙道:“不可,勿嗔

勿恼,勿打勿骂!”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去,打不过我便来帮你。”张君宝道:“多

谢小姑娘!”挥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觉远摇首长叹:“孽障,孽障,一动嗔怒,灵台便不

能如明镜止水了。”

张君宝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从来未练过拳术,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

伤得了对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却大感狼狈。他成名数十载,不论敌友,向来不敢轻视

于他,岂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而奈何不了一个孩童,下杀手伤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

起他来远远摔出,却有所不能,一时好不尴尬,只能不轻不重的发掌往他身上打去,只盼他

忍痛不住,就此退开。

那边厢觉远听得张君宝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也是不住口的求情叫饶:“尹居士,你千万

不可下重手伤了小徒的性命,这孩子人很聪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世代相传的经书,归寺

必受方丈的重责,这才跟你纠缠不清,你可万万不能当真……”他求了几句情,又禁不住出

言指点张君宝:“君宝,经中说道:要用意不用劲。随人而动,随屈就伸,挨何处,心要用

在何处……”

张君宝大声应道:“是!”见尹克西拳掌打向何处,果然以心使劲,敌人着拳之处便不

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头!”张君宝伸臂挡在脸前,精神专注,只待敌拳打

到,那料得尹克西虚晃一拳,左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张君宝几个翻身,滚

到杨过身前,这才站起。

觉远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逛语?说打他的头,叫他小心,却又伸脚踢他,这不是

骗人上当么?”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心想武学之道,原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

定,岂能怪人玩弄玄虚?

张君宝年纪虽小,心意却坚,揉了揉腿上被踢之处,叫道:“不搜你身,绝不罢休!”

说着拔步又要上前。杨过伸手握住他手臂,说道:“小兄弟,且慢!”

张君宝手臂被他拉住,登时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愕然回头。杨过低声道:“你只

挨打不还手,终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细了。”于是右手袖子在张君

宝脸前一拂,左拳伸出,击到他胸前半尺之处,突然转弯,轻轻一下击在他的腰间,低声

道:“你师父教你:挨何处,心用在何处。这句话最是要紧不过,你出拳打人,打何处,也

是心要用在何处。你打他之时,心神贯注,便如你师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劲。”

张君宝大喜,记住了杨过所教的招数,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脸前一扬,跟

着左拳平出,直击其胸。尹克西横臂一封,张君宝这一拳忽地转弯,“啪”的一声,击中在

他胁下。尹克西受过他的拳击,本来打在他身上痛也不痛,因此虽见杨过授他招数,心下更

没半点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碍?那知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

身颤动,险些弯下腰来。

他不知张君宝练了《九阳真经》中的基本功夫,真气充沛,已是非同小可,只不过向来

不会使用,这时分别得到觉远和杨过的指点,懂得了用意不用劲之法,那便如宝剑出鞘,利

锥脱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惊又怒,眼见张君宝右手一扬,左拳又是依样葫芦的击来

胸口,知他跟着便弯击自己胁下,于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将张君宝击出数

丈之外。

张君宝内力虽强,于临敌拆解一道却一窍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敌?这一下额头撞在

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他毫不气馁,伸袖抹了抹额上鲜血,走到杨过身前,跪下磕了个

头,道:“杨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杨过心道:“我若再当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内,定有防备,这便无用。”于是在他

耳边低声说道:“这一次我连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调,我使左手时,实则该使右手,我

出右袖时,你打他时须用左拳。”张君宝点头答应。杨过当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张

君宝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却记着左右互调。

杨过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调了。”这一招叫“四通八达”,拳势大

开大阖,甚具威力,张君宝试了两遍便记住了。

杨过又低声道:“第三招‘鹿死谁手’,却是前后对调,这一招最难,部位不可弄错。

你不会认穴,那也无妨,待会我在他背心上做个记号,你用指节牢牢按在这记号之上,那便

制住了他。”当下错步转身,左回右旋,猛地里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节按在张君宝的

胸口,低声道:“这一招全凭步法取胜,你记得么?”张君宝点头道:“记得!”把这三招

在心里默想了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当杨过教招之时,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杨过突然对

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挡,但既这般当面演过,又是这个不会半分武术的小娃娃来出手,我

若再对付不了,除非尹克西式蠢牛木马。杨过啊杨过,你可也太小觑人了。”他气恼之下也

没加深思,眼见张君宝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击中了他的肩头。

张君宝生怕错乱了杨过所教的招数,眼见拳来,更不抵御闪避,咬牙强忍。尹克西这一

拳是先打他个下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头骨骼格格声响。张君宝“啊哟”一

声,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当杨过传授张君宝拳法时,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应付之策,准拟一招便摔得他

头破血流,决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张君宝这招“推心置腹”使出来时方位左

右互调,和杨过所传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横推,料得便可挡开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

推了个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个空,小腹上再中一掌,

但觉内脏翻动,全身冷汗直冒,这两下受得实是不轻。他若非自作聪明,只须待敌招之到再

行拆招,那么张君宝所学拳法虽然精妙,以他此时功力,总不能出招如电,尹克西尽可以从

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开。

张君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达”来。这一招拳法虽只

一招,却是包着东南西北四方,休、生、伤、死、景、惊、开八门。尹克西胸腹间疼痛未

止,眼见这少年身形飘忽,又攻了过来。他适才吃了大亏,已悟到原来杨过所授的拳法须得

左右互调,只道这第二招仍是应左则右,应右则左,眼见那少年这招出手极快,当下制敌机

先,抢到左方,发掌便打。岂知这一招的方位却并不调换,尹克西料敌一错,又是缚手缚

脚,出招全都落在空处,霎时间只听得“噼啦”声响,左肩、右腿、前胸、后背,一齐中

掌。总算张君宝打得快了之后内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这四掌还不算如何疼痛,只是累得

他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觉远心中一凛,叫道:“尹居士,这一下你可错了。要知道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

制人,先发制于人啊。”

杨过心道:“这位大师的说话深通拳术妙理,委实是非同小可,这几句话倒是使我受益

不浅。‘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

只是他徒弟和别人打架,他反而能出言指点对方,也算得是奇闻。”转念又想:“凭那尹克

西的修为,便是细细的苦思三年五载,也不能懂得他这几句话的道理。”

尹克西听了觉远的话,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学的诀窍,只道他是故意胡

言乱语,扰乱自己心神,喝道:“贼秃,放甚么屁!哎哟……”这“哎哟”一声却是左腿上

又中了张君宝的一脚,他狂怒之下,双掌高举,拼着命再受对方打中一拳,运上了十成力,

从半空中直压下来。

张君宝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见敌人须髯戟张,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压到顶门,

叫声“不好!”待要后跃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觉远叫道:“君宝,我劲接彼劲,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须用四两拨千斤之法。”

觉远所说的这几句话,确是《九阳真经》中所载拳学的精义,但可惜说得未免太迟了

些,事到临头,张君宝便是聪明绝顶,也决不能立时领悟,用以化解敌人的掌力。这时他被

尹克西的掌力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脑海里空空洞洞,全身犹似坠入了冰窖。

尹克西连遭挫败,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将这纠缠不休的少年毁于掌底,总之是胜于

受这无名少年的屈辱。眼见便可得手,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横里向左颊飞来,

石子虽小,劲力却大的异乎寻常。尹克西无可奈何,只得退了一步避开。

这粒小石子正是杨过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发出,他弹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几朵

鲜花,捏碎了团成个小球,石子飞击,跟着又弹击那个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颊,

那花瓣小球却在他背后平飞掠过。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将自己项颈下的“大椎

穴”撞到了花球之上。

倘若杨过将花球对准了这穴道弹出,花球虽轻,亦必夹有劲风,尹克西自会挡架闪避,

但这时他自行将穴道撞将过去,竟是丝毫不觉,只是浅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清楚

楚的留下了一个红印。

尹克西这一退,张君宝身上所受的重压登时全消,他当即向西错步,使出了杨过所授的

第三招“鹿死谁手”。

尹克西一呆,寻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调,第二招忽然又不调了,这一招我不可鲁

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势来处,再谋对策。”他这番计较原本不错,只可惜事先早落了杨过的

算中。杨过传授的这一招时,已料到他必定迟疑,但时机一纵即逝,这招“鹿死谁手”东奔

西走,招招抢先,古语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岂是犹豫得的?

张君宝左一回右一旋,已转到了敌人身后,其时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见他项

颈下衣衫上正有一个指头大的红印。张君宝心想:“这位杨居士神通广大,也没见他过来,

怎地果然在他背后做了记号?”当下来不及细想,左手指节成虎爪之形,意传真气,按在这

红印之上。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在项骨后三节下的第一椎骨上。

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医经中称为应二十四节气,“大椎穴”乃第一节气。尹克西“大椎

穴”被内劲按住,一阵酸麻,手脚俱软,登时委顿在地。

旁观众人除了潇湘子外,个个大声喝采。

张君宝见敌人已无可抗拒,叫道:“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那

里有《楞伽经》的影踪?

张君宝抬起头来瞧潇湘子。潇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间,尹

克西既已在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讨得了好去?当下在长袍外拍了几下,说道:“我身

上并无经书,咱们后会有期。”猛地里纵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

觉远袍袖一拂,挡在他的面前。潇湘子恶念陡起,吸一口气,将他深山苦练的内劲全运

在双掌之上,夹着一股冷森森的阴风,直扑觉远的胸口。

杨过、周伯通、一灯、郭靖四人齐声大叫:“小心了!”但听得砰的一响,觉远已然胸

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却见潇湘子便似风筝断线般飘出数丈,跌在地下,缩成

一团,竟尔昏了过去。原来觉远不会武功,潇湘子双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挡,又不会

避,只有无可奈何的挨打,可是他修习《九阳真经》已有大成,体内真气流转,敌弱便弱,

敌强愈强。那掌力击在他身上,尽数反弹了出来,变成潇湘子以毕生功力击在自己身上,如

何不受重伤?

众人又惊又喜,齐口称誉觉远的内力了得。但觉远茫然不解,口说:“阿弥陀佛,阿弥

陀佛。”张君宝俯身到潇湘子身边一搜,也无经书。

杨过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

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

得。”黄蓉道:“这些亡命之徒,便是斩去了他一手一足,他也决计不肯说,刑罚是没有用

的。”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坡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在

赶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是东逃西蹿,啾

啾哀鸣。郭襄看得可怜,奔了过去,叫道:“雕大哥,就饶了这猿儿罢。”神雕收翅凝立,

神情傲然。

尹克西站起身来,扶起了潇湘子,向苍猿招了招手,那苍猿奔到他身边,竟似是他养驯

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步蹒跚,慢慢走下山去。众人见了这等情景,心下恻然生悯,

也没再想到去跟他二人为难。

郭襄回头过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

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为甚么伤

心,道谢的言辞竟此便说不出口。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

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全书完。郭襄、张君宝、觉远、《九阳真经》等事迹,在《倚天屠龙记》中续有叙

述。)

后记

《神雕侠侣》的第一段于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日在《明报》创刊号上发表。这部小说约

刊载了三年,也就是写了三年。这三年是《明报》最初创办的最艰苦阶段。重行修改的时

候,几乎在每一段的故事之中,都想到了当年和几位同事共同辛劳的情景。

“神雕”企图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抒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礼法习俗

都是暂时性的,但当其存在之时,却有巨大的社会力量。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心

目中当然根本不存在,然而在郭靖、杨过时代却是天经地义。然则我们今日认为天经地义的

许许多多规矩习俗,数百年后是不是也大有可能被人认为毫无意义呢?

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等等社会的行为模式,经常随着时代而改变,然而人的

性格和感情,变动却十分缓慢。三千年前《诗经》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

们的感情仍是并无重大分别。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会意义具

有更大的重要性。郭靖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话在今日仍有重大的积极意义。

但我深信将来国家的界限一定会消灭,那时候“爱国”、“抗敌”等等观念就没有多大意义

了。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献

身等等感情与品德,相信今后还是长期的为人们所赞美,这似乎不是任何政治理论、经济制

度、社会改革、宗教信仰等所能代替的。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

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

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

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

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

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

性格而定。

神雕这种怪鸟,现实世界中是没有的。非洲马达加斯加岛有一种“象鸟”(Aepyo

rnistitan),身高十英尺余,体重一千余磅,是世上最大的鸟类,在公元一六六

○年前后绝种。象鸟腿极粗,身体太重,不能飞翔。象鸟蛋比鸵鸟蛋大六倍。我在纽约博物

馆中见过象鸟蛋的化石,比一张小茶几的几面还大些。但这种鸟类相信智力一定甚低。

《神雕侠侣》修订本的改动并不很大,主要是修补了原作中的一些漏洞。

一九七六年五月

第一回 风雪惊变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

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

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

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

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说道:“这首七言诗,说的是兵火过后,原来的家家户户,

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小人刚才说到那叶老汉一家四口,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

了又聚。他四人给金兵冲散,好容易又再团聚,欢天喜地的回到故乡,却见房屋已给金兵烧

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觅个生计。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

福。他四人刚进汴梁城,迎面便过来一队金兵。带兵的头儿一双三角眼觑将过去,见那叶三

姐生得美貌,跳下马来,当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将她放上了马鞍,说道:‘小姑娘,

跟我回家,服侍老爷。’那叶三姐如何肯从?拚命挣扎。那金兵长官喝道:‘你不肯从我,

便杀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叶三郎的头上,登时脑浆迸裂,一命鸣

呼。正是:

阴世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叶老汉和妈妈吓得呆了,扑将上去,搂住了儿子的死尸,放声大哭。那长官提起狼牙

棒,一棒一个,又都了帐。那叶三姐却不啼哭,说道:‘长官休得凶恶,我跟你回家便

了!’那长官大喜,将叶三姐带得回家。不料叶三姐觑他不防,突然抢步过去,拔出那长官

的腰刀,对准了他心口,一刀刺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刺去,眼见便可报得父母

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长官久经战阵,武艺精熟,顺手一推,叶三姐登时摔了出去。那长官刚

骂得一声:‘小贱人!’叶三姐已举起钢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怜她:

花容月貌无双女,惆怅芳魂赴九泉。”

他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众村民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那人又道:“众位看官,

常言道得好: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见他遭到什么

报应。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我中国本来兵多将广,可是一见到金兵到来,便远远的逃之

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叶三姐一家的惨祸。江北之地,实是成千成万,便如家常

便饭一般。诸君住在江南,当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正是:宁作太平犬,

莫为乱世人。小人张十五,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看官这一段说话,叫作《叶三姐节烈

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乱敲一阵,托出一只盘子。众村民

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放入木盘,霎时间得了六七十文。张十五谢了,将铜钱放入囊中,便

欲起行。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说道:“张先生,你可是从北方来吗?”张十五

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汉道:“小弟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

何?”张十五大喜,说道:“素不相识,怎敢叨扰?”那大汉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识

了。我姓郭,名叫郭啸天。”指着身旁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杨铁心杨兄弟。适

才我二人听先生说唱叶三姐节烈记,果然是说得好,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张十五道:

“好说,好说。今日得遇郭杨二位,也是有缘。”郭啸天带着张十五来到村头一家小酒店

中,在张饭桌旁坐了。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撑着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

碟蚕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干,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自行在门口板凳上坐了,抬头瞧

着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却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啸天斟了酒,劝张十五喝了两杯,说道:“乡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卖。没了

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张十五道:“有酒便好。听两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杨铁心

道:“我两兄弟原是山东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脏气,三年前来到此间,爱这里人情

厚,便住了下来。刚才听得先生说道,我们住在江南,犹似在天堂里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

到来,你说金兵会不会打过江来?”

张十五叹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银,放眼但见美女,金兵又有哪一日下想过

来?只是他来与不来,拿主意的却不是金国,而是临安的大宋朝廷。”郭啸天和杨铁心齐感

诧异,同声问道:“这却是怎生说?”

张十五道:“我中国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还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将,咱

们一百个打他一个,金兵如何能够抵挡?我大宋北方这半壁江山,是当年徽宗、钦宗、高宗

他父子三人奉送给金人的。这三个皇帝任用奸臣,欺压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免的

罢免,杀头的杀头。花花江山,双手送将过去,金人却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后朝廷倘若

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请金兵驾到,他又如何不来?”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

拍,只拍得杯儿、筷儿、碟儿都跳将起来,说道:“正是!”

张十五道:“想当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长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

京、王黼,是专帮皇帝搜括的无耻之徒;像童贯、梁师成,是只会吹牛拍马的太监;像高

俅、李邦彦,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诸般不理,整日里若不是求仙学道,

便是派人到处去找寻希奇古怪的花木石头。一旦金兵打到眼前来,他束手无策,头一缩,便

将皇位传给了儿子钦宗。那时忠臣李纲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将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

进,只得退兵,不料想钦宗听信了奸臣的话,竟将李纲罢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惯战

的宿将,却信用一个自称能请天神天将、会得呼风唤雨的骗子郭京,叫他请天将守城。天将

不肯来,这京城又如何不破?终于徽宗、钦宗都给金兵掳了去。这两个昏君自作自受,那也

罢了,可害苦了我中国千千万万百姓。”

郭啸天、杨铁心越听越怒。郭啸天道:“靖康年间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去这件大耻,我们

听得多了。天神天将甚么的,倒也听见过的,只道是说说笑话,岂难道真有此事?”张十五

道:“那还有假的?”杨铁心道:“后来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韩世忠、岳爷爷这

些天将,本来大可发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捣黄龙,要收复京城汴梁,却也并非难事。只恨秦

桧这奸贼一心想议和,却把岳爷爷害死了。”

张十五替郭、杨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饮干,说道:“岳爷爷有两句诗道: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诗当真说出了中国全国百姓的心里话。唉,

秦桧这大奸臣运气好,只可惜咱们迟生了六十年。”郭啸天问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却又

如何?”张十五道:“那时凭两位这般英雄气概,豪杰身手,去到临安,将这奸臣一把揪

住,咱三个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却又不用在这里吃蚕豆、喝冷酒了!”说着三人大笑。

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壶,三人只是痛骂秦桧。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一碟

花生,听他三人骂得痛快,忽然嘿嘿两声冷笑。杨铁心道:“曲三,怎么了?你说我们骂秦

桧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三道:“骂得好,骂得对,有甚么不对?不过我曾听得人说,想

要杀岳爷爷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三人都感诧异,问道:“不是秦桧?那么是

谁?”曲三道:“秦桧做的是宰相,议和也好,不议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爷爷

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迎接徽钦二帝回来。这两个皇帝一回来,高宗皇帝他又做甚么呀?”

他说了这几句话,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头望天,又是一动不动的出神。这曲三瞧

他容貌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是弓腰曲背,鬓边见白,从背后瞧去,倒似是个老头子模

样。

张十五和郭杨二人相顾哑然。隔了半晌,张十五道:“对,对!这一位兄弟说得很是。

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皇帝。这个高宗皇帝,原本无耻得

很,这种事情自然做得出来。”

郭啸天问道:“他却又怎么无耻了?”张十五道:“当年岳爷爷几个胜仗,只杀得金兵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无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国义民,又到处起兵抄鞑

子的后路。金人正在手忙脚乱、魂不附体的当儿,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说要求和。金人的皇

帝自然大喜若狂,说道:议和倒也可以,不过先得杀了岳飞。于是秦桧定下奸计,在风波亭

中害死了岳爷爷。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爷爷被害,只隔得一个月,到绍兴十二年正月,议

和就成功了。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高宗皇帝向金国称臣,你道他这道降表是怎生书

写?”杨铁心道:“那定是写得很不要脸了。”张十五道:“可不是吗?这道降表,我倒也

记得。高宗皇帝名叫赵构,他在降表中写道:‘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国,世世子孙,

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他

不但自己做奴才,还叫世世子孙都做金国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紧,咱们中国百姓可不

是跟着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声,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得满桌,怒道:

“不要脸,不要脸!这鸟皇帝算是哪一门子的皇帝!”张十五道:“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了

这个讯息,无不愤慨之极。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见河山恢复无望,更是伤心泣血。高宗见自己

的宝座从此坐得稳若泰山,便道是秦桧的大功。秦桧本来已封到鲁国公,这时再加封太师,

荣宠无比,权势薰天。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边江山。光宗传到当今

天子庆元皇帝手里,他在临安已坐了五年龙廷,用的是这位韩胄韩宰相,今后的日子怎样?

嘿嘿,难说,难说!”说着连连摇头。郭啸天道:“甚么难说?这里是乡下地方,尽说无

妨,又不比临安城里,怕给人听了去惹祸。韩胄这贼宰相,哪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说

到祸国殃民的本事,跟秦桧是拜把子的兄弟。”张十五说到了眼前之事,却有些胆小了,不

敢再那么直言无忌,喝了一杯酒,说道:“叨扰了两位一顿酒,小人却有一句话相劝,两位

是血性汉子,说话行事,却还得小心,免惹祸端。时势既是这样,咱们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

饭吃,挨日子罢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杨铁心问道:“这四句诗,说的又是甚么故事?”张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说的是

我大宋君臣只顾在西湖边上饮酒作乐,观赏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当作京师,再也不

想收复失地、回汴梁旧京去了。”

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这才告辞,脚步踉跄,向东往临安而去,只听他口中独自喃喃的

念着岳飞那首《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郭

啸天付了酒钱,和杨铁心并肩回家。他两人比邻而居,行得十余丈,便到了家门口。

郭啸天的浑家李氏正在赶鸡入笼,笑道:“哥儿俩又喝饱了酒啦。杨叔叔,你跟嫂子一

起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宰一只鸡。”杨铁心笑道:“好,今晚又扰嫂子了。我家里那个养了

这许多鸡鸭,只是白费粮食,不舍得杀他一只两只,老是来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

是心好,说这些鸡鸭从小养大的,说甚么也狠不下心来杀了。”杨铁心笑道:“我说让我来

杀,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儿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儿还请大哥大嫂。”郭啸天

道:“自己兄弟,说甚么还请不还请?今儿晚咱哥儿一起去打。”当晚三更时分,郭杨二人

躲在村西七里的树林子中,手里拿着弓箭猎叉,只盼有只野猪或是黄麖夜里出来觅食。两人

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听到有何声息。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

声,两人心中一凛,均觉奇怪:“这是甚么?”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几人大声吆喝:“往哪里走?”“快给我站住!”接着黑影晃

动,一人闪进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杨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来那人撑着两根

拐杖,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个跛子曲三。只见他左拐在地下一撑,发出铎的一声,便即飞

身而起,躲在树后,这一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郭杨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

了一下,心中均是惊诧万分:“我们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

得!”当下躲在长草之中,不敢稍动。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追到林边,低声商议了几

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来。只见三人都是武官装束,手中青光闪烁,各握着一柄单刀。一人

大声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见到你了,还不跪下投降?”曲三却只是躲在树后不动。三名

武官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渐渐走近,突然间波的一声,曲三右拐从树后戳出,正中一名武

官胸口,势道甚是劲急。那武官一下闷哼,便向后飞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两名武官挥动

单刀,向曲三砍去。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左拐向一名武

官面门点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挡架。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着地,

右拐扫向另一名武官腰间。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快速无伦,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

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却是丝毫不落下风。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裹,甚是累赘,斗

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当啷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

乘他欢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拍的一声,一名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骇,

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跟着扬手,月光下只见一

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托的一下轻响,嵌入了那武官后脑。那武官惨声长叫,单刀脱手

飞出,双手乱舞,仰天缓缓倒下,扭转了几下,就此不动,眼见是不能活了。郭杨二人见跛

子曲三于顷刻之间连毙三人,武功之高,生平从来未见,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喘

上一口,均想:“这人击杀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们若是给他发觉,只怕他要杀人灭

口,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手。”却见曲三转过身来,缓缓说道:“郭兄,杨兄,请出来

吧!”郭杨二人大吃一惊,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杨铁心向郭啸天

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这猎叉还将就用

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杨

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双戟在手,你们

两位合力,斗得过我吗?”郭啸天摇头道:“斗不过!我兄弟俩当真有眼无珠,跟你老兄在

牛家村同住了这么些年,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曲三摇摇头,叹了口

气,说道:“我双腿已废,还说得上甚么绝技不绝技?”似乎十分的意兴阑珊,又道:“若

在当年,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侍卫,又怎用得着如此费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

了。”郭杨二人对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将这三具尸首埋

了,行不行?”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杨铁心道:“行!”

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将三具尸体搬入。搬到最后一具时,杨铁心见那个黑色

的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后脑,深入数寸,于是右手运劲,拔了出来,着手重甸甸地,原

来是个铁铸的八卦,在尸身上拭去了血渍,拿过去交给曲三。曲三道:“劳驾!”将铁八卦

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摊在地下,捡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

首,斜眼看去,见有三个长长的卷轴,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壶、一

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别交给郭杨二人,道:“这些物事,是我去临安皇宫中盗来的。皇帝

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算不得是贼赃。这两件金器,转送给了两

位。”

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不由得惊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厉声道:“两位是不敢要呢?还是不肯要?”郭啸天道:“我们无功不受禄,不能

受你的东西。至于今晚之事,我兄弟俩自然决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尽管放心。”曲三道:

“哼,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细,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岂能容你二位

活着离开?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

为短,化单为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你二位是忠义之后,北方沦

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后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一起搬到牛家村来居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是惊讶无比,只得点头称是。曲三道:

“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后来才归顺朝廷,为大宋出力。劫盗不

义之财,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若是不

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

在背上,说道:“回家去吧!”当下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道君

皇帝所画的两幅画,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书法,却

委实是妙绝天下。”郭杨二人也不懂甚么叫作“翎毛丹青”与“瘦金体的书法”,只唯唯而

应。走了一会,杨铁心道:“日间听那说话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这道君皇

帝手里,他画的画、写的字,又是甚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

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

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

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曲三

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

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

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

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两人此后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

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

跛子曲三仍是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边,对

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但郭杨二人瞧向他的眼

色,自不免带上了几分敬畏之意。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

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杨铁心跟浑家包

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后,他提了两个大葫芦,到村

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板门关得紧紧地,酒帘也收了起来。杨铁心打了几下

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声。隔了一会,他又叫了几声,屋内仍

无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只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

三已有几天不在家了。可别出了事才好。”当下只得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

酒,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把鸡杀了,请浑家整治。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便是

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嫁给杨铁心还不到两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豆

腐、粉丝放入一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着,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

郭啸天夫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西就吐,便推辞

不来。李氏的闺名单字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

包惜弱给她泡了一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

两人早在吃喝了。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是

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甚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炭炉中添了些炭,

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见两人脸上都是气忿忿地,笑问:“又有甚么事,惹

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郭啸天道:“昨儿我

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

不论哪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

瞧他的文书。”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

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

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胄叹

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

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

啊,真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

的堂堂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

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觉得暖烘烘的,忽听

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那道士头

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

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郭啸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

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朋

友。”两人都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却见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却

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

“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

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满是鄙夷

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说出来罢!”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

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

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冲撞莫怪。”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

酒!”大踏步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教道长法号。”斗

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

紧,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劲抵

御,哪知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

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倘若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

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的居中而坐,说

道:“你们两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

庄稼汉又怎会功夫?”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回到内堂上,筛

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然不语。那道人望着门外大雪,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只是微

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脚,取过道人面前酒杯,将杯中酒

一口干了,说道:“酒冷得快,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着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过一口喝

了,说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更是焦躁,发作道:“我们好意请

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快请出去吧。我们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

会臭了没人吃。”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壶,自斟自酌,连干三杯,忽地

解下蓑衣斗笠,抛在地下。杨郭两人细看时,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双眉斜飞,脸色红润,

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着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声,杨郭二人都跳起

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包惜弱惊叫:“哎唷!”逃进了内堂。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将革囊又是一

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一个是心,一个是肝,看来不像是猪心猪肝,只怕便是人

心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匕首出怀,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鹰爪

子,动手了吗?”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腕上一阵酸麻,五指登时无力,匕首已

被他夹手夺去。郭啸天在旁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武功,

自己尚稍逊他一筹,这道人却竟视他有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

刃”绝技,这功夫只曾听闻,可从来没见过,当下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

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谁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

跟着一声长啸,声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将下来,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

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一条大缝。两人正自惊疑

不定,那道人喝道:“无耻鼠辈,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杨铁心怒极,哪里还忍耐得住,

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通杨家枪法的厉害。”

那道人微微冷笑,说道:“凭你这为虎作伥的公门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郭啸天

见情势不妙,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

响。杨铁心喝道:“拔剑吧!”那道人道:“你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只是空手对

付。”杨铁心使个旗鼓,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缨抖动,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心口直

搠过去。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避向左侧,左掌翻转,径自来抓枪头。杨

铁心在这杆枪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传技艺。要知杨家枪非间小可,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

枪,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桥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死敌兵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撒八孛堇、

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其时金兵箭来如画,他身上每中一只敌箭,随手折断箭干再战,

最后马陷泥中,这才力战殉国。金兵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这一仗杀得金

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勇,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只见他

攒、刺、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缨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杨铁心把

那枪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枪走,趋避进退,却哪里刺得着他半分?

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发足追

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间拧腰纵臂,回身出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

刚猛狠疾,正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屡杀大将的一招“回马枪”。当年杨再兴在降宋之前

与岳飞对敌,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

门,叫声:“好枪法!”双掌合拢,拍的一声,已把枪尖挟在双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挺枪往

前疾送,竟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大惊,奋起平生之力往里夺回,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

中,哪里更拉得回来?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的挟持。那道人哈哈

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急忙

撒手,铁枪已摔在雪地之中。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得罪了。请教贵

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杨将军是

阁下祖上吗?”杨铁心道:“那是先曾祖。”那道人肃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误以为两人

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却原来竟是忠良之后,实是失敬,请教这位高姓。”郭啸天道:“在

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头领的后

人。”那道人道:“贫道可真鲁莽了,这里谢道。”说着又施了一礼。郭啸天与杨铁心一齐

还礼,说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杨铁心一面说,一面拾起铁枪。道人

笑道:“好!正要与两位喝个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与人争斗,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

入内整治杯盘。三人坐定,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杨铁

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郭啸天也吃了一惊,叫道:“遮莫不是长春子吗?”丘

处机笑道:“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

子,真是有幸相见。”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很紧,两位忽然相招饮

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啸天道:“我这兄弟性

子急躁,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劲

力?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鹰犬,乔装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贫道。适才言语无礼,实是

鲁莽得紧。”杨铁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指着地

下碎裂的人头,说道:“这人名叫王道乾,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

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杨郭二人久闻江

湖上言道,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为人侠义,这时见他一片热肠,为国除奸,更是敬仰。

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功夫,丘处机详为点拨。杨家枪法虽是兵家绝技,用于战场上冲锋陷

阵,固是所向无敌,当者披靡,但以之与武学高手对敌,毕竟颇为不足。丘处机内外兼修,

武功虽然尚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却是丘

处机见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

嫡传,要是真的对敌,数招之间就已把他铁枪震飞了;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于马

上,若是步战,须当更求变化,不可拘泥成法。杨郭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杨家枪是传子

不传女的绝艺,丘处机所知虽博,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三

人酒酣耳热,言谈甚是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

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吗?”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

遇上甚么事,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来,知道吗?”郭杨二人点头答应。丘处机俯身拾起人

头,开门出外,飞身上树,躲在枝叶之间。郭杨二人见他举动奇特,茫然不解。这时万籁无

声,只听得门外朔风虎虎,过了一阵,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道:“道长的耳朵

好灵。”又想:“这位道长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与那跛子曲三相比,却不知是谁高

谁下?”又过一会,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雪中十余骑急奔而来,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

冲到门前。

当先一人突然勒马,叫道:“足迹到此为止。刚才有人在这里动过手。”后面数人翻身

下马,察看雪地上的足迹。为首那人叫道:“进屋去搜!”便有两人下马,来拍杨家大门。

突然间树上掷下一物,砰的一声,正打在那人头上。这一掷劲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脑

浆迸裂而死。众人一阵大哗,几个人围住了大树。一人拾起掷下之物,惊叫:“王大人的

头!”为首的那人抽出长刀,大声吆喝,十余人把大树团团围住。他又是一声口令,五个人

弯弓搭箭,五枝羽箭齐向丘处机射去。杨铁心提起铁枪要出屋助战,郭啸天一把拉住,低声

道:“道长叫咱们别出去。要是他寡不敌众,咱们再出手不迟。”话声甫毕,只见树上一枝

羽箭飞将下来,却是丘处机闪开四箭,接住了最后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掷下来,只听得

“啊”的一声,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马,滚入了草丛之中。

丘处机拔剑跃下,剑光起处,两名黑衣人已然中剑。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贼道,原

来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随手打出,长刀劈风,勒马冲来。丘处机剑光连闪,又是两人中

剑落马。杨铁心只看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自己也练得十年武艺。但这位道爷出剑如此

快法,别说抵挡,连瞧也没能瞧清楚,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于非命了。但见

丘处机来去如风,正和骑马使刀那人相斗,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为威

猛。再斗一阵,郭杨两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他缠斗,捉空儿或出掌击、或以剑刺,杀伤对

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来敌一鼓歼灭,生怕伤了为头之人,余党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杀

了。只过半顿饭时间,来敌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敌,一声呼哨,双腿一夹,拨

转马头就逃。丘处机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马尾,手上一用劲,身子倏地飞起,还未跃上马

背,一剑已从他后心插进,前胸穿出。丘处机抛下敌尸,勒缰控马,四下兜截赶杀,只见铁

蹄翻飞,剑光闪烁,惊呼骇叫声中,一个个尸首倒下,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丘

处机提剑四顾,惟见一匹匹空马四散狂奔,再无一名敌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杨二人招

手道:“杀得痛快吗?”郭杨二人开门出来,神色间惊魂未定。郭啸天道:“道长,那是些

甚么人?”丘处机道:“你在他们身上搜搜。”郭啸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

来,抽出来看时,却是那装狗叫的临安府赵知府所发的密令,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

杀害王道乾的凶手,着令捕快会同大金国人员,克日拿捕凶手归案。郭啸天正自看得愤怒,

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手里拿着几块从尸身上检出来的腰牌,上面刻着金国文字,却原来

这批黑衣人中,有好几人竟是金兵。郭啸天道:“敌兵到咱们国境内任意逮人杀人,我大宋

官府竟要听他们使者的号令,那还成甚么世界?”杨铁心叹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国称臣,

我文武百官还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吗?”丘处机恨恨的道:“出家人本应慈悲为怀,可是一

见了害民奸贼、敌国仇寇,贫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杨二人齐声道:“杀得好,杀得

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无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见,也早逃回家去闭户不出,

谁敢过来察看询问?杨铁心取出锄头铁锹,三人把十余具尸首埋入一个大坑之中。包惜弱拿

了扫帚扫除雪上血迹,扫了一会,突觉血腥之气直冲胸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呀的一声,

坐倒在雪地之中。杨铁心吃了一惊,忙抢过扶起,连声问道:“怎么?”包惜弱闭目不答。

杨铁心见她脸如白纸,手足冰冷,心里十分惊惶。丘处机过来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脉

搏,大声笑道:“恭喜,恭喜!”杨铁心愕然道:“甚么?”这时包惜弱“嘤”了一声,醒

了过来,见三个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忙回进屋内。丘处机微笑道:“尊夫人有喜

啦!”杨铁心喜道:“当真?”丘处机笑道:“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

是医道,炼丹不成,于药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

武艺。”郭啸天道:“道长这般惊人的武功若是三脚猫,我兄弟俩只好说是独脚老鼠了!”

三人一面说笑,一面掩埋尸首。掩埋完毕后入屋重整杯盘。丘处机今日一举杀了不少金人,

大畅心怀,意兴甚豪。杨铁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拢口来,心想:“这位道长

会做诗,那是文武双全了。”说道:“郭大嫂也怀了孩子,就烦道长给取两个名字好吗?”

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杨二哥的孩子叫作杨康,不论男女,都

可用这两个名字。”郭啸天道:“好,道长的意思是叫他们不忘靖康之耻,要记得二帝被虏

之辱。”

丘处机道:“正是!”伸手入怀,摸出两柄短剑来,放在桌上。这对剑长短形状完全相

同,都是绿皮鞘、金吞口、乌木的剑柄。他拿起杨铁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剑的剑柄上刻

了“郭靖”两字,在另一把短剑上刻了“杨康”两字。郭杨二人见他运剑如飞,比常人写字

还要迅速,刚刚明白他的意思,丘处机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没带甚么东西,这对短

剑,就留给两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吧。”郭杨两人谢了接过,抽剑出鞘,只觉冷气森森,剑刃

锋利之极。丘处机道:“这对短剑是我无意之中得来的,虽然锋锐,但剑刃短了,贫道不合

使,将来孩子们倒可用来杀敌防身。十年之后,贫道如尚苟活人世,必当再来,传授孩子们

几手功夫,如何?”郭杨二人大喜,连声称谢。丘处机道:“金人窃据北方,对百姓暴虐之

极,其势必不可久。两位好自为之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走出。郭杨二人待要相

留,却见他迈步如飞,在雪地里早已去得远了。

郭啸天叹道:“高人侠士总是这样来去飘忽,咱们今日虽有幸会见,想多讨教一点,却

是无缘。”杨铁心笑道:“大哥,道长今日杀得好痛快,也给咱们出了一口闷气。”拿着短

剑,拔出鞘来摩挲剑刃,忽道:“大哥,我有个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啸天道:“怎

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他们结为兄弟,倘若都是女儿,就结

为姊妹……”郭啸天抢着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双手一握,哈哈大

笑。包惜弱从内堂出来,笑问:“甚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话说了。包惜弱

脸上一红,心中也甚乐意。杨铁心道:“咱们先把这对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

如是兄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郭啸天笑道:“那么对不起得很,两柄

剑都到了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惜弱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里呢。”当下郭杨二人

换过了短剑。其时指腹为婚,事属寻常,两个孩子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往往已代他们定下了

终身大事。郭啸天当下拿了短剑,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听了也是喜欢。杨铁心把

玩短剑,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惜弱将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后院去

收鸡入笼,待要去关后门,只见雪地里点点血迹,横过后门。她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

里还有血迹没打扫干净,要是给官府公差见到,岂不是天大一桩祸事?”忙拿了扫帚,出门

扫雪。那血迹直通到屋后林中,雪地上留着有人爬动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疑,跟着血迹走

进松林,转到一座古坟之后,只见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团物事。

包惜弱走进一看,赫然是具尸首,身穿黑衣,就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人众之一,想是

他受伤之后,一时未死,爬到了这里。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

神差的,偏偏有人这时过来撞见。”鼓起勇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拉入草丛之中藏起,再去

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尸首忽然扭动,跟着一声呻吟。

包惜弱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只道是僵尸作怪,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如钉在地上一

般,再也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她拿扫帚去轻轻碰触一下,那尸首又呻吟

了一下,声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时,见他背后肩头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

入肉里,箭枝上染满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断飘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层白雪,只

须过得半夜,便冻也冻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见到受了伤的麻雀、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家来

妥为喂养,直到伤愈,再放回田野,若是医治不好,就会整天不乐,这脾气大了仍旧不改,

以致屋子里养满了诸般虫蚁、小禽小兽。她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村学究,按着她性子给她取

个名字,叫作惜弱。红梅村包家老公鸡老母鸡特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

一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买,是以家里每只小鸡都是得享天年,寿终正寝。她嫁到杨

家以后,杨铁心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怜爱,事事顺着她的性子,杨家的后院里自然也

是小鸟小兽的天下了。后来杨家的小鸡小鸭也慢慢变成了大鸡大鸭,只是她嫁来未久,家中

尚未出现老鸡老鸭,但大势所趋,日后自必如此。

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睁睁的见

他痛死冻死,心下无论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无奈杨铁心大

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

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捡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

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后。那人仍是伏着不动。包惜弱扶他起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

灌入嘴里。她自幼医治小鸟小兽惯了的,对医伤倒也有点儿门道,见这一箭射得极深,一拔

出来只怕当时就要喷血毙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终不可治,于是咬紧牙关,用锋利小刀割开

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奋力向外一提。那人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只射得

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点,那枝箭终于拔了出来。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创口,用布条紧紧扎住。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

来,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声。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个大男人,灵机

一动,回家拿了块门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后在雪地上拖动门板,就像一辆雪车般将他拖

回家中,将他安置在柴房之中。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从瓦罐

中倒出一碗适才没喝完的鸡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汉子。见那人呼吸细微,并

未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鸡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起烛台一瞧,烛光下只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耸,竟是个相貌俊

美的青年男子。她脸上一热,左手微颤,晃动了烛台,几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那人睁开眼

来,蓦见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当前光景,宛

在梦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声道:“好些了吗?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

但手上无力,险些把汤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抢住汤碗,这时救人要紧,只得喂着他一口一口

的喝了。那人喝了鸡汤后,眼中渐渐现出光彩,凝望着她,显是不胜感激。包惜弱倒给他瞧

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这一晚再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几个

噩梦,忽见丈夫一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见那人提刀杀了丈夫,却来追逐自己,四面都是

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几次都从梦中惊醒,吓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

床,只见他拿着铁枪,正用磨刀石磨砺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吓了一跳,忙走去柴

房,推开门来,一惊更甚,原来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她奔到后院,只见后

门虚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连滚带爬向西而去的痕迹。她望着那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

神。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忽觉腰酸骨软,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

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烧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怀了身孕,

是以特别体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恶如仇,

定会赶去将那人刺死,岂不是救人没救彻?当下绝口不提。忽忽腊尽春回,转眼间过了数

月,包惜弱腰围渐粗,愈来愈感慵困,于那晚救人之事也渐渐淡忘了。这日杨氏夫妇吃过晚

饭,包惜弱在灯下给丈夫缝套新衫裤。杨铁心打好了两双草鞋,把草鞋挂到墙上,记起日间

耕田坏了犁头,对包惜弱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包

惜弱道:“好!”杨铁心瞧着妻子,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

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包惜弱转过头来一笑,却不停针。杨铁心走过去,轻轻拿起

她的针线。包惜弱这才伸了个懒腰,熄灯上床。睡到午夜,包惜弱蒙眬间忽听丈夫斗然坐起

身来,一惊而醒,只听得远处隐隐有马蹄之声,听声音是从西面东来,过得一阵,东边也传

来了马蹄声,接着北面南面都有了蹄声。包惜弱坐起身来,道:“怎么四面都有了马?”杨

铁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间,四面蹄声越来越近,村中犬儿都吠叫起来。杨铁心道:“咱

们给围住啦!”包惜弱惊道:“干甚么呀?”杨铁心道:“不知道。”把丘处机所赠的短剑

递给妻子,道:“你拿着防身!”从墙上摘下一杆铁枪,握在手里。这时东南西北人声马

嘶,已乱成一片,杨铁心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兵马已把村子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

火把,七八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奔驰。

只听得众兵丁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杨铁心寻思:“是来捉拿曲三

吗?这几日却不见他在村里,幸好他不在,否则的话,他的武功再强,也敌不过这许多兵

马。”忽听一名武将高声叫道:“郭啸天、杨铁心两名反贼,快快出来受缚纳命。”杨铁心

大吃一惊,包惜弱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杨铁心低声道:“官家不知为了何事,竟来诬害良

民。跟官府是辩不清楚的。咱们只好逃命。你别慌,凭我这杆枪,定能保你冲出重围。”他

一身武艺,又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这时临危不乱,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来收拾东西。”杨铁心道:“还收拾甚么?统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

一酸,垂下泪来,颤声道:“我们这家呢?”杨铁心道:“咱们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

在别地重整家园。”包惜弱道:“这些小鸡小猫呢?”杨铁心叹道:“傻孩子,还顾得到它

们吗?”顿了一顿,安慰她道:“官兵又怎会跟你的小鸡小猫儿为难。”

一言方毕,窗外火光闪耀,众兵已点燃了两间草房,又有两名兵丁高举火把来烧杨家屋

檐,口中大叫:“郭啸天、杨铁心两个反贼再不出来。便把牛家村烧成了白地。”杨铁心怒

气填膺,开门走出,大声喝道:“我就是杨铁心!你们干甚么?”两名兵丁吓了一跳,丢下

火把转身退开。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马走近,叫道:“好,你是杨铁心,跟我见官去。拿下

了!”四五名兵丁一拥而上。杨铁心倒转枪来,一招“白虹经天”,把三名兵丁扫倒在地,

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枪柄挑起一兵,掼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说说我又犯了

甚么罪。”那武官骂道:“大胆反贼,竟敢拒捕!”他口中叫骂,但也畏惧对方武勇,小敢

逼近。他身后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爷过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杨铁

心道:“拿来我看!”那武官道:“还有一名郭犯呢?”郭啸天从窗口探出半身,弯弓搭

箭,喝道:“郭啸天在这里。”箭头对准了他。那武官心头发毛,只觉背脊上一阵阵的凉

气,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读公文给你们听。”郭啸天厉声道:“快读!”把弓扯得更满

了。那武官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犯,勾结巨

寇,图谋不轨,着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甚么衙门的公文?”那武官道:“是

韩相爷的手谕。”郭杨二人都是一惊,均想:“甚么事这样厉害,竟要韩*胄亲下手谕?难

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的首告?有甚么凭据?”那武官道:“我们

只管拿人,你们到府堂上自己分辩去。”杨铁心叫道:“韩丞相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

我们可不上这个当。”领队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杨铁心转头对妻子道:

“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夺他的马给你。待我先射倒将官,兵卒自然乱了。”弦声响处,箭发

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哟一声,撞下马来,众兵丁齐声发喊,另一名武官叫道:

“拿反贼啊!”众兵丁纷纷冲来。郭杨二人箭如连珠,转瞬间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势

众,在武官督率下冲到两家门前。

杨铁心大喝一声,疾冲出门,铁枪起处,官兵惊呼倒退。他纵到一个骑白马的武官身

旁,挺枪刺去,那武官举枪挡架。岂知杨家枪法变化灵动,他枪杆下沉,那武官腿上早着。

杨铁心举枪挑起,那武官一个筋斗倒翻下马。

杨铁心枪杆在地下一撑,飞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那马一声长嘶,于火光中向屋门奔

去。杨铁心挺枪刺倒门边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马背,高声叫道:“大哥,跟

着我来!”郭啸天舞动双戟,保护着妻子李萍,从人丛中冲杀出来。官兵见二人势凶,拦阻

不住,纷纷放箭。杨铁心纵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着一跃下马。李

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哪里理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上马背。义兄弟两人跟在马

后,且战且走,落荒而逃。走不多时,突然前面喊声大作,又是一彪军马冲杀过来。郭杨二

人暗暗叫苦,待要觅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来。包惜弱叫了一声:“啊哟!”坐骑中箭跪

地,把马背上两个女子都抛下马来。杨铁心道:“大哥,你护着她们,我再去抢马!”说着

提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长矛对准了杨铁心,齐声呐喊。

郭啸天眼见官兵势大,心想:“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

何救不出了。我们又没犯法,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上临安府分辩去。上次丘处机道长

杀了官兵和金兵,可没放走了一个,死无对证,谅官府也不能定我们的罪。再说,那些官

差、金兵又不是我们兄弟杀的。”当下纵声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

铁心一呆,拖枪回来。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器弓箭,饶

你们不死。”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的奸计。”郭啸天摇摇头,把双戟往地下一

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叹了一口气,也把铁枪和弓箭掷在地下。郭杨

二人的兵器刚一离手,十余枝长矛的矛头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将过来,两个

服侍一个,将四人反手缚住。杨铁心嘿嘿冷笑,昂头不理。带队的军官举起马鞭,刷的一

鞭,击在杨铁心脸上,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吗?”这一鞭只打得他自额至颈,长

长一条血痕。杨铁心怒道:“好,你叫甚么名字?”那军官怒气更炽,鞭子如雨而下,叫

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记住了吗?你到阎

王老子那里去告状吧。”杨铁心毫不退避,圆睁双眼,凝视着他。段天德喝道:“老爷额头

有刀疤,脸上有青记,都记住了!”说着又是一鞭。

包惜弱见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没做坏事。你……你干吗要这样打人

呀?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杨铁心一口唾沫,呸的一声,正吐在段天德脸上。段天德大

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毙了你这反贼!”举刀搂头砍将下来。杨铁心向旁闪过,身旁两

名士兵长矛前挺,抵住他的两胁。段天德又是一刀,杨铁心无处可避,只得向后急缩。那段

天德倒也有几分武功,一刀不中,随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锯齿刀,这一下便在杨铁心左

肩上锯了一道口子,接着第二刀又劈将下来。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飞脚往段

天德面门踢去。段天德吃了一惊,收刀招架。郭啸天虽然双手被缚,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

子未落,左足收转,右足飞出,正踢在段天德腰里。段天德剧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

“乱枪戳死了!上头吩咐了的,反贼若是拒捕,格杀勿论。”众兵举矛齐刺。郭啸天接连踢

倒两兵,终是双手被缚,转动不灵,身子闪让长矛,段天德自后赶上,手起刀落,把他一只

右膀斜斜砍了下来。杨铁心正自力挣双手,急切无法脱缚,突见义兄受伤倒地,心中急痛之

下,不知从哪里忽然生出来一股巨力,大喝一声,绳索绷断,挥拳打倒一名兵士,抢过一柄

长矛,展开了杨家枪法,这时候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长矛起处,登时搠翻两名官兵。段天

德见势头不好,先自退开。杨铁心初时尚有顾忌,不敢杀死官兵,这时一切都豁出去了,东

挑西打。顷刻间又戳死数兵。众官兵见他凶猛,心下都怯了,发一声喊,四下逃散。杨铁心

也不追赶,扶起义兄,只见他断臂处血流如泉涌,全身已成了一个血人,不禁垂下泪来。郭

啸天咬紧牙关,叫道:“兄弟,别管我……快,快走!”杨铁心道:“我去抢马,拚死救你

出去。”郭啸天道:“不……不……”晕了过去。杨铁心脱下衣服,要给他裹伤,但段天德

这一刀将他连肩带胸的砍下,创口占了半个身子,竟是无法包扎。郭啸天悠悠醒来,叫道:

“兄弟,你去救你弟妇与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说着气绝而死。

杨铁心和他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脑海中一闪,便想到了两人结义时的那句

誓言:“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抬头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乱中都已不知去向。他

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向官兵队里冲去。官兵这时又已列成队伍,段天

德传下号令,箭如飞蝗般射来。杨铁心浑不在意,拨箭疾冲。一名武官手挥大刀,当头猛

砍,杨铁心身子一矮,突然钻到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马,后心已被一矛刺

进。杨铁心掷开尸首,跳上马背,舞动长矛。众官兵哪敢接战,四下奔逃。他赶了一阵,只

见一名武官抱着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疾驰。杨铁心飞身下马。横矛杆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

中抢过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骑,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马臀,马腿前跪,马上两人滚了

下来。杨铁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抢将过去,只见那女子在地下挣扎着坐起身来,正是

自己妻子。包惜弱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怀里。杨铁心问道:“大嫂呢?”包惜弱

道:“在前面,给……给官兵捉去啦!”杨铁心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她。”包惜弱

惊道:“后面又有官兵追来啦!”杨铁心回过头来,果见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杨铁心咬

牙道:“大哥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怜见,你我将来

还有相见之日。”包惜弱紧紧搂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们永远不能分离,你说

过的,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是吗?你说过的。”杨铁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亲了

亲,硬起心肠拉脱她双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妻子哭倒在尘埃之

中,后面官兵已赶到她身旁。

杨铁心伸袖子一抹脸上的泪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为

义兄保全后代,赶了一阵,又夺到了一匹马,抓住一名官兵喝问,得知李氏正在前面。他纵

马疾驰,忽听得道旁树林一个女人声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转马头,冲入林中,只见李氏双手

已自脱缚,正和两名兵士厮打。她是农家女子,身子壮健,虽然不会武艺,但这时拚命蛮

打,自有一股刚勇,那两名兵士又笑又骂,一时却也奈何她不得。杨铁心更不打话,冲上去

一矛一个,戳死了两兵,把李氏扶上坐骑,两人同乘,回马再去找寻妻子。奔到与包氏分手

的地方,却已无人。此时天色微明,他下马察看,只见地下马蹄杂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

迹,想是妻子又给官兵掳去了。杨铁心急跃上马,双足在马腹上乱踢,那马受痛,腾身飞

驰。赶得正急间,忽然道旁号角声响,冲出十余名黑衣武士。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往他头顶

猛砸下来。杨铁心举矛格开,还了一矛。那人回棒横扫,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术所使家

数。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知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一位霹雳火秦明,狼牙棒法天

下无双,但除他之外,武林豪杰使这兵刃的向来极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极大膂力

不易运用自如。只有金兵将官却甚喜用,以金人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强力大,兵器沉重,

则阵上多占便宜。当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击大宋军民。众百姓气愤之余,忽然说起笑话

来。某甲道:“金兵有甚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兵有金

兀术。”甲道:“咱们有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道:“咱们有麻札刀。”

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盖。”那天灵盖是头顶的脑门,金兵狼牙棒

打来,大宋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抵挡,笑谑之中实含无限悲愤。

这时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想起以前和郭啸天的谈论,越来越是疑心,瞧这

人棒法招术,明明是金兵将官,怎地忽然在此现身?又斗数合,枪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于

马下。余众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去看骑在身后的李氏,要瞧她在战斗之中有无受伤,突然间树丛中射出一枝

冷箭,杨铁心不及闪避,这一箭直透后心。李氏大惊,叫道:“叔叔,箭!箭!”杨铁心心

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死在这里!但我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好让大嫂逃生。”当下摇矛狂

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但背上箭伤创痛,眼前一团漆黑,昏晕在马背之上。当时包惜弱被

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待要闪躲,早被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

一个武官举起火把,向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会,点点头,说道:“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

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现下总算大功告成,这趟辛苦,每人总有

十几两银子赏赐罢。”那武官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转头对号手道:“收队

罢!”那号兵举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

性命如何。这时天色已明,路上渐有行人,百姓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躲了开去。包惜弱起

初担心官兵无礼,哪知众武官居然言语举止之间颇为客气,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数里,忽然前面喊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从道旁冲杀出来,当先一人喝

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统通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

在京畿之地作乱?快滚开些!”一众黑衣人更不打话,冲入官兵队里,双方混战起来。官兵

虽然人多,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一时之间杀得不分胜负。

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铁哥的朋友们得到讯息,前来相救?”混战中一箭飞

来,正中包惜弱坐骑的后臀,那马负痛,纵蹄向北疾驰。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

掉下马来。只听后面蹄声急促,一骑马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持长

索,在空中转了几圈,呼的一声,长素飞出,索上绳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骑,两骑马并肩而

驰。那人渐渐收短绳索,两骑马奔跑也缓慢了下来,再跑数十步,那人呼哨一声,他所乘黑

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被黑马一带,无法向前,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拉不住缰,双手一松,跌下马

来,晕了过去。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只觉似是睡在柔软的床上,又

觉身上似盖了棉被,很是温暖,她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果是睡在

床上。她侧头望时,见床前桌上点着油灯,似有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听得她翻身,忙

站起身来,轻轻揭开了帐子,低声问道:“睡醒了吗?”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

稀似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轻声道:“烧得好烫手,医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

糊糊的重又入睡。

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她只是昏睡,梦中突然惊醒大

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人轻拍她肩膀,低语抚慰。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忍不住出

声呻吟。一个人走近前来,揭开帐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这

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个垂死少年。包惜弱道:“这是

甚么地方,我当家的呢?”那少年摇摇手,示意不可作声,低声道:“外边官兵追捕很紧,

咱们现下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人斗胆,谎称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别露了形迹。”包

惜弱脸一红,点了点头,又问:“我当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虚弱,待大好之后,

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似乎丈夫已遭不测,双手紧紧抓住被角,颤声

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益,身子要

紧。”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状,点了点头,道:“杨爷

不幸,给贼官兵害死了。”说着只是摇头叹息。包惜弱伤痛攻心,晕了过去,良久醒转,放

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世的?”那人道:“杨爷可是

二十来岁年纪,身长膀阔,手使一柄长矛的吗?”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

一早见到他和官兵相斗,杀了好几个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后,一枪

刺进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要绝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强,整

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些过意不去了,问道:“相公高姓大名?

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颜,名烈,昨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正遇

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爷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

真是天缘巧合了。”包惜弱听到“天缘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再理他,心下

琢磨,忽然起了疑窦,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颜烈道:“怎……怎么?”

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这才受伤的吗?”颜烈道:“那日也真

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去临安府,路过贵村,哪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肩背。如不

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要捉甚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却捉道

士,真是一塌胡涂。”说着笑了起来。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路过,不是他们一伙。我

还道你也是来捉那道长的,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当下便述说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

他又怎样杀散官兵。包惜弱说了一会,却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脸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

神不属,当即住口。颜烈一惊,陪笑道:“对不住。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可别再让官兵

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甚么?你一个人走吧。”颜烈

正色道:“娘子,官人为贼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设法为他报仇,却只是一意寻死。官人

生前是英雄豪杰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罢?”包惜弱道:“我一个弱女子,

又怎有报仇的能耐?”颜烈义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报杀夫之仇,这件事着落在小人身

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说道:“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额头

有个刀疤,脸上有块青记。”颜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记认,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

非报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碗里有个剥开了的咸蛋,说道:“你不爱惜身

子,怎么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过碗来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

镜梳好了头髻,找到一块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鬓边,替丈夫带孝,但见镜中红颜如花,夫

妻俩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颜烈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柔声

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出屋。颜烈摸出一锭银子给了屋

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

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又问:“你带我到哪里去?”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所

在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后

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替官人报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

余,孤苦无依,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生报答你才

好?”颜烈凛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

火,那也是应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哥报了大仇,我这

就从他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

自称夫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

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

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上了眼。包惜弱的

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

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诚

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一

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

日吃早饭只是几根咸菜,半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哪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

食?食用之时,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甚么?”店

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

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

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少年

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

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纠缠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

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然。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

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

苗一片新绿。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

学究,丈夫和义兄郭啸天都是粗豪汉子,她一生之中,实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

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只是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

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

身,不知落在哪里?”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因前日救娘

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

可。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的斩首,女

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无人保护,给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

黄泉之下,也要伤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仔细想过,

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

理。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险前往便

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

也是一样的。”又道:“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

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

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

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然句句都是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

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甚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女

子,又……又有甚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颜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

“娘子,你信得过我吗?”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

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咱们只要过得长江,就没多大危险了。待事情冷

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

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

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

行?此刻若是举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真是柔肠百

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了。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

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时自己立时

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

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是。”当晚两人在硖石镇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处一

室。自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

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

不致有何异心。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

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热闹。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

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

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

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

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中……”颜烈忙道:

“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过,低

下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径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

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

红一阵白,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

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

用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颜烈跨出房门,只见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踢*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迎面

过来,那士人似笑非笑,挤眉弄眼,一副惫懒神气,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污垢,看来

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澡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摇边行。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

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秽。突听那人

干笑数声,声音甚是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折扇,在他肩头一拍。颜烈身有武功,

这一下竟没避开,不禁大怒,喝道:“干甚么?”那人又是一阵干笑,踢*踢*的向前去了,

只听他走到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烂烂,大爷可有的

是银子。有些小子可邪门着哪,他就是仗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

住白店,全是这种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也不

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踢*的走了。颜烈更是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

吗?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

“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

上!”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

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只道穷酸的话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

“怎么?没带钱吗?”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银两,

哪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裹几十两金银竟然尽皆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

竟是茫然不觉,那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前后不到

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的飞贼倒是厉害。”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

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

连累我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

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

哪!”颜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

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头。过

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

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素只

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都抛下棍棒,一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

爬带滚,惟恐落后。包惜弱早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只怕惊动了官

府。”颜烈笑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

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哪里?”颜烈端坐椅

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

叫甚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甚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知府,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

失心疯了吗?乱呼乱叫盖大爷的名字。”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瞧着

屋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

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吉凶。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来,两名官员全

身公服,抢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秀水县姜文,叩见大人。卑

职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请大人恕罪。”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

县失窃了一些银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两名衙役托

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晃的则是银子。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

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

头,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

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

盖运聪与姜文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甚么,请尽管吩咐,好让卑职办来孝敬。”颜烈

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衙役退了出去。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

的领着过来磕头赔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盘中取过一锭

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

恶意,怕他不耐烦,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问

道:“这封信是甚么法宝?怎地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

不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些脓包,江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

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那就是当今的宁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惊,忙道:

“小声!圣上的名字,怎可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笑道:“我叫却是

不妨。到了北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甚么?”包惜弱道:“北方?”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

话,突然门外蹄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雪白的脸颊上本已透出些血色,听

到蹄声,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时脸色又转苍白。颜烈却是眉头一皱,好似颇不乐

意。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来,见到颜烈,个个脸色有喜,齐叫:

“王爷!”爬下行礼。颜烈微笑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更

是惊奇万分,只见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

去吧!”众军士齐声答应,鱼贯而出。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你瞧我这些下属,与宋兵比

起来怎样?”包惜弱奇道:“难道他们不是宋兵?”颜烈笑道:“现今我对你实说了吧,这

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说罢纵声长笑,神情得意之极。包惜弱颤声道:“那么……你……

你也是……”颜烈笑道:“不瞒娘子说,在下的姓氏上还得加多一个‘完’字,名字中加多

一个‘洪’字。在下完颜洪烈,大金国六王子,封为赵王的。便是区区。”包惜弱自小听父

亲说起金国蹂躏我大宋河山之惨、大宋皇帝如何被他们掳去不得归还、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

残杀虐待,自嫁了杨铁心后,丈夫对于金国更是切齿痛恨,哪知道这几天中与自己朝夕相处

的竟是个金国王子,惊骇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完颜洪烈见她脸上变色,笑声顿敛,说

道:“我久慕南朝繁华,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临安来,作为祝贺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

尚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没依时献上,父皇要我前来追讨。”包惜弱道:“岁贡?”完颜洪

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匹,可是他们常说甚么税收不足,总

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胄全不客气,跟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

亲自领兵来取,不必再费他心了。”包惜弱道:“韩丞相又怎样说?”完颜洪烈道:“他有

甚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匹早已送过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语。完颜洪

烈道:“催索银绢甚么的,本来也不须我来,派一个使臣就已足够。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

山川形胜,人物风俗,不意与娘子相识,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头思潮起伏,茫然失

措,仍是默然不语。完颜洪烈道:“我给娘子买衣衫去。”包惜弱低头道:“不用啦。”完

颜洪烈笑道:“韩丞相私下另行送给我的金银,如买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着不完。娘子

别怕,客店四周有我亲兵好好守着,决无歹人敢来伤你。”说着扬长出店。包惜弱追思自与

他相见以来的种种经过,他是大金国王子,对自己一个平民寡妇如此低声下气,不知有何用

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惨遭非命,撇下自己一个弱女子处此尴尬境地,实不知如何是

好,不由得六神无主,又伏枕痛哭起来。完颜洪烈怀了金银,径往闹市走去,见城中居民人

物温雅,虽然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称羡。突然间前面蹄声急促,一骑马

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马?

完颜洪烈忙往街边一闪,转眼之间,见一匹黄马从人丛中直窜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

肥,竟是一匹罕见的良马。完颜洪烈暗暗喝了一声彩,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哑然。那马如此

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

没有脖子,一个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发足急奔,却不

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见它出蹄轻盈,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

间不容发之际闪让而过,闹市疾奔,竟与旷野驰骋无异。完颜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彩:

“好!”那矮胖子听得喝彩,回头望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

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子粘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买下来吧。”

就在这时,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左足将要踢

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孩头顶飞

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的落在马背。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

金国善乘之人虽多,却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

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这比之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他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

兵,何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各地州县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

打听。此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神妙无比,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

野,何不楚材晋用?当下决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马术教头。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

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正要出声高呼,但见那乘马奔到大街转弯角处,忽然站住。完

颜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马匹疾驰,必须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止,此马竟能在急行之际斗然收

步,实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发力狂奔之时如此神定气闲的蓦地站

定。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完颜洪烈快步走将过去,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

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时,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

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秀,旁边写着“东坡居士书”五个小字,原来是苏东坡所

题。完颜洪烈见这酒楼气派豪华,心想:“他来到酒楼,便先请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机结

纳,正是再好不过。”忽见那矮胖子从楼梯上奔了下来,手里托着一个酒坛,走到马前。完

颜洪烈当即闪在一旁。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过三尺,膀阔几乎也

有三尺,那马偏偏腿长身高,他头顶不过刚齐到马镫。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

肩上轻击数掌,随手一揭,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了下来,那酒坛便如是一个深底的

瓦盆。黄马前足扬起,长声欢嘶,俯头饮酒。完颜洪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

红,从这酒香辨来,至少是十来年的陈酒。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将一大锭银子掷在柜上,说道:“给开三桌上

等酒菜,两桌荤的,一桌素的。”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

鱼,下酒再好没有。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声喝道:

“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韩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吗?”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

大声叫道:“伙计们,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答应。完

颜洪烈心想:“这矮胖子穿着平常,出手却这般豪阔,众人对他又如此奉承,看来是嘉兴府

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马术教头,只怕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甚么客人,再相机行

事。”当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要了一斤酒,随意点了几个菜。这醉仙楼正

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

赏,登觉心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时这地方称为醉

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处大破吴王阖闾,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

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叶特多。其时

正当春日,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铺满一片片翡翠。完颜洪烈正在赏玩风景,忽见湖

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来。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的水鸟。

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只见那渔舟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小船,竟是快得出

奇。片刻间渔舟渐近,见舟中坐着一人,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个女子。她伸桨入

水,轻轻巧巧的一扳,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儿如离水飞跃,看来这一扳之力少

说也有一百来斤,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只见她又

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晃的原来是一柄点铜铸的铜桨。那渔女把渔舟

系在酒楼下石级旁的木桩上,轻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也跟着上来。两

人径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矮胖子道:“四弟、

七妹,你们来得早!”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见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身形苗

条,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铜桨,右手拿了蓑笠,

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完颜洪烈心想:“这姑娘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却另有一般天

然风姿。”那挑柴的汉子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青布衣裤,腰里束了条粗草绳,足穿草鞋,

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推

动了数寸。完颜洪烈一怔,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通身黑油油地,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

突起的鞘子。这扁担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钢熟铁所铸。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

斧刃上有几个缺口。两人刚坐定,楼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五哥、六哥,

你们一起来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说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围着一条长围裙,全身油

腻,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腰间皮带

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后面那人五短身材,头戴小毡帽,白

净面皮,手里提了一杆秤,一个竹篓,似是个小商贩。完颜洪烈暗暗称奇:“瞧头上三人都

是身有武功之人,怎么这两个市井小人却又跟他们兄弟相称?”忽听街上传来一阵登登登之

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跟着敲击声响上楼梯,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右手握着一根粗

大的铁杖。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尖嘴削腮,脸色灰扑扑地,颇有凶恶之态。坐在桌边的五

人都站了起来,齐叫:“大哥。”渔女在一张椅子上轻轻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这

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吗?”那屠夫模样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

也该来啦。”渔女笑道:“这不是来了吗?”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踢*踢*拖鞋皮声响。完颜洪

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烂污秽的油纸扇,先扇了几扇,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

踱了上来,正是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颜洪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人偷了

去……”心头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装个鬼脸,转头和众人招呼起来,

原来便是他们的二哥。完颜洪烈寻思:“看来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倘若能收为己用,实是

极大的臂助。那穷酸偷我金银,小事一桩,不必计较,且瞧一下动静再说。”只见那穷酸喝

了一口酒,摇头摆脑的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玉皇大帝……发脾气!”口中高

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锭金银,整整齐齐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锭银子,两锭金子。

完颜洪烈瞧那些金银的色泽形状,正是自己所失却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

金银倒也不难,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头一拍,就将我怀中银锭都偷去了,当时我竟一无所

觉。这妙手空空之技,确是罕见罕闻。”

眼看这七人的情状,似乎他们作东,邀请两桌客人前来饮酒,因宾客未到,七人只喝清

酒,菜肴并不开上席来。但另外两桌上各只摆设一副杯筷,那么客人只有两个了。完颜洪烈

寻思:“这七个怪人请客,不知请的又是何等怪客?”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楼下有人念

佛:“阿弥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师到啦!”站起身来,其余六人也都肃立相迎。又

听得一声:“阿弥陀佛!”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楼梯。这和尚四十余岁年纪,身穿

黄麻僧衣,手里拿着一段木柴,木柴的一头已烧成焦黑,不知有何用处。和尚与七人打个问

讯,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寻上门来,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对

手,多蒙江南七侠仗义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师不必客气。我七兄弟多承大师平日眷顾,大师有事,我兄弟岂能

袖手?何况那人自恃武功了得,无缘无故的来与大师作对,哪还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里?

就是大师不来通知,我们兄弟知道了也决不能甘休……”话未说完,只听得楼梯格格作响,

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走上楼来,听声音若非巨象,便是数百斤的一头大水牛。楼下掌柜与众酒

保一叠连声的惊叫起来:“喂,这笨家伙不能拿上去!”“楼板要给你压穿啦。”“快,

快,拦住他,叫他下来!”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只听喀喇一声,断了一块梯板。接着又听

得喀喀两声巨响,楼梯又断了两级。

完颜洪烈眼前一花,只见了一个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极大的铜缸,迈步走上楼来,定睛看

时,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道人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完颜洪烈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机阴结宋朝大官,以备日后入侵时作为内应。

陪他从燕京南来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趋炎附势,贪图重贿,已暗中投靠金国,到临安后替他拉

拢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个道人杀死,连心肝首级都不知去向。完颜洪烈大惊之余,生

怕自己阴谋已被这道人查觉,当即带同亲随,由临安府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刺客。追

到牛家村时与丘处机遭遇,不料这道人武功高极,完颜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

中肩头,所带来的兵役随从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完颜洪烈如不是在混战中先行逃开,又得包

惜弱相救,堂堂金国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这小村之中了。完颜洪烈定了定神,见他目

光只在自己脸上掠过,便全神贯注的瞧着焦木和那七人,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

刚探身出来,便给他羽箭掷中摔倒,并未看清楚自己面目,当即宽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

大铜缸时,一惊之下,不由得欠身离椅。这铜缸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焚烧纸锭表章,直

径四尺有余,只怕足足有四百来斤,缸中溢出酒香,显是装了美酒,那么份量自必更加沉

重,但他托在手里却不见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楼板就喀喀乱响。楼下这时早已乱成一

片,掌柜、酒保、厨子、打杂的、众酒客纷纷逃出街去,只怕楼板给他压破,砸下来打死了

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驾临,却何以取来了小庙的化纸铜缸?衲子给你引见江南

七侠!”丘处机举起左手为礼,说道:“适才贫道到宝刹奉访,寺里师父言道,大师邀贫道

来醉仙楼相会。贫道心下琢磨,大师定是请下好朋友来了,果然如此。久闻江南七侠威名,

今日有幸相见,足慰平生之愿。”焦木和尚向七侠道:“这位是全真派长春子丘道长,各位

都是久仰的了。”转过头来,向丘处机道:“这位是七侠之首,飞天蝙蝠柯镇恶柯大侠。”

说着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着依次引见。完颜洪烈在旁留神倾听,暗自记忆。第二个便

是偷他银两的那肮脏穷酸,名叫妙手书生朱聪。最先到酒楼来的骑马矮胖子是马王神韩宝

驹,排行第三。挑柴担的乡农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壮、屠夫模

样的大汉,名叫笑弥陀张阿生。那小商贩模样的后生姓全名金发,绰号闹市侠隐。那渔女叫

作越女剑韩小莹,显是江南七侠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焦木引见之时,丘处机逐一点首为礼,

右手却一直托着铜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楼下众人见一时无事,有几个大胆的便悄悄溜上来

瞧热闹。柯镇恶道:“我七兄弟人称‘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侠’甚么的,却不

敢当。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闻长春子行侠仗义,更是钦慕。这位焦木大师为人最

是古道热肠,不知如何无意中得罪了道长?道长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让我们做做和事

老。两位虽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萨不同,但总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尽释前

愆,一起来喝一杯如何?”丘处机道:“贫道和焦木大师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他交出

两个人来,改日贫道自会到法华禅寺负荆请罪。”柯镇恶道:“交出甚么人来?”丘处机

道:“贫道有两个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于非命。他们遗下的寡妇孤苦无

依。柯大侠,你们说贫道该不该理?”颜烈一听,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泼了些酒水。只听

柯镇恶道:“别说是道长朋友的遗孀,就是素不相识之人,咱们既然知道了,也当量力照

顾,那是义不容辞之事。”丘处机大声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师交出这两个身世可怜

的女子来!他是出家人,却何以将两个寡妇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侠义之人,请

评评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与江南七怪大吃一惊,完颜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称奇,心想:“难道

他说的不是杨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本就脸色焦黄,这时更加气得黄中泛黑,一

时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乱道……胡言……”丘处机大怒,喝

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数百斤重的铜缸连酒

带缸,向着焦木飞去。焦木纵身跃开避过。

站在楼头瞧热闹的人吓得魂飞天外,你推我拥,一连串的骨碌碌滚下楼去。笑弥陀张阿

生估量这铜缸虽重,自己尽可接得住,当下抢上一步,运气双臂,叫一声:“好!”待铜缸

飞到,双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坟起,竟自把铜缸接住了,双臂向上一挺,将铜缸高

举过顶。但他脚下使力太巨,喀喇一声,左足在楼板上踏穿了一个洞,楼下众人又大叫起

来。张阿生上前两步,双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将铜缸向丘处机掷去。丘处机伸出右

手接过,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虚传!”随即脸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两个女子怎样

了?你把她两个妇道人家强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这贼和尚只要碰了她们一根头

发,我把你拆骨扬灰,把你法华寺烧成白地!”朱聪扇子一扇,摇头晃脑的道:“焦木大师

是有道高僧,怎会做这般无耻之事?道长定是听信小人的谣言了。虚妄之极矣,决不可信

也。”丘处机怒道:“贫道亲眼见到,怎么会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

要到江南来扬万立威,又何必败坏我的名头……你……你……到嘉兴府四下里去打听,我焦

木和尚岂能做这等歹事?”丘处机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帮手,便想倚多取胜。这件事我

是管上了,决计放你不过。你清净佛地,窝藏良家妇女,已是大大不该,何况这两个女子的

丈夫乃忠良之后,惨遭非命。”

柯镇恶道:“道长说焦木大师收藏了那两个女子,而大师却说没有。咱们大伙儿到法华

寺去瞧个明白,到底谁是谁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虽然瞎了,可是别人眼睛不瞎啊。”

六兄妹齐声附和。丘处机冷笑道:“搜寺?贫道早就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可是明明见到那两

个女人进去,人却又不见了。无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来。”朱聪道:“原来那两个女

子不是人。”丘处机一楞,道:“甚么?”朱聪一本正经的道:“她们是仙女,不是会隐身

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余下六怪听了,都不禁微笑。丘处机怒道:“好啊,你们消遣贫

道来着。江南七怪今日帮和尚帮定了,是不是?”

柯镇恶凛然道:“我们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来,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

江南也还有一点小小名头,知道我们的人,都还肯说一句:江南七怪疯疯癫癫,却不是贪生

怕死之徒。我们不敢欺压旁人,可也不能让旁人来欺压了。”丘处机道:“江南七侠名声不

坏,这个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干己,不用赶这趟浑水。我跟和尚的事,让贫道自行跟他了

断,现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说着伸左手来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沉,当下

把他这一拿化解了开去。马王神韩宝驹见两人动上了手,大声喝道:“道士,你到底讲不讲

理?”丘处机道:“韩三爷,怎样?”韩宝驹道:“我们信得过焦木大师,他说没有就是没

有。武林中铁铮铮的好汉子,难道谁还能撒谎骗人?”丘处机道:“他不会撒谎,莫非丘某

就会没来由的撒谎冤他?丘某亲眼目睹,若是看错了人,我挖出这对招子给你。我找这和尚

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齐声道:“不错。”丘处机道:

“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说着右手一沉,放低铜缸,张口在缸

里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请吧!”手一抖,那口铜缸又向张阿生飞来。张阿生心想:“要

是再像刚才那样把铜缸举在头顶,怎能喝酒?”当即退后两步,双手挡在胸口,待铜缸飞

到,双手向外一分,铜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犹如一个软垫般

托住了铜缸,随即运气,胸肌向外弹出,已把铜缸飞来之势挡住,双手合围,紧紧抱住了铜

缸,低头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赞道:“好酒!”双手突然缩回,抵在胸前,铜缸尚未下

落,已是一招“双掌移山”,把铜缸猛推出去。这一招劲道既足,变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

明功夫。完颜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

丘处机接回铜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贫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顺手将铜缸向柯镇

恶掷去。

完颜洪烈心想:“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却不知柯镇恶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

功也为七人之冠,他听辨细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这口巨大的铜缸掷来时呼呼生风,自然辨

得清楚,只见他意定神闲的坐着,恍如未觉,直至铜缸飞临头顶,这才右手一举,铁杖已顶

在缸底。那铜缸在铁杖上的溜溜转得飞快,犹如耍盘子的人用竹棒顶住了瓷盘玩弄一般。突

然间铁棒略歪,铜缸微微倾侧,眼见要跌下来打在他的头顶,这一下还不打得脑浆迸裂?哪

知铜缸倾侧,却不跌下,缸中酒水如一条线般射将下来。柯镇恶张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倾

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饮,饮了三四口,铁杖稍挪,又已顶在缸底正中,随即向上一送,

铜缸飞了起来。他挥杖横击,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那缸便飞向丘处机而去,四下里嗡

嗡之声好一阵不绝。

丘处机笑道:“柯大侠平时一定爱玩顶盘子。”随手接住了铜缸。柯镇恶冷冷的道:

“小弟幼时家贫,靠这玩意儿做叫化子讨饭。”丘处机道:“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

我敬南四哥一缸!”低头在缸中喝一口酒,将铜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掷去。南希仁一言不

发,待铜缸飞到,举起扁担在空中挡住,当的一声,铜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来。南希仁伸

手在缸里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担打横,右膝跪倒,扇担搁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担一

端扳落,扁担另一端托住铜缸之底,扳起铜缸,又飞在空中。他正待将缸击还给丘处机,闹

市侠隐全金发笑道:“兄弟做小生意,爱占小便宜,就不费力的讨口酒吃吧。”抢到南希仁

身边,待铜缸再次落下时,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跃起,双足抵住缸边,空中用力,双脚一

挺,身子如箭般向后射出,那铜缸也给他双脚蹬了出去。他和铜缸从相反方向飞出,铜缸径

向丘处机飞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轻轻滑下。妙手书生朱聪摇着折扇,不住口的道:

“妙哉,妙哉!”丘处机接住铜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说道:“妙哉,妙哉!贫道敬二哥一

缸。”朱聪狂叫起来:“啊哟,使不得,小生手无缚鸡之力,肚无杯酒之量,不压死也要醉

死……”呼叫未毕,铜缸已向他当头飞到。朱聪大叫:“压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

在缸中一捞,送入口中,倒转扇柄,抵住缸边往外送出,腾的一声,楼板已被他蹬破一个大

洞,身子从洞里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声,不住从洞里传将上来。众人都知他是装腔

作势,谁也不觉惊讶。完颜洪烈见他扇柄一抵,铜缸便已飞回,小小一柄折扇,所发劲力竟

不弱于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钢铁扁担,心下暗自骇异。越女剑韩小莹叫道:“我来喝一口!”

右足一点,身子如飞燕掠波,倏地在铜缸上空跃过,头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轻飘

飘的落在对面窗格之上。她擅于剑法轻功,膂力却非所长,心想轮到这口笨重已极的铜缸向

自己掷来,接挡固是无力,要掷还给这个道士更是万万不能,是以乘机施展轻功吸酒。这时

那铜缸仍一股劲的往街外飞出,街上人来人往,落将下来,势必酿成极大灾祸。丘处机暗暗

心惊,正拟跃到街上去接住。只听呼的一声,身旁一个黄衣人斜刺越过,口中一声呼哨,楼

下那匹黄马奔到了街口。

楼上众人都抢到窗口观看,只见空中一个肉团和铜缸一撞,铜缸下堕之势变为向前斜

落,肉团和铜缸双双落在黄马背上。那黄马驰出数丈,转过身来,直奔上楼。马王神韩宝驹

身在马腹之下,左足勾住镫子,双手及右足却托住铜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马鞍之上,不

致倾侧。那黄马跑得又快又稳,上楼如驰平地。韩宝驹翻身上马,探头在缸中喝了一大口

酒,左臂一振,把铜缸推在楼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缰,那黄马倏地从窗口窜了出去,犹

如天马行空,稳稳当当的落在街心。韩宝驹跃下马背,和朱聪挽手上楼。丘处机道:“江南

七侠果然名不虚传!个个武功高强,贫道甚是佩服。冲着七位的面子,贫道再不跟这和尚为

难,只要他交出那两个可怜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柯镇恶道:“丘道长,这就是你的不

是了。这位焦木大师数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们素来敬佩。法华寺也是嘉兴府有名

的佛门善地,怎么会私藏良家妇女?”丘处机道:“天下之大,尽有欺世盗名之辈。”韩宝

驹怒道:“如此说来,道长是不信我们的话了?”丘处机道:“我宁可信自己的眼睛。”韩

宝驹道:“道长要待怎样?”他身子虽矮,但话声响亮,说来自有一股威猛之气。丘处机

道:“此事与七位本来无干,既然横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艺过人。贫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见

个高下,若是不敌,听凭各位如何了断便了。”柯镇恶道:“道长既然一意如此,就请划下

道儿来罢。”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我和各位向无仇怨,久仰江南七怪也是英侠之士,

动刀动拳,不免伤了和气。这样罢。”大声叫道:“酒保,拿十四个大碗来!”

酒保本来躲在楼下,这时见楼上再无动静,听得叫唤,忙不叠的将大碗送上楼来。

丘处机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满了酒,在楼上排成两列,向江南七怪说道:“贫道和各

位斗斗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贫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胜负为止。这法儿好不好?”韩宝

驹与张阿生等都是酒量极宏之人,首先说好。柯镇恶却道:“我们以七敌一,胜之不武,道

长还是另划道儿吧。”丘处机道:“你怎知一定能胜得了我?”

越女剑韩小莹虽是女子,生性却是十分豪爽,当下亢声说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说。

这般小觑我们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

去。她这碗酒喝得急了,顷刻之间,雪白的脸颊上,泛上了桃红。丘处机道:“韩姑娘真是

女中丈夫。大家请罢!”七怪中其余六人各自举碗喝了。丘处机碗到酒干,顷刻间连尽七

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声,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间竟然不稍停留。酒保兴高采烈,大声叫

好,忙又装满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喝到第三个十四碗时,韩小莹毕竟量窄,喝得半

碗,右手微微发颤。张阿生接过她手中半碗酒来,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韩小莹道:

“道长,这可不可以?”丘处机道:“行,谁喝都是一样。”再喝一轮,全金发也败了下

去。七怪见丘处机连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尽皆骇然。完颜洪烈在一旁

瞧着,更是挢舌不下,心想:“最好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机便将他杀了。”

全金发心想己方还剩下五人,然而五人个个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还可支持,难道对

方的肚子里还装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当真无底,肚量却总有限,料想胜算在握,正

自高兴,无意中在楼板上一瞥,只见丘处机双足之旁湿了好大一滩,不觉一惊,在朱聪耳边

道:“二哥,你瞧这道士的脚。”朱聪一看,低声道:“不好,他是用内功把酒从脚上逼了

出来。”全金发低声道:“不错,想不到他内功这等厉害,那怎么办?”朱聪寻思:“他既

有这门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紧。预得另想计较。”退后一步,突然从先前踹破的楼板

洞中摔了下去,只听他大叫:“醉了,醉了!”又从洞中跃上。又喝了一巡酒,丘处机足旁

全是水渍,犹如有一道清泉从楼板上汩汩流出。这时南希仁、韩宝驹等也都瞧见了,见他内

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钦服。

韩宝驹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认输。朱聪向他使个眼色,对丘处机道:“道长内功出

神入化。我们佩服之极。不过我们五个拚你一个,总似乎不大公平。”丘处机一怔,道:

“朱二哥瞧着该怎么办?”朱聪笑道:“还是让兄弟一对一的跟道长较量下去吧。”此言一

出,众人都觉奇怪,眼见五人与他斗酒都已处于必败之地,怎么他反而要独自抵挡?但六怪

都知这位兄弟虽然言语滑稽,却是满肚子的诡计,行事往往高深莫测,他既这么说,必是另

有诈道,当下都不作声。

丘处机呵呵笑道:“江南七侠真是要强得紧。这样吧,朱二哥陪着我喝干了缸中之酒,

只要不分胜败,贫道就算输了,好不好?”这时铜缸中还剩下小半缸酒,无虑数十大碗,只

怕要庙里两个弥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装得下。但朱聪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虽然不

行,但当年南游,却也曾胜过几样厉害家伙,干啊!”他右手挥舞破扇,左手大袖飘扬,一

面说,一面喝酒。丘处机跟着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问道:“甚么厉害家伙?”朱聪道:

“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国,天竺王子拉了一头水牛出来,和我斗饮烈酒,结果居然不分胜

败。”丘处机知他是说笑话骂人,“呸”了一声,但见他指手划脚,胡言乱语,把酒一碗一

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无酒水渗出,显然不是以内功逼发,但见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块,

难道他肚子真能伸缩自如,颇感奇怪,又听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罗国,哈,这一次更加不

得了。暹罗国王牵了一头大白象和我斗酒,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几缸?”丘处机

明知他是说笑,但见他神态生动,说得酣畅淋漓,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几缸?”朱聪神

色突转严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间又放大了声音道:“快喝,快喝!”

但见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疯非疯,便在片刻之间,与丘处机两人把铜缸中的酒喝到了

底。韩宝驹等从来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无不惊喜交集。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说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贫道拜服!”朱聪笑道:“道长喝酒

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乃体外之功。你请看吧!”说着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个

筋斗,手里已提着一只木桶,随手一晃,酒香扑鼻,桶里装的竟是半桶美酒。这许多人个个

武功高强,除柯镇恶外,无不眼光锐利,但竟没瞧清楚这水桶是从哪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

子时,却已扁平如常,显然这木桶本来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侠纵声大笑,丘处机

不禁变色。

要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窬行窃之技,是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桶

之术,一直流传至今。魔术家表演之时,空身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鱼,再

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数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鱼游动,

令观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即是师法这门妙术。朱聪第二次摔落楼下,便是将一

只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时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之

时,在千百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瞧出破绽,那时丘处机丝毫没防到他会使这

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

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么分别?”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

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朱聪向

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

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跃水精……”拖长了声音,朗声念诵起来。丘处机

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放在身边,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未给别人看

过,他怎么知道?”伸手往怀里一摸,写着这半首诗的那张纸笺果真已不知去向。朱聪笑吟

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

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内的这张纸条偷了出来。丘

处机寻思:“适才他伸手到我怀里,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不是盗我诗笺,而是用匕首戳

上一刀,此刻我哪里还有命在?显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说道:“朱

二侠既陪着贫道一起干光了这一缸酒,贫道自当言而有信,甘拜下风。今日醉仙楼之会,是

丘处机栽在江南七侠手下了。”江南七怪齐声笑道:“不敢,不敢。这些玩意儿是当不得真

的。”朱聪又道:“道长内功深湛,我们万万不及。”丘处机道:“贫道虽然认输,但两个

朋友所遗下的寡妇却不能不救。”举手行礼,托起铜缸,说道:“贫道这就去法华寺要

人。”柯镇恶怒道:“你既已认输,怎地又跟焦木大师纠缠不清?”丘处机道:“扶危解

困,跟输赢可不相干。柯大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难,遗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说到

这里,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啦,就是千军万马,你道爷便豁出了性命不

要,也不能就此罢手。”张阿生道:“就是咱们七兄弟,还用得着约甚么人?”柯镇恶却也

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声,当即站起,喝道:“大

家退开,抄家伙!”张阿生等抢起兵器,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数十人抢上楼来。

众人回头看时,见数十人都是穿着金兵装束的劲卒。丘处机本来敬重江南七怪的为人,

只道他们被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是以说话行事始终留了余地,这时忽见大批金兵上来,心头

怒极,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居然去搬金寇,还有脸而自居甚么侠义道?”韩

宝驹怒道:“谁搬金兵来着?”那些金兵正是完颜洪烈的侍从。他们见王爷出外良久不归,

大家不放心,一路寻来,听说醉仙楼上有人凶杀恶斗,生怕王爷遇险,是以急急赶到。

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恕不奉陪了!这件事咱们可没了没完。”手

托铜缸,大踏步走向梯口。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丘处机边走

边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干么要约金兵来助拳?”柯镇恶道:“我们可没有

约。”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

一摆,抢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样?”丘处机更不打话,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

名金兵的顶门上。那兵哼也没哼一声,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丘处机道:“这便是榜样!”袍

袖一拂,径自下楼。众金兵见打死了同伴,一阵大乱,早有数人挺矛向丘处机后心掷下。他

头也不回,就似背后生着眼睛,伸手一一拨落。众金兵正要冲下,完颜洪烈疾忙喝住,转身

对柯镇恶道:“这恶道无法无天,各位请过来共饮一杯,商议对付之策如何?”柯镇恶听得

他呼喝金兵之声,知他是金兵头脑,喝道:“他妈的,滚开!”完颜洪烈一愕。韩宝驹道:

“咱大哥叫你滚开!”右肩一耸,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颜洪烈一个踉跄,退开数步。江南

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拥下楼。

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洪烈身旁时,伸扇又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子卖

掉了吗?卖给我怎样?哈哈,哈哈!”说着急步下楼。朱聪先前虽不知完颜洪烈的来历,但

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对待包惜弱的模样,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妇,又听他自夸豪富,便盗了他金

银,小作惩戒。此则既知他是金兵头脑,不取他的金银,哪里还有天理?

完颜洪烈伸手往怀里一摸,带出来的几锭金银果然又都不翼而飞。他想这些人个个武功

惊人,请那矮胖子去做马术教头之事那也免开尊口了,若再给他们发见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

里,更是天大祸事,幸得此刻丘处机与七怪误会未释,再不快走,连命也得送在这里。当下

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连夜向北,回金国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来那日丘处机杀了汉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结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

金兵和衙役杀得一个不剩,心下畅快,到得杭州后,连日在湖上赏玩风景。西湖之北的葛

岭,乃晋时葛洪炼丹之处,为道家胜地。丘处机上午到处漫游,下午便在葛岭道观中修练内

功,研读道藏。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

枪,显见是吃了败仗逃回来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时并没和金国开仗,又没听说左近

有盗贼作乱,不知官兵是在哪里吃了这亏?”询问街上百姓,众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

起,远远跟随,见众官兵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的营房。

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那官兵正

睡得胡里胡涂,突然利刃加颈,哪敢有丝毫隐瞒,当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杨二人的事照实说

了。丘处机不迭声的叫苦,只听那兵士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

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说郭杨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来,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

有一彪人马冲将出来,胡里胡涂的打了一场,官兵却吃了老大的亏。丘处机只听得悲愤无

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实是身不由己,当下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

那小官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处机放了小兵,摸

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是遍寻不获。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挂出一颗首

级。号令示众。丘处机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恼,

心道:“丘处机啊丘处机,这两位朋友是忠义之后,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

亡。你若不替他们报仇雪恨,还称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到愤恨之处,反手一掌,

只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纷飞。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了

下来,奔到西湖边上,挖了一坑,把首级埋了,拜了几拜,不禁洒下泪来,默默祝祷:“贫

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的武艺,贫道生平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

他日黄泉之下,再无面目和两位相见。”心下盘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杀了他为郭杨两

人报仇,然后去救出两人的妻子,安顿于妥善之所,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位

好汉留下后代。他接连两晚暗闯威果第六指挥所,却都未能找到指挥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贪

图安逸、不守军纪,不宿在营房之中与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他径到指挥所辕门

之外,大声喝道:“段天德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窃,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丈夫有什

么大胆不法的朋友,忽听得营外闹成一片,探头从窗口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长大道士威风凛

凛的手提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丁叫苦连天。军佐一叠连声的喝叫:“放箭!”

仓卒之际,众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寻不着箭,有的拿到箭,却又不知弓在何处。段天德大

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么?”挥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是

一名军官,将手中军士一抛,不闪不架,左手一探,已抢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

那狗贼在哪里?”

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

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丘处机信以为真,松开了手。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

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指挥去。”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

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段天德哪里还敢停留,忙带了

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来。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听之下,正要

点兵去擒杀恶道,突然营外喧声大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逼不过,

将段天德的常到之处说了出来。段天德是惊弓之鸟,也不多说,带了随从与李萍便走,这次

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挥所。那指挥所地处偏僻,丘处机一时找他不到。段天德惊魂稍定,

想起那道人在千百军士中横冲直撞的威势,真是不寒而栗。这时手腕上又开始剧痛,越肿越

高,找了个军营中的跌打医生来一瞧,腕骨竟是给捏断了两根。上了夹板敷药之后,当晚不

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挥所内。睡到半夜,营外喧扰起来,说是守岗的军士忽然不见

了。段天德惊跳起来,心知那军士定是被道士掳了去逼问,自己不论躲往何处军营,他总能

找上门来,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开,那可如何是好?这道士已跟自己朝过了相,只冲着自

己一人而来,军营中官兵虽多,却未必能保护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云栖寺出

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为难,定与郭啸天一案有关,如把李萍

带在身边,危急时以她为要挟,那恶道便不敢贸然动手,当下逼迫李萍换上军士装束,拉着

她从营房后门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云栖寺来。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云栖寺的住持,以前本是个军官,武功出自浙闽交界处

仙霞派的嫡传,属于少林派的旁支。他素来不齿段天德为人,不与交往,这时见他夤夜狼狈

逃来,自是十分诧异,当下冷冷的问道:“你来干甚么?”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

要是说了实情,自己如何会同金兵去捕杀郭杨二人,只怕伯父立时便杀了自己,因此在路上

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眼见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头,连称:“侄儿给人欺侮了,求伯父

作主。”枯木道:“你在营里当官,不去欺侮别人,人家已谢天谢地啦,又有谁敢欺侮你

啦?”段天德满面惭容,说道:“侄儿不争气,给一个恶道赶得东奔西逃,无路可走。求伯

父瞧在我过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儿一命。”枯木听他说得可怜,问道:“那道人追你干什

么?”段天德知道越是将自己说得不堪,越是易于取信,当下连称:“侄儿该死,该死。前

日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声,脸色登时大为不

愉。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瓦舍”,或称“瓦子”,取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意

思是说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儿有个素日相好的粉头,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儿饮酒,忽然有个道人

进来,说听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过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悦,道:“胡说!出家人又

怎会到这种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命他出去。那道人凶

恶得紧,反骂侄儿指日就要身首异处,却在这里胡闹。”枯木道:“甚么身首异处?”段天

德道:“他说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将咱们大宋官兵杀得干干净净。”枯木勃然怒道:“他

如此说来?”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儿脾气不好,跟他争吵,说道金兵若是渡江,我们拚

命死战,也未必便输了。”这句话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听得他连连点头,觉得这个侄儿

自从出得娘胎,惟有这句话最像人话。段天德见他点头,心下暗喜,说道:“两人说到后

来,便打将起来,侄儿却不是这恶道的敌手。他一路追赶,侄儿无处逃避,只得来向伯父求

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来理会你们这般争风吃醋的丑事。”段天德哀求道:“只

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后决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恼那道人出言无状,便道:

“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可不许胡闹。”段天德连连答应。枯木叹道:“一

个做军官的,却如此无用。当真金兵渡江来攻,那如何得了?唉,想当年,我……”李萍受

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在一旁耳听得他肆意撒谎,却不敢出一句声。这天下午申牌时分,知

客僧奔进来向枯木禀报:“外面有个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恶,口口声声要段……段长官

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来。段天德惊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这道人如此凶

狠,他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道士,也不见武功有甚么了不

得,只不过膂力大些,侄儿无用,因此抵敌不住。”枯木道:“好,我去会会。”当下来到

大殿。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监寺拚命拦阻,却拦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处机臂上轻轻

一推,潜用内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这一推犹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

已经来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几声响,供桌

被撞塌了半边,桌上香炉、烛台纷纷落地。枯木大惊,心想:“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极,岂

只膂力大些而已?”当下双手合十,打个问讯,道:“道长光临敝寺,有何见教?”丘处机

道:“我是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枯木自知决不是他的敌手,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

道长何必跟俗人一般见识?”丘处机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内。这时段天德早已押着李萍在密

室里躲了起来。云栖寺香火极盛,其时正是春天进香的季节,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丘处机不便强搜,冷笑数声,退了出去。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枯木怒道:“甚么野道士

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条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这恶道只怕是金人派来的

细作,否则怎么定要跟咱们大宋军官为难?”知客僧回来禀报,说那道人已经走了。枯木

道:“他说些甚么?”知客僧道:“他说本寺若不交出那个……那个段长官,他决不罢

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视一眼,说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也难以深究。只是这道人武功

实在太强,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终究难保。”沉吟半晌,道:“你在这里不能耽了。我师弟

焦木禅师功力远胜于我,只有他或能敌得住这道人,你到他那里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里

敢说半个不字,讨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

焦木怎知他携带的随从竟是个女子,既有师兄书信,便收留了。岂知丘处机查知踪迹,

跟着追来,在后园中竟见到了李萍,待得冲进后园查察时,段天德已将李萍拉入了地窖。丘

处机还道包惜弱也给藏在寺内,定要焦木交出人来。他是亲眼所见,不管焦木如何解说,他

总是不信。两人越说越僵,丘处机一显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敌手,他与江南七怪素来交好,

便约丘处机在醉仙楼上见面。丘处机那口大铜缸,便是从法华寺里拿来的。待得在醉仙楼头

撞到金兵,丘处机误会更深。焦木于此中实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与江南七怪出得酒楼,

同到法华寺后,说了师兄枯木禅师荐人前来之事,又道:“素闻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

了当年重阳真人的真传,其中长春子尤为杰出,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虽然鲁莽了些,但看来

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与老衲无怨无仇,中间定有重大误会。”全金发道:“还是把令师兄

荐来的那两人请来,仔细问问。”焦木道:“不错,我也没好好盘问过他们。”正要差人去

请段天德,柯镇恶道:“那丘处机性子好不暴躁,一上来便声势汹汹,浑没把咱们江南武林

人物瞧在眼里。他全真派在北方称雄,到南方来也想这般横行霸道,那可不成。这误会要是

解说不了,不得不凭武功决胜,咱们一对一的跟他动手,谁也抵挡不住。他是善者不来,来

者不善……”朱聪道:“咱们跟他来个一拥齐上!”韩宝驹道:“八人打他一个?未免不是

好汉。”全金发道:“咱们又不是要伤他性命,只不过叫他平心静气的听焦木大师说个清

楚。”韩小莹道:“江湖上传言出去,说焦木大师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岂不是坏了咱们名

头?”八人议论未决,忽听得大殿上震天价一声巨响,似是两口巨钟互相撞击,众人耳中嗡

嗡嗡的好一阵不绝。柯镇恶一跃而起,叫道:“来啦!”八人奔至大殿,又听得一声巨响,

还夹着金铁破碎之声。只见丘处机托着铜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悬着的那口铁钟,数击之下,

铜缸已出现了裂口。那道人胡须戟张,圆睁双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处机本来也非

如此一味蛮不讲理之人,只因他连日追寻段天德不得,怒火与日俱增,更将平素憎恨金兵之

情,尽皆加在一起。七怪却道他恃艺欺人,决意和他大拚一场。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

是不肯忍让,倘若丘处机只是个无名之辈,反而易于分说了。韩宝驹叫道:“七妹,咱兄妹

先上。”他是韩小莹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声,腰间一条金龙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风

卷云残”,疾往丘处机托着铜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韩小莹也抽出长剑,径往丘处机后心刺

到。丘处机前后受敌,右手回转,当的一声,金龙鞭打在铜缸之上,同时身子略侧,已让过

了后心来剑。古时吴越成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相图吴国。可是吴王手下有个大将伍子

胥,秉承孙武遗教,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勾践眼见兵卒武艺不及敌国,闷闷不乐。有一日

越国忽然来了个美貌少女,剑术精妙无比。勾践大喜,请她教导越兵剑法,终于以此灭了吴

国。嘉兴是当年吴越交界之处,两国用兵,向来以此为战场,这套越女剑法就在此处流传下

来。只是越国处女当日教给兵卒的剑法旨在上阵决胜,是以斩将刺马颇为有用,但以之与江

湖上武术名家相斗,就嫌不够轻灵翔动。到得唐朝末叶,嘉兴出了一位剑术名家,依据古剑

法要旨而再加创新,于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韩小莹从师父处学得了这路剑法,虽然造诣

未精,但剑招却已颇为不凡,她的外号“越女剑”便由剑法之名而得。

数招一过,丘处机看出她剑法奥妙,当下以快打快。她剑法快,丘处机出手更快,右手

以铜缸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左掌着着抢快,硬打硬拿,要强行夺取韩小莹手中长剑。片刻

之间,韩小莹倏遇险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弥陀张阿生一个手持

纯钢扁担,一个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夹攻。南希仁一语不发,一根扁担使得虎虎生风。张

阿生却是吼叫连连,满口江南的市井俚语,丘处机既不懂他说些甚么,便跟他来个充耳不

闻。酣战中丘处机突飞左掌,往张阿生面门劈到。张阿生后仰相避,哪知他这一招乃是虚

招,右足突然飞出,张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脱手飞出,他拳术上造诣远胜兵刃,尖刀脱手,

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虚晃,呼的一声,左拳猛击而出,劲雄势急。丘处机赞道:

“好!”侧身避开,连叫:“可惜!可惜!”张阿生问道:“可惜甚么?”丘处机道:“可

惜你一身好功夫,却是自甘堕落,既与恶僧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张阿生大怒,喝

道:“蛮不讲理的贼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连击三拳。丘处机身子一缩,铜缸斜

转,当当两声,张阿生接连两拳竟都打在缸上。朱聪见己方四人联手,兀自处于下风,向全

金发一招手,二人从两侧攻了上去。全金发用的是一杆大铁秤,秤杆使的是杆棒路子,秤钩

飞出去可以钩人,犹如飞抓,秤锤则是一个链子锤,是以一件兵器却有三般用途。朱聪擅于

点穴之术,破油纸扇的扇骨乃是钢铸,将扇子当作了点穴撅,在各人兵器飞舞中找寻对方的

穴道。

丘处机的铜缸回旋转侧,宛如一个巨大的盾牌,挡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里攻得进去?

他左手擒拿劈打,却又乘隙反袭。那沉重的铜缸拿在手中,身法虽然再也无法灵动,但以寡

敌众,由此而尽挡敌人来招,毕竟还是利胜于弊。焦木见众人越打越猛,心想时刻一久,双

方必有损伤,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但众人斗发了性,却哪里收得住手?

丘处机喝道:“下流东西,谁来听你胡说?瞧我的!”突然间左手拳掌并用,变化无方,连

下杀手,酣斗中蓦地飞出一掌,猛向张阿生肩头劈去,这一掌“天外飞山”去势奇特,迅捷

异常,眼见张阿生无法避开。焦木叫道:“道长休下杀手!”但丘处机与六人拚斗,对方个

个都是能手,实已颇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对方尚有两人虎视在旁,随时

都会杀入,那时自己只怕要葬身在这江南古刹之中了,这时好容易抓到敌方破绽,岂肯容

情,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张阿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在屠房里时常脱光了衣

衫,与蛮牛相撞角力为戏,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层牛皮相似。他知对方这掌劈下来非

同小可,但既已闪架不及,当下运气于肩,猛喝一声:“好!”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得喀

喇一声,上臂竟被他蕴蓄全真派上乘内功的这一掌生生击断。朱聪一见大惊,铁骨扇穿出,

疾往丘处机“璇玑穴”点去,这招是寓防于攻,生怕五弟受伤之后,敌人继续追击。丘处机

打伤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丛中单掌犹如铁爪般连续进招。全金发“啊哟”一声,秤锤已

被他抓住。丘处机回力急夺,全金发力气不及,被他拉近了两尺。丘处机侧过铜缸,挡在南

希仁与朱聪面前,左掌呼的一声,往全金发天灵盖直击下去。韩宝驹与韩小莹大惊,双双跃

起,两般兵刃疾向丘处机头顶击落。丘处机只得闪身避开。全金发乘机窜出,这一下死里逃

生,只吓得全身冷汗,但腰眼里还是给踹中了一脚,剧痛彻骨,滚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焦木本来不想出手,只盼设法和丘处机说明误会,可是眼见邀来相助的朋友纷纷受伤,

自己是正主儿,不能不上,当下袍袖一拂,举起一段乌焦的短木,往丘处机腋下点去。丘处

机心想:“原来这和尚也是个点穴能手,出手不凡。”当下凝神对付。柯镇恶听得五弟六弟

受伤不轻,挺起铁杖,便要上前助战。全金发叫道:“大哥,发铁菱吧!打‘晋’位,再打

‘小过’!”叫声未歇,嗖嗖两声,两件暗器一先一后往丘处机眉心与右胯飞到。丘处机吃

了一惊,心想目盲之人也会施发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见罕闻,虽有旁人以

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点,终究也是极难之事。当下铜缸斜转,当当两声,两只铁菱都落入

了缸内。这铁菱是柯镇恶的独门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锋锐,可不似他故

乡南湖中的没角菱了,这是他双眼未盲之时所练成的绝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丘处机接

住两只铁菱,铜缸竟是一晃,心道:“这瞎子好大手劲!”这时韩氏兄妹、朱聪、南希仁等

都已避在一旁。全金发不住叫唤:“打‘中孚’、打‘离’位!……好,现下道士踏到了

‘明夷’……”他这般呼叫方位,和柯镇恶是十余年来练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对眼睛代作

义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柯镇恶闻声发菱,犹如亲见,霎时间接连打出

了十几枚铁菱,把丘处机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无还手的余暇,可是也始终伤他不到。柯镇

恶心念一动:“他听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备,自然打他不中了。”这时全金发声音越

来越轻,叫声中不住夹着呻吟,想是伤痛甚烈,而张阿生竟是一声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

听全金发道:“打……打……他……‘同人’。”柯镇恶这次却不依言,双手一扬,四枚铁

菱一齐飞出,两枚分打“同人”之右的“节”位、“损”位,另外两枚分打“同人”之左的

“丰”位、“离”位。

丘处机向左跨一大步,避开了“同人”的部位,没料到柯镇恶竟会突然用计,只听两个

人同声惊呼。丘处机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对准“损”位发出的一菱,却打在韩小莹背心。柯

镇恶又惊又喜,喝道:“七妹,快来!”韩小莹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剧毒,厉害无比,忙抢

到他身边。柯镇恶从袋里摸出一颗黄色药丸,塞在她口里,道:“去睡在后园子泥地上,不

可动弹,等我来给你治伤。”韩小莹拔脚就奔。柯镇恶叫道:“别跑,别跑!慢慢走去。”

韩小莹登时领悟,暗骂自己愚蠢,中毒后发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带到心里立时无救,

当下放慢脚步,踱到后园。

丘处机中了一菱,并不如何疼痛,当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聪、焦木等斗在一起,酣斗中

忽听得柯镇恶连叫“别跑!”心念一动,只觉伤口隐隐发麻,不觉大惊,知道暗器上有毒,

心里一寒,不敢恋战,当即运劲出拳,往南希仁面门猛击过去。南希仁见来势猛恶,立定马

步,横过纯钢扁担,一招“铁锁横江”,拦在前面。丘处机并不收拳,扬声吐气,嘿的一

声,一拳打在扁担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双手虎口迸裂,鲜血直流,当啷一响,扁担跌在

地下。丘处机情急拚命,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内伤,脚步虚浮,突然眼前金

星乱冒,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丘处机虽然又伤一人,但肩头越来越麻,托

着铜缸甚感吃力,大喝一声,左腿横扫。韩宝驹跃起避开。丘处机叫道:“往哪里逃?”右

手推出,铜缸从半空中罩将下来。韩宝驹身在空中,无处用力,只翻了半个筋斗,巨缸已罩

到顶门,他怕伤了身子,当即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砰的一声大响,铜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

住。丘处机抛出铜缸,当即抽剑在手,点足跃起,伸剑割断了巨钟顶上的粗索,左掌推处,

那千余斤重的巨钟震天价一声,压在铜缸之上。韩宝驹再有神力,也爬不出来了。丘处机这

两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软,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柯镇恶叫道:“快抛剑

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丘处机心想那恶僧与金兵及官兵勾结,寺中窝藏妇女,

行为奸恶之极,江南七怪既与他一伙,江湖上所传侠名也必不确,丘某宁教性命不在,岂能

向奸人屈膝?当下长剑挥动,向外杀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镇恶、朱聪两人不伤,余人存

亡不知,这时怎能容他脱身出寺?柯镇恶一摆铁杖,拦在大门。丘处机夺路外闯,长剑势挟

劲风,径刺柯镇恶面门。飞天蝙蝠柯镇恶听声辨形,举杖挡格。当的一声,丘处机险些拿剑

不住,不觉大惊,心道:“这瞎子内力如此深厚,难道功力在我之上?”接着一剑,又与对

方铁杖相交,这才发觉原来右肩受伤减力,并非对方厉害,倒是自己劲力不济,当即剑交左

手,使开一套学成后从未在临敌时用过的“同归剑法”来,剑光闪闪,招招指向柯镇恶、朱

聪、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这路“同归剑法”取的是“同归于尽”

之意,要是敌人厉害,自己性命危殆,无可奈何之际,只得使这路剑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

攻敌人要害,招招狠,剑剑辣,纯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虽是上乘剑术,倒与流氓泼皮

耍无赖的手段同出一理。原来全真派有个大对头,长住西域,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测,远

在全真七子之上。当年只有他们师父才制他得住,现今师尊逝世,此人一旦重来中原,只怕

全真派有覆灭之虞。全真派有一个“天罡北斗阵法”,足可与之匹敌,但必须七人同使,若

是仓卒与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齐。这套“同归剑法”也是意在对付这大对头,然而可

单独使用,只盼牺牲得一二人与之同归于尽,因而保全了一众同门。丘处机此刻身中剧毒,

又被三个高手缠住,命在顷刻,只得使出这路不顾一切的武功来。

拆得十余招,柯镇恶腿上中剑。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让这道人去吧。”就这

么一疏神,丘处机长剑已从他右肋中刺入。焦木惊呼倒地。

这时丘处机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朱聪红了双眼,口中咒骂,绕着他前后游斗。再

战数合,柯镇恶总是眼不能视物,被丘处机声东击西,虚虚实实,霍霍霍的连刺七八剑,剑

势来路辨别不清,右腿又中一剑,俯身直跌。朱聪大骂:“狗道士,贼道士,你身上的毒已

行到了心里啦!你再刺三剑试试。”丘处机须眉俱张,怒睁双目,左手提剑,踉踉跄跄的追

来。朱聪轻功了得,在大殿中绕着佛像如飞奔逃。丘处机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叹了一口

气,止步不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寻出寺的途径,突然拍的一声,后心给

一物一撞,原来是朱聪从脚上脱下来的一只布鞋,鞋子虽软,却是带着内劲。丘处机身子一

晃,脑中只觉烟雾腾腾,神智渐失,正收摄心神间,咚的一下,后脑上又吃了一记,这次是

朱聪在佛前面抓起的一个木鱼。幸得丘处机内功深厚,换了常人,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

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他提声叫道:“罢了,罢了,长春子今日死在无耻之徒的手里!”突

觉双腿酸软,摔倒在地。朱聪怕他摔倒后又再跃起,拿起扇子,俯身来点他胸口穴道,突见

他左手一动,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挡,只觉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来,登时向后直飞

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鲜血狂喷。丘处机最后这一击乃平生功力之所聚,虽然身子已动

弹不得,但这一掌将体内残存的内劲尽数迸发出来,实是非同小可,朱聪哪里抵受得住?

法华寺中众僧都不会武艺,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怀绝艺,突见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

个个吓得躲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听得殿上没了声响,几个大胆的小沙弥探头张望,只见地

下躺满了人,殿上到处是血,大惊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

躲在地窖之中,听众僧说相斗双方人人死伤倒地,当真是不胜之喜,还怕丘处机不在其内,

命小沙弥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没有死,等小沙弥回来报称那道士闭目俯伏,这才放心,拉了

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处机身上踢了一脚。丘处机微微喘息,尚未断气。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

这贼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焦木重伤之余,见段天德要行凶伤人,提

气叫道:“不……不可伤他!”段天德道:“干甚么?”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

急……急,生了误会……”段天德道:“甚么好人?砍了再说。”焦木怒道:“你听不听我

说话?放……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

吗?”举起腰刀,向丘处机顶门便砍。

焦木怒极,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一段乌焦木头对准段天德掷去。段天德身子急侧,可

是武功实在太差,没能避开,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时撞下了三颗牙齿。段天德疼

极,恶性大发,也不顾焦木于自己有恩,举刀便往他头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弥狠命拉

住他右臂,另一个去拉他衣领。段天德怒极,回刀将两个个沙弥砍翻在地。丘处机、焦木、

江南七侠武功虽强,这时却个个受伤甚重,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他行凶。

李萍大叫:“恶贼,快住手!”她给段天德拉了东奔西逃,本想俟机杀他为夫报仇,这

时见到满地鲜血,而这恶贼又欲杀人,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扑上去狠命厮打。各人见她身穿

军士装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属,何以反而拚命拦阻他伤人?均感诧异。

柯镇恶眼睛瞎了,耳朵特别灵敏,一听她叫嚷之声,便知是女子,叹道:“焦木和尚,

我们都给你害死啦。你寺里果真藏着女人!”焦木一怔,立时醒悟,心想自己一时不察,给

这畜生累死,无意中出卖了良友,又气又急,双手在地上一撑,和身纵起,双手箕张,猛向

段天德扑去。段天德见他来势猛恶,大骇避开。焦木重伤后身法呆滞,竟尔一头撞在大殿柱

上,脑浆迸裂,立时毙命。段天德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

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终于声音越来越远。

第三回 大漠风沙

寺里僧众见焦木圆寂,尽皆悲哭。有的便替伤者包扎伤口,抬入客舍。忽听得巨钟下的

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当下齐声口诵《高

王经》,岂知“救苦救难”、“阿弥陀佛”声中,缸内响音始终不停,最后终于大了胆子,

十多个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钟,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的肉团。众僧大

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一跃站起,呼呼喘气,却是韩宝驹。他被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

半段的战局,眼见焦木圆寂,义兄弟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

顶击落。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甚么?”全金发腰间剧痛,只

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

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韩宝骑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

镇恶喝住,说道:“那恶徒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兄弟。”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

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但醒转之后,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法华寺监寺派人

到杭州云栖寺去向枯木禅师报信,并为焦木禅师料理后事。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

中的毒都消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

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都能坐起身来。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

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误打误杀,弄得个个重伤,还赔

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是黯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英明,天下皆

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人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

出去,定让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于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与焦木交涉,

必可弄个水落石出,当下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是乖戾,这次七兄弟被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

平的奇耻大辱,再加上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当下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

天下,哪里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当

下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实是抱愧得紧,这里向各

位谢过。”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

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不要再来寻事,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

的过这下半辈子。”丘处机给他一顿抢白,脸上微红,默不作声,僵了一阵,站起来道:

“贫道这次坏了事,此后决不敢再踏进贵境。焦木大师的怨仇,着落在贫道身上,我必手刃

奸徒,出这口恶气。现下贫道就此别过。”说着又是团团一揖,转身出外。柯镇恶喝道:

“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我们兄弟个个打得重

伤,单凭这么一句话,就算了事吗?”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

无有不遵。”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还求道长再予赐教。”江南七

怪虽然行侠仗义,却是个个心高气傲,行止怪异,要不怎会得了“七怪”的名头?他们武功

既高,又是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吃过亏。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

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

怪,端的是名震江湖。这一次败在丘处机一人手里,自是心情异常难堪。何况焦木是七怪的

好友,不幸遭难,也可说是由丘处机行事鲁莽而起。可是法华寺中明明藏着女人,而且确是

郭啸天的遗孀,这一节是己方理亏,江南七怪却又置之不理了。丘处机道:“贫道中了暗

器,要不是柯大哥赐予解药,这时早登鬼域。咱们双方拚斗了一场,贫道宁愿认输。”柯镇

恶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长剑留下,就让你走。”他明知此时若再动手,己方只韩氏兄

妹能够下场,胜负之数那也不用提了,但说就此罢休,宁可七怪一齐命丧于他剑底。丘处机

怒气上冲,心想:“我给你们面子,已给得十足,又已赔罪认输,还待怎的?”当下说道:

“这是贫道护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铁杖一般。”柯镇恶大声道:“你讥笑我眼盲吗?”

丘处机道:“不敢。”柯镇恶怒道:“现下咱们大家受伤,难决胜负。明年今日,请道长再

在醉仙楼相会。”丘处机眉头一皱,心想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与他们争这闲气?那日焦

木死后,韩宝驹从铜缸中脱身而出,如要杀我,易如反掌。再说这件事总究是自己莽撞了,

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但如何摆脱他们的纠缠,却也不易,沉吟了一会儿,心念

一动,说道:“各位既要与贫道再决胜负,也无不可,只是办法却要由贫道规定。否则的

话,贫道在醉仙楼头斗酒,已输了给朱二侠:法华寺较量武功,又输了给七位,连输两场。

第三场仍然是输,那也不必再比了。”韩宝驹、韩小莹、张阿生三人当即站起,朱聪等睡在

床上,也昂起头来,齐声道:“江南七怪跟人较量,时刻与所在向来由人选择。”丘处机见

他们如此好胜,微微一笑,道:“不论是甚么赌法,都能听贫道的主意?”朱聪与全金发均

想就算你有甚么诡道奸计,也不致就输了给你,齐声说道:“由你说好了。”丘处机道:

“君子一言?”韩小莹接口道:“快马一鞭。”柯镇恶还在沉吟。丘处机道:“我这主意要

是各位觉得不妥,贫道话说在先,算是我输。”这是摆明了以退为进,心知七怪要强,决不

肯轻易让他认输,柯镇恶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语相激,快说罢。”丘处机坐了下来,道:

“我这个法子,时候是拖得长些,可是赌的却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单拚一时的血气之勇。

刀剑拳脚上争先决胜,凡是学武的个个都会。咱们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不能再像后生

小子们那样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剑拳脚决胜负,又用甚么怪法子?难道再来

比喝酒?”丘处机昂然道:“咱们来个大比赛,我一人对你们七位,不但比武功,还得斗恒

心毅力,斗智巧计谋,这一场大比拚下来,要看到得头来,到底谁是真英雄真豪杰。”这番

话只听得江南七怪个个血脉贲张。

韩小莹道:“快说,快说,越难的事儿越好。”朱聪笑道:“比赛修仙炼丹,画符捉

鬼,我们可不是你道爷的对手。”丘处机也笑道:“贫道也不会想跟朱二哥比赛偷鸡摸狗,

顺手牵羊。”韩小莹嘻嘻一笑,跟着又一迭连声的催促:“快说,快说。”丘处机道:“推

本溯源,咱们误打误伤,是为了拯救忠义的后代而起,那么这件事还得归结在这上面。”于

是把如何结识郭杨二人、如何追赶段天德的经过说了。江南七怪听在耳中,不住口的痛骂金

人暴虐,朝廷官吏无耻。丘处机述毕,说道:“那段天德带出去的,便是郭啸天的妻子李

氏,除了柯大哥与韩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见到他们了。”柯镇恶道:“我记得她的声音,永

世不会忘记。”丘处机道:“很好。至于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却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贫道

曾经见过,各位却不认得。贫道与各位赌的就是这回事。因此法子是这样……”韩小莹抢着

道:“我们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谁先成功谁胜,是不是?”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说到救人吗,虽然不易,却也难不倒英雄好汉。贫道的主意却还

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地?”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已怀了身

孕,救了她们之后,须得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

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听他越说越奇,都张大了口。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

“过得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头相会,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

汉,欢宴一场。酒酣耳热之余,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是贫道的徒弟高明呢,还是七侠的

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与贫道比试,就

算再胜一场,也不过是以多赢少,也没甚么光彩。待得贫道把全身本事教给了一人,七位也

将艺业传给一人。让他二人一对一的比拚,那时如果贫道的徒弟得胜,七侠可非得心服口服

不可。”柯镇恶豪气充塞胸臆,铁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叫道:“好,咱们赌了。”全金发

道:“要是这时候那李氏已给段天德害死,那怎么办?”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

了。天老爷要我得胜,有甚么可说的?”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

事,就算比你不过,我们总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朗声道:“韩三爷说

得不错。七位肯承担将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

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于狡狯。凭这么几句话,就要我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丘处

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愠道:“有甚么好笑?”丘处机道:“我久闻江南七怪大

名,江湖上都道七侠急人之难,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岂知今日一见,嘿嘿!”韩宝驹

与张阿生齐声道:“怎样?”丘处机道:“这叫作浪得虚名,见面不如闻名!”江南七怪怒

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待开言,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与人结交

是为朋友卖命,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听说当年荆

轲、聂政,有甚么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这

番话一顿抢白,朱聪脸上无光,心下惭愧,当即扇子一张,道:“道长说得不错,兄弟知罪

了。我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

今日正午,大伙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满

室生风,当即扬长出门。韩宝驹道:“我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给他躲进了乌龟洞,从此

无影无踪,那可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没有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

驹,急去追赶段天德和李氏。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

极急,追风黄又是马如其名,果真奔驰如风,早去得远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无人追赶出来,这才稍觉放心,奔到河边,见

到一艘小船,跳上船头,举刀喝令船夫开船。江南是水乡之地,河道密如蛛网,小船是寻常

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一般,是以向来有“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之说。那船夫见

是一个恶狠狠的武官,哪敢违拗,当即解缆摇橹,驾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若回临安,别的不说,我伯父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只

得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我伯父又气得一命呜呼,那

时再回去作官不迟。”当下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的坐骑脚程虽快,但尽在旱道上东问

西找,自然寻他不着。段天德连转了几次船,更换了身上军官装束,勒逼李萍也换了衣衫。

十多日后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个处所,以作暂居之计,说也凑巧,忽听到有

人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踪迹。段天德大吃一惊,凑眼从门缝中张望,见是一个相貌奇丑

的矮胖子和一个美貌少女,两人都是一口嘉兴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扬州掌

柜不大懂两人言语,双方一时说不明白,当下急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了出去,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驿。李萍粗手大脚,容

貌本陋,这时肚腹隆起,整日价詈骂啼哭,段天德虽是下流胚子,对之却不起非礼之心。两

人日常相对,只是相打相骂,没一刻安宁。

过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过,不料李萍得知

来了救星,高声大叫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顿,李萍拚命挣扎呼

叫,虽然没让韩宝驹、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之至。段天德带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为

质,危急时好令敌人不敢过于紧逼,但眼前情势已变,心想自己单身一人易于逃脱,留着这

泼妇在身边实是个大大的祸胎,不如一刀杀却,干手净脚,待韩氏兄妹走后,当即拔出刀

来。

李萍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要与这杀夫仇人同归于尽,但每到晚间睡觉之时,就被他缚

住了手足,不得其便,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求你阴灵佑护,

教我手刃这个恶贼。我这就来跟你相会了。”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这

短剑她贴肉而藏,倒没给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死志已决,丝

毫不惧,出尽平生之力,挺短剑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

短剑打落,哪知短剑锋利已极,只听得当啷一声,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剑剑头已抵

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

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得一点儿,已自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惊惶之下,

忙举起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李萍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

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连连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剑不

放。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

船又行,仍是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

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

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总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得能及时躲

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李萍忽然疯癫起来,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

语,引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段天德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

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

的追踪可更加难了。这时盛暑渐过,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追踪,已远至北国,所携带的银

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杭州当官,鸡肉老

酒,钱财粉头,那是何等快活,没来由的贪图了人家银子,到牛家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

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总是不敢,对

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

的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

师,地大人多,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

到自己了。

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金兵来,不问情由,便将二人

抓住,逼令二人挑担。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给她的担子轻些。段天德肩头却是一副一百来斤

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金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北。原来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随行

护送的金兵乱拉汉人百姓当作脚夫,挑负行李粮食。段天德抗辩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夹头

夹脑的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

头,今日却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却颇有不同了。这时李萍

肚子越来越大,挑担跋涉,实是疲累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饰,不让金

兵发现破绽,好在她自幼务农,习于劳苦,身子又甚是壮健,当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撑。

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这时虽是十月天时,但北国奇寒,这一日竟满天洒下雪

花,黄沙莽莽,无处可避风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

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尘土飞扬中只见万马奔腾,无数兵马急冲而来。众人正惊惶间,大

队兵马已涌将过来,却是一群败兵。众兵将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个甚么部族,但见

行伍大乱,士众抛弓掷枪,争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脸现惊惶。有的没了马匹,徒步狂窜,给

后面乘马的涌将上来,转眼间倒在马蹄之下。金国官兵见败兵势大,当即四散奔逃。李萍本

与段天德同在一起,但众败兵犹如潮水般涌来,混乱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抛下担子,

拚命往人少处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无人伤她。

她跑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个沙丘之后,就此晕了过

去。过了良久良久,悠悠醒来,昏迷中似乎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她尚自迷迷糊糊,

不知是已归地府,还是尚在人间,但儿啼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有一

物。这时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轮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斗然觉醒,不禁失声痛哭,原

来腹中胎儿已在患难流离之际诞生出来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

里。月光下只见这孩子浓眉大眼,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样。她雪地产子,本来非

死不可,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个浅坑

中以蔽风寒,眼瞧婴儿,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听

得四下无声,鼓勇出去,只见遍地都是死人死马,黄沙白雪之中,抛满了刀枪弓箭,环首四

望,竟无一个活人。

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粮吃了,又从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块马肉,生

火烤了。剥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时酷寒,尸体不腐,她

以马肉为食,在战场上挨了十来天,精力渐复,抱了孩子,信步往东走去。这时怀中抱着的

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

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

多,这日向晚,忽见前面两骑马奔驰而来。乘者见到她的模样,便勒马询问。她连说带比,

将遇到败兵、雪地产儿的事说了。那两人是蒙古牧民,虽不懂她言语,但蒙古人生性好客,

怜贫恤孤,见她母子可怜,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

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就叫做蒙古包。

这群牧民离开时留下了四头小羊给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抚养婴儿,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她在

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忽忽数年,

孩子已经六岁了。李萍依着丈夫的遗言,替他取名为郭靖。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

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

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只是母子对话,说的却仍是临

安故乡言语。李萍瞧着儿子憨憨的模样,说着甚么“羊儿、马儿”,全带着自己的临安乡下

土音,时时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东好汉,你也该当说山东话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时

日太短,没学会他的卷舌头说话,无法教你。”

这一年方当十月,天日渐寒,郭靖骑了一匹小马,带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时分,空

中忽然飞来一头黑雕,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而去。郭靖连声呼喝,那

个羊却头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骑上小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

传来一阵阵隐隐的轰隆之声。郭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么,心想或许是打

雷。只听得轰雷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得轰隆声中夹着阵阵人喧马嘶。他从未听到

过这般的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在灌木丛里,躲好后再探出

头来。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车马奔驰而至,领队的长官发施号令,军马排列成阵,东一

队,西一队,不计其数。众兵将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这时不再

害怕,看得很是开心。又过一阵,忽听左首数里外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当先的将

官是个瘦长青年,身上披了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冲近,厮杀起来。攻

过来的那一队人数甚少,不久便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后面又有援兵抵达,只打得杀声震

天。眼见攻来的兵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大声

欢呼:“铁木真大汗来啦,大汗来啦!”双方军士手不停斗,却不住转头向东方张望。郭靖

顺着各人眼光望去,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高高举起一根长杆,杆上

挂着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那长杆

直向土山移来,郭靖忙缩向灌木深处,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

年汉子纵马上了土山。他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双目一转,精光四射。郭靖自

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长铁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么。

铁木真骑在马上凝望山下的战局,身旁有十余骑随从。过了一会,那身披红色斗篷的少

年将军纵马上山,叫道:“父王,敌人人数多,咱们退一下吧!”

铁木真这时已看清楚双方形势,低沉了嗓子道:“你带队向东退却!”他双目望着双方

兵马交战,口中传令:“木华黎,你与二王子带队向西退却。博尔术,你与赤老温带队向北

退却。忽必来,你与速不台带队向南退却。见这里大纛高举,号角吹动,一齐回头冲杀。”

众将齐声答应,下山率领部属,片刻之间,蒙古兵四下退散。

敌兵齐声欢呼,见到铁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竖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来:“活捉铁木

真,活捉铁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马争先恐后向土山涌来,都不去理会四下退开的蒙古兵

卒。万马践沙扬尘,土山四周涌起了一团团黄雾。铁木真站在土山高处,凛然不动,十余名

劲卒举起铁盾,在他四周挡去射来的弩箭。铁木真的义弟忽都虎与猛将者勒米率领了三千精

兵守在土山周围,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杀声震天。郭靖瞧得又是兴奋,又是害

怕。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敌兵轮番冲击,铁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伤亡四百余名,敌兵

也被他们杀伤了千余名。铁木真放眼望去,但见原野上敌军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

奔驰,但敌兵射过来的羽箭兀自力道强劲。眼见东北角敌兵攻得尤猛,守军渐渐抵挡不住,

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很是焦急,问道:“爹爹,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双眼如鹰,

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山下敌兵,低沉了嗓子道:“敌兵还没有疲!”这时东北角上敌军调集重

兵猛攻,竖了三杆黑纛,显然是有三名大将在那里督战。蒙古兵渐渐后退。者勒米奔上土

山,叫道:“大汗,孩儿们抵挡不住啦!”铁木真怒道:“挡不住?你夸甚么英雄好汉?”

者勒米脸上变色,从军士手中抢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冲入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直

冲到黑纛之前。敌军主将见他来势凶猛,勒马退开。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汉一一

砍死,抛下大刀,双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转了插入土中。敌军见他如此悍勇,尽皆

骇然。蒙古兵欢呼狂叫,将东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战良久,西南角上敌军中忽有一名黑袍将军越众而出,箭无虚发,接连将蒙古兵射倒

了十余人。两名蒙古将官持矛冲上前去,被他嗖嗖两箭,都倒撞下马来。铁木真夸道:“好

箭法!”话声未毕,那黑袍将军已冲近土山,弓弦响处,一箭正射在铁木真颈上,接着又是

一箭,直向铁木真肚腹上射来。铁木真左颈中箭,眼见又有箭到,急提马缰,坐骑倏地人

立,这一箭劲力好生厉害,从马胸插入,直穿没羽,那马扑地倒了。蒙古军见主帅中箭落

马,人人大惊失色。敌军呐喊声中,如潮水般冲杀上来。窝阔台替父亲拔出颈中箭羽,撕下

衣襟,要替他裹伤。铁木真喝道:“别管我,守住了山口。”窝阔台应命转身,抽箭射倒了

两名敌兵。

忽都虎从西边率队迎战,只打得箭尽枪折,只得退了回来。者勒米红了眼,叫道:“忽

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吗?”忽都虎笑道:“谁逃呀?我没了箭。”铁木真坐倒在地,从箭袋

里抽出一把羽箭掷过去。忽都虎接过箭来,弓弦连响,对面黑纛下一名将军中箭落马。忽都

虎猛冲下山,抢过那将军的骏马,回上山来。铁木真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

满身是血,低声道:“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伸手按住头颈里的创口,鲜血从手掌里

直流出来,说道:“敌军还没疲,再支持一会。”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们甘愿为你

战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紧。”铁木真牵过一匹马来,奋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

了!”挥动长刀,劈死了三名冲上土山的敌兵。敌军忽见铁木真重行上马,不禁气为之夺,

败退下山,攻势顿缓。铁木真见敌势少衰,叫道:“举纛,吹号!”蒙古兵大叫声中,一名

卫上站上马背,将白毛大纛高高举起,号角呜呜吹动。四下里杀声震天,远处一排排蒙古兵

势若奔雷般冲将过来。敌军人数虽众,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围攻,外围的队伍一溃,中间你

推我挤,乱成一团。那黑袍将军见势头不对,大声喝令约束,但阵势已乱,士无斗志,不到

半个时辰,大军已被冲得土崩瓦解,大股歼灭,小股逃散。那黑袍将军骑了一匹黑马,落荒

而走。铁木真叫道:“抓住这贼子的,赏黄金三斤。”数十名蒙古健儿大呼追去。那黑袍将

军箭无虚发,当者落马,一口气射倒了十余人。余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马急奔,竟尔逃去。

郭靖躲在树丛中遥遥望见,小心灵中对那黑袍将军好生钦仰。

这一仗铁木真大获全胜,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歼灭了一大半,料得从此不足为患,回想当

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颈带木枷,痛受殴辱,这场大仇今日方雪,颈中创口兀自流血不止,

但心中欢畅,忍不住仰天长笑。众将士欢声动地,拥着大汗收兵凯旋。郭靖待大众走远,清

理战场的士辛也因天黑归去,这才从树丛中溜将出来,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母亲正急得犹

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回来,喜从天降。郭靖说起刚才所见,虽是结结巴

巴的口齿不清,却也说了个大概。李萍见他眉飞色舞,并无俱色,心想孩子虽小,人又蠢

笨,终是将门之后,倒也大有父风,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织的两条毛

毡,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换粮食。郭靖自在门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见的恶战,觉得

好玩之极,举起赶羊的鞭子,骑在马背上使将起来,口中大声吆喝,驱赶羊群,自觉俨然是

大将军领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兴,忽听得东边马蹄声响,一骑匹马慢慢踱来,马背一人俯

首伏在鞍上。那马蹄到临近,停了脚步,马上那人抬起头来。郭靖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

声。只见那人满脸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见的那个黑袍将军。他左手拿着一柄刀

头已断的半截马刀,刀上凝结了紫红的血渍,力杀追敌的弓箭却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脱

后又曾遭遇过敌人。右赖上老大一个伤口,正不住流血,马腿上也受了伤。只见他身子摇

晃,眼中布满红丝,嘶嘎了声音叫道:“水,水……给我水?”

郭靖忙进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门口。那人夹手夺过,咕嘟咕嘟全喝了下

去,说道:“再拿一碗来!”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脸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

清水全成红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脸上筋肉扭动,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郭靖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叫道:“你给马喝水,有吃

的没有?”郭靖拿了几块熟羊肉给他吃了,又提水给马饮了。

那人一顿大嚼,登时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来,叫道:“好兄弟,多谢你!”从手腕

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黄金镯子,递给郭靖,道:“给你!”郭靖摇头道:“妈妈说的,应当接

待客人,不可要客人东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将金镯套回手

腕,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脸上与马腿的伤口。突然东边隐隐传来马群奔驰之声,那人

满脸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过我!”两人出门向东遥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人马不计

其数,正向这里奔来。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小弓箭吗?”郭靖道:“有!”转身入内。那人听了,脸

露喜色,却见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来。那人哈哈一笑,随即眉头一皱,道:“我

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摇了摇头。

这时追兵愈来愈近,远远已望得见旗帜晃动。那人心想坐骑受伤,大漠上奔逃不远,在

此处躲藏虽然危险,却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便道:“我一个人打他们不过,要躲起来。”眼

见茅屋内外实是无地可躲,情势紧迫,便向屋旁一个大干草堆指了指,说道:“我躲在这

里。你把我的马赶得越远越好。你也远远躲了开去,别让他们见到。”说着钻进了干草堆

中。蒙古人一过炎夏,便割草堆积,冬日饲养牲口,烧火取暖,全凭干草,是以草堆往往比

住人的蒙古包还大。那将军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细搜索,倒也不易发觉。

郭靖在黑马臀上刷刷两鞭,那黑马纵蹄狂奔,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草。郭靖骑了小

马,向西驰去。追兵望见有人,两名军士骑马赶来。郭靖的小马奔跑不快,不久便给追上

了。两名军士喝问:“孩子,见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吗?”郭靖不会说谎,张大了嘴不答。

两名军士又问几句,见他傻里傻气,始终不答,便道:“带他见大王子去!”拉着小马的缰

绳,将他带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说。”只见无数蒙古战士簇拥着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

瘦长青年。郭靖记得他的脸孔,这人昨天曾领兵大战,士卒个个听他号令,知道他是黑袍将

军的敌人。那大王子大声喝道:“小孩怎么说?”两名军士道:“这小孩吓坏了,话也不会

说。”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见到那匹黑马在远处吃草,低沉了声音道:“是他的马吗?去

拉来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组,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马围去。待那黑马惊觉,昂

头想逃,已没了去路。大王子见了牵过来的黑马,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哲别的马吗?”众

军士齐声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马鞭,刷的一声,在郭靖的小脑袋上抽了一下,喝道:

“他躲在哪里?快说。你可别想骗我!”

哲别躲在干草堆里,手中紧紧握住长刀,眼见郭靖吃了一鞭,额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的

血痕,心中突突乱跳。他知这人是铁木真的长子术赤,残酷狠辣,名闻大漠,心想孩子定会

受不住恐吓而说了出来,那只有跳出来决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却拚命忍住眼泪,昂头

道:“你为甚么打我?我又没做坏事!”他只知做了坏事才该挨打。术赤怒道:“你还倔

强!”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来。这时众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过,两名军士挺着长

矛往干草堆中乱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没刺到哲别藏身的所在。术赤道:“坐骑在这里,他

一定不会逃远。小孩,你说不说?”刷刷刷,接连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却哪

里抓得着?突然间远处号角声响,众军士道:“大汗来啦!”术赤住手不打,拍马迎了上

去。众军士拥着铁木真驰来。术赤迎上去叫了一声:“爹爹!”前日铁木真被哲别这一箭射

得伤势极重,在激战时强行忍住,收兵之后,竟痛晕了数次。大将者勒米和铁木真的三子窝

阔台轮流用口吸吮他创口瘀血,或咽或吐。众将士与他的四个儿子在床边守候了一夜,到第

二日清晨,方脱险境。蒙古兵侦骑四出,众人立誓要抓住哲别,将他四马裂体,乱刀分尸,

为大汗报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队蒙古兵终于遇上哲别,却被他杀伤数人逃脱,但

哲别也受了伤。铁木真得讯,先派长子追赶,再亲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幼子拖雷一

齐赶来。术赤向黑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贼子的黑马啦!”铁木真道:“我不要马,

要人。”术赤道:“是,咱们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虚劈两

刀,喝道:“你说不说?”郭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反而更加倔强,不住叫道:“我不说,

我不说!”铁木真听这孩子说话天真,不说“不知道”而说“我不说”,那必是知晓哲别的

所在,低声对三子窝阔台道:“你去骗这小孩说出来。”

窝阔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从自己头盔上拔下两根金碧辉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

里,笑道:“你说出来,我把这个给你。”郭靖仍道:“我不说。”

铁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随从军士当即从后队牵了六头巨獒过来。蒙古

人性喜打猎,酋长贵人无不畜养猎犬猎鹰。察合台尤其爱狗,这次追踪哲别,正用得着猎

狗,是以带了六头獒犬,这时放将出来,先命六犬环绕着黑马周围一阵乱嗅,然后找寻哲别

藏身的所在。六头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进奔出。郭靖与哲别本不相识,但前日

见他在战阵英勇异常,不禁钦佩,而给术赤抽了这几鞭之后,心里怒极,激发了天性中的一

股倔强之气,呼哨一声,呼出自己的牧羊犬来。这时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干草堆前,那牧

羊犬听了郭靖的号令,守在草堆前,不许六犬过去。察合台大声呼叱,六头巨犬同时扑了上

去,一时犬吠之声大作,七头狗狂吠乱咬的打了起来。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敌六,

转瞬间就被咬得遍体鳞伤,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负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着

鼓励爱犬力战。铁木真和窝阔台等见状,早知哲别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着七犬

相斗。术赤大怒,举起马鞭又是刷刷数鞭,打得郭靖痛彻心肺。他满地打滚,滚到术赤身

边,忽地跃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术赤用力一抖,哪知这孩子抱得紧极,竟自抖不

下来。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三人见了兄长的狼狈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铁木真也不禁莞

尔,术赤胀红了脸,拔出腰间长刀,往郭靖头顶劈了下去。眼见这孩子就要身首异处,突然

草堆中一柄断头马刀疾伸出来,当啷一声,双刀相交,术赤只觉手里一震,险些把捏不定。

众军士齐声呼叫,哲别已从草堆里跃了出来。他左手将郭靖一扯,拉到身后,冷笑道:“欺

侮孩子,不害臊吗?”众军士刀矛齐举,围在哲别身周。哲别见无可抵挡,抛下手中马刀。

术赤上去当胸一拳,哲别并不还手,喝道:“快杀我!”随即低沉了声音道:“可惜我不能

死在英雄好汉手里!”铁木真道:“你说甚么?”哲别道:“要是我在战场之上,被胜过我

的好汉杀了,那是死得心甘情愿。现今却是大鹰落在地下,被蚂蚁咬死!”说着圆睁双眼,

猛喝一声。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压在地下乱咬,斗然间听到这一声威猛异常的大喝,吓

得一齐跳起身来,尾巴夹在后腿之间,畏畏缩缩的逃开。铁木真身旁闪出一人,叫道:“大

汗,别让这小子夸口,我来斗他。”铁木真见是大将博尔术,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

比比。咱们别的没有,有的是英雄好汉。”博尔术上前数步,喝道:“我一个人杀你,教你

死得心甘情愿。”哲别见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喝道:“你是谁?”博尔术道:“我是博

尔术。你没听见过吗?”哲别心中一凛:“早听说博尔术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来是他。”

横目斜睨,哼了一声。铁木真道:“你自夸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别。你就和我这好朋友

比比箭吧。”蒙古语中,“哲别”两字既指“枪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别本来另有

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别,真名反而无人知晓了。哲别听铁木真叫博尔术为

“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杀了你。”蒙古众军士听了,都哈哈大笑起

来。人人都知博尔术武艺精熟,所向无敌,威名扬于大漠,众人虽见过哲别的箭法高强,但

说要杀博尔术,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当初铁木真年轻之时,被仇敌泰亦赤兀部人捉去,头

颈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众在斡难河滨宴会,一面喝酒,一面用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

之后,再加杀害。后来与宴人众喝得大醉,铁木真用枷头打晕了看守兵卒,逃入树林之中。

泰亦赤兀人大举挨户搜查。有一个青年名叫赤老温,不怕危险,仗义留他,将他木枷打碎,

放在火里烧毁,把他藏在一辆装羊毛的大车之中。追兵在赤老温家里到处搜查,搜到大车

前,拉去了几把羊毛,快要露出铁木真的脚了。赤老温的父亲情急智生,笑道:“这样大热

天,羊毛里怎么能藏人?热也热死了他。”其时正当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

这才放过不搜。铁木真生平经历危难无数,以这一次最是千钧一发的大险。铁木真逃得性命

后狼狈之极,与母亲弟弟靠捕杀野鼠过活。有一天,他养的八匹白马又被别的部落盗了去,

铁木真单身去追,遇到一个青年在挤马奶。铁木真问起盗贼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尔术,说

道:“男儿的苦难都是一样,我和你结成朋友。”两人骑马一起追赶,追了三天,赶上盗马

的部落。两人箭无虚发,杀败数百名敌人,把八匹马夺回。铁木真要分马给他,问他要几

匹。博尔术道:“我为好朋友出力,一匹马也不要。”自此两人一同创业,铁木真一直叫他

做好朋友,实是患难之交。博尔术、赤老温两人,连同木华黎、博尔忽,并为蒙古的开国四

大功臣。铁木真素知博尔术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里弓箭递给了他,随即跳下马来,说道:

“你骑我的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杀了他。”博尔术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

拿箭,跃上铁木真的白口宝马。铁木真对窝阔台道:“你把坐骑借给哲别。”窝阔台道:

“便宜了他。”跃下马来,一名亲兵将马牵给哲别。哲别跃上马背,向铁木真道:“我已被

你包围住,你要杀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与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与他

平比。我只要一张弓,不用箭。”博尔术怒道:“你不用箭?”哲别道:“不错,我一张空

弓也能杀得了你!”

蒙古众军士又大声鼓噪起来:“这家伙好会吹大气。”铁木真吩咐取一张好弓给他。

博尔术在阵上见过哲别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来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无箭,箭

法再高,却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两腿一夹,胯下的白口宝

马拨剌剌的跑了开去。这匹马奔跑迅速,久经战阵,在战场上乘者双腿稍加示意,即能进退

自如,铁木真向来十分喜爱。哲别见对手马快,当下勒马反走,博尔术弯弓搭箭,嗖的一

声,发箭往哲别头颈射去。哲别侧过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尔术暗叫一声:

“好!”又是一箭。哲别听得箭声,知道来势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

从头顶擦了过去。他当即纵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尔术有一手连珠箭神技,嗤嗤两箭,

接着从两侧射来。哲别料不到对方如此厉害,猛地溜下马鞍,右足钩住镫子,身子几乎着

地,那坐骑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犹如一只傍地飞舞的纸鹞一般。他腰间一扭,身子刚转过一

半,已将适才接来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尔术肚腹上射去,随即又翻背上马。

博尔术喝声:“好!”觑准来箭,也是一箭射出,双箭箭头相撞,但余势不衰,斜飞出去,

都插入沙地之中。铁木真与众人齐声喝彩。博尔术虚拉一弓,待哲别往右边闪避,突然发箭

向右射去。哲别左手拿弓轻拨,那箭落在地下,博尔术连射三箭,都被他躲了开去。哲别纵

马急驰,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尔术要显本事,跃身站上马背,左脚立鞍,右脚踢开来箭,跟着居高临下,一箭猛射

过去。哲别催马旁闪,还射一箭,喀喇一声,把来箭的箭杆劈为两截。

博尔术心想:“我有箭而他无箭,到现下仍打个平手,如何能报大汗之仇?”心中焦躁

起来,连珠箭发,嗖嗖嗖的不断射去,众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别来不及接箭,只得东闪西

避,无奈箭来如飞,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声,左肩竟自中了一箭。众人齐声欢呼。博尔术

大喜,正要再射数箭,结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里一抽,却摸了个空,原来刚才一轮连珠

急射,竟把铁木真交给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阵向来携箭极多,腰间两袋,马上六袋,共

携八袋羽箭,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着平时习性使用,忘了箭数有

限,待得惊觉箭已用完,疾忙回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别瞧得亲切,嗖的一箭,响声未歇,羽箭已中博尔术后心。旁观众人惊叫起来,但说

也奇怪,这一箭虽然力劲奇大,把博尔术后心撞得一阵疼痛,但竟透不进去,滑在地下。博

尔术顺手将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头竟是被哲别拗去了的,原来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马

背,叫道:“我是为大汗报仇,不领你这个情!”哲别道:“哲别向来不饶敌人!刚才这一

箭是一命换一命!”铁木真见博尔术背上中箭,心里一阵剧烈酸痛,待见他竟然不死,不禁

大喜若狂,这时便要他将部族中成千成万的牛羊马匹都争出去换博尔术的性命,他也毫不犹

豫的换了,听哲别如此说,忙道:“好,大家别比了。他一命换你一命。”哲别道:“不是

换我的命。”铁木真道:“甚么?”哲别指着站在屋门口的郭靖,说道:“换他的性命!求

大汗别难为这孩子。至于我,”他眉毛一扬,道:“我射伤大汗,罪有应得。博尔术,你来

吧!”伸手拔下肩头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这时博尔术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尔

术道:“好,咱们再比过!”嗖嗖嗖嗖,一阵连珠急射。前箭后箭几乎相续,在空中便如接

成了一条箭链。

哲别见来势甚急,一个镫里藏身,钻到了马腹之下,斜眼觑准,一箭往博尔术肚上射

去,那白口名驹见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缰,往左急闪。哪知哲别这一箭来势奇快,非比平

常,噗的一声,插入名驹脑袋,那马登时滚倒在地。博尔术卧在地下,怕他追击,反身一

箭,将哲别手中硬弓的弓杆劈为两截。哲别失了武器,更无还击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

纵马曲曲折折的奔跑闪避。蒙古众军士齐声呐喊,为博尔术助威。博尔术心想:“此人真是

一条好汉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伤他性命,搭箭上弓,瞄准他后心,运足了

劲,一箭飞去。

当真是将军神箭,更无虚发,那箭正中哲别后颈。哲别身子一晃,摔下马来,那箭掉在

他身畔,却原来箭头也是拗去了的。博尔术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对准了哲别,转头对铁木

真道:“大汗,求你开恩,饶了他罢!”

铁木真看到这时,早已爱惜哲别神勇,叫道:“你还不投降吗?”哲别望着铁木真威风

凛凛的神态,不禁折服倾倒,奔将过来,跪倒在地。铁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后你

跟着我罢!”蒙古人表达心情,多喜唱歌。哲别拜伏在地,大声唱了起来:“大汗饶我一

命,以后赴汤蹈火,我也愿意。横断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讨外敌,挖取人心!叫

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为大汗冲锋陷阵,奔驰万里,日夜不停!”铁木真大喜,取出两块

金子,赏给博尔术一块,给哲别一块。哲别谢了,道:“大汗,我转送给这孩子,可以

吗?”铁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爱给谁就给谁。是你的金子,你爱给谁就给谁!”哲

别拿金子送给郭靖,郭靖仍是摇头不要,说道:“妈妈说的,须得帮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

东西。”铁木真先前见郭靖力抗术赤不屈,早就喜爱这孩子的风骨,听了这几句话,更是高

兴,对哲别道:“回头你带这孩子到我这里。”率领队伍,向来路去了。几名随从军士把那

匹白口名驹的尸体放在两匹马上,跟在后面。

哲别死里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兴,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从市集回来,说明经

过。李萍见儿子头上脸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听哲别说起儿子的刚强侠义,便道:“好

孩子,为人该当如此。”心想儿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报父仇,不如到军中多加历

练,图个机遇。当下母子两人随同哲别到了铁木真军中。

铁木真命哲别在三子窝阔台部下当一名十夫长。哲别见过三王子后,再去拜谢博尔术。

两人互相敬佩,结成了好友。哲别感念郭靖的恩德,对他母子两人照顾极为周到,准拟郭靖

年纪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倾囊相授。

这日郭靖正在和几个蒙古孩子掷石游戏,忽见远处两骑蒙古兵急驰奔来,显是有急讯向

大汗禀报。两兵进入铁木真帐中不久,号角呜呜响起,各处营房中的兵丁飞奔涌出。铁木真

训练部众,约束严峻,军法如铁。十名蒙古兵编为一小队,由一名十夫长率领,十个十夫队

由一名百夫长率领,十个百夫队由一名千夫长率领,十个千夫队由一名万夫长率领。铁木真

号令一出,数万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众孩在旁观看,听号角第一遍吹

罢,各营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马。第二遍号角吹动时,四野里蹄声杂沓,人头攒动。第三遍

号角停息,辕门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整整齐齐的排列了五个万人队,除了马匹呼

吸喘气之外,更无半点耳语和兵器撞碰之声。

铁木真在三个儿子陪同下走出辕门,大声说道:“咱们打败了许多敌人,大金国也已知

道了。现今大金国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们这里,来封你们大汗的官职!”蒙古兵

举起马刀,齐声欢呼。当时金人统有中国北方,兵势雄强,威声远震,蒙古人还只是草原大

漠中的一个小部落,是以铁木真颇以得到大金国的封号为荣。

铁木真号令传下,大王子术赤率领了一万人队上去迎接,其余四万人队在草原上摆了开

来。

其时金国章宗完颜*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铁木真等部强盛,生怕成为北方之患,于是

派了三子荣王完颜洪熙、六子赵王完颜洪烈前去册封官职,一来加以羁縻,二来察看各部虚

实,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机行事。那赵王完颜洪烈便是曾出使临安、在牛家村为丘处机

所伤、在嘉兴遇到过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众小孩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过了好一阵,只

见远处尘头飞扬,术赤已接了完颜洪熙、完颜洪烈两人过来。完颜兄弟带领了一万名精兵,

个个锦袍铁甲,左队执长矛,右队持狼牙棒,跨下高头大马,铁甲上铿锵之声里许外即已听

到。待到临近,更见锦衣灿烂,盔甲鲜明,刀枪耀日,军容极盛。完颜洪熙兄弟并辔而来,

铁木真和众子诸将站在道旁迎接。完颜洪熙见郭靖等许多蒙古小孩站在远处,睁大了小眼,

目不转瞬的瞧着,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怀,抓了一把金钱,用力往小孩群中掷去,笑道:

“赏给你们!”他把金钱撒得远远地,满拟众小孩定会群起欢呼抢夺,那时既显得自己气派

豪阔,且可引为笑乐。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礼,他这举动固然十分轻浮,也是不

敬之至。蒙古诸将士卒,无不相顾愕然。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将的儿女,年纪虽小,却是个

个自尊,对掷来的金币没人加以理睬。完颜洪熙讨了个老大没趣,又用劲掷出一把金币,叫

道:“大家抢啊,他妈的小鬼!”蒙古众人听了,更是愤然变色。

当时的蒙古人尚无文字,风俗粗犷,却是最重信义礼节,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来不

说污言秽语,即是对于深仇大寇,或在游戏笑谑之际,也从不咒诅谩骂。客人来到蒙古包

里,不论识与不识,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决不可对主人有丝毫侮慢,如不遵

主客之礼,皆以为莫大罪恶。完颜洪熙说的虽是女真话,蒙古兵将不明其意,但从他神态举

止之中,谁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语。

郭靖平时常听母亲讲金人残暴的故事,在中国如何奸淫掳掠,虐杀百姓,如何与汉奸勾

结,害死中国的名将岳飞等等,小小的心灵中早深种下对金人的仇恨,这时见这金国王子如

此无礼,在地下捡起几枚金币,奔近去猛力往完颜洪熙脸上掷去,叫道:“谁要你的钱!”

完颜洪熙偏头相避,但终有一枚金币打在他颧骨之上,虽然郭靖力弱,这一下并不疼痛,但

总是在数万人之前出了个丑。蒙古人自铁木真以下,个个心中称快。完颜洪熙大怒,喝道:

“你这小鬼讨死!”他在中国时稍不如意,便即举手杀人,谁敢对他如此侮辱,这时怒火上

冲,从身旁侍卫手里拿过一枝长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掷去。

完颜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长矛已经飞出,眼见郭靖要死于矛下,

突然左边蒙古军的万人队中飞出一箭,犹如流星赶月,当的一声,射中在长矛矛头之上。这

一箭劲力好大,虽然箭轻矛重,但竟把长矛激开,箭矛双双落地。郭靖急忙逃开。蒙古兵齐

声喝彩,声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别。完颜洪烈低声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颜洪

熙见了蒙古兵的声势,心里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骂一声:“小杂种!”这

时铁木真和诸子迎了上来,把两位金国王子接入帐幕,献上马乳酒、牛羊马肉等食物。双方

各有通译,传译女真和蒙古言语。完颜洪熙宣读金主敕令,册封铁木真为大金国北强招讨

使,子孙世袭,永为大金国北方屏藩。铁木真跪下谢恩,收了金主的敕书和金带。

当晚蒙古人大张筵席,款待上国天使。饮酒半酣,完颜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册封

王罕,请招讨使跟我们同去。”铁木真听了甚喜,连声答应。

王罕是草原上诸部之长,兵多财丰,待人宽厚,颇得各部酋长贵人爱戴。王罕当年曾与

铁木真的父亲结拜为兄弟。后来铁木真的父亲被仇人毒死,铁木真沦落无依,便拜王罕为义

父,归附于他。铁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尔乞惕人掳去,全仗王罕与铁木真的义弟札水

合共同出兵,打败蔑尔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抢了回来。

因此铁木真听说义父王罕也有册封,很是高兴,问道:“大金国还册封谁吗?”完颜洪

熙道:“没有了。”完颜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与王罕两位是真英雄真豪杰,余

人皆不足道。”铁木真道:“我们这里还有一位人物,两位王爷或许还没听说过。”完颜洪

烈道:“是吗?是谁?”铁木真道:“那就是小将的义弟札木合。他为人仁义,善能用兵,

小将求三王爷、六王爷也封他一个官职。”

铁木真和札木合是总角之交,两人结义为兄弟时,铁木真还只十一岁。蒙古结义为兄

弟,称为“结安答”,“安答”即是义兄、义弟。蒙古人习俗,结安答时要互送礼物。那时

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狍子髀石,铁木真送给札木合一个铜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

之物,儿童常用以抛掷玩耍。两人结义后,就在结了冰的斡难河上抛掷髀石游戏。第二年春

天,两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响箭头,那是他用两只小牛角钻了孔制成

的,铁木真回赠一个柏木顶的箭头,又结拜了一次。两人长大之后,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终

相亲相爱,天天比赛早起,谁起得早,就用义父王罕的青玉杯饮酸奶。后来铁木真的妻子被

掳,王罕与札木合出兵帮他夺回,铁木真与札木合互赠金带马匹,第三次结义。两人日间同

在一只杯子里饮酒,晚上同在一条被里睡觉。后来因追逐水草,各领牧队分离,铁木真威名

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断增多,两人情好始终不渝,尤胜于骨肉兄弟。这时铁木真想起

自己已得荣封而义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讨。完颜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顺口答道:“蒙古人这

么多,个个都封官,我们大金国哪有这许多官儿?”完颜洪烈向他连使眼色,完颜洪熙只是

不理。

铁木真听了,怫然不悦,说道:“那么把小将的官职让了给他,也没打紧。”完颜洪熙

一拍大腿,厉声道:“你是小觑大金的官职吗?”铁木真瞪起双眼,便欲拍案而起,终于强

忍怒气,不再言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完颜洪烈忙说笑话,岔了开去。第二日一早,铁

木真带同四个儿子,领了五千人马,护送完颜洪熙、洪烈去册封王罕。

这时太阳刚从草原远处天地交界线升起,铁木真上了马,五个千人队早已整整齐齐的排

列在草原之上。金国兵将却兀自在帐幕中酣睡未醒。铁木真初时见金兵人强马壮,兵甲犀

利,颇有敬畏之心,这时见他们贪图逸乐,鼻中哼了一声,转头问木华黎道:“你瞧金兵怎

样?”木华黎道:“咱们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们五千人。”铁木真笑道:“我正也这么

想。只是听说大金国有兵一百余万,咱们可只有五万人。”木华黎道:“一百万兵不能一起

上阵。咱们分开来打,今天干掉他十万,明天又扫去他十万。”铁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

“说到用兵,你的话总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个人,可以吃掉十头一千斤的肥牛,只

不过不是一天吃。”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铁木真按辔徐行,忽见第四子拖雷的坐骑鞍上无

人,怒道:“拖雷呢?”拖雷这时还只九岁,虽然年纪尚幼,但铁木真不论训子练兵,都是

严峻之极,犯规者决不宽贷,他大声喝问,众兵将个个悚栗不安。大将博尔忽是拖雷的师

傅,见大汗怪责,心下惶恐,说道:“这孩子从来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刚要转马去寻,

只见两个孩子手挽手的奔来。一个头上裹着一块锦缎,正是铁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个却是

郭靖。拖雷奔到铁木真跟前,叫了声:“爹!”铁木真厉声道:“你到哪里去啦!”拖雷

道:“我刚才和郭兄弟在河边结安答,他送了我这个。”说着手里一扬,那是一块红色的汗

巾,上面绣了花纹,原来是李萍给儿子做的。铁木真想起自己幼时与札木合结义之事,心中

感到一阵温暖,脸上登现慈和之色,又见马前两个孩子天真烂漫,当下温言道:“你送了他

甚么?”郭靖指着自己头颈道:“这个!”铁木真见是幼子平素在颈中所带的黄金项圈,微

微一笑,道:“你们两个以后可要相亲相爱,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点头答应。

铁木真道:“都上马吧,郭靖这小子也跟咱们去。”拖雷和郭靖高兴之极,各自上马。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完颜洪熙兄弟才梳洗完毕,走出帐幕。完颜洪烈见蒙古兵早已列队

相候,忙下令集队。完颜洪熙却摆弄上国王子的威风,自管喝了几杯酒,吃了点心才慢慢上

马,又耗了半个时辰,才把一万名兵马集好。大队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儿子桑昆

和义子札木合先来迎接。铁木真得报札木合到了,忙抢上前去。两人下马拥抱。铁木真的诸

子都过来拜见叔父。

完颜洪烈瞧那札木合时,见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几茎黄须,双目炯炯有神,显得十

分的精明强悍。那桑昆却肥肥白白,多半平时养尊处优,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长大之人,又见

他神态傲慢,对铁木真爱理不理的,浑不似札木合那么亲热。又行了一日,离王罕的住处已

经不远,铁木真部下的两名前哨忽然急奔回来,报道:“前面有乃蛮部拦路,约有三万

人。”完颜洪熙听了传译的言语,大吃一惊,忙问:“他们要干甚么?”哨兵道:“好像是

要和咱们打仗。”完颜洪熙道:“他……他们人数……当真有三万?岂不是多过咱们的……

这……这……”铁木真不等他话说完,向木华黎道:“你去问问。”木华黎带了十名亲兵,

向前驰去,大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木华黎回来禀报:“乃蛮人听说大金国太子来封大汗

官职,他们也要讨封。若是不封,他们说就要把两位太子留下来抵押,待大金国封了他们官

职之后才放还。那些乃蛮人又说,他们的官职一定要大过铁木真大汗的。”

完颜洪熙听了,脸上变色,说道:“官职岂有强讨的?这……这可不是要造反了吗?那

怎么办?”完颜洪烈即命统兵的将军布开队伍,以备不测。

札木合对铁木真道:“哥哥,乃蛮人时时来抢咱们牲口,跟咱们为难,今日还放过他们

吗?不知大金国两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铁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说道:“今

日叫大金国两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气一声长啸,高举马鞭,在空中虚击两鞭。

拍拍两下响过,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的齐声大叫起来。完颜兄弟出其不意,不

觉吓了一跳。只见前面尘头大起,敌军渐渐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阵。完颜洪熙道:

“六弟,快叫咱们的儿郎冲上去,这些蒙古人没用。”完颜洪烈低声道:“让他们打头

阵。”完颜洪熙登时醒悟,点了点头。蒙古兵齐声大叫,却不移动。完颜洪熙皱起了眉头,

说道:“这些蒙古兵叫得牛鸣马嘶一般,不知干甚么。就算喊得惊天动地,能把敌兵吓退

吗?”博尔忽领兵在左,对拖雷道:“你跟着我,可别落后了,瞧咱们怎生杀敌。”拖雷和

郭靖随着众兵,也是放开了小喉咙大叫。顷刻之间,尘沙中敌兵已冲到跟前数百步远,蒙古

兵仍然只是呐喊。这时完颜洪烈也感诧异,见到乃蛮人来势凌厉,生怕冲动阵脚,喝令:

“放箭!”金兵几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远,箭枝未到敌兵跟前,便已纷纷跌落。完颜洪

熙见敌兵面目渐渐清楚,个个相貌狰狞,咬牙切齿的催马冲来,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转头

向完颜洪烈道:“不如依从他们,胡乱封他一个官职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钱!”

铁木真忽然挥动长鞭,又在空中拍拍数响,蒙古兵喊声顿息,分成两翼。铁木真和札木

合各领一翼,风驰电掣的往两侧高地上抢去。两人伏鞍奔跑,大声发施号令。蒙古兵一队一

队的散开,片刻之间,已将四周高地尽数占住,居高临下,羽箭扣在弓上,箭头瞄准了敌

人,却不发射。乃蛮兵的统帅见形势不利,带领人马往高地上抢来。蒙古兵竖起了软墙。那

是数层羊毛厚毡所制,用以挡箭。弓箭手在毡后发箭射敌,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发箭支

援,攻敌侧翼。乃蛮兵东西驰突,登时溃乱。

铁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观看战局,见敌兵已乱,叫道:“者勒米,冲他后队。”者勒米手

执大刀,领了一个千人队从高地上直冲下来,径抄敌兵后路。哲别挺着长矛,一马当先。他

刚归顺铁木真,决心要斩将立功,报答大汗不杀之恩,俯身马背,直冲入敌阵之中。两员勇

将这么一阵冲击,乃蛮后军登时大乱,前军也是军心摇动。统兵的将军正自犹豫不决,札木

合和桑昆也领兵冲了下来。乃蛮部左右受攻,战不多时,便即溃败,主将拨转马头便走,部

众跟着纷纷往来路败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队过去,等敌兵退到还剩两千余人时,

蓦地呼哨冲出,截住路口。乃蛮残兵陷入了重围,无路可走,勇悍的奋力抵抗,尽被砍杀,

余下的抛弓下马,弃枪投降。这一役杀死敌兵一千余人,俘获二千余人。蒙古兵只伤亡了一

百余名。铁木真下令剥下乃蛮兵的衣甲,将二千余名降兵连人带马分成四份,给完颜兄弟一

份,义父王罕一份,义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战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抚恤五匹

马、五名俘虏作为奴隶。完颜洪熙这时才惊魂大定,兴高采烈的不住议论刚才的战斗。笑

道:“他们要讨官职,六弟,咱们封他一个‘败北逃命招讨使’便了。”说着捧腹狂笑。

完颜洪烈见铁木真和札木合以少胜多,这一仗打得光彩之极,不觉暗暗心惊,心想:

“现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杀,我北陲方得平安无事。要是给铁木真和札木合统一了漠南漠北诸

部,大金国从此不得安稳了。”又见自己部下这一万名金兵始终未曾接仗,但当乃蛮人前锋

冲到之时,阵势便现散乱,众兵将脸上均有惧色,可说兵锋未交,胜负已见,蒙古人如此强

悍,实是莫大的隐忧。正自寻思,忽然前面尘沙飞扬,又有一彪军马驰来。

第四回 黑风双煞

完颜洪熙笑道:“好,再打他个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报来:“王罕亲自前来迎接大

金国两位太子。”铁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尘中一彪军马涌到。数百名亲兵

拥卫下,王罕驰马近前,滚下马背,携着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个义子,到完颜兄弟马前跪下行

礼。只见他身材肥胖,须发如银,身穿黑貂长袍,腰束黄金腰带,神态甚是威严,完颜洪烈

忙下马还礼,完颜洪熙却只在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听说乃蛮人要待无礼,只怕惊动了两位王子,连忙带兵赶来,幸喜仗着

两位殿下的威风,三个孩儿已把他们杀退了。”当下亲自开道,恭恭敬敬的将完颜洪熙兄弟

领到他所居的帐幕之中。只见他帐幕中铺的尽是貂皮、狐皮,器用华贵,连亲兵卫士的服饰

也胜过了铁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说了。帐幕四周,数里内号角声呜呜不绝,人喧马腾,

一番热闹气象,完颜兄弟自出长城以来首次得见。封爵已毕,当晚王罕大张筵席,宴请完颜

兄弟。大群女奴在贵客之前献歌献舞,热闹非常。比之铁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犷简陋,那是

天差地远了。完颜洪熙大为高兴,看中了两个女奴,心中只是转念头,如何开口向王罕索

讨。酒到半酣,完颜洪烈道:“老英雄威名远震,我们在中都也久已听闻,那是不消说了。

蒙古人年轻一辈中出名的英雄好汉,我也想见见。”王罕笑道:“我这两个义儿,就是蒙古

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汉。”王罕的亲子桑昆在旁听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

颜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说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王罕笑道:“老汉

死了之后,自然是他统领部众。但他怎比得上他的两个义兄?札木合足智多谋。铁木真更是

刚勇无双,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来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汉,哪一个不甘愿为他卖

命?”完颜洪烈道:“难道老英雄的将士,便不及铁木真汗的部下吗?”铁木真听他言语中

隐含挑拨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捻须不语,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

“上次乃蛮人抢了我几万头牲口去,全亏铁木真派了他的四杰来帮我,才把牲口抢回来。他

兵将虽然不多,却个个骁勇。今日这一战,两位殿下亲眼见到了。”桑昆脸现怒色,把金杯

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铁木真忙道:“我有甚么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义父的栽培提

拔。”完颜洪烈道:“四杰?是哪几位呀?我倒想见见。”王罕向铁木真道:“你叫他们进

帐来吧。”铁木真轻轻拍了拍掌,帐外走进四位大将。第一个相貌温雅,脸色白净,是善于

用兵的木华黎。第二个身材魁梧,目光如鹰,是铁木真的好友博尔术。第三个短小精悍,脚

步矫捷,便是拖雷的师父博尔忽。第四个却是满脸满手的刀疤,面红似血,是当年救过铁木

真性命的赤老温。这四人是后来蒙古开国的四大功臣,其时铁木真称之为四杰。完颜洪烈见

了,各各奖勉了几句,每人赐了一大杯酒。待他们喝了,完颜洪烈又道:“今日战场之上,

有一位黑袍将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这是谁啊?”铁木真道:“那是小将新收的一名十

夫长,人家叫他做哲别。”完颜洪烈道:“也叫他进来喝一杯吧。”铁木真传令出去。

哲别进帐,谢了赐酒,正要举杯,桑昆叫道:“你这小小的十夫长,怎敢用我的金杯喝

酒?”哲别又惊又怒,停杯不饮,望着铁木真的眼色。蒙古人习俗,阻止别人饮酒是极大的

侮辱。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铁木真寻思:“瞧在义父脸上,我便再让桑

昆一次。”当下对哲别道:“拿来,我口渴,给我喝了!”从哲别手里接过金杯,仰脖子一

饮而干。哲别向桑昆怒视一眼,大踏步出帐。桑昆喝道:“你回来!”哲别理也不理,昂头

走了出去。桑昆讨了个没趣,说道:“铁木真义兄虽有四杰,但我只要放出一样东西来,就

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说罢嘿嘿冷笑。他叫铁木真为义兄,是因铁木真拜他父亲王罕为义

父之故,他和铁木真却并未结为安答。

完颜洪熙听他这么说,奇道:“那是甚么厉害东西?这倒奇了。”桑昆道:“咱们到帐

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闹甚么?”完颜洪熙却一心想瞧热闹,道:

“喝酒喝得闷了,瞧些别的也好。”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帐外。众人只得跟了出去。帐外蒙

古众兵将烧了数百个大火堆,正在聚饮,见大汗等出来,只听得轰隆一声,西边大群兵将同

时站起,整整齐齐的肃立不动,正是铁木真的部属。东边王罕的部将士卒跟着纷纷站起,或

先或后,有的还在低声笑语。完颜洪烈瞧在眼里,心道:“王罕兵将虽多,却是远远不及铁

木真了!”铁木真在火光下见哲别兀自满脸怒色,便叫道:“拿酒来!”随从呈上了一大壶

酒。铁木真提了酒壶,大声说道:“今天咱们把那蛮人杀得大败,大家都辛苦了。”众兵将

叫道:“是王罕大汗、铁木真汗、札木合汗带领咱们打的。”铁木真道:“今天我见有一个

人特别勇敢,冲进敌人后军,杀进杀出一连三次。射死了数十名敌人,那是谁呀?”众兵叫

道:“是十夫长哲别!”铁木真道:“甚么十夫长?是百夫长!”众人一楞,随即会意,欢

呼叫道:“哲别是勇士,可以当百夫长。”铁木真对者勒米道:“拿我的头盔来!”者勒米

双手呈上。铁水真伸手拿过,举在空中,叫道:“这是我戴了杀敌的铁盔,现今给勇士当酒

杯!”揭开酒壶盖,把一壶酒都倒在铁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递给哲别。

哲别满心感激,一膝半跪,接过来几口喝干了,低声道:“镶满天下最贵重宝石的金

杯,也不及大汗的铁盔。”铁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铁盔,戴在头上。

蒙古众兵将都知道刚才哲别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

觉桑昆不对,这时见铁木真如此相待,都高声欢呼起来。

完颜洪烈心想:“铁木真这人真乃人杰。这时候他就叫哲别死一万次,那人也是心甘情

愿。朝中大臣一向总是说,北方蛮人尽是些没脑子的番儿,可将人瞧得小了。”完颜洪熙心

中,却只想着桑昆所说吃掉四杰之事。他在随从搬过来的虎皮椅上坐下,问桑昆道:“你有

甚么厉害家伙,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请殿下瞧一场好戏。

甚么四杰威震大漠,多半还不及我的两头畜生。”纵声叫道:“铁木真义兄的四杰呢?”木

华黎等四人走过来躬身行礼。桑昆转头对自己的亲信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答应而去。过了一

会,忽听得一阵猛兽低吼之声,帐后转出两头全身锦毛斑斓的金钱大豹来。黑暗中只见豹子

的眼睛犹如四盏碧油油的小灯,慢慢移近。完颜洪熙吓了一跳,伸手紧握佩刀刀柄,待豹子

走到火光之旁,这才看清豹颈中套有皮圈,每头豹子由两名大汉牵着。大汉手中各执长竿,

原来是饲养猎豹的豹夫。蒙古人喜养豹子,用于围猎,猎豹不但比猎犬奔跑更为迅速,而且

凶猛非常,猎物当者立死。不过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贵酋,常人自然饲养不起。桑昆这

两头猎豹虽由豹夫牵在手里,仍是张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窜东,忽而扑西,全身肌肉中

似是蕴蓄着无穷精力,只盼发泄出来。完颜洪熙心中发毛,周身不自在,眼见这两头豹子的

威猛矫捷模样,若要挣脱豹夫手中皮带,实是轻易之极。

桑昆向铁木真道:“义兄,倘若你的四杰真是英雄好汉,能空手把我这两头猎豹打死,

那我才服了你。”四杰一听,个个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别,又来侮辱我们。我们是野

猪吗?是山狼吗?叫我们跟你的豹子斗。”铁木真也是极不乐意,说道:“我爱四杰如同性

命,怎能让他们跟豹子相斗?”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吗?那么还吹甚么英雄好汉?连我

两头豹子也不敢斗。”四杰中的赤老温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铁木真道:“大汗,咱们让

人耻笑不要紧,却不能丢了你的脸。我来跟豹子斗。”完颜洪熙大喜,从手指上除下一个鲜

红的宝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赢豹子,这就是你的。”赤老温瞧也不瞧,猱身

上前。木华黎一把将他拉住,叫道:“咱们威震大漠,是杀敌人杀得多。豹子能指挥军队

吗?能打埋伏包围敌人吗?”铁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赢啦。”俯身拾起红宝石戒指,放

在桑昆的手里。桑昆将戒指套在指上,纵声长笑,举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将士都

欢呼起来。札木合皱眉不语。铁木真却神色自若。四杰愤愤的退了下去。完颜洪熙见人豹相

斗不成,老大扫兴,向王罕讨了两名女奴,回帐而去。次日早晨,拖雷与郭靖两人手拉手的

出外游玩,信步行去,离营渐远,突然一只白兔从两人脚边奔了过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

嗖的一声,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虽然射中,却不致命,那白兔带箭奔跑,两人

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阵,终于摔倒,两人齐声欢呼,正要抢上去捡拾,忽然旁

边树林中奔出七八个孩子来。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将白兔抓起,拔下小

箭往地下一掷,瞪眼向拖雷与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转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

我射死的,你拿去干吗?”那孩子回过身来,笑道:“谁说是你射死的?”拖雷道:“这枝

箭不是我的吗?”那孩子突然眉毛竖起,双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养的,我不要你赔已

经好啦!”拖雷道:“你说谎,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过来在拖雷肩头一

推,道:“你骂谁?我爷爷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吗?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

了又怎样?”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铁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铁木真又怎样?你爹爹是胆小鬼,怕我爷爷,也怕我爹爹。”这孩

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独子。桑昆生了一个女儿后,相隔多年才再生这男孩,此外别无所

出,是以十分宠爱,将他纵得骄横之极。铁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别已久,两人的儿子幼时

虽曾会面,这时却已互相不识。拖雷听他侮辱自己父亲,恼怒之极,昂然道:“谁说的?我

爹爹谁也不怕!”都史道:“你妈妈给人家抢去,是我爹爹和爷爷去夺转来还给你爹爹的,

当我不知道吗?我拿了你这只小小兔儿,又有甚么要紧?”王罕当年帮了义子这个忙,桑昆

妒忌铁木真的威名,时常对人宣扬,连他的幼子也听得多了。拖雷一来年幼,二来铁木真认

为这是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对儿子说起。这时拖雷一听,气得脸色苍白,怒道:“你说谎!

我告诉爹爹去。”转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诉了又怎样?昨晚我爹爹放出两头花豹

来,你爹爹的四杰就吓得不敢动弹。”四杰中的博尔忽是拖雷的师父,拖雷听了更加生气,

结结巴巴的道:“我师父连老虎也不怕,怕甚么豹子?他只是不愿跟野兽打架罢了。”都史

抢上两步,忽地一记耳光,打在拖雷脸上,喝道:“你再倔强?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

小脸胀得通红,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气恼已久,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闷声不响,突然

冲上前去,挺头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头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

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转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这两个小子!”

都史的众同伴追将上去,双方拳打足踢,斗了起来。都史爬起身来,怒冲冲加入战团。

都史一伙年纪既大,人数又多,片刻间就把拖雷与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

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饶你!”郭靖想用力挣扎起来,但被他按住了动弹不得。那边拖雷

也给两个孩子合力压在地下殴击。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后马铃声响,一小队人乘马过

来。当先一个矮胖子骑着一匹黄马,望见群孩相斗,笑道:“好呀,讲打吗?”纵马走近,

见是七八个大孩子欺侮两个小孩,两个小的给按在地下,都已给打得鼻青口肿,喝道:“不

害臊吗?快放手。”都史骂道:“走开!别在这里啰唆。你们可知我是谁?我要打人,谁都

管不着。”他爹爹是雄视北方的君长,他骄蛮已惯,向来人人都让他。那骑黄马的人骂道:

“这小子这样横,快放手!”这时其余的人也过来了。一个女子道:“三哥,别管闲事,走

吧。”那骑黄马的道:“你自己瞧。这般打架,成甚么样子?”这几人便是江南七怪。他们

自南而北,一路追踪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后就再也没了消息。六年多来,他们在沙漠中、草

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踪,七人都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始终渺无音

讯。江南七怪性格坚毅,更是十分好胜,既与丘处机打了这场赌,别说只不过找寻一个女

子,就是再艰难十倍、凶险万分之事,他们也绝不罢手退缩。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

是永远寻不着李萍,也须寻足一十八年为止,那时再到嘉兴醉仙楼去向丘处机认输。何况丘

处机也未必就能找到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倘若双方都找不到,斗成平手,不妨另出题目,再

来比过。韩小莹跳下马去,拉起骑在拖雷背上的两个孩子,说道:“两个大的打一个小的,

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轻,挣扎着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从他胯下爬了出来。

两人既得脱身,发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领着众孩随后赶去。江南七怪望着

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胡闹顽皮,都不禁微笑。柯镇恶道:“赶道吧,别等

前面市集散了,可问不到人啦!”这时都史等又已将拖雷与郭靖追上,四下围住。都史喝

问:“投不投降?”拖雷满脸怒容,摇头不答。都史道:“再打!”众小孩一齐拥上。倏地

寒光一闪,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谁敢上来?”原来李萍钟爱儿子,把丈夫所

遗的那柄匕首给了他,要他带在身畔。她想宝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护儿子不受邪魔所

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来。都史等见他拿了兵器,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动手。

妙手书生朱聪纵马已行,忽见匕首在阳光下一闪,光芒特异,不觉一凛。他一生偷盗官府富

户,见识宝物甚多,心想:“这光芒大非寻常,倒要瞧瞧是甚么宝贝。”当即勒马回头,只

见一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隐隐发出蓝光,游走不定,颇是十分珍异的利

器,却不知如何会在一个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个个身穿名贵貂皮短衣,而

郭靖颈中也套着一个精致的黄金颈圈,显见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聪心想:“这孩子定

是偷了父亲的宝刀私下出来玩弄。王公酋长之物,取不伤廉。”当下起了据为己有之念,笑

吟吟的下马,说道:“大家别打了,好好玩儿罢。”一言方毕,已闪身挨进众孩人圈,夹手

将匕首抢了过来。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别说郭靖是个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艺精

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这位妙手书生,也别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聪匕首一

到手,纵身窜出,跃上马背,哈哈大笑,提缰纵马,疾驰而去,赶上众人,笑道:“今日运

气不坏,无意间得了一件宝物。”笑弥陀张阿生笑道:“二哥这偷鸡摸狗的脾气总是不

改。”闹市侠隐全金发道:“甚么宝贝,给我瞧瞧。”朱聪手一扬,掷了过去。只见一道蓝

光在空中划过,给太阳光一照,光芒闪烁,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众人都喝了一声彩。

匕首飞临面前,全金发只感一阵寒意,伸手抓住剑柄,先叫声:“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

啧啧称赏,再看剑柄,见刻着“杨康”两字,心中一楞:“这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剑落

在蒙古?杨康?杨康?倒不曾听说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杨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如何配用

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谁叫杨康吗?”柯镇恶道:“杨康?”沉吟半晌,摇头

道:“没听说过。”“杨康”是丘处机当年给包惜弱腹中胎儿所取的名字,杨郭两人交换了

匕首,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却不知此事。柯镇恶在七人中

年纪最长,阅历最富,他既不知,其余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发为人细心,说道:“丘处

机追寻的是杨铁心的妻子,不知这杨康与那杨铁心有无牵连。”朱聪笑道:“咱们若是找到

了杨铁心的妻子,日后带到醉仙楼头,总也胜了牛鼻子一筹。”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寻找了六

年,丝毫没有头绪,这时忽然似乎有了一点线索,虽然渺茫之极,却也不肯放过。韩小莹

道:“咱们回去问问那小孩。”

韩宝驹马快,当先冲了回去,只见众小孩又打成了一团,拖雷和郭靖又已给掀倒在地。

韩宝驹喝斥不开,急了起来,抓起几个小孩掷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着拖雷骂道:“两

只小狗,有种的明天再在这里打过。”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回

去就向三哥窝阔台求助。三个兄长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气又大,明日一定能来助拳。都史带

了众孩走了。

郭靖满脸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聪道:“还我!”朱聪把匕首拿在手里,一抛一抛,笑

道:“还你就还你。但是你得跟我说,这把短剑是哪里来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

下来的鲜血,道:“妈妈给我的。”朱聪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郭靖从来没有爹爹,

这句话倒将他楞住了,当下摇了摇头。全金发问道:“你姓杨吗?”郭靖又摇了摇头。七怪

见这孩子傻头傻脑的,都好生失望。朱聪问道:“杨康是谁?”郭靖仍是茫然摇头。江南七

怪极重信义,言出必践,虽是对一个孩子,也决不能说过的话不算,朱聪便把匕首交在郭靖

手里。韩小莹拿出手帕,给郭靖擦去鼻血,柔声道:“回家去吧,以后别打架啦。你人小,

打他们不过的。”七人掉转马头,纵马东行。郭靖怔怔的望着他们。拖雷道:“郭靖,回去

罢。”这时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镇恶耳音锐敏之极,听到“郭靖”两字,全身大震,立

即提缰,回马转来,问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汉人,不是蒙古人?”郭靖点了点头。柯

镇恶大喜,急问:“你妈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妈妈就是妈妈。”柯镇恶搔搔头,问

道:“你带我去见你妈妈,好吗?”郭靖道:“妈妈不在这里。”柯镇恶听他语气之中似乎

含有敌意,叫道:“七妹,你来问他。”韩小莹跳下马来,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

道:“我爹爹给坏人害死了,等我长大了,去杀死坏人报仇。”韩小莹问道:“你爹爹叫甚

么名字?”她过于兴奋,声音也发颤了。郭靖却摇了摇头,柯镇恶道:“害死你爹爹的坏人

叫甚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来李萍身处荒漠绝域之地,

知道随时都会遭遇不测,是否得能生还中原故土,实是渺茫之极,要是自己突然之间丧命,

那么儿子连仇人的姓名也永远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将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说给

儿子听了。她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为“啸哥”,听旁人叫他“郭大哥”,

丈夫叫甚么名字,她反而并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从来不知另有名字。

这“段天德”三字,郭靖说来也不如何响亮,但突然之间传入七怪耳中,七个人登时目

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个晴天霹雳,亦无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

风云变色。过了半晌,韩小莹才欢呼大叫,张阿生以拳头猛捶自己胸膛,全金发紧紧搂住了

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却在马背连翻筋斗,柯镇恶捧腹狂笑,朱聪像一个陀螺般急转圈子。

拖雷与郭靖见了他们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过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静下来,

人人却是满脸喜色。张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萨有灵,多谢老天爷保

佑!”韩小莹对郭靖道:“小兄弟,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话。”拖雷心里挂念着去找三哥窝阔

台助拳,又见这七人言行诡异,说的蒙古话又都怪声怪气,音调全然不准,看来不是好人,

虽然刚才他们解了自己之围,却不愿在当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

啦。”拉了拖雷的手,转身就走。韩宝驹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让你那小朋友

先回去罢。”两个小孩见他形貌奇丑,害怕起来,当即发足奔跑。韩宝驹抢将上去,伸出肥

手,疾往郭靖后领抓去。朱聪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轻轻一架。韩宝驹愕然停

手。朱聪加快脚步,赶在拖雷与郭靖头里,从地下捡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变戏

法,你们瞧不瞧?”郭靖与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着他。朱聪摊开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

石子,喝声:“变!”手掌成拳,再伸开来时,小石子全已不见。两个小孩奇怪之极。朱聪

向自己头上帽子一指,喝道:“钻进去!”揭下帽子,三颗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

和拖雷哈哈大笑,齐拍手掌。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

飞来。朱聪心念一动,道:“现在咱们来请我大哥变个戏法。”从怀中摸出一块汗巾,交给

拖雷,向柯镇恶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缚在柯镇恶眼上,笑道:

“捉迷藏吗?”朱聪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却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来。”说着将一副弓

箭放在柯镇恶手里。拖雷道:“那怎么能够?我不信。”说话之间,雁群已飞到头顶。朱聪

挥手将三块石子往上抛去,他手劲甚大,石子飞得老高。雁群受惊,领头的大雁高声大叫,

正要率领雁群转换方向,柯镇恶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发矢,嗖的一声,正中大雁腹肚,连

箭带雁,跌了下来。拖雷与郭靖齐声欢呼,奔过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镇恶手里,小心灵中钦

佩之极。朱聪道:“刚才他们七八个打你们两个,要是你们学会了本事,就不怕他们人多

了。”拖雷道:“明天我们还要打,我去叫哥哥来。”朱聪道:“叫哥哥帮忙?哼,那是没

用的孩子。我来教你们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赢他们。”拖雷道:“我们两个打赢他们八

个?”朱聪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聪见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

兴趣,问道:“你不爱学吗?”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

妈要不高兴的。”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甚么打

架?”郭靖道:“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

德,那怎么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

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当然打他不过,又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

发呆,无法回答。韩小莹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学不可的。”

朱聪向左边荒山一指,说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晚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不

过,只能你一个人来,除了你这个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

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罢。”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

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

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照式学了一遍,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

晃一拳,拖雷向左闪避,朱聪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

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眼里轻

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去接住,稳稳的将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

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赢你了。够啦够啦。”

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吗?”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茫然摇了摇头。七

怪见拖雷如此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显得笨拙无比,都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

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全金发道:“我瞧也不必多费心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

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

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儿刚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

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罢。”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

茫大漠中奔波数千里,一旦寻到了郭靖,本是喜从天降,不料只欢喜得片刻,便见郭靖资质

显然十分鲁钝,决难学会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懒。这番难过,只有比始终寻不到郭靖更

甚。韩宝驹提起软鞭,不住击打地下沙子出气,只打得尘沙飞扬,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

樵子南希仁却始终一言不发。

柯镇恶道:“四弟,你说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甚么很好?”南希

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

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他向来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是思虑周

详之后再说出口来,是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六怪向来极尊重他的意见,听他这么说,登

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已不如先时那么垂头丧气。张阿生道:“对,对!我几时又聪明过

了?”说着转头向韩小莹瞧去。朱聪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

“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着跳下马来,遥遥跟着拖雷与郭靖,望着他们

走进蒙古包里。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眼见斗转星移,却哪里有郭靖的影

子?朱聪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但见西方天边黑云重

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

中天,月旁一团黄晕。韩小莹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这孩子更不会来了。”张

阿生道:“那么咱们明儿找上门去。”柯镇恶道:“资质苯些,也不打紧。但这孩子要是胆

小怕黑,唉!”说着摇了摇头。

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甚么?”月光之

下,只见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甚是诡奇。全金发走过去看时,只见三堆都是死人

的骷髅头骨,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定是那些顽皮孩子搞的,把死人头排在这里……

啊,甚么?……二哥,快来!”

各人听他语声突转惊讶,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拿起一个骷髅递给朱

聪,道:“你瞧!”朱聪就他手中看去,只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

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好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

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着手指的模样细心雕刻而成,显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聪脸色

微变,再俯身拿起两个骷髅,只见两个头骨顶上仍是各有刚可容纳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

心:“难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来的?”但想世上不会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五指竟能洞穿头

骨,是以只是暗自沉吟,口中不说。韩小莹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吗?”韩宝驹道:

“是了,定是山魈。”全金发沉吟道:“若是山魈,怎会把头骨这般整整齐齐的排在这

里?”柯镇恶听到这句话,跃将过来,问道:“怎么排的?”全金发道:“一共三堆,排成

品字形,每堆九个骷髅头。”柯镇恶惊问:“是不是分为三层?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

一个?”全金发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镇恶不回答他问话,急道:“快向东

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么。”六人见他神色严重,甚至近于惶急,大异平素泰然

自若之态,不敢怠慢,三人一边,各向东北与西北数了脚步走去,片刻之间,东北方的韩小

莹与西北方的全金发同时大叫起来:“这里也有骷髅堆。”柯镇恶飞身抢到西北方,低声喝

道:“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大声。”三人愕然不解,柯镇恶早已急步奔到东北方韩小莹等身

边,同样喝他们禁声。张阿生低声问:“是妖怪呢还是仇敌?”柯镇恶道:“我的瞎眼便是

拜受他们之赐。”这时西北方的全金发等都奔了过来,围在柯镇恶身旁,听他这样说,无不

惊心。他们六人与柯镇恶虽然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但他极恨别人提及他的残疾,是以六兄

妹只道他是幼时不幸受伤,从来不敢问起,直至此时始知是仇敌所害。柯镇恶武功高强,为

人又精明沉着,竟然落得如此惨败。那么仇敌必定厉害之极了。柯镇恶拿起一枚骷髅头骨,

仔细抚摸,将右手五指插入头骨上洞孔,喃喃道:“练成了,练成了,果然练成了。”又

问:“这里也是三堆骷髅头?”韩小莹道:“不错。”柯镇恶低声道:“每堆都是九个?”

韩小莹道:“一堆九个,两堆只有八个。”柯镇恶道:“快去数数那边的。”韩小莹飞步奔

到东北方,俯身一看,随即奔回,说道:“那边每堆都是七个。都是死人首级,肌肉未

烂。”柯镇恶低声道:“那么他们马上就会到来。”将骷髅头骨交给全金发,道:“小心放

回原处,别让他们瞧出有过移动的痕迹。”全金发放好骷髅,回到柯镇恶身边。六兄弟惘然

望着大哥,静待他解说。只见他抬头向天,脸上肌肉不住扭动,森然道:“这是铜尸铁

尸!”朱聪吓了一跳,道:“铜尸铁尸不早就死了吗,怎么还在人世?”柯镇恶道:“我也

只道已经死了。却原来躲在这里暗练九阴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马,向南急驰,千万

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韩小莹急道:

“大哥你说甚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们走?”柯镇恶连连挥手,

道:“快走,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韩宝驹怒道:“你瞧我们是无义之辈吗?”张阿生

道:“江南七怪打不过人家,留下七条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镇恶急道:“这两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现今又练成了九阴白骨爪。咱们七人绝不是

他们对手。何苦在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气傲,从不服输,以长春子丘处机如

此武功,敢与之拚斗,也是毫不畏缩,对这两人却如此忌惮,想来对方定是厉害无比。全金

发道:“那么咱们一起走。”柯镇恶冷冷的道:“他们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罢了。我兄长

之仇却不能不报。”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言简意赅,但说了出来之后,

再无更改。柯镇恶沉吟片刻,素知各人义气深重,原也决无临难自逃之理,适才他说这番

话,危急之际顾念众兄弟的性命,已近于口不择言,当下叹了口气,说道:“好,既是如

此,大家千万要小心了。那铜尸是男人,铁尸是女人,两个是夫妻。当年他们初练九阴白骨

爪,给我兄弟撞见了,我兄长死在他们手里,我坏了一对招子。别的详情来不及说了,大家

须防他们手爪厉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发连奔带跑的数着

步子走去,走满一百步,没见到棺材,仔细察看,见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纹

丝不动。转回头招了招手,各人一齐过来。张阿生、韩宝驹俯身用力,叽叽数声,两人合力

把石板抬了起来。月光下只见石板之下是个土坑,坑中并卧着两具尸首,穿着蒙古人的装

束。柯镇恶跃入土坑之中,说道:“那两个魔头待会练功,要取尸首应用。我躲在这里,出

其不意的攻他们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万不可先让他们惊觉了。务须等我发难之后,大家

才一齐涌上,下手不可有丝毫留情,这般偷袭暗算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敌人太狠太强,若

非如此,咱七兄弟个个性命不保。”他低沉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六兄弟连声答应。柯

镇恶又道:“那两人机灵之极,稍有异声异状,在远处就能察觉,把石板盖上罢,只要露一

条缝给我透气就是。”六人依言,轻轻把石板盖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丛树后找了隐蔽的

所在分别躲好。韩小莹见柯镇恶如此郑重其事,那是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的,又是挂虑,

又是好奇,躲藏时靠近朱聪,悄声问道:“铜尸铁尸是甚么人?”朱聪道:“这两人合称黑

风双煞,当年在北方作恶。这两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行事又十分机灵,当真是神出鬼

没。后来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见了他们的踪迹,过了几年,大家都只道他们恶贯满盈,已经

死了,哪知道却是躲在这穷荒极北之地。”韩小莹问道:“这二人叫甚么名字?”朱聪道:

“铜尸是男的,名叫陈玄风。他脸色焦黄,有如赤铜,脸上又从来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尸

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铜尸。”韩小莹道:“那么那个女的铁尸,脸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聪

道:“不错,她姓梅,名叫梅超风。”韩小莹道:“大哥说他们练九阴白骨爪,那是甚么功

夫?”朱聪道:“我也从没听说过。”韩小莹向那叠成一个小小白塔似的九个骷髅头望去,

见到顶端那颗骷髅一对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对准着自己,似乎直瞪过来一般,不觉心中一寒,

转过头不敢再看,沉吟道:“怎么大哥从来不提这回事?难道……”她话未说完,朱聪突然

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韩小莹从草丛间望落,只见远处月光照射之下,一

个臃肿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来,甚是迅速,暗道:“惭愧!原来二哥和我说话时,一直在

毫不懈怠的监视敌人。”顷刻之间,那黑影已近小山,这时已可分辨出来,原来是两人紧紧

靠在一起,是以显得特别肥大。韩宝驹等先后都见到了,均想:“这黑风双煞的武功果然怪

异无比。两人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紧紧靠拢,相互间当真是寸步不离!”六人屏息凝神,

静待大敌上山。朱聪握住点穴用的扇子,韩小莹把剑插入土里,以防剑光映射,但右手却紧

紧抓住剑柄。只听山路上沙沙声响,脚步声直移上来,各人心头怦怦跳动,只觉这一刻特别

长。这时西北风更紧,西边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将上来。过了一阵,脚步声停

息,山顶空地上竖着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不动,头上戴着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长

发在风中飘动,却是个女子。韩小莹心想:“那必是铜尸铁尸了,且瞧他们怎生练功。”只

见那女子绕着男子缓缓行走,骨节中发出微微响声,她脚步逐渐加快,骨节的响声也越来越

响,越来越密,犹如几面羯鼓同时击奏一般。江南六怪听着暗暗心惊:“她内功竟已练到如

此地步,无怪大哥要这般郑重。”只见她双掌不住的忽伸忽缩,每一伸缩,手臂关节中都是

喀喇声响,长发随着身形转动,在脑后拖得笔直,尤其诡异可怖。

韩小莹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竖起。突然间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

的一声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无不大奇:“难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躯抵挡她的掌力?”

眼见那男子往后便倒,那女子已转到他身后,一掌打在他后心。只见她身形挫动,风声虎

虎,接着连发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终不出一声。待到第九掌发

出,那女子忽然跃起,飞身半空,头下脚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声,右手手指

插入了那人脑门。

韩小莹险些失声惊呼。只见那女子落下地来,哈哈长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动。

那女子伸出一只染满鲜血脑浆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过头来。韩小莹见她

脸色虽是黝黑,模样却颇为俏丽,大约是四十岁左右年纪。江南六怪这时已知那男子并非她

丈夫,只是一个被她捉来喂招练功的活靶子,这女子自必是铁尸梅超风了。梅超风笑声一

停,伸出双手,嗤嗤数声,撕开了死人的衣服。北国天寒,人人都穿皮袄,她撕破坚韧的皮

衣,竟如撕布扯纸,毫不费力,随即伸手扯开死人胸腹,将内脏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细细

检视,看一件,掷一件。六怪瞧抛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见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

作靶练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击了九掌,丝毫不闻骨骼折断之声,内脏却已震烂。她检视

内脏,显是查考自己功力进度若何了。

韩小莹恼怒之极,轻轻拔起长剑,便欲上前偷袭。朱聪急忙拉住,摇了摇手,心下寻

思:“这时只有铁尸一人,虽然厉害,但我们七兄弟合力,谅可抵敌得过,先除了她,再来

对付铜尸,那就容易得多。要是两人齐到,我们无论如何应付不了……但安知铜尸不是躲在

暗里,乘隙偷袭?大哥深知这两个魔头的习性,还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发难为妥。”梅超

风检视已毕,微微一笑,似乎颇为满意,坐在地下,对着月亮调匀呼吸,做起吐纳功夫来。

她背脊正对着朱聪与韩小莹,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韩小莹心想:“这时我发一招‘电照长空’,十拿九稳可以穿她个透明窟窿。但若一击

不中,那可误了大事。”她全身发抖,一时拿不定主意。朱聪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气,但觉背

心上凉嗖嗖地,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间,但见西方黑云里遮满了半个天空,犹似一张

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乌云中电光闪烁,更增人心中惊怖惶恐之情。轻雷隐隐,窒滞郁

闷,似乎给厚厚的星云裹缠住了难以脱出。梅超风打坐片时,站起身来,拖了尸首,走到柯

镇恶藏身的石坑之前,弯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个个紧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跃出。梅超风忽听得背后树叶微微一

响,似乎不是风声,猛然回头,月光下一个人头的影子正在树梢上显了出来,她一声长啸,

斗然往树上扑去。躲在树巅的正是韩宝驹,他仗着身矮,藏在树叶之中不露形迹,这时作势

下跃,微一长身,竟然立被敌人发觉。他见这婆娘扑上之势猛不可当,金龙鞭一招“乌龙取

水”,居高临下,往她手腕上击去。梅超风竟自不避,顺手一带,已抓住了鞭梢。韩宝驹膂

力甚大,用劲回夺。梅超风身随鞭上,左掌已如风行电掣般拍到。掌未到,风先至,迅猛已

极。韩宝驹眼见抵挡不了,松手撤鞭,一个筋斗从树上翻将下来。梅超风不容他缓势脱身,

跟着扑落,五指向他后心疾抓。韩宝驹只感颈上一股凉气,忙奋力往前急挺,同时树下南希

仁的透骨锥与全金发的袖箭已双双向敌人打到。梅超风左手中指连弹,将两件暗器一一弹

落。嗤的一声响,韩宝驹后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块。他左足点地,立即向前纵出,哪知梅超风

正落在他的面前。这铁尸动如飘风,喝道:“你是谁,到这里干甚么?”双爪已搭在他肩

头。韩宝驹只感一阵剧痛,敌人十指犹如十把铁锥般嵌入了肉里,他大惊之下,飞起右脚,

踢向敌人小腹。梅超风右掌斩落,喀的一声,韩宝驹足背几乎折断,他临危不乱,立即借势

着地滚开。梅超风提脚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条黑黝黝的扁担闪出,猛往她足踝砸落,

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梅超风顾不得追击韩宝驹,急退避过,顷刻间,只见四面都是敌人,

一个手拿点穴铁扇的书生与一个使剑的妙龄女郎从右攻到,一个长大胖子握着屠牛尖刀,一

个瘦小汉子拿着一件怪样兵刃从左抢至,正面抡动扁担的是个乡农模样的壮汉,身后脚步声

响,料想便是那个使软鞭的矮胖子,这些人都不相识,然而看来个个武功不弱,心道:“他

们人多,先施辣手杀掉几个再说。管他们叫甚么名字,是甚么来历,反正除了恩师和我那贼

汉子,天下人人可杀!”身形晃动,手爪猛往韩小莹脸上抓去。朱聪见她来势凶锐,铁扇疾

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岂知这铁尸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韩小莹一招“白露横江”,

横削敌人手臂。梅超风手腕翻处,伸手硬抓宝剑,看样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韩小莹大

骇,急忙缩剑退步,只听拍的一声,朱聪的铁扇已打中梅超风的“曲池穴”。这是人身的要

穴,点中后全臂立即酸麻失灵,动弹不得,朱聪正在大喜,忽见敌人手臂陡长,手爪已抓到

了他的头顶。朱聪仗着身形灵动,于千钧一发之际倏地窜出,才躲开了这一抓,惊疑不定:

“难道她身上没有穴道?”这时韩宝驹已捡起地下的金龙鞭,六人将梅超风围在垓心,刀剑

齐施。梅超风丝毫不惧,一双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还要厉害。她双爪犹如钢抓铁钩,不是

硬夺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恶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髅头顶五个手指窟窿,无不暗暗心惊。

更有一件棘手之事,这铁尸浑号中有一个“铁”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铜铸铁打一般。她

后心给全金发秤锤击中两下,却似并未受到重大损伤,才知她横练功夫亦已练到了上乘境

界。眼见她除了对张阿生的尖刀、韩小莹的长剑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对其余兵刃竟是不大

闪避,一味凌厉进攻。斗到酣处,全金发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惊,向前疾

攻。梅超风一扯之下,全金发手臂上连衣带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块下来。

朱聪心想:“有横练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个功夫练不到的练门,这地方柔嫩异常,一

碰即死,不知这恶妇的练门是在何处?”他纵高窜低,铁扇晃动,连打敌人头顶“百会”、

咽喉“廉泉”两穴,接着又点她小腹“神阙”、后心“中枢”两穴,霎时之间,连试了十多

个穴道,要查知她对身上哪一部门防护特别周密,那便是“练门”的所在了。梅超风明白他

用意,喝道:“鬼穷酸,你姑奶奶功夫练到了家,全身没练门!”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

腕。朱聪大惊,幸而他动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动,已将铁扇塞入了

她掌心,说道:“扇子上有毒!”梅超风突然觉到手里出现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聪已把

手挣脱。梅超风也怕扇上当真有毒,立即抛下。

朱聪跃开数步,提手只见手背上深深的五条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见久战不下,己方

倒已有三人被她抓伤,待得她丈夫铜尸到来,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见张阿生、韩宝

驹、全金发部已气喘连连,额头见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较深,韩小莹身形轻盈,尚未见累,

敌人却是愈战愈勇,一斜眼瞥见月亮惨白的光芒从乌云间射出,照在左侧那堆三堆骷髅头骨

之上,不觉一个寒噤,情急智生,飞步往柯镇恶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时大叫:“大家逃命

呀!”五侠会意,边战边退。梅超风冷笑道:“哪里钻出来的野种,到这里来暗算老娘,现

今想逃可已迟了。”飞步追来。南希仁、全金发、韩小莹拚力挡住。朱聪、张阿生、韩宝驹

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声,将石板抬在一边。就在此时,梅超风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担,

右爪递出,直取他的双目。朱聪猛喝一声:“快下来打!”手指向上一指,双目望天,左手

高举,连连招手,似是叫隐藏在上的同伴下来夹击。梅超风一惊,不由自主的抬头一望,只

见乌云满天,半遮明月,哪里有人?朱聪叫道:“七步之前!”柯镇恶双手齐施,六枚毒菱

分上中下三路向着七步之前激射而出。呼喝声中,柯镇恶从坑中急跃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

时攻到。梅超风惨叫一声,双目已被两枚毒菱同时打中,其余四枚毒菱却都打空,总算她应

变奇速,铁菱着目,脑袋立刻后仰,卸去了来势,铁菱才没深入头脑,但眼前斗然漆黑,甚

么也瞧不见了。梅超风急怒攻心,双掌齐落,柯镇恶早已闪在一旁,只听得嘭嘭两声,她双

掌都击在一块岩石之上。她愤怒若狂,右脚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时飞起。七怪在旁看

了,无不心惊,一时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风双目已瞎,不能视物,展开身法,乱抓乱拿。朱聪连打手势,叫众兄弟避开,只

见她势如疯虎,形若邪魔,爪到处树木齐折,脚踢时沙石纷飞。但七怪屏息凝气,离得远远

地,却哪里打得着?过了一会,梅超风感到眼中渐渐发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厉声喝道:

“你们是谁?快说出来!老娘死也死得明白。”朱聪向柯镇恶摇摇手,要他不可开口说话,

让她毒发身死,刚摇了两摇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哪里瞧得见手势?只听得柯镇恶冷冷的

道:“梅超风,你可记得飞天神龙柯辟邪、飞天蝙蝠柯镇恶吗?”梅超风仰天长笑,叫道:

“好小子,你还没死!你是给飞天神龙报仇来着?”柯镇恶道:“不错,你也还没死,那好

得很。”梅超风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七怪凝神戒备。这时寒风刺骨,月亮已被乌云遮去了大半,月色惨淡,各人都感到阴气

森森。只见梅超风双手微张,垂在身侧,十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她全身宛似一座

石像,更无丝毫动弹,疾风自她身后吹来,将她一头长发刮得在额前挺出。这时韩小莹正和

她迎面相对,见她双目中各有一行鲜血自脸颊上直流至颈。

突然间朱聪、全金发齐声大叫:“大哥留神!”语声未毕,柯镇恶已感到一股劲风当胸

袭来,铁杖往地下疾撑,身子纵起,落在树巅。梅超风一扑落空,一把抱住柯镇恶身后大

树,双手十根手指插入了树干之中。六怪吓得面容变色,柯镇恶适才纵起只要稍迟一瞬,这

十指插在身上,哪里还有性命?梅超风一击不中,忽地怪声长啸,声音尖细,但中气充沛,

远远的送了出去。朱聪心念一动:“不好,她是在呼唤丈夫铜尸前来相救。”忙叫:“快干

了她!”运气于臂,施重手法往她后心拍去。张阿生双手举起一块大岩石,猛力往她头顶砸

落。梅超风双目刚瞎,未能如柯镇恶那么听风辨形,大石砸到时声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

身子向旁急闪,但朱聪这一掌终于未能避开,“哼”一声,后心中掌。饶是她横练功夫厉

害,但妙手书生岂是寻常之辈,这一掌也叫她痛彻心肺。朱聪一掌得手,次掌跟着进袭。梅

超风右爪反钩,朱聪疾忙跳开避过。余人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声音就

如梅超风刚才的啸声一般,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顷刻之间,第二下啸声又起,但声音

已近了许多。七怪都是一惊:“这人脚步好快!”柯镇恶叫道:“铜尸来啦。”韩小莹跃在

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疾逾奔马的飞驰而来,边跑边啸。此时梅超风守紧门户,

不再进击,一面运气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赶来救援,尽歼敌人。朱聪

向全金发打个手势,两人钻入了草丛。朱聪眼见铁尸如此厉害,远远瞧那铜尸的身法,似乎

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战,显非他夫妻敌手,只有暗中偷袭,以图侥幸。韩小莹突然间

“咦”了一声,只见在那急奔而来的人影之前,更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来,只是他走

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没有发见。她凝神看时,见那矮小的人形是个小孩,心知必是

郭靖,又惊又喜,忙抢下去要接他上来。她与郭靖相距已不甚远,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铜尸

陈玄风的轻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间,已抢了好大一段路程。韩小莹微一迟疑:“我抢下去单

身遇上铜尸,决不是他对手……但眼见这小孩势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随即加快脚步,

同时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见到了她,欢呼大叫,却不知大祸已在眉睫。张阿生这些

年来对韩小莹一直心中暗暗爱慕,只是向来不敢丝毫表露情愫,这时见她涉险救人,情急关

心,当即飞奔而下,准拟挡在她的前面,好让她救了人逃开。山上南希仁、韩宝驹等不再向

梅超风进攻,都注视着山腰里的动静。各人手里扣住暗器,以备支援韩张二人。转眼韩小莹

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手,转身飞逃,只奔得丈许,猛觉手里一轻,郭靖一声惊

呼,竟被陈玄风夹背抓了过去。韩小莹左足一点,剑走轻灵,一招“凤点头”,疾往敌人左

胁虚刺,跟着身子微侧,剑尖光芒闪动,直取敌目,又狠又准,的是“越女剑法”中的精微

招数。

陈玄风将郭靖挟在左腋之下,猛见剑到,倏地长出右臂,手肘抵住剑身轻轻往外一推,

手掌“顺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韩小莹圈转长剑,斜里削来。哪知陈玄风的手臂斗然间

似乎长了半尺,韩小莹明明已经闪开,还是拍的一掌,正中肩头,登时跌倒在地。这两招交

换只是一瞬之间的事,陈玄风下手毫不容情,跟着就是一爪,往韩小莹天灵盖上插落。这

“九阴白骨爪”摧筋破骨,狠辣无比,这一下要是给抓上了,韩小莹头顶势必是五个血孔。

张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数步,眼见势危,情急拚命,立时和身扑上,将自己身子盖在韩小莹头

上。陈玄风一爪下去,噗的一声,五指直插入张阿生背心。张阿生大声吼叫,尖刀猛往敌人

胸口刺去。陈玄风伸手格出,张阿生尖刀脱手。陈玄风随手又是一掌,将张阿生直摔出去。

朱聪、全金发、南希仁、韩宝驹大惊,一齐急奔而下。陈玄风高声叫道:“贼婆娘,怎样

了?”梅超风扶住大树,惨声叫道:“我一双招子让他们毁啦。贼汉子,这七个狗贼只要逃

了一个,我跟你拚命。”陈玄风叫道:“贼婆娘,你放心,一个也跑不了。你……痛不痛?

站着别动。”举手又往韩小莹头顶抓下。韩小莹一个“懒驴打滚”,滚开数尺。陈玄风骂

道:“还想逃?”左手又即抓落。

张阿生身受重伤,躺在地下,迷糊中见韩小莹情势危急,拚起全身之力,举脚往敌人手

指踢去。陈玄风顺势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张阿生挺身翻起,双臂紧紧抱住陈玄风

腰间。陈玄风抓住他后颈,运劲要将他掼出,张阿生只担心敌人去伤害韩小莹,双臂说甚么

也不放松。陈玄风砰的一拳,打在他脑门正中。张阿生登时晕去,手臂终于松了。就这么一

拦,韩小莹已翻身跃起,递剑进招。她不敢欺进,展开轻灵身法,绕着敌人的身形滴溜溜地

转动,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样?”她转得两个圈子,南希仁、韩宝驹等同时赶

到,朱聪与全金发的暗器也已射出。陈玄风见敌人个个武功了得,甚是惊奇,心想:“这荒

漠之中,哪里钻出来这几个素不相识的硬爪子?”高声叫道:“贼婆娘,这些家伙是甚么

人?”梅超风叫道:“飞天神龙的兄弟、飞天蝙蝠的同党。”陈玄风哼了一声,骂道:

“好,狗贼还没死,巴巴的赶到这里送终。”他挂念妻子的伤势,叫道:“贼婆娘,伤得怎

样?会要了你的臭命吗?”梅超风怒道:“快杀啊,老娘死不了。”陈玄风见妻子扶住大

树,不来相助,知她虽然嘴硬,但受伤一定不轻,心下焦急,只盼尽快料理了敌人,好去相

救妻子。这时朱聪等五人已将他团团围住。只柯镇恶站在一旁,伺机而动。

陈玄风将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掷,左手顺势一拳往全金发打到。全金发大惊,心想这一掷

之下,那孩子岂有性命?俯身避开了敌人来拳,随手接住郭靖,一个筋斗,翻出丈余之外,

这一招“灵猫扑鼠”既避敌,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陈玄风也暗地喝了一声彩。

这铜尸生性残忍,敌人越强,他越是要使他们死得惨酷。何况敌人伤了他爱妻,尤甚于

伤害他自己。黑风双煞十指抓人的“九阴白骨爪”与伤人内脏的“摧心掌”即将练成,此时

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忽地一声怪啸,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敌人要害。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

了生死关头,哪敢有丝毫怠忽,当下奋力抵御,人人不敢逼近,包围的圈子愈放愈大。战到

分际,韩宝驹奋勇进袭,使开“地堂鞭法”着地滚进,专向对方下盘急攻,一轮盘打挥缠。

陈玄风果然分心,蓬的一声,后心被南希仁一扁担击中。铜尸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

仁抓来。南希仁扁担末及收回,敌爪已到,当即使了半个“铁板桥”,上身向后急仰,忽见

陈玄风手臂关节喀喇一响,手臂斗然长了数寸,一只大手已触到眉睫。高手较技,进退趋避

之间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见他手臂已伸到尽头,这时忽地伸长,哪里来得及趋避?被他

一掌按在面门,五指即要向脑骨中插进。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敌人手腕,

向左猛撩,就在此时,朱聪已扑在铜尸背上,右臂如铁,紧紧扼住他的喉头。这一招自己胸

口全然卖给了敌人,他见义弟命在呼吸之间,顾不得犯了武术家的大忌,救人要紧。正在这

双方性命相扑之际,半空中忽然打了一个霹雳,乌云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见五指,跟着黄豆

大的雨点猛撒下来。只听得喀喀两声,接着又是噗的一声,陈玄风以力碰力,已震断了南希

仁的左臂,同时左手手肘在朱聪胸口撞去。朱聪只觉前胸剧痛,不由自由的放松了扼在敌人

颈中的手臂,向后直跌出去。陈玄风也感咽喉间被扼得呼吸为难,跃在一旁,狠狠喘气。韩

宝驹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开!七妹,你怎样?”韩小莹道:“别作声!”说着向旁奔了

几步。

柯镇恶听了众人的动静,心下甚奇,问道:“二弟,你怎么了?”全金发道:“此刻漆

黑一团,谁也瞧不见谁?”柯镇恶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伤,本已一败涂地,这时忽然黑云笼罩,大雨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

气,谁都不敢先动。柯镇恶耳音极灵,雨声中仍辨出左侧八九步处那人呼吸沉重,并非自己

兄弟,当下双手齐扬,六枚毒菱往他打去。陈玄风刚觉劲风扑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跃

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能将六枚毒菱尽数避开。这一来却也辨明了敌

人方向。他不发一声,突然纵起,双爪在身前一尺处舞了个圆圈,猛向柯镇恶扑去。柯镇恶

听得他扑到的风声,向旁急闪,回了一杖,白日黑夜,于他全无分别,但陈玄风视物不见,

功夫恰如只剩了一成。两人登时打了个难分难解。陈玄风斗得十余招,一团漆黑之中,似乎

四面八方都有敌人要扑击过来,自己发出去的拳脚是否能打到敌人身上,半点也没有把握,

瞬息之间,宛似身处噩梦。韩宝驹与韩小莹、全金发三人摸索着去救助受伤的三人,虽然明

知大哥生死系于一发,但漆黑之中,实是无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干着急的份儿。大雨杀杀

声中,只听得陈玄风掌声嗖嗖,柯镇恶铁杖呼呼,两人相拆不过二三十招,但守在旁边的众

人,心中焦虑,竟如过了几个时辰一般。猛听得蓬蓬两声,陈玄风狂呼怪叫,竟是身上连中

两杖。众人正自大喜,突然电光一闪。照得满山通明。

全金发急叫:“大哥留神!”陈玄风已乘着这刹时间的光亮,欺身进步,运气于肩,蓬

的一声,左肩硬接了对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铁杖,右手探出,电光虽隐。右手

却已搭上了柯镇恶胸口。柯镇恶大惊,撒杖后跃。陈玄风这一得手哪肯再放过良机,适才一

抓已扯破了对方衣服,倏地变爪为拳,身子不动,右臂陡长,潜运内力,一拳结结实实的打

在柯镇恶胸口,刚感到柯镇恶直跌出去,左手挥出,一枝铁杖如标枪般向他身上插去。这几

下连环进击,招招是他生平绝技,不觉得意之极,仰天怪啸。便在此时,雷声也轰轰响起。

霹雳声中电光又是两闪,韩宝驹猛见铁杖正向大哥飞去,而柯镇恶茫如不觉,这一惊非同小

可,金龙鞭倏地飞出,卷住了铁杖。陈玄风叫道:“现下取你这矮胖子的狗命!”举足向他

奔去,忽地脚下一绊,似是个人体,俯身抓起,那人又轻又小,却是郭靖。郭靖大叫:“放

下我!“陈玄风哼了一声,这时电光又是一闪。郭靖只见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黄,双目射出

凶光,可怖之极,大骇之下,顺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向他身上插落,这一下正插入陈玄风小

腹的肚脐,八寸长的匕首直没至柄。陈玄风狂叫一声,向后便倒。他一身横练功夫,练门正

是在肚脐之中,别说这柄匕首锋锐无匹,就是寻常刀剑碰中了他练门,也是立时毙命。当与

高手对敌之时,他对练门防卫周密,决不容对方拳脚兵刃接近小腹,这时抓住一个幼童,对

他哪里有丝毫提防之心,何况先前已在山腰里抓住过他,知他全然不会武功,殊不知“善泳

溺水,平地覆车”,这个武功厉害之极的陈玄风,竟自丧生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小儿之

手。郭靖一匕首将人刺倒,早吓得六神无主,胡里胡涂的站在一旁,张嘴想哭,却又哭不出

声来。

梅超风听得丈夫长声惨叫,夫妻情深,从山上疾冲下来,踏了一个空,连跌了几个筋

斗。她扑到丈夫身旁,叫道:“贼汉子,你……你怎么啦!”陈玄风微声道:“不成啦,

贼……贼婆……快逃命吧。”梅超风咬牙切齿的道:“我给你报仇。”陈玄风道:“那部

经……经……已经给我烧啦,秘要……在我胸……”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毙命。

梅超风心中悲苦,当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阴真经》的秘要。陈玄风和梅超风

是同门师兄妹,两人都是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弟子。黄药师武功自成一派,论到功力之

深湛,技艺之奥秘,实不在号称天下武学泰斗的全真教与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陈玄风与梅

超风学艺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师父发觉,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时受刑必极尽惨酷,

两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终于择了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东面的横岛,再辗

转逃到浙江宁波。陈玄风临走时自知眼前这点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余,成名不足,一不做二

不休,竟摸进师父秘室,将黄药师视为至宝的半部《九阴真经》偷了去。黄药师当然怒极,

但因自己其时立誓不离桃花岛一步,心愿未偿,不能自违毒誓、出岛追捕,暴跳如雷之际,

竟然迁怒旁人,将余下弟子一一挑断大腿筋脉,尽数逐出了桃花岛,自己闭门生气。黑风双

煞这一来累得众同门个个受了无妄之灾,但依着《九阴真经》中的秘传,也终于练成了一身

武林中罕见罕闻的功夫。这《九阴真经》中所载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学。但陈梅夫妇只盗

到下半部。学不到上半部中修习内功的心法,而黄药师的桃花岛一派武学又是别创蹊径,与

道家内修外铄的功夫全然不同。黑风双煞生性残忍,一知半解,但凭己意,胡乱揣摸,练的

便都是些阴毒武技。

那一日陈梅夫妇在荒山中修习“九阴白骨爪”,将死人骷髅九个一堆的堆叠,凑巧给柯

氏兄弟撞上了。柯氏兄弟见他夫妇残害无辜,出头干预,一动上手,飞天神农柯辟邪死在陈

玄风掌下。幸好其时陈梅二人“九阴白骨爪”尚未练成,柯镇恶终于逃得性命,但一双眼睛

却也送在他夫妇手里。夫妻两人神功初成后,在江湖上一闯,竟是没遇上敌手,寻常武师固

然望风披靡,连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们手里的也是不计其数。夫妇两人便得了个“黑风

双煞”的外号。眼见师父不出,更是横行无忌,直到武林中数十名好手大举围攻,夫妻俩都

受了重伤。这才销声匿迹的隐居起来。多年来武林中不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只道两人伤发而

死,哪知却远远的躲在漠北,秘修阴毒武功。

这“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都载在《九阴真经》之上。陈玄风和梅超风虽

以夫妻之亲。对她也始终不肯出示真经原本。只是自己参悟习练之后,再行转授妻子。不论

梅超风如何硬索软缠,他总是不允。说道:“这部真经有上下两部。我只偷到了下半部,一

切扎根基、修真元的基础功夫,却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经给你看了,你贪多务得,把经

上所载的功夫都练将起来,非走火入魔不可,轻则受伤,重则要了你的性命。经上所载武功

虽多,但只有与我们所学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练。”

梅超风听着有理,而且深知丈夫对自己一片真心,虽然平日说话总是“贼婆娘,臭婆

娘”的乱骂,其实却是情意深挚,于是也就不再追索。梅超风此时见丈夫临死,这才问起,

可是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说了半句,就此气绝。她在丈夫胸口摸索,却无一物,一怔之

下,想再摸时,韩宝驹、韩小莹、全金发已乘着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际急攻上

来。梅超风双目己盲,同时头脑昏晕,显是暗器上毒发,她与丈夫二人修习“九阴白骨

爪”,十余年来均是连续不断的服食少量砒霜,然后运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来强行

增强内力外功,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则以飞天蝙蝠铁菱之毒,她中了之后

如何能到这时尚自不死?”当下展开擒拿手,于敌人攻近时凌厉反击。江南三怪非但不能伤

到敌人分毫,反而连遇险招。

韩宝驹焦躁起来,寻思:“我们三人合斗一个受伤的瞎眼贼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

七怪威名真是扫地了。”鞭法一变,刷刷刷连环三鞭,连攻梅超风后心。韩小莹见敌人脚步

蹒跚,渐渐支持不住,挺剑疾刺,全金发也是狠扑猛打。眼见便可得手,突然间狂风大作,

黑云更浓,三人眼前登时又是漆黑一团。沙石被疾风卷起,在空中乱舞乱打。韩宝驹等各自

纵开,伏在地下,过了良久,这才狂风稍息,暴雨渐小,层层黑云中又钻出丝丝月光来。韩

宝驹跃起身来,不禁大叫一声,不但梅超风人影不见,连陈玄风的尸首也已不知去向:只见

柯镇恶、朱聪、南希仁、张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头慢慢从岩石后面探了上来,人人

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内外湿透。全金发等三人忙救助四个受伤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断骨,幸而

未受内伤。何镇恶和朱聪内功深湛,虽然中了铜尸的猛击,但以力抗力,内脏也未受到重人

损伤。只张阿生连中两下“九阴白骨爪”,头顶又被猛击一拳,虽已醒转,性命已是垂危。

江南六怪见他气息奄奄,伤不可救,个个悲痛之极。韩小莹更是心痛如绞,五哥对自己怀有

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迈,一心好武,对儿女之情看得极淡,张阿生又是终日

咧开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两人从来没表露过心意,想到他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

到敌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张阿生痛哭起来。

张阿生一张胖脸平常笑惯了的,这时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轻抚韩小

莹的秀发,安慰道:“别哭,别哭,我很好。”韩小莹哭道:“五哥,我嫁给你作老婆罢,

你说好吗?”张阿生嘻嘻的笑了两下,他伤口剧痛,神志渐渐迷糊。韩小莹道:“五哥,你

放心,我已是你张家的人,这生这世决不再嫁别人。我死之后,永远和你厮守。”张阿生又

笑了两下,低声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韩小莹哭道:“你

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朱聪眼中含了泪水,向郭靖道:“你到这里,是想来跟

我们学本事的了?”郭靖道:“是。”朱聪道:“那么你以后要听我们的话。”郭靖点头答

应。朱聪哽咽道:“我们七兄弟都是你的师父,现今你这位五师父快要归天了,你先磕头拜

师罢。”郭靖也不知“归天”是何意思,听朱聪如此吩咐,便即扑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

向张阿生磕头。

张阿生惨然一笑,道:“够啦!”强忍疼痛,说道:“好孩子,我没能授你本事……

唉,其实你学会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学武又懒,只仗着几斤牛力……要

是当年多用点苦功,今日也不会在这里送命……“说着两眼上翻,脸色惨白,吸了一口气,

道:“你天资也不好,可千万要用功。想要贪懒时,就想到五师父这时的模样吧……”欲待

再说,已是气若游丝。韩小莹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得他说道:“把孩子教好,别输

在……臭道士手里……”韩小莹道:“你放心,咱们江南七怪,决不会输。”张阿生几声傻

笑,闭目而逝。六怪伏地大哭。他七人义结金兰,本已情如骨肉,这些年来为了追寻郭靖母

子而远来大漠,更无一日分离,忽然间一个兄弟伤于敌手,惨死异乡,如何不悲?六人尽情

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张阿生葬了。

待得立好巨石,作为记认,天色已然大明。

全金发和韩宝驹下山查看梅超风的踪迹,狂风大雨之后,沙漠上的足迹已全然不见,不

知她逃到何处。两人追出数里,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迹,始终全无线索,只得回上山来

说了。朱聪道:“在这大漠之中,谅那盲……那婆娘也逃不远。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这

时已毒发身死。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们有伤的先服药养伤,然后三弟、六弟、七妹你们

三人再去寻找。”余人点头称是,和张阿生的坟墓洒泪而别。

第五回 弯弓射雕

一行人下得山来,走不多时,忽听前面猛兽大吼之声一阵阵的传来。韩宝驹一提缰,胯

下黄马向前窜出,奔了一阵,忽地立定,不论如何催迫,黄马只是不动。韩宝驹心知有异,

远远望去,只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有几头猎豹在地上乱抓乱扒。他知坐骑害怕豹子,跃下马

来,抽出金龙鞭握在手中。抢上前去,只见两头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尸首。韩宝驹踏上

几步,见那尸首赫然便是铜尸陈玄风,只是自咽咏锁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块皮肉给

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给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脐练门而毙命,尸首怎会在

这里出现?而且人已死了,怎会有人这般作贱他尸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

黑风双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极深的对头?”

不久朱聪等也已赶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缘故,见到陈玄风的尸首兀自面目狰狞,死后

犹有余威,想起昨夜荒山恶斗,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这一匕首,人人难逃大劫,心下都是

不寒而栗。这时两头豹子已在大嚼尸体,旁边一个小孩骑在马上,大声催喝豹夫,快将豹子

牵走。他一转头见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这里。你不敢去帮拖雷打架,没用的东

西!”这孩子便是桑昆的儿子都史。郭靖急道:“你们又打拖雷了?他在哪里?”都史得意

洋洋的道:“我牵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则连你也一起吃了。”他见江南六怪站在一

旁,心中有点害怕,不然早就纵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

拖雷去!”领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劝道:“小公子。那人是铁木真汗的儿子呀。”都

史举起马鞭,在那豹夫头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么?谁叫他今天又动手打我?快走。”

那豹夫不敢违抗,只得牵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闯出大祸,转头就跑,叫道:

“我去禀报铁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飞去了。都史恨道:“好,咱们先吃了拖

雷,瞧铁木真伯伯来了又有甚么法子?”挥鞭催马驰去。郭靖虽然惧怕豹子,但终是挂念义

兄的安危,对韩小莹道:“师父。他叫豹子吃我义兄,我去叫他快逃。”韩小莹道:“你若

赶去。连你也一起吃了,你难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韩小莹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迟疑,道:“我去!”撒开小腿,急速前奔。朱聪因伤口疼痛,平卧在马背

上,见郭靖此举甚有侠义之心,说道:“孩子虽笨,却正是我辈中人。”韩小莹道:“四哥

眼力不差!咱们快去救人。”全金发叫道:“这个小霸王家里养有猎豹,定是大酋长的子

弟。大家小心了,可别惹事,咱们有三人身上带伤。”韩宝驹展开轻身功夫,抢到郭靖身

后,一把将他抓起。放在自己肩头。他虽然身矮脚短,但双腿移动快速已极,倏忽间已抢出

数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头上。犹如乘坐骏马一般,又快又稳。韩宝驹奔到追风黄身

畔,纵身跃起,连同郭靖一起上了马背,片刻间便抢在都史和猎豹的前头,驰出一阵,果见

十多名孩子围住了拖雷。大家听了都史号令,并不上前相攻,却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

拖雷跟朱聪学会了三手巧招之后,当晚练习纯熟,次晨找寻郭靖不见,也不叫三哥窝阔

台助拳,独自来和都史相斗。都史带了七八个帮手,见他只单身一人,颇感诧异。拖雷说

道,只能一个个的来打,不能一拥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应。哪知一动上

手,拖雷三下巧招反复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个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聪教他的这三下招数

虽然简易,却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着,拖雷十分聪明,这三下又无甚么繁复变化,因此

一学就会,使将出来,蒙古众小孩竟是无人能敌。蒙古人甚守然诺,既已说定了单打独斗,

众小孩心中虽是气恼,却也并不一拥而上。都史被拖雷连摔两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

下,奔回去赶了父亲的猪豹出来。拖雷独胜群孩,得意之极,站在圈子中顾盼睥睨,也不想

冲将出来,哪知大祸已经临头。郭靖远远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带豹子来吃你

啦!”拖雷闻言大惊,要待冲出圈子,群孩四下拦住,无法脱身,不多时韩小莹等与都史先

后驰到,跟着豹夫也率着两头猎豹到来。江南六怪如要拦阻,伸手就可以将都史擒住,但他

们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与郭靖如何应付危难,是以并不出手。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数

骑马如飞赶来,马上一人高声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却是木华黎、博尔忽等

四杰得到豹夫报信,不及禀报铁木真,急忙乘马赶来。铁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

蒙古包中陪完颜洪熙兄弟叙话,听了豹夫禀报,大吃一惊,忙抢出帐来,跃上马背。王罕对

左右亲兵道:“快赶去传我号令,不许都史胡闹。千万不能伤了铁木真汗的孩儿!”亲兵接

命,上马飞驰而去。完颜洪熙昨晚没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戏,正自纳闷。这时精神大振,站起

来道:“大伙儿瞧瞧去。”完颜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铁木真的儿子,他

们两家失和,若是从此争斗不休,打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实是我大金国之福!”完颜兄

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驰到,只见两头猪豹颈中皮带已经解开,四腿踞地,喉间不

住发出低声吼叫,豹子前面并排站着两个孩子,正是拖雷和他义弟郭靖。铁木真和四杰把弓

扯得满满的,箭头对准了豹子,目不转瞬的凝神注视。铁木真虽见幼子处于危境,但知那两

头猎豹是桑昆心爱之物,在幼时捉来驯养教练,到如此长大凶猛,实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

不暴起伤人,就不想发箭射杀。都史见众人赶到,仗着祖父和父亲的宠爱,反而更恁威风,

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扑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一骑红

马如飞驰到。马上一个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幼女,跃下马来,正是铁木

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与桑昆的妻子等叙话,得到消息后忙带了女儿华筝赶到,眼见儿子危险,

又惊又急,喝道:“快放箭!”随手把女儿放在地下。她这时全神贯注的瞧着儿子,却忘了

照顾女儿。华筝这小姑娘年方四岁,哪知豹子的凶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见豹子全

身花斑,甚是好看,还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养的猎犬一般,伸于想去摸豹子的头。众人惊呼

喝止,已经不及。两头猎豹本已蓄势待发,忽见有人过来,同时吼叫,猛地跃起。众人齐声

惊叫。铁木真等虽然扣箭瞄准,但华筝突然奔前,却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间,豹子

已然纵起。这时华筝正处于铁木真及两豹之间,挡住了两豹头部要害,发箭只能伤及豹身,

一时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凶险。四杰抛箭抽刀,齐齐抢出。却见郭靖着地滚去,已抱起了华

筝,同时一头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头。四杰操刀猱身而上,忽听得嗤嗤几声轻微的

声响,耳旁风声过去,两头豹子突然向后滚倒,不住的吼叫翻动,再过一会。已是肚皮向

天,一动也不动了。

博尔忽过去看时,只见两豹额头上汨汨流出鲜血,显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脑,这才立

时致命,他回过头来,只见六个汉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观看,心知这暗器是他们所发。铁木

真的妻子忙从郭靖手里抱过吓得大哭的华筝,连声安慰,同时又把拖雷搂在怀里。

桑昆怒道:“谁打死了豹子?”众人默然不应。柯镇恶听着豹子吼声,生怕伤了郭靖,

发出四枚带毒的铁蒺藜,只是一挥手之事,当时人人都在注视豹子,竟没人亲眼见到是谁施

放了暗器。铁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头我赔你四头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对黑鹰。”桑昆

大怒,并不言语。王罕怒骂都史。都史在众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赖,在地下打滚,大哭大

叫。王罕大声喝止,他只是不理。

铁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为此小事失了两家和气,当即笑着俯身抱起都

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挣扎,但给铁木真铁腕一拿,哪里还挣扎得动?铁木真向王罕笑

道:“义父,孩子们闹着玩儿,打甚么紧?我瞧这孩子很好,我想把这闺女许配给他,你说

怎样?”王罕看华筝双目如水,皮色犹如羊脂一般,玉雪可爱,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

还有甚么不好的?咱们索性亲上加亲,把我的大孙女给了你的儿子术赤吧?”铁木真喜道:

“多谢义父!”回头对桑昆道:“桑昆兄弟,咱们可是亲家啦。”桑昆自以为出身高贵,对

铁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轻视,和他结亲很不乐意,但父王之命不能违背,只得勉强一笑。

完颜洪烈斗然见到江南六怪,大吃一惊:“他们到这里干甚么来了?定是为了追我。不知那

姓丘的恶道是否也来了?”此刻在无数兵将拥护之下,原也不惧这区区六人,但若下命擒

拿,只怕反而招惹祸端,见六怪在听铁木真等人说话,并未瞧见自己,当即转过了头,纵马

走到众卫士身后,凝思应付之策,于王罕、铁木真两家亲上加亲之事,反不挂在心上了。铁

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儿性命,待王罕等众人走后,命博尔忽厚赏他们皮毛黄金,伸手

抚摸郭靖头顶,不住赞他勇敢,又有义气,这般奋不顾身的救人,别说是个小小孩子,就是

大人,也所难能。问他为甚么胆敢去救华筝,郭靖却傻傻的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

“豹子要吃人的。”铁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与都史打架的经过说了。铁木真听得都史揭

他从前的羞耻之事,心下恚怒,却不作声,只道:“以后别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发

道:“你们留在我这里教我儿子武艺,要多少金子?”

全金发心想:“我们正要找个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这里,那是再好也没有。”当

下说道:“大汗肯收留我们,正是求之不得。请大汗随便赏赐吧,我们哪敢争多论少?”铁

木真甚喜,嘱咐博尔忽照料六人,随即催马回去,替完颜兄弟饯行。江南六怪在后缓缓而

行,自行计议。韩宝驹道:“陈玄风尸首上胸腹皮肉都给人割了去,下手之人当然是他仇

敌。”全金发道:“黑风双煞凶狠恶毒,到处结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敌何以不割他

首级,又不开胸破膛,却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镇恶道:“我一直就在想这件

事,其中缘由,可实在参详不出。现下当务之急,要找到铁尸的下落。”朱聪道:“正是,

此人不除,终是后患。我怕她中毒后居然不死。”韩小莹垂泪道:“五哥的深仇,岂能不

报?”当下韩宝驹、韩小莹、全金发三人骑了快马,四下探寻,但一连数日,始终影迹全

无。韩宝驹道:“这婆娘双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发作,跌死在山沟深谷之中了。”

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镇恶深知黑风双煞的厉害狠恶,心中暗自忧虑,忖念如不是亲手摸到

她的尸首,总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们烦恼,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导郭靖与拖雷的武功。铁木真知道这些近身搏击的本事只能

防身,不足以称霸图强,因此要拖雷与郭靖只略略学些拳脚,大部时刻都去学骑马射箭、冲

锋陷阵的战场功夫。这些本事非六怪之长,是以教导两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别与博尔忽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单独叫来,拳剑暗器、轻身功夫,一项一项的传授。郭靖天

资颇为鲁钝,但有一般好处,知道将来报父亲大仇全仗这些功夫,因此咬紧牙关,埋头苦

练。虽然朱聪、全金发、韩小莹的小巧腾挪之技他领悟甚少,但韩宝驹与南希仁所教的扎根

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练得甚是坚实。可是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强身健体而已,

毕竟不是克敌制胜的手段。韩宝驹常说:“你练得就算骆驼一般,壮是壮了,但骆驼打得赢

豹子吗?”郭靖听了只有傻笑。六怪虽是传授督促不懈,但见教得十招,他往往学不到一

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谈论之际,总是摇头叹息,均知要胜过丘处机所授的徒儿,机会百不

得一,只不过有约在先,难以半途而废罢了。但全金发是生意人,精于计算,常说:“丘处

机要找到杨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们已赢了二分利息。杨家娘子生的或许是

个女儿,生儿子的机会只有一半,咱们又赚了四分。若是儿子,未必养得大,咱们又赚了一

分。就算养大了,说不定也跟靖儿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说咱们倒已占了八成赢面。”五怪

也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说杨家的儿郎学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却均知不过是全金发的宽慰之

言罢了。总算郭靖性子纯厚,又极听话,六怪对他人品倒很喜欢。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

青,冬雪皑皑,晃眼间十年过去,郭靖已是个十六岁的粗壮少年,距比武之约已不过两年,

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紧了,命他暂停练习骑射,从早到晚,苦练拳剑。在这十年之间,铁木

真征战不停,并吞了大漠上无数部落。他统率部属,军纪严明,人人奋勇善战,他自己智勇

双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纵横北国,所向无敌。加之牛马繁殖,人口滋长,**然已有与

王罕分庭抗礼之势。朔风渐和,大雪初止,北国大漠却尚苦寒。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

早起来,带了牛羊祭礼,和郭靖去张阿生坟上扫墓。蒙古人居处迁徙无定,这时他们所住的

蒙古包与张阿生的坟墓相距已远,快马奔驰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扫去墓上积雪,点

了香烛,在坟前跪拜。韩小莹暗暗祷祝:“五哥,十年来我们倾心竭力的教这个孩子,只是

他天资不高,没能将我们功夫学好。但愿五哥在天之灵保佑,后年嘉兴比武之时,不让这孩

子折了咱们江南七怪的威风!”六怪向居江南山温水暖之乡,这番在朔风如刀的大漠一住十

六年,憔悴冰霜,鬓丝均已星星。韩小莹虽然风致不减,自亦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朱聪望着坟旁几堆骷髅,十年风雪,兀未朽烂,心中说不出的感慨。这些年来他与全金

发两人踏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每一处山谷洞穴,找寻铁尸梅超风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

毙,定有骸骨遗下,要是不死,她一个瞎眼女子势难长期隐居而不露丝毫踪迹,哪知她竟如

幽灵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坟墓,数堆白骨,留存下黑风双煞当年的恶迹。七人在墓

前吃了酒饭,回到住处,略一休息,六怪便带了郭靖往山边练武。这日他与四师父南山樵子

南希仁对拆开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尽量显示功夫,接连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

撒,翻身一招“苍鹰搏兔”,向他后心击去。郭靖矮身避让,“秋风扫落叶”左腿盘旋,横

扫师父下盘。南希仁“铁牛耕地”,掌锋截将下来。郭靖正要收腿变招,南希仁叫道:“记

住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这一掌也算颇为快捷。南希仁左

掌飞出,拍的一声,双掌相交,虽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双手在

地下一撑,立即跃起,满脸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点他这招的精要所在,树丛中突然发出两下笑声,跟着钻出一个少女,拍

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给师父打了吗?”郭靖胀红了脸,道:“我在练拳,你别来啰

唣!”那少女笑道:“我就爱瞧你挨打!”

这少女便是铁木真的幼女华筝。她与拖雷、郭靖年纪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宠

爱,脾气不免娇纵。郭靖却生性戆直,当她无理取闹时总是冲撞不屈,但吵了之后,不久便

言归于好,每次总是华筝自知理屈,向他软言央求。华筝的母亲念着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

救女儿,是以也对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师父拆招,你走开吧!”华筝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说话之

间,忽有数名蒙古军士骑马驰来,当先一名十夫长驰近时翻身下马,向华筝微微躬身,说

道:“华筝,大汗叫你去。”其时蒙古人质朴无文,不似汉人这般有诸般不同的恭敬称谓,

华筝虽是大汗之女,众人却也直呼其名。华筝道:“干甚么啊?”十夫长道:“是王罕的使

者到了。”华筝立时皱起了眉头。怒道:“我不去。”十夫长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气

的。”华筝幼时由父亲许配给王罕的孩子都史,这些年来却与郭靖很是要好,虽然大家年

幼,说不上有甚么情意,但每一想到将来要与郭靖分别,去嫁给那出名骄纵的都史,总是好

生不乐,这时撅起了小嘴,默不作声,挨了一会,终究不敢违拗父命,随着十夫长而去。原

来王罕与桑昆以儿子成长,要择日成婚,命人送来了礼物,铁木真要她会见使者。当晚郭靖

睡到中夜,忽听得帐外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来,只听得有人以汉语轻声道:

“郭靖,你出来。”郭靖微感诧异,听声音不熟,揭开帐幕一角往外张望,月光下只见左前

方大树之旁站着一个人。

郭靖出帐近前,只见那人宽袍大袖,头发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为树影所遮,看不

清楚。原来这人是个道士,郭靖却从来没见过道士,问道:“你是谁?找我干甚么?”那人

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呢?拿来

给我瞧瞧!”身子微晃,蓦地欺近,发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见对方没来由的出手便打,

而且来势凶狠,心下大奇,当下侧身避过,喝道:“干甚么?”那人笑道:“试试你的本

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劲道甚是凌厉。

郭靖怒从心起,斜身避过,伸手猛抓敌腕,左手拿向敌人肘部,这一手是“分筋错骨

手”中的“壮士断腕”,只要敌人手腕一给抓住,肘部非跟着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

喀喇一声,右腕关节就会立时脱出。这是二师父朱聪所授的分筋错骨功夫。朱聪言语行止甚

是滑稽,心思却颇缜密,他和柯镇恶暗中计议了几次,均想梅超风双目虽中毒菱,但此人武

功怪异,说不定竟能治愈,她若不死,必来寻仇,来得越迟,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

越加毒辣。是以十年来梅超风始终不现踪影,六怪却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聪每

见手背上被梅超风抓伤的五条伤疤,心中总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横练功夫,急切难伤,要

抵御“九阴白骨爪”,莫如“分筋错骨手”。这门功夫专在脱人关节、断人骨骼,以极快手

法,攻击对方四肢和头骨颈骨,却不及胴体。朱聪自悔当年在中原之时,未曾向精于此术的

名家请教,六兄弟中又无人能会。后来转念一想,天下武术本是人创,既然无人传授,难道

我就不能自创?他外号“妙手书生”,一双手机灵之极,加之雅擅点穴,熟知人身的穴道关

节,有了这两大特长,钻研分筋错骨之术自不如何为难,数年之后,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

法虽与武林中出自师授的功夫不同,却也颇具威力,与全金发拆解纯熟之后,都授了郭靖。

这时郭靖斗逢强敌,一出手就是分筋错骨的妙着,他于这门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

生不出的,熟极而流却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与手肘突然被拿,一惊之下,左掌急发,疾向

郭靖面门拍去。郭靖双手正要抖送,扭脱敌人手腕关节,哪知敌掌骤至,自己双手都没空,

无法抵挡,只得放开双手,向后跃出,只觉掌风掠面而过,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一转身,明

暗易位,只见敌人原来是个少年,长眉俊目,容貌秀雅,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只听他低声

道:“功夫不错,不枉了江南六侠十年教诲。”郭靖单掌护身,严加戒备,问道:“你是

谁?找我干吗?”那少年喝道:“咱们再练练。”语声未毕,掌随身至。郭靖凝神不动,待

到掌风袭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敌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敌腮,只要一搭上脸颊,向外

急拉,下颚关节应手而脱,这一招朱聪给取了个滑稽名字,叫做“笑语解颐”,乃是笑脱了

下巴之意。但这次那少年再不上当,右掌立缩,左掌横劈。郭靖仍以分筋错骨手对付。转瞬

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轻灵,掌法迅捷潇洒,掌未到,身已转,瞧不清楚他

的来势去迹。

郭靖学艺后初逢敌手便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脚飞来,拍

的一声,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盘功夫坚实,敌人又似未用全力,当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

双掌飞舞,护住全身要害,尽力守御,又拆数招,那少年道士步步进逼,眼见抵敌不住,忽

然背后一声音喝道:“攻他下盘!”郭靖听得正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声音,心中大喜,挫身抢

到右首,再回过头来,只见六位师父原来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对付敌人,竟未发

觉。这一来精神大振,依着三师父的指点,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飘忽,下盘果

然不甚坚稳,江南六怪旁观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点所在,他被郭靖一轮急攻,不住倒退。

郭靖乘胜直上,眼见敌人一个踉跄,似在地下绊了一下,当下一个连环鸳鸯腿,双足齐飞。

哪知敌人这一下正是诱敌之计,韩宝驹与韩小莹同声呼叫:“留神!”郭靖毕竟欠了经验,

也不知该当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刚踢出,已被敌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着他踢来之势,挥手

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跌下来,蓬的一声,背部着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

个“鲤鱼打挺”,立即翻身跃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见六位师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团团围住。

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势突围,双手相拱,朗声说道:“弟子尹志平,奉师尊长春子丘道

长差遣,谨向各位师父请安问好。”说着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

江南六怪听说这人是丘处机差来,都感诧异,但恐有诈,却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

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朱聪。柯恶镇听得巡逻的蒙古兵逐渐走近,道:“咱们

进里面说话。”尹志平跟着六怪走进蒙古包内。全金发点亮了羊脂蜡烛。这蒙古包是五怪共

居之所,韩小莹则与单身的蒙古妇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见包内陈设简陋,想见六怪平日生活

清苦,躬身说道:“各位前辈辛劳了这些年,家师感激无已,特命弟子先来向各位拜谢。”

柯镇恶哼了一声,心想:“你来此若是好意,为何将靖儿跌一个筋斗?岂不是在比武之前,

先杀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这时朱聪已揭开信封,抽出信笺,朗声读了出来:“全真教下弟

子丘处机沐手稽首,谨拜上江南六侠柯公、朱公、韩公、南公、全公、韩女侠尊前:江南一

别,忽忽十有六载。七侠千金一诺,间关万里,云天高义,海内同钦,识与不识,皆相顾击

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侠之风,复见之于今日也。”柯镇恶听到这里,皱着的眉头稍稍舒

展。朱聪接着读道:“张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长叹,耿耿之怀,无日或忘。贫道仗诸

侠之福,幸不辱命,杨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访得矣。”五怪听到这里,同时“啊”了一

声。他们早知丘处机了得,他全真教门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杨铁心的子嗣必能找到,

是以对嘉兴比武之约念兹在兹,无日不忘,然而寻访一个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遗腹子息,究是

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凭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终究有限,这时听到信中

说已将孩子找到,心头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将此事对郭靖母子说起。朱聪望了郭靖一

眼,见他并无异色,又读下去:

“二载之后,江南花盛草长之日,当与诸公置酒高会醉仙楼头也。人生如露,大梦一十

八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耶?”读到这里,就住了口。

韩宝驹道:“底下怎么说?”朱聪道:“信完了。确是他的笔迹。”当日酒楼赌技,朱

聪曾在丘处机衣袋中偷到一张诗笺,是以认得他的笔迹。柯镇恶沉吟道:“那姓杨的孩子是

男孩?他叫杨康?”尹志平道:“是。”柯镇恶道:“那么他是你师弟了?”尹志平道:

“是我师兄。弟子虽然年长一岁,但杨师哥入门比弟子早了两年。”江南六怪适才见了他的

功夫,郭靖实非对手,师弟已是如此,他师兄当然是更加了得,这一来身上都不免凉了半

截,而自己的行踪丘处机知道得一清二楚,张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晓,更感到己方已全处下

风。

柯镇恶冷冷的道:“适才你与他过招,是试他本事来着?”尹志平听他语气甚恶,心中

颇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镇恶道:“你去对你师父说,江南六怪虽然不济,醉仙

楼之会决不失约,叫你师父放心吧。我们也不写回信啦!”尹志平听了这几句话,答应又不

是,不答应又不是,十分尴尬。他奉师命北上投书,丘处机确是叫他设法查察一下郭靖的为

人与武功。长春子关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难河畔之

后,不即求见六怪,却在半夜里先与郭靖交一交手。这时见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惧意,不敢

多耽,向各人行了个礼,说道:“弟子告辞了。”柯镇恶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

礼。柯镇恶厉声道:“你也翻个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

惊,双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开柯镇恶的手臂,岂知他不格倒也罢了,只不过跌一个筋

斗,这一还手,更触柯镇恶之怒。他左臂一沉,将尹志平全身提起,扬声吐气,“嘿”的一

声,将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过了一会才慢慢挣扎起来,一跛

一拐的走了。韩宝驹道:“小道士无礼,大哥教训得好。”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长

长叹了一口气。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过,也要打!”韩小莹道:

“四哥说得是。咱们七人结义,同闯江湖以来,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险,江南七怪可从来没有

退缩过。”柯镇恶点点头,对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儿咱们再加把劲。”

自此之后,六怪授艺更加督得严了。可是不论读书学武,以至弹琴弈棋诸般技艺,若是

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时反而窒滞良多,停顿不前。六怪望徒艺成心切,督责綦严,而郭

靖又绝非聪明颖悟之人,较之常人实更蠢钝了三分,他心里一吓,更是慌了手脚。自小通士

尹志平夜访之后,三月来竟是进步极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则不达”、“贪多嚼

不烂”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艺业,每人都是下了长期苦功,方有这等成就,要郭靖在

数年间尽数领悟练成,就算聪明绝顶之人尚且难能,何况他连中人之资都还够不上呢。江南

六怪本也知道若凭郭靖的资质,最多只能单练韩宝驹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练下

来,或能有韩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张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学他的质朴功夫最是对路。但六怪

一意要胜过丘处机,明知“既学众家,不如专精一艺”的道理,总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却眼

睁睁的袖手旁观,不传给这傻徒儿。这十六年来,朱聪不断追忆昔日醉仙楼和法华寺中动手

的情景,丘处机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尽皆清晰异常,尤胜当时所见。但要在他武功中寻找

甚么破绽与可乘之机,实非已之所能,有时竟会想到:“只有铜尸铁尸,或能胜得过这牛鼻

子。”这天清晨,韩小莹教了他越女剑法中的两招。那招“枝击白猿”要跃身半空连挽两个

平花,然后回剑下击。郭靖多扎了下盘功夫,纵跃不够轻灵,在半空只挽到一个半平花,便

已落下地来,连试了七八次,始终差了半个平花。韩小莹心头火起,勉强克制脾气,教他如

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劲,哪知待得他纵跃够高了,却忘了剑挽平花,一连几次都是如

此。韩小莹思想自己七人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张阿生更葬身异域,教来教

去,却教出如此一个蠢材来,五哥的一条性命,七人的连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

阵悲苦,眼泪夺眶而出,把长剑往地上一掷,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几步没追上,呆呆的站在

当地,心中难过之极。他感念师恩如山,只盼练武有成,以慰师心,可是自己尽管苦练,总

是不成,实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听到华筝的声音在后叫道:“郭靖,快来,快来!”郭靖回过头

来,见她骑在匹青骢马上,一脸焦虑与兴奋的神色。郭靖道:“怎么?”华筝道:“快来看

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练武呢。”华筝笑道:“练不好,又给师父骂了是不

是?”郭靖点了点头。华筝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厉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跃跃欲动,但想到七师父刚才的神情,垂头丧气的道:“我不去。”华

筝急道:“我自己不瞧,赶着来叫你。你不去,以后别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

头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华筝跳下马背,撅起小嘴,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

道是黑雕打胜呢,还是白雕胜。”郭靖道:“就是悬崖上那对大白雕和人打架吗?“华筝

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厉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头黑雕……”悬崖上住有一对白

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许,实是异种。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庞大,蒙古

族中纵是年老之人,也说从所未见,都说是一对“神鸟”,愚鲁妇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

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牵了华筝的手,一跃上马,两人共乘一骑,驰到悬崖之下。果见

有十七八头黑雕围攻那对白雕,双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纷飞。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极厉

害,一头黑雕闪避稍慢,被一头白雕在头顶正中一啄,立即毙命,从半空中翻将下来,落在

华筝马前。余下黑雕四散逃开,但随即又飞回围攻白雕。

又斗一阵,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赶来观战,悬崖下围聚了六七百人,纷纷指点议论。铁

木真得报,也带了窝阔台和拖雷驰到,看得很有兴味。

郭靖与拖雷、华筝常在悬崖下游玩,几乎日日见到这对白雕飞来飞去,有时观看双雕捕

捉鸟兽为食,有时将大块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飞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对之已生感情,

又见白雕以寡敌众,三个人不住口的为白雕呐喊助威:“白雕啄啊,左边敌人来啦,快转

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两头,两头白雕身上也伤痕累累,白

羽上染满了鲜血。一头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几声,十多头黑雕转身逃去,没入云中,尚

有四头黑雕兀自苦斗。众人见白雕获胜,都欢呼起来。过了一会,又有三头黑雕也掉头急向

东方飞逃,一头白雕不舍,随后赶去,片刻间都已飞得影踪不见。只剩下一头黑雕,高低逃

窜,被余下那头白雕逼得狼狈不堪。眼见那黑雕难逃性命,忽然空中怪声急唳,十多头黑雕

从云中猛扑下来,齐向白雕啄去。铁木真大声喝彩:“好兵法!”这时白雕落单,不敌十多

头黑雕的围攻,虽然又啄死了一头黑雕,终于身受重伤,堕在崖上,众黑雕扑上去乱抓乱

啄。郭靖与拖雷、华筝都十分着急,华筝甚至哭了出来,连叫:“爹爹,快射黑雕。”铁木

真却只是想着黑雕出奇制胜的道理,对窝阔台与拖雷道:“黑雕打了胜仗,这是很高明的用

兵之道,你们要记住了。”两人点头答应。众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悬崖的一个洞中扑去,

只见洞中伸出了两只小白雕的头来,眼见立时要给黑雕啄死。华筝大叫:“爹爹,你还不

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对小雕儿,咱们怎地不知道?啊哟。爹爹,

你快射死黑雕!”铁木真微微一笑,弯硬弓,搭铁箭,嗖的一声,飞箭如电,正穿入一头黑

雕的身中,众人齐声喝彩。铁木真把弓箭交给窝阔台道:“你来射。”窝阔台一箭也射死了

一头。待拖雷又射中一头时,众黑雕见势头不对,纷纷飞逃。蒙古诸将也都弯弓相射,但众

黑雕振翅高飞之后,就极难射落,强弩之末劲力已衰,未能触及雕身便已掉下。铁木真叫

道:“射中的有赏。”神箭手哲别有意要郭靖一显身手,拿起自己的强弓硬弩,交在郭靖手

里,低声道:“跪下,射项颈。”

郭靖接过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稳稳托住铁弓,更无丝毫颤动,右手运劲,将一张二百

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上乘武功虽然未窥堂奥,但双臂之劲,

眼力之准,却已非比寻常,眼见两头黑雕比翼从左首飞过,左臂微挪,瞄准了黑雕项颈,右

手五指松开,正是: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闪避,箭杆已从颈对穿而过。

这一箭劲力未衰,接着又射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一箭贯着双雕,自空急堕。众人齐声喝

彩。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飞而逃。华筝对郭靖悄声道:“把双雕献给我爹

爹。”郭靖依言捧起双雕,奔到铁木真马前,一膝半跪,高举过顶。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

将勇士,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国大雕非比寻常,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

长,羽毛坚硬如铁,扑击而下,能把整头小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厉害之极,连虎豹遇到大

雕时也要迅速躲避。一箭双雕,殊属难能。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笑道:“好孩子,你的

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别之功,道:“是哲别师父教我的。”铁木真笑道:“师父是

哲别,徒弟也是哲别。”在蒙古语中,哲别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帮义弟,对铁木真道:

“爹爹,你说射中的有赏。我安答一箭双雕,你赏甚么给他?”铁木真道:“赏甚么都

行。”问郭靖道:“你要甚么?”拖雷喜道:“真的赏甚么都行?”铁木真笑道:“难道我

还能欺骗孩子?”

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这时

见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着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赏。

郭靖道:“大汗待我这么好,我妈妈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给我啦。”铁木真笑道:“你

这孩子倒有孝心,总是先记着妈妈。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随便说罢,不用怕。”郭靖微一沉

吟,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铁木真

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

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铁木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好罢,我赏你一件宝

物。”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递给郭靖。蒙古诸将啧啧称赏,好生艳羡,原来这是铁木真十

分宝爱的佩刀,曾用以杀敌无数,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决不能轻易解赐。郭靖谢了

赏,接过短刀。这口刀他也时时见到铁木真佩在腰间,这时拿在手中细看,见刀鞘是黄金所

铸,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狰狞生威。铁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杀敌。”

郭靖应道:“是。”

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

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掉马回营。蒙古众王子诸将跟随在后。

郭靖见众人去尽,将短刀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知道这口

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刀锋虽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会,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拔出长剑,又练起越女剑法来,练了半天,那一招

“枝击白猿”仍是练不成,不是跃得太低,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气,

反而越来越糟,只练得满头大汗。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又驰马而来。她驰到近处,翻身下

马,横卧在草地之上,一手支头,瞧着郭靖练剑,见他神情辛苦,叫道:“别练了,息一忽

儿吧。”郭靖道:“你别来吵我,我没功夫陪你说话。”华筝就不言语了,笑吟吟的望着

他,过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打了两个结,向他抛掷过去,叫道:“擦擦汗

吧。”郭靖嗯了一声,却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练剑。华筝道:“刚才你求恳爹爹,

别让我嫁给都史,那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

给他,他说不定会打你的。”华筝微笑道:“他如打我,你来帮我啊。”郭靖一呆,道:

“那……那怎么成?”华筝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摇

摇头,道:“我不知道。”华筝“呸”了一声,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说道:

“你甚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她脸上又现微笑,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

叫,忽然远处鸣声惨急,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想是众黑雕将

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雕眼视力极远,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

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跟着迅速飞回。郭靖住了手,抬起头来,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不

住悲鸣。华筝道:“你瞧这白雕多可怜。”郭靖道:“嗯,它一定很伤心!”只听得白雕一

声长鸣,振翼直上云霄。华筝道:“它上去干甚么……”语声未毕,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

从云中猛冲下来,噗的一声,一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毙命。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一齐跳

了起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可敬!可敬!”两人回过

头来,见是一个苍须道士,脸色红润,手里拿着一柄拂麈。这人装束十分古怪,头顶梳了三

个髻子,高高耸立,一件道袍一尘不染,在这风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他说的是

汉语,华筝不懂,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又望悬崖之顶,忽道:“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在这

上面怎么办?”这悬崖高耸接云,四面都是险岩怪石,无可攀援。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

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郭靖望了一会,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才能救小白雕

下来。”拾起长剑,又练了起来,练了半天,这一招“枝击白猿”仍是毫无进步,正自焦

躁,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这般练法,再练一百年也是没用。”郭靖收剑回顾,

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问道:“你说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忽地

欺进两步,郭靖只觉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见青光一闪,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

了道士手中。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虽然未能练熟,大致诀窍也已领会,但这道

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这一来不由得大骇,跃开三步,挡在华

筝面前,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伤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

了!”纵身而起,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然后轻飘飘

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笑道:“那白

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气,直往悬崖脚下奔去,只见他手足并用,捷若猿

猴,轻如飞鸟,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这悬崖高达数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但

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立即窜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

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但见他

身形越来越小,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问道:“怎样了?”郭

靖道:“快爬到顶了……好啦,好啦!”华筝放下双手,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似乎要落下

来一般,不禁失声惊呼,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

自下望上去,真如一头大鸟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放在怀里,背脊贴着崖壁,直溜下来,

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是手一钩,或是脚一撑,稍缓下溜之势,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

下,转眼之间脚已落地。

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语对华筝道:“你能好好的喂

养吗?”华筝又惊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别给啄到

了。雕儿虽小,这一啄可仍是厉害得紧。”华筝解下腰带,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喜孜

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来喂小雕儿。”那道士道:“且慢!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把小

雕儿给你。”华筝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顶抓雕儿的事,你们两个可不能对

人说起。”华筝笑道:“好,那还不容易?我不说就是。”那道士微笑道:“这对白雕长大

了可凶猛得很呢,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华筝满心欢喜,对郭靖道:“咱们一个人一只,

我拿去先给你养,好吗?”郭靖点点头。华筝翻上马背,飞驰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

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递还给他,一笑转身。郭靖见他要走,

急道:“你……请你,你别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头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

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道士笑道:“你向我磕头干甚

么?”郭靖心里一酸,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

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胸颊上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学

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练,

可总是不行,说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郭靖道:“正

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瞧你倒也诚心。这样吧,再过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

之时,我在岸顶上等你。你可不许对谁说起!”说着向着悬崖一指,飘然而去。郭靖急道:

“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会,犹如足不点地般,早去得远了。郭靖心想:“他是

故意和我为难,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没师父,六位师父这般用心

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领再高,我学不会,也是枉然。”想到这里,

望着岸顶出了一会神,就撇下了这件事,提起长剑,把“枝击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

下去,直练到太阳下山,腹中饥饿,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过。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

不到敌人,反而损了自己。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

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韩

宝驹见他努力,于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也就不再怪责,教了

五招鞭法,好好勉励了几句,命他自行练习,上马而去。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只

练了十数趟,额头、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

一觉醒来,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只感鞭伤阵阵作痛,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也尚有

麻辣之感。他望着崖顶,忽然间生出了一股狠劲,咬牙道:“他能上去,我为甚么不能?”

奔到悬崖脚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

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紧牙关,勉力试了两次,都是刚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险

险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无望,吁了一口气,要想下来,哪知望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

散。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想从原路下去时,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再

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处于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师父

说过的两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个死,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不

如奋力向上,当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轻轻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试

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于是又把右足搬上,总算上了数尺,接着再向上挖孔。这般勉力硬上

了一丈多高已累得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他定了定神,紧紧伏在石壁之上,调匀呼吸,心想

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短刀再利,也必锋摧刃折,但事已至

此,只有奋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会,正要举刀再去凿孔,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郭

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听到笑声,心中只感奇异,却不

能抬头观看。笑声过后,只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又听得那三髻道

人的声音说道:“把绳索缚在腰上,我拉你上来。”郭靖大喜,还刀入鞘,左手伸入一个小

洞,手指紧紧扣住了,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那道人叫道:“缚好了

吗?”郭靖道:“缚好了。”那道人似乎没有听见,又问:“缚好了吗?”郭靖再答:“缚

好啦。”那道人仍然没有听见,过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气不足,声音

送不到这么远。你如缚好了,就把绳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突然腰里一

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

只感腰里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双膝点地,正要磕头,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

磕了成百个头了,够啦,够啦!好好,你这孩子很有志气。”

崖顶是个巨大的平台,积满了皑皑白雪。那道人指着两块石鼓般的圆石说道:“坐

下。”郭靖道:“弟子站着侍奉师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门中人。我不是你师

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这六位师父,

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我和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但一向闻名相敬。你只要学得六人中

恁谁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你又不是不用功,为甚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

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帅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那道人笑

道:“那也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请师……师……你

的话我实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讲到寻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诣,也是算不错的了。你

学艺之后,首次出手就给小道士打败,于是心中馁了,以为自己不济,哈哈,那完全错

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虽然摔了你一个筋

斗,但他全以巧劲取胜,讲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强是过你。再说,你六位师父的本事,也并

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传你的。”郭靖应道:“是。”心道:“那也不错。我六个

师父武功很高,本来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师曾与人家打赌。要是我

传你武功,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快。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与人赌赛岂能占人便

宜?”郭靖道:“赌赛甚么?”那道人道:“原来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与你

说知。你现今也不必问。两年之内,他们必会和你细说。这样吧,你一番诚心,总算你我有

缘,我就传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觉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

路、睡觉,我早就会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怀疑,口中却是不说。那道人道:“你把

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拨去积雪,横卧在大石之

上。那道人道:“这样睡觉,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思定则情忘,体

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郭靖念了几遍,记在心中,但不知是甚么意思。那

道人道:“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内

荡,神不外游。”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

郭靖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

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崖顶上寒风刺骨,却也不觉如

何难以抵挡。这般静卧了一个时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睁开眼道:

“现下可以睡着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将下

去,命他当晚再来,一再叮嘱他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当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长绳

将他缒上。他平日跟着六位师父学武,时时彻夜不归,他母亲也从来不问。如此晚来朝去。

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他日间练武之

时,竟尔渐渐身轻足健。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

了巧劲: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

勤练之后,终于豁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

他每晚上崖时,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齐上,指点他如何运气使力。直至他无法再上,那

道人才攀上崖顶,用长索缒他上去。时日过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来难以

攀援之地,到后来已可一跃而上,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过一年,离比武之期

已不过数月,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上的嘉兴比武。

眼见郭靖武功大进,六怪均觉取胜极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更是喜悦无已。然

而于这场比武的原因,始终不向郭靖提及。这天一早起来,南希仁道:“靖儿,这几个月来

你尽练兵器,拳术上只怕生疏了,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郭靖点头答应。众人走到平日练

武的场上,南希仁缓步下场,正要与郭靖过招,突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

急奔而来。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好一阵才把马群定住。马群刚静下来,忽见西边一匹全

身毛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一阵乱踢乱咬。马群又是大乱,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

北跑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只见远处红光闪动,那红马一晃眼又冲入马群,捣乱一番。众

牧人恨极,四下兜捕。但那红马奔跑迅捷无伦,却哪里抓得住?顷刻间又跑得远远地,站在

数十丈外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十分得意。众牧人好气又好笑,都拿它没有法

子。待小红马第三次冲来时,三名牧人弯弓发箭。那马机灵之极,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

窜,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韩宝驹爱马如命,

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他的追风黄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马虽多,却也

少有其匹,但与这匹小红马一比,却又远远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询问红马来历。

一个牧人道:“这匹小野马不知是从哪处深山里钻出来的。前几天我们见它生得美,想

用绳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没套到,反而惹恼了它,这几日天天来捣乱。”一个老年牧人神色

严肃,道:“这不是马。”韩宝驹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这是天上的龙变的,

惹它不得。”另一个牧人笑道:“谁说龙会变马?胡说八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甚

么?我牧了几十年马,哪见过这般厉害的畜生?……”说话未了,小红马又冲进了马群。马

王神韩宝驹的骑术说得上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见红马

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必经之地,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

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

当的便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驯服过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更没一匹马

能再将他颠下背来。岂知那红马便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发力,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他这下

竟没骑上。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却哪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

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着飞在空

中,手指却只是紧抓马鬣不放。

众牧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江南六怪见抓住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欢。朱聪道:“他哪里学来

这般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

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怎知过去两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虽然未教他半

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内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修习了极精深的轻身本领“金

雁功”。他自己尚自浑浑噩噩,那道人既嘱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觉。他内功日

有精进,所练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聪、全金发和韩小莹所教的轻功中显示出来。连

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时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绝未察觉其中真相。这时郭靖见那

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飞身跃出,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见郭靖身在空中,转折如意。身法轻灵,绝非朱聪和全金发、韩小莹所授轻功,定

是另有所师。六人面面相觑,无不诧异之极。只见郭靖在空中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

背,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

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

韩宝驹在旁大声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

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众牧人都看得心下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祈祷,求天老

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又大声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马。但郭靖全神贯注的贴身马

背,便如用绳子牢牢缚住了一般,随着马身高低起伏,始终没给摔下马背。韩小莹叫道:

“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叫道:“不成!一换人就是前功尽弃。”他知道

凡是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付,它

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

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

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

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这马跟定了你,你赶也赶不走啦。”郭靖

依言跃下。那小红马伸出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

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忽然飞起后足,将他赐了个筋斗。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洗刷。他

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

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

错。在哪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与人动手。”说着左手虚扬,右手出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

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出招狠

辣,沉猛之极。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

性,何况他脑筋向来迟钝,不及转念,左臂运劲回圈,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使力往外猛一

甩。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竟如毫不受力,转

瞬之间,又被他圈住甩出,双臂酸麻,竟尔荡了开去,连退三步,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

下,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

了甚么大罪,六师父竟要使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神色严峻。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我们知道?

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我射箭

刺枪。”朱聪沉着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弟子……弟子决不敢欺

瞒师父。”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你仗着有高人撑腰,把我们六人不放在

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鸠尾穴”戳去。这是人身要穴,点中了

立即昏晕。郭靖不敢闪避抵御,只有木立不动,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

心不自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收

紧反弹,将来指滚在一旁,这一下虽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却只令他胸口一痛,并无点穴之

功。朱聪这一指虽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内劲化开,不禁更是惊讶,同时怒气大盛,喝道:

“这还不是内功吗?”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说道:“这两年

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来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觉。弟子一直依着做,觉得倒也有趣好玩。

不过他真的没传我半点武艺。他叫我千万别跟谁说。弟子心想这也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

武,因此没禀告恩师。”说着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弟子知错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

了。”

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挚,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吗?”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心里别想甚么东西,只想

着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

来钻去,好玩得很。”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原来郭

靖心思单纯,极少杂念,修习内功易于精进,远胜满脑子各种念头此来彼去、难以驱除的聪

明人,因此不到两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郭靖道:“他不肯说自己姓名。他说六位恩师的武功不在他

之下,因此他不能传我武功,并非是我师父。还要弟子发了誓,决不能跟谁说起他的形状相

貌。”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不由得为他欢喜,

但那人如此诡秘,中间似乎另有重大蹊跷。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

敢再跟他玩了。”朱聪道:“你还是去罢,我们不怪你。不过你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

事。”郭靖连声答应,见众位师父不再责怪,高高兴兴的出去,掀开帐门,便见华筝站在蒙

古包外,身旁停着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几乎已可与华筝齐头,

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飞跃而起,停上了郭靖肩头。郭靖道:“我

刚才收服了一匹小红马,跑起来可快极啦。不知它肯不肯让你骑。”华筝道:“它不肯吗?

我宰了它。”郭靖道:“千万不可!”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第六回 崖顶疑阵

帐中六怪低声计议。韩小莹道:“那人传授靖儿的是上乘内功,自然不是恶意。”全金

发道:“他为甚么不让咱们知道?又干么不对靖儿明言这是内功?”朱聪道:“只怕是咱们

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么不是朋友,就是对头了。”全金发沉吟道:“咱

们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没一个有这般高明的功夫。”韩小莹道:“要是对头,干么来教靖儿

功夫?”柯镇恶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着阴谋毒计。”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

“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蹑着靖儿,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点头称是。

等到天黑,朱聪与全金发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郭靖说道:

“妈,我去啦!”便从蒙古包中出来。两人悄悄跟在后面,见他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

远,好在草原之上并无他物遮蔽,相隔虽远,仍可见到。两人加紧脚步跟随,只见他奔到悬

崖之下,仍不停步,径自爬了上去。这时郭靖轻身功夫大进,这悬崖又是晚晚爬惯了的,已

不须那道人援引,眼见他渐爬渐高,上了崖顶。朱聪和全金发更加惊讶,良久作声不得。过

了一会,柯镇恶等四人也跟着到了。他们怕遇上强敌,身边都带了兵刃暗器。朱聪说道郭靖

已上了崖顶,韩小莹抬头仰望,见高崖小半截没在云雾之中,不觉心中一寒,说道:“咱们

可爬不上。”柯镇恶道:“大家在树丛里伏下,等他们下来。”各人依言埋伏。韩小莹想起

十年前夜斗黑风双煞,七兄妹埋伏待敌,其时寒风侵肤,冷月窥人,四下里黄沙莽莽,荒山

寂寂,万籁俱静之中,远处偶尔传来几下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后,张

阿生那张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脸,却再也见不到了,忍不住一阵心酸。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崖顶始终没有动静,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明,还是不见郭靖

和传他内功的奇人下来,又等了一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极目上望,崖顶空荡荡的不似有

人。朱聪道:“六弟,咱们上去探探。”韩宝驹道:“能上去么?”朱聪道:“不一定,试

一试再说。”

他奔回帐去,拿了两条长索,两柄斧头,数十枚巨钉,和全金发一路凿洞打钉,互相牵

引,仗着轻身功夫了得,虽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终于上了崖顶,翻身上崖,两人同时惊呼,

脸色大变。但见崖顶的一块巨石之旁,整整齐齐的堆着九个白骨骷髅头,下五中三顶一,就

和当日黑风双煞在荒山上所摆的一模一样。再瞧那些骷髅,每个又都是脑门上五个指孔。只

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无细碎裂纹。比之昔年,那人指力显已大进。两人心中怦怦乱跳,

提心吊胆的在崖顶巡视一周,却不见有何异状,当即缒下崖来。

韩宝驹等见两人神色大异,忙问端的。朱聪道:“梅超风!”四人大吃一惊,韩小莹急

道:“靖儿呢?”全金发道:“他们从另一边下去了。”当下把崖顶所见说了。

柯镇恶叹道:“咱们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养虎贻患。”韩小莹道:“靖儿忠厚老

实,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柯镇恶冷笑道:“忠厚老实?他怎地跟那妖妇练了两年武功,

却不透露半点口风。”韩小莹默然,心中一片混乱。韩宝驹道:“莫非那妖妇眼睛盲了,因

此要借靖儿之手加害咱们?”朱聪道:“必是如此。”韩小莹道:“就算靖儿存心不良,他

也不能装假装得这样像。”全金发道:“或许妖妇觉得时机未至,尚未将阴谋对他说知。”

韩宝驹道:“靖儿轻功虽高,内功也有了根底,但讲到武艺,跟咱们还差得远。那妖妇干么

不教他?”柯镇恶道:“那妖妇只不过是借刀杀人,她对靖儿难道还能安甚么好心?她丈夫

不是死在靖儿手里的吗?”朱聪明道:“对啦,对啦!她也要咱们个个死在靖儿手下,那时

她再下手杀了靖儿,这才算是真正报了大仇。”五人均觉有理,无不栗然。柯镇恶将铁杖在

地下重重一顿,低沉了声音道:“咱们现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儿回来,先把他废了。那

妖妇必来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应付得了。”韩小莹惊道:

“把靖儿废了?那么比武之约怎样?”

柯镇恶冷冷的道:“性命要紧呢,还是比武要紧?”众人默然不语。南希仁忽道:“不

能!”韩宝驹道:“不能甚么?”南希仁道:“不能废了。”韩宝驹道:“不能将靖儿废

了?”南希仁点了点头。韩小莹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样,总得先仔细问个水落石出,再作

道理。”全金发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们一念之仁,稍有犹豫,给他泄露了机密,那

怎么办?”朱聪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要对付的是妖妇梅超风,可不是旁人。”

柯镇恶道:“三弟你说怎样?“

韩宝驹心中模棱两可,决断不下,见七妹泪光莹莹,神色可怜,就道:“我在四弟一

面。要杀靖儿,我终究下不了手。”这时六人中三人主张对郭靖下杀手,三人主张持重。朱

聪叹道:“要是五弟还在,咱们就分得出哪一边多,哪一边少。”韩小莹听他提到张阿生,

心中一酸,忍住眼泪,说道:“五哥之仇,岂能不报?咱们听大哥吩咐罢!”柯镇恶道:

“好,回去。”六人回到帐中,个个思潮起伏,心绪不宁。柯镇恶道:“待他来时,二弟与

六弟挡住退路,我来下手。”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顶等著,见他上来,便向巨

石旁一指,悄声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见是九个骷髅头,吓了一跳,颤声

道:“黑风双煞又……又来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风双煞?”郭靖将当年荒山夜

斗、五师父丧命,以及自己无意中刺死陈玄风的事说了一遍。述说这段往事时,想到昔日荒

山夜斗双尸的诸般情状,心中不寒自栗,语音不断发颤。刺死陈玄风之时,他年纪尚极幼

小,但那晚的情景实在太过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脑海之中。那道人叹道:“那铜尸无恶

不作,却原来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师父时时提起黑风双煞,三师父与七师父料

想铁尸已经死了,大师父却总是说:‘未必,未必!’这九个骷髅头是今天摆在这儿的,那

么铁尸果然没……没死!”说到这句话,忍不住打个寒噤,问道:“你见到她了吗?”那道

人道:“我也刚来了不多一会,一上来就见到这堆东西。这么说来,那铁尸定是冲着你六位

师父和你来啦。”郭靖道:“她双眼已给大师父打瞎了,咱们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颗骷

髅骨,细细摸了一遍,摇头道:“这人武功当真厉害之极,只怕你六位师父不是她的敌手,

再加上我,也胜不了。”郭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惊疑,道:“十年前恶斗时,她眼睛不

盲,还敌不过我七位恩师,现下咱们有八个人。你……你当然帮我们的,是不是?”那道人

出了一会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会如此了得。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她既敢前来寻仇,必是有恃无恐。”郭靖道:“她干么把骷髅头摆在这里?岂不

是让咱们知道之后有了防备?”那道人道:“料想这是练九阴白骨爪的规矩。多半她想这悬

崖高险难上,必定无人到来,哪知阴差阳错,竟教咱们撞见了。”郭靖生怕梅超风这时已找

上了六位师父,道:“我这就下去禀告师父。”那道人道:“好。你说有个好朋友要你传

话,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着跟她硬拚。”郭靖答应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

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纵身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发

问,嘴巴已被按住,当下伏在地上,不敢作声,从石后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后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尸梅超风。那崖背比

崖前更加陡峭,想来她目不见物,分不出两者的难易。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

崖前,要是她从正面上来,双方一动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忙缩头岩下,过得片刻,才想起她双目已盲,又悄悄

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郭靖恍然大悟,才知

这呼吸运气,果然便是修习内功,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过了一阵,忽听得梅超风全

身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后来越来越密,犹如大锅沙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

般。听声音是发自人身关节,但她身子纹丝不动,全身关节竟能自行作响,郭靖虽不知这是

上乘奇门内功,但也觉得此人功夫实在非同小可。这声音繁音促节的响了良久,渐渐又由急

而慢,终于停息,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飞出烂银也似的

一条长蛇来,郭靖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原来是条极长的银色软鞭。他三师父韩宝驹的金龙

鞭长不过六尺,梅超风这条鞭子竟长了七八倍,眼见是四丈有奇。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月

光照在她脸上,郭靖见她容颜仍是颇为秀丽,只是闭住了双目,长发垂肩,一股说不出的阴

森诡异之气。

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贼汉子,你在阴世,可也天天念着我

吗?“只见她双手执在长鞭中腰,两边各有二丈,一声低笑,舞了起来。

这鞭法却也古怪之极,舞动并不迅捷,并无丝毫破空之声,东边一卷,西边一翻,招招

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间她右手横溜,执住鞭梢,四丈长的鞭子伸将出去,搭住一块大

石,卷了起来,这一下灵便确实,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惊奇,那鞭头甩去了大石,忽然

向他头上卷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鞭头装着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钩。郭靖早已执刀在手,

眼见鞭到,更不思索,顺手挥刀往鞭头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掀倒

在地,眼前银光闪动,长鞭的另一端已从头顶缓缓掠过。郭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

是伯伯相救,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长鞭打得脑浆迸裂了。”幸喜刚才那道人手法

敏捷,没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并未察觉。

她练了一阵,收鞭回腰,从怀里摸出一大块东西来,摊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会,

站起来做了几个姿势,又在那东西上摸索寻思,这般闹了许久,才把那块不知是布是革的东

西收入怀里,从悬崖背后翻了下去。

郭靖长长喘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道人低声道:“咱们跟着她,瞧她还闹甚么鬼。”抓

住郭靖的腰带,轻轻从崖后溜将下去。两人下崖着地时,梅超风的人影已在北面远处。那道

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时觉得行走时身子轻了大半。两人步履如飞,远远跟踪,在大

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时,见前面影影绰绰竖立着数十个大营帐,梅超风身形晃

动,隐没在营帐之中。两人加快脚步,避过巡逻的哨兵,抢到中间一座黄色的大帐之外,伏

在地下,揭开帐幕一角往里张望时,只见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将一名大汉砍死在地。

那大汉倒将下来,正跌在郭靖与道人眼前。郭靖识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亲兵,不觉一惊,心

想:“怎么他在这里给人杀死?”转轻把帐幕底边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转过面

来,却是王罕的儿子桑昆。只见他把长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迹,说道:“现下你再没疑心了

罢?”另一人道:“铁木真义兄智勇双全,就怕这事不易成功。”郭靖认得这人是铁木真的

义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爱你义兄,那就去给他报信罢。”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

义弟,你父亲待我这般亲厚,我当然不会负你。再说,铁木真一心想并吞我的部众,我又不

是不知,只不过瞧在结义的份上,没有跟他破脸而已。”郭靖寻思:“难道他们阴谋对付铁

木真汗?这怎么会?”又听得帐中另一人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给他先动

手干你们,你们就糟了。事成之后,铁木真的牲口、妇女、财宝全归桑昆:他的部众全归札

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为镇北招讨使。”郭靖只见到这人的背影,于是悄悄爬过数尺,瞧

他侧面,这人好生面熟,身穿镶貂的黄色锦袍,服饰甚是华贵,琢磨一下他的语气,这才想

起:“嗯,他是大金国的六王爷。”札木合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心动,道:“只要是义父

王罕下令,我当然服从。”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

国。回头我去请令,他不会不给六王爷的面子。”完颜洪烈道:“我大金国就要兴兵南下灭

宋,那时你们每人统兵二万前去助战,大功告成之后,另有封赏。”桑昆喜道:“向来听说

南朝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女人个个花朵儿一般。六王爷能带我们兄弟去游玩一番,真是

再好不过。完颜洪烈微微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这么

多。”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完颜洪烈道:“如何对付铁木真,请两位说说。”顿了一顿,

又道:“我先已和铁木真商议过,要他派兵相助攻宋,这家伙只是不允。他为人精明,莫要

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图谋于他。这件事可须加倍谨慎才是。”这时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

扯,郭靖回过头来,只见梅超风在远处抓住了一个人,似乎在问他甚么。郭靖心想:“不管

她在这里捣甚么鬼,恩师们总是暂且不妨。我且听了他们计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于

是又伏下地来。只听桑昆道:“他已把女儿许给了我儿子,刚才他派人来跟我商量成亲的日

子。”说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汉一指,又道:“我马上派人去,请他明天亲自来跟我爹爹面

谈。他听了必定会来,也决不会多带人手。我沿路埋伏军马,铁木真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

出我手掌心了。”说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干掉铁木真后,咱们两路兵马立即冲他

大营。”郭靖又气又急,万料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诈,对结义兄弟也能图谋暗算,正待再听

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略侧,耳旁衣襟带风,梅超风的身子从身旁擦了过

去,只见她脚步好快,转眼已走出好远,手里却仍抓着一人。那道人牵着郭靖的手,奔出数

十步,远离营帐,低声道:“她是在询问你师父们的住处。咱们须得快去,迟了怕来不及

啦。”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时,已近午时。那道人道:“我

本来不愿显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师父说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顾不得小节。你进去

通报,说全真教马钰求见江南六侠。”

郭靖两年来跟他夜夜相处,这时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马钰是多大的来头,当

下点头答应,奔到蒙古包前,揭开帐门,叫声:“大师父!”跨了进去。

突然两只手的手腕同时一紧,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后剧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

铁杖当头砸将下来。郭靖侧身倒地,只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吓得魂飞天外,

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一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看时,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长剑却已

被柯镇恶铁杖砸飞。柯镇恶长叹一声,铁杖在地下重重一顿,道:“七妹总是心软。”郭靖

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朱聪和全金发,胆战心惊之下,全然胡涂了。柯镇恶森然

道:“教你内功的那个人呢?”郭靖结结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见六位师

父。”六怪听说梅超风胆敢白日上门寻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齐手执兵刃,抢出帐外,

日影下只见一个苍髻道人拱手而立,哪里有梅超风的影子?

朱聪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脉门不放,喝道:“梅超风那妖妇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见

到她啦,只怕待会就来。”六怪望着马钰,惊疑不定。马钰抢步上前,拱手说道:“久慕江

南六侠威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朱聪仍是紧紧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点头为礼,说

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

郭靖想起自己还未代他通报,忙抢着道:“他是全真教马钰。”六怪吃了一惊,他们知

道马钰道号丹阳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阳的首徒,王重阳逝世后,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长

春子丘处机还是他的师弟。只是他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气不及丘处

机,至于武功修为,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无人知道深浅。柯镇恶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到

了,我们多有失敬。不知道长光降漠北,有何见教?可是与令师弟嘉兴比武之约有关吗?”

马钰道:“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

所当为,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他与六侠赌赛之事,贫道实不愿过问,更与贫道没半点

干系。两年之前,贫道偶然和这孩子相遇,见他心地纯良,擅自授了他一点儿强身养性、以

保天年的法门,事先未得六侠允可,务请勿予怪贵。只是贫道没传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无师

徒名份,说来只是贫道结交一个小朋友,倒也没坏了武林中的规矩。”说着温颜微笑。

六侠均感诧异,却又不由得不信。朱聪和全金发当即放脱了郭靖的手腕。韩小莹喜道:

“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吗?你干么不早说?我们都错怪你啦。”说着伸手抚摸他肩

头,心中十分怜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说的。”韩小莹斥道:“甚么他不他的?

没点规矩,傻孩子,该叫‘道长’。”虽是斥责,脸上却尽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

长。”这两年来,他与马钰向来“你、我”相称,从来不知该叫“道长”,马钰也不以为

意。马钰道:“贫道云游无定,不喜为人所知,是以与六侠虽近在咫尺,却未前来拜见,伏

乞恕罪。”说着又行了一礼。原来马钰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又从尹志

平口中查知郭靖并无内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雅不欲师弟丘

处机又在这件事上压倒了江南六怪。但数次劝告丘处机认输,他却说甚么也不答应,于是远

来大漠,苦心设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则哪有这么巧法,他刚好会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

又这般毫没来由的为他花费两年时光?若不是梅超风突然出现,他一待郭靖内功已有根基,

便即飘然南归,不论江南六怪还是丘处机,都不会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见他气度谦冲,

真是一位有道之士,与他师弟慷慨飞扬的豪态截然不同,当下一齐还礼。正要相询梅超风之

事,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马飞驰而来,奔向铁木真所居的大帐。郭靖知道是桑昆派来诱杀

铁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对柯镇恶道:“大师父,我过去一会就回来。”柯镇恶适才险些

伤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对这徒儿更增怜爱,只怕他走开之后,竟遇上了梅超风而受到

伤害,忙道:“不,你留在我们身边,千万不可走开。”

郭靖待要说明原委,却听柯镇恶已在与马钰论当年荒山夜斗双煞的情景。他焦急异常,

大师父性子素来严峻,动不动便大发脾气,实不敢打断他的话头,只待他们说话稍停,即行

禀告,忽见一骑马急奔而来,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华筝,离开他们十多步远就

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师父责怪,不敢过去,招手要她走近。

华筝双目红肿,似乎刚才大哭过一场,走近身来,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

去嫁给那个都史……”一言方毕,眼泪又流了下来。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说桑昆与

札木合安排了诡计,要骗了大汗去害死他。”华筝大吃一惊,道:“当真?”郭靖道:“千

真万确,是我昨晚亲耳听见的,你快去对你爹爹说。”华筝道:“好!”登时喜气洋洋,转

身上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阴谋要害大汗,你怎么反而高兴?”转念一

想:“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嫁给都史了。”他与华筝情若兄妹,一直对她十分关切爱

护,想到她可以脱却厄运,不禁代她欢喜,笑容满脸的转过身来。只听马钰说道:“不是贫

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梅超风显然已得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真传,九阴白骨爪

固然已练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银鞭的招数更是奥妙无方。咱们合八人之力,当然未必便输给

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损伤。”韩小莹道:“这女子的武功确是十分厉害,但我们

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马钰道:“听说张五侠与飞天神龙柯大侠都是为铜尸陈玄风所

害。但各位既口诛了陈玄风,大仇可说已经报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梅超风一个孤

身女子,又有残疾,处境其实也很可怜。”六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宝驹道:“她练这

阴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无辜,道长侠义为怀,总不能任由她如此为非作歹。”朱聪

道:“现下是她找上门来,不是我们去找他。”全金发道:“就算这次我们躲过了,只要她

存心报仇,今后总是防不胜防。”马钰道:“贫道已筹划了一个法子,不过要请六侠宽大为

怀,念她孤苦,给她一条自新之路。”朱聪等不再接口,静候柯镇恶决断。柯镇恶道:“我

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拚硬斗。道长指点明路,我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他

听了马钰的语气,知道梅超风在这十年之中武功大进,马钰口中说求他们饶她一命,其实是

顾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点他们如何避开她的毒手。韩宝驹等却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

感诧异。马钰道:“柯大侠仁心善怀,必获天佑。此外还有一层紧要之事。据贫道猜想,这

十年之中,那梅超风一定又得了黄药师的传授。”朱聪惊道:“听说黑风双煞是桃花岛的叛

徒,黄药师怎能再传她功夫?”马钰道:“贫道本也这样想,但听柯大侠所说当年荒山之战

的情形,那梅超风当时的功夫与现下相差甚远。她如不再得明师指点,但凭自己苦练,决计

到不了眼下这个地步。咱们今日诛了铁尸,要是黄药师见怪,这……”柯镇恶和朱聪都曾听

人说过黄药师的武功,总是夸大到了荒诞离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术正

宗,马钰以掌教之尊,对他尚且如此忌惮,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聪说道:“道长顾虑周详,

我兄弟佩服得紧,就请示下妙策。”马钰道:“贫道这法子说来有点狂妄自大,还请六侠不

要见笑才好。”朱聪道:“道长不必过谦,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谁不钦仰?”这句

话向着马钰说来,他是一片诚敬之意。丘处机虽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聪却万万不甘对他说

这句话。马钰道:“仗着先师遗德,贫道七个师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点儿虚名,想来那梅

超风还不敢同时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贫道想施个诡计,用这点儿虚名将她惊走。这法子说

来实非光明正大,只不过咱们的用意是与人为善,诡道亦即正道,不损六侠的英名令誉。”

当下把计策说了出来。

六怪听了,均觉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风当真武功大进,甚至黄药师亲来,那又如

何?最多也不过都如张阿生一般命丧荒山得是了。马钰劝之再三,最后说到“胜之不武”的

话来,柯镇恶等冲着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对郭靖的盛情厚意,终于都答允了。各人饱餐之

后,齐向悬崖而去。马钰和郭靖先上。朱聪等见马钰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后,慢慢的

爬上崖去,然见他步法稳实,身形端凝,显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决不在他师弟丘处

机之下,只是丘处机名震南北,他却没没无闻,想来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马钰与郭靖

爬上崖顶之后,垂下长索,将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检视梅超风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条条鞭痕,尽皆骇然,这时才全然信服马钰确非危言

耸听。

八人在崖顶盘膝静坐,眼见暮色罩来,四野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

初。韩宝驹焦躁起来,道:“怎么她还不来?”柯镇恶道:“嘘,来啦。”众人心里一凛,

侧耳静听,却是声息全无。这时梅超风尚在数里之外,柯镇恶耳朵特灵,这才听到。那梅超

风身法好快,众人极目下望,月光下只见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烟,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了崖

下,跟着便迅速之极的攀援而上。朱聪向全金发和韩小莹望了一眼,见两人脸色惨白,神色

甚为紧张,想来自己也必如此。过不多时,梅超风纵跃上崖,她背上还负了一人,但软软的

丝毫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见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华筝之物,凝神再看,却不是华筝是谁?不由得

失声惊呼,嘴巴甫动,妙手书生朱聪眼明手快,伸过来一把按住,朗声说道:“梅超风这妖

孽,只要撞在我丘处机手里,决不与她干休!”梅超风听得崖顶之上竟有人声,已是一惊,

而听朱聪自称丘处机,还提及她的名字,更是惊诧,当下缩身在岸石之后倾听。马钰和江南

六怪看得清清楚楚,虽在全神戒备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却悬念华筝的安危,心焦

如焚。韩宝驹道:“梅超风把白骨骷髅阵布在这里,待会必定前来,咱们在这里静候便

了。”

梅超风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这里,缩于石后,不敢稍动。韩小莹道:“她虽然作恶多

端,但全真教向来慈悲为怀,还是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吧。”朱聪笑道:“清静散人总是心肠

软。无怪师父一再说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创教祖师王重阳门下七子,武林中见闻稍广的无不知名:大弟子丹阳子马钰,二

弟子长真子谭处端,以下是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

最末第七弟子清静散人孙不二,则是马钰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韩小莹道:“谭师哥你说怎

样?”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诛。”朱聪道:“谭师哥,你的指笔功近来大有精进,等那

妖妇到来,请你出手,让众兄弟一开眼界如何?”南希仁道:“还是让王师弟施展铁脚功。

踢她下岸,摔个身魂俱灭。”全真七子中丘处机威名最盛,其次则属玉阳子王处一。他某次

与人赌胜,曾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之上,大袖飘飘,前摇后摆,只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

英雄好汉目迷神眩,桥舌不下,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练,丘

处机对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诗,内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等语,描述他

内功之深。马钰和朱聪等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话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镇恶曾与黑风双

煞说过几次话,怕她认出声音,始终一言不发。梅超风越听越惊,心想:“原来全真七子全

都在此,单是一个牛鼻子,我就未必能胜,何况七子聚会?我行藏一露,哪里还有性命?”

此时皓月中天,照得满崖通明。朱聪却道:“今晚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可要小心

了,别让那妖妇乘黑逃走。”梅超风心中窃喜:“幸好黑漆一团,否则他们眼力厉害,只怕

早就见到我了。谢天谢地,月亮不要出来。”

郭靖一直望着华筝,忽然见她慢慢睁开眼来,知她无恙,不禁大喜,双手连摇,叫她不

要作声。华筝也见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别说话!”

梅超风这一惊决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点了华筝的哑穴,心头疑云大起。全金发道:“志

平,刚才是你说话来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说道:“弟子……弟子……”

朱聪道:“我好似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郭靖忙道:“正是。”梅超风心念一动:“全真

七子忽然来到大漠,聚在这荒僻之极的悬崖绝顶,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

疑阵,叫我上当?”马钰见她慢慢从岩石后面探身出来,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发觉了破

绽,立即动手,自己虽然无碍,华筝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损折,不觉十分焦

急,只是他向无急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聪见梅超风手中提了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慢慢举起手来,眼见就要发难,朗声说

道:“大师哥,你这几年来勤修师父所传的‘金关玉锁二十四诀’,定是极有心得,请你试

演几下,给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马钰会意,知道朱聪是要他立显功夫以折服梅超风,当即说道:“我虽为诸同门之长,

但资质愚鲁,怎及得上诸位师弟?师父所传心法,说来惭愧,我所能领会到的实是十中不到

一二。”一字一语的说来,中气充沛之极,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他说话平和谦冲,但每一个

字都震得山谷鸣响,最后一句话未说完,第一句话的回声已远远传来,夹着崖顶风声,真如

龙吟虎啸一般。梅超风听得他显了如此深湛的内功,哪里还敢动手,慢慢缩回岩后。马钰又

道:“听说那梅超风双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悯,要是她能痛改前非,决不再残害无辜,也不

再去和江南六怪纠缠,那么咱们就饶她一命吧。何况先师当年,跟桃花岛主也互相钦佩。丘

师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请他们不要再找梅超风清算旧帐。两家既往不

咎,各自罢手。”这番话却不再蕴蓄内力,以免显得余人功力与他相差太远。朱聪接口道:

“这倒容易办到,关键是在那梅超风肯不肯改过。”突然岩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多谢全

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风在此。”说着长出身形。

马钰本拟将她惊走,望她以后能痛悟前非,改过迁善,不意这铁尸艺高胆大,竟敢公然

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听梅超风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长请教。久仰清静散人

武术精湛,我想领教一招。”说着横鞭而立,静待韩小莹发声。这时郭靖见华筝横卧地下,

不明生死,他自小与拖雷、华筝兄妹情如手足,哪里顾得梅超风的厉害,忽地纵身过去,扶

起华筝。梅超风左手反钩,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马钰学了两年玄门正宗内功,周身百骸

已有自然之劲,当下右手急送,将华筝向韩小莹掷去,左手力扭回夺,忽地挣脱。梅超风手

法何等快捷,刚觉他手腕滑开,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这次扣住了他脉门,使他再

也动弹不得,厉声喝道:“是谁?”朱聪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为

慌乱,正想脱口而出:“我是郭靖。”听得二师父这句话,才道:“弟子长春……长春真人

门下尹……尹志平。”这几个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这时惶急之下,竟然说来还是结结巴

巴。梅超风心想:“他门下一个少年弟子,内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

次给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够挣脱。看来我只好避开了。”当下哼了一声,松开手指。郭靖急忙

逃回,只见左腕上五个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这一抓未用全力,否则自己手腕早

已被她捏断,思之不觉骇然。这一来,梅超风却也不敢再与假冒孙不二的韩小莹较艺,忽地

心念一动,朗声道:“马道长,‘铅汞谨收藏’,何解?”马钰顺口答道:“铅体沉坠,以

比肾水:汞性流动,而拟心火。‘铅汞谨收藏’就是说当固肾水,息心火,修息静功方得有

成。”梅超风又道:“‘姹女婴儿’何解?”马钰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内功秘诀,大声喝

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传。快走快走!”梅超风哈哈一笑,说道:“多谢道长指

点。”倏地拔起身子,银鞭在石上一卷,身随鞭落,凌空翻下崖顶,身法之快,人人都觉确

是生平仅见。各人眼见她顺着崖壁溜将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气,探首崖边,但见大漠上又如

一道黑烟般滚滚而去。倏来倏去,如鬼如魅,虽已远去,兀自余威慑人。

马钰解开华筝等穴道,让她躺在石上休息。朱聪谢道:“十年不见,不料这铁尸的功夫

已练到这等地步,若不是道长仗义援手,我们师徒七人今日难逃大劫。”马钰谦逊了几句,

眉头深蹙,似有隐忧。朱聪道:“道长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虽然本事不济,当可代供奔走

之役,请道长不吝差遣。”马钰叹了一口气道:“贫道一时不察,着了这狡妇的道儿。”各

人大惊,齐问:“她竟用暗器伤了道长吗?”马钰道:“那倒不是。她刚才问我一句话,我

匆忙间未及详虑,顺口回答,只怕成为日后之患。”众人都不明其意。马钰道:“这铁尸的

外门功夫,已远在贫道与各位之上,就算丘师弟与王师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胜得了她。

桃花岛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这梅超风内功却未得门径。不知她在哪里偷听到了一

些修练道家内功的奥秘,却因无人指点,未能有成。适才她出我不意所问的那句话,必是她

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难之一。虽然我随即发觉,未答她第二句语,但是那第一句话,也已能使

她修习内功时大有精进。”韩小莹道:“只盼她顿悟前非,以后不再作恶。”马钰道:“但

愿如此,否则她功力一深,再作恶起来,那是更加难制了。唉,只怪我胡涂,没防人之

心。”过了一会,又沉吟道:“桃花岛武功与我道家之学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风所问的两

句,却纯是道家的内功,却不知何故?”

他说到这里,华筝“啊”的一声,从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话,

已到王罕那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忙问:“他怎么不信?”

华筝道:“我对他说,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谋害他。他哈哈大笑,说我不肯嫁给都

史,胆敢捏造谎话骗他。我说是你亲耳听来的,他更加不信,说道回来还要罚你。我见他带

了三位哥哥和几队卫兵去了,忙来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给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带我来见你

吗?”众人心想:“要是我们不在这里,你脑袋上早已多了五个窟窿了。”郭靖急问:“大

汗去了有多久啦?”华筝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说要尽快赶到,不等天明就动身,他们骑

的都是快马,这会儿早去得老远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吗?那怎么办?”说着哭了起来。

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难事,登时彷徨无策。朱聪道:“靖儿,你快下去,骑小红马去

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话,也请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华筝,你去请你拖雷哥哥赶快集

兵,开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连声称是,抢先下崖。接着马钰用长索缚住华筝,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

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红马,疾驰而去。这时晨曦初现,残月渐隐,郭靖心中焦急异常:

“只怕大汗进了桑昆的埋伏,那么就是赶上也没用了。”那小红马神骏无伦,天生喜爱急驰

狂奔。跑发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兴,到后来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脚。郭靖怕它

累倒,勒缰小休,它反而不愿,只要缰绳一松,立即欢呼长嘶,向前猛冲。这马虽然发力急

驰,喘气却也并不如何加剧,似乎丝毫不见费力。

这般大跑了两个时辰,郭靖才收缰下马稍息,然后上马又跑,再过一个多时辰,忽见远

处草原上黑压压的列着三队骑兵,瞧人数是三个千人队。转眼之间,红马已奔近队伍。郭靖

看骑兵旗号,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见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阵戒备,心中暗暗叫苦:“大

汗已走过了头,后路给人截断啦。”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离弦,呼的纵出,四蹄翻腾,从

队伍之侧飞掠而过。带队的将官大声喝阻,一人一骑早去得远了。郭靖不敢停留,一连又绕

过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阵,只见铁木真的白毛大纛高举在前,数百骑人马排成了一列,各人

坐骑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马上前,奔到铁木真马旁,叫道:“大汗,快回转去,

前面去不得!”铁木真愕然勒马,道:“怎么?”郭靖把前晚在桑昆营外所见所闻、以及后

路已被人截断之事说了。铁木真将信将疑,斜眼瞪视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诡计,心想:“桑

昆那厮素来和我不睦,但王罕义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义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

算计于我?难道当真是那大金国的六太子从中挑拨?”郭靖见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

汗,你派人向来路查探便知。”铁木真身经百战,自幼从阴谋诡计之中恶斗出来,虽觉王罕

与札木合联兵害他之事绝无可能,但想:“过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紧:莽撞送死,一次也

太多了!”当下吩咐次子察合台与大将赤老温:“回头哨探!”两人放马向来路奔去。铁木

真察看四下地势,发令:“上土山戒备!”他随从虽只数百人,但个个是猛将勇士,不等大

汗再加指点,各人驰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挡蔽。

过不多时,南边尘头大起,数千骑急赶而来,烟尘中察合台与赤老温奔在最前。哲别目

光锐利,已望见追兵的旗号,叫道:“真的是王罕军马。”这时追兵分成几个百人队,四下

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温:两人伏在鞍上,挥鞭狂奔。哲别道:“郭靖,咱俩接应他

们去。”两人纵马驰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红马见是冲向马群,兴发飞驰,转眼间到了察合台

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随即纵马疾冲,拦在两人与追兵之间,翻

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时哲别也已赶到,他箭术更精,连珠箭发,当者立毙。但追

兵势大,眼见如潮水般涌来,哪里抵挡得住?察合台与赤老温也各翻身射了数箭,与哲别、

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铁木真和博尔术、术赤等个个箭无虚发,追兵一时倒不敢逼近。铁木真

站在土山上*望,过得约莫挤两桶牛乳时分,只见东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队队骑兵如乌

云般涌来,黄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铁木真知道万难突出重

围,目下只有权用缓兵之计,高声叫道:“请桑昆义弟过来说话。桑昆在亲兵拥卫下驰近土

山,数十名军士挺着铁盾,前后护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气昂扬,大声叫道:“铁木

真,快投降罢。”铁木真道:“我甚么地方得罪了王罕义父,你们发兵攻我?”桑昆道:

“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为甚么违背祖宗遗法,想要各族

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说,你这样做不对。”

铁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国欺压。大金国要我们年年进贡几万头牛羊马匹,难道应该

的吗?大家给大金国逼得快饿死了。咱们蒙古人只要不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为甚么要怕

大金国?我和义父王罕素来和好,咱们两家并无仇怨,全是大金国从中挑拨。”桑昆部下的

士卒听了,人人动心,都觉他说得有理。铁木真又道:“蒙古人个个是能干的好战士,咱们

干甚么不去拿金国的金银财宝?干么要年年进献牲口毛皮给他们?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

羊,有的好吃懒做,为甚么要勤劳的养活懒惰的?为甚么不让勤劳的多些牛羊?为甚么不让

懒惰的人饿死?”蒙古当时是氏族社会,牲口归每一族公有,近年来牲口日繁,财物渐多,

又从中原汉人处学到使用铁制器械,多数牧民切盼财物私有。战士连年打仗,分得的俘虏财

物,都是用性命去拚来的,更不愿与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铁木真这番话,众战士

听了个个暗中点头。

桑昆见铁木真煽惑自己部下军心,喝道:“你立刻抛下弓箭刀枪投降!否则我马鞭一

指,万弩齐发,你休想活命!”郭靖见情势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山下一个少年将军,

铁甲外披着银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骏马来往驰骋,耀武扬威。定睛看时,认得是桑昆的

儿子都史。郭靖幼时曾和他斗过,这人当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个大大的坏小子。他丝毫

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图谋铁木真,心想王罕和铁木真素来如父子一般,必是

都史这坏人听信了大金国六太子的话,从中说大批谎话害人,我去将他捉来,逼他承认说

谎,那么王罕、桑昆他们就可明白真相,和铁木真大汗言归于好,于是双腿一夹,胯下小红

马疾冲下山。众兵将一怔之间,那红马来得好快,已从人丛中直冲到都史身边。都史挥刀急

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从头顶掠过,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脉门,这一扣是朱聪所传

的分筋错骨手,都史哪里还能动弹?被他顺手一扯,提过马来。就在此时,郭靖只觉背后风

声响动,左臂弯过,向两柄刺来的长矛上格去,喀的一声,双矛飞上半空。他右膝头在红马

颈上轻轻一碰,小红马已知主人之意,回头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逊于下山时的急驰如

飞。山下众军官齐叫:“放箭!”郭靖举起都史,挡在身后。众军士怕伤了小主,哪敢扯动

弓弦?郭靖直驰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掷,叫道:“大汗,定是这坏小子从中捣鬼,你叫他

说出来。”铁木真大喜,铁枪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开一百丈。”桑

昆见爱子被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从众军之中擒去,又气又急,只得依言撤下军马,命

部下用大车结成圆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层层的圈了七八重,这样一来,铁木真坐骑再快,也

必无法冲出。这边山上铁木真连声夸奖郭靖,命他用腰带将都史反背缚起。桑昆接连派了三

名使者上山谈判,命铁木真放出都史,然后投降,就可饶他性命。铁木真每次都将使者割了

双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时,太阳在草原尽头隐没。铁木真怕桑昆乘黑冲锋,命各人不可丝毫

怠忽。

守到半夜,忽见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脚边,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见铁木真义

兄说话。”铁木真道:“你上来吧。”札木合缓步上山,见铁木真凛然站在山口,当即抢步

上前,想要拥抱。铁木真擦的一声拔出佩刀,厉声道:“你还当我是义兄吗?”札木合叹了

一口气,盘膝坐下,说道:“义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

古人联在一起?”铁木真道:“你待怎样?”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长们都说,咱们祖

宗已这样过了几百年,铁木真汗为甚么要改变旧法?上天也不容许。”铁木真道:“咱们祖

宗阿兰豁雅夫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她的五个儿子不和,她煮了腊羊肉给他们吃,给了他

们每人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就折断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个

人轮流着折,谁也不能折断。你记得她教训儿子的话吗?”札木合低声道:“你们如果一个

个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会给任何人折断。你们如果同心协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紧固,不

会给任何人折断。”铁木真道:“好,你还记得。后来怎样?”札木合道:“后来她五个儿

子同心协力,创下好大的基业,成为蒙古人的族祖。”铁木真道:“是啊!咱俩也都是英雄

豪杰,干么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协力的把

大金国灭掉。”札木合惊道:“大金国兵多将广,黄金遍地,粮如山积,蒙古人怎能惹

他?”铁木真哼了一声,道:“那你是宁可大家受大金国欺压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国

也没欺压咱们。大金国皇帝封了你做招讨使。”铁木真怒道:“初时我也还当大金国皇帝是

好意,哪知他们贪得无厌,向咱们征索越来越厉害,要了牛羊,又要马匹,现今还要咱们派

战士帮他打仗。大宋隔得咱们这么远,就算灭了大宋,占来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们损伤

战士有甚么好处?牛羊不吃身边的青草,却翻山过去啃沙子,哪有这样的蠢事?咱们要打,

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铁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么你

呢?”札木合道:“我来求义兄不要发怒,把都史还给桑昆。由我担保,桑昆一定放你们平

安回去。”铁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说,一个儿子死

了,还可再生两个;一个铁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没铁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见不到明天的太

阳。”铁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无幸,倘若王罕亲自领

军,投降后尚有活命之望,当下举刀在空中呼的一声,劈了一刀,厉声叫道:“宁战死,不

投降!世上只有战死的铁木真,没有投降敌人的铁木真!”札木合站起身来,道:“你把夺

来的牛羊俘虏分给军士,说是他们的私产,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长都说你的做法不对,不

合祖规。”铁木真厉声道:“可是年轻的战士们个个都欢喜。族长们见到夺来的珍贵财物,

说没法子公平分给每一个人,于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战士都感到气忿。咱们打仗,是

靠那些又胡涂又贪心的族长呢,还是靠年轻勇敢的战士?”札木合道:“铁木真义兄,你一

意孤行,不听各部族长的话,可别说我忘恩负义。这些日子来,你不断派人来诱惑我部下,

要他们向你投靠,说你的部属打仗时夺来的财物都是自有,不必大伙儿摊分。你当我不知

吗?”铁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无和好之日。”从怀内摸出一个小

包,掷在札木合身前,说道:“这是咱们三次结义之时你送给我的礼物,现今你收回去罢。

待会你拿钢刀斩在这里。”说着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势一砍,说道:“杀的只是敌人,不是

义兄。”叹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虽大,却容不下两个英雄。”札木合拾

起小包,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制小囊,默默无言的放在铁木真脚边,转身下山。铁木真望着

他的背影,良久不语,当下慢慢打开皮囊,倒出了幼时所玩的箭头髀石,从前两个孩子在冰

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他叹了一口气,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结义的

几件礼物埋在坑里。

郭靖在一旁瞧着,心头也很沉重,明白铁木真所埋葬的实是一份心中最宝贵的友情。

铁木真站起身来,极目远眺,但见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点的火堆,犹如天上繁星般照

亮了整个草原,声势甚是浩大。他出了一会神,回过头来,见郭靖站在身边,问道:“你怕

么?”郭靖道:“我在想我妈。”铁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极好的勇士。”指着远处

点点火光,说道:“他们也都是勇士。咱们蒙古人有这么多好汉,但大家总是不断的互相残

杀。只要大家联在一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天边,昂然道:“咱们能把青天所有覆盖的地

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场!”郭靖听着这番抱负远大、胸怀广阔的说话,对铁木真更是五体

投地的崇敬,挺胸说道:“大汗,咱们能战胜,决不会给胆小卑鄙的桑昆打败。”

铁木真也是神采飞扬的,说道:“对,咱们记着今儿晚上的话,只要咱们这次不死,我

以后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说着将郭靖抱了一抱。说话之间,天色渐明,桑昆和札木合

队伍中号角呜呜呜吹动。铁木真道:“救兵不来啦,咱们今日就战死在这土山之上。”只听

得敌车中兵戈铿锵,马鸣萧萧,眼见就要发动拂晓攻击。郭靖忽道:“大汗,我这匹红马脚

力快极,你骑了回去,领兵来打,我们在这里挡住敌兵。”铁木真微笑,伸手抚了抚他头,

说道:“铁木真要是肯抛下朋友部将,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们的大汗了。”郭靖道:

“是,大汗,我说错了。”铁木真与三子、诸将及亲兵伏在土堆之后,箭头瞄准了每一条上

山的路径。过了一阵,一面黄旗从桑昆队伍中越众而出,旗下三人连辔走到山边,左是桑

昆,右是札木合,中间一人赫然是大金国的六王子赵王完颜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着挡

箭的金盾,叫道:“铁木真,你胆敢背叛大金吗?”铁木真的长子术赤对准了他嗖的一箭,

完颜洪烈身旁纵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绰在手中,身手矫捷之极。完颜洪烈喝道:“去将铁木

真擒来。”四人应声扑上山来。郭靖不觉一惊,见这四人使的都是轻身功夫,竟是武术好

手,并非寻常战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别与博尔术等连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们用软盾挡

开。郭靖暗暗心惊:“我们这里虽都是大将勇士,但决不能与武林的好手相敌,这如何是

好?”一个黑衣中年男子纵跃上山,窝阔台挺刀拦住。那男子手一扬,一支袖箭打在他项颈

之上,随即举起单刀砍下,忽觉白刃闪动,斜刺里一剑刺来,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

准。那人吃了一惊,手腕急翻,退开三步,瞧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剑挡在窝阔台的身

前。他料不到铁木真部属中竟也有精通剑术之人,喝道:“你是谁?留下姓名。”说的却是

汉语。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没听见过!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顾,见其余

三人也已上山,正与赤老温、博尔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当即挺剑向那单刀的刺去。那

人横刀挡开,刀厚力沉,与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众待要随着冲上,木华黎把刀架在都史颈里,高声大叫:“谁敢上来,这就是

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对完颜洪烈道:“六王爷,叫他们下来吧,咱们再想别法!别伤了

我孩儿。”完颜洪烈微笑道:“放心,伤不了。”他有心要令铁木真杀了都史,让这两部蒙

古人从此结成死仇。

桑昆的部众不敢上山,完颜洪烈手下四人却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郭靖展

开韩小莹所授的“越女剑法”,剑走轻灵,与那使单刀的交上了手。数招一过,竟是迭遇凶

险,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内劲,实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杂。见闻又广,平日早将

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数与郭靖拆解过了,但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见他自右劈来,中途不

知怎么一转,刃锋却落在左边。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数招,忽然心念一动:“大师父常说,

交手时要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现今我竭力招架,岂非受制于人?”见他举刀砍来,竟自不

避,右足曲为前弓,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平膀顺肘,横剑向敌人急推,正是“十万横磨”之

势。那人见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倒是一惊,急忙回刀。郭靖硬争先

手,这一下得了势,哪肯再松,长剑晃动,青光闪闪,剑尖在敌人身边刺来划去,招招不离

要害。那人被他一轮急攻,倒闹了个手忙足乱。这时他三个同伴已将铁木真手下的将领打倒

了四五人,见他落在下风,一个提着大枪纵身而上,叫道:“大师哥,我来助你。”那使单

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颜洪烈以重金聘来,今日首次出马,在千军之前、众目睽睽之

下,怎能对一个后生小辈认输?怎肯让师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师兄的

手段。”郭靖乘他说话分心,左膝一低,曲肘竖肱,一招“起凤腾蛟”,刷的一声,剑尖猛

撩上来。那人向后急避,左袖已被剑锋划破。那使花枪的笑道:“来瞧大师哥的手段啊!”

语气中竟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殊以大师兄落败出丑为喜。哲别等这时都围在铁木真周

围保护。冲上来的四人中余下两个一使铁鞭,一人使一对短斧,见这些蒙古将军各挺长矛,

威风凛凛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贸然相攻,听得二师哥叫唤,心想反正这些人逃不了,不如

先瞧瞧热闹再说,当下纵身过来,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师哥与郭靖相斗。那使单刀的跳

出圈子,喝道:“你是谁的门下?为甚么在这里送死?”郭靖横剑捏诀,学着师父们平日所

教的江湖口吻,说道:“弟子是江南七侠门下,请教四位大姓高名。”这两句话他学了已

久,这时第一次才对人说,危急之中,居然并未忘记,只是把“高姓大名”说得颠倒了。那

使单刀的向三个师弟望了一眼,转头说道:“我们姓名,说来谅你后生小辈也不知道,看

刀!”挥刀斜劈下来。

郭靖和他打了这一阵,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师父所传剑法极为精奇,锋锐处敌

人也十分忌惮,当下仍取抢攻,不向后退,见敌刀砍到,右足反而绕前避过,“探海斩

蛟”,回锋下插,径攻敌人下盘。两人一搭上手,转眼间又拆了二三十招。这时山下数万兵

将、山上铁木真诸人与攻上来的三人,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战,那使单刀的一心要阵前显

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擞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风响,眼见久斗不下,心中焦

躁起来,刀法愈来愈狠,忽地横刀猛砍,向郭靖腰里斫来。郭靖身子拗转,“翻身探果”,

撩向敌臂。那人眼见对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剑到,我的刀早已砍进你身

子之中了,当下并不变招,顺势力斫,眼见刀锋及于敌腰。哪知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下盘不

动,上盘不避,就是将腰向左一挪,斗然移开半尺,右手送出,一剑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声,撤手抛刀,猛力挥掌把郭靖的长剑打落在地,这一剑便只刺入胸口半

寸,总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却已在剑锋上割得鲜血淋漓,急忙跳开。

郭靖这一剑本可取他性命,终因经验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

俯身把敌人的单刀抢在手里,只听背后风响,哲别叫道:“小心后面!”郭靖也不回身,后

腿向后反踢,踢开刺来的枪杆,乘势一刀撩向敌手,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

中的“燕子入巢”,这一腿踢出时眼睛不见,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敌枪早已插入背心,这一

踢却是他练了几百遍才练成的。

那使枪的喝一声:“好!”枪上红缨一震,抖起个碗大枪花,当胸刺到。郭靖一个“带

醉脱靴”,挺刀挂开,飞起右脚,踢向敌人手腕。那人只道郭靖剑法有独得之秘,眼见他长

剑脱手,忙抢上来动手,存心要捡个便宜,不料他武学甚广,非拘一路,使起刀来也是颇为

熟练,见郭靖飞脚踢来,双手回枪里缩,郭靖踏上一步,单刀已顺着枪杆削了下来。那人在

这杆枪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师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枪法实非等闲,当下盘打刺

扎,红缨闪动,与郭靖打了个难解难分。斗到分际,郭靖见敌人枪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将

自己单刀砸飞,招术灵动,出枪甚快,显然是想急切之间取胜,好在三军阵前扬名露脸,是

以一味贪速贪巧,但数十招之后,那人枪法已渐见涩滞。郭靖把“南山刀法”使发了,已不

用顾盼拟合,信手而应纵横前后,悉逢肯綮。只见他刀光闪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越斗

越是凌厉。四人中的大师兄本是单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惊。

酣斗中那人挺枪当胸刺来,郭靖一个“进步提篮”,左掌将枪推开。按照原来招数,推

开敌枪之后,右足进步顺手一刀,但他掌心与枪杆一触到,立觉敌人抽枪竟不迅捷。他修习

了两年内功,身子感应迅敏之极,远比他脑中想事为快,一觉有变,未及思索,左掌翻处,

已用分筋错骨手抓住枪杆,右手单刀不斩敌身,却顺着枪杆直削下去,敌人如不撤枪,十根

手指无一能保。那人使劲夺枪,竟是纹丝不动,已自吃惊,突见刀锋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

忙松手,撤枪后退。原来江南六怪想到杨铁心是名将杨再兴的嫡派子孙,于杨家枪法必有独

到的造诣,丘处机将他子嗣访到之后,除了传授其他武功之外,对枪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

他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传郭靖刀法时,于“单刀破枪”之术,督促他练得滚瓜

烂熟。想不到这套刀法未在嘉兴显威,已先在漠北立功。郭靖取胜之后,精神一振,右手用

力一挥,将单刀远远掷到了山下,挺枪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声吼叫,双斧着地卷来。郭靖

把枪使开了,那人双斧怎抢得进去?武学家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分短,一分险。”凡

用短兵刃的,定要抢到敌人身边肉搏,方能取胜。江南六怪既防到嘉兴比武时对手擅用长

枪,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枪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发秤杆的打法本从枪中脱胎而来,因

此郭靖的长枪是从六师父学的。有宋一代,军中最为着重枪法,近如岳家枪法,那不必说

了,北宋名将如杨业、呼延赞等都是使枪的英雄。这时郭靖所使的正是军中流传甚广的呼延

枪法。那人双斧挥舞,斧口上白光闪烁,风声呼呼,却始终攻不进郭靖身旁一丈以内的圈

子。其时郭靖防身有余,但那人双斧上功力甚深,要想伤他,却也不易,再斗数合,想起六

师父所授的古怪法门,突然卖个破绽。那人大喜,好容易有这良机,岂肯放过,猛喝一声,

直扑到郭靖身边,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下来。郭靖横枪挡格,喀喀两声,枪杆已被双斧斩为

三截。那人待要挥斧再斫,突觉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脚踢中,身子直飞出去,这时左手

已收不住劲,顺势圈回,利斧竟往自己头上斫去。四人中的三师兄急忙抢上,举起铁鞭在他

斧上力架,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那人利斧脱手,一交坐在地下,总算逃脱了性命,却已吓

得面如土色。那人是个莽夫,一定神间,才知已然输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头,又再扑

上。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双掌一错,以空手夺白刃之法和他拚斗起来。那三师兄提起铁鞭上

前夹攻。

山下蒙古众军突然大声鼓噪,呼喊怒骂。须知蒙古人生性质朴,敬重英雄好汉,眼见这

四人用车轮战斗郭靖已自气愤,再见二人夹击,一个空手之人,实非大丈夫的行径,都

高声吆喝,要那两人住了。郭靖虽是他们敌人,大家反而为他呐喊助威。博尔忽、哲别两人

挺起长刀,加入战团,对方旁观的两人也上前接战。这两位蒙古名将在战阵中斩将夺旗,勇

不可当;但小巧腾挪、撕夺截打的步战功夫却非擅长,仗着身雄力猛,勉强支持了数十招,

终于兵刃被敌人双双砸落。郭靖见博尔忽势危,纵身过去,发掌往使单刀的大师兄背上拍

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缩转,回肘撞向二师兄,又解救了哲别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们四兄弟今日折在你这小子手里,以后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

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决意要先杀了郭靖,当下不去理会两个蒙古将军,

四人围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将呐喊叫骂,更是厉害。那四人充耳不闻,那使枪的在地下

拾起一枝长矛,刀矛鞭斧,齐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又受这四个好手夹击,

哪里抵挡得住?只得展开轻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缝中穿来插去。博尔术扬起了中长刀,叫

道:“接刀!”挥手向郭靖掷去。郭靖纵身待接,却被使铁鞭的挥鞭将刀砸飞。那使双斧的

恼恨适才一踢之辱,不顾一切的双斧当地卷来。郭靖纵跃避开,但头上单刀也已砍到,身子

急偏,闪过了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顶门,就在这时,右边大腿却也中了一鞭。这

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铁鞭着随时乘势一让,卸去了一半来劲,骨头未断,但足下踉跄,险些

摔倒。那使斧的抛去斧头,双手合围,将郭靖两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稳,跌倒在地,眼见白光闪动,头顶刀鞭齐下,心知这次性命不保,突然间

母亲、七位恩师、马钰道长、义兄拖雷、义妹华筝的影子如闪电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俯身

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举起,挡在自己身上。其余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

住了敌人脉门,叫他动弹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缩身子,躲在那人之下。那三人

举足往郭靖肩头脚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虽死了,也得扼死一个敌人抵数。”

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这般蛮打,已全然没了武术家数,然凭着一股刚勇狠劲,那三人

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哲别等见郭靖被压在底下,各挺兵刀来救。那使单刀的大师兄对两个师弟道:“你们挡

住鞑子,我来杀这个杂种。”俯身下去,将刀尖对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头,右手运劲,挺刀

插将下去。郭靖突觉肩头疼痛,腰腿用劲,一个“懒驴打滚”,滚开两丈。这时抱住他双腿

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气不得,晕死过去。郭靖跃起身来,眼见敌人提刀赶来,待要抵敌,右

腿鞭伤甚重,立足不稳,又自跌倒。

那人挥刀砍将下来,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里一带,顺势抖出,已将护身软鞭取在手

中,仰天而卧,使开一路“金龙鞭法”,将各处要害防得风雨不透。马王神韩宝驹身子矮

短,专研攻敌下盘的法门,郭靖此时卧地而斗,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开来得心应手,

那人狂呼怒骂,却也无法伤他。拆了二十余招,晕去的人醒了转来,另外两人也杀退蒙古将

领,转身再行围攻郭靖,眼见情势再紧,突然山下军伍中一阵混乱,六个人东一穿西一插,

奔上山来。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颜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围攻郭靖,个个大声咒

骂。山上众人待要射箭阻拦,哲别眼尖,已认出原来是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到了,大声叫

道:“靖儿,你师父们来啦!”郭靖本已累得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登时精神大振。

朱聪和全金发最先上山,见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夹击,已是命在顷刻,如何不急?全金

发纵身上前,秤杆掠出,同时架开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脸?”四人手上同时剧震,

感到敌人功力远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跃开。朱聪将郭靖扶起,柯镇恶等也已上山。全金发骂

道:“不知羞耻的匪徒,快滚下去吧。”那使单刀的大师兄眼见众寡之势突然倒转,再动手

必然不敌,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颜面何存,如何还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当下硬了头皮,

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吗?”朱聪笑嘻嘻的道:“不错,四位是谁?”那人道:“我们

是鬼门龙王门下弟子。”柯镇恶与朱聪等本以为他们合斗郭靖,必是无名之辈,忽听他们的

师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门龙王沙通天,都吃了一惊。柯镇恶冷冷的道:“瞎充字号吗?鬼

门龙王是响当当的脚色,门下哪有你们这种不成器的家伙!”使双斧的抚着颈中被郭靖叉起

的红痕,怒道:“谁充字号来着?他是大师兄断魂刀沈青刚,这是二师兄追命枪吴青烈,那

是三师兄夺魄鞭马青雄,我是丧门斧钱青健。”柯镇恶道:“听来倒似不假,那么便是黄河

四鬼了。你们在江湖上并非无名之辈,为甚么竟自甘下贱,四个斗我徒儿一人。”

吴青烈强词夺理,道:“怎么是四个打一个?这里不是还有许多蒙古人帮着他吗?我们

是四个斗他们几百个。”钱青健问马青雄道:“三师哥,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气,是甚么

家伙?”这句话说得虽轻,柯镇恶却已听见,心头大怒,铁杖在地下一撑,跃到他身旁,左

手抓住他背心,提起来掷到山下。三鬼一惊,待要扑上迎敌,柯镇恶身法如风,接连三抓三

掷,旁人还没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掷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将齐声欢呼。黄河四鬼

跌得满头满脸的尘沙,个个腰酸背痛,满腔羞愧的挣扎着爬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尘头大起,似有数万人马杀奔前来,桑昆队伍阵脚登时松动。铁木

真见来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军甚严,是能干的将才,所部兵精,桑昆却是借着

父亲余荫,庸碌无能,当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这里冲!”哲别、博尔术、术赤、

察合台四人当先冲下,远处救兵齐声呐喊。木华黎把都史抱在手里,举刀架在他项颈之中,

大叫:“快让路,快让路!”桑昆见众人冲下,正要指挥人马拦截,眼见都史这等模样,不

禁呆住,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转眼之间,铁木真等已冲到了眼前。哲别看准了桑昆脑

门,发箭射去。桑昆突见箭到,忙向左闪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马去。众兵将见主帅落

马,登时大乱。铁木真直冲出阵,数千人呐喊追来,被哲别、博尔术、郭靖等一阵连珠箭射

开。众人且战且走,奔出数里,只见尘头起处,拖雷领兵赶到。王罕与札木合部下将士素来

敬畏铁木真,初时欺他人少,待见援军大至,便纷纷勒马回转。原来拖雷年轻,又无铁木真

的令符,族长宿将都不听他的调度,只得率领了数千名青年兵将赶来。拖雷甚有智计,眼见

敌兵势大,冲入救人必致覆没,于是下令在每匹马尾上缚了树枝,远远望来尘沙飞扬,不知

有多少人马。铁木真整军回营,半路上遇到华筝又领了一小队军马赶来。她见众人无恙,心

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

当晚铁木真大犒将士,却把都史请在首席坐了。众人见状,都是愤愤不平。铁木真向都

史敬了三杯酒,说道:“王罕义父、桑昆义兄对我恩重如山,双方毫无仇怨,请你回去代我

请罪。我再挑选贵重礼物来送给义父义兄,请他们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后,就预备和我女儿

成亲,咱两家大宴各部族长,须得好好热闹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儿子,今后两家

务须亲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拨离间。”

都史蒙他不杀,已是意外之喜,当下没口子的答应,只见铁木真说话时右手抚住胸口,

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伤。”果听铁木真道:“今日这里中了一箭,只怕得养上三

个月方能痊愈,否则我该当亲自送你回去才是。”说着右手从胸口衣内伸了出来,满手都是

鲜血。又道:“不用等我伤愈,你们就可成亲,否则……否则就等太久了。”

诸将见大汗如此懦弱,畏惧王罕,仍是要将华筝嫁给都史,都感气恼。一名千夫长的儿

子是铁木真的贴身卫士,昨晚于守御土山时为桑昆部属射杀,那千夫长这时怒火冲天,拔刀

要去斫杀都史。铁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帐前,当着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军棍,直打得他全身

鲜血淋漓,晕了过去。铁木真喝道:“监禁起来,三日之后,全家斩首。”次日一早,铁木

真备了两车黄金貂皮厚礼,一千头肥羊,一百匹良马,派了五十名军士护送都史回去,又派

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郑重谢罪。送别之时,铁木真竟然不能乘马,躺在

担架之上,上气不接下气的与都史道别。等他去了八日,铁木真召集诸将,说道:“大家集

合部众,咱们出发去袭击王罕。”诸将相顾愕然,铁木真道:“王罕兵多,咱们兵少,明战

不能取胜,必须偷袭。我放了都史,赠送厚礼,再假装胸口中箭,受了重伤,那是要他们不

作提防。”诸将俱都拜服。铁木真这时才下令释放那名千夫长,厚加赏赐。那千夫长听说去

打王罕、桑昆,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铁木真允了。当下兵分三路,昼停夜宿,

绕小路从山谷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王罕和桑昆本来生怕铁木真前来报仇,日日严加戒备,待见都史平安回来,还携来重

礼,既听铁木真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又知铁木真受了重伤,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

日与完颜洪烈、札木合在帐中饮宴作乐。哪知铁木真三路兵马在黑夜中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

进来。王罕、札木合联军虽然兵多,但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王罕、桑昆仓

皇逃向西方,后来分别为乃蛮人和西辽人所杀。都史在乱军中被马蹄踏成了肉泥。黄河四鬼

奋力突围,保着完颜洪烈连夜逃回中都去了。札木合失了部众,带了五名亲兵逃到唐努山

上,那五名亲兵乘他吃羊肉时将他擒住,送到铁木真帐中来。铁木真大怒,喝道:“亲兵背

叛主人,这种不义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五名亲兵在札木合之前斩下首级,转头对札木

合道:“咱俩还是做好朋友罢?”札木合流泪道:“义兄虽然饶了我性命,我也再没脸活在

世上,只求义兄赐我不流血而死,使我灵魂不随着鲜血而离开身体。”铁木真黯然良久,说

道:“好,我赐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俩幼时一起游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礼,转

身出帐。

数日之后,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大会各族部众,这时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战士,无

不畏服。王罕与札木合的部众也尽皆归附。在大会之中,众人推举铁木真为全蒙古的大汗,

称为“成吉思汗”,那是与大海一般广阔强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赏有功将士,木华黎、博

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以及哲别、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将,都封为千夫长。郭靖这次

立功极伟,竟也被封千夫长,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得与诸大功臣名将并列。

在庆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诸将敬酒,喝得微醺,对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赐你一件我

最宝贵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谢赏。成吉思汗道:“我把华筝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

刀驸马。”众将轰然欢呼,纷纷向郭靖道贺,大呼:“金刀驸马,好,好,好!”拖雷更是

高兴,一把搂住了义弟不放。郭靖却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他向来把华筝当作亲妹子一般,

实无半点儿女私情,数年来全心全意的练武,心不旁骛,哪里有过丝毫绮念?这时突然听到

成吉思汗这几句话,登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见他傻楞楞的发呆,都轰然大笑起

来。酒宴过后,郭靖忙去禀告母亲。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将江南六怪请来,说知此事。

六怪见爱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语,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头去。

六怪大惊,都道:“嫂子有何话请说,何必行此大礼?”韩小莹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儿承六位师父教诲,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难报大恩大德。

现下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六位师父作主。”当下把亡夫昔年与义弟杨铁心指腹为婚之事说

了,最后道:“大汗招我儿为婿,自是十分荣耀之事,不过倘若杨叔叔遗下了一个女孩,我

不守约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我丈夫和杨叔叔?”

朱聪微笑道:“嫂子却不必担心,那位杨英雄果然留下了后嗣,不过不是女儿,却是男

子。”李萍又惊又喜,忙问:“朱师父怎地知道?“朱聪道:“中原一位朋友曾来信说及,

并盼望我们把靖儿带到江南,和那位姓杨的世兄见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来江南六怪

于如何与丘处机赌赛的情由,始终不对李萍与郭靖说知。郭靖问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来历,

六怪也含糊其辞,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杨康的渊源,比武时定会手

下留情,该胜不胜,不该败反败,不免误了大事。李萍听了朱聪之言,心下大喜,细问杨铁

心夫妇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杨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却均不知。当下李萍与六怪商定,

由六怪带同郭靖到江南与杨铁心的子嗣会面,并设法找寻段天德报仇,回来之后,再和华筝

成亲。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请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国六皇子

完颜洪烈的脑袋给我提来。义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颜洪烈这厮而起。

去干这件大事,你要带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诸部,眼前强敌,仅余大金,料知迟早不

免与之一战。他与完颜洪烈数次会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干,于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

去。至于他与札木合失和断义,真正原因还在自己改变祖法、分配财物以归战士私有、并劝

诱札木合的部属归附于己,只是他与札木合结义多年,众所周知,此时正好将一切过错尽数

推在大金国与完颜洪烈头上。

郭靖自小听母亲讲述旧事,向来对大金国十分憎恨,这次与完颜洪烈手下的黄河四鬼恶

斗,又险些命丧其手,听了成吉思汗的话后,心想:“只要六位师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带

不会高来高去的勇士,反而碍事。”说道:“孩儿有六位师父同去,不必再带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们兵力尚弱,还不是大金国敌手,你千万不可露了痕迹。”郭

靖点头答应。成吉思汗当下赏了十斤黄金,作为盘缠,又把从王罕那里抢来的金器珍宝赠了

一批给江南六怪。拖雷、哲别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礼物赠送。拖雷道:“安答,南人

说了话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别上了当。”郭靖点头答应。

第三日一早,郭靖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磕拜了,与母亲洒泪而别,向南进发。

李萍眼望着小红马上儿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渐远去,想起当年乱军中产子的情景,不

禁又是欢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余里,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飞翔,拖雷与华筝并骑

驰来送行。拖雷又赠了他一件名贵的貂裘,通体漆黑,更无一根杂毛,那也是从王罕的宝库

中夺来的。华筝知道父亲已把自己终身许配给他,双额红晕,脉脉不语。拖雷笑道:“妹

子,你跟他说话啊!我不听就是。”说着纵马走开。华筝侧过了头,想不出说甚么话好,隔

了一阵,才道:“你早些回来。”郭靖点头,问道:“你还要跟我说甚么?”华筝摇摇头。

郭靖道:“那么我要去了。”华筝低头不语。郭靖从马上探过身去,伸臂轻轻的抱她一抱,

驰到拖雷身边,也和他抱了抱,催马追向已经走远的六位师父。华筝见他硬绷绷的全无半点

柔情蜜意。既订鸳盟,复当远别,却仍与平时一般相待,心中很不乐意,举起马鞭,狂打猛

抽,只把青骢马身上打得条条血痕。

第七回 比武招亲

江南六怪与郭靖晓行夜宿,向东南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过了大漠草原。这天离张家口

已不在远。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从所未见,心情甚是舒畅,双腿一夹,纵马疾

驰,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红马一口气奔到了黑水河边,他才在路

旁一家饭店歇马,等候师父。他见小红马这次长途疾驰,肩胛旁渗出了许多汗水,心下怜

惜,拿了汗巾给马抹拭,一缩手间,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汗巾上全是殷红的血渍,再在红马

右肩上一抹,也是满肩的鲜血。他吓得险些流泪,自怨这番不惜马力的大跑,这匹骏马只怕

是生生的给自己毁了,抱住马颈不住的慰藉,但那马却仍是精神健旺,全无半分受伤之象。

郭靖只盼三师父韩宝驹赶快到来,好给他爱马治伤,不住伸长了脖子向来路探望,忽听

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匹全身雪白的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每匹骆驼上都乘着一

个白衣男子。他一生长于大汉,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

只见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没一个不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那四人跃下

驼背,走进饭店,身法都颇利落。郭靖见四人一色白袍,颈中都翻出一条珍贵的狐裘,不禁

瞧得呆了。一个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阵红晕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个却向郭

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了开去,只听那四人低声说了一阵

子话,齐声嘻笑,隐隐听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这傻小子瞧中你啦!”郭靖知道他们

在嘲笑自己,不觉羞惭难当,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饭店,忽见韩宝

驹骑了追风黄奔到。他忙抢上去把红马肩上出血的事说了。韩宝驹奇道:“有这等事?”走

到红马身旁,在马肩上抹了几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是血,是

汗!”郭靖一愕,道:“汗?红色的汗?”韩宝驹道:“靖儿,这是一匹千年难逢的汗血宝

马啊。”

郭靖听说爱马并非受伤,心花怒放,道:“三师父,怎么马儿的汗跟血一样?”韩宝驹

道:“我曾听先师说道,西域大宛有一种天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

里。然而那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会给你得到了。”说话之

间,柯镇恶等也已驰到。朱聪饱读诗书,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在史记和汉书上都写得明明

白白的。当年博望候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贰师城见了汗血宝马,回来奏知汉武帝。皇帝

听了,欣羡异常,命使者带了黄金千斤,又铸了一匹与真马一般大的金马,送到大宛国去,

求换一匹汗血宝马。那大宛国王言道:‘贰师天马,乃大宛国宝,不能送给汉人。’那汉使

自居是天朝上国的使者,登时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无状,椎破金马。大宛王见汉使无

礼,命人杀死使者,将黄金和金马都夺了去。”

郭靖“啊”了一声,见朱聪举碗喝茶,忙问:“后来怎样?”四个白衣人也出了神,侧

耳倾听朱聪讲宝马的故事。朱聪喝了一口茶,说道:“三弟,你是养马名家,可知道那宝马

从何而来?”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那是家马与野马交配而生。”朱聪道:“不错,

据史书上说,贰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马,奔跃如飞,无法捕捉。大宛国人生了

一个妙计,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野马与母马交配了,生下来就是汗血宝马了。靖

儿,你这匹小红马,只怕是从大宛国万里而来的呢。”

韩小莹要听故事,问道:“汉武帝得不到宝马,难道就此罢手了不成?”朱聪道:“他

怎肯罢手?当下发兵数万,令大将李广利统率,到大宛国贰师城取马,为了志在必得,把李

广利封为贰师将军。但从长安到大宛国,西出嘉峪关后一路都是沙漠,无粮无水,途中士兵

死亡枕藉,未到大宛,军队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广利兵困马乏,一战不利,退回敦煌,向皇

帝请援。汉武帝大怒,命使者带剑守在玉门关,下旨言道:远征兵将,有敢进关者一概斩

首。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说到这里,只听得驼铃悠扬,又有四人骑了白骆驼

到来,下驼进店。郭靖见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颈围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惊奇。这四人

与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饭菜。

朱聪继续讲下去:“汉武帝心想,宝马得不到,还丧了数万士卒,岂不是让外国看轻了

我大汉天子?于是大发边骑,一共二十余万人,牛马粮草,不计其数,还怕兵力不足,又下

旨令全国犯罪小吏、赘婿、商人,一概从军出征,弄得天下骚然。还封了两名著名的马师做

大官,一个官拜驱马校尉,一个官拜执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选取骏马。六弟,汉朝重农

轻商,你若生在汉武帝时可就倒了大霉,三弟却可官拜驱马校尉、执马校尉了,哈哈!”

韩小莹问道:“赘婿又犯了甚么罪?”

朱聪道:“若不是贫穷无告之人,谁肯去做赘婿?强征赘婿去远征,便是欺压穷人了。

那李广利带了大军,围攻大宛城四十余日,杀死大宛兵将无数。大宛的众贵人害怕了,斩了

国王的头投降,献出宝马。李广利凯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为海西侯,军官各有封赏。为

了这几匹汗血宝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钱财。当日汉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

首天马之歌,说道:‘大一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与

友!’这诗是说,只有天上的龙,才配与这天马做朋友呢。”

八个白衣人听他说着故事,不住转头打量门外的小红马,脸上满是欣羡之色。朱聪道:

“殊不知这大宛天马的骁健,全由野马而来。汉武帝以倾国之力得了几匹汗血宝马,但没贰

师城外高山上的野马与之交配,传了数代,也就不怎么神骏,身上也渗不出红汗了。”朱聪

说完故事,七人谈谈说说,吃起面条来。八个白衣人悄声议论。柯镇恶耳朵极灵,虽然双方

座头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人道:“要动手马上就干,给他上了马,怎么还

追得上?”另一人道:“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们敢来拦阻,一起杀

了。”柯镇恶吃了一惊:“这八个女子怎地如此狠毒?”当下丝毫不动声色,自管稀哩呼噜

的吃面。只听一人道:“咱们把这宝马献给少主,他骑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脸了,叫甚

么参仙老怪、灵智上人他们再也逞不出威风。”柯镇恶曾听过灵智上人的名头,知道他是西

藏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印”武功驰名西南,参仙老怪却不知是何等样人物。又听另一

人道:“这几日道上撞见了不少黑道上的家伙,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手下,他们也必都是

去京里聚会的。这匹好马要是给他们撞见了,还有咱们的份儿吗?”柯镇恶心中一凛,他知

彭连虎是河北、山西一带的悍匪,手下喽啰甚多,声势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杀人如麻,是

以绰号叫做“千手人屠”,寻思:“这些厉害的大头子到京里聚会,去干甚么?这八个女子

又是甚么来头?”

只听她们低声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出镇甸,拦在路上,下手夺郭靖的宝马。但此后这八

个女子叽叽喳喳谈的都是些风流之事,甚么“少主”最喜欢你啦,甚么“少主”这时一定在

想你啦。柯镇恶皱起眉头,甚是不耐,但言语传进耳来,却又不能不听。只听一名女子道:

“咱们把这匹汗血宝马拿去献给少主,你猜他会奖赏甚么?”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几

晚哪!”先一人娇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又一人道:“大家别太放

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对方看来也不是好相与的。”又一人低声道:“那个女子身上带剑,

定然会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轻了十岁,少主见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镇恶知她说的是

韩小莹,心中怒气勃发,心想这甚么“少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耳听得八个女子吃了面

点,匆匆跨上白驼,出店而去。柯镇恶听他们去远,说道:“靖儿,你瞧这八个女子功夫怎

样?”郭靖奇道:“女子?”柯镇恶道:“怎么?”朱聪道:“她们男装打扮,靖儿没瞧出

来,是不是?”柯镇恶道:“有谁知道白驼山么?”朱聪等都说没听见过。柯镇恶把刚才听

见的话说了一遍。朱聪等听这几个女子胆大妄为,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都觉好笑。韩小莹

道:“其中有两个女子高鼻碧眼,却不是中土人民。”韩宝驹道:“是啊,这样全身纯白的

骆驼也只西域才有。”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色要到北京聚会,中

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

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只是嘉兴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搁。”六人踌躇半

晌,都觉事在两难。

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去嘉兴,咱们探明这事

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

郭靖听说要与众师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朱聪道:“嘉兴比武

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

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郭靖答应了。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不必跟

她们动手,你马快,她们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节。”韩宝驹道:“这些女

人要是胆敢作恶,江南七怪也决不能放过了。”张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说到甚么事,

总仍是自称“江南七怪”,从不把这位兄弟除开不算。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

独行,一则是所听到的讯息只怕事关重大,若是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则也是让他孤身出

去闯荡江湖,得些经历,那是任何师父所不能传授的。各人临别之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

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轮流说话,总是排在最后,当下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他深

知郭靖生性倔强,宁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动手时一味蛮斗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

他这意味深长的四字诀。朱聪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

不能天下无敌。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遇上了危难,须得忍一时之气,这叫作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却不是胆小怕死。倘若对手人多,众寡不敌,更不能徒逞血气之勇。四师父这

句话,你要记住了!”

郭靖点头答应,向六位师父磕了头,上马向南而去。十多年来与六位师父朝夕与共,一

旦分别,在马上不禁流下泪来,想起母亲孤身留在大漠,虽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

食自必无缺,但终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驰出十余里,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

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三

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定要骂我没用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坳,

突见前面白蒙蒙的一团,正是四个男装白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上,拦于当路。郭靖心中突的一

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四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

“小伙子,怕甚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是跟

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全是对小孩子说

话的声口。郭靖心中有气,眼见身右高山壁立,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峡谷,云气蒙蒙,不知

多深,不禁胆寒,心想:“大师父叫我不必动手。我放马疾冲过去,她们非让路不可。”一

提缰,双腿一夹,红马如一支箭般向前冲去。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

路!有谁给撞下山谷去可不关我事!”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四女跟前。一个白衣女

子跃下驼背,纵身上来,伸身便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腾空跃起,窜过四匹

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后。这一下不但四女吃惊,连

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声怒叱,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

牢记众师父的嘱咐,事事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径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兜

去,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低头看时,见帽里暗器是两只银梭,梭头尖利,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

命。他心中有气:“大家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一匹马,就要伤人性命!”他把银梭收

入衣囊,生怕另外四个白衣女子在前拦阻,当即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七八十

里,幸喜始终没见另外四女,想是虽然埋伏道旁,却给他快马奔驰,疾窜而过,不及邀击。

他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张家口,算来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

们再也追不上了。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牵

红马,东张西望,他从未到过这般大城市,但见事事透着新鲜,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

饥饿,便把马系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吃了起来。他

胃口奇佳,依着蒙古人的习俗,抓起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

口吵嚷起来。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两名店伙却在大声

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

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

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一个店伙叫道:“干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转过身去,

另一个店伙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

黑的手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过。郭靖见他可怜,知

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粗,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

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

扑上去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

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进来,侧

着头望他。郭靖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好吗?”那少年笑道:

“好,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

江南六怪都是嘉兴左近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听那少年说的正是自己乡音,很感喜

悦。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饭菜。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老大

不乐意,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

的饭菜吗?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

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

少,你都作东吗?”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

肝来。”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别

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吓了一

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甚么果子蜜饯?”那少年道:“这种穷地方小酒

店,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

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

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店小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那少年又

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嗯,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问道:“爷们

爱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

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

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

“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少年向郭靖一指道:

“这位大爷做东,你道他吃不起吗?”店小二见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贵,心想就算你会

不出钞,把这件黑貂皮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当下答应了,再问:“够用了吗?”少年道:

“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

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

白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

逐一送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

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他二师父是个饱学书生,但郭

靖倾力学武,只是闲时才跟朱聪学些粗浅文字,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不在二师父之

下,不禁暗暗称奇,心想:“我只道他是个落魄贫儿,哪知学识竟这么高。中土人物,果然

与塞外大不相同。”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

也只拣清淡的夹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过来,骂道:“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这也

能卖钱?”掌柜的听见了,忙过来陪笑道:“客官的舌头真灵。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江瑶

柱,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通张家口没新鲜货。”那少年挥挥手,又跟郭靖谈

论起来,听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

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

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

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亲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

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然一会儿便言归于好,总是不甚相投,此

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

通常总是给别人问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韩小莹常笑他颇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风,是四师

父的入室子弟,可是这时竟说得滔滔不绝,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除了学武及与铁木真有关

的之外,竟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

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满是

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在意。那少年轻轻挣脱了

手,道:“咱们说了这许久,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

摇摇头。郭靖道:“那么叫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

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

小二个个称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办。蒙古人习俗,招待客人向来倾其所有,何况郭靖

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钱,浑不知银钱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说得投契,心下不胜

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

筷,就说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会结帐,共是

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帐。

出得店来,朔风扑面。那少年似觉寒冷,缩了缩头颈,说道:“叨扰了,再见罢。”郭

靖见他衣衫单薄,心下不忍,当下脱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

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两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

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过头来,见郭靖手牵着红马,站在长街

上兀自望着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

“贤弟可还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还没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

“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

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黄蓉摇头道:“我不回南

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饭便

是。”这次黄蓉领着他到了张家口最大的酒楼长庆楼,铺陈全是仿照大宋旧京汴梁大酒楼的

格局。黄蓉不再大点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壶龙井,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

黄蓉听郭靖说养了两头白雕,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这么说,明儿我就

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黄蓉道:“怎么你又碰

上呢?”郭靖无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风猛烈,他身子单薄,只怕禁受不

住,问道:“你家在哪里?干么不回家?”黄蓉眼圈儿一红,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

道:“干么呀?”黄蓉道:“爹爹关住了一个人,老是不放,我见那人可怜,独个儿又闷得

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给他吃,又陪他说话。爹爹恼了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

道:“你爹爹这时怕在想你呢。你妈呢?”黄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

“你玩够之后,就回家去罢。”黄蓉流下泪来,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

的。”黄蓉道:“那么他干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着。”黄蓉

破涕为笑,道:“倒也说得是。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得捉两只白雕儿。”两人谈了

一阵途中见闻,郭靖说到八个穿男装的白衣女子意图夺马之事。黄蓉问起小红马的性子脚

程,听郭靖说后,神色十分欣羡,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讨一件宝物,

你肯吗?”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黄蓉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匹汗血宝马。”郭靖毫

不迟疑,道:“好,我送给兄弟就是。”黄蓉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心想他对这匹千载难逢的

宝马爱若性命,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这老实人如何出口拒绝,哪知他答应

得豪爽之至,实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难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

哭了起来这一下郭靖更是大为意外,忙问:“兄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吗?”黄蓉抬起头

来,虽是满脸泪痕,却是喜笑颜开,只见他两条泪水在脸颊上垂了下来,洗去煤黑,露出两

道白玉般的肌肤,笑道:“大哥,咱们走罢!”

郭靖会了钞下楼,牵过红马,嘱咐道:“我把你送给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听话,决

不可发脾气。”拉住辔头,轻轻抚摸马毛,说道:“兄弟,你上马罢!”那红马本不容旁人

乘坐,但这些日子来野性已大为收敛,又见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黄蓉翻身上马,郭靖

放开了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小红马绝尘而去。

等到黄蓉与红马的身形在转角处消失,郭靖才转过身来,眼看天色不早,当下去投了客

店,正要熄灯就寝,忽听房门上有剥啄之声,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黄蓉,问道:“是兄弟

吗?好极了!”外面一人沙哑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么好?”郭靖一楞,打开门来,

烛光下只见外面影影绰绰的站着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四个人提刀执

枪、挂鞭持斧,正是当日曾在土山顶上与之恶斗的黄河四鬼,另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青脸瘦

子,面颊极长,额角上肿起了三个大肉瘤,形相极是难看。

那瘦子冷笑一声,大踏步走进房来,大剌剌往炕上一坐,侧过了头斜眼看着郭靖,烛光

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脸上留下三团阴影。黄河四鬼中的断魂刀沈青刚冷笑道:“这位是我

们师叔,大名鼎鼎的三头蛟侯通海侯二爷,快磕头罢!”郭靖眼见身入重围,单是黄河四

鬼,已自对付不了,何况再加上他们一个师叔,看来此人功夫必极厉害,当下抱拳问道:

“各位有甚么事?”侯通海道:“你那些师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师父不在这里。”侯

通海道:“嘿嘿,那就让你多活半天,若是现下杀了你,倒让人说我三头蛟欺侮小辈。明天

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个师父陪你一起来。”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等

郭靖回答,径自出房。追命枪吴青烈把门带上,只听得喀的一声,在门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灭烛火,坐在炕上,只见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移来移去,显然敌人是在窗外守住

啦。过了半晌,忽听得屋顶响动,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击几下,喝道:“小子,别想逃

走,你爷爷守在这儿。”郭靖知道已无法脱身,便即上炕而睡,双眼望着屋顶,盘算明日如

何脱身,但半条妙法也没有想出,便已睡着了。次日起身,店小二送进脸水面点。钱青健执

着双斧,在后虎虎监视。郭靖心想六位师父相距尚远,定然无法赶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

丈夫就落个力战而死,四师父虽曾教导:“打不过,逃!”可是我打也没打,就即撒腿而

逃,跟四师父的指点却又不合了。其实单凭钱青健一人监视,他要自行逃走,并不为难,只

是他脑子不大会转弯,再加南希仁当日传授他这四字诀又多了一个字,当时倘若只说:“危

险,逃!”他多半就会狂奔逃命,谅那钱青健是一莽之夫,却也追他不上。那三头蛟侯通海

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们身分,决不会有约不赴,全没防到郭靖会单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着马钰所授法子打坐练功。钱青健在他身前挥动双斧,四下里空砍虚

劈,口中大声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对。郭靖也不理睬,眼见日将中天,站起身来,对

钱青健道:“去罢!”付了房饭钱,两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见好一座松林,枝叶

遮天蔽日,林中阴沉沉的望不出数十步远。钱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间软

鞭,提气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敌人暗算。顺着林中小径走了里许,仍是不见敌踪,

林中静悄悄地,偶然听得几声鸟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时已无敌人在旁监视,

树林又如此浓密,我何不躲藏起来?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闪入左首树丛,忽听头顶

有人高声怒骂:“小杂种,混帐、王八蛋!”

郭靖跃开二步,软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摆开了阵势,抬头望时,不禁又是惊愕又是好

笑,只见黄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树之上,每个人手足都被反缚,在空中荡来荡去,拚命

挣扎,却无借力之处。四人见了郭靖,更加破口大骂。郭靖笑道:“你们在这里荡秋千吗?

好玩得很罢?再见,再见,失陪啦!”走出几步,回头问道:“是谁把你们吊在树上的?”

钱青健骂道:“你奶奶雄,鬼计暗算,不是好汉!”沈青刚叫道:“好小子,你有种就把我

们放下来,单打独斗,决个胜败。我们四人若是一拥而上,不算英雄。”郭靖虽不聪明,却

也不至于蠢得到了家,当下哈哈大笑,说道:“算你们是英雄好汉便了,那也不必再打

啦!”

他怕三头蛟侯通海随时赶到,不敢逗留,飞步出林,回到城里,买了一匹好马,当即上

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谁?这黄河四鬼功夫并非寻常,竟能将

他们吊上树去。那三头蛟侯通海凶神恶煞一般,怎么这时又不见了影子?师父们说,跟人订

下了约会,便有天大凶险也不能不赴。这约会我是赴过了,他自己不来,却怪不得我。”一

路无话,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这是大金国的京城,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即便宋朝

旧京汴梁、新都临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长于荒漠,哪里见过这般气象?只见红楼画阁,

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真

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只把他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

乱。所见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东西。他不敢走进金碧辉煌的酒楼,拣了一间小

小饭铺吃了饭,信步到长街闲逛。走了半日,忽听得前面人声喧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远

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张望,只见中间老大一块

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锦旗,白底红花,绣着“比武招亲”四个金字,旗下两人正自拳来脚去

的打得热闹,一个是红衣少女,一个是长大汉子。郭靖见那少女举手投足皆有法度,显然武

功不弱,那大汉却武艺平平。拆斗数招,那红衣少女卖个破绽,上盘露空。那大汉大喜,一

招“双蛟出洞”,双拳呼地打出,直取对方胸口。那少女身形略偏,当即滑开,左臂横扫,

蓬的一声,大汉背上早着。那大汉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头土脸,爬起身来,

满脸羞惭,挤入人丛中去了。旁观众人连珠彩喝将起来。那少女掠了掠头发,退到旗杆之

下。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之色,但明眸皓齿,容

颜娟好。那锦旗在朔风下飘扬飞舞,遮得那少女脸上忽明忽暗。锦旗左侧地下插着一杆铁

枪,右侧插着两枝镔铁短戟。只见那少女和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

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山东人氏。路经贵地,一

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

愿是个武艺超群的好汉,因此上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三十岁以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

一拳一脚的,在下即将小女许配于他。在下父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七路,只因成名的豪

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顾,是以始终未得良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抱拳

说道:“北京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请各位多多包涵。”郭靖见

这穆易腰粗膀阔,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驼,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神色间甚是愁苦,身穿一

套粗布棉袄,衣裤上都打了补钉。那少女却穿着光鲜得多。

穆易交代之后,等了一会,只听人丛中一些混混贫嘴取笑,又对那少女评头品足,却无

人敢下场动手,抬头望望天,眼见铅云低压,北风更劲,自言自语:“看来转眼有一场大

雪。唉,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色……”转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亲”的锦旗卷起,忽然

人丛中东西两边同时有人喝道:“且慢!”两个人一齐窜入圈子。

众人一看,不禁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个肥胖的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

斑白,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来岁。西边来的更是好笑,竟是个光头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

“笑甚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脸的道:“老公公,

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来干甚

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是大笑起来。那少女脸

呈怒色,柳眉双竖,脱下刚刚穿上的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毋

躁,随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这边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自

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笑着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赢了谁上!”和尚道:

“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着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侧头避开,回打一拳。郭靖见那和

尚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门功夫。和尚纵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

子却是拳脚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际,和尚猱身直进,砰砰砰,在胖子

腰里连锤三拳,那胖子连哼三声,忍痛不避,右拳高举,有如巨锤般锤将下来,正锤在和尚

的光头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从僧袍中取出戒刀,挥刀向

胖子小腿劈去。

众人高声大叫。那胖子跳起避开,伸手从腰里一抽,铁鞭在手,原来两人身上都暗藏兵

刃。转眼间刀来鞭往,鞭去刀来,杀得好不热闹。众人嘴里叫好,脚下不住后退,只怕兵器

无眼,误伤了自己。穆易走到两人身旁,朗声说道:“两位住手。这里是京师之地,不可抡

刀动枪。”那两人杀得性起,哪来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进,飞脚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脱

手,顺手抓住了铁鞭鞭头,一扯一夺,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松手。穆易将铁鞭重重掷在地

下。和尚与胖子不敢多话,各自拾起兵刃,钻入人丛而去。众人轰笑声中,忽听得鸾铃响

动,数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少年公子驰马而来。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

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吗?”那少女

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爷有何见教?”那公子

道:“比武招亲的规矩怎么样?”穆易说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来试试。”郭靖见这

公子容貌俊美,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服饰极是华贵,心想:“这公子跟这姑娘倒

是一对儿,幸亏刚才那和尚和胖老头武功不济,否则……否则……”穆易抱拳陪笑道:“公

子爷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见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与公子爷放

对?再说这不是寻常的赌胜较艺,事关小女终身大事,请公子爷见谅。”那公子望了红衣少

女一眼,道:“你们比武招亲已有几日了?”穆易道:“经历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

子奇道:“难道竟然无人胜得了她?这个我却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说道:“想来武艺

高强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动手。”那公子叫道:“来来来!我来试试。”缓步

走到中场。穆易见他人品秀雅,丰神隽朗,心想:“这人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

孩儿相配。但他是富贵公子,此处是金人的京师,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财有

势之人。我孩儿若是胜过了他,难免另有后患;要是被他得胜,我又怎能跟这等人家结

亲?”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与公子爷过招。咱们就此别过。”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你放心,我决不打伤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转头

对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赢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过

招,胜负自须公平。”人圈中登时有人叫将起来:“快动手罢。早打早成亲,早抱胖娃

娃!”众人都轰笑起来。那少女皱起眉头,含嗔不语,脱落披风,向那公子微一万福。那公

子还了一礼,笑道:“姑娘请。”穆易心道:“这公子爷娇生惯养,岂能真有甚么武功了?

尽快将他打发了,我们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说道:“那么公子请宽了长衣。”那公

子微笑道:“不用了。”旁观众人见过那少女的武艺,心想你如此托大,待会就有苦头好

吃;也有的说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孙公子?定会将他好好打发,不

敬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们真是‘比武招亲’吗?他是仗着闺女生得美

貌,又有武艺,父女俩出来骗钱财的。这公子爷这一下可就要破财了。”那少女道:“公子

请。”那公子衣袖轻抖,人向右转,左手衣袖突从身后向少女肩头拂去。那少女见他出手不

凡,微微一惊,俯身前窜,已从袖底钻过。哪知这公子招数好快,她刚从袖底钻出,他右手

衣袖已势挟劲风,迎面扑到,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头顶有袖,双袖夹击,再难避过。那少

女左足一点,身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下变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声:

“好!”踏步进招,不待她双足落地,跟着又是挥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转身子,左脚飞

出,径踢对方鼻梁,这是以攻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跃开,两人同时落地。那公子这三

招攻得快速异常,而那少女三下闪避也是十分灵动,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

脸上一红,出手进招。两人斗到急处,只见那公子满场游走,身上锦袍灿然生光;那少女进

退趋避,红衫绛裙,似乎化作了一团红云。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这两人年纪和我相

若,竟然都练成了如此一身武艺,实在难得;又想他们年貌相当,如能结成夫妻,闲下来时

时这般“比武招亲”,倒也有趣得紧。他张大了嘴巴,正看得兴高采烈,忽见公子长袖被那

少女一把抓住,两下一夺,嗤的一声,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

扬。

穆易叫道:“公子爷,我们得罪了。”转头对女儿道:“这就走罢!”那公子脸色一

沉,喝道:“可没分了胜败!”双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

仆从步进场内,帮他宽下长袍。另一名仆从拾起玉扣。只见那公子内里穿着湖绿缎子的中

衣,腰里束着一根葱绿汗巾,更衬得脸如冠玉,唇若涂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虚劈一掌,这

一下可显了真实功夫,一股凌厉劲急的掌风将那少女的衣带震得飘了起来。这一来郭靖、穆

易和那少女都是一惊,心想:“瞧不出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这时那公子再

不相让,掌风呼呼,打得兴发,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内。

郭靖心想:“这公子功夫了得,这姑娘不是敌手,这门亲事做得成了。”暗自代双方欣

喜。又想:“六位师父常说,中原武学高手甚多,果然不错。这位公子爷掌法奇妙,变化灵

巧,若是跟我动手,我多半便打他不过。”

穆易也早看出双方强弱之势早判,叫道:“念儿,不用比啦,公子爷比你强得多。”心

想:“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着嫖赌的纨裤子弟。待会问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国官府

人家,便结了这门亲事,我孩儿终身有托。”连声呼叫,要二人罢斗。但两人斗得正急,一

时哪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这时我要伤你,易如反掌,只是有点舍不得。”忽地左掌

变抓,随手钩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惊之下,立即向外挣夺。那公子顺势轻送,那少

女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怀里。旁观众人又是喝彩,又

是喧闹,乱成一片。那少女羞得满脸通红,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公子笑道:“你叫

我一声亲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轻薄,用力一挣,但被他紧紧搂住,却哪里挣扎得

脱?穆易抢上前来,说道:“公子胜啦,请放下小女罢!”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飞脚向他太阳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开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脱,举手一

挡,反腕钩出,又已拿住了她踢过来的右脚。他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应手,擒腕得腕,拿足

得足。那少女更急,奋力抽足,脚上那只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然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的

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白布的袜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

闻。旁观的无赖子哪有不乘机凑趣之理,一齐大叫起来:“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

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说了吧!”转身披上锦袍,向那红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绣鞋放

入怀里。便在这时,一阵风紧,天上飘下片片雪花,闲人中许多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

啦!”穆易道:“我们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栈,这就一起去谈谈罢。”那公子道:“谈甚么?

天下雪啦,我赶着回家。”穆易愕然变色,道:“你既胜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儿

许配给你。终身大事,岂能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说道:“我们在拳脚上玩玩,倒也有

趣。招亲嘛,哈哈,可多谢了!”穆易气得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

“你……你这……”公子的一名亲随冷笑道:“我们公子爷是甚么人?会跟你这种走江湖卖

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去罢!”穆易怒极,反手一掌,力道奇劲,那

亲随登时晕了过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扶起亲随,就要上马。穆易怒道:“你是存

心消遣我们来着?”那公子也不答话,左足踏上了马镫。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

臂,喝道:“好,我闺女也不能嫁你这般轻薄小人,把鞋子还来!”那公子笑道:“这是她

甘愿送我的,与你何干?招亲是不必了,彩头却不能不要。”手臂绕了个小圈,微一运劲,

已把穆易的手震脱。穆易气得全身发颤,喝道:“我跟你拚啦!”纵身高跃,疾扑而前,双

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阳穴道打去。那公子仰身避开,左足在马镫上一登,飞身跃入

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罢?”

旁观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轻薄无行,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余人

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说话,腰带一紧,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跃起,向那公子疾撞

过去。那公子知他怒极,当下不敢怠慢,拧过身躯,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寻穴手”往他小

腹击去。穆易向右避过,右掌疾向对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

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对方眼光,臂下这一掌出

敌不意,险狠之极。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横扫一拳,待他低头躲过,猝

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杆式”猛劈他双颊。那公子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不免中他一掌,

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快如闪电,十根手指分别插入穆易左右双手手背,随即向后跃开,

十根指尖已成红色。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鲜血淋漓。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父亲,撕下

父亲衣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一推,道:“走开,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

玉容惨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视,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剑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

惊,顾不得自己受伤,举手挡格,那少女收势不及,这一剑竟刺入了父亲手掌。众人眼见一

桩美事变成血溅当场,个个惊咦叹息,连那些无赖地痞脸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轻轻议

论那公子的不是。郭靖见了这等不平之事,哪里还忍耐得住?见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

鲜血,又要上马,当下双臂一振,轻轻推开身前各人,走入场子,叫道:“喂,你这样干不

对啊!”那公子一呆,随即笑道:“要怎样干才对啊?”他手下随从见郭靖打扮得土头土

脑,说话又是一口南方土音,听公子学他语音取笑,都纵声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们笑些甚么,正色道:“你该当娶了这位姑娘才是。”那公子侧过

了头,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愿娶她,干么下场比武?她旗上

写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亲’。”那公子脸色一沉,道:“你这小子来多管闲事,要想怎

地?”郭靖道:“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艺又高,你干么不要?你不见这位姑娘气得拿刀子

要抹脖子吗?”那公子道:“你这浑小子,跟你多说也白费。”转身便走。郭靖伸手拦住,

道:“咦?怎么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劝你娶了这位姑娘

吗?”那公子一声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见郭靖慷慨仗义,知他是个血性少年,然而听他

与那公子一问一答,显然心地纯厚,全然不通世务,当下走近身来,对他道:“小兄弟,别

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来!”那

公子笑道:“我说过不能叫你丈人,又问我姓名干么?”郭靖大怒,纵身过去,喝道:“那

么你将花鞋还给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关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这姑娘是不是?”郭

靖摇头道:“不是!你到底还不还?”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个耳光。郭靖大

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双手交叉而落,一绞之下,

同时拿住了那公子双腕脉门。

那公子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喝道:“你要死吗?”飞起右足,往郭靖下阴踢去。

郭靖双手奋力抖出,将他掷回场中。那公子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这一掷眼见是肩头向下,哪

知他将着地时右足距往地下一撑,已然站直。他疾将锦袍抖下,喝道:“你这臭小子活得不

耐烦了?有种的过来,跟公子爷较量较量。”郭靖摇头道:“我干么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

娶她,就将鞋子还了人家。”众人只道郭靖出来打抱不平,都想见识见识他的功夫,不料他

忽然临阵退缩,有些无赖子都嘘了起来,叫道:“只说不练,算哪门子的好汉?”那公子刚

才给郭靖这么拿住双腕一掷,知他武功不弱,内力强劲,心中也自忌惮三分,见他不愿动

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还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这个台?当下把锦袍搭在臂

上,冷笑转身。郭靖伸左手抓住锦袍,叫道:“怎么便走了?”那公子忽施计谋,手臂一

甩,锦袍猛地飞起,罩在郭靖头上,跟着双掌齐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觉眼前一黑,同时胸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胸,已自不及,拍拍两声,肋

上已中了两掌。幸而他曾跟丹阳子马钰修习过两年玄门正宗的内功,这两掌虽给打得胸口剧

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此危急之际,双脚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间接

连踢出了九腿。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生平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好汉。郭靖虽未学得三

师父腿法的神髓,头上又罩着锦袍,目不见物,只得飞脚乱踢,那公子却也被他踢得手忙脚

乱,避开了前七腿,最后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两人齐向后跃。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脱,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事先说好了是比

武招亲,这公子比武得胜,竟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与他讲理,他既打人在

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内功,受了这两掌岂非肋骨断折、内脏震伤?他天性质

朴,自幼又与粗犷诚实之人相处,是以对人性之险恶竟自全然不知。虽然朱聪、全金发等近

年来已说了不少江湖上阴毒狡猾之事给他听,但这些事他只当听故事一般,听过便算,既非

亲身经历,便难以深印脑中。这时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事情。那

公子中了两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身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

声,向他头顶劈落。郭靖举手挡格,双臂相交,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心里一惊,被那公子抢

攻数招,脚下一勾,扑地跌倒。公子的仆从都嘻笑起来。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尘土,冷笑

道:“凭这点三角猫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吗?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罢?”郭靖一声不响,

吸了口气,在胸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说道:“我没师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说道:

“那么叫你师父赶快娶一个罢!”郭靖正想说:“我有六个师父,其中一个是女的。”却见

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这句话来不及说了,忙纵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冲拳,往他

后脑击去。那公子低头避过,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击他面颊。那公子举臂挡开,两人双

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深,一时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气,正待加强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劲力突然落空,身

不由主的向前扑出,急忙拿桩站稳,后心敌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

实,那公子道:“去罢!”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这一交却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

一搭,身子已然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左腿横扫,向那公子胸口踢去。旁观众人见他

这一下变招迅捷,欲在败中取胜,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彩。那公子向左侧身,双掌虚实

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郭靖当下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

对手全身关节穴道。那公子见他来势凌厉,掌法忽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只是

郭靖这路功夫系妙手书生朱聪自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全然不同。两人拳路甚近,手法招术

却是大异,拆得数招,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腕后“养老穴”,另一个反手钩擒,抓向对

方指关节。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术使实了,稍发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

胜败。雪片纷落,众人头上肩上都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雪。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破绽,

露出前胸,郭靖乘机直上,手指疾点对方胸口“鸠尾穴”,心念忽动:“我和他并无仇怨,

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岂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掠在外

门,左掌蓬蓬两拳,击在他腰眼之中。郭靖忙弯腰缩身,发掌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那公子

早算到了这招,右手钩转,已刁住他手腕,“顺手牵羊”往外带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

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声,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观斗,见郭靖连跌三交,显然不是那公子的对

手,忙抢上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罢,不必再跟这般下流胚子一般见识。”郭靖刚才

这一交摔得头晕眼花,额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炽,挣脱穆易拉住他的手,抢上

去又是拳掌连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输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还不服输?”

郭靖并不答话,抢上来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纠缠不清,可莫怪我下杀手了!”郭靖

道:“好!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远没完。”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

干么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这句是北京骂人的话儿,旁边的无赖子一齐哄笑。郭靖全然不

懂,道:“我又不认得她,她本来不是我亲妹子。”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傻小

子,看招!”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的又斗了起来。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

郭靖尽不上当。讲到武功,那公子实是稍胜一筹,但郭靖拚着一股狠劲,奋力剧战,身上尽

管再中拳掌,却总是缠斗不退。他幼时未学武艺之时,与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

这时武艺虽然高了,打法其实仍是出于天性,与幼时一般无异,蛮劲发作,早把四师父所说

“打不过,逃!”的四字真言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内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过,

加把劲。”只是自己不知而已。这时闻声而来围观的闲人越聚越众,广场上已挤得水泄不

通。风雪渐大,但众人有热闹好瞧,竟是谁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斗下去,定会惊动官府,闹出大事来,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

不平,自己岂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心中十分焦急,无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见观斗

众人中竟多了几个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适才自己全神贯注的瞧

着两个少年人相斗,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来的。穆易慢慢移动脚步,走近那公子的随从聚集

之处,侧目斜睨,只见随从群中站着三个相貌特异之人。一个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

灿然的僧帽,是个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极,站着比四周众人高出了一个半头。另一个中等身

材,满头白发如银,但脸色光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般,当真是童颜白发,神采奕

奕,穿一件葛布长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个五短身材,满眼红丝,却是目光如电,上唇短

髭翘起。穆易看得暗暗惊讶,只听一名仆从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发了罢,再缠

下去,小王爷要是一个失手,受了点儿伤,咱们跟随小王爷的下人们可都活不了啦。”穆易

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无赖少年竟是小王爷,再斗下去,可要闯出大祸来。看来这些人

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众随从害怕出事,去召了来助拳。”只见那藏僧微微一笑,并不答

话。那白发老头笑道:“灵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闲怎能跟这种浑小子动手,没的失

了自己身分。”转头向那仆从笑道:“最多王爷打折你们的腿,还能要了性命吗?”那矮小

汉子说道:“小王爷功夫比那小子高,怕甚么?”他身材短小,却是声若洪钟。旁人都吓了

一跳,人人回头看他,被他闪电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头,不敢再看。

那白发老人笑道:“小王爷学了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脸,岂不是空费了这多年寒暑

之功?要是谁上去相帮,他准不乐意。”那矮小汉子道:“梁公,你说小王爷的掌法是哪一

门功夫?”这次他压低了嗓门。白发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这是考较比老哥来着?小王

爷掌法飞翔灵动,虚实变化,委实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么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

学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凛:“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那矮小汉子道:“梁公好眼力。

你向在长白山下修仙炼药,听说很少到中原来,对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却是一瞧便知,兄弟

很是佩服。”那白发老头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汉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

士个个古怪,怎会去教小王爷武艺,这倒奇了。”那白发老头笑道:“六王爷折节下交,甚

么人请不到?似你彭老弟这般纵横山东山西的豪杰,不是也到了王府里吗?”那矮小汉子点

了点头。

白发老头望着圈中两人相斗,见郭靖掌法又变,出手迟缓,门户却守得紧密异常,小王

爷数次抢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问那矮小汉子道:“你瞧这小子的武功是甚么家

数?”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小子武功很杂,好似不是一个师父所授。”旁边一人接口

道:“彭寨主说得对,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穆易向他瞧去,见是个青脸瘦子,额上

生了三个肉瘤,心想:“这人叫他彭寨主,难道这个矮小汉子,竟然便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大

盗千手人屠彭连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没听见了,难道还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脸瘦

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纵身跃

入场子。郭靖听得身后响声,回头一看,迎面便是三个肉瘤不住晃动,正是黄河四鬼的师叔

三头蛟侯通海抢将进来,吃了一惊,他想事不快,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才是,就这么一疏神,

肩头中了一拳,忙即还手,又与那公子相斗。

众人见侯通海手执兵刃跃入场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觉不公,纷纷叫喊起来。穆

易见他与那彭寨主等接话,知他是小王爷府中人物,双掌一错,抢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动

手,自己马上就接了过来,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势逼处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并

不奔向郭靖,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

声:“啊哟!”转头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后四名汉子跟着赶去。郭靖一瞥之间,见

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黄蓉,后面尚有黄河四鬼,手执兵刃,杀气腾腾的追赶,心

里一急,腿上被小王爷踢中了一脚。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头再

打。”小王爷给他缠住了狠拚烂打,早已没了斗志,只盼尽早停手,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

得,当下冷笑道:“你认输就好!”郭靖一心挂念黄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听哒哒哒

声响,黄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又一叉的向

他后心刺去。但黄蓉身法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差了少些,无法刺着。钢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

闪闪发亮,叉身上套着三个铜环,摇动时互相撞击,当啷啷的直响。黄蓉在人丛中东钻西

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声而笑,原来他左右双颊上,

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给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丛中乱推乱挤,待得挨出,

黄蓉早已去得远了。哪知他十分顽皮,远远站定了等候,连连招手。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

“不把你这臭小子剥皮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挺着钢叉疾追过去。黄蓉待他赶到相距

数步,这才发足奔逃。众人看得好笑,忽见那边厢三人气喘吁吁的赶来,正是黄河三鬼,却

少了个丧门斧钱青健。郭靖看了黄蓉身法,惊喜交集:“原来他身怀绝技,日前在张家口黑

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自然都是他干的了。”这边厢那藏僧等一干人都

暗自诧异。灵智上人心想:“你参仙老怪适才吹得好大的气儿,说甚么久在长白山下,却于

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一瞧便知。”说道:“参仙,这小叫化身法灵动,却是甚么门派?侯老

弟似乎吃了他亏啦!”那童颜白发的老头名叫梁子翁,是长白山武学的一派宗师,自小服食

野山人参与诸般珍奇药物,是以驻颜不老,武功奇特,人称参仙老怪。这“参仙老怪”四字

向来分开了叫,当着面称他为“参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称他为“老怪”了。他

瞧不出那小叫化来历,只是微微摇头,隔了一会,说道:“我在关外时,常听得鬼门龙王是

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么他师弟这样不济,连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那矮小汉子正是彭连

虎,所了皱眉不语。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交好,互为奥援,大做没本钱买卖。他素知三

头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丑,实在令人不解。黄蓉与侯通海这样一闹,郭靖与小

王爷暂行罢手不斗。那小王爷激斗大半个时辰,虽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占上风,对方终于

知难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脚,累得手疲脚软,满身大汗,抄起腰间丝巾不住抹

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道谢慰问,正要和他尽快离开这

是非之地,忽然哒哒哒拖鞋皮声响,当啷啷三股叉乱鸣,黄蓉与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

来。黄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衣襟上撕去了两块,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过一

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其中少了个断魂刀沈青刚,想

是被黄蓉做了手脚,不知打倒在哪里了。这时黄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了人影。

旁观众人无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

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

小王爷的众仆从叫道:“王妃来啦!”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

着?”仆从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一齐上去侍候。绣轿停下,只听得轿内一个女

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衣,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

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

“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想念妻子

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总是情不自禁,缓缓的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出一只纤纤素

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甚么话,多半又

是责备又是关切之意。小王爷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

娘儿俩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见那只雪白

的手缩入轿中,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他虽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

透得过这张金碧辉煌的暖帷。小王爷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

“小畜生,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一名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刷的一鞭往

郭靖头上猛抽下去。郭靖侧身让开,随手钩住他手腕,左脚扫出,这军汉扑地倒了。郭靖夺

过藤条,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旁观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众军

汉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不暗暗称快。其余十几名军汉高声叫

骂,抢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双双的提起,扔了出去。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猖

狂?”接住郭靖迎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上,跟着抢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

腹。郭靖闪身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母亲似乎并不畏惧,颇有

点儿恃宠而骄,回头叫道:“妈,你瞧我的!这乡下小子到京师来撒野,不好好给他吃点苦

头,只怕他连自己老子姓甚么也不知道。”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卖弄精神,存心要在母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身形飘忽,掌

法灵动,郭靖果然抵挡不住,又给他打中一拳,跟着连摔了两交。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视轿子,只见绣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双秀眼、几

缕鬓发,眼光中满是柔情关切,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穆易望着这双眼睛,身子犹如泥塑

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是接连输招,却是愈战愈勇。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皮

坚肉厚,又练有内功,身上吃几拳并不在乎,兼之小王爷招术虽巧,功力却以限于年龄,未

见狠辣,一时也伤不了他。小王爷十指成爪,不断戳出,便以先前伤了穆易的阴毒手法抓向

郭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尽能抵挡得住。斗了一阵,黄蓉与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

来。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插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本是出卖物件的记号,插在头上,便是出卖人

头之意,自是受了黄蓉的戏弄,但他竟茫然不觉,只是发足疾追,后面的黄河二鬼也已不知

去向,想必都是给黄蓉打倒在哪里了。

梁子翁等无不纳罕,猜不透黄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见侯通海奔跑着实迅捷,却终是追不

上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彭连虎忽道:“难道这小子是丐帮中的?”丐帮是当时江湖上第一

大帮会,帮中上下个个都是乞丐。梁子翁脸上肌肉一动,却不答话。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

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间郭靖左臂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右腿给踢了一脚,

两人愈斗愈近,呼吸相闻。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是看的神驰目眩,就是内行的会家

子,也觉两人拚斗越来越险,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伤。彭连虎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

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眼看着两人斗了这许多时候,郭靖虽狠,武艺却也不过如此,紧

急时定能及时制得住他。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历经风沙冰雪、兵戈杀伐,那小

王爷究竟娇生惯养,似这样狠斗硬拚,竟然有点不支起来。他见郭靖左掌劈到,闪身避过,

回了一拳。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

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对方咽喉。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

翻,刁住对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

对方喉头,一个要扭断敌人的手腕,眼见情势紧迫,顷刻之间,胜负便决。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帷外的半边脸颊变得全无血色。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

上,这时也跃起身来,脸色惊惶。只听得拍的一声,郭靖脸上重重中了一掌,原来小王爷忽

然变招,右手陡松,快如闪电般的击出一掌。郭靖被打得头晕眼花,左目中眼泪直流,蓦地

大喝一声,双手抓住小王爷的衣襟,把他身子举了起来,用力往地下掷去。这一招既非分筋

错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却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着神射手哲别学来的。

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身刚着地,立向前扑出,伸臂抱住郭靖双腿,两人同时

跌倒,小王爷压在上面。他当即放手跃起,回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挺枪往郭靖小腹

上刺去。郭靖急滚逃开,小王爷刷刷刷连环三枪,急刺而至,枪法竟是纯熟之极。郭靖大

骇,一时给枪招罩住了无法跃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夺白刃之技想夺他大枪,几次出

手都抓夺不到。小王爷抖动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嗤嗤声响,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那王妃叫

道:“孩儿,千万别伤人性命。你赢了就算啦!”但小王爷只盼一枪将郭靖钉在地下,母亲

的话全没听到。郭靖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枪尖离鼻头不过数寸,情急之下手臂挥出,硬

生生格开枪杆,一个筋斗向后翻出,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

招“拨云见日”,挺杆直截,跟着长身横臂,那锦旗呼的一声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

小王爷斜身移步,枪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枪尖上一点寒光疾向郭靖刺来。郭靖挥旗挡

开。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然旗杆长

大,使来颇不顺手,但这套杖法变化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对付铁尸梅超风之用,招中

蕴招,变中藏变,诡异之极。小王爷不识这杖法,挺枪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

闪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暂取守势。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枪的身形步法,已颇讶

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他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杨家枪法”。这路

枪法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在南方已自少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

出现。只是他枪法虽然变化灵动,却非杨门嫡传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从杨家偷学去

的。他女儿双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见枪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卷的片

片雪花狂转急旋。那王妃眼见儿子累得满头大汗,两人这一动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之

忧,心中焦急,连叫:“住手,别打啦!”彭连虎听得王妃的说话,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

振出,格在旗杆之上。郭靖斗然间只觉双手虎口斗然剧痛,旗杆脱手飞向天空。锦旗在半空

被风一吹,张了开来,猎猎作响,雪花飞舞中展出“比武招亲”四个金字。

郭靖大吃一惊,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

窜出去,饶是他身法快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稳,登时摔倒。彭连虎

向小王爷一笑,说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这小子再纠缠不清!”右手后

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

郭靖心知无幸,只得双臂挺举,运气往上挡架。灵智上人与参仙老怪对望了一眼,知道

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他手臂非断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飞出,一件异样兵刃

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被卷住。彭连虎右腕运劲回拉,哒的一声,把来人的兵器齐中

拉断,左掌随即发出。那人低头避过,左手将郭靖拦腰抱起,向旁跃开。众人才看清楚那人

是个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着的拂麈只剩一个柄,拂麈的丝条已被彭连虎拉断,

还绕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互相注视,适才虽只换了一招,但都已知对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

“足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日识荆,幸何如之。”彭连虎道:“不敢,请教道长法

号。”这时数百道目光,齐向那道人注视。

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深深留了一个印

痕,深竟近尺,这时大雪初落,地下积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是这么一个

深印,脚下功夫当真惊世骇俗。彭连虎心头一震,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王真

人吗?”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彭连

虎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角色,威名之盛,仅次于长春子丘

处机,只是虽然久闻其名,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仔细打量,只见他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

丛黑须,白袜灰鞋,似是一个十分着重修饰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

是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使一招“风摆荷叶”,由此威服河北、山东群豪的铁脚仙玉阳

子。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眼看他见义勇

为,奋不顾身,心下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

全真教的高手出头,只得卖个人情,当下抱拳道:“好说,好说!”王处一拱手相谢,转过

身来,双眼一翻,霎时之间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甚么名字?

你师父是谁?”那小王爷听到王处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赶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

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父名字不能对你说。”王处一道:“你师

父左颊上有一颗红痣,是不是?”完颜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皮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

犹如闪电般射来,心中一惊,登时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吞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王处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父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过甚么话

来?”完颜康暗觉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

念一转,当即和颜悦色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驾临舍下,待晚辈恭

聆教益。”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

打不相识。郭兄武艺,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郭靖

指着穆易父女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声,道:“这事慢慢的从长

计议。”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说道:“郭小哥,咱们走罢,不用再理他。”完颜康向王处

一又作了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天寒地冻,正好围炉赏

雪,便请来喝上几杯罢。”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竟不

管马蹄是否会伤了旁人。众人纷纷闪避。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模样,心头更气,向郭靖

道:“小哥,你跟我来。”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刚说得这句话,只见黄蓉从人

丛中向上跃起,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两句话说毕,随即落下。他身材矮小,

落入人堆之中,登时便不见踪影,却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摇叉奔来。郭靖回过身来,

当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处一叩谢救命之恩。王处一双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挤出人丛,

脚不点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第八回 各显神通

王处一脚步好快,不多时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他不住加快脚

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奔越快。郭靖当日跟丹阳子马钰学吐纳功夫,两年中每晚

上落悬岩,这时一阵急奔,虽在剧斗之后,倒也还支持得住。疾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王处

一向着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积雪,着足滑溜,到后来更忽上陡坡,但郭靖习练有素,竟

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王处一放手松开了他手臂,微感

诧异,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

笑。王处一道:“你师父是谁?”

郭靖那日在悬崖顶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

一,当下毫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略说了。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

你功夫,好极啦!那我还有甚么顾虑?”

郭靖圆睁大眼,呆呆的望着他,不解其意。王处一道:“跟你相打的那个甚么小王爷完

颜康,是我师兄长春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吗?”郭靖一呆,奇道:“是吗?我一点也不

知道。”原来丹阳子马钰虽然传了他一些内功基础,以及上落悬崖的轻身功夫“金雁功”,

但拳脚兵刃却从未加以点拨,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数,这时听了王处一的话,又想起

那晚与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数似乎与这完颜康确是一派,不禁心感惶悚,低头道:

“弟子不知那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粗鲁冒犯,请道长恕罪。”王处一哈哈大笑,说

道:“你义侠心肠,我喜欢得紧,哪会怪你?”随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规极严。门人做

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郭靖道:

“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结亲,道长就饶了他罢。”王处一摇头不语,见他宅心仁厚,以恕

道待人,更是喜欢,寻思:“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憎恶,怎会去收一个金国王

爷公子为徒?何况那完颜康所学的本派武功造诣已不算浅,显然丘师哥在他身上着实花了不

少时日与心血,而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门左道的诡异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师承,那更教人猜

想不透了。”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燕京相会,这几天就会到来,一切见了面当再细

问。听说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如何。但你放

心,有我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吃亏。”郭靖奉了六位师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赶到

两浙西路的嘉兴府,至于去干甚么,六位师父始终未对他说明,于是问道:“道长,比甚么

武啊?”

王处一道:“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说。”他曾听丘处机说起过前后的

原委,对江南六怪的义举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马钰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获胜,不过

他是师弟,却不便明劝丘师哥相让,今日见了郭靖的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却

又不能挫折丘师哥的威名,决意届时赶到嘉兴,相机行事,从中调处。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郭靖吓了

一跳。两人径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栈来。走到客店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衣亲随,躬身

行礼,向王处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请道长和郭爷到府里赴宴。”说着呈上大红名帖,

上面写着“弟子完颜康敬叩”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则自称“侍教弟”。王处一接过

名帖,点头道:“待会就来。”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和郭爷将

就用些。两位住在哪里,小的这就送去。”其余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

装了各式细点鲜果,模样十分精致。郭靖心想:“黄蓉贤弟爱吃精致点心,我多留些给

他。”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却见郭靖十分喜欢,心想:“少年人

嘴馋,这也难怪!”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在柜上。王处一问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进

去,只见穆易脸如白纸,躺在床上,他女儿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泪,两人见王处一和郭靖入

来,同时叫了一声,都是颇出意料之外。那姑娘当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来。

王处一看穆易双手的伤痕时,只见每只手背五个指孔,深可见骨,犹如被兵刃所伤,两

只手肿得高高,伤口上搽了金创药,只是生怕腐烂,不敢包扎,心下大惑不解:“完颜康这

门阴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传,伤人如此厉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师哥怎会不知?知

道之后,又怎会不理?”转头问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那姑娘低声道:“我

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意,随即低下了头。郭靖一转眼间,只

见那根锦旗的旗杆倚在床脚边,绣着“比武招亲”四字的锦旗却已剪得稀烂,心下茫然不

解:“她再也不比武招亲了?”王处一道:“令尊的伤势不轻,须得好好调治。”见父女俩

行李萧条,料知手头窘迫,只怕治伤的医药之资颇费张罗,当即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

桌上,说道:“明日我再来瞧你们。”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谢,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见四

名锦衣亲随又迎了上来,说道:“小主在府里专诚相候,请道爷和郭爷这就过去。”王处一

点了点头。郭靖道:“道长,你等我一忽儿。”奔入店房,揭开完颜康送来的果盒盖子,拣

了四块点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怀内,又再奔出,随着四名亲随,和王处一径到王府。

来到府前,郭靖见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高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玉石狮子盘坐门旁,

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势派豪雄之极。大门正中写着“赵王府”三个金字。郭靖知道赵

王就是大金国的六皇子完颜洪烈,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来那小王爷就是完颜洪烈的儿子?

完颜洪烈认得我的,在这里相见,可要糟糕。”

正自犹疑,忽听鼓乐声喧,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红袍,腰围金带,已抢步

出来相迎,只是脸上目青鼻肿,兀自留下适才恶斗的痕迹。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肿起,嘴角边

破损了一大块,额头和右颊满是乌青。两人均自觉狼狈,不由得相对一笑。王处一见了他这

副富贵打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言语,随着他走进厅堂。完颜康请王处一在上首坐了,说

道:“道长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处一见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称师叔,更是心头有气,问道:“你跟你师父学了几

年武艺?”完颜康笑道:“晚辈懂甚么武艺?只跟师父练了几年,三脚猫的玩意真叫道长和

郭兄笑话了。”王处一哼了一声,道:“全真派的功夫虽然不高,可还不是三脚猫。你师父

日内就到,你知道吗?”完颜康微笑道:“我师父就在这里,道长要见他吗?”王处一大出

意外,忙道:“在哪里?”完颜康不答他的问话,手掌轻击两下,对亲随道:“摆席!”众

亲随传呼出去。完颜康陪着王郭两人向花厅走去。

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段路。郭靖哪里见过王府中这般豪华气派,只看得眼

也花了,老是记着见到完颜洪烈时可不知如何应付,又想:“大汗命我来刺杀完颜洪烈,可

是他儿子却是马道长、王道长的师侄,我该不该杀他父亲?”东思西想,心神不定。来到花

厅,只见厅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额头三瘤坟起,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双手叉腰,怒目

瞪视。郭靖吃了一惊,但想有王道长在旁,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样,可是毕竟有些害怕,转

过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触,想起他追赶黄蓉的情状,又是暗暗好笑。

完颜康满面堆欢,向王处一道:“道长,这几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见见,”他指着彭

连虎道:“这位彭寨主,两位已经见过啦。”两人互相行了一礼。

完颜康伸手向一个红颜白发的老头一张,道:“这位是长白山参仙梁子翁梁老前辈。”

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见到铁脚仙王真人,老夫这次进关可说是不虚此行。这位是西藏密宗

的大手印灵智上人,我们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万里迢迢的,可说是前生有缘。”

这梁子翁显是十分健谈。王处一向灵智上人行礼,那藏僧双手合十相答。

忽听一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撑腰,才敢这般横行无忌。”

王处一转过头打量那人,只见他一个油光光的秃头,顶上没半根头发,双目布满红丝,

眼珠突出,看了这副异相,心中斗然想起,说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吗?”那人

怒道:“正是,原来你还知道我。”王处一心想:“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他

了?”当下温言答道:“沙老前辈的大名,贫道向来仰慕得紧。”

那鬼门龙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师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躁,传授武艺时

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因此一身深湛武功四个弟子竟是学不到十之二三。黄河四鬼在蒙古一

战,占不到郭靖丝毫上风,在赵王完颜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赵王此后对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

看重。沙通天得知讯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将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顿,黄河四鬼险些儿一

齐名副其实。沙通天再命师弟侯通海去将郭靖擒来,却又连遭黄蓉戏弄,丢尽了脸面。他越

想越气,也顾不得在众人之间失礼,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两步,王处一举起袍袖,挡在他身前。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护这小畜

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胸前击来。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声

轻响,双掌相交,正要各运内力推出,突然身旁转出一人,左手压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压住

王处一手腕,向外分崩,两人掌中都感到一震,当即缩手。王处一与沙通天都是当世武林中

的成名人物,素知对方了得,这时一个出掌,一个还掌,都已运上了内劲,岂知竟有人能突

然出手震开两人手掌。只见那人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甚是潇洒,看来三十五六岁年

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逼人,身上服饰打扮,俨然是一位富贵王孙。

完颜康笑道:“这位是西域昆仑白驼山少主欧阳公子,单名一个克字。欧阳公子从未来

过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罢?”这人突如其来的现身,不但王处一和郭靖前所未见,连

彭连虎、梁子翁等也都并不相识。大家见他显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驼山的

名字,却谁也没听见过。欧阳克拱手道:“兄弟本该早几日来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点

小事,耽搁了几天,以致迟到了,请各位恕罪。”郭靖听完颜康说他是白驼山的少主,早已

想到路上要夺他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这时听了他的说话,心头一凛:“莫非我六位师父已

跟他交过手了?不知六位师父有无损伤?”

王处一见对方个个武功了得,这欧阳克刚才这么出手一压,内力和自己当是在伯仲之

间,劲力却颇怪异,要是说僵了动手,一对一尚且未必能胜,要是对方数人齐上,自己如何

能敌?当即问完颜康道:“你师父呢?为甚么不请他出来?”完颜康道:“是!”转头对亲

随道:“请师父出来见客!”那亲随答应去了。王处一大慰,心想:“有丘师兄在此,劲敌

再多,我们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过不多时,只听靴声橐橐,厅门中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锦衣武官,下颏留着一丛浓髯,

四十多岁年纪,模样颇为威武。完颜康上前叫了声“师父”,说道:“这位道长很想见见您

老人家,已经问过好几次啦。”王处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胆敢如此消遣我?”又

想:“瞧这武官行路的模样,身上没甚么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诡异武功定然不是他传的。”

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见我有甚么事,我是素来不喜见僧道尼姑的。”王处一气极反笑,

说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缘,想化一千两银子。”那武官名叫汤祖德,是赵王完颜洪烈手下

的一名亲兵队长,当完颜康幼时曾教过他武艺,因此赵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师父,这时听王处

一狮子大开口,一化就是一千两银子,吓了一跳,斥道:“胡说!”完颜康接口道:“一千

两银子,小意思,小意思。”向亲随道:“快去准备一千两银子,待会给道爷送去。”汤祖

德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从头至脚、又从脚至头的打量王处一,猜不透这道士是甚么来

头。完颜康道:“各位请入席罢。王道长初到,请坐首席。”王处一谦让不得,终于在首席

坐了。酒过三巡,王处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请大家说句公道话,姓

穆的父女两人之事,该当怎么办?”众人目光都集在完颜康脸上,瞧他如何对答。完颜康斟

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奉给王处一,说道:“晚辈先敬道长一杯,那件事道长说怎么

办,晚辈无有不遵。”王处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当下举杯一口饮尽,说

道:“好!咱们把那姓穆的请来,就在这里谈罢。”完颜康道:“正该如此。就劳郭兄大

驾,把那位穆爷邀来如何?”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当即离席,出了王府,来到高升客栈。

走进穆易的店房,父女两人却已人影不见,连行囊衣物都已带走。一问店伙,却说刚才有人

来接他们父女走了,房饭钱已经算清,不再回来。郭靖忙问是谁接他们走的,店伙却说不出

个所以然来。郭靖匆匆回到赵王府。完颜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爷

呢?”郭靖说了。完颜康叹道:“啊哟,那是我对不起他们啦。”转头对亲随道:“你快些

多带些人,四下寻访,务必请那位穆爷转来。”亲随答应着去了。这一来闹了个事无对证,

王处一倒不好再说甚么,但心中好生疑惑,寻思:“要请那姓穆的前来,只须差遣一两名亲

随便是,这小子却要郭靖自去,显是要他亲眼见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见证。”冷笑

道:“不管谁弄甚么玄虚,将来总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颜康笑道:“道长说得是。不知那

位穆爷弄甚么玄虚,当真古怪。”

那汤祖德先前见小王爷一下子就给这道士骗去了一千两银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

肉痛,这时见那道士神色凛然,对小王爷好生无礼,更是气愤,发话道:“你这道士是哪一

所道观的?凭了甚么到这里打秋风?”

王处一道:“你这将军是哪一国人?凭了甚么到这里做官?”他见汤祖德明明是汉人,

却在金国做武官,欺压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讽。汤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别人提起他是汉

人。他自觉一身武艺,对金国办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终不让他带兵,也不

给做个方面大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衔虽然不小了,却仍是在赵王府中领个闲职。王处一

的话正触到了他的痛处,脸色立变,虎吼一声,站了起来,隔着梁子翁与欧阳克两人,出拳

向王处一脸上猛力击去。王处一眼见拳头打来,右手伸出两根食指,夹住了他手腕,笑道:

“你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动粗?”汤祖德这一拳立时在空中停住,连使了几次劲,始终进

不了半寸。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夺,竟然缩不回来,紫胀了

面皮,尴尬异常。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将军别生气,还是坐下喝酒罢!”伸手向他

右肩按去。王处一知道凭自己这两指之力,夹住汤祖德的手腕绰绰有余,抵挡梁子翁这一按

却是不足,当即松开手指,顺手便向汤祖德左肩按落,这一下变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缩手,

两股劲力同时按上了汤祖德双肩。汤祖德当真是祖上积德,名不虚取,竟有两大高手同时向

他夹击,面子大是不小,双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撑出,噗噗两声,左手按入一碗糟溜鱼,右手

浸入一碗酸辣汤,喀喇喇一阵响亮,两碗碎裂,鱼骨共瓷片同刺,热汤与鲜血齐流。汤祖德

哇哇大叫,双手乱挥,油腻四溅,汤水淋漓。众人哈哈大笑,急忙闪避。汤祖德羞愤难当,

急奔而入。众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镇南北,果然名不

虚传。兄弟要向道长请教一件事。”王处一道:“不敢,沙老前辈请说。”沙通天道:“黄

河帮与全真教向来各不相犯,道长为甚么全力给江南七怪撑腰,来跟兄弟为难?全真教虽然

人多势众,兄弟可也不惧。”王处一道:“沙老前辈这可有误会了。贫道虽然知道江南七怪

的名头,但和他们七人没一个相识。我一位师兄还和他们结下了一点小小梁子。说到帮着江

南七怪来跟黄河帮生事,那是决计没有的事。”沙通天怪声道:“好极啦,那么你就把这小

子交给我。”一跃离座,伸手就往郭靖颈口抓来。王处一知道郭靖躲不开这一抓,这一下非

受伤不可,当即伸手在郭靖肩头轻轻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离椅跃出。只听喀喇一声,沙通

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断。这一抓裂木如腐,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凌厉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厉声喝道:“你是护定这小子啦?”王处一道:“这孩子是贫道带进

王府来的,自要好好带他出去。沙兄放他不过,日后再找他晦气如何?”

欧阳克道:“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如何?”沙通天寻思:“这道

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凭我们师兄弟二人之力,想来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贤弟虽会助我,但

这欧阳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么来头,要是竟和这牛鼻子连手,事情就不好办了。”当下说

道:“我有四个不成材的弟子,跟随赵王爷到蒙古去办一件大事,眼见可以成功,却给这姓

郭的小子横里窜出来坏了事,可叫赵王爷恼恨之极。各位想想,咱们连这样一个小子也奈何

不得,赵王爷请咱们来净是喝酒吃饭的吗?”他性子虽然暴躁,却也非莽撞胡涂的一勇之

夫,这么一番话,郭靖登时成了众矢之的。席上除了王处一与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赵王厚礼

聘请来的,完颜康更是赵王的世子,听了沙通天这番话,都是耸然动容,个个决意把郭靖截

了下来,交给赵王处分。王处一暗暗焦急,筹思脱身之道,但在这强敌环伺之下,实是彷徨

无策。本来他想完颜康是自己师侄,虽是大金王子,对自己总不敢如何,万料不到他对师叔

非但全无长幼之礼,而且在府中伏下了这许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贸然深入虎穴前来赴

宴。就算要来查问清楚,也不该带了郭靖这少年同来。自己要脱身而走,谅来众人也留不

住,要同时救出郭靖却大非易事,当下神色仍是十分镇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时破脸,须

得拖延时刻,探明各人的虚实。”说道:“各位威名远震,贫道一向仰慕得紧,今日有缘得

见高贤,真是欣喜已极。”向郭靖一指,道:“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龙王,各位

既要将他留下,贫道势孤力弱,虽是明知不可,却也难违众意。只是贫道斗胆求各位显一下

功夫,好令这少年知道,不是贫道不肯出力,实在爱莫能助。”三头蛟侯通海气已闷了半

日,立即离座,捋起长衣,叫道:“我先请教你的高招。”王处一道:“贫道这一点点薄

艺,如何敢和各位过招?盼望侯兄大显绝技,让贫道开开眼界,也好教训教训这个少年,教

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后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听他似乎话中含刺,至于含甚

么刺,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难惹,不和他动手也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

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

这时飞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扒,堆成了一个三尺来高的雪坟,用

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扑的一声,倒插在雪坟之中,白雪直没到他

胸口。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甚么功夫,只见他倒插在雪里,动也不动。沙通天向

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身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得十分有趣,笑

嘻嘻的将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结结实实。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黄河里称霸,水上功夫

都极为了得。熟识水性讲究的是水底潜泳不换气,是以侯通海把头埋在雪里土里,凝住呼

吸,能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这是他平日练惯了的。众人饮酒赞赏,过了良久,侯通海双

手一撑,一个“鲤鱼打挺”,将头从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

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望了他一眼。郭靖见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

他:“侯三爷,你头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浑号三头蛟,可不是行三,你干么叫我侯

三爷?我偏偏是侯四爷,你管得着吗?我头上有雪,难道自己不知?我本来要抹,你这小子

说了之后,偏偏不抹。”厅中暖和,雪融为水,从他额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爷言出如山,

大丈夫说不抹就不抹。沙通天道:“我师弟的功夫很粗鲁,真是见笑了。”说着伸手从碟中

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射出去。一颗颗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个

雪堆之上,片刻之间,在雪堆上嵌成了一个简写的“黄”字。雪堆离他座位总有三丈之遥,

他弹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齐齐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

门龙王独霸黄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雪堆上又出现了一个“河”字,一个

“九”字,看来他是要打成“黄河九曲”四个字了。彭连虎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

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王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

哥这手神技,也来露露脸罢。”身子一晃,已跃到厅口。这时沙通天已把最后一个“曲”字

打了一半,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

空中截了下来。瓜子体型极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没漏了一颗。一个发得快,一个接得也

快,犹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将转入彭连虎手中。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跃归座,沙通天才将那半个“曲”打成。要是换了别人,彭连

虎这一下显然有损削他威风之嫌,但两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

欧阳克道:“欧阳公子露点甚么,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界。”欧阳克听他语含

讥刺,知道先前震开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心想显些甚么功夫,叫这秃头佩服我

才好,只见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将吃过咸食的筷子收集起来。

欧阳克将那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

花形。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会之事,自然丝毫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

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却又是难到了极处。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还不大了

然,但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惊佩,齐声喝彩。王处一眼见各人均负绝艺,苦思脱身

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集在这里?

像白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都是极少涉足中原的,为甚么一齐来了燕京?这

中间定有一桩重大的图谋。”只见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

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欧阳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

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

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

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是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

上笑容不断,纵身回席。登时彩声满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啧啧称奇。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

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

要一齐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时,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把双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会。各

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见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

过了一会,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

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将上来。王处一暗暗心惊:“这藏僧内功好生了

得!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

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突然身子微侧,左

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

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日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贫道借花献佛,敬各位

一杯。”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只见酒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

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一道酒箭总是恰好落入杯内。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

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

杯而满,既无一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内

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明

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王处一最后替自己和郭靖斟满了酒,

举杯饮干,朗然说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但见他颇

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

声。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宽容,贫道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换一

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

做了。”

王处一毫不迟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王处一知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尽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当

下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众人眼见一尾入了网

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

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身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

“咱们的事还没了,定有再见的日子!”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

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王处一举手回

礼,也是运力于掌,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内功相抵。两股劲风刚触到,灵智上人突变内力为外

功,右掌斗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这一下迅捷之至,王处一变招却也甚是灵动。反手勾

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

服!”后跃退开。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么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

“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若是静神定

心,调匀呼吸,一时还不致发作,但为王处一的言语所激,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血

直喷出来。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沙通天、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

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也不再上前阻拦。王处

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说道:“你背我到客店

去。”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适才

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伤了吗?”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自

站立不稳。郭靖忙蹲下身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

王处一低声道:“找……找最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会意,明白是生恐对头找

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

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愈来愈

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见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闯进店房,

将他放在炕上。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

“还要甚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

数日,倒也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那店小二欢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

把清水装得满满地。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

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

阻闲人。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

脸色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换了水,又将他放入

缸内。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这般连换了四缸清水。水中才无黑

色。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

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

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

要吃甚么东西,我叫人去买。”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性

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不免终身残废。”郭靖接过药

方,如飞而去,见横街上有一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

官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

句,抢过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

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

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正巧给人尽数搜买了去。郭靖这才恍然,定是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

处一中毒受伤后定要使用这些药物,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

可实在歹毒。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郭

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王处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

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

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

神。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

“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

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

启”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上写道:

“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

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

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足,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

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说道:

“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

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此

去可要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却总是透着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是甚

么缘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

多久,能说甚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定然对付不了。”郭靖心中对

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因是不知黄贤弟的为人。”当下满口夸说黄蓉

的好处。王处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人……瞧这人

身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似乎是个……你难道当真看不出……”说到这里,不说下去

了,只摇了摇头。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

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水光

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

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

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大叫:“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忽喇喇一声

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两声,又想:“或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

等他便了。”

当下坐在湖边,既挂念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

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至于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得一人粗

声说道:“这当儿还摆甚么大师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千。”

另一人道:“他妈的!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

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听声音似乎是黄河四鬼。

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

说道:“明刀明枪的交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

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

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

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

郭靖哈哈大笑。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哪里踢得着?马青雄骂

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

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

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

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

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

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

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

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

她声音,依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是不

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听得背后黄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

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

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吗?”郭靖再定神一

看,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

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

上船来罢。”郭靖恍在梦中,双足一点,跃上船去。黄河四鬼兀自将救人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吗?”这时离黄河

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

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罢。我爸爸一向这

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

哪知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

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伸手接

过,道:“我爱吃。”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

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水,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

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

哪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好,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当下问她道:“你

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甚么事?”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甚么黄贤弟,是蓉儿,

这不是要紧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成个小叫

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

的仙女一般。”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

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

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

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

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

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甚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

好。”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

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当下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甚么,原来是为

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

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吗?”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

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吗?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

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不禁甚是惶急。黄蓉微笑道:“现下

我唱曲儿了,你听着。”但见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雁霜寒

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

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

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于

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

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

‘瑞鹤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吗?”郭靖道:“我一点儿也不懂,歌儿是很

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

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奸臣害了,现下只有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

地。”郭靖虽然常听母亲说起金人残暴,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

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

王道长要紧。”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着急。”郭靖道:“他说

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药,就会残废的!”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

残废。”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这……这……”脸上已现怒色。黄蓉微笑

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

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只得暂且放宽胸怀。黄蓉说

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拊掌大笑。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

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黄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声

道:“现今我甚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

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

欢喜。”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

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过了良久良

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甚么?”黄蓉

道:“你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吗?”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

的那几味药,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府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

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

“那去不得。咱们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身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

血上冲,道:“好,不过,不过你不要去。”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总而言之,

你不能去。”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

着吗?”

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激情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

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两

人把小舟划进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记起黄河四鬼兀自挂在树

上,停步说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黄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家伙自

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烂、饿不死的。就算饿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黄河

四鬼’高雅得多。”

第九回 铁枪破犁

郭黄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

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爷把

这姑娘关在这里,你猜是为了甚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姑娘,你出娘

胎之后见过半个吗?”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这

个姑娘么,相貌虽美,可还不及咱们王妃。”另一人道:“这种风尘女子,你怎么拿来跟王

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转口

道:“小王爷今日跟人打架,着实吃了亏,大伙儿小心些,别给他作了出气袋,讨一顿好

打。”另一人道:“小王爷这么一拳打来,我就这么一避,跟着这么一脚踢出……”先一人

笑道:“别自己臭美啦!”郭靖寻思:“原来那完颜康已经有了个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

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难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该去跟穆姑娘比武招亲,更不该抢了人家的

花鞋儿不还。他为甚么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强逼迫吗?”这时两人走

得更近了,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

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

道:“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赢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黄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郭靖道:“还是盗药

要紧。”黄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举步跟随两个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么好

看?真是古怪。”他却哪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哪一个女人美貌,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可比

甚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却只道她孩子

气厉害,只得跟去。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一

座大屋跟前,望见屋前有人手执兵刃把守。黄蓉和郭靖闪在一边,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

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二人进去。黄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把风灯打灭,拉着郭

靖的手,纵身挤进门去,反而抢在两仆之前。两仆和众亲兵全未知觉,只道屋顶上偶然跌下

了石子。两仆说笑咒骂,取出火绒火石来点亮了灯,穿过一个大天井,开了里面的一扇小

门,走了进去。黄蓉和郭靖悄悄跟随,只见里面是一条条极粗铁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禁猛

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着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根蜡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

奇,只见那男子须发苍然,满脸怒容,正是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

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满腹疑团,大惑不解:“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定是给完颜康捉了

来。那完颜康却是甚么心思?到底爱这姑娘不爱?”两名仆人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酒菜,一盆

盆的送进栅去。穆易拿起一盆点心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

们假惺惺讨好?”

喝骂声中,忽听得外面众亲兵齐声说道:“小王爷您好!”黄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

门后躲起,只见完颜康快步入内,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打不打断你

们的狗腿子。”两个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

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舌头,做个鬼

脸。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色的对穆易父女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

告,两位千万不要误会。”穆易怒道:“你把我们当犯人的关在这里,这是‘请’吗?”完

颜康道:“实在对不住。请两位暂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实在是很过意不去。”穆易怒道:

“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见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

说话,都给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但他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穆念慈听了一

阵,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甚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

完颜康道:“令爱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爱的?”穆念

慈一阵红晕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不过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

又严,要是给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圣上

还要严旨切责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

几日,养好了伤,然后回到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

来迎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语,心中却在想

着另一件事。完颜康道:“父王为了我顽皮闯祸,三个月前已受过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

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是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我

女孩儿将来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颜康道:

“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

穆易脸色忽变,道:“你去请你母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

母亲怎能见你?”穆易斩钉截铁的道:“不跟你母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决不理

睬。”说着抓起酒壶,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自和完颜康比武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身上,耳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

窃喜,忽见父亲突然无故动怒,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伤心。

完颜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壶,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转身而出。

郭靖听着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却忽然翻脸,

心想:“我这就劝劝他去。”正想长身出来,黄蓉扯扯他衣袖,拉着他从门里窜了出去。只

听完颜康问一个仆人道:“拿来了吗?”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着一只兔

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郭靖与黄蓉

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么花样,一路远远跟着。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出现三间乌瓦白墙的小

屋。这是寻常乡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这豪奢富丽的王府之中见到,两人都是大为诧异。只

见完颜康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两人悄步绕到屋后,俯眼窗缝,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

来到这诡秘的所在,必有特异行动,哪知却听他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

“嗯”的应了一声。完颜康走进内室,黄蓉与郭靖跟着转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窥视,只见一个

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出神。这女子四十岁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

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黄蓉心道:“这位王妃果然比那个穆姑娘又美了几分,可是她怎么扮作

个乡下女子,又住在这般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难道是给赵王打入了冷宫?”郭靖有了黄蓉的

例子在先,倒是不以为奇,只不过另有一番念头:“她定是跟蓉儿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

衫,假装穷人,闹着玩儿。”

完颜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妈,你又不舒服了吗?”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

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身边,笑道:“儿子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又没少了半个脚

趾头。”说话神情,全是在撒娇。那女子道:“眼也肿了,鼻子也破了,还说好好地?你这

样胡闹,你爹知道了倒也没甚么,要是给你师父听到风声,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

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说来该是我的师叔,可是我偏偏不认他的,道长前、道长后的叫

他。他向着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没法子。”说着笑了起来。那女子却吃了一惊,道:

“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可真教人害怕。”

完颜康奇道:“你见过师父杀人?在哪里?他干么杀人?”那女子抬头望着烛光,似乎

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

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爹爹吗?他肯

答允吗?”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

铁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

还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恶。”又想:“幸亏穆老英雄不上他的当。”那女子也颇

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了起来,那成甚么话?快去放了,再多

送些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别要见怪。”郭靖暗暗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完颜

康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银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们在外宣扬,怎

不传进师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难道你要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

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辈子。”说着哈哈大笑。郭靖怒极,伸掌便

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刚要张口怒喝,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时右手手腕也

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郭靖登时醒悟,转头向黄蓉

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猾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

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

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欢。我跟你爹说说,不如就娶了她,可

不是甚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上

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只可惜我们是宗室,也姓完颜。”那

女子道:“为甚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爷。”那女子叹了口

气,低声道:“你瞧不起贫贱人家的女儿……你自己难道当真……”完颜康笑道:“妈,还

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

帮你骗人呢,做这种缺德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笑道:“你就是肯

去,我也不给。你不会撒谎,说不了三句便露出马脚。”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陈设,只见桌

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民间农家之物,甚是粗糙简陋,壁上挂着一根

生了锈的铁枪、一张残破了的犁头,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旧纺车。两人都是暗暗称

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地屋子里却这般摆设?”

只见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甚么

呀?”完颜康道:“啊,险些儿忘了。刚才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捡了回来,妈,你给它治

治。”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

“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郭靖怒火上冲,心想这人知道母亲心慈,便把

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玩

弄权谋,心地之坏,真是无以复加了。黄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

他发作出来给完颜康惊觉,忙牵着他手蹑足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

道:“你可知药在哪里?”黄蓉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可大祸临头,止要开言

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一闪,一人手提灯笼,嘴里低哼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

疼谁个?还是疼着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

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头,喝道:“你是

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简管家。

你……你干甚么?”黄蓉道:“干甚么?我要杀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极啦。今日小王爷差

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哪里?”简管家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

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

只觉手腕上奇痛彻骨,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是不说?”简管家道:

“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着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声,登

时将他右臂臂骨扭断了。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时昏晕,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这一声叫喊

惨厉之中夹着窒闷,传不出去。

郭靖万料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是毒辣,不觉惊呆了。黄蓉在简管家胁下

戳了两下,那人醒了过来。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放,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

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

黄蓉这才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从高处摔下来摔断了手臂,又受

了不轻的内伤,大夫说要用血竭、田七、熊胆、没药等等医治,北京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

爷赏赐一点。”

黄蓉说一句,那管家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

去,快去!我跟着你,要是你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

子。”说着伸出手指,将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

齿,忍痛奔往王妃居室。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的汗水、

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王妃见他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复,已

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皱眉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

丧着脸道:“求小王爷赏张字条!”王妃忙拿出笔墨纸砚,完颜康写了几个字。简管家磕头

谢赏,王妃温言道:“快去,拿到药好治伤。”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彻

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步,实在支持不

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道:“不拿到药,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声,断成两截。”

说着按住他的脑袋重重一扭。简管家大惊,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

走。路上接连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众仆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香雪

厅宴客。郭靖见简管家脚步蹒跚,伸手托在他胁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厅而去。离厅门尚有数

十步远,两个提着灯笼的卫士迎了上来,右手都拿着钢刀,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

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道:“是自己

人!”一名卫士道:“王爷在厅里宴客,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有事明天再回……”话未

说完,两人只觉胁下一阵酸麻,动弹不得,已被黄蓉点中了穴道。黄蓉把两名卫士提在花木

丛后,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香雪厅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跃

起,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只见厅里灯烛辉煌,摆着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边所坐诸人,心中不禁突突乱跳,只见

日间同席过的白驼山少主欧阳克、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

人屠彭连虎都围坐在桌边,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桌旁放着一张太师

椅,垫了一张厚厚的毡毯,灵智上人坐在椅上,双目微张,脸如金纸,受伤显是不轻。郭靖

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只见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

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洪烈道:

“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洪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办吧。”梁

子翁对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儿小王爷送来的四味药材,各拿五钱给这位管家。”那童

子应了,随着简管家出来。郭靖在黄蓉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黄蓉笑

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

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便跳。黄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扑出,双足钩住屋

檐,缓缓将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

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

余丈,回过头来,只见黄蓉使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

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黄蓉向厅里看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

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内窥探,突然间彭连虎一转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

圈。黄蓉不敢再看,侧头附耳倾听。只听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今日横加插手,

各位瞧他是无意中碰着呢,还是有所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

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张望,见说话之人是那身材矮

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又听得一个声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时,也曾听过全真

七子的名头,确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要不是灵智上人送了他个大手印,咱们今日全算折在

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在老衲脸上贴金啦,我跟这道士大家吃

了亏,谁也没赢。”欧阳克道:“总之他不丧命就落个残废,上人却只要静养些时日。”

此后各人不再谈论,听声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会,一人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小

王深感荣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驾,实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

洪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洪烈又道:“灵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

派的宗师,欧阳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传,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

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那真是狮子搏

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极。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

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彭连虎等也均说了几句“当得效劳”之

类的言语。这几个人向来独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惯了的,语气之中俨然和完颜洪烈分庭抗

礼,并无卑谄之意。完颜洪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说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自是推心

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和旁人提及,以免对方有所防

备,坏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这也是小王信得过的。”

各人会意,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担保严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

爷放心,这里所说的话,谁都不能泄漏半句。”各人受完颜洪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头

等大事,决不致使了偌大力气,费了这许多金银珠宝前来相请,到底为了何事,他却一直不

提,也不便相询,这时却知他便要揭开一件重大的机密,个个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完颜洪

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

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

的。”众人都啧啧称赞。

黄蓉心道:“好不要脸!除了那个藏僧之外,你们都是汉人。这金国王爷如此自吹自

擂,说掳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你们竟都来捧场。”只听完颜洪烈又道:“那时我大金兵精将

广,本可统一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么原

因吗?”梁子翁道:“这要请王爷示下。”完颜洪烈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大金国败在岳飞

那厮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

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

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各

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均想:“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实非吾辈所长,难道他要我们去刺

杀南朝的元帅大将?”完颜洪烈神色得意,语音微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

里旧档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来的文书,却是岳飞写的几首词,辞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

几个月,终于端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给关在狱中之时,知道已无活命之望,他这人

精忠报国,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学的行军布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

书,只盼得到传人,用以抗御金兵。幸亏秦桧这人也好生厉害,怕岳飞与外人暗通消息,防

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兵丁,个个都是亲信心腹。要知岳飞部下那些兵将勇悍善战,若是

造起反来,宋朝无人抵挡得住。当年所以没人去救岳飞,全因岳飞不肯违抗朝廷旨意,倘若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飞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

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这样,岳飞这一部兵书,一直到死后也没能交到外面。”众人聚精

会神的听着,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着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洪烈道:“岳飞无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书贴身藏了,写了四首甚么《菩萨蛮》、

《丑奴儿》、《贺圣朝》、《齐天乐》的歪词。这四首词格律不对,平仄不叶,句子颠三倒

四,不知所云。那秦桧虽然说得上才大如海,却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国来。

数十年来,这四首歪词收在大金宫里秘档之中,无人领会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

愤,因此乱写一通,语无伦次,哪知其中竟是藏着一个极大的哑谜。小王苦苦思索,终于解

明了,原来这四首歪词须得每隔三字的串读,先倒后顺,反复连贯,便即明明白白。岳飞在

这四首词中嘱咐后人习他的兵法遗书,直捣黄龙,灭了我大金。他用心虽苦,但宋朝无人,

却也枉然,哈哈!”众人齐声惊叹,纷纷称誉完颜洪烈的才智。

完颜洪烈道:“想那岳飞用兵如神,打仗实是厉害得紧。要是咱们得了他这部遗书,大

金国统一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吗?”众人恍然大悟,心想:“赵王请我们来,原来是要我们

去做盗墓贼。”完颜洪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说到这里

顿了一顿,续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吗?再说,那岳飞是大金雠

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也不能动他坟墓。小王翻检历年南朝密探送来的禀

报,却另外得到了线索。原来岳飞当日死在风波亭之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

将他的遗体迁至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衣冠遗物,却被人放在另外一处,这部

遗书自然也在其中。这地方也是在临安。”他说到这里,眼光逐一向众人望去。众人都急于

听他说出藏书的地点来。哪知他却转过话题,说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

遗物,只怕也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知道决计不会。须知宋人对他敬若神

明,既不知他的原意,决不敢动他的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只是南方奇

材异能之士极多,咱们要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

了。这件事有关两国的气运,是以小王加意郑重将事,若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

决计不敢轻举妄动。”众人听得连连点头。完颜洪烈道:“不过藏他遗物的所在,却也是非

同小可,因此这件事说它难吗,固然也可说难到极处,然而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

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正说到这里,突然厅门推开,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

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看时,却是梁子翁派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

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左手仍是托在简管家胁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

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风示意。三人穿廊过舍,又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

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一踏进房,便觉药气冲鼻,又见桌上、榻上、地下,到处放满了诸般药材,以及大

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梁子翁喜爱调弄丹药,虽在客中,也不放下这些家

伙。那个童显也熟习药性,取了四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过,转

身出房。他药已到手,不再看住简管家。不料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

那小童一出门,立时将门关上,撑上门闩,大声叫喊:“有贼啊,有贼啊!”郭靖一怔,转

身推门,那门甚是坚实,一时推之不开。那青衣童子年纪虽小,却机伶异常,听得简管家叫

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门之际,夹手抢过他手中那四包药,往旁边池塘中一丢。郭靖

击出两掌,居然都给他闪避开去。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按在门上,运起内力,喀喇一响,门

闩立时崩断。他抢进门去,一拳击在简管家下颚之上,颚骨登时碎裂,哪里还能做声?幸好

梁子翁性喜僻静,居处指定要与别的房舍远离,那简管家这几下叫唤,倒无旁人听到。他回

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急忙提气纵身,霎时间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后领抓

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右腿横扫,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给他声张出

来,不但药物不能得手,而且黄蓉与自己尚有性命之忧,下手更不容情,钩、拿、抓、打,

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跟着梁子翁,到处受人尊敬,从未遇过强敌,这时不

觉心慌意乱,脸上连中了两拳。郭靖乘势直上,拍的一记,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

子立时昏晕过去。郭靖提足将他拨入路旁草丛,回进房去,打火点亮蜡烛,见那简管家倒在

地下,兀自昏晕。

郭靖暗骂自己胡涂:“那童儿刚才从哪四个瓶罐里取药,我可全没留意,现今怎知这四

味药放在哪里?”但见瓶罐上面画的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文字,心下好生为

难:“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

出来就是。”取过一叠白纸,每样药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被人听见,心里

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个药瓶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大功告成,心下欢喜,回过身来,不提

防手肘在旁边的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翻倒,盖子落下,蓦地呼噜一声,窜出一条殷红

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脸上扑来。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向后纵开,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

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头忽伸忽缩,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他摇动。蒙古

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般红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桌边,

烛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

紧,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给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当时不暇思索,向上急纵,不料

竟是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一阵冰冷,登时动弹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条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

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柄金刀。突然间一阵辛辣的药气扑鼻而至,其中又夹着一股腥味,脸上一

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脸颊,当这危急之际,哪里还有余暇去抽刀杀蛇,忙提起左手,叉

住了蛇颈。那蛇力大异常,身子渐渐收紧,蛇头猛力向郭靖脸上伸过来。郭靖挺臂撑持,过

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被蛇缠紧,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运内劲向外力崩,蛇身稍一

放松,但随即缠得更紧。郭靖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

是想呕。再相持了一会,神智竟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张口直咬下来。

那青衣童子被郭靖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跃起身来,回头见师

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来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厅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

告。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下惊惶,一个“雁落平沙”,轻轻落下。但厅中这许

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只倾听完颜洪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一说,个个已在

凝神防敌,黄蓉这一下虽轻,但彭连虎等立时惊觉。梁子翁身形晃动,首先疾窜而出,已挡

住了黄蓉去路,喝道:“甚么人?”黄蓉见了他这一跃,便知他武功远胜于己,别说厅里还

有许多高手,单这老儿一人已不是他敌手,当下微微一笑,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

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梁子翁想不到在厅外的竟是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

她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

当即纵身跃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这时

众人都已站在厅口,瞧着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洪烈道:“王爷,这位姑娘

是府里的吗?”完颜洪烈摇头道:“不是。”彭连虎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

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便来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黄蓉身边,

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头。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非但

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只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

挥出,拇指与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张,手指如一枝兰花般伸出,姿势美妙已极。彭连虎只

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没给她拂中穴道。这一

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身负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极准,而这门以小

指拂穴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殊不知黄蓉这“兰花拂穴手”乃家传绝

技,讲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须出手优

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

不上“兰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

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尊师是哪一位?”黄蓉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

我去插在瓶里。”竟是不答彭连虎的话。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么来头。侯通海厉声

道:“彭大哥问你话,你没听见吗?”黄蓉笑道:“问甚么啊?”彭连虎日间曾见黄蓉戏弄

侯通海,见了她这个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态,突然想起:“啊,那脏小子原来是你打扮

的。”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得这位姑娘了吗?”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

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

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下她虽改了女装,这句

咒骂仍不觉冲口而出,双臂前张,向她猛扑过去。黄蓉向旁闪避,侯通海这一扑便落了空。

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晃动,已抢前抓住黄蓉右腕,喝道:“往哪里跑?”黄蓉左手疾起,双

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将她左手拿住。

黄蓉一挣没能挣脱,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甚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

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松了

双手,喝道:“进厅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侯通海怒道:“我先

废了这臭小子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清楚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

他见了黄蓉这等武功,又是这么的衣饰人品,料知必是大有来头,须得先行问明,才好处

理。侯通海却不加理会,举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一闪,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

道:“你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黄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

成。”拿起桌上一只装满酒的酒碗顶在头上,双手又各拿一只,说道:“你敢不敢学我这

样?”侯通海怒道:“捣甚么鬼?”

黄蓉环顾众人,笑道:“我和这位额头生角的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

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伤得了我?凭你这臭小子,我额头上生的是

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别胡说八道!”

黄蓉不去理他,仍是脸向旁人,说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

来,谁就输了,好不好?”她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擒拿,个个武功了得,均

是远在自己之上,即如这三头蛟侯通海,虽曾迭加戏弄,但自己也只是仗着轻身功夫和心思

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颇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

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风,力道沉猛。黄蓉闪身避

过,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两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虽远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

她这般当着众人连激几句,更是气恼,不加思索的也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

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黄蓉踢去。

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展开轻功,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给她避

开。众人笑吟吟的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黄蓉上身稳然不动,长裙垂地,身子却如在水面飘荡

一般,又似足底装了轮子滑行,想是以细碎脚步前趋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一步一顿,

腾腾有声,显然下盘功夫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

却都被他侧身避过。梁子翁心道:“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候一长,终

究不是老侯对手。管他谁胜谁败,都不关我事。”心中记挂的只是自己房里的珍药奇宝,当

即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心想:“对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胆、没药这四

味药,自是王处一派人来盗的了。这四味也不是甚么名贵药物,给他尽数取去了也不打紧。

可别给他顺手牵羊,拿了我旁的甚么。”

郭靖被大蛇缠住,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药气冲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脸边,若是给

蛇牙咬中,那还了得?危急中低下头来,口鼻眼眉都贴在蛇身之上,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

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左手运劲托住蛇头,张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一阵扭曲,缠

得更加紧了。郭靖连咬数口,蓦觉一股带着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辛辣苦涩,其味难

当,也不知血中有毒无毒,但不敢张口吐在地下,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

失血多了,必减缠人之力,当下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顿饭时分,腹中饱胀之

极。那蛇果然渐渐衰弱,几下痉挛,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郭靖累得筋疲力

尽,扶着桌子想逃,只是双脚酸麻,过得一会,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

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过不多时,手足便已行动如常,周身燥热却丝毫不减,手背按

上脸颊,着手火烫。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并未跌落,心想:“药材终于取得,王道长有救了。

那穆易父女被完颜康无辜监禁,说不定会给他害死,须得救他们脱险才是。”出得门来,辨

明方向,径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铁牢而去。来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把守甚严。郭靖

等了一会,无法如先前一般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

落入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侧耳倾听,牢旁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老前辈,我来救

你啦。”

穆易大为诧异,问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郭靖。”穆易日间曾依稀听到郭

靖名字,但当时人声嘈杂,兼之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是以并未在意,这时午夜人静,

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声道:“甚么?郭靖?你……你……姓郭?”

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日间和小王爷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郭

靖道:“先父名叫啸天。”他幼时不知父亲的名字,后来朱聪教他识字,已将他父亲的名字

教了他。

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铁栅中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觉他那只手不住颤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泪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见我

前来相救,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斩断了锁,前辈就可以出来啦。

那小王爷先前说的话都是存心欺骗,两位不可相信。”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

活着呢还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妈姓李?我妈在蒙古。”穆易心

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手,我好斩锁。”穆易似乎拿住了一

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会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叹道:“你……你长得这么大啦,

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

我的义兄,我们八拜之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

靖听了,眼中也不禁湿润。

这穆易就是杨铁心了。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枪,受伤极重,伏在马背上奔出数

里,摔下马来,晕在草丛之中。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月余,才勉强支撑着可

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离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对他倒是尽心相待。

他记挂妻子,却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数日,半夜里回家查看。来到门前,但见

板门反扣,心下先自凉了,开门进屋,只见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缝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抛在

床上,墙上本来挂着两杆铁枪,一杆已在混战中失落,余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悬,却是孤零零

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单影只,失了旧侣。屋中除了到处满积灰尘,一切便与当晚无异,显是

妻子没回来过。再去看隔壁义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卖酒的曲三是个身负绝艺的异人,或能援手,可是来到小酒店前,却见也是反锁着

门,无人在内。敲门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询问,都说官兵去后,郭杨两家一无音讯。他再到

红梅村岳家去探问,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惊吓,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杨铁心欲哭无泪,

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农家。当真是祸不单行,当地瘟疫流行,那农家一家七口,六个人在

数天之内先后染疫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杨铁心责无旁贷,收了这女婴为义

女,带着她四下打听,找寻郭啸天之妻与自己妻子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

到了北方,哪里找寻得着?他不敢再用杨铁心之名,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

变名穆易。十余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义女穆念慈也已长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

杨铁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乱军之中,却盼望老天爷有眼,义兄郭啸天有后,因此才要义女

抛头露面,竖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打造了一对镔铁短戟,插在旗旁,实盼能与郭靖相会

结亲。但人海茫茫,却又怎能遇得着?过得大半年,杨铁心也心淡了,只盼为义女找到一个

人品笃实、武艺过得去的汉子为婿,也已心满意足。哪知道日间遇上了完颜康这件尴尬事,

而这个仗义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挂在心怀的义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荡、五内如

沸?穆念慈在一旁听两人叙旧,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慢慢谈论,忽然转

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一句话刚到口边,又缩了回去。郭靖也已想

到救人要紧,缓缓伸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斩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

步声走向门边。他忙往门后一缩,牢门打开,进来几人。郭靖从门缝里瞧出去,见当先那人

手提纱灯,看服色是个亲兵队长,身后跟着的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只听她问道:

“这两位便是小王爷今儿关的吗?”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

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罢!”

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温言说道:“你们

好好出去罢!”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王妃见他神色古怪,料想

他必甚气恼,心中甚是歉疚,轻声道:“对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两位,实是我儿子不好,

请别见怪。”

杨铁心仍是瞪目不语,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

出去。那队长骂道:“不懂规矩的野人,也不拜谢王妃的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郭

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张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

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香雪厅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

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弯角处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缩在旁边假山之后。

那人却已瞧见了他,喝道:“谁?”纵身扑到,举手抓将下来。郭靖伸臂格开,灯光掩映下

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

味心软,不顾大局,却将这两人放走了。要是给我师父得知,带了他父女来和我对质,再也

抵赖不得,那可糟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两人白日里已

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欲出府送药,一个亟盼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

得比日间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夺路而逃,总是被完颜康截住了无法脱身,眼见那亲兵

队长拿出腰刀,更欲上来相助,心中只是叫苦。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哪知他刚一转身,厅

上情势倏变。黄蓉双手齐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步赶蟾”双掌向侯

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闪让。黄蓉右手顺势掠去,侯通

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挡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水泼得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

落在地下,当啷一声,打得粉碎。黄蓉拔起身子,向后疾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

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没溅出一点。众人见她以巧取胜,不禁都暗叫

一声:“好!”欧阳克却大声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欧阳克浑没在意,反而加上

一声:“好得很啊!”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再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刮,笑道:

“不害臊吗?”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丫头鬼计多端,你师父到底是谁?”

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

突然间身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黄蓉刚才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

厉害,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惊,脸上却是神色不变,眉头微

皱,问道:“你拦住我干吗?”沙通天道:“要你说出是谁门下,闯进王府来干甚么?”黄

蓉秀眉微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黄蓉眼

见厅门就在他身后,相距不过数尺,可就是给他拦在当路,万难闯关,见梁子翁正要走出,

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般柔声诉苦,笑道:“沙龙王问你话,你好好回答,他就会放你。”黄蓉

格的一笑,说道:“我就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让路,我可要闯啦。”沙通天冷

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黄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

小小丫头,何必沙龙王动手。”黄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甚

么?”说着向左一指。沙通天顺着她手指瞧去,黄蓉乘他分心,衣襟带风,纵身从他肩旁钻

出,身法甚是迅捷。不料沙通天“移形换位”的功夫实是不凡,黄蓉刚要抢出,蓦地里见他

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对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将上去,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

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她忽左忽右,后退前趋,身法变幻,连闯三次,总是给沙通

天挡住了去路。最后一次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秃头俯下尺许,正对准了自己鼻尖,若不是

收脚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秃头,只吓得黄蓉大声尖叫。梁子翁笑道:“沙

龙王是大行家,别再试啦,快认输罢。”说着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刚踏进门,一

股血腥气便扑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折子,只见那条朱红大蛇已死在当地,身子干瘪,

蛇血已被吸空,满屋子药罐药瓶乱成一团。梁子翁这一下身子凉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废于一

夕,抱住了蛇尸,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这参仙老怪本是长白山中的参客,后来害死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前辈异人,从他衣囊

中得了一本武学秘本和十余张药方,照法修练研习,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药理。药方中

有一方是以药养蛇、从而易筋壮体的秘诀。他照方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

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种珍奇的药物饲养。那蛇体色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参茸

等药物后渐渐变红,喂养二十年后,这几日来体已全红。因此他虽从辽东应聘来到燕京,却

也将这条累赘的大蛇带在身畔。眼见功德圆满,只要稍有数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静坐修

功之后,便可养颜益寿,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岂不令他伤痛欲绝?

他定了定神,见蛇颈血液未凝,知道仇人离去未久,当下疾奔出房,跃上高树,四下眺

望,只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他怒火如焚,霎时赶到郭靖与完颜康身旁,甫近

身就闻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气。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交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

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

处奇痒无比,心想:“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发作出来了。”惊惧之下,背上又被完颜康连

打了两拳。只是体内难受无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觉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这宝蛇古方隐密异常,谅郭靖这

毛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点了他来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处一。郭靖也是心中

大怒,叫道:“这条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来是你养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飞步过

去,举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血,我立

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

飞,数招间已抓住郭靖手臂,脚下一勾,郭靖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脉门,将他掀倒

在地,张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收受这二十年采药饲蛇之功。黄蓉连抢数次,不论

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此时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说手到拿来,然见赵王完

颜洪烈在旁观看,便乘机露一手上乘轻功。

黄蓉暗暗着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跟我为难,成不成?”沙

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

事,却没教出门的。”沙通天奇道:“甚么进门的,出门的?”黄蓉道:“你这路‘移形换

位’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沙通天怒

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不

说也罢。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似你

这般微末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走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

冷笑道:“从外入内,跟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当即让开身子,要瞧

她从外入内,又有甚么特别不同的功夫。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你中计啦。你说

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下我可不是到了门外?沙龙王是当世高

人,言出如山,咱们这就再见啦。”沙通天心想这一小丫头虽然行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

先,对她这等后辈如何能说过了不算?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胀红了脸,一时无计可

施。

彭连虎却哪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双手连扬,两枚铜钱激射而出,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

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当的一

声,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脑后。原来彭连虎发出的钱镖算准了方位劲

力,钱镖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过来打向黄蓉后脑。钱镖所向,正是要害之处,

黄蓉无法挡架,只得向前急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镖发连珠,十数枚接连不

断的撞向石柱,弹了回来。黄蓉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纵跃,数跃之

后,又已回进了大厅。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厅内,其志不在伤人,是以使劲不

急。众人喝彩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

说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甚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

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

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

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明知斗不过,便索性跟他

撒赖。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

内,我必能揭出你这小丫头的底来。”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见得多了,眼见黄蓉身法诡

异,一时瞧不准她的来历,但自料只要动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

拳冲打,同时右腿直踹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转身闪

过,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伸展开来,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

股叉模样,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师哥,这臭小

子使的是……是本门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说!”心知黄蓉戏弄这个宝贝师弟多时,早已

学会了几招他的叉法。

彭连虎也忍不住好笑,抡拳直冲。黄蓉斜身左窜,膝盖不曲,足不迈步,已闪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换位’!大师哥,是你教的吗?”沙通天斥道:“少说几句成不

成?老是出丑。”心中倒也佩服这姑娘聪明之极,这一下“移形换位”劲力方法虽然完全不

对,但单看外形,倒与自己的功夫颇为相似,而且一窜之下,居然避得开彭连虎出手如风的

一拳,那可着实不易。接下去两招,黄蓉右掌横劈,使的是沈青刚的“断魂刀法”,双臂直

击,用上了马青雄的“夺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连声“咦,咦,咦”的呼叫,说道:

“大师哥,这……这臭小子当真是本门……”若不是见到大师哥脸色不善,早已将本门的招

数叫出来了。彭连虎怒气渐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头忒煞狡猾。若是不下杀手,谅

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习本门功夫之后,尽有旁采博取、再去学练别派

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际,自然而然的总是以最精熟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只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去。

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都为黄蓉担心。众人不知她来历,又均与她无冤无仇,见

她年幼娇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见她就此命丧彭连虎的杀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这

“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黄蓉还了一招完颜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

法”,那都是日间见到两人比武时学来的,第七招“三彻连环”,竟然现学现卖,便是彭连

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绌,已是险象环生。若凭二人真实功夫,黄蓉出尽全力,尚

且抵御不住,何况如此存心戏弄?总算彭连虎招数虽狠,毕竟不愿真下毒手,凭凌厉内力取

她性命,只是要从她招数上认出她的师承来历,这才容她拆了七招。白驼山少主欧阳克笑

道:“小丫头聪明得紧,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哟,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彭

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虚晃,右拳抢出。黄蓉料得他左手似虚乃实,

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克叫破,心念一动,当即斜身轻飘飘向左跃出,这

下姿式美妙,厅上众人竟是谁也认不出来。彭连虎听欧阳克从旁指点,心下着恼,心想:

“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丫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

幼,又是女子,若是杀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这时拆了八招,始终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

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一柔一刚,同时推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急忙头一低,双臂

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彭连虎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着

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

出一半,立即凝住内力,便如悬崖勒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

下!”语声竟是微微颤抖,右臂振处,黄蓉向后直跌出了七八步。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

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洪烈外,厅中对黑风双煞人人忌惮。彭连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杀

手,至少也要打得这小丫头重伤呕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

大惊之下,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黄蓉被他一推,险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觉全身都是震得隐隐作痛,双臂更似失了

知觉,待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着惊慌愤怒,似乎

遇到了极大危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失色。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脉门同时被

拿,再也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神力,奋力

猛挣,一个“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跃,但梁子翁掌法如

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着。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登时奇

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在花园中假山花木

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也追他不着。郭靖进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

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隐隐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

是王妃所居的农舍,当即跃入,只盼黑暗中敌人找寻不到,得以脱难。他伏在墙后,不敢稍

动,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声暴气,显是怒不可抑。郭靖心

想:“躲在墙边,终究会给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

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他四下一望,见东边有个板橱,当即打开橱门,缩身

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进房来。郭

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只见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望着烛火呆呆出神。不

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了您吗?”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

子翁另行搜查去了。王妃关上了门,便欲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灯火,我就从窗里逃

出去。不,还是多待一会,别又撞上了小王爷和那白发老头。这老头儿刚才要咬我的咽喉,

这一招实在古怪,师父们可从来没教过,下次见到,须得好好请问。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

何拆解?”又想:“闹了这么久,想来蓉儿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则她定会记挂。”

忽然窗格一响,有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郭靖看这

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

仍在此处。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罢,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

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来向您道谢,死不瞑目。”但语含讥讽,充满酸苦辛辣之

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屈了你们父女两位。”杨铁心在室中四

下打量,见到桌凳橱床,竟然无一物不是旧识,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

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挂着的一根生满了锈的铁枪,拿近看时,

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着“铁心杨氏”四字。他轻轻抚挲枪杆,叹道:“铁枪生锈了。这

枪好久没用啦。”王妃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甚么?”王妃道:“这

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杨铁心涩然道:“是吗?”顿了一顿,又道:“铁枪本有一对,现下只剩下一根了。”

王妃道:“甚么?”杨铁心不答,把铁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一张破犁注视片刻,说道:

“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

不出话来,凝目瞧着杨铁心,道:“你……你说甚么?”杨铁心缓缓的道:“我说犁头损

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

“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这位王

妃,自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国六王子完颜洪烈在临安牛家村中了丘处机一箭,幸

得包惜弱相救,见了她娇柔秀丽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于是以金银贿赂了段天德,要

他带兵夜袭牛家村,自己却假装侠义,于包惜弱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举目

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洪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出尽了水磨功夫,无可奈

何之下,终于嫁了给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

非复昔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是以此日重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两人别

后互相思念,于当年遭难之夕对方的一言一动,更是魂牵梦萦,记得加倍分明。杨铁心不

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屜,只见放着几套男子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着的一模一

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

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这几句话,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见包惜弱怀着孕给他缝新

衫之时,对她所说。她抢到杨铁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见左臂上有个伤疤,不由得惊喜交

集,只是十八年来认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时重来,自是鬼魂显灵,当即紧紧抱住他,哭道:

“你……你快带我去……我跟你一块儿到阴间,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跟你在一起。”杨

铁心抱着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吗?”包惜弱搂着他

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又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

着?那……那……”杨铁心正要答言,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

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明明听得室内有男人之声,起了疑心,

绕到门口,轻轻打门,道:“妈,我有话跟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罢,这时候我倦

得很。”完颜康见母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道:“只说几句话就走。”杨铁心知他定要进

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给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

只有暂且瞒过儿子再说,室中狭隘,无地可藏,于是指了指板橱。杨铁心与爱妻劫后重逢,

再也不肯分手,拉开橱门,便要进去。橱门一开,房内三人同时大惊。包惜弱乍见郭靖,禁

不住叫出声来。完颜康听得母亲惊呼,更是担心,只怕有人加害于他,肩头在门上猛撞。郭

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了橱门。门闩跟着便断,门板飞起,完颜康直闯进来。他见

母亲脸色苍白,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甚么事?”包惜

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颜康走到母亲身边,靠在她怀里,说道:

“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

完颜康只觉母亲不住颤抖,问道:“妈,没人进来过吗?”包惜弱惊道:“谁?”完颜康

道:“王府混进来了奸细。”包惜弱道:“是吗?你快去睡,这些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

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罢。”正要退出,忽见板橱门缝中露出一片男子衣

角,心中疑云大起,当下不动声色,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心中琢磨:“橱里

藏得有人,不知妈知不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今天的枪使

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甚么势啊?我和那浑小子是凭

真本事一拳一枪的比武。”说着从壁上摘下铁枪,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

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眼见是不明不白的送

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时晕了过去。完颜康枪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原来

妈知道橱里有人。”拄枪靠在身旁,扶起母亲,双眼却注视着橱中动静。包惜弱悠悠醒转,

见橱门好端端地并未刺破,大为喜慰,但这般忽惊忽喜,已是支持不住,全身酸软,更无半

分力气。完颜康甚是恚怒,道:“妈,我是您的亲儿子吗?”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

这个干吗?”完颜康道:“那为甚么很多事你瞒着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

事,必得跟他明言,让他们父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

今世不能再和铁哥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落如线。完颜康见母亲今日神情大异,心下惊

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着,仔细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着铁枪,

目不转睛的瞧着橱门。包惜弱道:“你瞧瞧枪上四个甚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候就问

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说了。”杨铁心躲在橱

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现今是王妃之尊,岂能再跟我这

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儿子来杀我吗?”

只听包惜弱道:“这枝铁枪,本来是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

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牛家村

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甚么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

些家具来,你总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吗?我可觉得比王府里画栋雕梁的

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杨

铁心听到这里,心头大震,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

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在

这屋子里住上一天半日,又哪里能够?”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甚么?”

包惜弱厉声道:“你可知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更奇了,说道:“我爹爹是大金国赵

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干吗?”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

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当年所用的铁枪……”指着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

名字!”完颜康身子颤抖,叫道:“妈,你神智胡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胡

涂甚么?你道你是大金国女真人吗?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本来姓杨,叫作杨

康!”完颜康惊疑万分,又感说不出的愤怒,转身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

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边,拉开橱门,牵着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

第十回 冤家聚头

完颜康斗然见到杨铁心,惊诧之下,便即认出,大叫一声:“啊,是你!”提起铁枪,

“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枪尖闪闪,直刺杨铁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你还不信吗?”举头猛往墙上撞去,蓬的

一声,倒在地下。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她满额鲜血,呼吸细微,存

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手足无措。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夺门就往外闯。

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去。杨铁心听到

背后风声响动,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枪头之后五寸处。“杨家枪”战阵无敌,一招“回马

枪”尤为世代相传的绝技。杨铁心这一下以左手拿住枪杆,乃“回马枪”中第三个变化的半

招,本来不待敌人回夺,右手早已一枪迎面搠去,这时他右手抱着包惜弱,回身喝道:“这

招枪法我杨家传子不传女,谅你师父没有教过。”

丘处机武功甚高,于枪法却不精研。大宋年间杨家枪法流传江湖,可是十九并非嫡传正

宗。他所知的正宗杨家枪法,大抵便是当年在牛家村雪地里和杨铁心试枪时见得,杨家世代

秘传的绝招,毕竟并不通晓。完颜康果然不懂这招枪法,一怔之下,两人手力齐进,那铁枪

年代长久,杆子早已朽坏,喀的一声,齐腰折断。郭靖纵身上前,喝道:“你见了亲生爹

爹,还不磕头?”完颜康踌躇难决。杨铁心早已抱了妻子冲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应,父

女两人越墙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随出,突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急忙缩头,

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一阵剧痛,犹如刀刮。这敌人掌风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的袭

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觉,不禁骇然,只听那人喝道:“浑小子,老子在这儿候得久啦!把头

颈伸过来,让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参仙老怪梁子翁。

黄蓉听彭连虎说她是黑风双煞门下,笑道:“你输啦!”转身走向厅门。彭连虎晃身拦

在门口,喝道:“你既是黑风双煞门下,我也不来为难你。但你得说个明白,你师父叫你到

这儿来干甚么?”黄蓉笑道:“你说十招中认不出我的门户宗派,就让我走,你好好一个大

男人,怎么如此无赖?”彭连虎怒道:“你最后这招‘灵鳌步’,还不是黑风双煞所传?”

黄蓉笑道:“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双煞。再说,他们这一点儿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师父?”彭

连虎道:“你混赖也没用。”黄蓉道:“黑风双煞的名头我倒也听见过。我只知道这两人伤

天害理,无恶不作,欺师灭祖,乃是武林中的无耻败类。彭寨主怎能把我和这两个下流家伙

拉扯在一起?”

众人起先还道她不肯吐实,待得听她如此诋毁黑风双煞,不禁面面相觑,才信她决不是

双煞一派,要知再无稽的天大谎话也有人敢说,但决计无人敢于当众辱骂师长。彭连虎向旁

一让,说道:“小姑娘,算你赢啦。老彭很佩服,想请教你的芳名。”黄蓉嫣然一笑,道:

“不敢当,我叫蓉儿。”彭连虎道:“你贵姓?”黄蓉道:“那就说不得了。我既不姓彭,

也不姓沙。”这时阁中诸人除藏僧灵智与欧阳克之外,都已输在她的手里。灵智身受重伤,

动弹不得,只有欧阳克出手,才能将她截留,各人都注目于他。

欧阳克缓步而出,微微一笑,说道:“下走不才,想请教姑娘几招。”黄蓉看了他一身

白衣打扮,道:“那些骑白骆驼的美貌姑娘们,都是你一家的吗?”欧阳克笑道:“你见过

她们了?这些女子通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黄蓉脸上微微一红,听他称赞自

己容貌,也自欢喜,道:“你倒不像这许多老头儿们那么蛮不讲理。”

这欧阳克武功了得,又仗着叔父撑腰,多年来横行西域。他天生好色,历年派人到各地

搜罗美女,收为姬妾,闲居之余又教她们学些武功,因此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这次

他受赵王之聘来到燕京,随行带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装,骑乘白驼。因姬妾

数众,兼之均会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与郭靖,听朱聪说起

汗血宝马的来历,便起心劫夺,想将宝马献给欧阳克讨好,却未成功。

欧阳克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大金、大宋两国皇帝的后宫也未必能比得上,

哪知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然年齿尚稚,实是生平未见

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竟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早已神魂飘荡,这时听她温

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黄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们再拦我,你帮着我,

成不成?”欧阳克笑道:“要我帮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永远跟着我。”黄蓉道:“就算

拜师父,也不用永远跟着啊!”欧阳克道:“我的弟子可与别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远跟

在我身边。我只消呼叫一声,她们就全都来啦。”黄蓉侧了头,笑道:“我不信。”欧阳克

一声呼哨,过不片刻,门中走进二十几个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饰打扮全无

二致,个个体态婀娜,笑容冶艳,一齐站在欧阳克身后。原来他在香雪厅饮宴,众姬都在厅

外侍候。彭连虎等个个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羡慕他真会享福。黄蓉出言相激,让他召来

众姬,原想乘阁中人多杂乱,借机脱身,哪知欧阳克看破她的心思,待众姬进厅,立即挡在

门口,折扇轻摇,红烛下斜睨黄蓉,显得又是潇洒,又是得意。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转睛

的瞧着黄蓉,有的自惭形秽,有的便生妒心,料知这样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师父”之眼,

非成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后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宠爱了。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后这么

一站,有如两面屏风,黄蓉更难夺门而出。

黄蓉见计不售,说道:“你如真的本领了得,我拜你为师那是再好没有,省得我给人家

欺侮。”欧阳克道:“莫非你要试试?”黄蓉道:“不错。”欧阳克道:“好,你来吧,不

用怕,我不还手就是。”黄蓉道:“怎么?你不用还手就胜得了我?”欧阳克笑道:“你打

我,我喜欢还来不及,怎舍得还手?”众人心中笑他轻薄,却又颇为奇怪:“这小姑娘武功

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动手怎能将她打败?难道会使妖法?”黄蓉道:“我不信你真不

还手。我要将你两只手缚了起来。”欧阳克解下腰带,递给了她,双手叠在背后,走到她面

前。黄蓉见他有恃无恐,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脸上虽然仍露笑容,心中却越来越惊,一时

彷徨无计,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接过腰带,双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带似

是用金丝织成,虽用上了内力,竟然崩它不断,当下将他双手紧紧缚住,笑道:“怎么算

输?怎么算赢?”欧阳克伸出右足,点在地下,以左足为轴,双足相离三尺,在原地转了个

圈子,只见砖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画了浅浅的一个圆圈,直径六尺,画得整整齐齐。画这圆圈

已自不易,而足下内劲如此了得,连沙通天、彭连虎等也均佩服。欧阳克走进圈子,说道:

“谁出了圈子,谁就输了。”黄蓉道:“要是两人都出圈子呢?”欧阳克道:“算我输好

啦。”黄蓉道:“若是你输了,就不能再追我拦我?”欧阳克道:“这个自然。如你给我推

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这里众位前辈都是见证。”黄蓉道:“好!”走进圈子,左

掌“回风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轻右重,劲含刚柔,同时发出。欧阳克身子微侧,

这两掌竟没能避开,同时击在他肩背之上。黄蓉掌力方与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这欧阳克

内功精湛,说不还手真不还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时有多少劲力

反击出来。他手不动,足不起,黄蓉竟是站立不稳,险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发第二

招,在圈中走了几步,说道:“我要走啦,却不是给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刚

才你说过了,两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输。”

欧阳克一怔,黄蓉已缓步出圈子。她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卦,加快脚步,只见她发上金

环闪闪,身上白衫飘动,已奔到门边。欧阳克暗呼:“上当!”只是有言在先,却也不便追

赶。沙通天、彭连虎等见黄蓉又以诡计僵住了欧阳克,忍不住捧腹大笑。黄蓉正要出门,猛

听得头顶风响,身前一件巨物从空而堕。她侧身闪避,只怕给这件大东西压住了,但见空中

落下来的竟是坐在太师椅的那个高大藏僧。他身穿红袍,坐在椅上竟还比她高出半个头,他

连人带椅,纵跃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黄蓉正要开言,忽见这藏僧从僧袍下取

出一对铜钹,双手合处,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正自诧异,突然眼前一花,那对铜钹一上一

下,疾飞过来,只见钹边闪闪生光,锋利异常,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双钹切成三截,大

惊之下,铜钹离身已近,哪里还来及闪避,立即窜起,反向前冲,右掌从上面铜钹底下一

托,左足在下面铜钹上一顿,竟自在两钹之间冲了过去。这一下凶险异常,双钹固然逃过,

但也已跃进灵智身旁。灵智巨掌起处,“大手印”向她拍去。黄蓉便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

猛冲,直扑向敌人怀里。众人同声惊呼,这样花一般的少女眼见要被灵智巨掌震得筋折骨

断,五脏碎裂。欧阳克大叫:“手下留情!”哪里还来得及?眼见灵智的巨掌已击在她背

上,却见他手掌立即收转,大声怪叫。黄蓉已乘着他这一掌之势飞出厅外。远远听得她清脆

的笑声不绝,似乎全未受伤,料想灵智这一掌击出时力道虽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对

方身子,立即迅速异常的回缩,掌力竟然来不及发出。众人一凝神间,但听得灵智怒吼连

连,右手掌中鲜血淋漓。他举起掌来,只见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个小孔,蓦地里想起,叫

道:“软猬甲!软猬甲!”叫声中又是惊,又是怒,又有痛楚。彭连虎惊道:“这丫头身上

穿了‘软猬甲’?那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纪,怎能弄到这

副“软猬甲’?”欧阳克挂念着黄蓉,跃出门外,黑暗中不见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处,

一声呼哨,领了众姬追寻,心中却感喜慰:“她既逃走,想来并未受伤。好歹我要抱她在手

里。”侯通海问道:“师哥,甚么叫软猬甲?”彭连虎抢着道:“刺猬见过吗?”侯通海

道:“当然见过。”彭连虎道:“她外衣内贴身穿着一套软甲,这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

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脚,就够谁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头,

道:“亏得我从来没打中过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来!”侯通海道:“师

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还用你说?我抓住她头发拖了回来。”侯通海

道:“对,对,怎么我便想不到。师哥,你当真聪明。”师兄弟俩和彭连虎一齐追了出去。

这时赵王完颜洪烈已得儿子急报,得悉王妃被掳,惊怒交集之下,父子两人点起亲兵,

出府追赶。同时汤祖德率领了卫队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里里外外,闹得天翻地覆。郭

靖又在墙边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将头颈伸过去让他吸血?大骇之下,转头狂奔,不辨东

西南北,尽往最暗处钻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鲜血,半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轻功了得,又

在黑夜,否则已为所擒,奔了好一阵,四下里已然灯烛无光,也不知到了何处,忽觉遍地都

是荆棘,乱石嶙峋,有如无数石剑倒插。王府之中何来荆棘乱石,郭靖哪有余暇寻思?只觉

小腿被荆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发老头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齿,别说是小小荆棘,就

是刀山剑林,也是毫不犹豫的钻进去了。突然间脚下一软,叫声不好,身子已凭空下堕,似

乎跌了四五丈这才到底,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他身在半空已然运劲,只待着地时站定,以

免跌伤,哪知双足所触处都是一个个圆球,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倒,撑持着坐起身来时手

触圆球,吓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这些大圆球都是死人骷髅头,看来这深洞是赵王府杀了

人之后抛弃尸体的所在。只听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来!”郭靖心想:“我

可没那么笨,上来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后空洞无物,于是向后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

跃下追杀。梁子翁叫骂了几声,料想郭靖决计不会上来,喝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

会追到你。”涌身一跃,跳了下来。郭靖大惊,又向后退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

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来是个地道。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地道,他艺高

人胆大,虽然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发足追去,心中反而喜

欢:“瓮中捉鳖,你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不喝干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暗暗叫

苦:“这地道总有尽头,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笑,双手张开,摸着地道的两壁,也不

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紧迫。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个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笑道:

“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撒野?”两

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会有人居住,斗然间听到这声音,语声虽轻,在两人耳中却直

是轰轰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吓得心中突突乱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只听得那声音又阴

森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吗?”话声似是女子,说话时不住急

喘,像是身患重病。两人听话声不像是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忙道:“我是

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所在,抢上数步,伸手

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一团

漆黑之中,一个乱抓,一个瞎躲。突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吗?”那女

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听了她这话,

不加思索的便纵身过去,突觉五根冰凉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劲力大得异乎寻

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出,撞在一团干草之上。那女人喘着气,向梁子

翁道:“你这几下擒拿手,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来的罢?”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了出来?

难道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当下不敢轻忽,朗声道:“在下是关东

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勿以阻拦。”那女子道:

“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洞来,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

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你也不懂吗?”梁子翁愈觉惊奇,问道:“请教尊驾的万儿。”那

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慢慢松开了手指,又

听她强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问道:“你有病吗?”

梁子翁自负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足

为患,当下运劲于臂,双手齐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突然

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

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

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丝毫不动,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

移动,惊惧之心立时减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突然间脚踝上有物卷到,似

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息,鞭来如电,更是大吃一惊,他应变奇速,就在这一瞬间身随

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害无比。

哪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立即闪回。这“冲阳穴”位

于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这一条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缩脚得快,才没给拿中,但

急踢急缩,自己扭得膝弯中一阵疼痛。梁子翁心念一闪:“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拿穴如是

之准,岂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的这一招。他知对

手厉害,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突然听得格格一响,敌

人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似非血肉之躯,

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气,心想:“我活

了几十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知其中蹊跷。”忙奔

回香雪厅去。一路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宝血当然

给她吸得干干净净。难道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遇上了臭叫化,养蛇炼血却又遇上了

女鬼,两次都是险些性命不保。难道修炼长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败垂成

吗?”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头,说道:“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那老

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忽然想到:

“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下住口不说了。那女人道:“嗯,你是

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妙药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生气,非杀了我不可。前辈可是受了伤?

弟子这里有很多药,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胆、没药,王道长也不需用这许多,前辈要

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么伤,谁要你讨好?”郭靖碰了一个钉子,忙道:“是,

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要是行走不便,晚辈负你老人家

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声,要

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当下硬起头皮,又问:“您可要甚么应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头向里一拉,郭靖只觉

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觉颈中一阵冰凉,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头颈,只听

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于是转身弯腰,慢慢走出地

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郭靖这才明白,这女人骄傲得紧,

不肯受后辈的恩惠。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想:

“刚才真是死里逃生,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蓉儿听,只怕她还不肯

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费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

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郭靖喉头被扼,几乎喘不过气

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那女人故意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一阵,才渐

渐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会玄门正宗的内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

叫甚么名字?”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问甚么,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当下

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

喘的道:“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语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欢愉之

意,又问:“王处一是你甚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不称他师父、师叔、师伯?”郭靖道:

“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那女人道:

“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

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声音

甚是苦涩,说道:“那是柯镇恶!”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

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蒙古来?”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甚。郭靖道:“不

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卷

物事,放在地下,卷开外面包着的一块不知是布是纸的东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灿然耀

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

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匕

首一柄,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为姊妹,

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两人互换匕首,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后

来却在郭靖手中。其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匕首的形状却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

道:“杨康?杨康?”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曾听王妃说过。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过匕首,喝道:“你认得这匕首,是不是?”郭靖若是机

灵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先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救命之恩,想来

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无丝毫疑忌,立即照实回答:“是啊!晚辈幼时

曾用这匕首杀死了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匕首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

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

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时,只见

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出力挣

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哪里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她救了我性命?

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颈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

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吗?”一霎时心

中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我本来是

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

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师父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给我改名

叫梅超风,他门下弟子,个个名字中都有个‘风’字。在桃树之下,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

站在我面前,摘了一个鲜红的大桃子给我吃。那是师兄陈玄风。在师父门下,他排行第二,

我是第三。我们一起习练武功,他时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时也骂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为

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纪长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个春天的晚上,桃花正

开得红艳艳地,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

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却很温柔。

梅超风回忆到陈玄风和自己偷偷结了夫妻,怎样惧怕师父责罚,离岛逃走,丈夫告诉她

盗到了半部《九阴真经》。以后是在深山的苦练,可是只练了半年,丈夫便说经上所写的话

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头,也难以明白。“丈夫当年这样说:‘贼婆娘,《九阴真

经》只盗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经中扎根基、练内功的秘诀丝毫不知。经上武功属于道家,跟

师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们再也练不下去了,你说怎么办?’我说:‘那有甚么法子?’他

说:‘再去桃花岛。’我怎敢再去?我们两人本领再大十倍,也敌不过师父的两根指头。我

那贼汉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着经上各种奇妙的功夫不能练,死了也不能甘心。他决意

去盗经,说道:‘要就咱夫妇天下无敌,要就你这贼婆娘做寡妇。’我可不做寡妇!要死也

死在一起,我们两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们打听到师父为了我们逃走而大发脾气,把众徒

弟都挑断了脚筋赶走啦,岛上就只他夫妇二人和几个僮仆。我二人心惊胆战的上了桃花岛。

就在那时候,师父的大对头正好找上门来。他二人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事,争吵了一会

就动上了手。这人是全真教的,说话傻里傻气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从来想不到

的地步。但师父还是比他胜了一筹。这场比武只瞧得我们魂飞魄散。我悄悄说:‘贼汉子,

咱们不成,快逃走罢!’可是他不肯。我们看着师父把那个对头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

自行离岛逃走。“我想起师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灵堂,原

来师母过世了。我心里很难过,师父师母向来待我很好,师母死了,师父一人寂寞孤零,我

实在对不起他,那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岁大的小女孩儿,坐

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吗?“我正在

这样想,师父发觉了我们,从灵堂旁飞步出来。啊,我吓得手酸脚软,动弹不得。我听得那

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这女孩儿救了

我们的性命。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贼汉子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

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

“我那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

一成,就是那个全真教的高手,咱俩又哪里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

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

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一定不对,然而也能练成厉害武功。

“我夫妇俩神功初成,横行江湖,得了‘黑风双煞’的诨名。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汉

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

‘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

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

‘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过

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

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贼汉子成天担心

他那部真经给人盗去。他不许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么地方。‘好罢,贼汉子,我不看就

是。’‘贼婆娘,我是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练,可是不会道家内功,一定练坏身体。’

‘是啦!你还啰唆些甚么?’于是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他说这两项是

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要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

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痒,我运气抵御毒药,爬在地下,难受得几乎要

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报应,这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

长,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断

折,暗暗叫苦:“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么狠毒法子来杀我?”便道:“喂,我

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罢。”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郭靖道:

“是。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给城外安寓客栈里的王道长。”

梅超风不答,只是冷冷的瞧着他,郭靖道:“你答应了吗?多谢你!”梅超风道:“多

谢甚么?我一生从来不做好事!”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

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贼汉子

说:‘我不成啦!真经的秘要是在胸……’这是他最后的话。忽然间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

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贼汉子

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没有追来,真奇怪。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

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我在雨里狂奔。贼汉子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后来渐渐冷了下

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汉子,你真的死了吗?你

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匕首,

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甚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

贼汉子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汉子,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匕首尖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

是我的练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

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于是我在贼汉子的胸口掏

摸那部真经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没摸到一点东西。我非找到不可!我从他头发开始,

不漏过一个地方,忽然之间,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点古怪。”她想到这里,喉头不禁发出

几下干枯苦涩的笑声。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湿透了,但她身子忽

然火热起来:“我仔细的摸索,原来他胸口用针刺着细字和图形,原来这就是《九阴真经》

的秘要。‘你怕宝经被人盗去,于是刺在身上,将原经烧毁了!’是啊,像师父这般大的本

事,真经也会给咱们偷来,谁又保得定没人来偷咱们的呢?你这主意是‘人在经在,人亡经

亡’。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来,嗯,我要把这块皮好好硝制了,别让它腐烂,我永

远带在身边,你就永远陪着我。“那时候我不伤心啦,忽然之间,我听到有人在哈哈大笑,

不过笑得很可怕,原来是我自己在笑。我用双手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你埋在里面。你教了

我‘九阴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这功夫来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里,只怕给江南七怪找

到。现今不是他们对手,等我功夫练成之后,哼,每个人头顶心抓一把。不会道家内功而练

这些功夫要伤身子?伤就伤啦,死也不怕,还怕甚么伤不伤的?总之我要练成最厉害的武

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贼汉子不把真经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着一部笔墨写

的真经又有甚么用?这些年来,他跟我风流快活之时,从来不脱上身衣衫,原来是为了这

个……”想到这里,她脸上又火热起来,长长的叹了口气。“甚么都完了,贼汉子,你在阴

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若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过了两天,我肚子很饿,忽然听到大队人马从洞旁经过,说的是大金国的女真话。我

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见着可怜,就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后来我才知

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皇子赵王爷。我在后花园给他们扫地,晚上偷偷的练功夫,

这样的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后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

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于是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是聪明。我教

得高兴起来,甚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发了重誓,对谁

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练过别的

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喜欢他,我

只喜欢你师父。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远,教的功夫都不管

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既不许他向

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旁的师父。“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去蒙古。

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应。王爷宠爱他得

很,甚么事都依从他。

“唉,贼汉子埋骨的所在当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肤,日日夜夜都贴着我的肌

肤,又何必去祭他的坟?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运气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

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一点不使

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被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了我一

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后,我打了地洞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两天之

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气到了丹田之后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

此动弹不得了。我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

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洞里了。哼,那是贼汉子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

给贼汉子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梅超风大声狂笑,身

子乱颤,右手突然使劲,在郭靖头颈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关头,反手顶住她的手腕,

用力向外撑持。他得了马钰玄门正宗的真传,数年修习,内力已是不弱。梅超风猛扼不入,

右手反被他撑了开去,吃了一惊:“这小子功夫不坏啊!”连击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

开。梅超风长啸一声,举掌往他顶门拍下,这是她“摧心掌”中的绝招。郭靖功力毕竟和她

相差太远,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这一招如何化解得开?只得奋起平生之力,举起右手便

挡。梅超风与他举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动,立时收势,寻思:“我修习内功无人

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刚才我听他说跟马钰学过全真派内功,便想到要逼他

说内功的秘诀,怎么后来只是要杀他为贼汉子报仇,竟把这件大事抛在脑后?幸好这小子还

没死。”当下回手又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过你

如听我话,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强,我要折磨得你受尽苦楚,先将你一根根手指

都咬了下来,慢慢的一根根嚼来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瘫痪后已然饿了几日,真的便想

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吓。

郭靖打个寒战,瞧着她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敢言语。梅超风问道:“马钰教你打

坐,姿式怎样?”郭靖心中明白:“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她日后必去害我六位师父。我死

就死罢,怎能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害我师父?”当下闭目不答。梅超风左手使劲,郭靖腕上

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想得内功真传,乘早死了这条心。”

梅超风见他倔强不屈,只得放松了手,柔声道:“我答应你,拿药去交给王处一,救他

性命。”郭靖心中一凛:“啊,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会动弹,我六位师父也不会怕

她。”于是道:“好,你立一个重誓,我就把马道长传我的法门对你说。”梅超风大喜,说

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说了全真教内功法门,我梅超风如不将药物送交王处一,教

我全身动弹不得,永远受苦。”这两句话刚说完,忽然左前方十余丈处有人喝骂:“臭小子

快钻出来受死!”郭靖听声音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另一人道:“这小丫头必定就在左近,放

心,她逃不了。”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远。郭靖大惊:“原来蓉儿尚未离去,又给他们发现了

踪迹。”心念一动,对梅超风道:“你还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任你怎样折磨,我都不说秘

诀。”梅超风怒道:“还有甚么事?我不答应。”郭靖道:“我有个好朋友,是个小姑娘。

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须救她脱险。”

梅超风哼了一声,道:“我怎知她在哪里?别啰唆了,快说内功秘诀!”随即手臂加

劲。郭靖喉头被扼,气闷异常,却丝毫不屈,说道:“救不救……在你,说……不说……在

我“梅超风无可奈何,说道:“好罢,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风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

摆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吗?你倒也真多情多义。咱们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允救你的小

情人脱险,却是没答允饶你性命。”

郭靖听她答应了,心头一喜,提高声音叫道:“蓉儿,到这里来!蓉儿……”刚叫得两

声,忽喇一声,黄蓉从他身旁玫瑰花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大喜

道:“蓉儿,快来。她答应救你,别人决不能难为你。”黄蓉在花丛中听郭靖与梅超风对答

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两滴热泪从脸颊上

滚了下来,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手!”“梅若华”是梅超风投师之前的本名,江

湖上无人知晓,这三字已有数十年没听人叫过,斗然间被人呼了出来,这一惊直是非同小

可,颤声问道:“你是谁?”

黄蓉朗声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梅超风更加吃惊,只

说:“你……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清音洞、绿竹

林、试剑亭,你还记得吗?”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此时听来,恍若隔

世,颤声问道:“桃花岛的黄……黄师傅,是……是……是你甚么人?”

黄蓉道:“好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

梅超风一听之下,只想立时转身飞奔而逃,可是脚下哪动得分毫?只吓得魂飞天外,牙

齿相击,格格作声,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叫道:“快放开他。”

梅超风忽然想起:“师父立誓不离桃花岛,怎能到这里来?只因如此,我和贼汉子盗了

他的《九阴真经》,他才只有干生气,不能出岛追赶。我可莫被人混骗了。”

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余,在半空连转两个圈子,凌空挥掌,向梅超风当头

击到,正是“落英神剑掌”中的一招“江城飞花”,叫道:“这一招我爹爹教过你的,你还

没忘记罢?”梅超风听到她空中转身的风声,哪里还有半点疑心,举手轻轻格开,叫道:

“师妹,有话好说,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过来。原来黄蓉便

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她母亲于生她之时适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难产而死。

黄药师又已将所有弟子逐出岛去,岛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黄药师有“东邪”之号,

行事怪僻,常说世上礼法规矩都是狗屁,对女儿又爱逾性命,自然从不稍加管束,以致把这

个女儿惯得骄纵异常。她人虽聪明,学武却不肯专心,父亲所精的甚么阴阳五行、算经术

数,她竟是样样要学,加以年龄尚幼,是以尽管父亲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她却只不过是初窥桃花岛武学的门径而已。

这天她在岛上游玩,来到父亲囚禁敌人的山洞门口,寂寞之中,和那人说起话来。谈了

半天,但觉那人言语有趣之极,以后时时去找他说话解闷,不久便给黄药师知道了,狠狠责

备了一顿。黄蓉从没给父亲这般严厉的责骂过,心中气苦,刁蛮脾气发作,竟乘了小船逃出

桃花岛,自怜无人爱惜,便刻意扮成个贫苦少年,四处浪荡,心中其实是在跟父亲斗气:

“你既不爱我,我便做个天下最可怜的小叫化罢了!”不料在张家口无意间遇到郭靖,初时

她在酒楼胡乱花钱,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哪知他浑不在意,言谈投机,

一见如故,竟然便解衣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自是心中感

激,两人结为知交。黄蓉曾听父亲详细说起陈玄风、梅超风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风的闺

名,至于“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是她桃花岛试剑亭中的一副对联,其

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凡桃花岛弟子是没有人不知的。她自知武功远不是梅超风

的敌手,是以谎称父亲到来。梅超风果然在一吓之下放了郭靖。梅超风心想:“师父竟然到

此,不知他要如何处死我?”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脸如土色,全身簌簌而

抖,似乎见到黄药师脸色严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软,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

颤声道:“弟子罪该万死,只求师父可怜弟子双目已盲,半身残废,从宽赐死。弟子对不起

您老人家,当真是猪狗不如。”想到黄药师以往对待自己的恩义,突然间一番惧怕之心变作

了满腔惭愧之意,说道:“不,师父不必从宽处死,你罚我越严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总是见她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纵然大敌当前,在悬崖之上落入重

围,仍是行若无事,然而一听黄蓉提起她爹爹,竟然吓成这个样子,心中大感奇怪。黄蓉暗

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墙外指了指。两人正想跃墙逃出,突然身后一声清啸,一人长笑

而来,手摇折扇,笑道:“女孩儿,我可不再上你的当啦。”

黄蓉见是欧阳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给他见到了,那可难以脱身,当即转头对梅超风

道:“梅师姊,爹爹最肯听我的话,待会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几件功劳,爹爹必能饶你。”

梅超风道:“立甚么功?”黄蓉道:“有坏人要欺侮我,我假装敌不过,你便给我打发了。

爹爹一会就来,见到你帮我,必定喜欢。”梅超风听小师妹肯为她向爹爹求情,登时精神大

振。说话之间,欧阳克也已带了四名姬妾来到眼前。黄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风身后,只待她

与欧阳克动上了手,便即乘机溜走。欧阳克见梅超风坐在地下,披头散发,全身黑黝黝的一

团,哪把她放在心上,折扇轻挥,径行上前来拿黄蓉,突然间劲风袭胸,忽见地下那婆子伸

手抓来,这一抓劲势之凌厉实是生平未遇,大骇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击去,同时急跃闪

避,只听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数声连响。欧阳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为两截,四名

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尽数毙命,每人天灵盖上中了一抓,头顶鲜血和脑浆从五

个指孔中涌出。敌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见罕闻。欧阳克惊怒交集,眼见这婆子坐着不

动,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减,当即展开家传的“神驼雪山掌”,身形飘忽,出掌进攻。梅

超风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挟着嗤嗤劲风,欧阳克怎敢欺近身去?黄蓉拉了郭靖正待要

走,忽听身后哇哇狂吼,侯通海双拳打来。黄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见即可打到她肩头,正

自大喜,总算脑筋还不算钝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软猬甲利器,大叫一声,双拳急缩,拍

拍两响,刚好打在自己额头的三个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哪里还有余裕变招去拉她头

发?片刻之间,沙通天、梁子翁、彭连虎诸人先后赶到。梁子翁见欧阳克连遇险招,一件长

袍被对手撕得稀烂,已知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怒叫一声,上前夹攻。沙通天等见

梅超风出手狠辣,都感骇然,守在近旁,俟机而动。均想:“甚么地方忽然钻出来这个武功

高强的婆娘?”彭连虎看得数招,失声道:“是黑风双煞!”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一躲,西一闪,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见他手指不住抓

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后一躲,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脑后

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道:

“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被蛾

眉钢刺对穿而过,只痛得双脚大跳。黄蓉笑道:“你头上三只角,斗不过我头上一只角,咱

们再来!”侯通海叫道:“不来了,不再来!”沙通天斥道:“别嚷嚷的!”忙赶过去相

助。这时梅超风在两名高手夹击之下渐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着

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现下她和我们共抗强敌,且依她之言便了,当即俯身抱住她两

腿。梅超风左手挡开欧阳克攻来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发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

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来她身子不能移动,要我帮手。”于是抱起梅超风放在肩

头,依着她口中指示,前趋后避,迎击敌人。他轻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风身子又不甚重,

放在肩头,浑不减他趋退闪跃之灵。梅超风凌空下击,立占上风。

梅超风念念不忘内功秘诀,一面迎敌,一面问道:“修练内功时姿式怎样?”郭靖道:

“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风道:“甚么是五心向天?”郭靖道:“双手掌心、双足掌

心、头顶心,是为五心。”梅超风大喜,精神为之大振,刷的一声,梁子翁肩头已着,登时

鲜血迸现,急忙跃开。郭靖上前追赶,忽见鬼门龙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帮同师弟擒拿黄蓉,

心里一惊,忙掮着梅超风飞步过去,叫道:“先打发了这两个!”梅超风左臂伸出,往侯通

海身后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缩,让开一尺。岂知梅超风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间暴伸暴缩,直

如通臂猿猴一般,侯通海缩得虽快,她手臂跟着前伸,已抓住他后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

天灵盖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第十一回 长春服输

沙通天见师弟危殆,跃起急格,挡开了梅超风这一抓,两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惊。

这时左边嗤嗤连声,彭连虎的连珠钱镖也已袭到。梅超风顺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钱镖上掷去,

“啊唷”一声大叫,侯通海身上中镖。黄蓉百忙中叫道:“三头蛟,恭喜发财,得了这么多

铜钱!”沙通天见这一掷势道十分劲急,师弟撞到地下,必受重伤,倏地飞身过去,伸掌在

他腰间向上一托。侯通海犹如纸鹞般飞了起来,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势,他一身武

功,这般摔一交便毫不相干。只不过左手给这般势道甩了起来,挥拳打出,手臂长短恰到好

处,又是重重的打在三个肉瘤之上。

梅超风掷人、沙通天救师弟,都只是眨眼间之事,侯通海肉瘤上刚刚中拳,彭连虎的钱

镖又已陆续向梅超风打到,同时欧阳克、梁子翁、沙通天从前、后、右三路攻来。梅超风听

音辨形,手指连弹,只听得铮铮铮铮一阵响过,数十枚钱镖分向欧阳、梁、沙、彭四人射

去。她同时问道:“甚么叫做攒簇五行?”郭靖道:“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

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风道:“啊哟,我先前可都想错了。甚么叫做和合四象?”郭靖

道:“藏眼神。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梅超风喜道:“原来如此。那甚么叫五气朝

元?”郭靖道:“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

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和合四象”、“五气朝元”这些道家修练的关键性

行功,在《九阴真经》中一再提及,然而经中却未阐明行功的法门,梅超风苦思十余年而不

解的秘奥,一旦得郭靖指点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当下又问:“何为三花聚顶?”她

练功走火,关键正在此处,是以问了这句话后,凝神倾听。郭靖道:“精化为气、气化为

神……”

梅超风留神了他的话,出手稍缓。前后敌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应战,时候稍长都要

落败,何况心有二用?郭靖刚只说得两句,梅超风左肩右胁同时中了欧阳克和沙通天的一

掌,她虽有一身横练功夫,也感剧痛难当。黄蓉本拟让梅超风挡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

走,哪知郭靖却被她牢牢缠住,变作了她上阵交锋的一匹战马,再也脱身不得,心里又着

急,又生气。梅超风再拆数招,已全然落于下风,情急大叫:“喂,你哪里惹了这许多厉害

对头来?师父呢?”这时心情甚是矛盾,既盼师父立时赶到,亲眼见她救护师妹,随即出手

打发了这四个厉害的对头,但想到师父的为人处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愿永远不再遇到

他。黄蓉道:“他马上就来。这几个人怎是你的对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们也动不了你一

根毫毛。”只盼梅超风受了这奉承,要强好胜,果真放了郭靖。哪知梅超风左支右绌,早已

有苦难言,每一刹那间都能命丧敌手,如何还能自傲托大?何况她心中尚有不少内功的疑难

要问,说甚么也不肯放开郭靖。再斗片刻,梁子翁长声猛喝,跃在半空。梅超风觉到左右同

时有人袭到,双臂横挥出去,猛觉头上一紧,一把长发已被梁子翁拉住。黄蓉眼见势危,发

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却仍拉住长发不放。梅超风挥掌猛

劈。梁子翁只觉劲风扑面,只得松手放开她头发,侧身避开。彭连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

是黑风双煞中的梅超风,后来见黄蓉出手助她,骂道:“小丫头,你说不是黑风双煞门下,

撒的瞒天大谎。”黄蓉笑道:“她是我师父?教她再学一百年,也未必能够。”彭连虎见她

武功家数明明与梅超风相近,可是非但当面不认,而且言语之中对梅超风全无敬意,不知是

甚么缘故,不禁大感诧异。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马!”右腿横扫,猛往郭靖踢去。梅超

风大惊,心想:“这小子武艺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给他们伤了,我行动不得,立时会被他

们送终。”一声低啸,伸手往沙通天脚上抓去,这一来身子俯低,欧阳克乘势直上,一掌打

中她背心。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一抖,蓦地里白光闪动,一条长鞭挥舞开来,登时将四人

远远逼开。彭连虎心想:“不先毙了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铜尸赶到,麻烦可大了!”原

来陈玄风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闻。“黑风双煞”威名远震,出手毒辣,无所不

至,纵是彭连虎这等凶悍之徒,向来也是对之着实忌惮。梅超风的毒龙银鞭本是厉害之极,

四丈之内,当者立毙,但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克均非易与,岂肯就此罢手?跃开

后各自察看鞭法。突然之间,彭连虎几声唿哨,着地滚进。梅超风舞鞭挡住了三人,已顾不

到地下,耳听郭靖失声惊叫,心想大势去矣,左臂疾伸,向地下拍击。黄蓉见郭靖遇险,想

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风已将长鞭舞成一个银圈,却哪里进得了鞭圈?然见她单手抵挡彭连

虎,实在招架不住,形势极为危急,只得高声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话说。”彭连虎等哪

里理睬?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听得围墙顶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黄蓉回头

看时,只见围墙上高高矮矮的站着六个人,黑暗之中却看不清楚面目。彭连虎等知道来了旁

人,但不知是友是敌,此时恶斗方酣,谁都住不了手。墙头两人跃下地来,一人挥动软鞭,

一人举起扁担,齐向欧阳克打去。那使软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贼,你再往哪里逃?”郭

靖听得语声,心中大喜,叫道:“师父,快救弟子!”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们在塞北道

上与郭靖分手,跟踪白驼山的八名女子,当夜发觉欧阳克率领姬妾去掳劫良家女子。江南六

怪自是不能坐视,当即与他动起手来。欧阳克武功虽高,但六怪十余年在大漠苦练,功夫已

大非昔比。六个围攻他一人,欧阳克吃了柯镇恶一杖,又被朱聪以分筋错骨手扭断了左手的

小指,只得抛下已掳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为恶的姬妾却被南希仁与全金发分别打死

了一人。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来追寻欧阳克。哪知他好生滑溜,绕道而行,竟是找他不

着。六怪知道单打独斗,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围捕,好在那些骑白驼的女子装束奇特,

行迹极易打听,六人一路追踪,来到了赵王府。

黑夜中欧阳克的白衣甚是抢眼,韩宝驹与南希仁一见之下,立即上前动手,忽听到郭靖

叫声,六人都是又惊又喜,朱聪等凝神再看,见圈子中舞动长鞭的赫然竟是铁尸梅超风,她

坐在郭靖肩头,看来郭靖已落入她掌握之中。这一下自是大惊失色,韩小莹当即挺剑上前,

全金发滚进鞭圈,一齐来救郭靖。彭连虎等忽见来了六人,已感奇怪,而这六人或斗欧阳、

或攻铁尸,是友是敌,更是分不清楚。彭连虎住手不斗,仍以地堂拳法滚出鞭圈,喝道:

“大家住手,我有话说。”这一下吆喝声若洪钟,各人耳中都是震得嗡嗡作响。梁子翁与沙

通天首先退开。柯镇恶听了他这喝声,知道此人了得,当下叫道:“三弟、七妹,别忙动

手!”韩宝驹等听得大哥叫唤,均各退后。梅超风也收了银鞭,呼呼喘气。黄蓉走上前去,

说道:“你这次立的功劳不小,爹爹必定喜欢。”双手向郭靖大打手势,叫他将梅超风身子

掷开。

郭靖会意,知道黄蓉逗她说话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顶是精化为气,气化为神,

神化为虚,好好记下了。”梅超风潜心思索,问道:“如何化法?”忽觉身子腾空而起。却

是郭靖乘她凝思内功诀窍之际,双手使力,将她抛出数丈,同时提气拔身,向后跃开。他身

未落地,只见明晃晃、亮晶晶,一条生满倒钩的毒龙银鞭已飞到眼前。韩宝驹叫声:“不

好!”软鞭倒卷上去,双鞭相交,只觉虎口剧震,手中软鞭已被毒龙鞭强夺了去。梅超风身

子将要落地,伸手一撑,轻轻坐下。她听了柯镇恶那声呼喝,再与韩小莹等一过招,知是江

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想:“我到处找他们不到,今日却自行送上门来,若是换了

另日,那正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强敌环攻,我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这七个魔

头,今日是有死无生了。”牙齿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和我并无仇怨,今日决意与

七怪同归于尽,拚得一个是一个。”手握毒龙鞭,倾听七怪动静,寻思:“七怪只来了六

怪,另一个不知埋伏在哪里?”她可不知笑弥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与沙通天等都忌惮她银鞭厉害,个个站得远远地,不敢近她身子四五丈之内,

一时寂静无声。朱聪低声问郭靖道:“他们干吗动手?你怎么帮起这妖妇来啦?”郭靖道:

“他们要杀我,是她救了我的。”朱聪等大惑不解。彭连虎叫道:“来者留下万儿,夜闯王

府,有何贵干?”柯镇恶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们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称江南七怪。”

彭连虎道:“啊,江南七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声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门来啦。

我老沙正要领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么本事。”他听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触起四徒受辱之

恨,身形一晃,抢上前来。他见柯镇恶眼瞎,韩小莹是个女子、全金发身材瘦削、韩宝驹既

矮且胖、朱聪却又文绉绉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气概轩昂,他不屑与余人动手,呼的

一掌,径向南希仁头顶劈下。南希仁把扁担往地下一插,出掌接过,数招一交,便见不敌。

韩小莹挺着长剑,全金发举起秤杆,上前相助。

彭连虎大喝一声,飞身而起,来夺全金发手中的秤杆。全金发秤杆上的招数变化多端,

见彭连虎夹手来夺兵刃,当下秤杆后缩,两端秤锤秤钩同时飞出,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这

般怪兵刃倒也没有见过,使了招“怪蟒翻身”避开对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这是甚么

东西?市侩用的调调儿也当得兵器!”全金发道:“我这杆秤,正是要称你这口不到三斤重

的瘦猪!”彭连虎大怒,猱身直上,双掌虎虎风响,全金发哪里拦阻得住?韩宝驹见六弟势

危,他虽失了软鞭,但拳脚功夫也是不凡,横拳飞足,与全金发双战彭连虎。但以二对一,

兀自抵敌不住。柯镇恶抡动伏魔杖,朱聪挥起白折扇,分别加入战团。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

中远超余人,以三敌一,便占上风。那边侯通海与黄蓉也已斗得甚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来

较高,但想到这“臭小子”身穿软猬甲,连头发中也装了厉害之极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

身子,更是再也不敢去抓她头髻。黄蓉见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横冲直撞。侯通海连连倒

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脱下刺猬甲再打。”黄蓉道:“好,那么你割下额头上三

个瘤儿再打,否则也不公平。”侯通海怒道:“我这三个瘤儿又不会伤人。”黄蓉道:“我

见了恶心,你岂不是大占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脱软甲。”侯通海怒道:“不

割!”黄蓉道:“你还是割了,多占便宜。”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当,说甚么也不

割!”欧阳克见战况不利,寻思:“先杀了跟我为难的这六个家伙再说。那妖妇反正无法逃

走,慢慢收拾不迟。”他存心要炫耀武功,双足一点,展开家传“瞬息千里”上乘轻功,斗

然间已欺到了柯镇恶身旁,喝道:“多管闲事,叫你瞎贼知道公子爷的厉害。”右手进身出

掌,柯镇恶抖起杖尾,哪知右脑旁风响,打过来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镇恶低头避过,

一杖“金刚护法”,猛击过去,欧阳克早在另一旁与南希仁交上了手。他东窜西跃,片刻之

间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杀手。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终不离郭靖,见欧阳克出手后六怪转眼要

败,当下双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抵挡,却哪里是他对手,数招一过,胸口已被拿住。梁

子翁右手抓他小腹。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后缩,嗤的一声,衣服撕破,怀中十几包药给他抓

了去。梁子翁闻到气息早知是药,随手放在怀里,第二下跟着抓来。郭靖奋力挣脱他拿在胸

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风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风心想:“玄门内功之中,我

还有许许多多未曾明白。”当下喘气道:“过来抱住我腿,不用怕这老怪。”郭靖却知抱住

她容易,再要脱身可就难了,不敢走近,只是绕着她身子急奔。梁子翁见郭靖已进了梅超风

长鞭所及的范围,仍然紧追不舍,只是提防长鞭袭击。梅超风听明了郭靖的所在,银鞭抖

处,蓦地往他双脚卷去。

黄蓉虽与侯通海相斗,但占到上风之后,一半心思就在照顾郭靖,先前见他被梁子翁拿

住,只是相距过远,相救不得,心中焦急无比,后来见他奔近,梅超风长鞭着地飞来,郭靖

无法闪避,情急之下,飞身扑向鞭头。梅超风的银鞭遇物即收,乘势回扯,已把黄蓉拦腰缠

住,将她身子甩了起来。黄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华,你敢伤我?”

梅超风听得是黄蓉声音,吃了一惊:“我鞭上满是尖利倒钩,这一下伤了小丫头,师父

更加不能饶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师门,杀了小丫头再说。”抖动长鞭,将黄蓉

拉近身边,放在地下,满以为鞭上倒钩已深入她肉里,哪知鞭上利钩只撕破了她外衫,并未

伤及她身子分毫。黄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赔!”梅超风听她语声中毫无痛楚之

音,不禁一怔,随即会意:“啊,师父的软猬甲自然给了她。”心中一宽,便道:“是我的

不是,定要好好赔还给小妹子一件新衫。”黄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离梅超风丈许

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惮梅超风厉害,不敢逼近。

那边江南六怪已站成一个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连虎、欧阳克、侯通海

的攻击,这是六怪在蒙古练成的阵势,遇到强敌时结成圆阵应战,不必防御背后,威力立时

增强半倍。但沙、彭、欧阳三人武功实在太强,六怪远非敌手,片刻间已然险象环生。不久

韩宝驹肩头受伤。他知若是退出战团,圆阵便有破绽,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难保,只得咬紧牙

关,勉力支持。彭连虎出手最狠,对准韩宝驹连下毒手。郭靖眼见势危,飞步抢去,双掌

“排云推月”,猛往彭连虎后心震去。彭连虎冷笑一声,挥掌掠开,只三招间,郭靖便已情

势紧迫。黄蓉见他无法脱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句话来,大声

叫道:“梅超风,你盗去了我爹爹的《九阴真经》,快快交给我去送还爹爹!”

梅超风一凛,却不回答。欧阳克、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四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转身向

梅超风扑去。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至高无上的秘笈,原来果然是在

黑风双煞手中。”这时四人再也顾不到旁的,只盼杀了梅超风,夺取《九阴真经》到手。

梅超风舞动银鞭,四名好手一时之间却也欺不进鞭圈。黄蓉见只一句话便支开了四名强

敌,一拉郭靖,低声道:“咱们快走!”便在此时,忽见花木丛中一人急步而来,叫道:

“各位师傅,爹爹有要事请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头顶金冠歪在一边,语声极为惶急,

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彭连虎等一听,均想:“王爷厚礼聘我等前来,既有急事,如何不去?”当即跃开。但

对《九阴真经》均是恋恋不舍,目光仍是集注于梅超风身上。完颜康轻声道:“我母亲……

母亲给奸人掳了去,爹参请各位相救,请大家快去。”原来完颜洪烈带领亲兵出王府追赶王

妃,奔了一阵不见踪影,想起彭连虎等人神通广大,忙命儿子回府来召。完颜康心下焦急,

又在黑夜之中,却没见到梅超风坐在地下。

彭连虎等都想:“王妃被掳,那还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随即又都想到:“原来

六怪是行调虎离山之计,将众高手绊住了,另下让人劫持王妃。《九阴真经》甚么的,只好

以后再说。这里人人都想得经,凭我的本事,决难独败群英而独吞真经,还是日后另想计较

的为是。”当下都跟了完颜康快步而去。梁子翁走在最后,对郭靖体内的热血又怎能忘情?

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人孤势单,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还我药

来!”梁子翁怒极,回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向他脑门打去,风声呼呼,劲力凌厉。

朱聪抢上两步,折扇柄往透骨钉上敲去,那钉落下,朱聪左手抓住,在鼻端一闻,道:

“啊,见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钉。”梁子翁听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转身喝道:

“怎么?”朱聪飞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钉,笑道:“还给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

过,他知朱聪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聪见他左手袖子上满是杂草泥沙,挥衣袖给

他拍了几下。梁子翁怒道:“谁要你讨好?”转身而去。郭靖好生为难,就此回去罢,一夜

历险,结果伤药仍未盗到;若是强去夺取,又不是敌人对手,正自踌躇,柯镇恶道:“大家

回去。”纵身跃上围墙。五怪跟着上墙。韩小莹指着梅超风道:“大哥,怎样?”柯镇恶

道:“咱们答应过马道长,饶了她的性命。”黄蓉笑嘻嘻的并不与六怪厮见,自行跃上围墙

的另一端。梅超风叫道:“小师妹,师父呢?”黄蓉格格笑道:“我爹爹当然是在桃花岛。

你问来干吗?想去桃花岛给他老人家请安吗?”梅超风又怒又急,不由得气喘连连,停了片

刻,喝道:“你刚才说师父即刻便到?”黄蓉笑道:“他老人家本来不知你在这里,我去跟

他一说,他自然就会来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会骗你的。”梅超风怒极,双手一撑,忽地

站起,脚步蹒跚,摇摇摆摆的向黄蓉冲去。原来她强练内功,一口真气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

上来,下半身就此瘫痪。她愈是强运硬拚,那股真气愈是阻塞,这时急怒攻心,浑忘了自己

下身动弹不得,竟发足向黄蓉疾冲,一到了无我之境,一股热气猛然涌至心口,两条腿忽地

又变成了自己身子。

黄蓉见她发足追来,大吃一惊,跃下围墙,一溜烟般逃得无影无踪。梅超风突然想起:

“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双腿忽麻,一交跌倒,晕了过去。

六怪此时要伤她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与马钰有约,当下携同郭靖,跃出王

府。韩小莹最是性急,抢先问道:“靖儿,你怎么在这儿?”郭靖把王处一相救、赴宴中

毒、盗药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杨铁心夫妻父子等等关目,一时也未及细说。朱聪

道:“咱们快瞧王道长去。”杨铁心和妻子重逢团圆,说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跃出王

府。他义女穆念慈正在墙下焦急等候,忽见父亲双臂横抱着个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

谁?”杨铁心道:“是你妈,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妈?”杨铁心道:“悄声,回

头再说。”抱着包惜弱急奔。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转,此时天将破晓,黎明微光中见抱

着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实不知是真是幻,犹疑身在梦中,伸手去摸他脸,颤声道:

“大哥,我也死了么?”杨铁心喜极而涕,柔声道:“咱们好端端地……”一语未毕,后面

喊声大起,火把齐明,一彪人马忽刺刺的赶来,当先马军刀枪并举,大叫:“莫走了劫持王

妃的反贼!”杨铁心见四下并无隐蔽之处,心道:“天可怜见,教我今日夫妻重会一面,此

时就死,那也是心满意足了。”叫道:“孩儿,你来抱住了妈。”包惜弱心头蓦然间涌上了

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着自己狼狈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杀,此后是十八年的

分离、伤心和屈辱。她突觉昔日惨事又要重演,搂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杨铁心

眼见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战而死,当下拉开妻子双手,将她交在穆念慈怀

里,转身向追兵奔去,挥拳打倒一名小兵,夺了一枝花枪。他一枪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亲

兵统领汤祖德腿上中枪落马,众亲兵齐声发喊,四下逃走。杨铁心见追兵中并无高手,心下

稍定,只是未夺到马匹,颇感可惜。三人回头又逃。这时天已大明,包惜弱见丈夫身上点点

滴滴都是血迹,惊道:“你受伤了么?”杨铁心经她一问,手背忽感剧痛,原来刚才使力大

了,手背上被完颜康抓出的十个指孔创口迸裂,流血不止,当时只顾逃命,也不觉疼痛,这

时却双臂酸软,竟是提不起来。包惜弱正要给他包扎,忽然后面喊声大振,尘头中无数兵马

追来。

杨铁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转头对穆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妈

就在这里……”穆念慈甚是沉着,也不哭泣,将头一昂,道:“咱们三人在一块死。”包惜

弱奇道:“她……怎么是我们孩儿?”

杨铁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忽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白须白眉,

神色慈祥;另一个长须如漆,神采飞扬,背上负着一柄长剑。杨铁心一愕之间,随即大喜,

叫道:“丘道长,今日又见到了你老人家!”

那两个道士一个是丹阳子马钰,一个是长春子丘处机。他二人与玉阳子王处一约定在中

都聚会,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师兄弟匆匆赶来,不意在此与杨铁心夫妇相遇。丘处机

内功深湛,驻颜不老,虽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日并无大异,只两鬓颇见斑白而已。

他忽听得有人叫唤,注目看去,却不相识。杨铁心叫道:“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一共饮

酒歼敌,丘道长可还记得吗?”丘处机道:“尊驾是……”杨铁心道:“在下杨铁心。丘道

长别来无恙。”说着扑翻地就拜。丘处机急忙回礼,心下颇为疑惑,原来杨铁心身遭大故,

落魄江湖,风霜侵蚀,容颜早已非复旧时模样。

杨铁心见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细细解释,挺起花枪,一招“凤点头”,红缨抖

动,枪尖闪闪往丘处机胸口点到,喝道:“丘道长,你忘记了我,不能忘了这杨家枪。”枪

尖离他胸口尺许,凝住不进。丘处机见他这一招枪法确是杨家正宗嫡传,立时忆起当年雪地

试枪之事,蓦地里见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声大叫:“啊哈,杨老弟,你还活着?当真

谢天谢地!”杨铁心收回铁枪,叫道:“道长救我!”丘处机向追来的人马一瞧,笑道:

“师兄,小弟今日又要开杀戒啦,您别生气。”马钰道:“少杀人,吓退他们就是。”丘处

机纵声长笑,大踏步迎上前去,双臂长处,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后面两名马军掷

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团。丘处机出手似电,如法炮制,跟着又手掷八人,撞倒八人,

无一落空。余兵大骇,纷纷拨转马头逃走。突然间马军后面窜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秃得

油光晶亮,喝道:“哪里来的杂毛?”身子晃动,已窜到丘处机跟前,举掌便打。丘处机见

他身法快捷,举掌挡格,拍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丘处机心下暗惊:“此人是谁?武

功竟然如此了得?”岂知他心中惊疑,鬼门龙王沙通天手臂隐隐作痛,更是惊怒,厉吼声

中,抡拳直上。丘处机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凝神应敌。战了十余合,沙通天光头顶上被丘

处机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条红印。他自己虽然见不到红印,但头顶热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

空手非这道士之敌,当即从背上拔出铁桨,器沉力劲,一招“苏秦背剑”,向丘处机肩头击

去。丘处机施开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夺他兵刃。可是沙通天在这铁桨上已有数十载之功,陆

毙猛虎,水击长蛟,大非寻常,一时竟也夺他不了。丘处机暗暗称奇,正要喝问姓名,忽听

得左首有人高声喝道:“道长是全真派门下哪一位?”这声音响如裂石,威势极猛。丘处机

向右跃开,只见左首站着四人,原来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克、侯通海已一齐赶到。丘处机

拱手道:“贫道姓丘,请教各位的万儿。”丘处机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

均想:“怪不得这道士名气这样大,果然了得。”彭连虎心想:“我们已伤了王处一,与全

真派的梁子总是结了。今日合力诛了这丘处机,正是扬名天下的良机!”提气大喝:“大家

齐上。”尾音未绝,已从腰间取出判官双笔,纵身向丘处机攻去。他知对方了得,一出手就

使兵刃,痛下杀手,上打“云门穴”,下点“太赫穴”。这两下使上了十成力,竟无丝毫留

情之处。

丘处机心道:“这矮子好横!身手可也当真不凡。”刷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刺向彭

连虎右手手背,剑身已削向沙通天腰里,长剑收处,剑柄撞向侯通海胁肋要穴的“章门

穴”,一招连攻三人,剑法精绝。沙彭二人挥兵刃架开,侯通海却险被点中穴道,好容易缩

身逃开,但臀上终于给重重踹了一脚,俯身扑倒,说也真巧,三个肉瘤刚好撞在地下。梁子

翁暗暗心惊,猱身上前夹攻。

欧阳克见丘处机被沙通天和彭连虎缠住,梁子翁又自旁夹攻,这便宜此时不捡,更待何

时?左手虚扬,右手铁扇咄咄咄三下,连点丘处机背心“陶道”、“魂门”、“中枢”三

穴,眼见他已难以闪避,突然身旁人影闪动,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了扇子。原来马钰一直在旁

静观,忽见同时有这许多高手围攻师弟,心下甚是诧异,但见欧阳克铁扇如风,疾攻师弟,

当即飞步而上,径来夺他铁扇。他三根手指在铁扇上一搭,欧阳克便感一股浑厚的内力自扇

柄上传来,心下惊讶,立时跃后退开。马钰也不追击,说道:“各位是谁?大家素不相识,

有甚么误会,尽可分说,何必动粗?”他语音甚是柔和,但中气充沛,一字字尽都清晰明亮

的钻入耳鼓。沙通天等斗得正酣,听了这几句话不禁都是一凛,一齐罢手后跃,打量马钰。

欧阳克问道:“道长尊姓?”马钰道:“贫道姓马。”彭连虎道:“啊,原来是丹阳真人马

道长,失敬失敬。”马钰道:“贫道微末道行,‘真人’两字,岂敢承当?”

彭连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们既与全真教结了梁子,日后总是难以善

罢。这两人是全真教主脑,今日乘他们落单,我们五人合力将他们料理了,将来的事就好办

了。只不知附近是否还有全真教的高手?”四下一望,只杨铁心一家三口,并无道人,说

道:“全真七子名扬当世,在下仰慕得紧,其余五位在哪里,一起请出来见见如何?”马钰

道:“贫道师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务,浪得虚名,真让各位英雄见笑了。我师兄弟七人分

住各处道观,难得相聚,这次我和丘师弟来到中都,是找王师弟来着,不意却先与各位相

逢,先算有缘。天下武术殊途同归,红莲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个朋友如何?”他生性忠

厚,全没料到彭连虎是在探他虚实。彭连虎听说对方别无帮手,又未与王处一会过面,见马

钰殊无防己之意,然则不但能倚多取胜,还可乘虚而袭,当下笑眯眯的道:“两位道长不予

嫌弃,真是再好没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猫。”马钰与丘处机都是一愕:“这人武功了

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猫的名字好怪,可从来没听见过。”彭连虎将判官笔收入

腰间,走近马钰身前,笑吟吟的道:“马道长,幸会幸会。”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

拉手。马钰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来。两人一搭上手,马钰突感手上一紧,心想,“好

啊,试我功力来啦。”微微一笑,运起内劲,也用力捏向彭连虎手掌,突然间五指指根一陈

剧痛,犹如数枚钢针直刺入内,大吃一惊,急忙撒手。彭连虎哈哈大笑,已倒跃丈余。马钰

提掌看时,只见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个小孔,深入肌肉,五缕黑线直通了进去。原来彭连

虎将判官笔插还腰间之际,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独门利器毒针环。这针环以精钢铸成,细

如麻线,上生五枚细针,喂有剧毒,只要伤肉见血,五个时辰必得送命。这毒针环戴在手

上,原本是在与人动手对掌时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后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说个“三

黑猫”的怪名,乘马钰差愕沉吟之际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样。武林中

人物初会,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碍着面子却不便公然动手,于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亲近亲

近,实则便是动手较量,武功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阏肿,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声

讨饶,也是常事。马钰只道他是来这套明显亲热、暗中较劲的江湖惯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

有毒招,两人同时使力,刹那间五枚毒针刺入手掌,竟是直没针根,伤及指骨,待得蓦地惊

觉,左掌发出,彭连虎早已跃开。丘处机见师兄与人好好拉手,突地变脸动手,忙问:“怎

地?”马钰骂道:“好奸贼,毒计伤我。”跟着扑上去追击彭连虎。丘处机素知大师兄最有

涵养,十余年来未见他与人动手,这时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厉害的“三花聚顶掌法”,知

他动了真怒,必有重大缘故,当即长剑挥动,绕左回右,窜到彭连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

剑。

这时彭连虎已将双笔取在手里,架开两剑,还了一笔,却不料丘处机左手掌上招数的狠

辣殊不在剑法之下,反手撩出,当判官笔将缩未缩的一瞬之间,已抓住笔端,往外急崩,喝

道:“撒手!”这一崩内劲外吐,含精蓄锐,非同小可,不料对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

未给震脱。丘处机跟着长剑直刺,彭连虎只得撤笔避剑。丘处机右剑左掌,绵绵而上。彭连

虎失了一枝判官笔,右臂又是酸麻难当,一时折了锐气,连连退后。这时沙通天与梁子翁已

截住马钰。欧阳克与侯通海左右齐至,上前相助彭连虎。丘处机劲敌当前,精神大振,掌影

飘飘,剑光闪闪,愈打愈快。他以一敌三,未落下风,那边马钰却支持不住了。他右掌肿

胀,麻痒难当,毒质渐渐上来。他虽知针上有毒,却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厉害,知道越是使

劲,血行得快了,毒气越快攻心,当即盘膝坐地,左手使剑护身,以内力阻住毒素上行。梁

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参用的药锄,横批直掘、忽扫忽打,招数幻变多端。沙通天的铁

桨更是沉重凌厉。数十招之后,马钰呼吸渐促,守御的圈子越缩越小,内抗毒质,外挡双

敌,虽然功力深厚,但内外交征之下,时候稍长,大感神困力疲。丘处机见师兄坐在地下,

头上一缕缕热气袅袅而上,犹如蒸笼一般,心中大惊,待要杀伤敌人,前去救援,但被三个

敌手缠住了,哪能缓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较弱,欧阳克却内外双修,出招阴狠怪异,武功尤

在彭连虎之上。瞧他武学家数,宛然便是全真教向来最忌惮的“西毒”一路功夫,更是骇

异。他心中连转了几个念头:“此人是谁?莫非是西毒门下?西毒又来到中原了吗?不知是

否便在中都?”这一来分了精神,竟尔迭遇险招。杨铁心自知武功与这些人差得甚远,但见

马丘二人势危,当即挺起花枪,往欧阳克背心刺去。丘处机叫道:“杨兄别上,不可枉送了

性命!”语声甫毕,欧阳克已起左脚踢断花枪,右脚将杨铁心踢倒在地。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飞驰而至。当先两人正是完颜洪烈与完颜康父子。

完颜洪烈遥见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抢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风,一柄刀迎面砍来。

完颜洪烈侧身避开,见使刀的是个红衣少女。他手下亲兵纷纷拥上,合战穆念慈。那边完颜

康见了师父,暗暗吃惊,高声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别动手!”连唤数声,彭连虎等方才

跃开。众亲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颜康上前向丘处机行礼,说道:“师父,弟子给您老引

见,这几位都是家父礼聘来的武林前辈。”丘处机点点头,先去察看师兄,只见他右掌全

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见黑气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惊:“怎地剧毒如此?”转头向

彭连虎道:“拿解药来!”彭连虎心下踌躇:“眼见此人就要丧命,但得罪了小王爷可也不

妥。却救他不救?”马钰外敌一去,内力专注于抗毒,毒质被阻于臂弯不再上行,黑气反有

渐向下退之势。

完颜康奔向母亲,道:“妈,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凛然道:“要我再回王府,万万

不能!”完颜洪烈与完颜康同时惊问:“甚么?”包惜弱指着杨铁心道:“我丈夫并没有

死,天涯海角我也随了他去。”完颜洪烈这一惊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会

意,右手扬处,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钉,射向杨铁心的要害。丘处机眼见钉去如飞,已不及

抢上相救,而杨铁心势必躲避不了,自己身边又无暗器,情急之下,顺手抓起赵王府一名亲

兵,在梁子翁与杨铁心之间掷去。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叫,三枚铁钉全打在亲兵身上。梁

子翁自恃这透骨钉是生平绝学,三枚齐发,决无不中之理,哪知竟被丘处机以这古怪法门破

去,当下怒吼一声,向丘处机扑去。彭连虎见变故又起,已决意不给解药,知道王爷心中最

要紧的是夺还王妃,忽地窜出,来抓包惜弱手臂。丘处机飕飕两剑,一刺梁子翁,一刺彭连

虎,两人见剑势凌厉,只得倒退。丘处机向完颜康喝道:“无知小儿,你认贼作父,胡涂了

一十八年。今日亲父到了,还不认么?”完颜康听了母亲之言,本来已有八成相信,这时听

师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杨铁心看去,只见他衣衫破旧,满脸风尘,再回头看父

亲时,却是锦衣压饰,丰度俊雅,两人直有天渊之别。完颜康心想:“难道我要舍却荣华富

贵,跟这穷汉子浪迹江湖,不,万万不能!”他主意已定,高声叫道:“师父,莫听这人鬼

话,请你快将我妈救过来!”丘处机怒道:“你仍是执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连虎

等见他们师徒破脸,攻得更紧。完颜康见丘处机情势危急。竟不再出言劝阻。丘处机大怒,

骂道:“小畜生,当真是狼心狗肺。”完颜康对师父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连虎等将他杀

死,免为他日之患。又战片刻,丘处机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锄,虽然受伤不重,但已血溅道

袍,一瞥眼间,只见完颜康脸有喜色,更是恼得哇哇大叫。

马钰从怀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点着了,手一松,一道蓝焰直冲天空。彭连虎料想这

是全真派同门互通声气的讯号,叫道:“老道要叫帮手。”又斗数合,西北角不远处也是一

道蓝焰冲天而起。丘处机大喜,叫道:“王师弟就在左近。”剑交左手,左上右落,连使七

八招杀手,把敌人逼开数步。马钰向西北角蓝焰处一指,道:“向那边走!”杨铁心、穆念

慈父女使开兵刃,护着包惜弱急向前冲,马钰随在其后。丘处机挥长剑独自断后,且战且

走。沙通天连使“移步换形”身法,想闪过他而去抢包惜弱过来,但丘处机剑势如风,始终

抢不上去。行不多时,一行已来到王处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处机心中奇怪:“怎么王师弟

还不赶出来接应?”刚转了这个念头,只见王处一拄着一根木杖,颤巍巍的走过来。师兄弟

三人一照面,都是一惊,万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强的三人竟会都受了伤。丘处机叫道:

“退进店去。”完颜洪烈喝道:“将王妃好好送过来,饶了你们不死。”丘处机骂道:“谁

要你这金国狗贼饶命?”大声叫骂,奋剑力战。彭连虎等眼见他势穷力绌,却仍是力斗不

屈,剑势如虹,招数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杨铁心寻思:“事已如此,终究是难脱毒

手。可别让我夫妇累了丘道长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窜出,大声叫道:“各位住

手,我夫妻毕命于此便了。”回过枪头,便往心窝里刺去,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往后便

倒。包惜弱也不伤心,惨然一笑,双手拔出枪来,将枪柄拄在地上,对完颜康道:“孩儿,

你还不肯相信他是你亲生的爹爹么?”涌身往枪尖撞去。完颜康大惊失色,大叫一声:

“妈!”飞步来救。丘处机等见变起非常,俱各罢手停斗。

完颜康抢到母亲跟前,见她身子软垂,枪尖早已刺入胸膛,当下放声大哭。丘处机上来

检视二人伤势,见枪伤要害,俱已无法挽救。完颜康抱住了母亲,穆念慈抱住了杨铁心,一

齐伤心恸哭。丘处机向杨铁心道:“杨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说给我听,我一力给你承办

就是。我……我终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说话已哽咽了。

便在这时,众人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望时,却是江南六怪与郭靖匆匆赶来。

江南六怪见到了沙通天等人,当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却见众人望着地下一男一女,

个个脸现惊讶之色,一转头,突然见到丘处机与马钰,六怪更是诧异。

郭靖见杨铁心倒在地下,满身鲜血,抢上前去,叫道:“杨叔父,您怎么啦?”杨铁心

尚未断气,见到郭靖后嘴边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父当年和我有约,生了男女,结为亲

家……我没女儿,但这义女如我亲生一般……”眼光望着丘处机道:“丘道长,你给我成就

了这门姻缘,我……我死也瞑目。”丘处机道:“此事容易。杨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

丈夫身边,左手挽着他手臂,惟恐他又会离己而去,昏昏沉沉间听他说起从前指腹为婚之

事,奋力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说道:“这……这是表记……”又道:“大哥,咱们终于死

在一块,我……我好欢喜……”说着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时一般温宛妩媚。丘

处机接过匕首,正是自己当年在牛家村相赠之物,匕首柄上刻着“郭靖”两字。杨铁心向郭

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这女儿……”郭靖道:“我……我

不……”丘处机道:“一切有我承当,你……安心去罢!”杨铁心本来只道再也找不着义兄

郭啸天的后人,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亲之事。这一天中既与爱妻相会,又见到义兄的遗腹子

长大成人,义女终身有托,更无丝毫遗憾,双眼一闭,就此逝世。郭靖又是难过,又是烦

乱,心想:“蓉儿对我情深意重,我岂能另娶他人?”突然转念,又是一惊:“我怎么却把

华筝忘了?大汗已将女儿许配于我,这……这……怎么得了?”这些日来,他时时记起好友

拖雷,却极少念及华筝。朱聪等虽觉此中颇有为难,但见杨铁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

意,当下也未开言。完颜洪烈千方百计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终未忘故夫,十余年来

自己对她用情良苦,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眼见她虽死,脸上兀自有心满意足、喜不自

胜之情,与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时又曾见她对自己露过这等神色?自己贵为皇子,在她心

中,可一直远远及不上一个村野匹夫,不禁心中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虽然受伤,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斗起来,胜负倒也难

决,既见王爷转身,也就随去。丘处机喝道:“喂,三黑猫,留下了解药!”彭连虎哈哈笑

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称千手人屠,丘道长失了眼罢?”丘处机心中一凛:“怪不得

此人武功高强,原来是他。”眼见师兄中毒甚深,非他独门解药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

手万手,不留下解药,休得脱身。”运剑如虹,一道青光向彭连虎刺去。彭连虎虽只剩下一

柄判官笔,却也不俱,当即挥笔接过。朱聪见马钰坐在地下运气,一只右掌已全成黑色,问

道:“马道长,你怎么受了伤?”马钰叹道:“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毒

针。”朱聪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向柯镇恶道:“大哥,给我一只菱儿。”柯

镇恶不明他用意,便从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递了给他。朱聪接过,见丘彭两人斗得正

紧,凭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开,又道:“大哥,咱俩上前分开他两人,我有救马道长的法

子。”柯镇恶点了点头,朱聪大声叫道:“原来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

手,我有话说。”一拉柯镇恶,两人向前窜出,一个持扇,一个挥杖,把丘彭二人隔开。

丘处机和彭连虎听了朱聪的叫唤,都感诧异:“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见两人过来,也

就分开,要听他说到底是怎么样的自己人。朱聪笑吟吟的向彭连虎道:“江南七怪与长春子

丘处机于一十八年前结下梁子,我们五兄弟都曾被长春子打伤,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长,却也

被我们伤得死多活少。这梁子至今未解……”转头对丘处机道:“丘道长,是也不是?”丘

处机怒气勃发,心想:“好哇,你们要来乘人之危。”厉声喝道:“不错,你待怎样?”朱

聪又道:“可是我们与沙龙王却也有点过节。江南七怪一个不成器的徒儿,独力打败了沙龙

王的四位高足。听说彭寨主与沙龙王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得罪了沙龙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

主啦。”彭连虎道:“嘿嘿,不敢。”朱聪笑道:“既然彭寨主与丘道长都跟江南七怪有

仇,那么你们两家同仇敌忾,岂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还打甚么?那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

也是自己人了么?来,咱们亲近亲近。”伸出手来,要和他拉手。彭连虎听他疯疯癫癫的胡

说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们显是一党,我可不上你的当。要想骗我解

药,难上加难。”见他伸手来拉,正中下怀,笑道:“妙极,妙极!”把判官笔放回腰间,

顺手又戴上了毒针环。

丘处机惊道:“朱兄,小心了。”朱聪充耳不闻,伸出手去,小指轻勾,已把彭连虎指

上毒针环勾了下来。彭连虎尚未知觉,已和朱聪手掌相握,两人同时使劲,彭连虎只觉掌心

微微一痛,急忙挣脱,跃开举手看时,见掌心已被刺了三个洞孔,创口比他毒针所刺的要大

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却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厉害,愈不觉痛,只因

创口立时麻木,失了知觉。他又惊又怒,却不知道如何着了道儿,抬起头来,只见朱聪躲在

丘处机背后,左手两指提着他的毒针环,右手两指中却捏着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

锐,上面沾了血渍。

须知朱聪号称妙手书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测,拉脱彭连虎毒针环,以毒菱刺

其掌心,于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彭连虎怒极,猱身扑上。丘处机伸剑挡住,喝道:

“你待怎样?”朱聪笑道:“彭寨主,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独门暗器,中了之后,任你彭寨

主号称‘连虎’,就算你是连狮连豹、连猪连狗,连尽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两个时

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骂你。”沙通天斥道:“别多说,难道彭大哥不知道?”

朱聪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言相劝,不如斩去了这只手掌,还剩下

九百九十九只。只不过阁下的外号儿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彭连虎这时感到

连手腕也已麻了,心下惊俱,也不理会他的嘲骂讥讽,不觉额现冷汗。朱聪又道:“你有你

的毒针,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药也异,你如舍不得这‘千手人屠’的外号,反正大

家是自己人,咱哥儿俩就亲近亲近,换上一换如何?”彭连虎未答,沙通天已抢着道:

“好,就是这样,拿解药来。”朱聪道:“大哥给他罢。”柯镇恶从怀里摸出两小包药,朱

聪接过,递了过去。丘处机道:“朱兄,莫上他当,要他先拿出来。”朱聪笑道:“大丈夫

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给。”

彭连虎左手伸入怀里一摸,脸上变色,低声道:“糟了,解药不见啦。”丘处机大怒,

喝道:“哼,你还玩鬼计!朱兄,别给他。”朱聪笑道:“拿去!我们是君子一言,快马一

鞭,说给就给。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说了的话自然算数。”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厉害,怕

又着了他道儿,不敢伸手来接,横过铁桨,伸了过来。朱聪把解药放在桨上,沙通天收桨取

药。旁观众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聪为甚么坦然给以解药,却不逼他交出药来。沙通天疑心

拿过来的解药不是真物,说道:“江南七侠是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药害人?”朱聪笑

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把毒菱还给柯镇恶,再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件物事,只

见有汗巾、有钱镖、有几锭碎银子、还有一个白色的鼻烟壶。彭连虎愕然呆了:“这些都是

我的东西,怎么变到了他身上?”原来来聪右手和他拉手之际,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将他怀

中之物扫数扒过。朱聪拔开鼻烟壶塞子,见里面分为两隔,一隔是红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

粉末,说道:“怎么用啊?”

彭连虎虽然悍恶,但此刻命悬一线,不敢再弄奸使诈,只得实说:“红色的内服,灰色

的外敷。”朱聪向郭靖道:“快取水来,拿两碗。”郭靖奔进客店去端了两碗净水出来,一

碗交给马钰,服侍他服下药粉,另用灰色药粉敷在他掌上伤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递给彭连

虎。朱聪道:“慢着,给王道长。”郭靖一怔,依言递给了王处一。王处一也是愕然不解,

顺手接了。沙通天叫道:“喂,你们两包药粉怎么用啊?”朱聪道:“等一下,别心急,一

时三刻死不了人。”却从怀里又取出十多包药来。郭靖一见大喜,叫道:“是啊,是啊,这

是王道长的药。”一包包打开来,拿到王处一面前,说道:“道长,哪些合用,您自己挑

罢。”王处一认得药物,拣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药来,放入口中咀嚼一会,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气恼,又是佩服,心想:“这肮脏书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给我拍一

下衣袖上的尘土,就把我怀里的药物都偷了去。”转过身来,提起药锄一挥,喝道:“来来

来,咱们兵刃上见个输赢!”朱聪笑道:“这个么,兄弟万万不是敌手。”丘处机道:“这

一位是彭连虎寨主,另外几位的万儿还没请教。”沙通天嘶哑着嗓子一一报了名。丘处机叫

道:“好哇,都是响当当的字号。咱们今日胜败未分,可惜双方都有人受了伤,看来得约个

日子重新聚聚。”彭连虎道:“那再好没有,不会会全真七子,咱们死了也不闭眼。日子地

段,请丘道长示下罢。”丘处机心想:“马师兄、王师弟中毒都自不轻,总得几个月才能完

全复原。谭师弟、刘师弟他们散处各地,一时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后,八月中

秋,咱们一边赏月,一边讲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样?”

彭连虎心下盘算:“全真七子一齐到来,再加上江南七怪,我们可是寡不敌众,非得再

约帮手不可。半年之后,时日算来刚好。赵王爷要我们到江南去盗岳飞的遗书,那么乘便就

在江南相会。”说道:“中秋佳节以武会友,丘道长真是风雅之极,那总得找个风雅的地方

才好,就在江南七侠的故乡吧。”丘处机道:“妙极,妙极。咱们在嘉兴府南湖中烟雨楼相

会,各位不妨再多约几位朋友。”彭连虎道:“一言为定,就是这样。”朱聪说:“这么一

来,我们江南七怪成了地头蛇,非掏腰包请客不可。你们两家算盘可都精得很,千不拣、万

不拣,偏偏就拣中了嘉兴,定要来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难得各位大驾光临,我们这

个东道也还做得起。彭寨主,你那两包药,白色的内服,黄色的外敷。”这时彭连虎已然半

臂麻木,适才跟丘处机对答全是强自撑持,再听朱聪唠唠叨叨的说个没了没完,早已怒气填

膺,只是命悬人手,不敢稍出半句无礼之言,好容易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忙将白色的药粉吞

下。柯镇恶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则中秋节烟

雨楼头少了你彭寨主,可扫兴得紧哪。”彭连虎怒道:“多谢关照了。”沙通天将药替他敷

上手掌创口,扶了他转身而去。完颜康跪在地下,向母亲的尸身磕了四个头,转身向丘处机

拜了几拜,一言不发,昂首走开。丘处机厉声喝道:“康儿,你这是甚么意思?”完颜康不

答,也不与彭连虎等同走,自个儿转过了街角。丘处机出了一会神,向柯镇恶、朱聪等行下

礼去,说道:“今日若非六侠来救,我师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说,我这孽徒人品如此恶

劣,更是万万不及令贤徒。咱们学武之人,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末节。贫道收徒如此,

汗颜无地。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今日已然了结,贫道甘拜下风,自当传言江湖,说道丘处

机在江南七侠手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江南六怪听他如此说,都极得意,自觉在大漠之

中耗了一十八载,终究有了圆满结果。当下由柯镇恶谦逊了几句。但六怪随即想到了惨死大

漠的张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亲耳听到丘处机这番服输的言语。

众人把马钰和王处一扶进客店,全金发出去购买棺木,料理杨铁心夫妇的丧事。丘处机

见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难受,说道:“姑娘,你爹爹这几年来怎样过的?”穆念慈拭

泪道:“十多年来,爹爹带了我东奔西走,从没在一个地方安居过十天半月,爹爹说,要寻

访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说到这里,声音渐轻,慢慢低下了头。丘处机向郭靖望了

一眼道:“嗯。你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临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

爹在我家养伤,不久我亲生的爹娘和几个哥哥都染瘟疫死了。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儿,后来

教我武艺,为了要寻郭大哥,所以到处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亲’的旗

子。”丘处机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就改姓杨罢。”穆念慈

道:“不,我不姓杨,我仍然姓穆。”丘处机道:“干吗?难道你不信我的话?”穆念慈低

声道:“我怎敢不信?不过我宁愿姓穆。”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

父,悲痛之际,一时不能明白过来,殊不知不能明白过来却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

打算,她自己早把终身付托给了完颜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亲身骨血,当然姓杨,自己如也

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王处一服药之后,精神渐振,躺在床上听着她回答丘处机的问话,忽有一事不解,问

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强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穆念慈道:“晚辈十三岁那年,曾遇

到一位异人。他指点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鲁,没能学到甚么。”王处一道:“他只

教你三天,你就能胜过你爹爹。这位高人是谁?”穆念慈道:“不是晚辈胆敢隐瞒道长,实

是我曾立过誓,不能说他的名号。”

王处一点点头,不再追问,回思穆念慈和完颜康过招时的姿式拳法,反复推考,想不起

她的武功是甚么门派,愈是想着她的招术,愈感奇怪,问丘处机道:“丘师哥,你教完颜康

教了有八九年吧?”丘处机道:“整整九年零六个月,唉,想不到这小子如此混蛋。”王处

一道:“这倒奇了!”丘处机道:“怎么?”王处一沉吟不答。

柯镇恶问道:“丘道长,你怎么我到杨大哥的后裔?”丘处机道:“说来也真凑巧。自

从贫道和各位订了约会之后,到处探访郭杨两家的消息,数年之中,音讯全无,但总不死

心,这年又到临安府牛家村去查访,恰好见到有几名公差到杨大哥的旧居来搬东西。贫道跟

在他们背后,偷听他们说话,这几个人来头不小,竟是大金国赵王府的亲兵,奉命专程来取

杨家旧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说是破凳烂椅,铁枪犁头,一件不许缺少。贫道起了疑心,知道

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中都。”

郭靖在赵王府中见过包惜弱的居所,听到这里,心下已是恍然。丘处机接着道:“贫道

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赵王万里迢迢的搬运这些破烂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

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原来杨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贵为王妃。贫道大怒之下,本待将她一剑杀

却,却见她居于砖房小屋之中,抚摸杨兄弟铁枪,终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并非全

无情义,这才饶了她性命。后来查知那小王子原来是杨兄弟的骨血,隔了数年,待他年纪稍

长,贫道就起始传他武艺。”柯镇恶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处机

道:“贫道也曾试过他几次口风,见他贪恋富贵,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终不曾点被。几次

教诲他为人立身之道,这小子只是油腔滑调的对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约,贫道哪有这耐

心跟他穷耗?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不论谁胜谁败,咱们双方和好,然后对那小

子说明他的身世,接他母亲出来,择地隐居。岂料杨兄弟尚在人世,而贫道和马师哥两人又

着了奸人暗算,终究救不得杨兄弟夫妇的性命,唉!”穆念慈听到这里,又掩面轻泣起来。

郭靖接着把怎样与杨铁心相遇、夜见包惜弱等情由说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虽然失身

于赵王,却也只道亲夫已死,到头来殉夫尽义,甚是可敬,无不嗟叹。

各人随后商量中秋节比武之事。朱聪道:“但教全真七子聚会,咱们还担心些甚么?”

马钰道:“就怕他们多邀好手,到咱们不免寡不敌众。”丘处机道:“他们还能邀甚么好

手?这世上好手当真便这么多?”

马钰叹道:“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然武功大进,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轻时的豪迈之

气,总是不能收敛……”丘处机接口笑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马钰微微一笑,

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会到的那几个人,武功实不在我们之下。要是他们再邀几个差不多

的高手来,烟雨楼之会,胜负尚未可知呢。”丘处机豪气勃发,说道:“大师哥忒也多虑。

难道全真派还能输在这些贼子手里?”马钰道:“世事殊难逆料。刚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

他们六侠来救,全真派数十年的名头,可教咱师兄弟三人断送在这儿啦。”

柯镇恶、朱聪等逊谢道:“对方使用鬼蜮伎俩,又何足道?”马钰叹道:“周师叔得先

师亲传,武功胜我们十倍,终因恃强好胜,至今十余年来不明下落。咱们须当以此为鉴,小

心戒惧。”丘处机听师兄这样说,不敢再辩。江南六侠不知他们另有一位师叔,听了马钰之

言,那显是全真派颇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询,心中却都感奇怪。王处一听着两位师兄说

话,一直没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处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们教的徒弟侠义为怀,果然好得

很。杨兄弟有这样一个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脸一红,站起身来,低头走出房去。王

处一见她起身迈步,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纵身下炕,伸掌向她肩头直按下去。这一招

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顿,待穆念慈运劲抗拒,劲力将

到未到之际,在她肩上一扳。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虽然其时重伤未愈,手上全

无内力,但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对方劲力断续的空档,穆念慈身子摇晃,立时向前俯跌下

去。王处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轻轻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睁着一双俏眼,

惊疑不定。

王处一笑道:“穆姑娘别惊,我是试你的功夫来着。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辈高人,可

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长怎么知道?”王

处一笑道:“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辈行事神出鬼没,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姑娘得受他

的亲传,当真是莫大的机缘。委实可喜可贺。”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没空,只教了我

三天。”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足?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

长说得是。”微一沉吟,问道:“道长可知洪老前辈在哪里么?”王处一笑道:“这可难倒

我啦。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以后再没听到过他的音讯。”穆念

慈很是失望,缓步出室。韩小莹问道:“王道长,这位洪老前辈是谁?”王处一微微一笑,

上炕坐定。丘处机接口道:“韩侠女,你可曾听见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这句话么?”韩小莹道:“这倒听人说过的,说的是当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辈,也不知是不

是。”丘处机道:“不错。”柯镇恶忽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处

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们的先师王真人。”江南六怪听说那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

师父齐名,不禁肃然起敬。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你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

徒,将来又有谁敢欺侮你?”郭靖胀红了脸,想要声辩,却又讷讷的说不出口。韩小莹又

问:“王道长,你在她肩头一按,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艺?”丘处机向郭靖招手

道:“你过来。”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压。郭靖曾

得马钰传授过玄门正宗的内功,十多年来跟着六怪打熬气力,外功也自不弱,丘处机这一下

竟是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运劲抵挡这一按之力,

外力忽松,他内劲也弛,哪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被丘

处机轻轻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众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

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高招,可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

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一扳,若是抵挡不住,必向后

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是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刚猛绝伦,遇强愈强。穆姑娘

受教时日虽短,却已习得洪老前辈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师弟的一扳,但决不随势屈

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与敌人用力的方向相反。”六怪听了,果觉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见

识精到。朱聪道:“王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王处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

师与九指神丐、黄药师等五高人在华山绝顶论剑。洪老前辈武功卓绝,却是极贪口腹之欲,

华山绝顶没甚么美食,他甚是无聊,便道谈剑作酒,说拳当菜,和先师及黄药师前辈讲论了

一番剑道拳理。当时贫道随侍先师在侧,有幸得闻妙道,好生得益。”柯镇恶道:“哦,那

黄药师想是‘东邪西毒’中的‘东邪’了?”丘处机道:“正是。”转头向郭靖笑道:“马

师哥虽然传过你一些内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排将起来,你比你夫人矮着一辈,那

可一世不能出头啦。”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愕,问道:“甚么?”郭靖

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起身来,问道:“为甚么?”韩小莹爱惜徒

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我们得知杨大爷的后嗣是男儿,指腹为婚之约是不必守了,

因此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丘处机虎起了脸,对郭

靖瞪目而视,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岂是寻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遗志,

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这般贪图富贵,忘本负义,跟完颜康这小子又有甚么分别?你爹爹当

年却又如何说来?”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说道:“弟子从未见过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

甚么遗言,我妈也没跟我说过,请道长示下。”丘处机哑然失笑,脸色登和,说道:“果然

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卤莽。”当下将十八年前怎样在牛家村与郭、杨二人结识,怎样杀兵

退敌,怎样追寻郭、杨二人,怎样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样立约比武等情由,从头至尾说

了一遍。郭靖此时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七位师

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难报。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

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个妻子也还不止。”

郭靖拭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甚么?”郭靖道:“我不喜欢她

做妻子。”韩小莹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

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有志气。管他甚么大汗不大汗,

公主不公主。你还是依照你爹爹和杨叔叔的话,跟穆姑娘结亲。”不料郭靖仍是摇头道:

“我也不娶穆姑娘。”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甚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毕竟心思细

密,轻声问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韩宝驹

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郭靖嗫嚅不答。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阳克等相

斗时,已自留神到了黄蓉,见她眉目如画,丰姿绰约,当时暗暗称奇,此刻一转念间,又记

起黄蓉对他神情亲密,颇为回护,问道:“是那个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红着

脸点了点头。丘处机问道:“甚么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韩小莹沉吟道:

“我听得梅超风叫她小师妹,又叫她爹爹作师父……”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

道:“难道是黄药师的女儿?”

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可是姓黄?”郭靖道:“是。”韩小莹一时茫

然无言。柯镇恶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风的师妹?”朱聪问道:“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你

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终

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订终身”是甚么意思,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一定

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没说过。”顿了一顿,又道:“用不着说。

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的。”韩宝驹一生从未尝过爱情滋

味,听了这几句话怫然不悦,喝道:“那成甚么话?”韩小莹心中却想起了张阿生:“我们

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与靖儿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欢我,却从来只道配我不上,

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儿跟那黄家小姑娘一般,说甚么‘两个心里都知道,我不能没有她,

她不能没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几个月让他知道,我其实也不能没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几

个月真正的欢喜。”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知道么?要是他知

道你偷偷跟他女儿相好,你还有命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这般厉害。那桃

花岛主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郭靖低声道:“蓉儿这样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会

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屁!黄药师恶尽恶绝,怎会不是恶人?你快发一个誓,以后永

远不再和这小妖女见面。”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

对他们的师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风双煞用以杀死张阿生的武功是黄药师所传,世上若

无黄药师这大魔头,张阿生自也不会死于非命。

郭靖好生为难,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深爱笃,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

怎么还能做人?只见几位师父都是目光严峻的望着自己,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倒,两道泪

水从面颊上流下来。韩宝驹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说再也不见那小妖女了。”突然窗

外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干吗这般逼他?好不害臊!”众人一怔。那女子叫道:

“靖哥哥,快出来。”郭靖一听正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

之中,左手牵着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跃起。韩宝驹、全金发、朱

聪、丘处机四人跟着出房。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是蓉儿。蓉儿不是妖

女!”黄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干吗骂我是小妖女?”又指着朱聪道:“还有你这

肮脏邋遢的鬼秀才,干吗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果然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

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气得唇边小胡子也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

滚!”黄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踢两脚……”郭靖喝道:“蓉

儿不许顽皮!这几位是我师父。”黄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

去。黄蓉又唱:“矮冬瓜,滚皮球……”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

时骑上了红马。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身法再快,又怎赶得上这匹

风驰电掣般的汗血宝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过头来,韩宝驹等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瞬

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个小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那红马奔跑得迅速之极。

黄蓉右手持缰,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然分别不到半日,但刚才一在室

内,一在窗外,都是胆战心惊,苦恼焦虑,惟恐有失,这时相聚,犹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

心中迷迷糊糊,自觉逃离师父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自己性命还亲的蓉儿,此

后永不见面,那是宁可断首沥血,也决计不能屈从之事。

小红马一阵疾驰,离燕京已数十里之遥,黄蓉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着下马,

那红马不住将头颈在他腰里挨擦,十分亲热。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

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相互早知对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黄蓉轻轻放下郭

靖的手,从马旁革囊中取出一块汗巾,到小溪中沾湿了,交给郭靖抹脸。郭靖正在呆呆的出

神,也不接过,突然说道:“蓉儿,非这样不可!”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道:“甚么啊?”

郭靖道:“咱们回去,见我师父们去。”黄蓉惊道:“回去?咱们一起回去?”郭靖道:

“嗯。我要牵着你的手,对六位师父与马道长他们说道:蓉儿不是妖女……”一面说,一面

拉着黄蓉的小手,昂起了头,斩钉截铁般说着,似乎柯镇恶、马钰等就在他眼前:“师父对

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

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无数言辞要为黄蓉辩护,但话到口头,却除了说她“很好

很好”之外,更无别语。

黄蓉起先觉得好笑,听到后来,不禁十分感动,轻声道:“靖哥哥,你师父他们恨死了

我,你多说也没用。别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岛上,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一

辈子。”郭靖心中一动,随即正色道:“蓉儿,咱们非回去不可。”黄蓉叫道:“他们一定

会生生拆开咱们。咱俩以后可不能再见面啦。”郭靖道:“咱俩死也不分开。”

黄蓉本来心中凄苦,听了他这句胜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的话,突然间满腔都是信心,

只觉两颗心已牢牢结在一起,天下再没甚么人、甚么力道能将两人拆散,心想:“对啦,最

多是死,难道还有比死更厉害的?”说道:“靖哥哥,我永远听你话。咱俩死也不分开。”

郭靖喜道:“本来嘛,我说你是很好很好的。”黄蓉嫣然一笑,从革囊中取出一大块生牛肉

来,用湿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来,说道:“让小红马息一忽儿,咱们打了尖就回

去。”两人吃了牛肉,那小红马也吃饱了草,两人上马从来路回去,未牌稍过,已来到小客

店前。郭靖牵了黄蓉的手,走进店内。那店伴得过郭靖的银子,见他回来,满脸堆欢的迎

上,说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张罗点儿甚么吃的?”郭靖惊道:“都去

啦?留下甚么话没有?”店伴道:“没有啊。他们向南走的,走了不到两个时辰。”郭靖向

黄蓉道:“咱们追去。”两人出店上马,向南追寻,但始终不见三子六怪的踪影。郭靖道:

“只怕师父们走了另一条道。”于是催马重又回头。那小红马也真神骏,虽然一骑双乘,仍

是来回奔驰,不见疲态。一路打听,途人都说没见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样的人物。郭靖

好生失望。黄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兴烟雨楼相会,那时必可见到你众位师父。你要

说我‘很好,很好’,那时再说不迟。”郭靖道:“到中秋节足足还有半年。”黄蓉笑道:

“这半年中咱俩到处玩耍,岂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旷达,又是少年贪玩,何况有意中人

相伴,不禁心满意足,当下拍手道好。两人赶到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次日买了一匹高头白

马。郭靖一定要骑白马,把红马让给黄蓉乘坐。两人按辔缓行,一路游山玩水,乐也融融,

或旷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然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不涉猥亵。黄蓉固不

以为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

这一日来到京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时近端阳,天时已颇为炎热。两人纵马驰了半

天,一轮红日直照头顶,郭靖与黄蓉额头与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尘土飞扬,粘得脸上腻腻

的甚是难受。黄蓉道:“咱们不赶道了,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罢。”郭靖道:“好,到前面

镇甸,泡一壶茶喝了再说。”说话之间,两乘马追近了前面一顶轿子、一匹毛驴。见驴上骑

的是个大胖子,穿件紫酱色熟罗袍子,手中拿着把大白扇不住挥动,那匹驴子偏生又瘦又

小,给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压得一跛一拐,步履维艰。轿子四周轿帷都翻起了透风,轿

中坐着个身穿粉红衫子的肥胖妇人,无独有偶,两名轿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气喘

吁吁。轿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给轿中胖妇人打扇。黄蓉催马前行,赶过这行人七

八丈,勒马回头,向着轿子迎面过去。郭靖奇怪:“你干甚么?”黄蓉叫道:“我瞧瞧这位

太太的模样。”凝目向轿中望去,只见那胖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髻上插一枝金钗,鬓边

戴了朵老大红绒花,一张脸盆也似的大圆脸,嘴阔眼细,两耳招风,鼻子扁平,似有若无,

白粉涂得厚厚地,却给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划出了好几道深沟。她听到了黄蓉那句话,竖起一

对浓眉,恶狠狠地瞪目而视,粗声说道:“有甚么好瞧?”黄蓉本就有心生事,对方自行起

衅,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红马拦在当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条,可俊得很哪!”突然

一声吆喝,提起马缰,小红马蓦地里向轿子直冲过去。两名轿夫大吃一惊,齐叫:“啊

也!”当即摔下轿杠,向旁逃开。轿子翻倒,那胖妇人骨碌碌的从轿中滚将出来,摔在大路

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来。黄蓉却已勒定小红马,拍手大笑。她开了这个玩笑,本想

回马便走,不料那骑驴的大胖子挥起马鞭向她猛力抽来,骂道:“哪里来的小浪蹄子!”那

胖妇人横卧在地,口中更是污言秽语滔滔不绝。黄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来的鞭子顺

手一扯,那胖子登时摔下驴背。黄蓉提鞭夹头夹脑的向他抽去,那胖妇人大叫:“有女强盗

啊!打死人了哪!女强人拦路打劫啦!”黄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钢刺,弯下腰去,

嗤的一声,便将她左耳割了下来。那胖妇人登时满脸鲜血,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这一来,那胖子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饶命!我……我有银子!”黄

蓉板起了脸,喝道:“谁要你银子?这女人是谁?”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

我们……她回娘家……回娘家探亲。”黄蓉道:“你们两个又壮又胖,干吗自己不走路?要

饶命不难,只须听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听姑娘大王吩咐。”

黄蓉听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觉得挺是新鲜,噗哧一笑,说道:“两个轿夫呢?还

有这小丫鬟,你们三个都坐进轿子去。”三人不敢违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轿子,钻了进

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来只怕还没那胖妇人肥大,坐入轿中却也不如何挤迫。这三人

连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妇,六对眼睛都怔怔的瞧着黄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黄蓉道:“你

们夫妻平时作威作福,仗着有几个臭钱便欺压穷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还是要

活?”这时那胖妇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脸畔伤口,与那胖子齐声道:“要活,要

活,姑娘大王饶命!”黄蓉道:“好,今日轮到你们两个做做轿夫,把轿子抬起来!”那胖

妇人道:“我……我只会坐轿子,不会抬轿子!”黄蓉将钢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过,喝道:

“你不会抬轿子,我可会割鼻子。”那胖妇人只道鼻子又已给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

人啦!”黄蓉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轿杠,说道:“抬,抬!我们抬!”

那胖妇人无奈,只得矮身将另一端轿杠放上肩头,挺身站起。这对财主夫妇平时补药吃得多

了,身子着实壮健,抬起轿子迈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黄蓉和郭靖齐声喝彩:“抬得

好!”

黄、郭二人骑马押在轿后。直行出十余丈,黄蓉这才纵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们

走罢!”两人驰出一程,回头望来,只见那对胖夫妇兀自抬轿行走,不敢放下,两人都是忍

不住哈哈大笑。黄蓉道:“这胖女人如此可恶,生得又难看,本来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

去,给丘处机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过那牛鼻子。”郭靖大奇,问道:“怎么给丘道长做老

婆?他不会要的。”黄蓉道:“他当然不肯要。可是他却不想想,你说不肯娶穆姑娘,他怎

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强过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个又恶又丑的女

人,叫他尝尝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哑然失笑,原来她心中在打这个主意,过了半晌,说道:“蓉儿,穆姑娘并不是又

丑又恶,不过我只娶你。”黄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正行之间,忽听得一排大树后水声淙淙。黄蓉纵马绕过大树,突然欢声大叫。郭靖跟着

过去,原来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深溪,溪底是绿色、白色、红色、紫色的小圆卵石子,溪旁两

岸都是垂柳,枝条拂水,溪中游鱼可数。黄蓉脱下外衣,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郭靖吓了一

跳,走近溪旁,只见她双手高举,抓住了一尾尺来长的青鱼。鱼儿尾巴乱动,拚命挣扎。黄

蓉叫道:“接住。”把鱼儿抛上岸来。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鱼儿身上好滑,立即溜脱,

在地上翻腾乱跳。黄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来游水。”郭靖生长大漠,不识水

性,笑着摇头。黄蓉道:“下来,我教你。”郭靖见她在水里玩得有趣,于是脱下外衣,一

步步踏入水中。黄蓉在他脚上一拉,他站立不稳,跌入水中,心慌意乱之下,登时喝了几口

水。黄蓉笑着将他扶起,教他换气划水的法门。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于内功

习练有素,精通换气吐纳的功夫,练了半日,已略识门径。当晚两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

早又是一个教、一个学。黄蓉生长海岛,自幼便熟习水性。黄药师文事武学,无不精深,只

水中功夫却是远远不及女儿。郭靖在明师指点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个时辰,七八日

后已能在清溪中上下来去,浮沉自如。这一日两人游了半天,兴犹未尽,溯溪而上,游出数

里,忽然听得水声渐响,转了一个弯,眼前飞珠溅玉,竟是一个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

水匹练也似的从崖顶倒下来。黄蓉道:“靖哥哥,咱俩从瀑布里窜到崖顶上去。”郭靖道:

“好,咱们试试。你穿上防身的软甲罢。”黄蓉道:“不用!”一声吆喝,两人一起钻进了

瀑布之中。那水势好急,别说向上攀援,连站也站立不住,脚步稍移,身子便给水流远远冲

开。两人试了几次,终于废然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气鼓鼓的道:“蓉儿,咱们好好养一晚

神,明儿再来。”黄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这瀑布的气。”郭靖自觉无理,哈哈大笑。

次日又试,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两人轻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冲下,只不过落入下面深

瀑,也伤不了身子。两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窜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

崖顶,伸手将黄蓉也拉了上去。两人在崖上欢呼跳跃,喜悦若狂,手挽手的又从瀑布中溜了

下来。

这般十余天一过,郭靖仗着内力深厚,水性已颇不弱,虽与黄蓉相较尚自远逊,但黄蓉

说道,却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两人直到玩得尽兴,这才纵马南行。

这日来到长江边上,已是暮霭苍茫,郭靖望着大江东去,白浪滔滔,四野无穷无尽,上

游江水不绝流来,永无止息,只觉胸中豪气干云,身子似与江水合而为一。观望良久,黄蓉

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两人这些日子共处下来,相互间不必多言,已知对

方心意,黄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郭靖放开白马缰绳,说道:“你没用,自

己去吧。”在红马臀上一拍,二人一马,一齐跃入大江。小红马一声长嘶,领先游去。郭靖

与黄蓉并肩齐进。游到江心,那红马已遥遥在前。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江中浪涛之外,更无

别般声息,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他们二人。

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压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

都打在头顶一般。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黄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

暴雨,骤至骤消,两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郭靖找些桔枝来生了火。黄蓉

取出包裹中两人衣服,各自换了,将湿衣在火上烤干。

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公鸡振吭长鸣。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

道:“好饿!”发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笑道:“咱们走远

些,别让主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小红马乖乖的自后跟来。黄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

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

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第十二回 亢龙有悔

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两人都吃了一

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然毫无知觉,急忙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

方脸,颏下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

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

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郭、黄两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

在对面,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

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说

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罢。”言下甚是恭谨。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

喝?”

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齐掌而缺,心中一

凛,想起了当日在客店窗外听丘处机、王处一所说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难道今日机缘

巧合,逢上了前辈高人?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的肥鸡,喉头一动一动,

口吞馋诞,心里暗笑,当下撕下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残云的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

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

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

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吃得只剩几根鸡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

的鸡,很少下过肚吧?”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女子偶尔烧得叫化鸡一只,得入叫化祖

宗的尊肚,真是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从怀里摸出

几枚金镖来,说道:“昨儿见到有几个人打架,其中有一个可阔气得紧,放的镖儿居然金光

闪闪。老叫化顺手牵镖,就给他牵了过来。这枚金镖里面是破铜烂铁,镖外撑场面,镀的倒

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儿,没钱使之时,倒也可换得七钱八钱银子。”说着便递给郭靖。

郭靖摇头不接,说道:“我们当你是朋友,请朋友吃些东西,不能收礼。”他这是蒙古人好

客的规矩。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老叫化向人讨些残羹冷饭,倒也不

妨,今日却吃了你们两个娃娃这样一只好鸡,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无以报答。这……

这……”郭靖笑道:“小小一只鸡算甚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

笑道:“我们是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

笑,道:“你们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来,你们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

听。”郭靖听他话中之意显是要伸手帮助自己,那仍是请人吃了东西收受礼物,便摇了摇

头。黄蓉却道:“这叫化鸡也算不了甚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倒要请你品题品题。咱们

一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郭靖道:“您老贵

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七公罢。”黄蓉听他说姓洪,心

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般年纪,看来比丘道长还小着几岁,怎会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

名?嗯,我爹爹也不老,还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们平辈论交?定是全真七子这几个老道不

争气,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丘处机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结亲。黄蓉心中一直恼他。三人向

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爷儿俩歇一阵

子吧。”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罢?”郭靖红了脸,不

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直过了大半个时辰,黄

蓉才买了菜蔬回来,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出来。又过小半个时辰,洪

七公打个呵欠,嗅了两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么菜?可有点儿邪门。情形大大不

对!”伸长了脖子,不住向厨房探头探脑的张望。郭靖见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痒难搔的模

样,不禁暗暗好笑。

厨房里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

好不难熬,向郭靖道:“我就是这个馋嘴的臭脾气,一想到吃,就甚么也都忘了。”伸出那

只剩四指的右掌,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是闻到

奇珍异味,右手的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一发狠,一刀将

指头给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

了。”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

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

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

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

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

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

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

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

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

“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

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

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来。”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

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

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

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

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

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

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

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

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

“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

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黄蓉微笑

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

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

“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

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

通。”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

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

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

“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

以这汤叫作‘好逑汤’。”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希奇古怪的汤,便得有这么一

个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个希奇古怪的老子生

出来的。这汤的滋味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

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甚么好菜,您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条,喝鲜汤,连酒也来不及喝,一张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问

话,直到两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不过没一样及

得上这两味。嗯,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问道:“是皇帝

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

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样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就整盘拿来,不好么,

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黄蓉都想:

“这人馋是馋极,胆子可也真大极。”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儿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妈的,

我年轻时怎么没撞见这样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为憾。

黄蓉微微一笑,与郭靖就着残菜吃了饭。她只吃一碗也就饱了。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

好菜坏,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黄蓉

抿嘴轻笑。郭靖心想:“牛爱吃牡丹花吗?蒙古牛是很多,可没牡丹,我自然没见过牛吃牡

丹。却不知为甚么要说‘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都会武

艺,我老早瞧出来啦。女娃娃花尽心机,整了这样好的菜给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

你们几手不可。好罢,吃了这样好东西,不教几手也真说不过去。来来来,跟我走。”负了

葫芦,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黄蓉跟着他来到镇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问郭靖道:

“你想学甚么?”郭靖心想:“武学如此之广,我想学甚么,难道你就能教甚么?”正自寻

思,黄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气,他最想胜过我。”郭靖道:“我几时生

气……”黄蓉向他使了个眼色,郭靖就不言语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脚沉稳,内功根

基不差啊,怎会不及你,来,你们两个娃娃打一打。”黄蓉走出数步,叫道:“靖哥哥,

来。”郭靖尚自迟疑,黄蓉道:“你不显显本事,他老人家怎么个教法?”郭靖一想不错,

向洪七公道:“晚辈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点。”洪七公道:“稍稍指点一下不妨,多指

点可划不来。”郭靖一怔,黄蓉叫道:“看招!”抢近身来,挥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黄

蓉变招奇速,早已收掌飞腿,攻他下盘。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黄蓉低

声道:“用心当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开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双掌翻合,虎虎生

风。黄蓉窜高纵低,用心抵御,拆解了半晌,突然变招,使出父亲黄药师自创的“落英神剑

掌”来。这套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两字,因是黄药师从剑法中变化而得。只见她双臂挥

动,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妙在姿态飘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浅,未能出掌凌厉如剑。郭靖眼花缭乱,哪里

还守得住门户,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连中了四掌,黄蓉全未使力,自

也不觉疼痛。黄蓉一笑跃开。郭靖赞道:“蓉儿,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

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来教这傻小子武功?”黄蓉吃了一惊,心想:“这路落英神剑

掌法是爹爹自创,爹爹说从未用来跟人动过手,七公怎么会识得?”问道:“七公,您识得

我爹爹?”洪七公道:“当然,他是‘东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过的架难道还少

了?”黄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没给爹爹打死,此人本领确然不小,难怪‘北

丐’可与‘东邪’并称。”又问:“您老怎么又识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镜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本来我也还想不起,只不过

觉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却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岛武学家数,老叫化怎会不

识得?我虽没见过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这鬼灵精的爹爹才想得出来。嘿嘿,你那两

味菜又是甚么‘玉笛谁家听落梅’,甚么‘好逑汤’,定是你爹爹给安的名目了。”黄蓉笑

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说我爹爹很厉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当然厉

害,可也不见得是天下第一。”黄蓉拍手道:“那么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

华山绝顶比武论剑,比了七天七夜,终究是中神通最厉害,我们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黄

蓉道:“中神通是谁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没跟你说过么?”黄蓉道:“没有。我爹爹

说,武林中坏事多,好事少,女孩儿家听了无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说。后来我爹爹骂我,不

喜欢我,我偷偷逃出来啦。以后他永远不要我了。”说到这里,低下头来,神色凄然。洪七

公骂道:“这老妖怪,真是邪门。”黄蓉愠道:“不许你骂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

“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穷,没人肯嫁我,否则生下你这么个乖女儿,我可舍不得赶你走。”

黄蓉笑道:“那当然!你赶我走了,谁给你烧菜吃?”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不错,不

错。”顿了一顿,说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归天之后,到底谁是天下第一,

那就难说得很了。”黄蓉道:“全真教?嗯,有一个姓丘、一个姓王,还有一个姓马的,都

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们也稀松平常,跟人家动手,三招两式之间便中毒受伤。”洪七公

道:“是吗?那都是王重阳的徒弟了。听说他七个弟子中丘处机武功最强,但终究还不及他

们师叔周伯通。”黄蓉听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惊,开口想说话,却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听两人谈论,这时插口道:“是,马道长说过他们有个师叔,但没有提到

这位前辈道长的名号。”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

阳亲自传授的。嘿,你这楞家伙笨头笨脑,你岳父聪明绝顶,恐怕不见得喜欢你罢?”郭靖

从没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谁,登时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黄蓉微笑道:“我爹爹没见过

他。您老要是肯指点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会喜欢他啦。”洪七公骂道:

“小鬼头儿,爹爹的功夫没学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儿可就学了个十足十。我不喜欢人家拍马

屁、戴高帽,老叫化从来不收徒弟,这种傻不楞的小子谁要?只有你,才当他宝贝儿似的,

挖空心思,磨着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这个当呢!”

黄蓉低下了头,不由得红晕满脸。她于学武并不专心,自己有这样武功高强的爹爹,也

没好好跟着学,怎会打主意去学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见郭靖武艺不高,他那六个师父又口

口声声骂自己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这样一位高人,只盼他肯传授郭靖些功夫,

那么郭靖以后见了六位师父和丘处机一班臭道士,也用不着耗子见猫那样怕得厉害。不料洪

七公馋嘴贪吃,似乎胡里胡涂,心中却着实明白,竟识破了她的私心。只听他唠唠叨叨的骂

了一阵,站起身来,扬长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儿,这位老前辈的脾气有点与众

不同。”黄蓉听得头顶树叶微响,料来洪七公已绕过松树,窜到了树上,便道:“他老人家

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没有显功夫,你怎知

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的。”郭靖道:“怎么说?”黄蓉道:“爹爹说,当今之

世,武功能胜过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踪无定,不能常与他在一起切磋

武功。”洪七公走远之后,果然施展绝顶轻功,从树林后绕回,纵在树上,窃听他两人谈

话,想查知这二人是否黄药师派来偷学他的武功,听得黄蓉如此转述她父亲的言语,不禁暗

自得意:“黄药师嘴上向来不肯服我,岂知心里对我甚是佩服。”他怎知这全是黄蓉捏造出

来的,只听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没学到甚么,只怪我从前爱玩,不肯用功。现下好

容易见到洪老前辈,要是他肯指点一二,岂不是更加胜过我爹爹亲授?哪知我口没遮拦,说

错了话,惹恼了他老人家。”说着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声细语的

安慰了几句,她想起母亲早逝,父亲远离,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伤心。洪七

公听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黄蓉哭了一会,抽抽噎噎的道:“我听爹爹说过,洪老前辈有

一套武功,当真是天下无双、古今独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阳也忌惮三分,叫做……叫

做……咦,我怎么想不起来啦,明明刚才我还记得的,我想求他教你,这套拳法叫做……叫

做……”其实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树顶上听她苦苦思索,实在忍不住了,

喝道:“叫做‘降龙十八掌’!”说着一跃而下。郭靖和黄蓉都是大吃一惊,退开几步。只

不过两人齐惊,一个是真,一个是假。黄蓉道:“啊,七公,你怎么会飞到了树上?是降龙

十八掌,一点不错,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说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龙十八

掌。”洪七公甚是开心,说道:“原来你爹爹还肯说真话,我只道王重阳死了之后,他便自

以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并不比这女娃娃差,输就输在拳法不及。女娃

娃,你回客店去。”黄蓉知道他要传授郭靖掌法,欢欢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

“你跪下立个誓,如不得我允许,不可将我传你的功夫转授旁人,连你那鬼灵精的小媳妇儿

也在内。”郭靖心下为难:“若是蓉儿要我转授,我怎能拒却?”说道:“七公,我不要学

啦,让她功夫比我强就是。”洪七公奇道:“干吗?”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

对不起她,教了是对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儿不错,当真说一是一。这

样罢,我教你一招‘亢龙有悔’。我想那黄药师自负得紧,就算他心里羡慕,也不能没出息

到来偷学我的看家本领。再说,他所学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学他的武功,他也学不

了我的掌法。”说着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

到面前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应手断折。

郭靖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他这一推之中,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这棵树是死的,如果是活人,当然会退让闪避。学这一招,难就难在要对

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敌人就像松树一样完蛋大吉。”当下把姿

式演了两遍,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通。虽只教得一招,却

也费了一个多时辰功夫。郭靖资质鲁钝,内功却已有根柢,学这般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的武

功,最是合适,当下苦苦习练,两个多时辰之后,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

虚招多过实招数倍,你要是跟了她乱转,非着她道儿不可,再快也快不过她。你想这许多虚

招之后,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却出你不意给你来

下真的。”郭靖连连点头。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这路掌法,唯一的法门就是压根儿不

理会她真假虚实,待她掌来,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你只给她来一招‘亢龙有悔’。她见你

这一招厉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问道:“以后怎样?”洪七公脸一沉道:

“以后怎样?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挡得住我教你的这一招?”郭靖甚是担心,说道:

“她挡不住,岂不是打伤了她?”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我这掌力要是能发不能收,不

能轻重刚柔随心所欲,怎称得上是天下掌法无双的‘降龙十八掌’?”郭靖唯唯称是,心中

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学到了能发能收的地步,可决不能跟蓉儿试招。”洪七公道:“你

不信吗?这就试试吧?”郭靖拉开式子,挑了一棵特别细小的松树,学着洪七公的姿势,对

准树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树晃了几晃,竟是不断。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摇松树干

甚么?捉松鼠么?捡松果么?”郭靖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讪讪的笑着。洪七公道:“我对你

说过:要教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刚才这一掌,劲道不弱,可是松树一摇,就把你的

劲力化解了。你先学打得松树不动,然后再能一掌断树。”郭靖大悟,欢然道:“那要着劲

奇快,使对方来不及抵挡。”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还用说?你满头大汗的练了这

么久,原来连这点粗浅道理还刚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这一招叫作‘亢龙

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狠辣,亢奋凌厉,只要有几

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这招又怎能教黄药师佩服?‘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

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

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是醇厚无比,那便在

于这个‘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他学武的法门,向来

便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当下专心致志的只是练习掌法,起初数十掌,松树总是

摇动,到后来劲力越使越大,树干却越摇越微,自知功夫已有进境,心中甚喜,这时手掌边

缘已红肿得十分厉害,他却毫不松懈的苦练。洪七公早感厌闷,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练到后来,意与神会,发劲收势,渐渐能运用自如,丹田中听一口气,猛力一掌,

立即收劲,那松树竟是纹丝不动。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发招,但力在掌缘,只听得格格数

声,那棵小松树被他击得弯折了下来。

忽听黄蓉远远喝彩:“好啊!”只见她手提食盒,缓步而来。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

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

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

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唇边、齿间、舌上、喉头,

皆是食物,哪听得清楚在说些甚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这才想起郭

靖还未吃过,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这银丝卷滋味不坏。”实在有些不好意

思,加上一句:“简直比鸭子还好吃。”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忙

问:“甚么菜?甚么菜?”黄蓉道:“一时也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

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

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

手段,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喜,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

这女娃娃好。我给你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

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合用呢?”

黄蓉道:“刚才我见他一掌击折松树,本事已经比我好啦。”洪七公摇头道:“功夫不

行,不行,须得一掌把树击得齐齐截断。打得这样弯弯斜斜的,那算甚么屁本事?这棵松树

细得像根筷子,不,简直像根牙签,功夫还差劲得很。”黄蓉道:“可是他这一掌打来,我

已经抵挡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将来欺侮起我来,我怎么办啊?”洪七公这时正在尽力讨

好于她,虽听她强辞夺理,也只得顺着她道:“依你说怎样?”黄蓉道:“你教我一套本

事,要胜过他的。你教会我之后,就给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罢。他只学会了一招,

胜过他何难?我教你一套‘逍遥游’的拳法。”一言方毕,人已跃起,大袖飞舞,东纵西

跃,身法轻灵之极。

黄蓉心中默默暗记,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毕,她已会了一半。再经他点拨教导之后,不

到两个时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遥游”已全数学会。最后她与洪七公同时发招,两人

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三十

六招使完,两人同时落地,相视而笑,郭靖大声叫好。

洪七公对郭靖道:“这女娃娃聪明胜你百倍。”郭靖搔头道:“这许许多多招式变化,

她怎么这一忽儿就学会了,却又不会忘记?我刚记得第二招,第一招却又忘了。”洪七公呵

呵大笑,说道:“这路‘逍遥游’,你是不能学的,就算拚小命记住了,使出来也半点没逍

遥的味儿,愁眉苦脸,笨手笨脚的,变成了‘苦恼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吗?”洪七

公道:“这路‘逍遥游’,是我少年时练的功夫,为了凑合女娃子原来武功的路子,才抖出

来教她,其实跟我眼下武学的门道已经不合。这十多年来,我可没使过一次。”言下之意,

显是说“逍遥游”的威力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了。

黄蓉听了却反而喜欢,说道:“七公,我又胜过了他,他心中准不乐意,你再教他几招

罢。”她自己学招只是个引子,旨在让洪七公多传郭靖武艺,她自己真要学武,尽有父亲这

样的大明师在,一辈子也学之不尽。洪七公道:“这傻小子笨得紧,我刚才教的这一招他还

没学会,贪多嚼不烂,只要你多烧好菜给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黄蓉微笑道:“好,我买

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转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继续苦练,直至天黑方罢。当晚黄

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

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

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

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

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

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廿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

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晚饭后三人分别回房就寝。洪七

公见郭靖与黄蓉分房而居,奇道:“怎么?你们俩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黄蓉一

直跟他嬉皮笑脸的胡闹,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羞,烛光下红晕双颊,嗔道:“七公,你再乱

说,明儿不烧菜给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说错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笑道:“我老胡涂啦。你明明是闺女打扮,不是小媳妇儿。你小两口儿是私订终身,还没经

过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没拜过天地。那不用担心,我老叫化来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

应,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妈的七天七夜,拚个你死我活。”黄蓉本来早在为此事担心,怕爹爹

不喜郭靖,听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练

“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龙有悔”,练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颇有进

境,忽听林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师父,咱们这一程子赶,怕有三十来里罢?”另一人

道:“你们的脚力确是有点儿进步了。”郭靖听得语音好熟,只见林边走出四个人来,当先

一人白发童颜,正是大对头参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头就跑。梁子翁却已看清楚

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眼见师父追敌,立时分散,三面兜截上

来。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无妨了。”当下飞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

子截住了他退路,双掌一错,喝道:“小贼,给我跪下!”施展师门所传关外大力擒拿手

法,当胸抓来。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正是初

学乍练的一招“亢龙有悔”。那大弟子听到掌风劲锐,反抓回臂,要挡他这一掌,喀喇一

声,手臂已断,身子直飞出六七尺之外,晕了过去。郭靖万料不到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

呆之下,拔脚又奔。

梁子翁又惊又怒,纵出林子,飞步绕在他前头。郭靖刚出松林,只见梁子翁已挡在身

前,大惊之下,便即蹲腿弯臂、划圈急推,仍是这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不识此招,但见

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只得卧地打滚,让了开去。郭靖乘机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来再追

时,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声叫道:“蓉儿,蓉儿,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恶人追来啦!”

黄蓉探头出来,见是梁子翁,心想:“怎么这老怪到了这里?他来得正好,我好试试新学的

‘逍遥游’功夫。”叫道:“靖哥哥,别怕这老怪,你先动手,我来帮你,咱们给他吃点儿

苦头。”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

扑到面前,眼见来势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

窜出数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缘带到,热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惊异,想不到只隔数月,

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进如此,料来必是服用蝮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郭靖又是

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挡不住,只得又是跃开,但见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着进

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

郭靖果然中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说着上前又是一招“亢龙有

悔”。梁子翁旁跃逃开,纵身攻向他身后。郭靖回过头来,待再攻出这一招时,梁子翁早已

闪到他身后,出拳袭击。三招一过,郭靖只能顾前,不能顾后,累得手忙脚乱。黄蓉见他要

败,叫道:“靖哥哥,我来对付他。”飞身而出,落在两人之间,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

子翁缩身拨拳,还了两招。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黄蓉虽然学了“逍遥游”的奇妙

掌法,但新学未熟,而功力究与梁子翁相差太远,如不是仗着身上穿了软猬甲,早已中拳受

伤,不等三十六路“逍遥游”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两个徒弟扶着受了伤的大师兄

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

“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黄蓉一怔,只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

一招“恶虎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

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黄蓉知道必是“青龙

取水’,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她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案子

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被黄蓉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的后心,若不是

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的平飞出去,后心已然中拳。他脚尖点地站起,惊怒交

集,向着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内却是寂然无声,心中诧异之极:“怎么

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黄蓉既有大高手在后撑腰,自是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

翁连施杀手,黄蓉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烂屁股猴子上树’!”黄蓉噗哧

一笑,双拳高举,猛击下来。梁子翁这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跃之后凌空下

击,但给黄蓉制了机先,眼见敌拳当头而落,若是继续上跃,岂非自行将脑门凑到她拳上

去?只得立时变招。临敌之际,自己招术全被敌方如此先行识破,本来不用三招两式,便有

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黄蓉高出甚多,危急时能设法解救,才没受伤。再拆数招,托地跳

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这女娃娃无情了。”拳法斗变,犹如骤风暴雨般

击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黄蓉固是无法抵御,洪七公也已来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见黄蓉拳法错乱,东闪西躲,当下抢步上前,发出“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

梁子翁右足点地,向后飞出。黄蓉道:“靖哥哥,再给他三下。”说着转身入店。郭靖依然

摆好势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

子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骂:“这傻小子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一招怪拳,来来去去就是这

么一下。”但尽管傻小子只会这么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

相僵住。

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着!”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发掌推出。不料梁

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扬,三枚子午透骨钉突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

乘势抢上,手势如电,已扭住他后颈。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着处一团

绵软,犹如撞入了棉花堆里。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得黄蓉大声呼叱:“老怪,你瞧这

是甚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拿住了郭靖“肩并穴”,令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

她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犹如翡翠般的竹棒,缓步上来。梁子翁心头大震,说道:“洪……洪帮

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初时听得洪七公把他将用未用的招数先行喝破,

本已惊疑不定,却一时想不到是他,这时突然见到他的绿竹棒出现,才想起窗后语音,果然

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说话,不由得魂飞天外,忙松手放开郭靖。黄蓉双手持棒走近,喝

道:“七公说道,他老人家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问你凭的甚么?”梁

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不知洪帮主驾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

主。”

黄蓉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厉害,怎么一听到七公的名头就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又

叫他作洪帮主?”脸上却不动声色,喝道:“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

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

几句,却是划不来。你以后可永远不得再跟咱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

有冒犯,务请两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着郭靖的手,回进客店。只见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

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黄蓉笑道:“七公,他跪着动也不敢动。”洪七

公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的跪着,三名弟

子跪在他身后,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就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没出

息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这算甚么?”郭靖无言可

对。

黄蓉笑道:“我去打发。”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着,满脸

惶恐。黄蓉骂道:“洪七公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

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应饶你。”说着举起竹棒,拍的一声,在他屁股上击了一记,喝

道:“去罢!”

梁子翁向着窗子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谢过不杀之恩。”店中寂然无声。梁

子翁仍是跪着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着啦,快别吵

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与黄蓉恨恨的瞧了几眼,带着徒弟走了。黄蓉开心之极,走

回店房,果见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当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阵摇晃,叫道:“七公,七公,你

这根宝贝竹棒儿有这么大的法力,你也没用,不如给了我罢?”洪七公抬起头来,打个呵

欠,又伸懒腰,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自在!这是你公公的吃饭家伙。叫化子没打狗棒,那

还成?”黄蓉缠着不依,说道:“你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便都怕了你,何

必还要这根竹棒儿?”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

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啃着,说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

群分。爱钱的财主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盗贼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

帮……”黄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

儿帮的帮主。”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结成一伙,还有活命的

份儿么?北边的百姓眼下暂且归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归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

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着点点头,说道:“正

是。这根竹棒和这个葫芦,自唐末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

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

七公笑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着我,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

糟糕?”洪七公叹道:“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生性疏懒,这丐帮帮主当起来着实麻烦,

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只好就这么将就着对付了。”

黄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可真不好

受。每个叫化子在身上捉一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也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

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黄蓉忙问:“那为了甚么?”洪

七公道:“约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黄蓉问道:“甚么坏事?”

洪七公踌躇道:“这老怪信了甚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了他们的身子,说

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身子?”黄蓉之母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是

以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因陈玄风、梅超风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余徒弟挑断筋脉,驱

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哑仆。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她与郭靖情意

相投,但觉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和他分开片刻,就感寂寞难受。她只

知男女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间的闺房之事,却是全然

不知。她这么一问,洪七公一时倒是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

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般欺侮,有时比给他杀了还要痛苦,有人说‘失

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了。”黄蓉茫然不解,问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

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丫头,你回家问妈妈去。”黄蓉道:“我妈妈早死

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夜时,总会懂得了。”黄蓉

红了脸,撅起小嘴道:“你不说算啦。”这时才明白这是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

正在干这坏事,后来怎样?”洪七公见她不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

自然要管哪。这家伙给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顿,拔下了他满头白发,逼着他把那些姑娘们

送还家去,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这等恶行,要是再被我撞见,叫他求生不能,求

死不得。听说这些年来他倒也没敢再犯,是以今日饶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头发长起了

没有?”黄蓉格的一声笑,说道:“又长起啦!满头头发硬生生给你拔个干净,可真够他痛

的了。”三人吃过了饭。黄蓉道:“七公,现下你就算把竹棒给我,我也不敢要啦,不过我

们总不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见那姓梁的。他说:‘好,小丫头,前次你仗着

洪帮主的势,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报仇啦。我拔光了你的头发!’那我们怎么办?先前

靖哥哥跟这老怪动手,来来去去就只这么一招‘亢龙有悔’,威力无穷,果然不错,可不是

太嫌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里定是在说:‘洪帮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测,教起徒儿来却是平平

无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耸听,又出言激我,只不过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你乖乖的多

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着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洪七公把“降

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起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奇大,郭

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学会。在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黄蓉却没再

磨他教甚么功夫,只须他肯尽量传授郭靖,便已心满意足。如此一月有余,洪七公已将“降

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龙战于野”。这降龙十八

掌乃洪七公生平绝学,一半得自师授,一半是自行参悟出来,虽然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

绝大威力。当年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人论剑之时,这套掌法尚末完全练成,但王

重阳等言下对这掌法已极为称道。后来他常常叹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此,那么“武功天下

第一”的名号,或许不属于全真教主王重阳而属于他了。他本想只传两三招掌法给郭靖,已

然足可保身,哪知黄蓉烹调的功夫实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里层出不穷,使他无法舍之而

去,日复一日,竟然传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虽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

钻研习练,把这十五掌掌法学得颇为到家,只是火候尚远为不足而已,一个多月之间,武功

前后已判若两人。这日洪七公吃了早点,叹道:“两个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个多月,这

就该分手啦。”黄蓉道:“啊,不成,我还有很多小菜没烧给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

“天下没不散的筵席,却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从没教过人三天以上的武功,这一次

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黄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

“我的看家本领要给你们学全啦。”黄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传了他,岂

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们小两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黄蓉心中着急,转念头要使个甚么计策,让他把余下三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负起

葫芦,再不说第二句话,竟自扬长而去。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见了

踪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黄蓉也随后追来,跟着大叫。只见松林边

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臭娃娃,尽缠着我干甚么?要想我再教,那

是难上加难。”郭靖道:“您老教了这许多,弟子已是心满意足,哪敢再贪,只是未曾叩谢

您老恩德。”说着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连磕了几个响头。洪七公脸色一变,喝道:“住

着。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

磕下头去。郭靖大骇,忙又跪下还礼。洪七公手一伸,已点中他胁下穴道。郭靖双膝微曲,

动弹不得。洪七公向着他也磕了四个头。这才解开他穴道,说道:“记着,可别说你向我磕

过头,是我弟子。”郭靖这才知他脾气古怪,不敢再说。黄蓉叹道:“七公,你待我们这样

好,现下又要分别了。我本想将来见到你,再烧小菜请你吃,只怕……只怕……唉,这件事

未必能够如愿。”洪七公问道:“为甚么?”黄蓉道:“要跟我们为难的对头很多,除了那

个参仙老怪之外,还有不少坏家伙。总有一天,我两个会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

“死就死好了,谁不死呢?”

黄蓉摇头道:“死倒不打紧。我最怕他们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学过武艺,又曾烧菜

给你吃,于是逼着我也把‘玉笛谁家听落梅’、‘二十四桥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

给他们吃,不免堕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语相激,但想到有人逼着她烧菜,而这等绝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尝不

到,却也忍不住大为生气,问道:“那些家伙是谁?”黄蓉道:“有一个是黄河老怪沙通

天,他的吃相再也难看不过。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让他糟蹋了。”洪七公摇头道:“沙通天

有啥屁用?郭靖这傻小子再练得一两年就胜过他了,不用怕。”黄蓉又说了藏僧灵智、彭连

虎两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说:“有啥屁用?”待黄蓉说到白驼山少主欧阳克时,洪七公微微

一怔,详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样,听黄蓉说后,点头道:“果然是他!”

黄蓉见他神色严重,道:“这人很厉害吗?”洪七公道:“欧阳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

毒物这才厉害。”黄蓉道:“老毒物?他再厉害,总厉害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语,沉思良久,说道:“本来也差不多,可是过了这二十来年……二十来年,

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这般好吃懒练。嘿嘿,当真要胜过老叫化,却也没这么容易。”

黄蓉道:“那一定胜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摇头道:“这也未必,大家走着瞧吧。好,老毒物欧阳锋的侄儿既要跟你为难,

咱们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个月的小菜。咱们把话说在前头,这半个月之中,只

要有一味菜吃了两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黄蓉大喜,有心要显显本事,所煮的菜肴固

然绝无重复,连面食米饭也是极逞智巧,没一餐相同,锅贴、烧卖、蒸饺、水饺、炒饭、汤

饭、年糕、花卷、米粉、豆丝,花样竟是变幻无穷。洪七公也打叠精神,指点郭黄两人临敌

应变、防身保命之道。只是“降龙十八掌”那余下的三招却也没再传授。郭靖于降龙十五掌

固然领会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学的武艺招术,也凭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于三十五岁

之前武功甚杂,练过的拳法掌法着实不少,这时尽拣些希奇古怪的拳脚来教黄蓉,其实也只

是跟她逗趣,花样虽是百出,说到克敌制胜的威力却远不及那老老实实的十五招“降龙十八

掌”了。黄蓉也只图个好玩,并不专心致志的去学。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习练掌法。黄

蓉捡拾松仁,说道要加上竹笋与酸梅,做一味别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岁寒

三友”。洪七公只听得不住吞馋涎,突然转身,轻轻“噫”的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

根手指夹住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左拳在她肩头

轻轻一推,将她推出数尺之外。

草丛簌簌响动,又有几条蛇窜出,洪七公竹杖连挥,每一下都打在蛇头七寸之中,杖到

立毙。黄蓉正喝得一声彩,突然身后悄没声的两条蛇窜了上来,咬中了她背心。洪七公知道

这种青蛇身子虽然不大,但剧毒无比,一惊之下,刚待设法替她解毒,只听得嗤嗤之声不

绝,眼前十余丈处万头攒动,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黄蓉腰带,右手拉着郭靖的手,急

步奔出松林,来到客店之前,俯头看黄蓉时却是脸色如常,心中又惊又喜,忙问:“觉得怎

样?”黄蓉笑道:“没事。”郭靖见两条蛇仍是紧紧咬在她身上,惊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

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关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来,见蛇头上鲜血淋漓,已然

死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不错,你老子的软猬甲当然给了你。”原来两条蛇都咬中

了软猬甲上的刺尖,破头而死。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条蛇时,松林中已有几条蛇钻了出来。洪

七公从怀里掏出一大块黄药饼,放入口中猛嚼,这时只见成千条青蛇从林中蜿蜒而出,后面

络绎不绝,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们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芦,拔

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与口中嚼碎的药混和了,一张口,一道药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将头

自左至右一挥,那道药酒在三人面前画了一条弧线。游在最先的青蛇闻到药酒气息,登时晕

倒,木然不动,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过来,互相挤作一团。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断从松林中涌

出,前面的却转而后退,蛇阵登时大乱。黄蓉拍手叫好。忽听得松林中几下怪声呼啸,三个

白衣男子奔出林来,手中都拿着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杆,嘴里呼喝,用木杆在蛇阵中拨动,就

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黄蓉起初觉得好玩,后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呕心,喉

头发毛,张口欲呕。洪七公“嗯”了一声,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条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钳住

蛇头,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说道:“快吞下去,别

咬破了,苦得很。”黄蓉依言吞下,片刻间胸口便即舒服,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头

晕么?”郭靖摇摇头。原来他服过大蝮蛇的宝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虽多,却只追咬洪

七公与黄蓉两人,闻到郭靖身上气息,却避之惟恐不及。

黄蓉道:“七公,这些蛇是有人养的。”洪七公点了点头,满脸怒容的望着那三个白衣

男子。这三人见洪七公取蛇胆给黄蓉吃,也是恼怒异常,将蛇阵稍行整理,便即抢步上前。

一人厉声喝骂:“你们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黄蓉接口骂道:“对啦,你们三只野

鬼,不要性命了么?”洪七公大喜,轻拍她肩膀,赞她骂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间那脸色焦黄的中年男子挺起长杆,纵身向黄蓉刺来,杆势带风,劲力

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杆上搭去,长杆来势立停。那人吃了一惊,双手向后急拉。

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罢!”那人登时向后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阵之中,压死了十

多条青蛇。幸而他服有异药,众蛇不敢咬他,否则哪里还有命在?余下两人大惊,倒退数

步,齐问:“怎样?”那人想要跃起身来,岂知这一交跌得甚是厉害,全身酸痛,只跃起一

半,重又跌落,又压死了十余条毒蛇。旁边那白净面皮的汉子伸出长杆,让他扶住,方始拉

起。这样一来,这三人哪敢再行动手,一齐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适才跌交的人叫道:

“你是甚么人?有种的留下万儿来。”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会。黄蓉叫道:“你们是甚

么人?怎么赶了这许多毒蛇出来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话,忽见松林中一个白

衣书生缓步而出,手摇折扇,径行穿过蛇群,走上前来。郭靖与黄蓉认得他正是白驼山少主

欧阳克,只见他在万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纷纷让道,均感诧异。那三人迎上前去,低声说

了几句,说话之时,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来,显是在说刚才之事。

欧阳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宁定,点了点头,上前施了一礼,说道:“三名下

人无知,冒犯了老前辈,兄弟这里谢过了。”转头向黄蓉微笑道:“原来姑娘也在这里,我

可找得你好苦。”黄蓉哪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这人是个大坏蛋,你老好好治他一

治。”洪七公微微点头,向欧阳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时候,有规矩、有门道。哪有

大白天里牧蛇的道理?你们这般胡作非为,是仗了谁的势?”欧阳克道:“这些蛇儿远道而

来,饿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规行事。”洪七公道:“你们已伤了多少人?”欧阳克道:“我

们都在旷野中牧放,也没伤了几人。”洪七公双目盯住了他的脸,哼了一声,说道:“也没

伤了几人!你姓欧阳是不是?”欧阳克道:“是啊,原来这位姑娘已对你说了。你老贵

姓?”黄蓉抢着道:“这位老前辈的名号也不用对你说,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欧阳克受

了她挺撞,居然并不生气,笑眯眯的对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欧阳锋的儿子,是不

是?”

欧阳克尚未回答,三个赶蛇的男子齐声怒喝:“老叫化没上没下,胆敢呼叫我们老山主

的名号!”洪七公笑道:“别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张口还待喝骂,洪七公竹

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起,如大鸟般扑向前去,只听得拍拍拍三声,那三人已每个吃了一记

清脆响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点,跃了回来。

黄蓉叫道:“这样好本事,七公你还没教我呢?”只见那三人一齐捧住了下颏,做声不

得,原来洪七公在打他们嘴巴之时,顺手用分筋错骨手卸脱了他们下颏关节。欧阳克暗暗心

惊,对洪七公道:“前辈识得家叔么?”洪七公道:“啊,你是欧阳锋的侄儿。我有二十年

没见你家的老毒物了,他还没死么?”欧阳克甚是气恼,但刚才见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

万万不敌,他又说识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辈高人,便道:“家叔常说,他朋友们还没死尽死

绝,他老人家不敢先行归天呢。”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好小子,你倒会绕弯儿骂

人。你带了这批宝贝到这里来干甚么?”说着向群蛇一指。欧阳克道:“晚辈向在西域,这

次来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儿来玩玩。”黄蓉道:“当面撒谎!你有这许多女人

陪你,还寂寞甚么?”欧阳克张开折扇,搧了两搧,双眼凝视着她,微笑吟道:“悠悠我

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黄蓉向他做个鬼脸,笑道:“我不用你讨好,更加

不用你思念。”欧阳克见到她这般可喜模样,更是神魂飘荡,一时说不出话来。洪七公喝

道:“你叔侄在西域横行霸道,无人管你。来到中原也想如此,别做你的清秋大梦。瞧在你

叔父面上,今日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给我走罢。”

欧阳克给他这般疾言厉色的训了一顿,想要回嘴动手,自知不是对手,就此乖乖走开,

却是心有不甘,当下说道:“晚辈就此告辞。前辈这几年中要是不生甚么大病,不遇上甚么

灾难,请到白驼山舍下来盘桓盘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凭你这小子也配向我叫阵?老叫化从来不跟人订甚么约会。你叔父不怕

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们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较量过,大家是半斤八两,不用再打。”突然

脸一沉,喝道:“还不给我走得远远的!”

欧阳克又是一惊:“叔叔的武功我还学不到三成,此人这话看来不假,别当真招恼了

他,惹个灰头土脸。”当下不再作声,将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颏分别推入了臼,眼睛向黄蓉一

瞟,转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声呼啸,驱赶青蛇,只是下颏疼痛,口中发出来的啸声

不免夹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犹似一片细浪,涌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间退得

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亮晶晶的粘液。

黄蓉道:“七公,我从没见过这许多蛇,是他们养的么?”洪七公不即回答,从葫芦里

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酒,用衣袖在额头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长气,连说:“好险!好险!”

郭靖和黄蓉齐问:“怎么?”洪七公道:“这些毒蛇虽然暂时被我阻拦了一下,要是真的攻

将过来,这几千几万条毒蛇犹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挡得住?幸好这几个家伙年轻不懂事,

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细,给我一下子就吓倒了。倘若老毒物亲身来到,你们两个娃娃可就惨

了。”黄蓉道:“咱们挡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虽不怕他,可是你们两个娃

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黄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谁?这样厉害。”洪七公

道:“哈,他不厉害?‘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东邪、那欧阳锋便

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经逝世,剩下我们四个大家半斤八两,各有所忌。你爹

爹厉害不厉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罢?”

黄蓉“嗯”了一声,心下暗自琢磨,过了一会,说道:“我爹爹好好的,干吗称他‘东

邪’?这个外号,我不喜欢。”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欢呢。他这人古灵精怪,

旁门左道,难道不是邪么?要讲武功,终究全真教是正宗,这个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

向郭靖道:“你学过全真派的内功,是不是?”郭靖道:“马钰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洪

七公道:“这就是了,否则你短短一个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龙十八掌’练到这样的功

力。”黄蓉又问:“那么‘南帝’是谁?”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与黄蓉

都感诧异。黄蓉道:“临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临安那皇帝小子的力

气,刚够端起一只金饭碗吃饭,两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

强,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欧阳锋的克星。”郭靖与黄蓉听得

都不大了然,又见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问。洪七公望着天空,皱眉思索了好一

阵,似乎心中有个极大难题,过了一会,转身入店。只听得嗤得一声,他衣袖被门旁一只小

铁钉挂住,撕破了一道大缝,黄蓉叫道:“啊!”洪七公却茫如未觉。黄蓉道:“我给你

补。”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针线,要来给他缝补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见黄蓉手中持针走近,突然一怔,夹手将针夺过,奔出门外。郭靖与

黄蓉都感奇怪,跟着追出,只见他右手一挥,微光闪动,缝针已激射而出。黄蓉的目光顾着

那针去路望落,只见缝针插在地下,已钉住了一只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脸现喜

色,说道:“行了,就是这样。”郭靖与黄蓉怔怔的望着他。洪七公道:“欧阳锋那老毒物

素来喜爱饲养毒蛇毒虫,这一大群厉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挥如意,可真不容易。”顿了一顿,

说道:“我瞧这欧阳小子不是好东西,见了他叔父必要挑拨是非,咱俩老朋友要是遇上,老

叫化非有一件克制这些毒蛇的东西不可。”黄蓉拍手道:“你要用针将毒蛇一条条的钉在地

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这女娃娃鬼灵精,人家说了上句,你就知道下

句。”黄蓉道:“你不是有药么?和了酒喷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过来。”洪七公道:“这

只能挡得一时。我要练一练‘满天花雨’的手法,瞧瞧这功夫用在钢针上怎样。几千几万条

毒蛇涌将过来,老叫化一条条的来钉,待得尽数钉死,十天半月的耗将下来,老叫化可也饿

死了。”郭黄二人一齐大笑。黄蓉道:“我给你买针去。”说着奔向市镇。洪七公摇头叹

道:“靖儿,你怎不教她把聪明伶俐分一点儿给你?”郭靖道:“聪明伶俐?分不来的。”

过了一顿饭功夫,黄蓉从市镇回来,在菜篮里拿出两大包衣针来,笑道:“这镇上的缝衣针

都给我搜清光啦,明儿这儿的男人都得给他们媳妇唠叨个死。”郭靖道:“怎么?”黄蓉

道:“骂他们没用啊!怎么到镇上连一口针也买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究竟还

是老叫化聪明,不娶媳妇儿,免得受娘儿们折磨。来,来,来,咱们练功夫去。你这两个娃

娃,不是想要老叫化传授这套暗器手法,能有这么起劲么?”黄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后。

郭靖却道:“七公,我不学啦。”七公奇道:“干吗?”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这

许多功夫,我一时也练不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知他不肯贪多,自己已说过不能再

教武功,这时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么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势适会、乘机取巧

的意思,点了点头,拉了黄蓉的手道:“咱们练去。”郭靖自在后山练他新学的降龙十五

掌,愈自究习,愈觉掌法中变化精微,似乎永远体会不尽。又过了十来天,黄蓉已学得了

“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窍要,一手挥出,十多枚衣针能同时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

数人的功夫,却还未能学会。

这一日洪七公一把缝衣针掷出,尽数钉在身前两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

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头,呆呆思索,自言自语:“老毒物练这蛇阵是何用意?”黄蓉

道:“他武功既已这样高强,要对付旁人,也用不着甚么蛇阵了。”洪七公点头道:“不

错,那自是用来对付东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帮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势众,南帝是帝皇之

尊,手下官兵侍卫更是不计其数。你爹爹学问广博,奇门遁甲,变化莫测,仗着地势之便,

一个人抵得数十人。那老毒物单打独斗,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伙儿一拥齐上,老

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黄蓉道:“因此上他便养些毒物来作帮手。”洪七公叹道:

“我们叫化子捉蛇养蛇,本来也是吃饭本事,捉得十七八条蛇儿,晚上赶出去放牧,让蛇儿

自行捉蛤蟆田鸡,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有这门功夫,一赶便赶得几千条,委

实了不起。蓉儿,这门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无数时光心血,他可不是拿来玩儿的。”黄蓉

道:“他这般处心积虑,自然不怀好意,幸好他侄儿不争气,为了卖弄本事,先泄了底。”

洪七公点头道:“不错,这欧阳小子浮躁轻佻,不成气候,老毒物不知另外还有传人没有?

这些青蛇,当然不能万里迢迢的从西域赶来,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说那欧阳小子卖弄本

事,也未必尽然,多半他另有图谋。”黄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这样,让咱们见到

了,你老人家便预备下对付蛇阵的法子,将来不致给老毒物打个措手不及。”洪七公沉吟

道:“但若他缠住了我,使我腾不出手来掷针,却赶了这成千成万条毒蛇围将上来,那怎么

办?”黄蓉想了片刻,也觉没有法子,说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着了!”洪七公笑

道:“呸,没出息!撒腿转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么法子?”隔了一会,黄蓉忽道:“这

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个好法儿。”洪七公喜道:“甚么法子?”黄蓉道:“你老人家只消

时时把我们二人带在身边。遇上老毒物之时,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儿打,我就将缝

衣针一把又一把的掷出去杀蛇。只不过靖哥哥只学了‘降龙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过那个

笑嘻嘻的坏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坏蛋,一心只想为你的靖哥哥骗我那

三掌。凭郭靖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传齐他十八掌本来也没甚么。可是这么一来,他岂不是

成了老叫化的弟子?这人资质太笨,老叫化有了这样的笨弟子,给人笑话,面上无光!”黄

蓉嘻嘻一笑,说道:“我买菜去啦!”知道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与他分手在即,在

市镇上加意选购菜料,要特别精心的做几味美肴来报答。她左手提了菜篮,缓步回店,右手

不住向空虚掷,练习“满天花雨”的手法。将到客店,忽听得鸾铃声响,大路上一匹青骢马

急驰而来,一个素装女子骑在马上,奔到店前,下马进屋。黄蓉一看,正是杨铁心的义女穆

念慈,想起此女与郭靖有婚姻之约,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寻思:“这姑娘有

甚么好?靖哥哥的六个师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却都逼他娶她为妻。”越想越恼,心道:

“我去打她一顿出出气。”

当下提了菜篮走进客店,只见穆念慈坐在一张方桌之旁,满怀愁容,店伴正在问她要吃

甚么。穆念慈道:“你给煮一碗面条,切四两熟牛肉。”店伴答应着去了。黄蓉接口道:

“熟牛肉有甚么好吃?”穆念慈抬头见到黄蓉,不禁一怔,认得她便是在中都与郭靖一同出

走的姑娘,忙站起身来,招呼道:“妹妹也到了这里?请坐罢。”黄蓉道:“那些臭道士

啦、矮胖子啦、脏书生啦,也都来了么?”穆念慈道:“不,是我一个人,没和丘道长他们

在一起。”

黄蓉对丘处机等本也颇为忌惮,听得只有她一人,登时喜形于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

只见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鬓边插了一朵白绒花,脸容比上次相见时已大为清减,但一副

楚楚可怜的神态,似乎更见俏丽,又见她腰间插着一柄匕首,心念一动:“这是靖哥哥的父

亲与她父亲给他们订亲之物。”当下说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请借给我看看。”这匕首是

包惜弱临死时从身边取出来的遗物,杨铁心夫妇双双逝世,匕首就归了穆念慈。这时她眼见

黄蓉神色诡异,本待不与,但黄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无法推托,只得解下匕首,连鞘

递过。黄蓉接过后先看剑柄,只见上面刻着“郭靖”两字,心中一凛,暗道:“这是靖哥哥

之物,怎能给她?”拔出鞘来,但觉寒气扑面,暗赞一声:“好剑!”还剑入鞘,往怀中一

放,道:“我去还给靖哥哥。”穆念慈怔道:“甚么?”黄蓉道:“匕首柄上刻着‘郭靖’

两字,自然是他的东西,我拿去还给他。”穆念慈怒道:“这是我父母唯一的遗物,怎能给

你?快还我。”说着站起身来。黄蓉叫道:“有本事就来拿!”说着便奔出店门。她知洪七

公在前面松林睡觉,郭靖在后面山坳里练掌,当下向左奔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骑

上红马,再也追赶不上,大声呼唤,飞步追来。黄蓉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排高高的槐树之

下,眼望四下无人,停了脚步,笑道:“你赢了我,马上就还你。咱们来比划比划,不是比

武招亲,是比武夺剑。”穆念慈脸上一红,说道:“妹妹,你别开玩笑。我见这匕首如见义

父,你拿去干吗?”

黄蓉脸一沉,喝道:“谁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风,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飕的就是一

掌。穆念慈闪身欲躲,可是黄蓉家传“落英神剑掌”变化精妙,拍拍两下,胁下一阵剧痛,

已是中了两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窜出,回身飞掌打来,却也迅猛之极。黄蓉叫道:“这是

‘逍遥拳’,有甚么希奇?”穆念慈听她叫破,不由得一惊,暗想:“这是洪七公当年传我

的独门武功,她又怎会知道?”只见黄蓉左掌回击,右拳直攻,三记招数全是“逍遥拳”的

拳路,更是惊讶,一跃纵出数步,叫道:“且住。这拳法是谁传你的?”黄蓉笑道:“是我

自己想出来的。这种粗浅功夫,有甚么希罕?”语音甫毕,又是“逍遥拳”中的两招“沿门

托钵”和“见人伸手”,连绵而上。穆念慈心中愈惊,以一招“四海遨游”避过,问道:

“你识得洪七公么?”黄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当然识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

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胜不胜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连笑带说,出手却是越来越快,已不

再是“逍遥拳”拳法。黄蓉的武艺是父亲亲授,原本就远胜穆念慈,这次又经洪七公指点,

更是精进,穆念慈哪里抵挡得住?这时要想舍却匕首而转身逃开,也已不能,只见对方左掌

忽起,如一柄长剑般横削而来,掌风虎虎,极为锋锐,急忙侧身闪避,忽觉后颈一麻,原来

已被黄蓉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后颈椎骨的“大椎穴”,这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

时手足酸软。黄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时栽倒。

黄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脸蛋边连刺十余下,每一下都从颊边擦过,间不逾

寸。穆念慈闭目待死,只感脸上冷气森森,却不觉痛,睁开眼来,只见一匕首戳将下来,眼

前青光一闪,那匕首已从耳旁滑过,大怒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戏弄?”黄蓉道:“我

和你无仇无怨,干吗要杀你?你只须依了我立一个誓,这便放你。”

穆念慈虽然不敌,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不肯输了,厉声喝道:“你有种就把姑娘杀了,想

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别做梦。”黄蓉叹道:“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纪轻轻就死,实在

可惜。”穆念慈闭住双眼,给她来个充耳不闻。

隔了一会,黄蓉轻声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给他,他也不会喜欢

你。”穆念慈睁开眼来,问道:“你说甚么?”黄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罢,反正他不会娶

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谁真心同你好?你说我要嫁谁?”黄蓉道:“靖哥哥啊,

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么誓?”黄蓉道:“我要你立个重誓,不管怎

样,总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

黄蓉大喜,问道:“当真?为甚么啊?”穆念慈道:“我义父虽有遗命,要将我许配给郭世

兄,其实……其实……”放低了声音说道:“义父临终之时,神智胡涂了,他忘了早已将我

许配给旁人了啊。”黄蓉喜道:“啊,真对不住,我错怪了你。”忙替她解开穴道,并给她

按摩手足上麻木之处,同时又问:“姊姊,你已许配给了谁?”

穆念慈红晕双颊,轻声道:“这人你也见过的。”黄蓉侧了头想了一阵,道:“我见过

的?哪里还有甚么男子,配得上姊姊你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

的靖哥哥一个最好了?”黄蓉笑问:“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穆念慈道:

“郭世兄哪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侠义为怀,我是佩服得紧的。他对我爹爹、对我都很好。

当日他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顾自己性命,我实在感激得很。这等男子,原是世间少

有。”黄蓉心里又急了,忙问:“怎么你说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也不能嫁他?”穆念慈见

她问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缓缓说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将来

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再移爱旁人,是不是?”黄蓉点头道:“那自

然,不过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听到你这般夸他,心中可不知

有多喜欢了……那天爹爹带了我在北京比武招亲,有人打胜了我……”黄蓉抢着道:“啊,

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爷完颜康。”穆念慈道:“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

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她这几句话说得很轻,但语

气却十分坚决。黄蓉点了点头,细细体会她这几句话,只觉自己对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

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说出了心中的话一般。两人双手互握,并肩坐在槐树之下,霎时间只觉心

意相通,十分投机。黄蓉想了一下,将匕首还给她,道:“姊姊,还你。”穆念慈不接,

道:“这是你靖哥哥的,该归你所有。匕首上刻着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带在身

边,那也不好。”黄蓉大喜,将匕首放入怀中,说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

甚么贵重的礼物,一时却想不起来,问道:“姊姊,你一人南来有甚么事?可要妹子帮你

么?”穆念慈脸上一红,低头道:“那也没甚么要紧事。”黄蓉道:“那么我带你去见七公

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这里?”

黄蓉点点头,牵了她手站起来,忽听头顶树枝微微一响,跌下一片树皮来,只见一个人

影从一棵棵槐树顶上连续跃过,转眼不见,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黄蓉拾起树皮一看,上面用针划着几行字:“两个女娃这样很好。蓉儿再敢胡闹,七公

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没有署名,只划了一个葫芦。黄蓉知是七公所书,不由得脸上一

红,心想刚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让七公瞧见啦。两人来到松林,果已不见洪七公

的踪影。郭靖却已回到店内。他见穆念慈忽与黄蓉携手而来,大感诧异,忙问:“穆世姊,

你可见到我的师父们么?”穆念慈道:“我与尊师们一起从中都南下,回到山东,分手后就

没再见过。”郭靖道:“我师父们都好罢?”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们并没给你

气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几位师父定是气得厉害,登时茶饭无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却

向黄蓉询问怎样遇到洪七公的事。黄蓉一一说了。穆念慈叹道:“妹子你就这么好福气,跟

他老人家聚了这么久,我想再见他一面也不可得。”黄蓉安慰她道:“他暗中护着你呢,刚

才要是我真的伤你,他老人家难道会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点头称是。

郭靖奇道:“蓉儿,甚么你真的伤了穆世姊?”黄蓉忙道:“这个可不能说。”穆念慈

笑道:“她怕……怕我……”说到这里,却也有点害羞。黄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痒,笑道:

“你敢不敢说?”穆念慈伸了伸舌头,摇头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个誓?”黄蓉啐了

她一口,想起刚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晕红了双颊。郭靖见她两人相互间神情亲

密,也感高兴。吃过饭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闲谈,黄蓉问起穆念慈怎样得洪七公传授武艺

之事。穆念慈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们住在客店里,我在

店门口玩儿,看到两个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给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脏,没

人肯理他们……”黄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给他们治伤。”

穆念慈道:“我也不会治甚么伤,只是见着可怜,扶他们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给他们洗

干净创口,用布包好。后来爹爹从外面回来,说我这样干很好,还叹了几口气,说他从前的

妻子也是这样好心肠。爹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养伤,他们谢了去了。过了几个月,我们到了信

阳州,忽然又遇到那两个乞丐,那时他们伤势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庙去,见到了洪七公

老人家。他夸奖我几句,教了我那套逍遥拳法,教了三天教会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庙

去,他老人家已经走啦,以后就始终没见到他过。”

黄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许我们另传别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

愿学,咱们就在这里耽十天半月,我教给你几套。”她既知穆念慈决意不嫁郭靖,压在心头

的一块大石登时落地,觉得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赠送匕首,只盼能对她有所

报答。穆念慈道:“多谢妹子好意,只是现下我有一件急事要办,抽不出空,将来嘛,妹子

就算不说教我,我也是会来求你的。”黄蓉本想问她有甚么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显是既

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谈,当下缩口不问,心想:“她模样儿温文腼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

定。她不愿说的事,总是问不出来的。”

午后未时前后,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黄蓉见她脸有喜色,只当不知。用过晚饭

之后,二女同室而居。黄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颐,在灯下呆呆出神,似是满腹心

事,于是闭上了眼,假装睡着。过了一阵,只见她从随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块东西来,轻轻

在嘴边亲了亲,拿在手里怔怔的瞧着,满脸是温柔的神色。黄蓉从她背后望去,见是一块绣

帕模样的缎子,上面用彩线绣着甚么花样。突然间穆念慈急速转身,挥绣帕在空中一扬,黄

蓉吓得连忙闭眼,心中突突乱跳。只听得房中微微风响,她眼睁一线,却见穆念慈在炕前回

旋来去,虚拟出招,绣帕却已套在臂上,原来是半截撕下来的衣袖。她斗然而悟:“那日她

与小王爷比武,这是从他锦袍上扯下的。”但见穆念慈嘴角边带着微笑,想是在回思当日的

情景,时而轻轻踢出一脚,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时又眉毛上扬、衣袖轻拂,俨然是完颜

康那副又轻薄又傲慢的神气。她这般陶醉了好一阵子,走向炕边。

黄蓉双目紧闭,知道她是在凝望着自己,过了一会,只听得她叹道:“你好美啊!”突

然转身,开了房门,衣襟带风,已越墙而出。黄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见她向西疾奔,当

下展开轻功跟随而去。她武功远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时已然追上,相距十余丈时放慢脚步,

以防被她发觉。只见她直奔市镇,入镇后跃上屋顶,四下张望,随即扑向南首一座高楼。黄

蓉日日上镇买菜,知是当地首富蒋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没银子使了,来找些零

钱。”转念甫毕,两人已一前一后的来到蒋宅之旁。

黄蓉见那宅第门口好生明亮,大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金国钦使”五

个扁扁的金字,灯笼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门口。她曾多次经过这所宅第,却从未见过

这般情状,心想:“她要盗大金国钦使的金银,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来跟着顺手

发财。”当下跟着穆念慈绕到后院,一齐静候片刻,又跟着她跃进墙去,里面是座花园,见

她在花木假山之间躲躲闪闪的向前寻路,便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只见东边厢房中透出烛

光,纸窗上映出一个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来踱去。穆念慈缓缓走近,双目盯住这个黑

影,凝立不动。过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来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着黑影出神。黄蓉可

不耐烦了,暗道:“穆姊姊做事这般不爽快,闯进去点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干么?”当

下绕到厢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给她代劳罢,将这人点倒之后自己躲了起来,叫她大吃一

惊。”正待揭窗而入,忽听得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人走进房去,说道:“禀报大人,刚

才驿马送来禀帖,南朝迎接钦使的段指挥使明后天就到。”里面那人点点头,“嗯”了一

声,禀告的人又出去了。

黄蓉心道:“原来房里这人便是金国钦使,那么穆姊姊必是另有图谋,倒不是为了盗银

劫物,我可不能鲁莽了。”用手指甲沾了点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纸上沾湿一痕,刺破一条

细缝,凑右眼往内一张,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来里面那男子锦袍金冠,正是小王爷完颜

康。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条黑黝黝之物,不住抚摸,来回走动,眼望屋顶,似是满腹心事,等

他走近烛火时,黄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截铁枪的枪头,枪尖已起铁锈,枪头下

连着尺来长的折断枪杆。黄蓉不知这断枪头是他生父杨铁心的遗物,只道与穆念慈有关,暗

暗好笑:“你两人一个挥舞衣袖出神,一个抚摸枪头相思,难道咫尺之间,竟是相隔犹如天

涯么?”不由得咯的一声,笑了出来。完颜康立时惊觉,手一挥,搧灭了烛光,喝问:“是

谁?”这时黄蓉已抢到穆念慈身后,双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带,

虽然使力甚轻,但双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时使她动弹不得,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

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及。黄蓉笑道:“姊姊别慌,我送你见心上人去。”

完颜康打开房门,正要抢出,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是你心上人来啦,快接着。”

完颜康问道:“甚么?”一个温香柔软的身体已抱在手里,刚呆一呆,头先说话的那女子已

跃上墙头,笑道:“姊姊,你怎么谢我?”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怀中的女子也已

挣扎下地。

完颜康大惑不解,只怕她伤害自己,急退几步,问道:“是谁?”穆念慈低声道:“你

还记得我么?”完颜康依稀认得她声音,惊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错,

是我。”完颜康道:“还有谁跟你同来?”穆念慈道:“刚才是我那个淘气的朋友,我也不

知她竟偷偷的跟了来。”

完颜康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道:“请进来。”穆念慈低头进房,挨在一张椅子上坐

了,垂头不语,心中突突乱跳。完颜康在烛光下见到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脸上白里泛

红,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禁怦然心动,柔声道:“你深夜来找我有甚么事?”穆念慈低头

不答。完颜康想起亲生父母的惨死,对她油然而生怜惜之念,轻声道:“你爹爹已亡故了,

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罢,我会当你亲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着头道:“我是爹爹的义女,

不是他亲生的……”完颜康恍然而悟:“她是对我说,我们两人之间并无血统渊源。”伸手

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满脸通红,轻轻一挣没挣脱,也就任他握着,头却垂得

更低了。完颜康心中一荡,伸出左臂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第三次

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场中,第二次刚才在房门外头。只有现今这一次,才只咱俩在一起,

没第三个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声,心里感到甜美舒畅,实是生平第一遭经历。完颜

康闻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气,又感到她身子微颤,也不觉心魂俱醉,过了一会,低声道:“你

怎会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从京里一直跟你到这里,晚晚都望着你窗上的影子,就是

不敢……”完颜康听她深情如斯,大为感动,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触之

处,犹如火烫,登时情热如沸,紧紧搂住了她,深深长吻,过了良久,方才放开。穆念慈低

声道:“我没爹没娘,你别……别抛弃我。”完颜康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抚摸着她的秀发,

说道:“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人,你永远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满心欢悦,抬起头

来,仰望着完颜康的双目,点了点头。完颜康见她双颊晕红,眼波流动,哪里还把持得住,

吐一口气,吹灭了烛火,抱起她走向床边,横放在床,左手搂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带。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这时他火热的手抚摸到自己肌肤,蓦地惊觉,用力挣脱了他的怀

抱,滚到里床,低声道:“不,不能这样。”完颜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会娶你,将

来如我负心,教我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别立誓,我信得

你。”完颜康紧紧搂住了她。颤声道:“那么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别……

别……”完颜康情热如火,强去解她衣带。穆念慈双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颜康

哪料到她会在这当儿使起武功来,双手登时被她格开。穆念慈跃下地来,抢过桌上的铁枪枪

头,对准了自己胸膛,垂泪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颜康满腔情欲立时化为冰冷,说道:“有话好好的说,何必这样?”穆念慈道:“我

虽是个飘泊江湖的贫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爱之人。你如真心爱我,须当敬我重

我。我此生决无别念,就是钢刀架颈,也决意跟定了你。将来……将来如有洞房花烛之日,

自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想轻贱于我,有死而已。”这几句话虽说得极低,但斩

钉截铁,没丝毫犹疑。完颜康暗暗起敬,说道:“妹子你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当即下

床,点亮了烛火。穆念慈听他认错,心肠当即软了,说道:“我在临安府牛家村我义父的故

居等你,随你甚么时候……央媒前来。”顿了一顿,低声道:“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辈子

罢啦。”这时完颜康对她又敬又爱,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结之后,自当尽快前

来亲迎。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穆念慈嫣然一笑,转身出门。完颜康叫道:“妹子别走,咱们再说一会话儿。”穆念慈

回头挥了挥手,足不停步的走了。完颜康目送她越墙而出,怔怔出神,但见风拂树梢,数星

在天,回进房来,铁枪上泪水未干,枕衾间温香犹在,回想适才之事,真似一梦。只见被上

遗有几茎秀发,是她先前挣扎时落下来的,完颜康捡了起来,放入了荷包。他初时与她比

武,原系一时轻薄好事,绝无缔姻之念,哪知她竟从京里一路跟随自己,每晚在窗外瞧着自

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时微

笑,一时叹息,在灯下反复思念,颠倒不已。

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

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对郭靖说了。

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气,当日和完颜康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亲,这时

听得他二人两情和谐,心下也甚高兴,更高兴的是,丘处机与江南六怪从今而后,再也无法

逼迫自己娶穆念慈为妻了。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

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罢。”回房换了男装。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健驴代步,绕到那

蒋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穆念慈

自也和他同去了。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

之间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

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

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

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驴马寄放在渔家,借了一条小

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黄蓉的

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

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

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

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

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

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问道:“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黄蓉道:“国

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

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想得出这么好

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

爹爹教我读的。”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读些书,知道圣人说

过的道理,一定就会明白啦。”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圣人的话,有许多

是全然不通的。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有时

说:‘大圣人,放狗屁!’”郭靖听得笑了起来。黄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这

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要

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甚么梅超风、梁老怪呢?不过也不要紧,靖哥哥,你学会了七

公的‘降龙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摇头道:“我自己想想,多半还

是不成。”黄蓉笑道:“可惜七公说走便走,否则的话,我把他的打狗棒儿偷偷藏了起来,

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儿还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学得这十

五掌,早已心满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这般胡闹?”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

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

钓,船尾有个小童。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

般。”郭靖问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

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有黑墨般的颜色,摇了摇

头,茫然不解其所指。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

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

的打在船头,黄蓉随手荡桨,唱起歌来:“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

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

如许!”唱到后来,声音渐转凄切,这是一首《水龙吟》词,抒写水上泛舟的情怀。她唱了

上半阕,歇得一歇。郭靖见她眼中隐隐似有泪光,正要她解说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飘来一阵

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氛未

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的渔父。歌声激昂排

宕,甚有气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么,只觉倒也都很好听。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出

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

竟也会唱。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两船相距数

丈时,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

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

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黄蓉与郭靖将小船系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

渔舟船头,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着还礼,说道:“请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

立,请两位怨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客气。”两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

见他约莫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

船尾一个小童在煽炉煮酒。

黄蓉说道:“这位哥哥姓郭。晚辈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扰长者雅

兴了。”那渔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顿消。在下姓陆。两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来太

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

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豪门巨室之物。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是绝妙好

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微微一

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

“张于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

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个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

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干。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其实黄蓉小小年纪,

又有甚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更是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

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郭靖在一旁听着,全然不知所

云。见那渔人佩服黄蓉,心下自是喜欢。又谈了一会,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那渔

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

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

郭靖见他说得诚恳,便道:“蓉儿,那么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

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在那边。”那渔人微笑道:

“这里一带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

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

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

许,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驴马入船,请郭、黄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壮健船

夫一齐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只

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

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两人未到门口,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过来

相迎,身后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郭、黄二人拱手谦

谢,见他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

教陆兄大号。”那后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哪里敢

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

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脸上微现诧异。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

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

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

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

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

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词黄

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

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

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陆庄主见黄蓉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

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

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

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

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与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

断有谁听?’这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

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

露,像是要与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听

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想:“我

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之道时,确是这般

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尚请庄主恕罪。”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

色,欢然道:“黄老弟说哪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

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

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

出房去了。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

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甚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

名。”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

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

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她心下一

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说道:“二位爷台要甚么,

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

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

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个退隐的大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

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甚

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

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会在这里见到。”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

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

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郭靖和黄蓉都惊

醒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

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

惹事罢。”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

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忙些甚么。黄蓉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

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

阵,只见众人都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见窗外无人,便轻轻跃

出,屋顶之人并未知觉。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反向后行,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

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转,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

迟疑的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

时似已到了尽头,哪知屏风背面、大树后边却是另有幽境。当路大开的月洞门她偏偏不走,

却去推开墙上一扇全无形迹可寻的门户。郭靖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道路

真古怪,你怎认得?”黄蓉打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后院的围墙边。黄蓉察

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低声念着:“震一、屯

三、颐五、复七、坤……”更不懂是甚么意思。黄蓉边数边行,数到一处停了脚步,说道:

“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着便跃上墙头,郭靖跟着她跃出墙去。黄蓉才

道:“这庄子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些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最是拿手。陆庄主

难得倒旁人,可难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行人高

举灯笼火把,走向湖边。黄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两人展开轻功追去。奔到临近,伏在一块

岩石之后,只见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上船后便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

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跃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于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

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舱内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

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蚁聚,不计其数,犹如一张大绿纸

上溅满墨点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了锚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

的从四方过来。郭靖与黄蓉心下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厮杀,低头瞧那陆冠英却是神定气

闲,不似便要临敌应战的模样。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后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进入大

船船舱,都向陆冠英行礼后坐下,对他执礼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

后,有的后至却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坐定。这些人神情粗豪,举止剽悍,虽作渔

人打扮,但看来个个身负武功,决非寻常以打鱼为生的渔夫。

陆冠英举手说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身来,说

道:“回禀少庄主,金国钦使预定今晚连夜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这次他以

迎接金国钦使为名,一路搜刮,是以来得迟了。”陆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汉子

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劫掠,我见他落船时众亲随抬着二十多箱财

物,看来都很沉重。”陆冠英道:“他带了多少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

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莫是一千名左右。”陆冠英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

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少庄主号令。”

陆冠英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来,不取有违

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然叫好。郭靖与黄

蓉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盗首,看来这陆冠英还是各寨的总头领呢。

陆冠英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

出舱。陆冠英跟着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

擒拿军官,指挥得井井有条。

郭靖与黄蓉暗暗称奇,适才与他共席时见他斯文有礼,谈吐儒雅,宛然是一个养尊处优

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领袖群豪。陆冠英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事,座中一人站起

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般和官家大动干

戈,咱们在湖边还耽得下去么?大金国钦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黄蓉听这声音好熟,凝目看时,原来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

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这里。陆冠英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四人同声呼叱。陆

冠英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们就是闹个全军覆没,那也

是死而无悔。”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们的,我可不搞这锅混水。”转身就要走出船

舱。两名汉子拦在舱口,喝道:“马大哥,你斩过鸡头立过誓,大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

当!”马青雄双手挥出,骂道:“滚开!”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

后一股掌风袭来,当即偏身让过,左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陆冠英左

手疾伸,将他左臂格在外门,踏步进掌。马青雄右手撩开,左手匕首跟着递出。两人在窄隘

的船舱中贴身而搏。郭靖当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与马青雄相斗,初见陆冠英出手,料想他不

易取胜,岂知只看得数招,但见陆冠英着着争先,竟然大占上风,心下诧异:“怎地这姓马

的忽然不济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们黄河四鬼合力打我一个,此刻他四面是敌,自

然胆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却在于他得洪七公指点教导,几近两月。天下武学绝艺的“降

龙十八掌”固然学会了十五掌,而这些时日中洪七公随口点拨、顺手比划,无一而非上乘武

功中的精义,尽为“江南七怪”生平从所未窥的境界。郭靖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所领悟的不

过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已突飞猛进,此刻修为,已殊不逊于六位师父,再来看马

青雄的武功,自觉颇不足道。只见两人再拆数招,陆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

在马青雄胸口。马青雄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他身后两名汉子双刀齐下,马青雄立时毙命。

那两名汉子提起他尸身投入湖中。陆冠英道:“众家哥哥,大伙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

应,各自回船。片刻之间众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陆冠英的大船在后压阵。行了一阵,远

远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郭靖与黄蓉心想:“这些大船,便是那个段指挥

使的官船了。”两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横桁之上,隐身于帆后。只听得小船上海螺吹起。

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身子落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又过一会,官船起火,烈焰冲天,映得湖水都红了。郭黄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

急驶而至,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已经擒到。”陆冠英大喜,走到船头,叫

道:“通知众家寨主,大伙儿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国钦使去也!”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

舟前去传令。

郭靖和黄蓉同时伸出手来,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国钦使便是完颜康了,不知他如何

应付。”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其时方当盛暑,东风

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如箭般向西疾驶。

陆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这时反而领先。郭靖与黄蓉坐在横桁之上,阵阵凉风自背

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甚是畅快,真想纵声一歌,只见后面的轻舟快艇又

是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

“已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陆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过不多时,

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那狗钦使手爪子好硬,贺寨主受伤,彭、董两位寨主正在

夹击。”不多时,两名喽啰扶着受伤晕去的贺寨主上大船来。陆冠英正待察看贺寨主的伤

势,两艘小艇又分别将彭、董两位受伤的寨主送到,并说缥缈峰的郭头领被金国钦使一枪搠

死,跌入了湖中。陆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亲去杀他。”

郭靖与黄蓉觉得完颜康为虎作伥,杀伤同胞甚是不该,却又耽心他寡不敌众,给太湖群

盗杀死,穆念慈不免终身遗恨。黄蓉在郭靖耳边悄声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

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黄蓉点点头。只见陆冠英纵身跃入一艘小艇,喝道:“上

去!”黄蓉向郭靖道:“咱们抢小艇。”两人正待纵身跃向旁边一艘小艇,猛听得前面群盗

齐声高呼,纵目望去,那金国钦使所率的船队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给潜水的水鬼凿

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两艘快艇赶到禀报:“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陆冠英大喜,跃

回大船。过不多时,海螺齐鸣,快艇将金国的钦使、卫兵、随从等陆续押上大船。郭靖与黄

蓉见完颜康手脚都已被缚,两眼紧闭,想是喝饱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这时天已大

明,日光自东射来,水波晃动,犹如万道金蛇在船边飞舞一般。陆冠英传出号令:“各寨寨

主齐赴归云庄,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听候论功领赏。”群盗欢声雷动。大小船只向

四方分散,渐渐隐入烟雾之中。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青峰悄立,绿波荡漾,又回复了

一片宁静。待得船队回庄,郭、黄二人等陆冠英与群盗离船,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群

盗大胜之余,个个兴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着偷窥。黄蓉相准了地位,仍与郭

靖从庄后围墙跳进,回到卧房。

这时服侍他们的庄丁已到房前来看了几次,只道他们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懒

觉。郭靖打开房门,两名庄丁上前请安,送上早点,道:“庄主在书房相候,请两位用过早

点,过去坐坐。”两人吃了些面点汤包,随着庄丁来到书房。陆庄主笑道:“湖边风大,夜

里波涛拍岸,扰人清梦,两位可睡得好吗?”郭靖不惯撒谎,被他一问,登时窘住。黄蓉

道:“夜里只听得呜呜呜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陆庄主一笑,不提此事,说道:“在下收藏了一些书画,想两位老弟法眼鉴定。”黄蓉

道:“当得拜观。庄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陆庄主令书僮取出书画,黄蓉一件件的赏

玩。蓦地里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几个人脚步声响,听声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数人在追。一人

喝道:“你进了归云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难如登天!”陆庄主若无其事,犹如未闻,说

道:“本朝书法,苏黄米蔡并称,这四大家之中,黄老弟最爱哪一家?”黄蓉正要回答,突

然书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人闯了进来,正是完颜康。

黄蓉一拉郭靖衫角,低声道:“看书画,别瞧他。”两人背转了身子,低头看画。原来

完颜康不识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艺,只吃得几口水,便已晕去,等到醒来,手足已

被缚住。解到庄上,陆冠英喝令押上来审问。完颜康见一直架在后颈的钢刀已然移开,当即

暗运内劲,手指抓住身上绑缚的绳索,大喝一声,以“九阴白骨爪”功夫立时将绳索撕断

了。众人齐吃一惊,抢上前去擒拿,被他双手挥击,早跌翻了两个。完颜康夺路便走,哪知

归云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门八卦而建,若无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门生克之变,休想闯

得出去。完颜康慌不择路,竟撞进陆庄主的书房来。陆冠英虽见他挣脱绑缚,知他决然逃不

出去,也并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赶,及见他闯进书房,却怕他伤及父亲,急忙抢前,拦在父

亲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诸寨的寨主都挡在门口。

完颜康不意逃入了绝地,戟指向陆冠英骂道:“贼强盗,你们行使诡计,凿沉船只,也

不怕江湖上好汉笑话?”陆冠英哈哈一笑,说道:“你是金国王子,跟我们绿林豪杰提甚么

‘江湖’二字?”完颜康道:“我在北京时久闻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当真都是光明磊落的

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见,却原来……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虚名!”陆冠英怒道:“怎

样?”完颜康道:“只不过是一批倚多为胜的小人而已!”陆冠英冷笑道:“要是单打独斗

胜了你,那你便死而无怨?”

完颜康适才这话本是激将之计,正要引他说出这句话来,立时接口:“归云庄上只要有

人凭真功夫胜得了我,我束手就缚,要杀要剐,再无第二句话。却不知是哪一位赐教?”说

着眼光向众人一扫,双手负在背后,嘿嘿冷笑,神态甚是倨傲。一言方毕,早恼了太湖莫厘

峰上的金头鳌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这番邦贼厮鸟!”抢入书房,双拳“钟鼓齐鸣”,

往完颜康太阳穴打到。完颜康身子微侧,敌拳已然击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后心,内劲吐

处,把他肥肥一个身躯向门口人丛中丢了出去。陆冠英见他出手迅辣,心中暗惊,知道各寨

主无人能敌,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让我来讨教几招。咱们到外面厅上去。”眼见对方大

是劲敌,生怕剧斗之际,拳风掌力带到父亲与客人身上,三人不会武功,可莫受了误伤。

完颜康道:“比武较量到处都是一样,就在这里何妨?寨主请赐招罢!”言下之意竟

是:“不过三招两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费事另换地方?”陆冠英心中暗怒,说道:“好,

你是客,请进招罢。”完颜康左掌虚探,右手就往陆冠英胸口抓去,开门见山,一出手就以

九阴白骨爪攻敌要害。陆冠英暗骂:“小子无礼,教你知道少庄主的厉害。”胸口微缩,竟

不退避,右拳直击对方横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敌双目。完颜康见他来势好快,心头倒

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

拿敌手臂。陆冠英扭腰左转,两手回兜,虎只相对,正是“怀中抱月”之势。完颜康见他出

手了得,不敢再有轻敌之念,当下打叠起精神,使出丘处机所传的全真派拳法。陆冠英是临

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门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

传也是武学正宗,这时遇到强敌,当下小心在意,见招拆招,遇势破势。他知完颜康手爪功

夫厉害,决不让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双手严守门户,只见有隙可乘,立即使脚攻敌。外家

技击有言道:“拳打三分,脚踢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陆冠英所学

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极厉害,两人斗到酣处,只见书房之中人影飞舞,拳脚越来越快。

郭靖与黄蓉不愿被他认出,退在书架之旁,侧身斜眼观战。完颜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

道:“再耗下去,时刻长了,就算胜了他,要是再有人出来邀斗,我哪里还有力气对付?”

他武功原比陆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顿之下,气力不加,兼

之身陷重围,初次遇险,不免心怯,这才让陆冠英拆了数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紧,

只听得砰的一声,陆冠英肩头中拳。他一个踉跄,向后倒退,眼见敌人乘势进逼,斗然间飞

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颜康心胸。这一招叫做“怀心腿”,出腿如电,极为厉害。完颜

康想不到敌人落败之余,尚能出此绝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这“怀心腿”是陆

冠英自幼苦练的绝技,练时用绳子缚住足踝,然后将绳绕过屋梁,逐日拉扯悬吊,临敌时一

腿飞出,倏忽过顶,敌人实所难防。完颜康胸口一痛,左手飕的弯转,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陆

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陆冠英单腿站立,被他这么猛推,身子直

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陆庄主。陆庄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轻轻放在地下,但见儿

子小腿上鲜血淋漓,从原来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鲜血直滴过来,又惊又怒,喝道:“黑风

双煞是你甚么人?”他这一出手、一喝问,众人俱感惊诧。别说完颜康与众寨主不知他身有

武功,连他亲生儿子陆冠英,也只道父亲双腿残废,自然不会武功,自己从小便见父亲寄情

于琴书之间,对他作为向来不闻不问,哪知刚才救他这一托,出手竟是沉稳之极。黄蓉昨晚

见到了他门楣上的铁八卦,对郭靖说过,因此只有他两人才不讶异。完颜康听陆庄主问起黑

风双煞,一呆之下,说道:“黑风双煞是甚么东西?”原来梅超风虽然传他武艺,但她自己

的来历固然未曾对他言明,连真实姓名也不对他说,“黑风双煞”的名头,他自然更加不知

了。

陆庄主怒道:“装甚么蒜?这阴毒的九阴白骨爪是谁传你的?”完颜康道:“小爷没空

听你啰唆,失陪啦!”转身走向门口。众寨主齐声怒喝,挺起兵刃拦阻。完颜康连声冷笑,

回头向陆冠英道:“你说话算不算数?”陆冠英脸色惨白,摆一摆手,说道:“太湖群雄说

一是一,众位哥哥放他走罢。张大哥,你领他出去。”众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庄主既然

有令,却也不能违抗。那张寨主喝道:“跟我走罢,谅你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

颜康道:“我的从人卫兵呢?”陆冠英道:“一起放他们走。”完颜康大拇指一竖,说道:

“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众寨主,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团团一揖,唱个无礼

喏,满脸得意之色。”他转身正要走出书房,陆庄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领教你的

九阴白骨爪。”完颜康停步笑道:“那好极啦。”陆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着跟这

小子一般见识。”陆庄主道:“不用担心,他的九阴白骨爪没练到家。”双目盯着完颜康,

缓缓说道:“我腿有残疾,不能行走,你过来。”完颜康一笑,却不移步。陆冠英腿上伤口

剧痛,但决不肯让父亲与对方动手,纵身跃出房门,叫道:“这次是代我爹爹再请教几

招。”完颜康笑道:“好,咱俩再练练。”

陆庄主喝道:“英儿走开!”右手在榻边一按,凭着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跃起,左掌向

完颜康顶上猛劈下去。众人惊呼声中,完颜康举手相格,只觉腕上一紧,右腕已被捏住,眼

前掌影闪动,敌人右掌又向肩头击到。完颜康万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

架,右手力挣,想挣脱他的擒拿。陆庄主足不着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颜康这手腕之上,

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闪电,瞬息之间连施五六下杀手。完颜康奋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却

哪里甩得脱?飞腿去踢,却又踢他不着。众人又惊又喜,望着两人相斗。只见陆庄主又是举

掌劈落,完颜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陆庄主手肘突然下沉,一个肘锤,正打在他“肩井

穴”上。完颜康半身酸麻,跟着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听得喀喀两声,双手手腕关节已

同时错脱。陆庄主手法快极,左手在他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跃回木榻,稳

稳坐下。完颜康却双腿软倒,再也站不起来。众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价喝

起彩来。陆冠英抢步走到榻前,问道:“爹,您没事吧?”陆庄主笑着摇摇头,随即脸色转

为凝重,说道:“这金狗的师承来历,得好好问他一问。”两名寨主拿了绳索将完颜康手足

缚住。张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马指挥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几副精钢的脚镣手铐,正好用来

铐这小子,瞧他还挣不挣得断。”众人连声叫好,有人飞步去取了来,将完颜康手脚都上了

双重钢铐。完颜康手腕剧痛,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来,但强行忍住,并不呻吟。陆庄

主道:“拉他过来。”两名头领执住完颜康的手臂,将他拉到榻前。陆庄主给他装上手腕关

节,又伸手在他尾脊骨与左胸穴道各点了一指。完颜康疼痛渐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惊

奇,还未开言,陆冠英已命人将他押下监禁。众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陆庄主转身对黄蓉与郭靖笑道:“与少年人好勇斗狠,有失斯文,倒教两位笑话了。”

黄蓉见他的掌法与点穴功夫全是自己家传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问:“那是甚么人?他

是不是偷了宝庄的东西,累得庄主生气?”陆庄主呵呵大笑,道:“不错,他们确是抢了大

伙儿不少财物。来来来,咱们再看书画,别让这小贼扫了清兴。”陆冠英退出书房,三人又

再观画。陆庄主与黄蓉一幅幅的谈论山水布局、人物神态,翎毛草虫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

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饭过后,陆庄主命两名庄丁陪同他们去游览张公、善卷二洞,那

是天下胜景,洞中奇幻莫名,两人游到天色全黑,这才尽兴而返。晚上临睡时,郭靖道:

“蓉儿,怎么办?救不救他?”黄蓉道:“咱们在这儿且再住几天,我还摸不准那陆庄主的

底子。”郭靖道:“他武功与你门户很近啊。”黄蓉沉吟道:“奇就奇在这里,莫非他识得

梅超风?”两人猜想不透,只怕隔墙有耳,不敢多谈。睡到中夜,忽听得瓦面上有声轻响,

接着地上擦的一声。两人都是和衣而卧,听得异声,立即醒觉,同时从床上跃起,轻轻推窗

外望,只见一个黑影躲在一丛玫瑰之后。那人四下张望,然后蹑足向东走去,瞧这般全神提

防的模样,似是闯进庄来的外人。黄蓉本来只道归云庄不过是太湖群雄的总舵,但见了陆庄

主的武功后,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隐秘,决意要探个水落石出,当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

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后。跟得几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个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黄蓉加

快脚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脸蛋微微一侧,原来却是穆念慈。黄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

中人来啦。倒要瞧瞧你用甚么手段。”只见穆念慈在园中东转西走,不多时已迷失了方向。

黄蓉知道依这庄园的方位建置,监人的所在必在离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经》曰:

“噬嗑,亨,利用狱。”“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她父亲黄药师精研其

理,闲时常与她讲解指授。她想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岛中

阴阳变化、乾坤倒置的奥妙?在桃花岛,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兑下的“履”位,取其“履

道坦坦,幽人贞吉”之义,更显主人的气派。黄蓉心想:“照你这样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

他。”当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见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踌躇不决,拈起一粒泥块向左

边路上掷去,低沉了声音道:“向这边走。”闪身躲入了旁边花丛。穆念慈大吃一惊,回头

看时,却不见人影,当即提刀在手,纵身过去。黄蓉与郭靖的轻身功夫高她甚远,早已躲

起,哪能让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这人不知是好心坏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

且照他的指点试试。”当上依着向左走去,每到歧路,总有小粒泥块掷明方向,曲曲折折走

了好一阵子,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泥块远远飞去,撞在一间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两个

黑影从身边闪过,倏忽不见。穆念慈心念一动,奔向小屋,只见屋前两名大汉倒在地下,眼

睁睁的望着自己,手中各执兵刃,却便是动弹不得,显已给人点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

高人相助,轻轻推门进去,侧耳静听,室中果有呼吸之声。她低声叫道:“康哥,是你

么?”完颜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时惊醒,听得是穆念慈的声音,又惊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声走近,说道:“谢天谢地,果然你在这里,那可好极了,咱们走

罢。”完颜康道:“你可带有宝刀宝剑么?”穆念慈道:“怎么?”完颜康轻轻一动,手镣

脚铐上发出金铁碰撞之声。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铁如泥的匕

首,我不该给了黄家妹子。”黄蓉与郭靖躲在屋外窃听两人说话。她心中暗笑:“等你着急

一会,我再把匕首给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盗铁铐的钥匙。”完颜康道:“你别去,庄内敌人厉害,

你去犯险必然失手,无济于事。”穆念慈道:“那么我背你出去。”完颜康道:“他们用铁

链将我锁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泪来,呜咽道:“那怎么办?”完颜康笑

道:“你亲亲我罢。”穆念慈跺脚道:“人家急得要命,你还闹着玩。”完颜康悄声笑道:

“谁闹着玩了?这是正经大事啊。”穆念慈并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计。完颜康道:“你怎知

我在这里?”穆念慈道:“我一路跟着你啊。”完颜康心中感动,道:“你靠在我身上,我

跟你说。”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怀中。

完颜康道:“我是大金国钦使,谅他们也不敢随便伤我。只是我给羁留在此,却要误了

父王嘱咐的军国大事,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么?”

完颜康道:“你把我项颈里那颗金印解下来。”

穆念慈伸手到他颈中,摸着了印,将系印的丝带解开。完颜康道:“这是大金国钦使之

印,你拿了赶快到临安府去,求见宋朝的史弥远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个民

间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见?”

完颜康笑道:“他见了这金印,迎接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对他说,我被太湖盗贼劫持在

这里,不能亲自去见他。我要他记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临安来,决不能相见,拿住了

立即斩首。这是大金国圣上的密旨,务须遵办。”穆念慈道:“那为甚么?”完颜康道:

“这些军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懂。只消把这几句话去对史丞相说了,那就是给我办了一件大

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临安,和宋朝君臣见了面,可对咱们大金国大大不利。”穆念慈

愠道:“甚么‘咱们大金国’?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说个清楚,我不能给你办这

件事。”完颜康微笑道:“难道你将来不是大金国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说道:“我

义父是你亲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汉人。难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么大金国王爷?我只道……只

道你……”完颜康道:“怎样?”穆念慈道:“我一直当你是个智勇双全的好男儿,当你假

意在金国做小王爷,只不过等待机会,要给大宋出一口气。你,你真的竟然会认贼作父

么?”完颜康听她语气大变,喉头哽住,显是气急万分,当下默然不语。穆念慈又道:“大

宋的锦绣江山给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们汉人给金人掳掠残杀,欺压拷打,难道你一点也不

在意么?你……你……”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掷,掩面就走。完颜康

颤声叫道:“妹子,我错啦,你回来。”穆念慈停步,回过头道:“怎样?”完颜康道:

“等我脱难之后,我不再做甚么劳什子的钦使,也不回到金国去了。我跟你隐居归农,总好

过成日心中难受。”穆念慈叹了口长气,呆呆不语。她自与完颜康比武之后,一往情深,心

中已认定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完颜康不肯认父,她料来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国钦

使,她又代他设想,他定是要身居有为之地,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为大宋扬眉吐气。

岂知这一切全是女儿家的痴情呆想,这人哪里是甚么英雄豪杰,原来直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

之徒。她想到伤心之处,只感万念俱灰。完颜康低声道:“妹子,怎么了?”穆念慈不答。

完颜康道:“我妈说,你义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还没能问个清楚,他们两人就双双去世,

我一直心头胡涂。这身世大事,总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

想:“原来他真的还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说道:“拿你金印去见史丞相

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黄家妹子,取了匕首来救你。”

黄蓉本拟便将匕首还她,但适才听了完颜康一番话,气他为金国谋干大事,心道:“我

爹爹最恨金人,且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完颜康却问:“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你怎

认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两位高人在暗中指点,却不知是谁。他们始终不肯露面。”

完颜康沉吟片刻,说道:“妹子,下次你再来,只怕给庄中高手发觉。你如真要救我,就去

给我找一个人。”穆念慈愠道:“我可不去找甚么死丞相、活丞相。”完颜康道:“不是丞

相,是找我师父。”穆念慈“啊”了一声。

完颜康道:“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上‘完颜康有难,在太

湖西畔归云庄’十三个字,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头叠在

一起,叠成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头之下。”穆念慈愈听愈奇,

问道:“干甚么啊?”完颜康道:“我师父双眼已盲,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就会前来救

我。因此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师父不是那位长春真人丘道长么?他眼睛

怎会盲了?”完颜康道:“不是这个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师父。你放了腰带之后,不

可停留,须得立即离开。我师父脾气古怪,如发觉骷髅头之旁有人,说不定会伤害于你。她

武功极高,必能救我脱难。你只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个誓,决

不能再认贼作父,卖国害民。”完颜康怫然不悦,说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后,自然会照良

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甚么用?你不肯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给你报信。”从他身上解下腰带。完颜康道:“妹子,你要走

了?过来让我亲亲。”穆念慈道:“不!”站起来走向门口。完颜康道:“只怕不等师父来

救,他们先将我杀了,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软,叹了口长气,走近身

去,偎在他怀中,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忽然斩钉截铁的道:“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

无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颜康软玉在怀,只想和她温存一番,说些亲热的言语,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转意,终于

答允拿了金印去见史丞相,正觉她身子颤抖,呼吸渐促,显是情动,万不料她竟会说出这般

话来,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离怀,走出门去。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穆念慈奔到

围墙之下,轻轻叫道:“前辈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说罢跪在地下,磕

了三个头。只听得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哟,这可不敢当!”抬起头来,繁

星在天,花影遍地,哪里有半个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但想她怎么

会在此地,又怎识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终不得其解,走出离庄十余里,在

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等到天明,乘了船过得太湖,来到苏州。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虽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却也是锦绣盈城,花光满路。南宋君臣

苟安于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铁蹄下之苦。苏杭本就富庶,有道是: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时淮河以南的财赋更尽集于此,是以苏杭二州庭园之丽,人物

之盛,天下诸城莫可与京。穆念慈此时于这繁华景象自是无心观赏,找了个隐僻所在,先将

完颜康嘱咐的那十三个字在腰带上细心刻好,抚摸腰带,想起不久之前,这金带还是围在那

人腰间,只盼他平安无恙,又再将这金带围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义,自己得与他缔结鸳

盟,亲手将这带子给他系上。痴痴的想了一会,将腰带系在自己衣衫之内,忍不住心中一

荡:“这条带子,便如是他手臂抱着我的腰一般。”霎时间红晕满脸,再也不敢多想。在一

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眼见太阳偏西,当即赶向北郊,依着完颜康所说路径去找寻他师

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凉,眼见太阳没入山后,远处传来一声声怪鸟鸣叫,心中不禁惴惴。她

离开大道,向山后坳谷中找寻,直到天将全黑,全不见完颜康所说那一堆骷髅骨的踪影。心

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么人家,权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当下奔上一个山丘,四

下跳望,遥见西边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当即拔足奔去。走到临近,见是一座破庙,门

楣上一块破匾写着“土地庙”三字,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砰的一声,向后便倒,地下灰土

飞扬,原来那庙已久无人居。她走进殿去,只见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满是蛛网尘

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两下,桌子尚喜完好,于是找些草来拭抹干净,再将破门竖起,吃

了些干粮,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静,立刻想起完颜康的为人,又

是伤心,又是惭愧,不禁流下泪来,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头又不禁甜丝丝地,这般东思

西想,柔肠百转,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着。睡到半夜,蒙胧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异声,

一凛之下,坐起身来,声音更加响了。忙奔到门口向外望去,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皓月之

下,几千条青蛇蜿蜓东去,阵阵腥味从门缝中传了进来。过了良久,青蛇才渐稀少,忽听脚

步声响,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押在蛇阵之后。她缩在门后不敢再看,只怕被他们发觉,

耳听得脚步声过去,再在门缝中张望。此时蛇群过尽,荒郊寂静无声,她如在梦寐,真难相

信适才亲眼所见的情景竟是真事。

缓缓推开破门,向四下一望,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几步,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

影,才稍宽心,正待回庙,忽见远处岩石上月光照射处有堆白色物事,模样甚是诡异。她走

近看时,低低惊呼一声,正是一堆整整齐齐的骷髅头,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颗

白骨骷髅头。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头,然而在深夜之中蓦地见到,形状又如此可怖,

却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慢慢走近,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

髅,手臂微微发抖,刚一摸到,五个手指恰好陷入骷髅顶上五个小孔,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

料之外,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却将骷髅头带了起来。她大叫一声,

转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吓自己,不禁失笑,当下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

再将顶端一颗压在带上,心想:“他的师父也真古怪,却不知模样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

之后,心中默祝:“但愿师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带,立刻去将他救出,命他改邪归正,从此做

个好人。”心中正想着那身缠铁索、手戴铁铐、模样英俊、言语动人的完颜康时,突觉肩头

有人轻轻一拍。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不敢回头,右足急点,已跃过了骷髅堆,双掌护

胸,这才转身,哪知她刚刚转身,后面肩头又有人轻轻一拍。

她接连五六次转身,始终见不到背后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吓得出了一

身冷汗,不敢再动,颤着声音叫道:“你是谁?”身后有人俯头过来在她颈上一嗅,笑道:

“好香!你猜我是谁。”穆念慈急转身子,只见一人儒生打扮,手挥折扇,神态潇洒,正是

在北京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欧阳克。她惊怒交集,料知不敌,回身就奔。欧阳克却已

转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笑吟吟的等着,她只要再冲几步,正好撞入他的怀里。穆念慈急

收脚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数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连换了几个方向,始终摆脱不开。

欧阳克见她花容失色,更是高兴,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却偏要尽情戏弄一番,犹如恶猫捉住

老鼠,故意擒之又纵、纵之又擒的以资玩乐一般。穆念慈眼见势危,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刷

刷两刀,向他迎头砍去。欧阳克笑道:“啊哟,别动粗!”身子微侧,右手将她双臂带在外

档,左手倏地穿出,已搂住她纤腰。穆念慈出手挣扎,只感虎口一麻,柳叶刀已被他夺去抛

下,自己身子刚刚挣脱,立时又被他双手抱着。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

她一般,对方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克笑得甚是轻薄,说道:“你拜

我为师,就马上放你,再教你这一招的法门,就只怕那时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

念慈被他双臂搂紧,他右手又在自己脸蛋上轻轻抚摸,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大急,不觉晕

去。过了一会悠悠醒转,只感全身酸软,有人紧紧搂住自己,迷糊之中,还道又已归于完颜

康的怀抱,不自禁的心头一喜,睁开眼来,却见抱着自己的竟是欧阳克。她又羞又急,挣扎

着想要跃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缚住。只见他盘膝坐在

地下,脸上神色却显得甚是焦虑紧张,左右各坐着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人人

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甚么鬼,回头一望,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克身

后伏着几千几万条青蛇,蛇身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下数万条分叉的红舌波荡起

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蛇群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

先前曾见到过的。她不敢多看,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

悟:“啊,他们是在等他的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

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尚有这许多毒蛇。”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

却又盼他师父前来大显神通,打败这恶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个多时辰,月亮渐高,她见欧

阳克时时抬头望月,心想:“莫非他师父要等月至中天,这才出现么?”眼见月亮升过松树

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更无别般声息。欧阳

克望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右手取出折扇,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

念慈知道他们等候之人不久就要过来。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

声,瞬时之间,啸声已到临近,眼前人影晃动,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

一过山崖,立时放慢脚步,似已察觉左近有人。正是铁尸梅超风到了。梅超风自得郭靖传了

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内功更大有进

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从蒙古回来,决意追去报仇,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便随伴南下。她

每天子夜修练秘功,乘船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陆行,和完颜康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

颜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克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更要夺她的《九阴真

经》,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她刚转过山崖,便听到有数人

呼吸之声,立即停步倾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无数极为诡奇的细微异声。欧阳克见她惊

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娘!”折扇轻挥,站起身来,便欲扑上,劲力方透足尖,尚未使

出,忽见崖后又转出一人,他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

方巾,是个文土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以梅超风那般高强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而

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那

人向欧阳克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克细看他的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但见

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

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欧阳克定了

定神,但见梅超风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无伦,心想须得先发制人,左手打个

手势,三名驱蛇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了出来。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动,想是身上均有

伏蛇药物,是以群蛇绕过八女,径自向前。梅超风听到群蛇奔行窜跃之声,便知乃是无数蛇

虫,心下暗叫不妙,当即提气跃出数丈。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成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

散了开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这个怪女人

难道便是他的师父吗?”只见她忽地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也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

住全身,只一盏茶功夫,她前后左右均已被毒蛇围住。有几条蛇给哨子声逼催得急了,窜攻

上去,被她鞭风带到,立时弹出。

欧阳克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

子爷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赵王府中听到《九阴真经》在梅超风手中,贪念大起,心想说

甚么也要将真经夺到,才不枉了来中原走这一遭。若能将叔父千方百计而无法取得的真经双

手献上,他老人家这份欢喜,可就不用说了。梅超风对他说话毫不理会,把银鞭舞得更加急

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千条银光。欧阳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你天

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筹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里都是蛇声,她

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若给咬中了一口,那时纵有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

的了。

欧阳克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的说道:“梅大姊,你这部经书本就是偷来的,

二十年来该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甚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

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先撤开蛇阵。”欧阳克笑道:“你先把经本子

抛出来。”这《九阴真经》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肯交出?

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文撕成碎片。”穆念慈张口想叫:“你跃上树

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于嘴巴被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却不知左近就有几棵高

大的松树,心想这般僵持下去,自己内力终须耗竭,当下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

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罢。”欧阳克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着!”右手急

扬。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便见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欧阳克危急中着地

滚倒,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惊又怒,退后数步,叫道:“好妖

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发射三枚“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

是着急。欧阳克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懈,便即驱蛇上前。这时梅超风身旁

已有百余条青蛇横尸于地,但毒蛇成千成万,怎能突围?欧阳克忌惮她银鞭凌厉,暗器阴

毒,却也不敢十分逼近。又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烦躁焦急,呼吸已感粗

重,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当下将鞭圈逐步缩小,以节劲力。欧阳克暗喜,驱蛇向

前,步步进逼,却也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当下全神贯注,只待在紧急关头跃前

抢经。耳听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文,神色惨然,低低咒骂:“我大仇未

复,想不到今夜将性命送在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里。”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

箫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

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月色如昼之际,于他何时爬

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

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

上真有鬼魅不成?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

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

神,只见群蛇争先恐后的涌到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着箫声摇头摆脑的舞动。驱蛇的三个

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树下,围着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

痕的脸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哪里还知疼痛。欧阳克大惊,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

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

描淡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

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

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住

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

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的引

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已跌倒在地,将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

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情欲激动,好在手

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乱之极。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

喉干舌燥,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乘

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

不到丝毫箫声,这才稍稍宽心,但这时已是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心头

只是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

天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闲适自在。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

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多伤人众,与黄蓉商议道:“咱们

还是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放了完颜康,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

“不好。完颜康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得让他多吃几天苦头,这般轻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

改。”其实完颜康是否悔改,她本来半点也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反觉这人既是丘处机与

梅超风“两大坏蛋”的徒儿,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与他不住斗将下去,倒也好玩。只是

他若不改,听穆念慈口气,决计不能嫁他,穆念慈既无丈夫,旁人多管闲事,多半又会推给

郭靖承受,那却可糟了,因此完颜康还是悔改的为妙。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

蓉笑道:“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郭靖知她脾气如此,争也无益,也就

一笑置之,心想陆庄主对我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之时,自当全力护持。过了两日,

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第三天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

二人在书房中闲坐谈论,陆冠英匆匆进来,神色有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手托木盘,盘

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

然是一个白骨骷髅头,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见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是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

这是谁拿来的?”说着撑起身来。陆冠英早知这骷髅头来得古怪,但他艺高人胆大,又是太

湖群豪之主,也不把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见父亲如此惊惶,竟是吓得面色苍白,倒是大出

意料之外,忙道:“刚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来的。庄丁只道是寻常礼物,开发了赏钱,也没

细问。拿到帐房打开盒子,却是这个东西,去找那送礼的人,已走得不见了。爹,你说这中

间有甚么蹊跷?”陆庄主不答,伸手到骷髅顶上五个洞中一试,五根手指刚好插入。陆冠英

惊道:“难道这五个洞儿是用手指戳的?指力这么厉害?”陆庄主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

道:“你叫人收拾细软,赶快护送你妈到无锡城里北庄暂住。传令各寨寨主,约束人众,三

天之内不许离开本寨半步,不论见归云庄有何动静,或是火起,或是被围,都不得来救。”

陆冠英大奇,问道:“爹,干甚么呀?”陆庄主惨然一笑,向郭靖与黄蓉道:“在下与两位

萍水相逢,极是投缘,本盼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结下了两个极厉害的冤家,眼下便要来

寻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两位,实是归云庄大……大祸临头,要是在下侥幸逃得性命,将来

尚有重见之日。不过……不过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说着苦笑摇头,转头向书僮道:“取四

十两黄金来。”书僮出房去取。陆冠英不敢多问,照着父亲的嘱咐自去安排。

过不多时,书僮取来黄金,陆庄主双手奉给郭靖,说道:“这位姑娘才貌双全,与郭兄

真是天生佳偶。在下这一点点菲仪,聊为他日两位成婚的贺礼,请予笑纳。”

黄蓉脸上飞红,心道:“这人眼光好厉害,原来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么他知道我和

靖哥哥还没成亲?”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谢了收下。陆庄主拿起桌旁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

朱红药丸,用绵纸包了,说道:“在下别无他长,昔日曾由恩师授得一些医药道理,这几颗

药丸配制倒化了一点功夫,服后延年益寿。咱们相识一番,算是在下一点微末的敬意。”

药丸倒出来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黄蓉闻到气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帮父

亲搜集九种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道调配这药丸要凑天时季节,极费功夫,至于所用药材多

属珍异,更不用说,这数十颗药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调制不易,我们每

人拜受两颗,已是极感盛情。”陆庄主微微一惊,问道:“姑娘怎识得这药丸的名字?”黄

蓉道:“小妹幼时身子单弱,曾由一位高僧赐过三颗,服了很是见效,因是得知。”陆庄主

惨然一笑,道:“两位不必推却,反正我留着也是白饶。”黄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

再说,当即收下。陆庄主道:“这里已备下船只,请两位即速过湖,路上不论遇上甚么怪异

动静,千万不可理会,要紧要紧!”语气极为郑重。郭靖待要声言留下相助,却见黄蓉连使

眼色,只得点头答应。黄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请教。”陆庄主道:“姑娘请说。”黄

蓉道:“庄主既知有厉害对头要来寻仇,明知不敌,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

亏。”陆庄主叹了口气道:“这两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这两人之赐。二十

年来,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寻他们算帐,今日他们自行赶上门来,不管怎样,定当决死

一拚。再说,他们得罪了我师父,我自己的怨仇还在其次,师门大仇,决计不能罢休。我也

没盼望能胜得他两人,只求拚个同归于尽,也算是报答师父待我的恩义。”黄蓉寻思:“他

怎么说是两人?嗯,是了,他只道铜尸陈玄风尚在人间。但不知他怎样与这两人结的仇?这

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细问,另一件事却好生奇怪。”当下问道:“陆庄主,你瞧出我是个

女扮男装,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还没成亲?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间屋子里么?”陆

庄主给她这么一问,登时窘住,心道:“你还是黄花闺女,难道我瞧不出来,只是这话倒难

以说得明白。你这位姑娘诗词书画,件件皆通,怎么在这上头这样胡涂?”正自思量如何回

答,陆冠英走进房来,低声道:“传过令啦。不过张、顾、王、谭四位寨主说甚么也不肯

去,说道就是砍了他们的脑袋,也要在归云庄留守。”陆庄主叹道:“难得他们如此义气!

你快送这两位贵客走罢。

黄蓉、郭靖和陆庄主行礼作别,陆冠英送出庄去。庄丁已将小红马和驴子牵在船中。郭

靖在黄蓉耳边轻声问道:“上船不上?”黄蓉也轻声道:“去一程再回来。”陆冠英心中烦

乱,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置迎敌,哪去留心两人私语。郭黄二人正要上船,黄蓉一瞥眼

间,忽见湖滨远处一人快步走来,头上竟然顶着一口大缸,模样极为诡异。这人足不停步的

过来,郭靖与陆冠英也随即见到。待他走近,只见是个白须老头,身穿黄葛短衫,右手挥着

一把大蒲扇,轻飘飘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铁铸成,看模样总有数百斤重。那人走过陆

冠英身旁,对众人视若无睹,毫不理会的过去,走出数步,身子微摆,缸中忽然泼出些水

来。原来缸中盛满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个老头子将这样一口大铁缸顶

在头上,竟是行若无事,武功实在高得出奇。陆冠英心头一凛:“难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对

头?”当下顾不得危险,发足跟去。郭、黄二人对望了一眼,当即跟在他后面。郭靖曾听六

位师父说起当日在嘉兴醉仙楼头与丘处机比武之事,丘处机其时手托铜缸,见师父们用手比

拟,显然还不及这口铁缸之大,难道眼前这老人的武功尚在长春子丘处机之上?那老者走出

里许,来到了一条小河之滨,四下都是乱坟。陆冠英心想:“这里并无桥梁,瞧他是沿河东

行呢还是向西?”他心念方动,却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那老者足不停步的从河面上走了过

去,身形凝稳,河水只浸及小腿。他过了对岸,将大铁缸放在山边长草之中,飞身跃在水

面,又一步步的走回。黄蓉与郭靖都曾听长辈谈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别说从未听过头顶铁缸

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此刻亲眼

见到,却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对那老者钦佩无已。

那老者一捋白须,哈哈大笑,向陆冠英道:“阁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陆少庄主了?”

陆冠英躬身道:“不敢,请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黄二人一指道:“还有两个小

哥,一起过来罢。”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到郭、黄跟在后面,微感惊讶。原来郭、黄二人轻

功了得,跟踪时不发声响,而陆冠英全神注视着老者,竟未察觉两人在后。

郭、黄二人拜倒,齐称:“晚辈叩见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陆

冠英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找个地方坐坐。”陆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

不是我爹爹对头?”当即单刀直入,问道:“太公可识得家父?”那老者道:“陆庄主么?

老夫倒未曾见过。”陆冠英见他似非说谎,又问:“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礼物,太公可

知道这件事么?”那老者问道:“甚么奇怪礼物?”陆冠英道:“是一个死人的骷髅头,头

顶有五个洞孔。”那老者道:“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闹着玩么?”陆冠英心道:“此

人武功深不可测,若要和爹爹为难,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门来,何必骗人撒谎?他既真的不

知,我何不邀他来到庄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厉害的对头也不足惧了。”想到此

处,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若蒙太公不弃,请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

好。”陆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请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这两个小哥也是贵庄的罢。”陆冠英道:“这两位是家父的朋

友。”那老者不再理会,昂然而行,郭、黄二人跟随在后。到得归云庄上,陆冠英请那老者

在前厅坐下,飞奔入内报知父亲。

过不多时,陆庄主坐在竹榻之上,由两名家丁从内抬了出来,向那老者作揖行礼,说

道:“小可不知高人驾临,有失迎迓,罪过罪过。”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礼,淡淡的

道:“陆庄主不必多礼。”陆庄主道:“敢问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

千仞。”陆庄主惊道:“敢是江湖上人称铁掌水上飘的裘老前辈?”裘千仞微微一笑,道:

“你倒好记性,还记得这个外号。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只怕别人早忘记

啦!”“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确是非同小可。陆庄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铁掌

帮的帮主,本来雄霸湖广,后来不知何故,忽然封剑归隐,时日隔得久了,江湖后辈便都不

知道他的名头,见他突然这时候到来,好生惊疑,问道:“裘老前辈驾临敝地,不知有何贵

干?若有用得着晚辈之处,当得效劳。”裘千仞一捋胡子,笑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事,

总是老夫心肠软,尘缘未尽……嗯,我想借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做会功夫,咱们晚间慢慢细

说。”陆庄主见他神色间似无恶意,但总不放心,问道:“老前辈道上可曾撞到黑风双煞

么?”裘千仞道:“黑风双煞?这对恶鬼还没死么?”陆庄主听了这两句话心中大慰,说

道:“英儿,请裘老前辈去我书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点点头,随了陆冠英走向后面。

陆庄主虽没见过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

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也曾邀他到场,只是他适有要事,未能赴约,但既受到邀请,

自是武功卓绝,非同小可,纵使不及王重阳等五人,谅亦相差不远,有他在这里,黑风双煞

是不能为恶的了,当下向郭靖及黄蓉道:“两位还没走,真好极了。这位裘老前辈武功极

高,常人难以望其项背,天幸今日凑巧到来,我还忌惮甚么对头?待会两位请自行在卧室中

休息,只要别出房门,那就没事。”黄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热闹,成么?”陆庄主沉吟

道:“就怕对头来的人多,在下照应不到,误伤了两位。好罢,待会两位请坐在我身旁,不

可远离。有裘老前辈在此,鼠辈再多,又何足道哉!”黄蓉拍手笑道:“我就爱瞧人家打

架。那天你打那个金国小王爷,真好看极啦。”

陆庄主道:“这次来的是那个小王爷的师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担了心。”黄

蓉道:“咦,你怎么知道?”陆庄主道:“黄姑娘,武功上的事儿,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

国小王爷以手指伤我英儿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髅头顶上戳五个洞孔的武功。”黄蓉道:

“哪,我明白啦。王献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卫夫人学的,卫夫人又是以钟繇为

师,行家一瞧,就知道谁的书画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陆庄主笑道:“姑娘真是聪明绝顶,

一点便透。只见我这两个对头奸恶狠毒,比之钟王,却是有辱先贤了。”

黄蓉拉拉郭靖的手,说道:“咱们去瞧瞧那白胡子老公公在练甚么功夫。”陆庄主惊

道:“唉,使不得,别惹恼了他。”黄蓉笑道:“不要紧。”站起身便走。

陆庄主坐在椅上,行动不得,心中甚是着急:“这姑娘好不顽皮,这哪里是偷看得

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赶向书房,要设法拦阻,只见郭黄二人已弯了腰,俯眼在纸窗

上向里张望。黄蓉听得庄丁的足步声,急忙转身摇手,示意不可声张,同时连连向陆庄主招

手,要他过来观看。陆庄主生怕要是不去,这位小姐发起娇嗔来,非惊动裘千仞不可,当下

命庄丁放轻脚步,将自己扶过去,俯眼窗纸,在黄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一张,不禁大奇,只

见裘千仞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嘴里正喷出一缕缕的烟雾,连续不断。

陆庄主是武学名家的弟子,早年随师学艺之时,常听师父说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学,却

从未曾听说口中能喷烟雾的,当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别再偷看。郭靖尊重主

人,同时也觉不该窥人隐秘,当即站直身子,牵了黄蓉的手,随陆庄主来到内堂。黄蓉笑

道:“这老头儿好玩得紧,肚子里生了柴烧火!”陆庄主道:“那你又不懂啦,这是一门厉

害之极的内功。”黄蓉道:“难道他嘴里能喷出火来烧死人么?”这句话倒非假作痴呆,裘

千仞这般古怪功夫,她确是极为纳罕。陆庄主道:“火是一定喷不出来的,不过既能有如此

精湛的内功,想来摘花采叶都能伤人了。”黄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陆庄主微微一

笑,说道:“姑娘好聪明。”

原来唐时有无名氏作小词《菩萨蛮》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

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这首词流传很广,后来出了一桩案子,一个恶妇把丈夫两条腿打断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后,

曾笑对宰相道:“这不是‘碎挼花打人’么?”是以黄蓉用了这个典故。

陆庄主见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陆冠英传出令去,派人在湖面与各处道路上四

下巡逻,见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礼相敬,请上庄来;又命人大开庄门,只待迎宾。到得傍

晚,归云庄大厅中点起数十支巨烛,照耀得白昼相似,中间开了一席酒席,陆冠英亲自去请

裘千仞出来坐在首席。郭靖与黄蓉坐了次席,陆庄主与陆冠英在下首相陪。陆庄主敬了酒

后,不敢动问裘千仞的来意,只说些风土人情不相干的闲话。酒过数巡,裘千仞道:“陆老

弟,你们归云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脑,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两手,给老夫开开

眼界么?”陆庄主忙道:“晚辈这一点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再说晚辈残废

已久,从前恩师所传的一点功夫,也早搁下了。”裘千仞道:“尊师是哪一位?说来老夫或

许相识。”陆庄主一声长叹,脸色惨然,过了良久,才道:“晚辈愚鲁,未能好生侍奉恩

师,复为人所累,致不容于师门。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师清誉。还请前辈见谅。”陆冠

英心想:“原来爹爹是被师父逐出的,因此他从不显露会武,连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学高手。

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伤我,只怕爹爹永远不会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极大的伤心

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难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领袖群雄,何不乘此时机大大振作一番?出了当年这口恶

气,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辈悔之莫及。”陆庄主道:“晚辈身有残疾,无德无能,老前辈的教

诲虽是金石良言,晚辈却是力不从心。”裘千仞道:“老弟过谦了。在下眼见有一条明路,

却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陆庄主道:“敢请老前辈指点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

菜,却不接口。陆庄主知道这人隐姓埋名二十余年,这时突然在江南出现,必是有所为而

来,他是前辈高人,不便直言探问,只好由他自说。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愿见示师门,

那也罢了。归云庄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门弟子。”陆庄主微笑道:“归云庄的事,向

来由小儿冠英料理。他是临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门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

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过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给老朽开开眼界

如何?”陆庄主道:“难得裘老前辈肯加指点,那真是孩儿的造化。”陆冠英也盼望他指点

几手,心想这样的高人旷世难逢,只要点拨我一招一式,那就终身受用不尽,当下走到厅

中,说道:“请太公指点。”拉开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罗汉伏虎拳”来,拳风虎

虎,足影点点,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独到之处,打得片刻,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烛

影摇晃,四座风生。众庄丁寒战股栗,相顾骇然。他打一拳,喝一声,威风凛凛,宛然便似

一头大虫。便在纵跃翻扑之际,突然左掌竖立,成如来佛掌之形。原来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

罗汉双形,猛虎剪扑之势、罗汉搏击之状,同时在一套拳法中显示出来。再打一阵,吼声渐

弱,罗汉拳法却越来越紧,最后砰的一拳,击在地下,着拳处的方砖立时碎裂。陆冠英托地

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佛像,更不稍有晃动。郭靖与黄蓉大

声喝彩,连叫:“好拳法!”陆冠英收势回身,向裘千仞一揖归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

微笑。陆庄主问道:“孩儿这套拳还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还罢了。”陆庄主道:

“不到之处,请老前辈点拨。”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强身健体,再好不过了,但说

到制胜克敌,却是无用。”陆庄主道:“要听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

解:“少庄主的武功虽非极高,但怎么能说‘无用’?”裘千仞站起身来,走到天井之中,

归座时手中已各握了一块砖头。只见他双手也不怎么用劲,却听得格格之声不绝,两块砖头

已碎成小块,再捏一阵,碎块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齐大惊失色。

裘千仞将桌面上的砖粉扫入衣兜,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说道:“少庄主一

拳碎砖,当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敌人又不是砖头,岂能死板板的放在那里不动?任由你伸

拳去打?再说,敌人的内劲若是强过了你,你这拳打在他身上,反弹出来,自己不免反受重

伤。”陆冠英默然点头。裘千仞叹道:“当今学武之人虽多,但真正称得上有点功夫的,也

只寥寥这么几个而已。”黄蓉问道:“是哪几个?”裘千仞道:“武林中自来都说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天下之最。讲到功力深厚,确以中神通王重阳居首,另外四

人嘛,也算各有独到之处。但有长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处,攻隙击弱,要制服他们

却也不难。”此言一出,陆庄主、黄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惊。陆冠英未知这五人威名,反

而并不如何讶异。黄蓉本来见了他头顶铁缸、踏水过河,口喷烟雾,手碎砖石四项绝技,心

下甚是佩服,这时听他说到她爹爹时言下颇有轻视之意,不禁气恼,笑吟吟的问道:“那么

老前辈将这五人一一打倒,扬名天下,岂不甚好?”裘千仞道:“王重阳是已经过世了。那

年华山论剑,我适逢家有要事,不能赴会,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给这老道士得了去。当

时五人争一部《九阴真经》,说好谁武功最高,这部经就归谁,当时比了七日七夜,东邪、

西毒、南帝、北丐尽皆服输。后来王重阳逝世,于是又起波折。听说那老道临死之时,将这

部经书传给了他师弟周伯通。东邪黄药师赶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对手,给他抢了半部经

去。这件事后来如何了结,就不知道了。”

黄蓉与郭靖均想:“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周折。那半部经书却又给黑风双煞盗了去。”

黄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经书该归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懒得

跟人家争了。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两,这些年来人人苦练,要争这天

下第一的名头。二次华山论剑,热闹是有得看的。”黄蓉道:“还有二次华山论剑么?”裘

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轻的英雄要出来。屈指再过一年,又是华山论剑

之期,可是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么后起之秀?眼见相争的还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唉,后

继无人,看来武学衰微,却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说着不住摇头,甚为感慨。黄蓉道:

“您老人家明年上华山吗?要是您去,带我们去瞧瞧热闹,好不?我最爱看人家打架。”裘

千仞道:“嘿,孩子话!那岂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了,还争这虚

名干甚么?不过眼下有件大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我若是贪图安逸,不出来登高一呼,免

不得万民遭劫,生灵涂炭,实是无穷之祸。”四人听他说得厉害,忙问端的。裘千仞道:

“这是机密大事,郭、黄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还是不要预闻的好。”黄蓉笑道:“陆

庄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对他说了,他却不会瞒我。”陆庄主暗骂这位姑娘好顽皮,但也不

便当面不认。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说了,但事成之前,可千万不能泄漏。”

郭靖心想:“我们跟他非亲非故,既是机密,还是不听的好。”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晚

辈二人告辞。”牵了黄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却道:“两位是陆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

人,请坐,请坐。”说着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觉得来力也非奇大,只是长者有命,不

敢运力抵御,只得乘势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来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说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祸临头了,各位可知

道么?”各人听他出语惊人,无不耸然动容。陆冠英挥手命众庄丁站到门外,侍候酒食的僮

仆也不要过来。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确实讯息,六个月之内,金兵便要大举南征,这次兵

势极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这是气数使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郭靖惊道:“那

么裘老前辈快去禀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备,计议迎敌。”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说道:

“年轻人懂得甚么?宋朝若是有了防备,只有兵祸更惨。”陆庄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

着他。只听他说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锦绣江山不致化为一片焦

土,只有一条路。老夫不远千里来到江南,为的就是这件事。听说宝庄拿住了大金国的小王

爷与兵马指挥使段大人,请他们一起到席上来谈谈如何?”陆庄主不知他如何得讯,忙命庄

丁将两人押上来,除去足镣手铐,命两人坐在下首,却不命人给他们杯筷。郭靖与黄蓉见完

颜康被羁数日,颇见憔悴。那段大人年纪五十开外,满面胡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颜康道:“小王爷受惊了。”完颜康点点头,心想:“郭、黄二人在此不知

何事?”那日他在陆庄主书房中打斗,慌乱之际,没见到他二人避在书架之侧。这时三人相

互瞧了几眼,也不招呼。裘千仞向陆庄主道:“宝庄眼前有一桩天大的富贵,老弟见而不

取,却是为何?”陆庄主奇道:“晚辈厕身草莽,有何富贵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

下,大战一起,势必多伤人命。老弟结连江南豪杰,一齐奋起,设法消弭了这场兵祸,岂不

是好?”陆庄主心想:“这确是大事。”忙道:“能为国家出一把力,救民于水火之中,原

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晚辈心存忠义,但朝廷不明,奸道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

前辈指点一条明路,晚辈深感恩德。至于富贵甚么的,晚辈却决不贪求。”裘千仞连捋胡

子,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庄丁飞奔前来,说道:“张寨主在湖里迎到了六位异人,已

到庄前。”陆庄主脸上变色,叫道:“快请。”心想:“怎么共有六人?黑风双煞尚有帮

手?”

第十四回 桃花岛主

只见五男一女,走进厅来,却是江南六怪。他们自北南来,离故乡日近,这天经过太

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来殷勤接待。六怪离乡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现况,当下也不显示自己

身份,只朱聪用江湖切口与他们对答了几句。上船来的原来是归云庄统下的张寨主,他奉了

陆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庄主的对头,听得哨探的小喽啰报知江南六怪形相奇异,身携兵

刃,料想必是庄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惮又是厌恨,迎接六人进庄。郭靖斗然见到六位师

父,大喜过望,抢出去跪倒磕头,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六师父、七

师父,你们都来了,那真好极啦。”他把六位师父一一叫到,未免啰唆,然语意诚挚,显是

十分欣喜。六怪虽然恼怒郭靖随黄蓉而去,但毕竟对他甚是钟爱,出其不意的在此相逢,心

头一喜,原来的气恼不由得消了大半。韩宝驹骂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韩小莹眼

尖,已见到黄蓉身穿男装,坐在席上,拉了拉韩宝驹的衣襟,低声道:“这些事慢慢再

说。”陆庄主本也以为对头到了,眼见那六人并不相识,郭靖又叫他们师父,当即宽心,拱

手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各位恕罪。”忙命庄客再开一席酒筵。郭靖说了六

位师父的名头。陆庄主大喜,道:“在下久闻六侠英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神态着实

亲热。那裘千仞却大刺刺的坐在首席,听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顾饮酒吃菜。韩宝

驹第一个有气,问道:“这位是谁?”陆庄主道:“好教六侠欢喜,这位是当今武林中的泰

山北斗、前辈高人。”六侠吃了一惊。韩小莹道:“是桃花岛黄药师?”韩宝驹道:“莫非

是九指神丐?”陆庄主道:“都不是。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柯镇恶惊道:“是裘

千仞老前辈?”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这时庄客已开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

靖也去师父一席共座,拉黄蓉同去时,黄蓉却笑着摇头,不肯和六怪同席。陆庄主笑道:

“我只道郭老弟不会武功,哪知却是名门弟子,良贾深藏若虚,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

起身来,说道:“弟子一点微末功夫,受师父们教诲,不敢在人前炫示,请庄主恕罪。”柯

镇恶听了两人对答,知道郭靖懂得谦抑,心下也自喜欢。裘千仞道:“六侠也算得是江南武

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侠襄助,那就更好。”陆庄主道:“六位进来

时,裘老前辈正要说这件事。现下就请老前辈指点明路。”裘千仞道:“咱们身在武林,最

要紧的是侠义为怀,救民疾苦。现下眼见金国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

顺,交起兵来不知要杀伤多少生灵。常言道得好:‘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这番南

来,就是要联络江南豪杰,响应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内外夹攻,无能为力,就此不战而降。

这件大事一成,且别说功名富贵,单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然不枉了咱们一副好身手、不

枉了‘侠义’二字。”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变色,韩氏兄妹立时就要发作。全金发坐在

两人之间,双手分拉他们衣襟,眼睛向陆庄主一飘,示意看主人如何说话。

陆庄主对裘千仞本来敬佩得五体投地,忽然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大为惊讶,陪笑

道:“晚辈虽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夺我江山,害我百

姓,晚辈必当追随江南豪杰,誓死与之周旋。老前辈适才所说,想是故意试探晚辈来着。”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浅?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处?最多是个岳武穆,也只落

得风波亭惨死。”陆庄主惊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对付黑风双煞,哪知他空负绝艺,

为人却这般无耻,袍袖一拂,凛然说道:“晚辈今日有对头前来寻仇,本望老前辈仗义相

助,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就是颈血溅地,也不敢有劳大驾了,请罢。”双手一拱,竟

是立即逐客。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听了,都是暗暗佩服。裘千仞微笑不语,左手握住酒

杯,右手两指捏着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

声,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中,只见杯口平

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来竟以内功将酒杯削去了一圈。击碎酒杯不难,但举掌轻挥,竟将酒

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为两截,功力实是深到了极处。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吟对付之

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耻老匹夫,你我来见个

高下。”裘千仞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日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罢。”陆庄

主知道韩宝驹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

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是六个人,向来没哪一位肯落后的。”朱聪知

他言中之意,叫:“好,我六兄弟今日就来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摆,五怪

一齐离座。裘千仞站起身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将椅放下,坐了下

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摇晃,不动声色的道:“老夫就坐着和各位玩玩。”柯镇恶等

倒抽了一口凉气,均知此人若非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郭靖见过裘千仞诸般古怪本

事,知道六位师父决非对手,自己身受师父重恩,岂能不先挡一阵?虽然一动手自己非死即

伤,但事到临头,决不能自惜其身,当下急步抢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说道:“晚辈先

向老前辈讨教几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头哈哈大笑。说道:“父母养你不易,你这条小

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镇恶等齐声叫道:“靖儿走开!”郭靖怕众师父拦阻,不敢多言,左

腿微屈,右手画个圆圈,呼的一掌推出。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经

过这些时日的不断苦练,比之洪七公初传之时,威力已强了不少。裘千仞见韩宝驹跃出之时

功夫也不如何高强,心想他们的弟子更属寻常,哪知他这一掌打来势道竟这般强劲,双足急

点,跃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他所坐的那张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裘千仞落下地

来,神色间竟有三分狼狈,怒喝:“小子无礼!”郭靖存着忌惮之心,不敢跟着进击,说

道:“请前辈赐教。”黄蓉存心要扰乱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别跟这糟老头子客

气!”裘千仞成名以来,谁敢当面呼他“糟老头子”?大怒之下,便要纵身过去发掌相击,

但转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声,先出右手虚引,再发左手摩眉掌,见郭靖侧身闪避,引手

立时钩拿回撤,摩眉掌顺手搏进,转身坐盘,右手迅即挑出,已变塌掌。黄蓉叫道:“那有

甚么希奇?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

掌”,那是从“通臂五行掌”中变化出来。招数虽然不奇,他却已在这套掌法上花了数十载

寒暑之功。所谓通臂,乃双臂贯为一劲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缩至右臂,右臂可缩至左

臂。郭靖见他右手发出,左手往右手贯劲,左手随发之时,右手往回带撤,以增左手之力,

双手确有相互应援、连环不断之巧,一来见过他诸般奇技,二来应敌时识见不足,心下怯

了,不敢还手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裘千仞心道:“这少年一掌碎椅,原来只是力大,武功

平常得紧。”当下“穿掌闪劈”、“撩阴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黄蓉见郭靖

要败,心中焦急,走近他身边,只要他一遇险招,立时上前相助。郭靖闪开对方斜身蹬足,

瞥眼只见黄蓉脸色有异,大见关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势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

的一掌,平平正正的击在郭靖胸口之上。黄蓉和江南六怪、陆氏父子齐声惊呼,心想以他功

力之深,这一掌正好击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伤。郭靖吃了这掌,也是大惊失色,但双臂

一振,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黄蓉见他突然发楞,以为必是被这死老头的掌

力震昏了,忙纵身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样?”心中一急,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郭靖却道:“没事!我再试试。”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铁掌老英

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运劲使力,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

大笑,叫道:“师父,蓉儿,这老儿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罢了,打我一掌,却漏了

底子。”一语方毕,左臂横扫,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见他左臂扫来,口中却说“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谁不知道?”双

手搂怀,来撞他左臂。哪知郭靖这招“龙战于野”是降龙十八掌中十分奥妙的功夫,左臂右

掌,均是可实可虚,非拘一格,眼见敌人挡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右

臂连胸之处,裘千仞的身子如纸鹞断线般直向门外飞去。

众人惊叫声中,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

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众人瞧这人时,只见她长发披肩,抬头仰

天,正是铁尸梅超风。众人心头一寒,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

袍,脸色古怪之极,两颗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转动,除此之外,肌肉口鼻,尽皆僵硬如木石,

直是一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令人一见之下,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人人

的目光与这张脸孔相触,便都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然而动。

陆庄主万料不到裘千仞名满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本是又好气又好

笑,忽见梅超风蓦地到来,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完颜康见到师父,心中大喜,上前

拜见。众人见他二人竟以师徒相称,均感诧异。陆庄主双手一拱,说道:“梅师姊,二十年

前一别,今日终又重会,陈师哥可好?”六怪与郭靖听他叫梅超风为师姊,登时面面相觑,

无不凛然。柯镇恶心道:“今日我们落入了圈套,梅超风一人已不易敌,何况更有她的师

弟。”黄蓉却是暗暗点头:“这庄主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学我爹爹,我早就疑

心他与我家必有甚么渊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梅超风冷然道:“说话的可是陆乘风陆

师弟?”陆庄主道:“正是兄弟,师姊别来无恙?”梅超风道:“说甚么别来无恙?我双目

已盲,你瞧不出来吗?你玄风师哥也早给人害死了,这可称了你的心意么?”陆乘风又惊又

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强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双

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

谁?师姊可报了仇么?”梅超风道:“我正在到处找寻他们。”陆乘风道:“小弟当得相助

一臂之力,待报了本门怨仇之后,咱们再来清算你我的旧帐。”梅超风哼了一声。

韩宝驹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风,你的仇家就在这里。”便要向梅超风扑去,全金发

急忙伸手拉住。梅超风闻声一呆,说道:“你……你……”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彻心

肺,这时才疼痛渐止,朗然说道:“说甚么报仇算帐,连自己师父给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还

逞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梅超风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说甚么?”裘千仞被她

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风毫不理会,只是喝道:“你说甚么?”裘千仞

道:“桃花岛主黄药师给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裘千仞道:“为甚么不真?黄药师是被王重阳门下全真

七子围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风与陆乘风放声大哭。黄蓉咕咚一声,连椅带人仰天

跌倒,晕了过去。众人本来不信黄药师绝世武功,竟会被人害死,但听得是被全真七子围

攻,这才不由得不信。以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众人之能,合力对付,黄药师多半难以抵

挡。郭靖忙抱起黄蓉,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心中惶急,大

叫:“师父,师父,快救救她。”朱聪过来一探她鼻息,说道:“别怕,这只是一时悲痛过

度,昏厥过去,死不了!”运力在她掌心“劳宫穴”揉了几下。黄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

“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陆乘风差愕异常,随即省悟:“她如不是师父的女儿,怎会

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泪痕满面,大声叫道:“小师妹,咱们去跟全真教的贼道们拚了。梅

超风,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师。”陆

冠英见爹爹悲痛之下,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

议。”陆乘风大声哭道:“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

吗要偷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四人一齐震断脚筋,逐出桃花

岛,我只盼师父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

我是终身遗恨,再无指望的了。”

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有志气,此时仍然要骂你没有志气。你三番四次邀人来和

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大

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黄蓉却只是

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聪说道:“咱们先问问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几下灰土,说道:

“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老前辈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这不算

数,再来比过。”朱聪轻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辈功夫高明得

紧,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

然右手平掌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响,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将出去,落在桌

面。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

一样,众人无不惊讶。朱聪笑道:“老前辈功夫果然了得,给晚辈偷了招来,得罪得罪,多

谢多谢。”

裘千仞立时变色。众人已知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靖

儿,过来,师父教你这个本事,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

除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

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会变到了他手指上。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

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最是坚硬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转

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陆冠英等不禁笑出声来。郭靖伸右掌在

杯口轻轻一击,一圈杯口果然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极深的印

痕,哪里是甚么深湛的内功了?黄蓉看得有趣,不觉破涕为笑,但想到父亲,又哀哀的哭了

起来。朱聪道:“姑娘且莫就哭,这位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话呀,未必很香。”黄蓉愕

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黄老先生武功盖世,怎会被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

的人物,又与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黄蓉急道:“定是为了丘处机这些牛鼻子道士的

师叔周伯通。”朱聪道:“怎样?”黄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聪明机警,本不致轻

信人言,但一来父女骨肉关心,二来黄药师和周伯通之间确有重大过节。全真七子要围攻她

父亲,实不由她不信。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有点儿臭。”黄蓉

道:“你说他是放……放……”朱聪一本正经的道:“不错,是放屁!他衣袖里还有这许多

鬼鬼祟祟的东西,你来猜猜是干甚么用的。”当下一件件的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见是两块

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干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一块火石。黄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

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砖头成为碎粉。她听了朱聪刚才开导,悲痛之情大减,这时笑生

双靥,说道:“这砖头是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一手捏砖成粉的上乘内功呢!”裘千仞一张

老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无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黄药师的死讯,乘乱溜走,哪知自己炫人

耳目的手法尽被朱聪拆穿,当即袍袖一拂,转身走出,梅超风反手抓住,将他往地下摔落,

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这一摔劲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

说不出话来。黄蓉见那束干茅头上有烧焦了的痕迹,登时省悟,说道:“二师父,你把这束

干茅点燃了藏在袖里,然后吸一口,喷一口。”江南六怪对黄蓉本来颇有芥蒂,但此刻齐心

对付裘千仞,变成了敌忾同仇。朱聪颇喜黄蓉刁钻古怪,很合自己脾气,听得她一句“二师

父”叫出了口,更是喜欢,当即依言而行,还闭了眼摇头晃脑,神色俨然。

黄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们刚才见这糟老头子练内功,不就是这样么?”走到裘千

仞身边,笑吟吟的道:“起来罢。”伸手搀他站起,突然左手轻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

中了他背后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没有死?你说他死,我就要你

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钢刺已抵在他胸口。众人听了她的问话,都觉好笑,虽是问

他讯息,却又不许他说黄药师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觉身上一阵酸一阵痒,难过之极,颤声

道:“只怕没死也未可知。”黄蓉笑逐颜开,说道:“这还像话,就饶了你。”在他“缺盆

穴”上捏了几把,解开他的穴道。陆乘风心想:“小师妹问话一厢情愿,不得要领。”当下

问道:“你说我师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亲眼见到呢,还是传闻?”裘千仞道:“是听人

说的。”陆乘风道:“谁说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黄蓉急问:“哪

一天说的?”裘千仞道:“一个月之前。”黄蓉问道:“七公在甚么地方对你说的?”裘千

仞道:“在泰山顶上,我跟他比武,他输了给我,无意间说起这回事。”黄蓉大喜,纵上前

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胡子,咭咭而笑,说道:“七公会输给你这糟老

头子?梅师姊、陆师兄,别听他放……放……”她女孩儿家粗话竟说不出口。朱聪接口道:

“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黄蓉道:“一个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

哥,你再给他一掌!”郭靖道:“好!”纵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惊,转身就逃,他见梅超风守在门口,当下反向里走。陆冠英上前拦阻,被他

出手一推,一个踉跄,跌了开去。须知裘千仞虽然欺世盗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实武功,要不

然哪敢贸然与六怪、郭靖动手?陆冠英却不是他的敌手。黄蓉纵身过去,双臂张开,问道:

“你头顶铁缸,在水面上走过,那是甚么功夫?”裘千仞道:“这是我的独门轻功。我外号

‘铁掌水上飘’,这便是‘水上飘’了。”黄蓉笑道:“啊,还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说不

说?”裘千仞道:“我年纪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轻身功夫却还没丢荒。”黄蓉道:“好

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鱼缸,你露露‘水上飘’的功夫给大伙开开眼界,你瞧见没有?

一出厅门,左手那株桂花树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话未

说完,突然眼前亮光闪动,脚上一紧,身子已倒吊了起来。梅超风喝道:“死到临头,还要

嘴硬。”毒龙银鞭将他卷在半空,依照黄蓉所说方位,银鞭轻抖,扑通一声,将他倒摔入鱼

缸之中。黄蓉奔到缸边,蛾眉钢刺一晃,说道:“你不说,我不让你出来,水上飘变成了水

底钻。”

裘千仞双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跃出,被她钢刺在肩头轻轻一戳,又跌了下去,湿淋淋的

探头出来,苦着脸道:“那口缸是薄铁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条小河

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们看不出来。”黄蓉哈哈

大笑,进厅归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跃出鱼缸,低头疾趋而出。

梅超风与陆乘风刚才又哭又笑的斗了一场,寻仇凶杀之意本已大减,得知师父并未逝

世,心下喜欢,又听小师妹连笑带比、咭咭咯咯说着裘千仞的事,哪里还放得下脸?硬得起

心肠?她沉吟片刻,沉着嗓子说道:“陆乘风,你让我徒儿走,瞧在师父份上,咱们前事不

究。你赶我夫妇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该如此。”

陆乘风长叹一声,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我双腿残废,

却是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提旧怨干甚么?”便

道:“你将你徒儿领去就是。梅师姊,小弟明日动身到桃花岛去探望恩师,你去也不去?”

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原是犯了大规,

但刚才给那裘老头信口雌黄的乱说一通,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不下。”黄蓉道:“大家一

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

“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

门……”突然间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

晚跟老娘拚个死活。陆师弟,小师妹,你们袖手旁观,两不相帮,不论谁死谁活,都不许插

手劝解,听见了么?”

柯镇恶大踏步走到厅中,铁杖在方砖上一落,当的一声,悠悠不绝,嘶哑着嗓子道:

“梅超风,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日荒山夜战,你丈夫死于非命,我们张五弟却也

给你们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风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镇恶道:“我们答应了

马钰马道长,不再向你寻仇为难,今日却是你来找我们。好罢,天地虽宽,咱们却总是有

缘,处处碰头。老天爷不让六怪与你梅超风在世上并生,进招罢。”梅超风冷笑道:“你们

六人齐上。”朱聪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护,防梅超风忽施毒手,这时各亮兵刃。郭靖忙道:

“仍是让弟子先挡一阵。”陆乘风听梅超风与六怪双方叫阵,心下好生为难,有意要替两下

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众、艺不足以惊人,听到郭靖这句话,心念忽动,说道:“各位

且慢动手,听小弟一言。梅师姊与六侠虽有宿嫌,但双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见,

今日只赌胜负,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六侠以六敌一,虽是向来使然,总觉不公,就请梅师

姊对这位郭老弟教几招如何?”梅超风冷笑道:“我岂能跟无名小辈动手?”郭靖叫道:

“你丈夫是我亲手杀的,与我师父何干?”梅超风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杀你这小

贼。”听声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灵盖插下。郭靖急跃避开,叫道:“梅前辈,

晚辈当年无知,误伤了陈老前辈,一人作事一人当,你只管问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决不

逃走。若是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师父啰唣,那怎么说?”他料想今日与梅超风对敌,多半要死

在她爪底,却要解去师父们的危难。梅超风道:“你真的有种不逃?”郭靖道:“不逃。”

梅超风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罢!”黄蓉叫道:

“梅师姊,他是好汉子,你却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风怒道:“怎么?”黄蓉道:

“他是江南六侠的嫡传弟子。六侠的武功近年来已大非昔比,他们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

掌,今日饶了你,还给你面子,你却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风怒道:“呸!我要

他们饶?六怪,你们武功大进了?那就来试试?”黄蓉道:“他们何必亲自和你动手?单是

他们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胜。”梅超风大叫:“三招之内我杀不了他,我当场撞死在这

里。”他在赵王府曾与郭靖动过手,深知他武功底细,却不知数月之间,郭靖得九指神丐传

授绝艺,功夫已然大进。

黄蓉道:“好,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三招太少,十招罢。”郭靖道:“我陪梅前辈走十

五招。”他只学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这十五掌尽数使出来,或能抵挡得十五

招。黄蓉道:“就请陆师哥和陪你来的那位客人计数作证。”梅超风奇道:“谁陪我来着?

我单身闯庄,用得着谁陪?”黄蓉道:“你身后那位是谁?”梅超风反手捞出,快如闪电,

众人也不见那穿青布长袍的人如何闪躲,她这一抓竟没抓着。那人行动有如鬼魅,却未发出

半点声响。梅超风自到江南以后,这些日来一直觉得身后有点古怪,似乎有人跟随,但不论

如何出言试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终摸不着半点影子,还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

但那晚有人吹箫驱蛇,为自己解围,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窥伺在旁,她当时曾望空拜谢,却又

无人搭腔。她在松树下等了几个时辰,更无半点声息,不知这位高人于何时离去。这时听黄

蓉这般问起,不禁大惊,颤声道:“你是谁?一路跟着我干甚么?”那人恍若未闻,毫不理

会。梅超风向前疾扑,那人似乎身子未动,梅超风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众人大惊,均觉这人

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从所未见。

陆乘风道:“阁下远道来此,小可未克迎接,请坐下共饮一杯如何?”那人转过身来,

飘然出厅。

过了片刻,梅超风又问:“那晚吹箫的前辈高人,便是阁下么?梅超风好生感激。”众

人不禁骇然,梅超风用耳代目,以她听力之佳,竟未听到这人出去的声音。黄蓉道:“梅师

姊,那人已经走了。”梅超风惊道:“他出去了?我……我怎么会不听见?”黄蓉道:“你

快去找他罢,别在这里发威了。”梅超风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喝道:“姓郭的小

子,接招罢!”双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烛火下发出碧幽幽的绿光,却不发出。郭靖道:

“我在这里。”梅超风只听得他说了一个“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门。郭

靖见她来招奇速,身子稍侧,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梅超风听到声音,待要相避,已是不

及,“降龙十八掌”招招精妙无比,蓬的一声,正击在肩头之上。梅超风登时被震得退开三

步,但她武功诡异之极,身子虽然退开,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来。这一招之奇,郭靖

从所未见,大惊之下,右腕“内关”、“外关”、“会宗”三穴已被她同时拿住。郭靖平时

曾听师父言道,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专在对方明知不能发招之时暴起疾进,最是难闪难

挡,他出来与梅超风动手,对此节本已严加防范。岂知她招数变化无方,虽被击中一掌,竟

反过手来立时扣住了他脉门。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两

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潜龙勿用”的半招,本来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

钩,敌人极难闪避,现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龙十八掌”威力奇大,虽只半招,

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风听到风声怪异,既非掌风,亦非拳风,忙侧身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

头仍被打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将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挥,也将郭靖身子推出。

这一下两人都使上了全力,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两人背心同时撞中了一根厅柱。屋顶上瓦

片、砖石、灰土纷纷跌落。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喜:“靖儿从哪里学来这样高的武功?”韩宝驹望了黄

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传授,心下暗暗佩服:“桃花岛武功果然了得。”

这时郭靖与梅超风各展所学,打在一起,一个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个抓打狠辣,变

招奇幻,大厅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梅超风跃前纵后,四面八方的进攻。郭靖知道敌人招数太

奇,跟着他见招拆招,立时就会吃亏,记着洪七公当日教他对付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

窍,不管敌人如何花样百出,千变万化,自己只是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连环往复、

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来,这诀窍果然使得,两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风竟不能逼近半步。只

看得黄蓉笑颜逐开,六怪挢舌不下,陆氏父子目眩神驰。

陆乘风心想:“梅师姊功夫精进如此,这次要是跟我动手,十招之内,我哪里还有性

命?这位郭老弟年纪轻轻,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对他礼貌周到,

丝毫没有轻忽。”完颜康又妒又恼:“这小子本来非我之敌,今后怎么还能跟他动手?”黄

蓉大声叫道:“梅师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还不认输?”本来也不过六十招上下,她却又

给加上了二十几招。梅超风恼怒异常,心想我苦练数十年,竟不能对付这小子?当下掌劈爪

戳,越打越快。她武功与郭靖本来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来她双目已盲,毕竟吃亏;二来为

报杀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学大忌;三来郭靖年轻力壮,学得了降龙十八掌的高招,两

人竟打了个难解难分。堪堪将到百招,梅超风对他这十五招掌法的脉络已大致摸清,知他掌

法威力极大,不能近攻,当下在离他丈余之外奔来窜去,要累他力疲。施展这降龙十八最是

耗神费力,时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远。

梅超风乘势疾上,双臂直上直下,在“九阴白骨爪”的招数之中同时夹了“摧心掌”掌

法。黄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亏,不住叫道:“梅师姊,一百多招啦,快两百招啦,还

不认输?”梅超风充耳不闻,越打越急。

黄蓉灵机一动,纵身跃到柱边,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连发两招“利涉大

川”、“鸿渐于陆”,将梅超风远远逼开,抬头只见黄蓉绕着柱子而奔,连打手势,一时还

不明白。黄蓉叫道:“在这里跟她打。”

郭靖这才醒悟,回身前跃,到了一根柱子边上。梅超风五指抓来,郭靖立即缩身柱后,

秃的一声,梅超风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全凭敌人拳风脚步之声而辨知对方所在,柱子固定

在地,决无声息,郭靖在酣战时斗然间躲到柱后,她哪里知道?待得惊觉,郭靖呼的一掌,

从柱后打了出来,当下只得硬接,左掌照准来势猛推出去。两人各自震开数步,她五指才从

柱间拔出。梅超风恼怒异常,不等郭靖站定脚步,闪电般扑了过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郭靖

衣襟被扯脱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带中,幸未受伤,他心中一凛,还了一掌,拆不三招,

又向柱后闪去,梅超风大声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郭靖这次却不乘势相攻,叫道:

“梅前辈,我武功远不及你,请你手下留情。”众人眼见郭靖已占上风,他倚柱而斗,显已

立于不败之地,如此说法,那是给她面子,要她就此罢手。陆乘风心想:“这般了事,那是

再好不过。”梅超风冷然道:“若凭比试武功,我三招内不能胜你,早该服输认败。可是今

日并非比武,乃是报仇。我早已输给了你,但非杀你不可!”一言方毕,双臂运劲,右手连

发三掌,左手连发三拳,都击在柱子腰心,跟着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推出,喀喇喇一声响,

那柱子居中折断。

厅上诸人都是一身武功,见机极快,眼见她发掌击柱,已各向外窜出。陆冠英抱着父亲

最后奔出。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大响,那厅塌了半边,只有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逃避不及,两

腿被一根巨梁压住,狂呼救命。完颜康过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乱想走。

两人刚转过身来,背后都是一麻,已不知被谁点中了穴道。

梅超风全伸贯注在郭靖身上,听他从厅中飞身而出,立时跟着扑上。这时庄前云重月

暗,众人方一定神,只见郭梅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

呼呼声中,夹着梅超风运功时骨节格格爆响,比之适才厅上激斗尤为惊心动魄。郭靖本就不

敌,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时间连遇险招,只见梅超风左腿扫来,当下右足飞起,径踢她左

腿胫骨,只要两下一碰,她小腿非断不可。哪知梅超风这一腿乃是虚招,只踢出一半,忽地

后跃,左臂却向他腿上抓下。陆冠英在旁看得亲切,惊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

完颜康使的正是这一下手法。在这一瞬之间,郭靖已惊觉危险,左手猛地穿出,往梅超风手

腕上挡去。这是危急之中变招,招数虽快,劲力却弱。梅超风和他手掌相交,立时察觉,手

一翻,小指、无名指、中指三根已划上他手背。郭靖知道厉害,右掌呼的击出。梅超风侧身

跃开,纵声长笑。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烧,低头一看,手背已被划伤,三条血

痕中似乎微带黑色,斗然间记起蒙古悬崖顶上梅超风所留下的九颗骷髅,马钰说她手爪上喂

有剧毒,刚才手臂被她搔到,因没损肉见血,未受其毒,现下可难逃厄运了,叫道:“蓉

儿,我中了毒。”不待黄蓉回答,纵身上去呼呼两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药,

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风察觉掌风猛恶,早已闪开。

黄蓉等听了郭靖之言,无不大惊。柯镇恶铁杖一摆,六怪和黄蓉七人将梅超风围在垓

心。黄蓉叫道:“梅师姊,你早就输了,怎么还打?快拿解药出来救他。”

梅超风感到郭靖拳法凌厉,不敢分神答话,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劲,毒性越发得快,

今日我就是命丧此地,夫仇总是报了。”郭靖这时只觉头晕目眩,全身说不出的舒泰松散,

左臂更是酸软无力,渐渐不欲伤敌,这正是毒发之象,若不是他服过蝮蛇宝血,已然毙命。

黄蓉见他脸上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大声叫道:“靖哥哥,快退开!”拔出蛾眉刺,就要扑向

梅超风。郭靖听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

来”,只是左臂酸麻,去势缓慢之极。黄蓉、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四人正待同时向梅超

风攻去,却见郭靖这掌轻轻拍出,她却不知闪避,一掌正中肩头,登时摔倒。原来梅超风对

敌全凭双耳,郭靖这招去势极缓,没了风声,哪能察知?黄蓉一怔,韩、南、全三人已同时

扑在梅超风身上,要将她按住,却被她双臂力振,韩宝驹与全金发登即被她甩开。她跟着回

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见来势厉害,着地滚开。梅超风已乘势跃起,不提防尚未站稳,背

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扑地跌倒。这一掌又是倏来无声,难避难挡,只是打得缓了,力道

不强,虽然击中在背心要害,却未受伤。郭靖打出这两掌后,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摇了几

摇,一个踉跄,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风的身边。黄蓉急忙俯身去扶。梅超风听得声响,人

未站起,五指已戳了过去,突觉指上奇痛,立时醒悟,知是戳中了黄蓉身上软猬甲的尖刺,

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只听得一人叫道:“这个给你!”风声响处,一件古怪的东西

打了过来。梅超风听不出是甚么兵刃,右臂挥出,喀喇一声,把那物打折在地,却是一张椅

子,刚觉奇怪,只听风声激荡,一件更大的东西又疾飞过来,当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

张桌面,又光又硬,无所措手。原来朱聪先掷出一椅,再藏身于一张紫檀方桌之后,握着两

条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风飞脚踢开桌子,朱聪早已放脱桌脚,右手前伸,将三件活东西放

入了她的衣领。

梅超风突觉胸口几件冰冷滑腻之物乱钻蹦跳,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心道:“这是甚么

古怪暗器?还是巫术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却是几尾金鱼,手触衣襟,一惊更

是不小,不但怀中盛放解药的瓷瓶不知去向,连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阴真经》经文

也是踪迹全无。她心里一凉,登时不动,呆立当地。原来先前屋柱倒下,压破了金鱼缸,金

鱼流在地下。朱聪知道梅超风知觉极灵,手法又快,远非彭连虎、裘千仞诸人所及,是以捡

起三尾金鱼放入她的衣中,先让她吃惊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怀中各物。他拔开瓷瓶塞

子,送到柯镇恶鼻端,低声道:“怎样?”柯镇恶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闻药味,便道:

“内服外敷,都是这药。”

梅超风听到话声,猛地跃起,从空扑至。柯镇恶摆降魔杖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全金

发的秤杆、南希仁的纯钢扁担三方同时攻到。梅超风伸手去腰里拿毒龙鞭,只听风声飒然,

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还了一招,逼开韩小莹的长剑。那边朱聪将解药交给黄蓉,

说道:“给他服一些,敷一些。”顺手把梅超风身上掏来的匕首往郭靖怀里一塞,道:“这

原来是你的。”扬起铁扇,上前夹攻梅超风。七人一别十余年,各自勤修苦练,无不功力大

进,这一场恶斗,比之当年荒山夜战更是狠了数倍。陆乘风父子瞧得目眩神骇,均想:“梅

超风的武功固然凌厉无情,江南七怪也确是名下无虑。”陆乘风大叫:“各位罢手,听在下

一言。”但各人剧斗正酣,却哪里住得了手?郭靖服药之后,不多时已神智清明,那毒来得

快去得也速,创口虽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转动,当即跃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

手,这时已学到了诀窍,看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将要触到梅超风身子,这才突施劲力。

这一招“震惊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风事先全无朕兆,突然中掌,哪里支持得住,登时跌

倒。郭靖弯腰抓住韩宝驹与南希仁同时击下的兵刃,叫道:“师父,饶了她罢!”当下和江

南六怪一齐向后跃开。梅超风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万难抵敌,只

有抖起毒龙鞭护身,叫他不能欺近。郭靖说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去罢!”梅超风收

起银鞭,说道:“那么把经文还我。”朱聪一楞,说道:“我没拿你的经文,江南七怪向来

不打诳语。”他却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块人皮就是《九阴真经》的经文。

梅超风知道江南七怪虽与她有深仇大怨,但个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说谎欺

人,那必是刚才与郭靖过招时跌落了,心中大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里有经文

的踪迹?众人见她一个瞎眼女子,在瓦砾之中焦急万分的东翻西寻,都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

念。陆乘风道:“冠英,你帮梅师伯找找。”心中却想:“这部《九阴真经》是恩师之物,

该当奉还恩师才是。”当即咳嗽两声。陆冠英会意,点了点头。郭靖也得着寻找,却哪见有

甚么经书?陆乘风道:“梅师姊,这里确然没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梅超风不答,仍是

双手在地下不住摸索。突然间各人眼前一花,只见梅超风身后又多了那个青袍怪人。他身法

好快,各人都没看清他如何过来,但见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风背心,提了起来,转眼之

间,已没入了庄外林中。梅超风空有一身武功,被他抓住之后竟是丝毫不能动弹。众人待得

惊觉,已只见到两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觑,半晌不语,但听得湖中波涛拍岸之声,时作时

歇。过了良久,柯镇恶方道:“小徒与那恶妇相斗,损了宝庄华厦,极是过意不去。”陆乘

风道:“六侠与郭兄今日莅临,使敝庄老小幸免遭劫,在下相谢尚且不及。柯大侠这样说,

未免太见外了。”陆冠英道:“请各位到后厅休息。郭世兄,你创口还痛么?”郭靖刚答得

一句:“没事啦!”眼前青影飘动,那青衣怪客与梅超风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风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传的降龙十八掌打我,我双眼盲

了,因此不能抵挡。姓梅的活不久了,胜败也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间传言出去,说道梅超

风打不过老叫化的传人,岂不是堕了我桃花岛恩师的威名?来来来,你我再打一场。”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对手,全因你眼睛不便,这才得保性命。我早认输了。”梅超

风道:“降龙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为什么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鲁……”

黄蓉连打手势,叫他不可吐露底细,郭靖却仍是说了出来:“……洪前辈只传了我十五

掌。”梅超风道:“好啊,你只会十五掌,梅超风就败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这么

厉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众人听她语气,似乎已不求报杀夫之仇,变成了黄药师

与洪七公的声名威望之争。郭靖道:“黄姑娘小小年纪,我尚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是你?桃

花岛的武功我是向来敬服的。”黄蓉道:“梅师姊,你还说甚么?天下难道还有谁胜得过爹

爹的?”

梅超风道:“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不等郭靖答应,伸手抓将过来,郭靖被逼不

过,说道:“既然如此,请梅前辈指教。”挥掌拍出。梅超风翻腕亮爪,叫道:“打无声

掌,有声的你不是我对手!”

郭靖跃开数步,说道:“我柯大恩师眼睛也不方便,别人若用这般无声掌法欺他,我必

恨之入骨。将心比心,我岂能再对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抓,生死关头,不得不以无声掌保

命,若是比武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辈不敢从命。”梅超风听他说得真诚,心中微微

一动:“这少年倒也硬气。”随即厉声喝道:“我既叫你打无声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妈

妈的多说甚么?”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难道他在这片刻之间,便教了梅超

风对付无声掌的法子?”见她苦苦相迫,说道:“好,我再接梅前辈十五招。”他想把降龙

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纵使不能胜过了她,也必可以自保,当下向后跃开,然后蹑足

上前,缓缓发掌打出,只听得身旁嗤的一声轻响,梅超风钩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来,昏

暗之中,她双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惊,左掌疾缩,抢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缓缓打出。他手掌刚出数

寸,嗤的一声过去,梅超风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抢在头里,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迟,险

脸被她手爪扫中,惊奇之下,急忙后跃,心想:“她知我掌势去路已经奇怪,怎么又能在我

将发未发之际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郑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龙有悔”,只听得嗤的一

声,梅超风如钢似铁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来。郭靖知道关键必在那“嗤”的一声之

中,到第四招时,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见他手指轻弹,一小粒石子破空飞出。郭靖已然明

白:“原来是他弹石子指点方位,我打东他投向东,我打西他投向西。不过他怎料得到我掌

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儿与梁子翁相斗,洪七公预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这个道

理。我使满十五招认输便了。”

那降龙十八掌无甚变化,郭靖又未学全,虽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风既得预知他掌力

来势,自能及早闪避化解。又拆数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连弹出三颗石子,梅超风变

守为攻,猛下三记杀手。郭靖勉力化开,还了两掌。两人相斗渐紧,只听得掌风呼呼之中,

夹着嗤嗤嗤弹石之声。黄蓉见情势不妙,在地下捡起一把瓦砾碎片,有些在空中乱掷,有些

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来扰乱声响,二来打歪他的准头。不料怪客指上加劲,小

石子弹出去的力道劲急之极,破空之声异常响亮,黄蓉所掷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

子发出的响声也决计扰乱不了。陆氏父子及江南六怪都极惊异:“此人单凭手指之力,怎么

能把石子弹得如此劲急?就是铁胎弹弓,也不能弹出这般大声。谁要是中了一弹,岂不是脑

破胸穿?”

这时黄蓉已然住手,呆呆望着那个怪客。这时郭靖已全处下风,梅超风制敌机先,招招

都是凌厉之极的杀手。突然间呜呜两响,两颗石弹破空飞出,前面一颗飞得较缓,后面一颗

急速赶上,两弹拍的一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碎片八方乱射。梅超风借着这股威势

直扑过来。郭靖见来势凶狠,难以抵挡,想起南希仁那“打不过,逃!”的四字诀,转身便

逃。黄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叫道:“爹

爹,你的脸,你的脸怎……怎么变了这个样子?”

郭靖回过身来,见梅超风站在自己面前,却在侧耳倾听石弹声音,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哪

能放过,当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头,这一次却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着一下,力

道尤其沉猛。梅超风被这连续两掌打得翻了个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陆乘风听黄

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残废,突然站起,要想过去,也是一交摔倒。那

青衣怪客左手搂住了黄蓉,右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原来他脸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

是以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这本来面目一露,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

若神。黄蓉眼泪未干,高声欢呼,抢过了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纵体入怀,抱住他的脖子,又

笑又跳。这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

黄蓉笑道:“爹,你怎么来啦?刚才那个姓裘的糟老头子咒你,你也不教训教训他。”

黄药师沉着脸道:“我怎么来啦!来找你来着!”黄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

啦,好极啦!”说着拍掌而呼。黄药师道:“了甚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丫头,还管甚么心

愿不心愿。”

黄蓉甚是难过,她知父亲曾得了《九阴真经》的下卷,上卷虽然得不到,但发下心愿,

要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从下卷而自创上卷的内功基础,说道《九阴真经》也是凡人所作,

别人作得出,我黄药师便作不出?若不练成经中所载武功,便不离桃花岛一步,岂知下卷经

文被陈玄风、梅超风盗走,另作上卷经文也就变成了全无着落。这次为了自己顽皮,竟害得

他违愿破誓,当下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黄药师见爱女无

恙,本已喜极,又听她这样说,心情大好,说道:“扶你师姊起来。”黄蓉过去将梅超风扶

起,陆冠英也将父亲扶来,双双拜倒。

黄药师叹了口气,说道:“乘风,你很好,起来罢。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陆

乘风哽咽道:“师父您老人家好?”黄药师道:“总算还没给人气死。”黄蓉嬉皮笑脸的

道:“爹,你不是说我吧?”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份。”黄蓉伸了伸舌头,道:

“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师父。”

黄药师眼睛一翻,对六怪毫不理睬,说道:“我不见外人。”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礼,

无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与适才所显的武功神通,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有甚么东西要拿?咱们这就回家。”黄蓉笑道:“没有甚么要拿

的,却有点东西要还给陆师哥。”从怀里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来,交给陆乘风道:“陆师

哥,这些药丸调制不易,还是还了你罢。”陆乘风摇手不接,向黄药师道:“弟子今日得见

恩师,实是万千之喜,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上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黄药师不答,向陆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儿子?”陆乘风道:“是。”陆冠英不待父亲

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孙儿叩见师祖。”黄药师道:“罢了!”并

不俯身相扶,却伸左手抓住他后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头拍落。陆乘风大惊,叫道:“恩

师,我就只这个儿子……”黄药师这一掌劲道不小,陆冠英肩头被击后站立不住,退后七八

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没受丝毫损伤,怔怔的站起身来。黄药师对陆乘风道:“你很

好,没把功夫传他。这孩子是仙霞派门下的吗?”陆乘风才知师父这一提一推,是试他儿子

的武功家数,忙道:“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授旁

人。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师的门下。”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枯木这点微末功

夫,也称甚么大师?你所学胜他百倍,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仙霞派的武功,

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陆乘风大喜,忙对儿子道:“快,快谢过祖师爷的恩典。”陆冠英

又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黄药师昂起了头,不加理睬。

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然双腿残废,但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精

义,眼见自己独子虽然练武甚勤,总以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满肚子的武功

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一直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

这时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父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

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黄药师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

右手轻挥,两张白纸向他一先一后的飞去。

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飘飘的飞去,犹如被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

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众人无不钦服。

黄蓉甚是得意,悄声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令尊的武

功出神入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着学。”黄蓉急道:“你也去啊,难道

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着我师父。过些时候我来瞧你。”黄蓉大急,紧紧拉住他手,

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却知在势不得不和她分离,不禁心中凄然。陆乘风

接住白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满了字。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父亲看字。陆乘

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黄药师的亲笔,二十年不见,师父

的字迹更加遒劲挺拔,第一叶上右首写着题目,是“旋风扫叶腿法”六字。陆乘风知道“旋

风扫叶腿”与“落英神剑掌”俱是师父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日

得着,不知道有多欢喜,现下自己虽已不能再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父厚恩,当下恭恭

敬敬的放入怀内,伏地拜谢。黄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

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练气,要是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

可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交集。黄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

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这功诀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却是不难,

唉,……”他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近年来潜心创出这“旋

风扫叶腿”的内功秘诀,便是想去传给四名弟子,好让他们能修习下盘的内功之后,得以回

复行走。只是他素来要强好胜,虽然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因此这套内功明明是全部新

创,仍是用上一个全不相干的旧名,不肯稍露认错补过之意;过了片刻,又道:“你把三个

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陆乘风答应一声:“是。”又道:“曲师弟和冯师

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黄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

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风身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黄药师冷然道:“超

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刚才那裘老儿咒我死了,你总算还哭出了几滴眼泪,还要替

我报仇。瞧在这几滴眼泪份上,让你再活几年罢。”

梅超风万料不到师父会如此轻易的便饶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黄药师道:

“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三掌。梅超风突觉背心微微刺痛,这一惊险些晕去,颤

声叫道:“恩师,弟子罪该万死,求你恩准现下立即处死,宽免了附骨针的苦刑。”她早年

曾听丈夫说过,师父有一项附骨针的独门暗器,只要伸手在敌人身上轻轻一拍,那针便深入

肉里,牢牢钉在骨骼的关节之中。针上喂有毒药,药性却是慢慢发作,每日六次,按着血脉

运行,叫人遍尝诸般难以言传的剧烈苦痛,一时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一两年后方取人性命。

武功好的人如运功抵挡,却是越挡越痛,所受苦楚犹似火上加油,更其剧烈。但凡有功夫之

人,到了这个地步,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运功力,明知是饮鸩止渴,下次毒发时更为猛

恶,然而也只好挡得一阵是一阵了。梅超风知道只要中一枚针已是进了人间地狱,何况连中

三枚?抖起毒鞭猛往自己头上砸去。黄药师一伸手,已将毒鞭抢过,冷冷的道:“急甚么?

要死还不容易!”

梅超风求死不得,心想:“师父必是要我尽受苦痛,决不能让我如此便宜的便死。”不

禁惨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谢你一刀把我丈夫杀了,这贼汉子倒死得轻松自在!”黄药师

道:“附骨针上的药性,一年之后方才发作。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给你去做,你办成了,

到桃花岛来见我,自有法子给你拔针。”梅超风大喜,忙道:“弟子赴汤蹈火,也要给恩师

办到。”黄药师冷冷的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甚么事?答应得这么快?”梅超风不敢言语,

只自磕头。黄药师道:“第一件,你把《九阴真经》丢失了,去给找回来,要是给人看过

了,就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只杀九十九人也别来见

我。”众人听了,心中都感一阵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黄药师号称‘东邪’,为人行事真

是邪得可以。”只听他又道:“你曲、陆、武、冯四个师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灵风、

默风找来,再去查访眠风的家人后嗣,都送到归云庄来居住。这是第二件。”梅超风一一应

了。陆乘风心想:“这件我可去办。”但他知道师父脾气,不敢插言。黄药师仰头向天,望

着天边北斗,缓缓的道:“《九阴真经》是你们自行拿去的,经上的功夫我没吩咐教你练,

可是你自己练了,你该当知道怎么办。”隔了一会,说道:“这是第三件。”梅超风一时不

明白师父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颤声道:“待那两件事办成之后,弟子当把九阴

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黄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询。黄蓉脸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

左手手腕上一斩。郭靖这才明白:“原来是把自己的手斩了。”心想:“梅超风虽然作恶多

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罚如此惨酷?倒要蓉儿代她求求情。”正在想这件事,黄药师

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弟子郭靖参见黄老前

辈。”黄药师道:“我的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听他语意不善,心

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乱之中,失手伤了他。”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冷的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

人能教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黄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又懂得甚么

了?”黄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

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欢喜了你。你用

老叫化所传的本事,打败了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

么?”黄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

的吓坏了他。”

黄药师丧妻之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因之把她惯得甚是娇纵,毫无规

矩,那日被父亲责骂几句,竟然便离家出走。黄药师本来料想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

楚,哪知一见之下,却是娇艳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回护于他,似乎反而与

老父生分了,心中颇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当下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

事,让你来打败梅超风,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黄蓉忙道:“爹,

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占了些便宜,有甚么希罕?你倒教

他绑上眼睛,跟梅师姊比划比划看。女儿给你出这口气。”纵身出去,叫道:“来来,我用

爹爹所传最寻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和自己不相

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消了。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见黄药师

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罢。”当即走到黄蓉身前。黄蓉喝

道:“看招!”纤手横劈,飕飕风响,正是落英神剑掌法中的“雨急风狂”。郭靖便以降龙

十八掌招数对敌,但他爱惜黄蓉之极,哪肯使出全力?可是降龙十八掌全凭劲强力猛取胜,

讲到招数繁复奇幻,岂是落英神剑掌法之比,只拆了数招,身上连中数拳。黄蓉要消父亲之

气,这几掌还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强壮,这几下还能受得了,高声叫道:“你还不服

输?”口中说着,手却不停。

黄药师铁青了脸,冷笑道:“这种把戏有甚么好看?”也不见他身子晃动,忽地已然欺

近,双手分别抓住了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虽是同样一掷,劲道却大有不同,掷女儿的左手

只是将她甩出,掷郭靖的右手却运力甚强,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

只觉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但脚跟一着地,立时牢牢钉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肿面青,半天爬不起来,倒也罢了。这样一来,黄药师虽然暗赞这小

子下盘功夫不错,怒气反而更炽,喝道:“我没弟子,只好自己来接你几掌。”郭靖忙躬身

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前辈过招。”黄药师冷笑道:“哼,和我过招?谅你

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

闪避,举手挡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黄药师道:“不敢也

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动手万万不行,只好打他几掌。他不过是要借力

打力,将我反震出去,我摔几交又有甚么?”黄药师见他尚自迟疑,但脸上已有跃跃欲试之

色,说道:“快动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辈有命,弟子不敢不

遵。”运起势子,蹲身屈臂,画圈击出一掌,又是练得最熟的那招“亢龙有悔”。他既担心

真的伤了黄药师,也怕若用全力,回击之劲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这一掌打到黄药

师胸口,突觉他身上滑不留手,犹如涂满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开去。

黄药师道:“干吗?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龙掌,是不是?”郭靖

道:“弟子不敢。”这第二掌“或跃在渊”,却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气,呼的一响,左掌

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他小腹。黄药师道:“这才像个样子。”当日洪

七公教郭靖在松树上试掌,要他掌一着树,立即使劲,方有摧坚破强之功,这时他依着千练

万试过的法门,指尖微微触到黄药师的衣缘,立时发劲,不料就在这劲已发出、力未受着的

一瞬之间,对方小腹突然内陷,只听得喀的一声,手腕已是脱臼。他这掌若是打空,自无关

碍,不过是白使了力气,却在明明以为击到了受力之处而发出急劲,着劲的所在忽然变得无

影无踪,待要收劲,哪里还来得及,只感手上剧痛,忙跃开数尺,一只手已举不起来。

江南六怪见黄药师果真一不闪避,二不还手,身子未动,一招之间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脱

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担心。只听黄药师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龙十

八掌厉害,还是我桃花岛的掌法厉害。”语声方毕,掌风已闻。郭靖忍痛纵起,要向旁躲

避,哪知黄药师掌未至,腿先出,一拨一勾,郭靖扑地倒了。

黄蓉惊叫:“爹爹别打!”从旁窜过,伏在郭靖身上。黄药师变掌为抓,一把拿住女儿

背心,提了起来,左掌却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这一掌打着,郭靖非死也必重伤,一齐抢

过。全金发站得最近,秤杆上的铁锤径击他左手手腕。黄药师将女儿在身旁一放,双手任意

挥洒,便将全金发的秤杆与韩小莹手中长剑夺下,平剑击秤,当啷一响,一剑一秤震为四

截。陆乘风叫道:“师父!……”想出言劝阻,但于师父积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黄蓉哭道:“爹,你杀他罢,我永不再见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声,跃入了湖

中。黄药师惊怒交集,虽知女儿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东海波涛之中与鱼鳖为戏,整日不上

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这一去却不知何日再能重见,飞身抢到湖边,黑沉沉之中,但见一条

水线笔直的通向湖心。黄药师呆立半晌,回过头来,见朱聪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脱的臼,

当即迁怒于他,冷冷的道:“你们七个人快自杀罢,免得让我出手时多吃苦头。”

柯镇恶横过铁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吃苦?”朱聪道:“江南六怪

已归故乡,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执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敌的阵势。郭

靖心想:“六位师父哪里是他的敌手,只不过是枉送了性命,岂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师父?”

急忙纵身上前,说道:“陈玄风是弟子杀的,与我众位师父无干,我一人给他抵命便了。”

随又想到:“大师父、三师父、七师父都是性如烈火,倘若见我丧命,岂肯罢手?必定又起

争斗,我须独自了结此事。”当下挺身向黄药师昂然说道:“只是弟子父仇未报,前辈可否

宽限一个月,三十天之后,弟子亲来桃花岛领死?”黄药师这时怒气渐消,又是记挂着女

儿,已无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挥,转身就走。

众人不禁愕然,怎么郭靖只凭这一句话,就轻轻易易的将他打发走了?只怕他更有厉害

毒辣手段,却见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见。陆乘风呆了半晌,才道:“请各位到后堂

稍息。”梅超风哈哈一笑,双袖挥起,已反跃出丈余之外,转身也没入了黑暗之中。陆乘风

叫道:“梅师姊,把你弟子带走罢。”黑暗中沉寂无声,梅超风早已去远。

第十五回 神龙摆尾

陆冠英扶起完颜康,见他已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只有两颗眼珠光溜溜的转动。陆乘

风道:“我答应过你师父,放了你去。”瞧他被点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门手法,自己虽能

替他解穴,但对点穴之人却有不敬,正要出言询问,朱聪过来在完颜康腰里捏了几把,又在

他背上轻拍数掌,解开了他穴道。陆乘风心想:“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颜康武功不

弱,未见他还得一招半式,就被点了穴。”其实若是当真动手,完颜康虽然不及朱聪,但不

致立时就败,只是大厅倒塌时乱成一团,完颜康又牵着那姓段的武官,朱聪最善于乘人分心

之际攻人虚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聪道:“这位是甚么官儿,你也带了走罢。”又给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

死,听得竟能获释,喜出望外,忙躬身说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职段天德

终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师耍子,小将自当尽心招待……”郭靖听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

的一震,颤声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见教?”郭靖

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临安当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么知道?”他刚

才曾听得陆乘风说陆冠英是枯木大师弟子,又向陆冠英说道:“我是枯木大师俗家的侄儿,

咱们说起来还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从上瞧到下,又从下瞧到上,始终一言不发,段天德只是陪笑。过了好半

晌,郭靖转头向陆乘风道:“陆庄主,在下要借宝庄后厅一用。”陆乘风道:“当得,当

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后走去。

江南六怪个个喜动颜色,心想天网恢恢,竟在这里撞见这恶贼,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

里知道当年七兄妹万里追踪的就是此人?陆乘风父子与完颜康却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

的身后,走向后厅。家丁掌上烛火。郭靖道:“烦借纸笔一用。”家丁应了取来。郭靖对朱

聪道:“二师父,请你书写先父的灵位。”朱聪提笔在白纸上写了“郭义士啸天之灵位”八

个大字,供在桌子正中。段天德还道来到后厅,多半是要吃消夜点心,及见到郭啸天的名

字,只吓得魂飞天外,一转头,见到韩宝驹矮矮胖胖的身材,惊上加惊,把一泡尿全撒在裤

裆之中。当日他带了郭靖的母亲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后追赶,在旅店的门缝之中,他

曾偷瞧过韩宝驹几眼,这人矮胖怪异的身材最是难忘。适才在大厅上相见,只因自己心中惊

魂不定,未曾留意别人,这时烛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发抖。郭靖喝道:

“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还是喜欢零零碎碎的先受点折磨?”段天德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

敢隐瞒,只盼推委罪责,说道:“你老太爷郭义士不幸丧命,虽跟小的有一点儿干系,不

过……不过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谁差你了?谁派你来害我爹

爹,快说,快说。”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洪烈六王爷。”完颜康惊道:

“你说甚么?”段天德只盼多拉一个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减轻些,于是原原本本的将当日

完颜洪烈怎样看中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氏、怎样与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杀害杨郭

二人,怎样假装见义勇为、杀出来将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样逃到北京,却被金兵拉伕拉到蒙

古,怎样在乱军中与郭靖之母失散,怎样逃回临安,此后一路升官等情由,详详细细的说

了,说罢双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这事实在不能怪小的。当年见到你老太

爷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原是决意要手下留情,还想跟他交个朋友,只不过……只不过……

小人是个小小官儿,委实自己做不了主,空有爱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这

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儿就明白的……”瞥眼见到郭靖脸色铁青,丝毫不为自己言

语所动,当即跪倒,在郭啸天灵前连连叩头,叫道:“郭老爷,你在天之灵要明白,害你的

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颜洪烈,是他这个畜生,可不是我这蝼蚁也不如的东西。你公子爷今日

长得这么英俊,你在天之灵也必欢喜,你老人家保佑,让他饶了小人一条狗命罢……”

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完颜康倏地跃起,双手下击,噗的一声,将他打得头骨碎裂

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声大哭。

陆乘风父子与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啸天的灵前行礼致祭。完颜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个

头,站起身来,说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颜洪烈原来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

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该万死。”想起母亲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来。郭靖道:

“你待怎样?”完颜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确是姓杨,‘完颜’两字,跟小弟全无干系,从

今而后,我是叫杨康的了。”郭靖道:“好,这才是不忘本的好汉子。我明日去北京杀完颜

洪烈,你去也不去?”

杨康想起完颜洪烈养育之恩,一时踌躇不答,见郭靖脸上已露不满之色,忙道:“小弟

随同大哥,前去报仇。”郭靖大喜,说道:“好,你过世的爹爹和我母亲都曾对我说过,当

年先父与你爹爹有约,你我要结义为兄弟,你意下如何?”杨康道:“那是求之不得。”两

人叙起年纪,郭靖先出世两个月,当下在郭啸天灵前对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当晚各人在归云庄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杨二人向陆庄主父子作别。陆庄主每人送了一

份厚厚的程仪。出得庄来,郭靖向六位师父道:“弟子和杨兄弟北上去杀完颜洪烈,要请师

父指点教诲。”柯镇恶道:“中秋之约为时尚早,我们左右无事,带领你去干这件大事

罢。”朱聪等人均表赞同。郭靖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颜洪烈武艺平庸,又

有杨兄弟相助,要杀他谅来也非难事。师父为了弟子,十多年未归江南,现下数日之间就可

回到故乡,弟子不敢再劳师父大驾。”六怪心想也是实情,眼见他武艺大进,尽可放心得

下,当下细细叮嘱了一番,郭靖一一答应。最后韩小莹道:“桃花岛之约,不必去了。”她

知郭靖忠厚老实,言出必践,瞧那黄药师性子古怪残忍,如去桃花岛赴会,势必凶多吉少。

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岂不失信于他?”杨康插口说道:“跟这般妖邪魔道,有甚么信

义好讲。大哥是太过拘泥古板了。”柯镇恶哼了一声,说道:“靖儿,咱们侠义道岂能说话

不算数?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们在嘉兴醉仙楼相会,同赴桃花岛之约。现下你骑小

红马赶赴北京报仇。你那义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则咱们把杀奸之

事托了全真派诸位道长,他们义重如山,必不负咱们之托。”郭靖听大师父说要陪他赴难,

感激无已,拜倒在地。南希仁道:“你这义弟出身富贵之家,可要小心了。”韩小莹道:

“四师父这句话,你一时也不会明白,以后时时仔细想想。”郭靖应道:“是。”

朱聪笑道:“黄药师的女儿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们以后再犯不着生她的气,三弟,是

么?”韩宝驹一捋胡髭,说道:“这小女娃骂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说到这里,却

也不禁笑了出来。郭靖见众师父对黄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随即想到她现下不知身

在何处,又感难受。全金发道:“靖儿,你快去快回,我们在嘉兴静候好音。”江南六怪扬

鞭南去,郭靖牵着红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见,方才上马,向杨康道:“贤弟,

我这马脚程极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来回。我先陪贤弟走几天。”两人扣辔向北,缓缓而

行。

杨康心中感慨无已,一月前命驾南来时左拥右卫,上国钦差,何等威风,这时悄然北

往,荣华富贵,顿成一场春梦;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为难,但是否要设

法去通知完颜洪烈防备躲避,却又大费踌躇。郭靖却道他思忆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劝。

中午时分,到了溧阳,两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是

郭爷、杨爷么?酒饭早就备好了,请两位来用罢。”郭靖和杨康同感奇怪。杨康问道:“你

怎认识我们?”那店伴笑道:“今儿早有一位爷嘱咐来着,说了郭爷、杨爷的相貌,叫小店

里预备了酒饭。”说着牵了两人坐骑去上料。杨康哼了一声,道:“归云庄的陆庄主好客

气。”两人进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饭,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细面点,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

有一碗郭靖最爱吃的口蘑煨鸡。两人吃得甚是畅快,起身会帐。掌柜的笑道:“两位爷请自

稳便,帐已会过了。”杨康一笑,给了一两银子赏钱,那店伴谢了又谢,直送到店门之外。

郭靖在路上说起陆庄主慷慨好客。杨康对被擒之辱犹有余恨,说:“这人也不是甚么好东

西,只会以这般手段笼络江湖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陆庄主不是你师

叔么?”杨康道:“梅超风虽教过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么师父。这些邪门外道的功夫,要

是我早知道了,当日不学,也不至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郭靖更奇,问道:“怎么啊?”杨

康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强笑道:“小弟总觉九阴白骨爪之类不是正派武功。”郭靖点头

道:“贤弟说得不错。你师父长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门正宗,你向师父说明真相,好好

悔过,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杨康默然不语。

傍晚时分,到了金坛,那边客店仍是预备好了酒饭。其后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日两

人过江到了高邮,客店中又有人来接。杨康冷笑道:“瞧归云庄送客送到哪里?”郭靖却早

已起疑,这三日来每处客店所备的饭菜之中,必有一二样是他特别爱吃之物,如是陆冠英命

人预备,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过饭后,郭靖道:“贤弟,我先走一步,赶上去探探。”催

动小红马,倏忽之间已赶过三个站头,到了宝应,果然无人来接。郭靖投了当地最大的一家

客店,拣了一间靠近帐房的上房,守到傍晚,听得店外鸾铃响处,一骑马奔到店外,戛然而

止,一人走进店来,吩咐帐房明日预备酒饭迎接郭、杨二人。郭靖虽早料到必是黄蓉,但这

时听到她的声音,仍不免喜悦不胜,心中突突乱跳,听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儿爱闹着玩,

我且不认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时分,悄悄起来,想到黄蓉房里去吓她一

跳,只见屋顶上人影一闪,正是黄蓉。郭靖大奇:“这半夜里她到哪里去?”当下展开轻

功,悄悄跟在她身后。黄蓉径自奔向郊外,并未发觉有人跟随,跑了一阵,到了一条小溪之

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从怀里摸出些东西,弯了腰玩弄。其时月光斜照,凉风吹拂柳丝,

黄蓉衣衫的带子也是微微飘动,小溪流水,虫声唧唧,一片清幽,只听她说道:“这个是靖

哥哥,这个是蓉儿。你们两个乖乖的坐着,这么面对面的,是了,就是这样。”

郭靖蹑着脚步,悄没声的走到她身后,月光下望过去,只见她面前放着两个无锡所产的

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态可掬。郭靖在归云庄上曾听黄蓉说过,无锡泥人天

下驰誉,虽是玩物,却制作精绝,当地土语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岛上就有好几个。这

时郭靖觉得有趣,又再走近几步。见泥人面前摆着几只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盏,盛着些花草之

类,她轻声说着:“这碗靖哥哥吃,这碗蓉儿吃。这是蓉儿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

口道:“好吃,好吃极啦!”黄蓉微微一惊,回过头来,笑生双靥,投身入怀,两人紧紧抱

在一起。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别来情景。虽只数日小别,倒像是

几年几月没见一般。黄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说,郭靖怔怔的听着,不由得痴了。那夜黄蓉见

情势危急,父亲非杀郭靖不可,任谁也劝阻不住,情急之下,说出永不相见的话来。黄药师

爱女情深,便即饶了郭靖。黄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个时辰,料想父亲已去,挂念着郭靖,又

到归云庄来窥探,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对父亲说话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

晨躲在归云庄外树丛之中,眼见郭靖与杨康并辔北去,于是抢在前头给他们安排酒饭。两人

直说到月上中天,此时正是六月天时,静夜风凉,黄蓉心中欢畅,渐渐眼困神倦,言语模

糊,又过一会,竟在郭靖怀中沉沉睡去,玉肤微凉,吹息细细。郭靖怕惊醒了她,倚着柳树

动也不动,过了一会,竟也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柳梢莺啭,郭靖睁开眼来,但见朝曦初上,鼻中闻着阵阵

幽香,黄蓉兀自未醒,蛾眉敛黛,嫩脸匀红,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好梦。郭靖心想:

“让她多睡一会,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数她长长的睫毛,忽听左侧两丈余外有人说

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楼房,在同仁当铺后面的花园里。”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好,咱们今晚去干事。”两人说话很轻,但郭靖早已听得清楚,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必

是众师父说过的采花淫贼,可不能容他们为非作歹。

突然黄蓉急跃起身,叫道:“靖哥哥,来捉我。”奔到一株大树之后。郭靖一呆之下,

见黄蓉连连向自己招手,这才明白,当下装作少年人嬉戏模样,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脚步

沉滞,丝毫不露身有武功。

说话的两人本来决计想不到这大清早旷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惊,但见是两个少年男

女追逐闹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话却不说了,径向前行。

黄蓉与郭靖瞧这两人背影,衣衫褴褛,都是乞儿打扮。待得两人走远,黄蓉道:“靖哥

哥,你说他们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甚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们出手救人,

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当然。但不知道这两个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

“一定不是。但七公说天下叫化都归他管?嗯,这两个坏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黄蓉道:

“天下成千成万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坏叫化。七公本领虽大,也不能将每个人都管得好好

地。看来这两个定是坏叫化。七公待咱们这么好,难以报答,咱们帮他管管坏叫化,七公一

定欢喜。”郭靖点头道:“正是。”想到能为洪七公稍效微劳,甚是高兴。

黄蓉又道:“这两人赤了脚,小腿上生满了疮,我瞧定是真叫化儿。旁人扮不到那么

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细。”两人回店用了早饭,到大街闲逛,走到城

西,只见好大一座当铺,白墙上“同仁老当”四个大字,每个字比人还高。当铺后进果有花

园,园中一座楼房建构精致,檐前垂着绿幽幽的细竹帘。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自到别处玩

耍。等到用过晚饭,在房中小睡养神,一更过后,两人径往西城奔去,跃过花园围墙,只见

楼房中隐隐透出灯火。两人攀到楼房顶下,以足钩住屋檐,倒挂下来。这时天气炎热,楼上

并未关窗,从竹帘缝中向里张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见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个

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正在灯下看书,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

中却各执兵刃,劲装结束,精神奕奕,看来都会武艺。郭靖与黄蓉原本要来救人,却见人家

早已有备,料得中间另有别情,两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顶,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场热

闹。等不到小半个时辰,只听得墙外喀的一声微响,黄蓉一拉郭靖衣袖,缩在屋檐之后,只

见围墙外跃进两条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间所见的乞丐。两丐走到楼下,口中轻声吹哨,一名

丫鬟揭开竹帘,说道:“是丐帮的英雄到了么?请上来罢。”两丐跃上楼房。郭靖与黄蓉在

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间听得那两丐说话,又见楼房中那小姐严神戒备的情状,料

想二丐到来,立时便有一场厮杀,哪知双方竟是朋友。只见程大小姐站起身来相迎,道了个

万福,说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在下姓黎,这是我的师侄,名

叫余兆兴。”程大小姐道:“原来是黎前辈,余大哥。丐帮众位英雄行侠仗义,武林中人人

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见两位尊范,甚是荣幸。请坐。”她说的虽是江湖上的场面话,但神情

腼腆,说一句话,便停顿片刻,一番话说来极是生疏,语言娇媚,说甚么“武林中人人佩

服”云云,实是极不相称。她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是红晕满脸,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

丐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细声细气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称‘江东蛇王’的黎生黎前辈

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与尊师清净散人曾有一面之缘,虽无深交,却是向

来十分钦佩。”郭靖听了“洁净散人”四字,心想:“清净散人孙不二孙仙姑是全真七子之

一,这位程大小姐和两个乞丐原来都不是外人。”只听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义援手,

晚辈感激无已,一切全凭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体,就是给这狂徒多瞧一

眼也是亵渎了。”程大小姐脸上一红。黎生又道:“姑娘请到令堂房中歇宿,这几位尊使也

都带了去,在下自有对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辈虽然武艺低微,却也不怕那

恶棍。这事要老前辈一力承当,晚辈怎过意得去?”黎生道:“我们洪帮主与贵派老教主王

真人素来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么彼此?”程大小姐本来似乎跃跃欲试,但

听黎生这么说了,不敢违拗,行了个礼,说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辈和余大哥了。”说

罢,带了丫鬟盈盈下楼而去。黎生走到小姐床边,揭开绣被,鞋也不脱,满身肮脏的就躺在

香喷喷的被褥之上,对余兆兴道:“你下楼去,和大伙儿四下守着,不得我号令,不可动

手。”余兆兴答应了而去。黎生盖上绸被,放下纱帐,熄灭灯烛,翻身朝里而卧。黄蓉暗暗

好笑:“程大小姐这床被头铺盖可不能要了。他们丐帮的人想来都学帮主,喜欢滑稽胡闹,

却不知道在这里等谁?这件事倒也好玩得紧。”她听得外面有人守着,与郭靖静悄悄的藏身

在屋檐之下。

约莫过了一个更次,听得前面当铺中的更伕“的笃、的笃、当当当”的打过三更,接着

“拍”的一声,花园中投进一颗石子来。过得片刻,围墙外窜进八人,径跃上楼,打着了火

折子,走向小姐床前,随即又吹熄火折。就在这火光一闪之际,郭、黄二人已看清来人的形

貌,原来都是欧阳克那些女扮男装、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开帐子,

将绸被兜头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搂住,另外两名女弟子张开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

中,抽动绳子,已把袋口收紧。众女抖被罩头、张袋装人等手法熟练异常,想是一向做惯了

的,黑暗之中顷刻而就,全没声响。四名女弟子各执布袋一角。抬起布袋,跃下楼去。郭靖

待要跟踪,黄蓉低声道:“让丐帮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错,探头外望,只见前面四女抬

着装载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卫护,后面隔了数丈跟着十余人,手中均执木棒竹杖,想来都

是丐帮中人。

郭、黄二人待众人走远,这才跃出花园,远远跟随,走了一阵,已到郊外,只见八女抬

着布袋走进一座大屋,众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团团围住了。

黄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抢到后墙,跳了进去,却见是一所祠堂,大厅上供着无数神主

牌位,梁间悬满了大匾,写着族中有过功名之人的名衔。厅上四五枝红烛点得明晃晃地,居

中坐着一人,折扇轻挥,郭、黄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欧阳克,眼见果然是他,当下缩身窗外,

不敢稍动,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敌手?”只见八女抬了布袋走进大厅,说道:“公

子爷,程家大小姐已经接来了。”欧阳克冷笑两声,抬头向着厅外说道:“众位朋友,既蒙

枉顾,何不进来相见?”

隐在墙头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觉,但未得黎生号令,均是默不作声。欧阳克侧头向

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儿的大驾这么容易请到。”缓步上前,折扇轻

挥,已折成一条铁笔模样。黄蓉、郭靖见了他的手势和脸色,都吃了一惊,知他已看破布袋

中藏着敌人,便要痛下毒手。黄蓉手中扣了三枚钢针,只待他折扇下落,立刻发针相救黎

生。忽听得飕飕两声,窗格中打进两枝袖箭,疾向欧阳克背心飞去,原来丐帮中人也已看出

情势凶险,先动上了手。

欧阳克翻过左手,食指与中指夹住一箭,无名指与小指夹住另一箭,喀喀两响,两枝短

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见他如此功夫,无不骇然。余兆兴叫道:“黎师叔,出来罢。”语声未

毕,嗤的一声急响,布袋已然撕开,两柄飞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着地滚出,扯着布袋一

抖,护在身前,随即跃起。他早知欧阳克武功了得,与他拚斗未必能胜,本想藏在布袋之

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袭击,哪知还是被他识穿了。欧阳克笑道:“美人儿变了老叫化,这布

袋戏法高明得紧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连失了四个姑娘,都是阁下干的好事

了?”欧阳克笑道:“宝应县并不穷啊,怎么捕快公人变成了要饭的?”黎生说道:“我本

来也不在这里要饭,昨儿听小叫化说,这里忽然有四个大姑娘给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时兴

起,过来瞧瞧。”

欧阳克懒懒的道:“那几个姑娘也没甚么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脉,冲着你面子,

便给了你罢。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会把这四个姑娘当作了宝贝。”右手一挥,几

名女弟子入内去领了四个姑娘出来,个个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红肿。黎生见了这

般模样,怒从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谁的门下?”欧阳克仍是满脸漫不在乎的神

气,说道:“我复姓欧阳,你老兄有何见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划比划。”欧阳克道:

“那再好没有,进招罢。”

黎生道:“好!”右手抬起,正要发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后风声响动,疾忙向前

飞跃,颈后已被敌人拂中,幸好纵跃得快,否则颈后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辈中的

八袋弟子,行辈甚尊,武功又强,两浙群丐都归他率领,是丐帮中响当当的脚色,哪知甫出

手便险些着了道儿,脸上一热,不待回身,反手还劈一掌。黄蓉在郭靖耳边低声道:“他也

会降龙十八掌!”郭靖点了点头。

欧阳克见他这招来势凶狠,不敢硬接,纵身避开。黎生这才回过身来,踏步进击,双手

当胸虚捧,呼的转了个圈子。郭靖在黄蓉耳畔轻声道:“这是逍遥游拳法中的招数罢?”黄

蓉也点了点头,只是见黎生拳势沉重,却少了“逍遥游”拳法中应有的飘逸之致。欧阳克见

他步稳手沉,招术精奇,倒也不敢轻忽,将折扇在腰间一插,闪开对方的圈击,拳似电闪,

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遥游”拳法中的“饭来伸手”格开。欧阳克左拳钩击,待得

对方竖臂相挡,倏忽间已窜到他背后,双手五指抓成尖锥,双锥齐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黄

蓉和郭靖都吃了一惊:“这一招难挡。”

这时守在外面的群丐见黎生和敌人动上了手,都涌进厅来,灯影下蓦见黎生遇险,要待

抢上相助,已然不及。黎生听得背后风响,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这一瞬之间,反手横

劈,仍是刚才使过的“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龙摆尾”。这一招出自《易经》中的

“履”卦,始创“降龙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来取名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脚踏

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头反咬一口,自然厉害猛恶之至。后来的传人嫌《易经》中这些文绉

绉的封名说来太不顺口,改作了“神龙摆尾”。欧阳克不敢接他这掌,身子向后急仰,躲了

开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险!”转身拒敌。他武功远不及欧阳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

连遇五六次凶险,每次均仗这招“神龙摆尾”解难脱困。

黄蓉低声对郭靖道:“七公只传了他一掌。”郭靖点点头,想起自己当日以一招“亢龙

有悔”与梁子翁对敌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对他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也不过传了一掌,自己竟连

得他传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见欧阳克踏步进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厅角之中。原来欧阳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厉害,

而这一招必是反身从背后发出,当下将他逼入屋角,叫他无法反身发掌。黎生明白了敌人用

意,移步转身,要从屋角抢到厅中,刚只迈出一步,欧阳克一声长笑,抡拳直进,蓬的一

拳,击在他下颏之上。黎生吃痛,心下惊惶,伸臂待格,敌人左拳又已击到,片刻间,头上

胸前连中了五六拳,登时头晕身软,晃了几晃,跌倒在地。丐帮诸人抢上前来救援,欧阳克

转过身来,抓起奔在最前的两个乞丐,对着墙壁摔了出去,两人重重撞在墙上,登时晕倒,

余人一时不敢过来。

欧阳克冷笑道:“公子爷是甚么人,能着了你们这些臭叫化的道儿?我叫你们瞧一个

人!”双手一拍,两名女弟子从堂内推出一个女子来,双手反缚,神情委顿,泪水从白玉般

的脸颊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黄蓉与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欧阳克挥了挥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带回内堂。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楼上

钻布袋,却不知区区在下守在楼梯之上,当即请了程大小姐,先回来等你们驾到。”群丐面

面相觑,心想这一下真是一败涂地。

欧阳克摇了摇折扇,说道:“丐帮的名气倒是不小,今日一见,却真叫人笑掉了牙,甚

么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都拿出现世。以后还敢不敢来碍公子爷的事?瞧在你们洪帮主

的份上,便饶了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两个招子,作个记认。”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向黎生眼中插下。忽听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跃进厅来,挥掌向欧阳克推去。欧阳克

猛觉一股凌厉掌风扑向前胸,疾忙侧身相避,但已被掌风带到,身子晃了两下,退开两步,

不由得暗暗吃惊:“自出西域以来,竟接连遭逢高手,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

看时,更是诧异,只见挡在自己与黎生之间的,竟是那个在赵王府中曾同过席的少年郭靖。

此人武功平平,怎么刚才这一掌沉猛至斯?只听他说道:“你作恶多端,不加悔改,还想伤

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汉不放在眼里了么?”欧阳克心想刚才这一掌不过碰巧,哪将他放在心

上,侧目斜视,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汉?”郭靖道:“我哪敢称得上‘好汉’二字,

只是斗胆要劝你一句,还请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罢。”欧阳克笑道:“要是

我不听你小朋友的劝呢?”郭靖还未答话,黄蓉已在窗外叫了起来:“靖哥哥,揍这坏

蛋!”欧阳克听到黄蓉声音,登时心神震荡,笑道:“黄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

难,只要你跟随我去,不但程大小姐,连我身边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应你以

后不再找别的女子,好不好?”

黄蓉跃进厅来,笑道:“那很好啊,我们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错。靖哥哥,你说好

么?”欧阳克摇头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这臭小子同去干么?”黄蓉大怒,反手一

掌,喝道:“你骂他?你才臭!”欧阳克见黄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说,丽容无俦,又带着三

分天真烂漫,更增娇媚,早已神魂飘荡,哪知她竟会突然反脸?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这掌

又是“落英神剑掌”中的精妙家数,拍的一下,左颊早着,总算黄蓉功力不深,并未击伤,

但也已打得他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欧阳克“呸”的一声,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

去。黄蓉不退不让,双拳猛向他头顶击落。欧阳克是好色之徒,见她不避,心中大喜,拚着

头上受她两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岂知手指刚触到她衣服,忽觉微微刺痛,这才惊觉:

“啊,她穿着软猬甲。”亏得他只是存心轻薄,并非要想伤人,这一抓未用劲力,急忙抬臂

格开她的双拳。黄蓉笑道:“你跟我打没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儿,你却不能打我。”

欧阳克心痒难搔,忽然迁怒郭靖,心想:“先把你这小子毙了,叫你死了这条心。”眼

睛望着黄蓉,突然飞足向后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口撞去。这一脚既快且狠,阴毒异常,正

是“西毒”欧阳锋的家传绝技,对方难闪难挡,只要踢中了,立时骨折肺碎。郭靖避让不

及,急忙转身,同时反手猛劈。只听得蓬的一声,郭靖臀上中脚,欧阳克腿上中掌,两人都

痛到了骨里,各自转身,怒目相向,随即斗在一起。

丐帮中的高手均感惊讶:“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绝技‘神龙摆尾’,怎么这个少年

也会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这时丐帮中人已将黎生扶在一旁。他见

郭靖掌力沉猛,招数精妙。他只会得一招“神龙摆尾”,见郭靖其余掌法与这一招掌理极为

相近,不禁骇然:“降龙十八掌是洪帮主的秘技,我不顾性命,为本帮立了大功,他才传我

一掌,作为重赏,这个少年却又从哪里去把这十八掌都学全了?”

欧阳克手上与郭靖对招,心中也是暗暗称奇:“怎么只两个月之间,这小子的武功竟会

忽然大进?”

转眼间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数反复使用了几遍,足够自保,但欧阳克

武功实高出他甚多,要想取胜,却也不能。再斗十余招,欧阳克拳法斗变,前窜后跃,声东

击西,身法迅捷之极。郭靖一个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脚,登时举步蹒跚,幸好他主要武

功是在掌上,当下把十五掌从尾打到头,倒转来使。欧阳克见他掌法颠倒,一时不敢逼近,

准拟再拆数十招,摸熟了他掌法变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击。郭靖从尾使到头一遍打完,

再从头使到尾。第十五掌“见龙在田”使过,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龙有悔”;若从尾倒

打,那么是再发一掌“见龙在田”。他脑筋转得不快,心想:“从头打下来好,还是再倒转

打上去?”就这么稍一迟疑,欧阳克立时看出破绽,伸手向他肩上拿去。郭靖形格势禁,不

论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无法解救,顺势翻过手掌,扑地往敌人手背上拍下。这一招是他在危

急之中胡乱打出,全无章法理路可言。欧阳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决计想不到对方竟会忽出

新招,这一掌竟然拍的一声,被他击中了手腕。欧阳克吃了一惊,向后纵出,挥手抖了几

抖,幸好虽然疼痛,腕骨未被击断。

郭靖胡打乱击,居然奏功,心想:“我现下肩后,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两

掌,把这三处都补满了。”心念甫毕,欧阳克又已打来。郭靖心思迟钝,就是苦思十天半

月,也未必创得出半招新招,何况激战之际,哪容他思索钻研,只得依着降龙掌法的理路,

老老实实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后、左胯、右腰三处。欧阳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来有限,

时刻一久,料得定必能胜他,怎么忽然又多了三招出来?”他不知郭靖这三招其实全然无

用,只是先前手腕被击,再也不敢冒进,当下渐渐放慢拳法,要以游斗耗他气力,忽然发觉

郭靖有一掌的出手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转:“是了,这一掌他还没学到家,是以初时

不用。”斗然飞身而起,左手作势擒拿郭靖顶心,右足飞出,直踢他左胯。郭靖自创这三掌

毕竟管不了用,突见敌人全力攻己弱点,心中登时怯了,一掌刚打到半路,立即收回,侧身

要避开他这一脚。黄蓉暗叫不妙,心念电转:“临敌犹豫,最是武学大忌,靖哥哥这一掌乱

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罢了,纵然不能伤敌,却也足以自守,现下却收掌回身,破绽更大。”

眼见欧阳克这一脚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势已无可解救,当即右手一扬,七八枚钢针激射而

出。欧阳克拔出插在后颈中的折扇,铁扇入手即张,轻轻两挥,将钢针尽数挡开,踢出这一

脚却未因此而有丝毫窒滞,眼见这脚定可踢得郭靖重伤倒地,蓦地足踝上一麻,被甚么东西

撞中了穴道,这一脚虽然仍是踢中了对方,却已全无劲力。欧阳克大惊之下,立时跃开,喝

道:“鼠辈暗算公子爷,有种的光明正大出来……”语音未毕,突听得头顶风声微响,想要

闪避,但那物来得好快,不知怎样,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头上觉得有些鲜味,又惊又恐,

慌忙吐出,似是一块鸡骨。欧阳克惊惶中抬头察看,只见梁上一把灰尘当头罩落,忙向旁跃

开,噗的一声,口中又多了一块鸡骨。这次却是一块鸡腿骨,只撞得牙齿隐隐生疼。欧阳克

狂怒之下,见梁上人影闪动,当即飞身而起,发掌凌空向那人影击去。斗然间只觉掌中多了

甚么物事,当即弯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恼怒,却是两只嚼碎了的鸡爪,只听得梁上有人

哈哈大笑,说道:“叫化子的偷鸡摸狗拳怎样?”黄蓉与郭靖一听到这声音心中大喜,齐

叫:“七公!”众人都抬起头来,只见洪七公坐在梁上,两只脚前后摇荡,手里抓着半只

鸡,正吃得起劲。丐帮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同声说道:“帮主!您老人家好。”

欧阳克眼见是他,全身凉了半截,暗想:“此人连掷两块鸡骨入我口中,倘若掷的不是

鸡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没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溜之大吉。”当下躬身唱喏,说

道:“又见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头。”口中说是磕头,却不屈膝下跪。洪七公嚼着鸡

肉,含含糊糊的道:“你还不回西域去?在这里胡作非为,想把一条小命送在中原么?”欧

阳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无敌。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来以大欺小,跟晚辈为

难,小侄这条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见到洪世伯时恭恭敬敬,他老人家

顾全身分,决不能跟晚辈动手,以致自堕威名,为天下好汉耻笑。”洪七公哈哈大笑,说

道:“你先用言语挤兑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动手。中原能杀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

化出手不可。刚才听你言中之意,对我的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小觑得紧,是也不是?”

欧阳克忙道:“小侄实不知这位老英雄是世伯门下,狂妄放肆之言,请世伯与这位老英雄恕

罪。”洪七公落下梁来,说道:“你称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过你,那么你更是大英雄了,

哈哈,不害臊么?”欧阳克好生着恼,只是自知武功与他差得太远,不敢出言冲撞,只得强

忍怒气,不敢作声。洪七公道:“你仗着得了老毒物的传授,便想在中原横行,哼哼,放着

老叫化没死,须容你不得。”欧阳克道:“世伯与家叔齐名,晚辈只好一切全凭世伯吩

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说我以大压小,欺侮你后辈了?”欧阳克不语,给他来个默

认。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虽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这么一大帮,但都

不是我的徒弟。这姓黎的只学了我一招粗浅的功夫,哪能算得是我的传人?他使的‘逍遥

拳’没学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传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鸡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传

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欧阳克道:“这个自然。洪世伯的传人定比小侄强得多了。只

不过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儿便要学到您老人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

道:“你嘴里说得好听,心中定在骂我。”欧阳克道:“小侄不敢。”

黄蓉插口道:“七公,您别信他撒谎,他心里骂你,而且骂得甚是恶毒。他骂你自己武

功虽然不错,但只会自己使,不会教徒弟,教来教去,却只教些鸡零狗碎的招数,没一个能

学得了全套。”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女娃娃又来使激将计了。”转头

说道:“好哇,这小子胆敢骂我。”手一伸,已快如闪电的把欧阳克手中的折扇抢了过来,

一挥之下打开折扇,见一面画着几朵牡丹,题款是“徐熙”两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

家,虽见几朵牡丹画得鲜艳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写着几行字,下款署着“白驼

山少主”五字,自是欧阳克自己写的了。洪七公问黄蓉道:“这几个字写得怎样?”黄蓉眉

毛一扬,道:“俗气得紧。不过料他也不会写字,定是去请同仁当铺的朝奉代写的。”

欧阳克风流自赏,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听黄蓉这么一说,甚是恼怒,向她横了一

眼,烛光下但见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娇痴无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折扇摊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几擦。他刚才吃鸡,嘴边全是油腻,这一擦之下,

扇子字画自然一塌胡涂,跟着顺手一捏,就像常人抛弃没用的纸张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团,

抛在地下。旁人还不怎么在意,欧阳克却知自己这柄折扇扇骨系以铁铸,他这样随手将扇骨

搓捏成团,手上劲力实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洪七公道:“我若亲自跟你动手,谅你

死了也不心服,我这就收个徒弟跟你打打。”欧阳克向郭靖一指道:“这位世兄适才与小侄

拆了数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侥幸已占上风。郭世兄,你没赢了我罢?”郭靖摇头道:

“我打你不过。”欧阳克甚是得意。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儿,你是我徒弟么?”郭靖

想起当日向七公磕头而他定要磕还,忙道:“晚辈没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欧阳

克道:“听见了么?”欧阳克心中甚是奇怪:“这老叫化说话当然不会骗人,那么这小子的

精妙掌法又从何处学来?”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儿定是死不了

心,鬼计百出,终于让老叫化非收你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烦跟小姑娘们磨个没了没完,算

是认输,现下我收你做徒儿。”郭靖大喜,忙扑翻在地,磕了几个响头,口称:“师父!”

日前在归云庄上,他向六位师父详述洪七公传授“降龙十八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

都说可惜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为徒,吩咐他日后如见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

可即拜师。黄蓉只乐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帮你收了个好徒儿,功劳不小,

你从今而后,可有了传人啦。你谢我甚么?”洪七公板起了脸,道:“打一顿屁股。”对郭

靖道:“傻小子,我先传你三掌。”当下把降龙十八掌余下的三掌,当着众人之面教了他,

比之郭靖刚才狗急跳墙,胡乱凑乎出来的三记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欧阳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绝,可是脑筋不大灵,只顾得传授徒儿争面子,却忘了我

便在旁边观看。“当下凝神看他传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划的招数,却觉平平无奇;又见洪

七公在郭靖耳边低声说话,料是教导这三招的精义,郭靖思索良久,有时点点头,大半时

候,却总是茫然摇头,要洪七公再说几遍,才勉强点头,显然也未必便当真领会了,心想:

“这人笨得要命,一时三刻之间定然学不到家。我却反可乘机学招。”洪七公等郭靖练了六

七遍,说道:“好,乖徒儿,你已学会了这三招的半成功夫,给我揍这为非作歹的淫贼。”

郭靖道:“是!”踏上两步,呼的一掌向欧阳克打去。欧阳克斜身绕步,回拳打出,两人又

斗在一起。

“降龙十八掌”的精要之处,全在运劲发力,至于掌法变化却极简明,否则以梁子翁、

梅超风、欧阳克三人武功之强,何以让郭靖将一招掌法连使许多遍,却仍无法破解?刚才欧

阳克眼睁睁瞧着洪七公传授三记掌法,郭靖尚未领悟一成,他早已了然于胸,可是一到对

敌,于郭靖新学的三掌竟是应付为难。郭靖把十八掌一学全,首尾贯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

更是大增。欧阳克连变四套拳法,始终也只打了个平手,又拆了数十招,欧阳克心下焦躁:

“今日不显我家传绝技,终难取胜。我自幼得叔叔教导,却胜不了老叫化一个新收弟子,老

叫化岂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斗然间挥拳打出,郭靖举手挡格,哪知欧阳克的手臂犹似忽

然没了骨头,顺势转弯,拍得一声,郭靖颈上竟是中了一拳。

郭靖一惊,低头窜出,回身发掌,欧阳克斜步让开,还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侧身闪

避,哪知对方手臂忽然间就如变了一根软鞭,打出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弯,明明见他拳头打向

左方,蓦地里转弯向右,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肩头击了一拳。郭靖防不胜防,接连吃了三

拳,这三下都是十分沉重,登时心下慌乱,不知如何应付。

洪七公叫道:“靖儿,住手,咱们就算暂且输了这一阵。”郭靖跃出丈余,只觉身上被

他击中的三处甚是疼痛,对欧阳克道:“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转弯,转得古怪。”欧阳克

得意洋洋的向黄蓉望了几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养蛇,这套软皮蛇拳法,必是从毒蛇身上悟出来的了。这套拳

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时之间想不出破法,算你运气,给我乖乖的走罢。”

欧阳克心中一凛:“叔叔传我这套‘灵蛇拳’时,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决不可

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看破,如给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责。”想到此处,满腔得意之情登

时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转身出祠。

黄蓉叫道:“且慢,我有话说。”欧阳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动。黄蓉却不理他,向

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说道:“七公,你今日收两个徒儿罢。好事成双,你只收男徒,不收

女徒,我可不依。”洪七公摇头笑道:“我收一个徒儿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话。

何况你爹爹这么大的本事,怎能让你拜老叫化为师?”黄蓉装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

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对她本就十分喜爱,脸孔一板,说道:“怕甚么?就收你

做徒儿,难道黄老邪还能把我吃了?”黄蓉笑道:“咱们一言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

说,天下武学高明之士,自王重阳一死,就只剩下他与你二人,南帝也还罢了,余下的都不

在他眼里。我拜你为师,爹爹一定喜欢。师父,你们叫化子捉蛇是怎样捉的,就先教我这门

本事。”洪七公一时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灵精,必有古怪,说道:“捉蛇捉七寸,两

指这样钳去,只要刚好钳住蛇的七寸,凭他再厉害的毒蛇,也就动弹不得。”黄蓉道:“若

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摇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黄蓉道:“这手

法可要极快。”洪七公道:“当然。左手搽上些药,那就更加稳当,真的咬中了也不怕。”

黄蓉点点头,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师父,那你就给我手上搽些药。”捉蛇弄蛇是丐帮

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帮主之尊,身边哪有甚么捉蛇用的药物,但见黄蓉使眼色,就在背上

大红葫芦里倒些酒来,给她擦在双掌之上。

黄蓉提手闻了闻,扮个鬼脸,对欧阳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头儿洪老英雄的徒

儿,现下来领教领教你的软皮蛇拳法。先对你说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专门克制你的毒药,

可要小心了。”欧阳克心想:“与你对敌,还不是手到擒来。不管你手上捣甚么鬼,我抱定

宗旨不碰就是。”当下笑了一笑,说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愿。”黄蓉道:“你其他的

武功也稀松平常,我只领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输了。”欧阳克道:

“姑娘怎么说就怎么着,在下无不从命。”黄蓉嫣然一笑,说道:“瞧不出你这坏蛋,对我

倒好说话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传的“逍遥游”拳法。欧阳克侧身让

过,黄蓉左脚横踢,右手钩拿,却已是家传“落英神剑掌”中的招数。她年纪幼小,功夫所

学有限,这时但求取胜,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传了。

欧阳克见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转弯,打向她的肩头。这“灵蛇

拳”去势极快,倏忽之间已打到黄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软猬甲,这一拳下去,岂

不将自己的拳头撞得鲜血淋漓?匆忙收招,黄蓉飕飕两掌,已拍到面门。欧阳克袍袖拂动,

倒卷上来,挡开了她这两掌。黄蓉身上穿甲,手上涂药,除了脸部之外,周身无可受招之

处,这样一来,欧阳克已处于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灵蛇拳”拳法再奇,却也奈何她不

得,只得东躲西闪,在黄蓉掌影中窜高纵低,心想:“我若打她脸蛋取胜,未免唐突佳人,

若是抓她头发,更是卤莽,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所措手。”灵机一动,忽地撕下衣袖,扯成

两截,于晃身躲闪来掌之际,将袖子分别缠上双掌,翻掌钩抓,径用擒拿手来拿她手腕。黄

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输啦,这不是臭蛇拳。”欧阳克道:“啊哟,我倒忘了。”黄

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没甚么出奇。在赵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划

地比武,那时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和尚,还有那个头上生角的侯通海,

七八个人打我一个,我当时寡不敌众,又懒得费力,便认输了事。现下咱们各赢一场,未分

胜败,不妨再比一场以定输赢。”

黎生等都想:“这小姑娘虽然武艺得自真传,但终究不是此人敌手,刚才胡赖胜了,岂

不是好?何必画蛇添足,再比甚么?”洪七公却深知此女诡计百出,必是仗着自己在旁,要

设法戏弄敌人,当下笑吟吟的不作声,一只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还是拿在手里不住嗑嘴

嗒舌的舐着,似乎其味无穷。欧阳克笑道:“咱俩又何必认真,你赢我赢都是一样。姑娘既

有兴致,就再陪姑娘玩玩。”黄蓉道:“在赵王府里,旁边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赢了你,他

们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愿跟你真打。现今这里有你的朋友,”说着向欧阳克那些白衣姬妾

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虽然你的朋友多些,但这一点儿亏我还吃得起。这样罢,你

再在地下划个圈子,咱们仍是一般比法,谁先出圈子谁输。现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

师,明师门下出高徒,就再让你这小子一步,不用将你双手缚起来了。”欧阳克听她句句强

辞夺理,却又说得句句大方无比,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以左足为轴,右足伸出三

尺,一转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划了一个径长六尺的圆圈。丐帮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黄蓉走进圈子,道:“咱们是文打还是武打?”欧阳克心道:“偏你就有这许多古

怪。”问道:“文打怎样?武打怎样?”黄蓉道:“文打是我发三招,你不许还手;你还三

招,我也不许还手。武打是乱打一气,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谁先出圈子谁

输。”欧阳克道:“当然文打,免得伤了和气。”黄蓉道:“武打你是输定了的,文打嘛,

倒还有点指望,好罢,这就又再让你一步,咱们文打。你先发招还是我先?”欧阳克哪能占

她的先,说道:“当然是姑娘先。”黄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拣好的,知道先发招吃

亏,就让我先动手。也罢,我索性大方些,让你让到底。”欧阳克正想说:“那么我先发招

也无不可。”只听得黄蓉叫道:“看招。”挥掌打来,突见银光闪动,点点射来,她掌中竟

是夹有暗器。欧阳克见暗器众多,平时挡击暗器的折扇已被洪七公捏坏,而本可用以拂扑的

衣袖也已撕下,这数十枚钢针打成六七尺方圆,虽然只须向旁纵跃,立可避开,但那便是出

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细想,一点足跃起丈余,这一把钢针都在他足底飞过。黄蓉一把钢针发

出,双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纵之势已衰,将落未落之际,喝道:“第二招来啦!”两手

钢针齐发,上下左右,无异一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满天花雨掷金针”绝技,这

时也不取甚么准头,只是使劲掷出。欧阳克本领再高,但身在半空,全无着力之处,心道:

“我命休矣!这丫头好毒!”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觉后领一紧,身子腾空,足下嗤嗤嗤一阵

响过,点点钢针都落在地下。欧阳克刚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掷出,这一掷力道不大,

但运劲十分古怪,饶是他武艺高强,还是左肩先着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跃起站定。他

料知除洪七公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惊又恼,头也不回的出祠去了。众姬妾跟着一拥

而出。黄蓉道:“师父,干么救这坏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识。这小子

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伤在我徒儿手里,于他叔父脸上须不好看。”拍拍黄蓉

的肩膀道:“乖徒儿,今日给师父圆了面子,我赏你些甚么好呢?”黄蓉伸伸舌头道:“我

可不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给。我有心传你一两套功夫,只是这

儿天懒劲大发,提不起兴致。”黄蓉道:“我给你做几个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登时眉飞色

舞,随即长叹一声,说道:“现下我没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们叫化

帮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黎生等过来向郭靖、黄蓉见礼,称谢相救之德。黄蓉去割断了

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绑缚。程大小姐甚是腼腆,拉着黄蓉的手悄悄相谢。黄蓉指着郭靖道:

“你大师伯马道长传过他的功夫,你丘师伯、王师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说起来大家是一家

人。”程大小姐转头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偷眼向郭

靖悄悄打量。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道贺。他们知道七公向来不收徒弟,帮中

乞丐再得他的欢心,也难得逢他高兴指点一招两式,不知郭黄二人怎能与他如此有缘,心中

都是羡慕万分。黎生道:“咱们明晚想摆个席,恭贺帮主收了两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

“只怕他们嫌脏,不吃咱们叫化子的东西。”郭靖忙道:“我们明儿准到。黎大哥是前辈侠

义,小弟正想多亲近亲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双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听他说得

谦逊,心中甚是高兴,言下与郭靖着实结纳。洪七公道:“你们一见如故,可别劝我的大弟

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儿,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们叫化儿也要偷鸡讨饭去啦。”说着各人出

门。黎生说好明日就在这祠堂中设宴。郭靖陪着黄蓉,一起将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

将闺名对黄蓉说了,原来名叫程瑶迦。她虽跟清净散人孙不二学了一身武艺,只是生于大富

之家,娇生惯养,说话神态,无一不是忸忸怩怩,与黄蓉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她不敢

跟郭靖说半句话,偶尔偷瞧他一眼,便即双颊红晕。

第十六回 《九阴真经》

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而北

奔来,正渐渐驰近,蹄声斗然停息。黄蓉心道:“又有了甚么奇事?倒也热闹。”当即展开

轻功,过去要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后。走到临近,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牵着一匹

马,站在路旁和欧阳克说话。两人不敢再走近前。黄蓉想听他说些甚么,但隔得远了,两人

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克说甚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我爹爹”,再想听得仔

细些,只见欧阳克一拱手,带着众姬投东去了。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

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忽听得郭靖叫唤,吃了一惊,忙下马

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跟那欧阳克打了

一架,是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与欧阳克说话,是否

已给两人听到,瞧郭靖脸色无异,心下稍安,寻思:“这人不会装假,若是听见了我说话,

不会仍然这般对我。”于是问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黄姑娘也跟咱们

同上北京去吗?”

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咱们同到那

祠堂去歇歇,明儿晚上要吃了丐帮的酒才走。”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别问他跟欧阳克

说些甚么,假装没瞧见便是。”郭靖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祠堂,点亮了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捡起。此时天气

炎热,三人各自卸下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侧耳

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

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

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

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

奔到祠前。

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骑的马臀,那马长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

骑术极精,纵跃下马,身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

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

爷快走。”那四王爷道:“那怎么成?”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

郭靖听着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大是诧异:“他们到这里干甚

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将上来。三个蒙古人发箭阻敌,出箭劲急,追兵不敢十分逼

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斗,居高临

下,颇占形势。追兵纷纷下马,四面围住。只听得有人发令,便有四名追兵高举盾牌护身,

着地滚去,挥刀砍斩旗杆。黄蓉低声道:“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

一个给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人左足嵌在马镫之中,被马匹在地

下拖曳而行,一枝长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

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铁,铁上刻了一个豹头,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寻常羽箭要重

二两。郭靖再无怀疑,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博尔忽师傅吗?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欢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这里?”郭靖叫道:“甚么人追你们?”拖雷道:

“金兵!”郭靖举起那金兵尸身,抢上几步,用力向旗杆脚下掷去。那尸身撞倒了两兵,余

下两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来。

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头白色大鸟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抬起头来,见

到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所养的两头白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

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

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当到

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给我玩!”

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那头白雕见黄蓉的手摸近,突然低头,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

缩得快,手背已然受伤。郭靖急忙喝止。黄蓉笑骂:“你这扁毛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

欢,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便有两枝劲箭当胸射来,黄蓉不加理

会,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边。两枝箭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软猬甲去,斜斜跌在

脚旁。黄蓉在金兵怀里摸出几块乾肉,去喂那雕儿。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儿吧,我去杀

散金兵!”纵身出去,接住向他射来的一箭,左掌翻处,喀喇一声,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

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心

想:“这声音好熟。”金刃劈风,两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斩前胸,一斩小腹。郭靖见来势

凶狠,不是寻常军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龙摆尾”。那人肩头中掌,肩胛骨立时

碎成数块,身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大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黄河四鬼中的丧门

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黄河四鬼时已大不相同,但也

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能将对方击得飞出丈许,刚自愕然,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枪同

时砍将过来。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钩,已抓住刺向胁下的枪头,

用力一扯,吴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过来。郭靖稍向后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要砍在师弟

的脑门。郭靖飞起左腿,踢中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闪动,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

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按落。吴青烈本已站立不稳,再被他借劲按捺,咚的一声,师兄

弟相互猛撞,都晕了过去。

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入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这

一队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众金兵没见到三个首领俱已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

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抢上去拳打脚踢,又提人丢掷,片刻

之间,把众金兵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乱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

谁,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两人竟然背道而驰,那丧门斧钱青健口中

哼哼唧唧,脚下倒是飞快,奔的却又是另一个方向。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

飕射将下来,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见义兄郭靖赶散追兵,威不可当,心中十

分欢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来。两人执手相视,一时都高兴得说不出

话。接着哲别与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牌挡箭,伤他们不得。

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也喝不到斡难河的清水了。”郭靖拉着黄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

道:“这是我义妹。”黄蓉笑道:“这对白雕送给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汉语,带来的通

译又在奔逃时给金兵杀了,只觉黄蓉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其意。郭靖问拖雷道:

“安答,你怎么带了白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

国。妹子说或许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了雕儿来给你。她猜得对,这可不是遇上了吗?”郭

靖听他提到华筝,不禁一呆。他自与黄蓉倾心相爱,有时想起华筝,心头自觉不妥,只是此

事不知如何相处才是,索性不敢多想,这时听了拖雷之言,登时茫然,随即心想:“一月之

内,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父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向黄蓉道:“这对白

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罢。”黄蓉大喜,转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说起缘由。原来成吉思汗攻打金国获胜,可是金国地大兵众,多年经营,基业甚

固,死守住数处要塞,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来,要联合宋朝出兵

夹攻,途中遇到大队金兵阻拦,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郭靖想起当日在

归云庄中,曾听杨康要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不明其中缘

故,这时才知金国得到了讯息,命杨康为大金钦使南来,便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

兵。

拖雷又道:“金国说甚么都要杀了我,免得蒙古与宋朝结盟成功,这次竟是六王爷亲自

领人阻拦。”郭靖忙问:“完颜洪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

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

洪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黄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

儿,你向东,我向西。”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

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洪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这时在哪里。一名金兵道:

“我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杀头的份儿,大伙只好逃到四乡,躲起来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色渐明,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明知杀父仇人便在左近,却是找寻

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白影闪动,正是黄蓉。两人见了面,眼瞧对方

神色,自是无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颜洪烈带的人马本来不少,他快马追赶我们,离了大队,这时必是回去带

领人马再来。安答,我有父王将令在身,不能延搁,咱们就此别过。我妹子叫我带话给你,

要你尽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这番分别,只怕日后难再相见,心下凄然,与拖雷、哲别、

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黄尘中隐

没。黄蓉道:“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洪烈领了人马赶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

多,咱俩悄悄蹑着,到晚上再去结果他性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黄蓉甚是

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树林子

中隐藏起来。”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件金光灿烂之物,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俯

身看时,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

对黄蓉道:“你瞧这是甚么?”黄蓉喜道:“完颜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

还躲在这祠堂里,咱们快搜。”

黄蓉回身反手,在短墙墙头上一按,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

底下搜。”郭靖应声入内。黄蓉在屋顶上叫道:“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

停步道:“好得很!怎样?”黄蓉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跺脚道:“唉,你这顽皮

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黄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

杨康当郭靖与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洪烈的身形,这时虽然已知自己非他

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父亲,眼见郭靖杀散金兵,完颜洪烈只要被他瞧见,哪

里还有性命?情势紧急,不暇多想,纵身出去要设法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

了过来。完颜洪烈忙勒马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完颜

洪烈耳边轻声道:“父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性起,黄蓉又在调弄白雕,黑夜

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洪烈走向祠堂后院。杨康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两人悄悄躲着。耳

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洪烈如在

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杨康道:“那也当真凑巧,唉,都是给这姓郭的

坏了大事。”过了一会,完颜洪烈听得郭靖与黄蓉分头出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

击打黄河三鬼与众金兵,出手凌厉,若是给他发现,那还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杨康道:

“父王,这时出去,只怕给他们撞见了。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们走

远,再慢慢出去。”完颜洪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父王’,不叫‘爹’

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母亲,心中思潮起伏。完颜洪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

妈,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杨康轻轻挣脱了,道:“这

郭靖武功了得,他要报杀父之仇,决意要来害您。他结识的高手很多,您实在防不胜防。在

这半年之内,您别回北京罢。”完颜洪烈想起十九年前临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阵心

酸,一阵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

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洪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

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父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

血仇。杨康更是心中交战,思量:“这时只须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父母之仇,但怎么下

得了手?那杨铁心虽是我的生父,但他给我过甚么好处?妈妈平时待父王也很不错,我若此

时杀他,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欢。再说,难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

落草莽么?”正自思潮起伏,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康儿,你我父子一场,不管如何,你永

远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

江山,花花世界,日后终究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

“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以大金国兵威,灭宋非难。蒙古只一

时之患,这些只会骑马射箭的蛮子终究成不了气候。父王精明强干,当今金主哪能及他?大

事若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洪烈的手,

说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洪烈觉得他手掌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

李渊,你做李世民罢。”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急忙转身,

这时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进亮光来,只见房中摆着七八具棺材,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

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听适才的声音,竟像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完颜洪烈惊道:“甚么声

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黄蓉一面笑语,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

妙!原来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

门,纵身上屋。

黄蓉一路搜来,忽见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身

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黄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树

丛里。”两人正要赶入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

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见到完颜洪烈么?”杨康奇道:“完颜洪烈怎么

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

黄蓉见他神色有异,又想起先前他跟欧阳克鬼鬼祟崇的说话,登时起了疑心,问道:“咱们

刚才到处找你不着,你到哪里去了?”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内急起

来。”说着向小树丛一指。黄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郭靖道:“贤弟,快搜。”

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洪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他自己来送死,真是

再好也没有了。你和黄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

堂”的门。黄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罢。”杨康暗暗叫

苦,只得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屋子挨着搜去。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

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黄蓉冷眼相觑,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

去慢慢搜捡,更是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有许多足迹,门上原本积尘

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门关门的手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

这四字一呼出,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同时奔到。黄蓉飞脚将门

踢开,却是一怔,只见屋里放着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洪烈已经逃

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洪烈你这奸贼躲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黄

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必好心给他报讯。”杨康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

红,怒道:“黄姑娘何必开这玩笑?”

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

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黄蓉道:“快追!”刚自转身,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

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只见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动。黄蓉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身

不自在,忽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虽怕,脑子却转得

快,颤声道:“那奸贼……奸贼躲在棺材里。”

杨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黄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脉门,

冷笑道:“你别弄鬼。”杨康只感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急道:“你……你干甚么?”郭靖

喜道:“不错,那奸贼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完颜洪烈出来。

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黄蓉将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

还要吓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颜洪烈躲着,但她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可怎

么办?颤声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黄蓉道:“你快按住

棺材盖,别让里面……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哪里会有甚么僵尸?”眼见黄蓉吓

得玉容失色,便纵身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黄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

说道:“靖哥哥,我试一手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

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发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

掌并未练成,论功夫远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径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杨康大急,叫

道:“使不得,你劈烂了棺材,僵尸探头出来,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黄蓉给他吓得打

个寒噤,凝掌不发,忽听得棺中“嘤”的一声,却是女人声音。黄蓉更是毛骨悚然,惊叫:

“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跃出房外,叫道:“快出来!”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

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郭、黄

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声音,不禁又惊又喜,抢上伸手去掀棺材盖,格格两

声,二人也未使刀,棺盖便应声而起,原来竟未钉实。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

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个美貌少女,

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时,却是穆念慈。杨康更是惊喜交集,忙伸

手将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是谁?”黄蓉转身闭眼,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

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黄蓉左眼仍是闭着,只睁开右眼,遥遥望去,果见杨康抱着一

个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当即放心,一步一顿的走进屋去。那女子却不是穆念慈是谁?只

见她神色憔悴,泪水似两条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

黄蓉忙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穴道闭得久了,全身酸

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

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怪

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阳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

日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被欧阳克擒住,点了穴道。其后黄药师吹奏玉箫

为梅超风解围,欧阳克的众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阳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

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动弹不得,于是带了她来见主人。欧阳克数次相逼,她

始终誓死不从。欧阳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

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

得保清白。来到宝应后,欧阳克将她藏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众姬妾到各处大户人家

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克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

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这些事也不加理会。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

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实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

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水给你喝。”黄蓉笑道:“你会烧甚么水?我去。靖哥

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

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满脸通红,背脊上却

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

慈看到他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登时软了,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说出,只怕

郭、黄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这可亲热得多,干么

要叫‘父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黄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

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责怪杨康没来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当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声

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

“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

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所得穆

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父,还可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哪知你竟存非份

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父母之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

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

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黄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

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涨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色苍白。黄蓉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

“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因此对我这样。”穆念慈怒道:“你……你说甚

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

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去。黄蓉插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

是喜欢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杨康这时已然老羞成怒,说道:

“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

“我……我……我失了甚么贞节?”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

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玉洁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

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

知,黄蓉先前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难保,又记挂着父

王,当即转身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阵子,

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匕

首,相烦借我一用。”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

“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罢。”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

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革上用针刺满了细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阴真经》

的秘要,随手放在怀内,将匕首交给了穆念慈。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

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下交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甚

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

着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伸了伸

舌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倘若不是喜欢你得

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强过你啊。这比武……”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

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色酸楚,这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洪烈那奸贼不会在北京,他

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

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

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

头顶。黄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

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匕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

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黄蓉怔怔的出了一

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分别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

或随流水。她自小娇憨顽皮,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

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

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黄

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

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

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

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

是敬重,言谈相投。程大小姐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命仆役送来。宴会尽欢

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完颜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

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父

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争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

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父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甚么头。”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行路,

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交

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交。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

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信

内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黄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黄蓉担心,

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父不必甘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

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

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

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

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黄蓉笑道:“这里的

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黄蓉甚是得意,笑

道:“若在阳春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父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

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父只是爱吃爱喝,未必懂

得甚么才是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父,好没规矩。”黄蓉伸

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

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远逃。黄

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

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黄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欢,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

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

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

处好。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

哪及桃花岛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迷路,若是乱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

一株桃树之下,只待黄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黄蓉固然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

声,竟不见半个人影。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

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

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树一阵狂奔,更深入了树丛之

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哪

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离原地越远了。小红马本来紧跟在

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暗,郭靖无可奈

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

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

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复,师

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

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

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

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

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

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

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

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

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

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

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

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

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调子怎

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赤,百

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运转内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

起身来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

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

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

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

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古怪,就算是

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

促喘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

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禁自觉愚蠢,但不知对

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

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

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

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诱

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

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

而坐,满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

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内功的姿式,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

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

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

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

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

道:“算了,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

“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

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内力助

这老人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郭靖暗

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

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黄药师的说话,转念之间,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

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邪魔头,岂非

铸成了大错?”只听长须老人气喘渐缓,呼吸渐匀,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

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

睁开眼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那老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

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

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色温和,略觉

放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

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

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

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色忽变,问道:

“来干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点头道:“很好,坐下罢。”郭靖依言坐

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

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

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

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色,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

不好?我拜你为师。”随即摇头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孙,不大对劲。洪老叫

化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

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

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

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劲。那老

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涌到,实是抵挡

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

根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

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武功虽然不错,可也不算甚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黄老邪的

《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气,才凝定了胸腹间气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讶异:“此人的武

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

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

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

“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

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是欧阳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

我的武功与东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粗浅,不敢妄

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无第

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赞扬,极是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

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阳锋,也不是段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

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实在猜

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可算得

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么不

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

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甚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居已久,无聊之极,忽得郭靖与他说话解闷,大感愉悦,忽然间心中

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小朋友,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不论他说甚么希奇古怪的言语,都不及这句话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时张大了

嘴合不拢来,瞧他神色俨然,实非说笑,过了一会,才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

辈,该当尊您为师祖爷才是。”

周伯通双手乱摆,说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

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又分甚么长辈晚辈?”正说到这

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

老仆揭开食盒,取出四碟小菜,两壶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给两人斟

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黄姑娘呢?她怎不来瞧我?”那仆人摇摇头,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

的口,意思说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耳朵是黄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

郭靖做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舌头被割去了半截。

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日后也与他一般。”郭靖

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残忍?”周伯通又道:“黄老邪晚晚折

磨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强

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有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

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

的不愿么?我师哥王重阳武功比我高得多,当年他不肯和我结拜,难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

多?我看大大的不见得。”郭靖道:“晚辈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结拜实在不配。”周伯通

道:“若说武功一样,才能结拜,那么我去跟黄老邪、老毒物结拜?他们又嫌我打他们不过

了,岂有此理!你要我跟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结拜?”说着手指那老仆,双脚乱跳,大发脾

气。郭靖见他脸上变色,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人

笑骂。日后若是遇到马道长、丘道长,弟子岂不惭愧之极?”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

顾虑。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乱扯自己胡子。郭靖

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强答应,那也

是算不了数的。他日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

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为老不尊,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老

仆连忙拾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

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撮土为香,义结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为笑,说道:“我向黄老

邪发过誓的,除非我打赢了他,否则除了大小便,决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

磕头罢。”郭靖心想:“你一辈子打不过黄岛主,难道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

当下也不多问,便跪了下去。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声说道:“老顽童周伯通,今日与郭

靖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若是违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连小狗小猫也打不

过。”

郭靖听他自称“老顽童”,立的誓又是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

么?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两人以酒沥地,郭靖再行拜见兄长。周伯通哈哈

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黄老邪小气得紧,给人这般淡酒喝。只

有那天一个小姑娘送来的美酒,喝起来才有点酒味,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郭靖想起黄蓉

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被父亲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

呢。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一口气吃了五大碗白饭,这才饱足。那老仆等两人吃完,

收拾了残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黄老邪,说给哥哥听听。”郭靖于是将

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恶斗梅超风、怎样黄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

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周伯通最爱听人述说故

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就必寻根究底的追问不

休。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后来怎样?”郭靖道:“后来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

吟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丫头是黄老邪的女儿。她和你好,怎么回岛之后,忽然

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缘由,定是给黄老邪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色,说道:“弟子也这样

想……”

周伯通脸一板,厉声道:“你说甚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一时失

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戏文,那么

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是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周伯通侧过了

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

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

事罢?”郭靖点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

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邪、西毒、

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哥王重阳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

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

口道:“《九阴真经》。”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

阴真经》的来历?”郭靖道:“这个我却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神

情甚是得意,说道:“刚才你说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现下……”郭靖插口道:“我

说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么分别?只要好听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

一世便是吃饭、拉屎、睡觉,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鸡毛蒜皮的真事都说给我听,老顽童闷也

给他闷死了。”郭靖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么请大哥说《九阴真经》的故事给兄弟

听。”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间,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

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皇帝委派刻书之人,叫做黄裳……”郭靖道:“原来他也

姓黄。”周伯通道:“呸!甚么也姓黄?这跟黄老邪黄药师全不相干,你可别想歪了。天下

姓黄之人多得紧,黄狗也姓黄,黄猫也姓黄。”郭靖心想黄狗黄猫未必姓黄,却也不去和他

多辩,只听他续道:“这个跟黄老邪并不相干的黄裳,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郭靖本想

说:“原来他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话到口边,却忍住不说出来。

周伯通说道:“他生怕这部大道藏刻错了字,皇帝发觉之后不免要杀他的头,因此上一

卷一卷的细心校读。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学,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

深道理。他无师自通,修习内功外功,竟成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这个黄裳可比你聪明

得多了。我没他这般本事,料想你也没有。”郭靖道:“这个自然。五千多卷道书,要我从

头至尾读一遍,我这一辈子也就干不了,别说领会甚么武功了。”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

“世上聪明人本来是有的,不过这种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

以为然,暗忖:“蓉儿聪明之极,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气,怎会倒霉?”只是他素来不喜

与人争辩,当下也不言语。周伯通道:“那黄裳练成了一身武功,还是做他的官儿。有一年

他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叫作甚么‘明教’,据说是西域的波斯胡人传来

的。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圣先师,三不拜如来佛祖,却拜外国的老

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后,便下了一道圣旨,要黄裳

派兵去剿灭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实有不少武功高手,众教徒打起仗来又

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么没用,打了几仗,黄裳带领的官兵大败。他心下不忿,亲自去向

明教的高手挑战,一口气杀了几个甚么法王、甚么使者。哪知道他所杀的人中,有几个是武

林中名门大派的弟子,于是他们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师姑、师姨、师

干爹、师干妈,一古脑儿的出来,又约了别派的许多好手,来向他为难,骂他行事不按武林

中的规矩。黄裳说道:‘我是做官儿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们武林规矩甚么的,我怎么知

道?’对方那些姨妈干爹七张八嘴的吵了起来,说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么会武?难道

你师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练武的规矩么?’黄裳说道:‘我没师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

到后来,你说怎样?”郭靖道:“那定是动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吗?一动上

手,黄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对方谁都没见过,当场又给他打死了几人,但他寡不敌众,也受

了伤,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气不过,将他家里的父母妻儿杀了个干干净净。”郭靖听到这

里,叹了口气,觉得讲到练武,到后来总是不免要杀人,隐隐觉得这黄裳倘若不练武功,多

半便没这样的惨事。周伯通续道:“那黄裳逃到了一处穷荒绝地,躲了起来。那数十名敌手

的武功招数,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

然后去杀了他们报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对每一个敌人所使过的招数,他都想通了

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兴,料想这些敌人就算再一拥而上,他独个儿也对付得了。于是出得

山来,去报仇雪恨。不料那些敌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你猜是甚么原因?”郭靖道:“定是他

的敌人得知他武功大进,怕了他啦,都躲了起来。”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当年我

师哥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

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连猜七八十次也不会中。”周伯通哈哈大笑,

说道:“没出息,没出息。好罢,你既然认输,我便不叫你猜这哑谜儿了。原来他那几十个

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声,道:“这可奇了。难道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代他

报仇,将他的仇人都杀死了?”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差着这么十万八千里。他没

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学士,怎能代他杀人报仇?”郭靖搔搔头,说

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

在山东,有些在湖广,有些在河北、两浙,也没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

对啦,有一项瘟疫,却是人人都会染上的,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

么瘟疫?”

郭靖把伤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种,周伯通总是摇头,最后郭靖说道:“口蹄疫!”

一出口便知不对,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来,左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

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会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越猜越

乱了。那黄裳找遍四方,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仇人。这人是个女子,当年跟他动手之时,只

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但黄裳找到她时,见她已变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郭靖大

为诧异,说道:“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乔装改扮,扮作了个老太婆,盼望别让黄裳认

出来。”周伯通道:“不是乔装改扮。你想,黄裳的几十个仇人,个个都是好手,武功包含

诸家各派,何等深奥,何等繁复?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绝招,可得耗费多少时候心血?原来他

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别的甚么也不想,不知不觉竟已过了

四十多年。”郭靖惊道:“过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专心钻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五

年,也不怎样。黄裳见那小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

躺在床上只是喘气,也不用他动手,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

大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每个人都要死,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

限到来,人人难逃。”郭靖默然点头。周伯通又道:“我师哥和他那七个弟子天天讲究修性

养命,难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

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

死了?哈哈,哈哈,其实他压根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钻研甚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

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

么我要找完颜洪烈报杀父之仇,该是不该?”周伯通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钻研武功自有

无穷乐趣,一个人生在世上,若不钻研武功,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儿虽多,

可是玩得久了,终究没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说是不是?”郭靖“嗯”了

一声,不置可否,他可不觉得练武有甚么好玩,生平练武实是吃足了苦头,只是从小便咬紧

了牙关苦挨,从来不肯贪懒而已。周伯通见他不大起劲,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

样?”郭靖道:“对,后来怎样?”周伯通道:“你如不问后来怎样,我讲故事就不大有精

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后来怎样?”周伯通道:“那黄裳心想:‘原来我也老

了,可也没几年好活啦。’他花了这几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学,

过得几年,也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这番心血岂不是就此湮没?于是他将所想到的法

门写成了上下两卷书,那是甚么?”郭靖道:“是甚么?”周伯通道:“唉,难道连这个也

猜不到吗?”郭靖想了一会,问道:“是不是《九阴真经》?”周伯通道:“咱们说了半

天,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来历,你还问甚么?”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错了。”周伯

通道:“撰述《九阴真经》的原由,那黄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我师哥因此得知。黄裳将

经书藏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

现,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大家你抢我夺,一塌里胡涂。我师哥说,为了争夺这

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

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给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抢来抢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总是放不过他。那阴谋诡计,硬抢软

骗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郭靖道:“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

人的东西了。陈玄风如不得经书,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黄岛

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书,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

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又

算得了甚么?咱们刚才不说过吗,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入迷

了。”周伯通笑道:“那还用说?习武练功,滋味无穷。世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

有的爱黄金美玉,更有的爱绝色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

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粗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

“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么要练武?”郭靖道:“师父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摇头

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

郭靖答应了,心想:“我这个把兄多半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这般疯疯癫癫的。”说道:

“我见过黑风双煞练这《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十分阴毒邪恶,那是万万练不得的。”周伯

通摇头道:“那定是黑风双煞练错了。《九阴真经》正大光明,怎会阴毒邪恶?”郭靖亲眼

见过梅超风的武功,说甚么也不信。

周伯通问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

抢夺《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黄

老邪、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

一,经书就归谁所有。”郭靖道:“那经书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

周伯通眉飞色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

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因此

我虽是全真派的,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我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

机功夫最高,我师哥却最不喜欢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说甚么学武的

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

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为甚么既是道家真

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

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甚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

去?”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

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入了一只石匣,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

怪得很,问是甚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

了甚么?”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

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藏起来,其实烧了更好。”周伯

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

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涨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强,仍也不过

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

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

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很是担

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能想到

这番道理?”郭靖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

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

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是明白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

明,又是乐此而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就算毕生勤修苦

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

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

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

给你了。师哥若是不死,岂不是好?”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郭靖对他的

话不甚明白,只是见他哭得凄凉,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

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哪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

“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阴真经》压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

“是啊。他把经文压在石板之下,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我从

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去世,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

一场风波。”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当下凝神倾听,只听他道:“师哥自

知寿限已到,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

阴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待将经书焚毁,但抚摸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毕生心

血,岂能毁于我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只是凡我门下,决不

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闭目而逝。当晚停

灵观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儿。”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

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七子怕

敌人伤了师父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

道:‘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张去,不由得倒

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顺着树枝起伏摇晃,那一身轻功,可当真了不起,

当时我就想:‘这门轻功我可不会,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为师。’但转念一想:‘不对,

不对,此人要来抢《九阴真经》,不但拜不得师,这一架还非打不可。’明知不敌,也只好

和他斗一斗了。我纵身出去,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胆寒,敌人年纪比我小

着好几岁,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树

来。”郭靖奇道:“你这样高的武功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周伯通反问:“你猜是

谁?”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

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

那段皇爷既是皇爷,总当顾到自己身分。黄岛主为人怎样,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气派很

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郭靖跳起身

来,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花瓣

纷纷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黄老邪,他早已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

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亮的遗法?”周伯通叹道:“是

啊,黄老邪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

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赢。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

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语,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

你被西毒打下树来,后来怎样?”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对了,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

故事。我中了欧阳锋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动弹不得,但见他奔入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

受伤,舍命追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经书。我暗暗叫苦,自

己既敌他不过,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

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郭靖惊道:“欧阳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周伯通道:

“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只惊得睁着一对

圆圆的大眼,说不出话来。

第十七回 双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郭靖

“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

着,只等他一死,便来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假装悲

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

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

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

师哥十分忌惮,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阳指’正点中他的眉

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

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去惊

动,径行奔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

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

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阴

真经》的上卷与下卷分置两处,以免万一有甚么错失,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

经的上卷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卷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

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十分骄傲自负,决不会如

西毒那么不要脸,敢来强抢经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郭靖

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甚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

面春风,说是新婚。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讨老婆有甚么好,便取笑他几句。黄

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

了,求我借经书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

手的书到底是甚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甚么事都不肯拂她之

意,就道:‘伯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

又有甚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

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说了话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只是摇头。黄老

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

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

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

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郭靖道:“是啊,马道长、丘道

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

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

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

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

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伯通,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

罢。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过的。’”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是一样的精灵古

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

‘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

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我还

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郭靖微微一笑。周

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

‘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赢了,你要甚么?’黄老邪道:

‘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

放。你猜是甚么?”郭靖道:“软猬甲。”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

‘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

穿这副软猬甲可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

就是你的。’我道:‘女顽童是说甚么也不娶的,小顽童当然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

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处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

错,好让天下豪杰都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儿

俩比了再说。’当下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

是谁胜。”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周伯通

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

步法,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

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

起石弹来必能占上风。哪知道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

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

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郭

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

着说道:“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得他

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

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

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定了,就是神仙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

黄老邪忽然使用诡计。你猜是甚么?”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

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

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

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

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

“我也是这么说。但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

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你少

了一颗弹子入洞,终究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使奸,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步。

再说,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那时候我的确也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

很是佩服,便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补上

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我们又没说借多久,这会儿可还没瞧完,你管得

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郭靖点头道:“对,

幸亏大哥聪明,料到了这着,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们的大当。”周伯通摇头道:“说到聪

明伶俐,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么法子,居然找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

的老婆。那时候黄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

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

旁边守着我就是。’“我听她这么说,就从怀里取出经书,递了给她。黄家嫂子接了,走到

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说道:‘老顽童,

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

你在内,总有四五人罢!’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

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给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

他是比兄弟要逊一筹的了。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听说武功也很了得,那次华山论剑他

却没来,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了,除

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

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你的

宝贝经书去?’“我一想不错,稍稍宽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

动,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

通,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

花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翻到了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哪知她

又从头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她把书还给我,笑道:

‘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不

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甚么用?欧

阳锋把你的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郭靖惊道:“难道欧阳锋在

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已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素知

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

‘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

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决无自利之心,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

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可是也正如此,才着了人家

的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得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

人道:‘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

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开一页,却见书里写的正是诸般武功的练法和秘

诀,何尝是占卜星相之书?“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我

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

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

‘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

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黄

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罢。’我不知

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心中烦恼

异常,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那

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门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

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师哥?”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

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

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

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

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

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的下

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

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

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

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周伯通不

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

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

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

‘摧心掌’两门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

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

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

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

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

“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难又长

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

啊,说到资质,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武,进境都

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

怕总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学会

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

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是这

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

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字不

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

“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周伯通道:

“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

子会商。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然武功高强,也

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

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

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

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

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

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

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

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上卷《九阴真经》带在身

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黄药

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过的《九阴真

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

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

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

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甚么?’

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原

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

卷后才自行修习,哪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经文默写

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

么还记得起?那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

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

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

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习

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

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

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

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

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得我重伤呕

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

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

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

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

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

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智。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

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

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

很。”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

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

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

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

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

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

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

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

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

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

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

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

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同时又解

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

拳。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

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

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劲力已发,郭靖先

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

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我劲不用足,

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

去,蓬的一声,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

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

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

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

能意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

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

年,只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

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

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

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周伯通

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

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

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

懂,笑着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

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

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

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

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这

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

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思索。周伯通又道:

“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

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

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

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

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

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

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

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

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

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慢也就懂

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

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

性,不住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神,郭靖记得反而更

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

交。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

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

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

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

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

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

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

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

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

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

作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右手

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

反复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又想起黄蓉来,心想

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

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

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

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

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终于领会了诀窍,

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

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

自个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费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

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诸般诀门。过得数日,

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

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

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

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固,郭靖一一牢

记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

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双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

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

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

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

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这时他已通悉这套

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

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

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临敌之

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便是以两对一,这门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

一倍,但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从未想到

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

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

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

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

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

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

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

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

弟,这分身互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

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

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他眼睁

睁的向外望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到得晚饭时分,那老

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

段!”那老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

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骨大有不同,过

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正是自己最爱吃的。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

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

题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

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

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

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

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

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甚么消息。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

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

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

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

“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

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是,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

的奇妙武功。”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

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

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

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

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

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

法。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带着虎虎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

小可。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拍的一

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

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给毒蛇

咬了!这可糟糕透顶!”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

洞,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

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

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

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

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

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

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

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

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

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

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

泪水滚滚而下。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卷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

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

是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

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

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半截,眼见就要熄灭,他顺手摸出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

条,在火上点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来烧,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

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甚么纸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触到了一张

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

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

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

自寻思,瞥眼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炼

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

物从何而来,立即举手扑灭火光,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甚么灵丹妙药?为甚么

这般厉害的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说道:

“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

“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郭靖这当儿也不理会甚么至宝不至

宝,忙着替他推宫过血,却是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

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甚么?”周伯通叹道:

“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

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数十里,

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

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然不能伤我,我

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

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

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

往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

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

睁开眼来,眼前白须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

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郭靖瞧他

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功,培养元气。用过中饭,周伯通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

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于是述说二师父朱聪如何在归云庄上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

来。他后来见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怀中,也没加理会。周伯通沉吟半

晌,实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甚么?”周伯通道:

“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既是从梅超风处得来,想必有些道理。”

接过人皮,从头看了下去。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

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说甚么也不敢违背,但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只瞧不

练,不算违了遗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上卷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

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

未学到下卷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

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甚么。是以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复推

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关连至深且巨的下卷经文。他抬头看着山洞洞顶,好生难以委决。他

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学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

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

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的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那

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

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

两门功夫,便已如此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

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眼睡了。睡了一大觉醒

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

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

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

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

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

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

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

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

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

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

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

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

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

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

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

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

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

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传功时决

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

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

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如此过了数日,

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

毫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

可口菜肴,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抓”

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

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

紧。”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

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

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

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

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

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

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

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

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见他资质

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意

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

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

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

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所知,是以

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

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

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

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

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

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

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这天早晨起来,郭靖

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

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

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

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

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

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

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

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

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

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

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

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

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

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

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

一样,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

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

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

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

雕儿停住,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

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

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

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

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

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

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郭靖也

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

么“昂理纳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暗佩

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

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

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

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

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

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

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去瞧

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

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

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

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

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来

这许多蛇干甚么?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

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

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

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绕,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

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

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

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

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

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

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

蛇晃头,火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

宫灯,姗姗而至,相隔数丈,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折

扇,正是欧阳克。只见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郭靖

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

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

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

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阳克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

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

中,心头说不出的难受。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

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于还是身子剧晃,刚

叫得一声:“啊唷!”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

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

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

道:“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

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小小误会,药兄不必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

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

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只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

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

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

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

甚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甚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

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欧阳锋擅使毒物,却以避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

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跟我好了,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么见面

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阳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

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

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

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干甚么?”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金针,右

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

我宁可死了,也不嫁这坏东西。”欧阳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

下去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女儿,掌上

自然不含内力,欧阳锋也只轻轻架开。欧阳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

两枚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已显得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

丧:“她终究是不肯嫁我。”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

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

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甚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

瞧。”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

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

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

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二十余年,跟

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而

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眼见来书辞卑意诚,看了心下欢喜;又

想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却十分

憎厌。欧阳克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及得,是以对欧阳锋的

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

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

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欧阳锋知道他

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

姗上前,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

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

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黄药师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

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欧阳锋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

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

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甚是怪异。黄蓉见众女

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片

刻,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克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

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

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克还

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

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错乱。黄药师只

是微笑,看了一会,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

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阳锋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

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克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黄药师

的箫声伴和。驱蛇的众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

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黄药师笑

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欧阳锋叫道:“大

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

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

连欧阳克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黄蓉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

耳朵,也太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黄药师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

听我箫声,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

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半,把她两耳掩住了。郭

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黄药师向欧阳锋

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

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要他领下属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示可,急

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远远退去。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

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的弹了

起来。秦筝本就声调酸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声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

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

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

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

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

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

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

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

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

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阳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

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

与武功有甚么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

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

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于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

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节,当下闭目听斗。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

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丝毫感应,但觉心中

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

“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与黄药师、欧阳锋相斗,他既内力不如,自难取胜,但若袖

手静观,却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诣,那正是所谓“旁观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

力远逊于周伯通,何以抗御箫声之能反较他为强,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

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为箫声所乘,却不是又纯由内力高低而决强弱了。

这时郭靖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

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忽

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空明拳”拳诀中的两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

声必能反击。”果然甫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郭靖虽

将拳诀读得烂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讲解,于其中含义,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

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双方攻拒进退,颇似与他所熟读的拳诀暗合,本来不

懂的所在,经过两般乐音数度拚斗,渐渐悟到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不禁暗暗喜欢。《九阴真

经》上下两卷的经文他已背得烂熟,忽然隐隐觉得,经中有些句子似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

箫声也有相合之处,但经文深奥,又未经详细讲解,日后他便想上一年半载,也决计难以明

白,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经文,立时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

也不敢将思路带到经文上去。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

方与所习口诀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

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

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然迟钝,但两人反复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

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再听一会,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

拳诀中的道理,他们双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

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转念一想:“一定不对。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

黄岛主,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过多少次,岂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阳锋便非败不可,但至

此为极,说甚么也高不上去了,终于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

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

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七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

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般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

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

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

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

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于这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

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

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

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

难分。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的张口高喝:“好啊!”他一声喝出便即惊觉,知

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闪动,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三般乐音齐歇,黄药师低声喝

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叫了声:“黄岛主。”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黄蓉

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彩,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来握住他的双手,

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跟

着扑入他的怀中。郭靖伸臂搂住了她。欧阳克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

热,更是恼怒,晃身抢前,挥拳向郭靖迎面猛击过去,一拳打出,这才喝道:“臭小子,你

也来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过郭靖,这一拳又带了三分偷袭之意,突然间攻敌不备,料想必可打

得对方目肿鼻裂,出一口心中闷气。不料郭靖此时身上的功夫,较之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

比拳时已颇不相同,眼见拳到,身子略侧,便已避过,跟着左手发“鸿渐于陆”,右手发

“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

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以黄药师、欧阳锋眼界

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从所未见,都不禁吃了一惊。

欧阳克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已知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

挡,忙向左急闪,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

声响,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当对方掌力及胸之际,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

震碎之虞,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身子直飞上竹亭,在竹亭顶

上踉跄数步,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郭靖这下出手,不但东邪西

毒齐感诧异,欧阳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

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克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厉害杀手反击,

退后两步,凝神待敌。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

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得欧阳锋这声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

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竹林外奔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地蓉儿叫老叫化作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

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与洪七公见过了礼,寒喧数语,便问女

儿:“蓉儿,你叫七公作甚么?”黄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黄药师大喜,向

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女胡闹顽皮,还盼七兄多加管教。”说

着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药兄家传武学,博大精深,这小妮子一辈子也学不了,又怎用

得着我来多事?不瞒你说,我收她为徒,其志在于吃白食,骗她时时烧些好菜给我吃,你也

不用谢我。”说着两人相对大笑。

黄蓉指着欧阳克道:“爹爹,这坏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

救,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

“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转头向着欧阳克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问话中

有半句谎言,日后便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克均是脸色

大变。原来欧阳锋杖头双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才产

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常使杖头毒蛇咬

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顷刻毙命。欧阳锋虽有解药,但蛇毒入体之后,纵然服

药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终身残废。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双蛇形状怪异,顺口

一句,哪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欧阳克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

蓉啐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

面,是不是?”

欧阳克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只是要强好胜,拚命运内功忍

住,不说话时还可运气强行抵挡,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已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问,

再也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他们联了手来打我一个人,

是不是?”欧阳克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但只说了一句:

“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黄蓉道:“好罢,我也不用你

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

尚这干人都跟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

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克只得又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

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道,没来救我,是不是?”欧

阳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亲怜惜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确是如此,难以抵赖,只得又再

点头。黄蓉牵着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

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欧阳锋

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传的绝世武

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黄蓉笑着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

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倾倒不已,这才飞鸽传书,一

站接一站的将讯息自中原传到白驼山,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

兄弟虽然不肖,但要令我这般马不停蹄的兼程赶来,当世除了药兄而外,也没第二人了。”

黄药师笑道:“有劳大驾,可不敢当。”想到欧阳锋以如此身分,竟远道来见,却也不禁得

意。欧阳锋转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

了,跟小辈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

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克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听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

克谎言欺叔,便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也不愿置辩,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

大口酒。

郭靖却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反恁地说?”

黄药师喝道:“我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他……强抢

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

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

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这时她想:“这欧阳克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爹爹

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

阳克道:“我问你的话还没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赵王府比武,你两只手缚在背后,说道不用

手、不还招便能胜我,是不是?”欧阳克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

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

叔叔所传的一门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克心想:“那是你定下来的法子,可不

是我定的。”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道:“你在地下用脚尖画了个圈子,说道只消我用爹

爹所传的武功将你逼出这圈子,你便算输了,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对父亲道:

“爹,你听,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

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了。”黄药师道:

“小丫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

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克的狂妄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向洪

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行侠仗义,武功又是极高,黄药师对他向来甚是钦

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属下丐帮中人自行料理,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己,不禁十

分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

得太快,只怕这件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

七公拍手笑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

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

是甚么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

酒罢。”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指着郭靖与黄蓉

道:“这两个都是我徒儿,我已答允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下药兄已经答允

了。”郭靖与黄蓉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阳锋道:

“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行纳币文定之礼

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

七公沉脸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今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转头向

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里?”

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愕然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还

要甚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

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听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刚硬,行事坚毅,今

日势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脸上神色无异,只沉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

哪配得上药兄这个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成亲,他夫妇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

枪,你砍我杀,又有甚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向女儿望去,只见他正含情脉脉的凝视郭靖,瞥眼之下,

只觉得这楞小子实是说不出的可厌。他绝顶聪明,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

精,自来交游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

给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瞧他站在欧阳克身旁,相比之下,

欧阳克之俊雅才调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

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欧阳锋

一直在担心侄儿的伤势,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当即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黄药

师自与洪七公说些别来之情。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

针,接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

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

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绉绉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

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

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没得说的。取舍之间,倒

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得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

兄弟决不偏袒。两个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有等他伤好之

后。”他见郭靖只一招便打伤了侄儿,若是比武,侄儿必输无疑,适才侄儿受伤,倒成了推

托的最佳借口。黄药师道:“正是。何况比武动手,伤了两家和气。”洪七公心想:“你这

黄老邪好坏。大伙儿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试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干么又不去招个状元郎做女

婿?你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就再投胎转世,也比他不过。嘴里说不偏袒,明明

是偏袒了个十足十。如此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

仰天一笑,瞪眼直视欧阳锋,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

儿受了伤,你可没伤,来来来,咱俩代他们上考场罢。”也不等欧阳锋回答,挥掌便向他肩

头拍去。欧阳锋沉肩回臂,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

罢。”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都让了

开去,右手将蛇杖插入亭中方砖,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黄药师喝一声彩,并

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这二十年来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

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练,

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

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两人的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舞来去,虽是

试招,出手之中却尽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学。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

经》中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要旨,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诸般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

含在真经的上卷之内。郭靖背熟之后,虽然其中至理并不明晓,但不知不觉之间,识见却已

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与经中所述法门隐然若合符节,又都是自己做梦

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两人掌招早变,只在他心头模模糊糊的留下一个影

子。先前他听黄药师与欧阳锋箫筝相斗,那是无形的内力,毕竟极难与经文印证,这有形的

拳脚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

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心惊,钦服对方了得。黄药师旁观之下,不禁暗暗叹气,心道:“我在

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

又都练就了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欧阳克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

但于两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间,忽见身旁地下有个黑影在手舞

足蹈的不住乱动,抬头看时,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极乐之境,心

下惊诧,低低的叫了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是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瞧

去,才知他是在模拟洪七公与欧阳锋的拳招。这时相斗的二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

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

一拳。这哪里是比武斗拳,较之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又比适才快

斗更是郑重。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克

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显得十分的倜傥风流。

郭靖看到忘形处,忍不住大声喝彩叫好。欧阳克怒道:“你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嚷甚

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欧阳克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

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

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斗。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都蹲在地下,

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闭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间发一声喊,同

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然后分开再想。他两人功夫到了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

通,世间已有招术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

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自来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新练武功

的路子,这时一交手,两人武功俱已大进,但相互对比竟然仍与二十年前无异,各有所长,

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

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难分高低。

郭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这些招数他看来都在

似懂非懂之间,有时看到几招,似乎与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着便模拟照学。可是

刚学到一半,洪七公与欧阳锋又有新招出来,他先前所记得的又早忘了。黄蓉见他如此,暗

暗惊奇,想道:“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斗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

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忽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她与郭靖阕别多

日,无法相见,见面后却又不得亲近,于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

身推出的掌法,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刚捏住他手掌,却不料

他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猛推,登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手掌推出,

这才知觉,叫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落地后

跟着跃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飞檐,借势翻上。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已生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

蛙般作势相扑,口中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时歇时作。

黄蓉见他形相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甚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

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之事,点头道:

“是了,这是他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

欧阳克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拚斗,

却是胸痛仍剧,使不出气力,又自料非他之敌,隐隐听得黄蓉说:“真像一只癞蛤蟆。”还

道两人讥嘲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

面,咬牙扬手,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飞去。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阳锋身

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这都是两人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

才那般慢吞吞的斗智炫巧、赌奇争胜,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

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

比之自己所学实是不可同日而语,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黄蓉不

知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指点笑语,瞥眼忽见竹亭外少了一

人。她立时想到欧阳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后心,

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急忙纵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

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银梭抄在手里,笑道:

“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罢。”欧阳克见她代挡了三枚银梭,醋意更

盛,听她这么说,只待她还掷过来,等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出,只伸出

了手等他来取。

欧阳克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风中微

微摆动,果然丰神隽美,飘逸若仙。黄蓉喝一声彩,叫道:“你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

手把银梭还给他。欧阳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

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

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声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猛掷下去。郭靖惊叫:

“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得黄药师急叫:“锋兄留

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将黄蓉在身旁一放,急运劲力,双手同使

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响,登时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

七八步。他胸口气血翻涌,难过之极,只是生怕欧阳锋这股凌厉无俦的掌力伤了黄蓉,硬生

生的站定脚步,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

双挡在面前。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到了姑娘么?”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伤得了我?”

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甚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

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

里印证功夫,要你这丫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

这条小命还在么?”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

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便有猛烈无比的劲道反击出来,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

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寻死。待得欧阳锋得知向他递招的竟

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下了祸,这个如花似玉般的小

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下,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哪里还来得

及,突然间一股掌力与自己一抵,他乘势急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

更是钦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连这个少年弟子也调教得如此功夫!”黄药师在归云庄上

试过郭靖的武功,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

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给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

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对

他的恶感登时消去了大半,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对蓉儿确是一片痴情,蓉儿是不能许

他的,可得好好赏他些甚么。”眼见这小子虽是傻不楞登,但这个“痴”字,却大合自己脾

胃。洪七公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欧阳锋叫道:

“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罢!”身子一晃,又

已跃到了场中。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

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

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

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

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

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说道:

“再好也没有。”黄药师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

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可不是来打架。”黄药师道:“兄弟原说要出三个

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空手

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今还没有,就是赶着娶

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杂学,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

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项功夫,兄弟必当尽心传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岛这

一遭。”

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门功夫,那也是终身受

用不尽,只是说到考较甚么的,郭靖必输无疑,又未免太也吃亏。

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抢着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

事,但冲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让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

克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喜喜欢欢的喝郭

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那可太不成话了,不但这两位前辈容

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恕。”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

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师徒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阳锋笑道:“谁输谁

赢,岂能预知?只不过以你我身分,输了自当大大方方的认输,难道还能撒赖胡缠么?药

兄,便请出题。”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给欧阳克,决意出三个他必能取胜的题目,可是如

明摆着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寻思,洪七公道:“咱们

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得须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甚么诗词歌赋、念经画

符的劳什子,那我们师徒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道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

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武,伤了两家

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

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如此试招,难保没人

说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炉火

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

洪七公心想:“这倒公平得很,黄老邪果真聪明,单是这个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

笑道:“这法儿倒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说着便向欧阳克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因

此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这两棵松树上试招,哪一个小辈先

落地,就是输了。”说着向竹亭旁两棵高大粗壮的松树一指,又道:“第三,锋兄七兄哪一

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误伤了小辈,也就算输。”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

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么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

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般。两个小辈之中,总有

一个是我女婿,岂能一招之间,就伤在你两位手下。”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

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罢,就这么着。只

要公平,老叫化便干。”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松树,分成两对。洪七公与欧阳克在

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脸,余下三人却都是神色肃然。

黄蓉知道欧阳克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般比试,他轻功了

得,显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

动手。欧阳世兄、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筹思相助郭靖之

法,但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黄药师叫道:“一、二、三!”松树

上人影飞舞,四人动上了手。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

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惊奇:“怎么他的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拆了这许多招

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打伤了他,忽然间灵机一

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松树。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

夫,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克使出轻功,在

松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克不待他近身,早

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老毒物货真价实的

动手,当然是先落地。哼,凭你这点儿小小奸计,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跃在空

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克头顶扑击下来。

欧阳克见他来势凌厉,显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惊,急忙向右窜去。哪知

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定他必会向右闪避,当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边树

梢,双手往前疾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这臭小子!”欧阳克见他竟能在空

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呼喝,哪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

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来欧阳锋久战不下,心

想:“若让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进,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

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罢!”郭靖低头让过,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欧阳锋突然发

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说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同时急忙运劲抵御。哪

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

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

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究竟功力尚浅,哪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

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

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

的撞下地来。欧阳克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

同时着地。欧阳克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捡,当即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双脚脚

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更加快了。黄蓉眼见郭靖输了,

叫了一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跃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克横跌在地,郭靖却

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着松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

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声:“啊

哟!”两声同是“啊哟”,心情却是大异了。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

脸,阴森森的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儿也用上了。”洪七

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阳克

一按,直向下堕,只见欧阳克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当即双手合抱,已扭住

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的法门。蒙古

人摔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长于大漠,于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

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摔交的法门于他便如吃饭走路一般,早已熟习而流。否则

以他脑筋之钝,当此自空堕地的一瞬之间,纵然身有此技,也万万来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

等腾的一声摔在地下,过得良久,这才想到:“啊哟,我怎地不扭他小腿?”这次无意中演

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胜了之后,一时兀自还不大明白如何竟会胜了。黄药师微微摇

头,心想:“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这一场获胜,显然是侥幸碰上的。”说道:“这一场是

郭贤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

道:“那么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撅嘴

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刚才说好是只考武艺,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

了。”黄药师道:“你知道甚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么?凭咱们这

些人,岂能如世俗武人一般,还玩甚么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黄蓉听到这句

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

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

朽吹奏的一首乐曲。”欧阳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甚么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

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竹梢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

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

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

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阳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

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

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

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

得也折了一根。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

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欧阳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

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

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欧阳叔侄甚是得意,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第三场既然

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

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哪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并没瞧见她的手势。黄药师又吹了一

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

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

四下,记记都打错了。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

他。”心中怨怼,待要想个甚么法儿搅乱局面,叫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转头

望父亲时,却见他脸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

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玉箫

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为讶

异。原来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

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便是如何与箫声相抗,当下以竹枝的

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

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

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克只听了片刻,不由

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

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

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

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

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

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

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郭靖盘膝坐在地上,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

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

律较艺之时,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须抱元守一,静心凝志,尚不断乘*抵隙,攻击旁人心

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护周密,虽无反击之能,但黄药师连变数

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

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

声相合。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

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

敲将起来。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是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

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

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洪七公和欧阳锋暗

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内力,专守不攻,对这箫声自是应付裕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忽,倘

若显出了行功相抗之态,可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

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

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

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黄药师

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

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

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

忽地曲终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后,知道

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深感大德。”

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

道:“是!”这才穿鞋。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

他是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给了他,又有何妨?”于

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

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了,双眼望着黄蓉求

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

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

“蓉儿叫我磕的。”黄药师暗叹:“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

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贤侄高明得多

了……这样罢,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欧阳锋眼

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洪七公含怒不语,心道:

“女儿是你生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拳

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

子来,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

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

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所寄,现下请两位贤

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

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

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

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黄

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转

身,双眉上扬,道:“怎么?讲打么?你要扣住我?”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

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冷

笑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心知桃花岛上的布置艰深无比,别要让师父也失陷在岛

上,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

钝,输了也是该的。”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

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他想

必输之事,何必去比,师徒三人夺路便走,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岂知这傻徒儿全然的

不会随机应变,可当真无可奈何了。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

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父亲说过这是让自己过世了的母亲挑女婿,那么以前两场

比试郭靖虽胜,却也不算了。就算三场通计,其中第二场郭靖明明赢了,却硬算是平手,余

下两场互有胜败,那么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总之是要欧阳克胜了为止,心中暗暗盘算和

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

放在两人眼前。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

“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这六

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识得?反正认输就

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

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

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黄药师隔了片

刻,算来两人该读完了,便揭过一页。到得第二页,词句已略有脱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

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阴真

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么这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难道周大

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九阴真经》么?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

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缓缓的一页页

揭过。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文字乱七八糟,无一句

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暗叹,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全

文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

试,我却是胜定了。”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阳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

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

索命。”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

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说的是假话,

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欧阳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教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

事,留神记书。”欧阳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

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中脱漏跳文极多,远不及

自己心中所记的完整。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

过了一会,黄药师揭完册页,问道:“哪一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

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

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黄蓉见此良

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

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

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

身,必当另想别计,于是慢慢的走了过去,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甚么

好,你干么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

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西域

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

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

迟,快背书罢!”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

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

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

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文字杂乱无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

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黄药师笑道:

“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克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颠七八

倒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洪七公

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爷儿俩认栽了罢。”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

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

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话慢慢好说。”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

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

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

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

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

不禁哈哈大笑。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

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于是说道:“郭贤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

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罢。”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吵,

郭贤侄的心思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

罢,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

胡乱背背。”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部《九阴真经》的经文,他反

来复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是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

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

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满脸喜容之中,

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书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

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

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

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

我,怎么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

字,旁人自然不知。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甚么,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挥手止住郭靖再背,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

问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

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更信定是亡妻在

冥中所授,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

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

让三分。”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郭靖就

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岳父!”他尚未站起,欧阳克忽

然喝道:“且慢!”

第十九回 洪涛群鲨

洪七公万万想不到这场背书比赛竟会如此收场,较之郭靖将欧阳克连摔十七八个筋斗都

更令他惊诧十倍,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口合不拢来,听欧阳克一声喝,忙道:“怎么?你不

服气么?”欧阳克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

经》。晚辈斗胆,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

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甚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上翻,说道:“我姓欧阳的岂能任人欺

蒙?”他听了侄儿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要想夺取经文,相

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带,敞开大襟,说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跟着将怀中物事一件件的拿

了出来,放在石上,是些银两、汗巾、火石之类。欧阳锋哼了一声,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黄

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

得,当下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克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劲发出,

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护

我这傻徒儿了。唉,他背书的本领如此了得,却也不能算傻。”

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

防,也就不敢下手,细摸郭靖身上果无别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

话,忽地想起,这小子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或能从他嘴里套问出真经的下落,当下蛇

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两条怪蛇从杖底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

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贤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

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他。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

见过。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里……”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见

过老顽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

一小,荒唐荒唐!”欧阳锋问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风……梅……梅师姊

在太湖边上失落了,现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寻访。弟子禀明岳父之后,便想去助她一

臂之力。”欧阳锋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是纯熟?”郭靖奇道:

“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对,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创的武功秘诀。”

黄药师暗暗叹气,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师兄遗命看管《九阴真经》。他打石弹

输了给我,这才受骗毁经,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读了个熟透。那是半点不奇。原来鬼神之

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凑巧。”黄药师黯然神伤,欧阳锋却

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

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

日!”

黄蓉道:“师父,我去给您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极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

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微

微一笑,说道:“师父,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罢。”她既与郭靖姻缘得谐,喜乐不胜,

对欧阳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时此刻,天下个个都是好人。

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说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

道:“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欧阳锋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替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他得到侄儿飞鸽传

书,得悉《九阴真经》重现人世,现下是在黄药师一个盲了双眼的女弃徒手中,便想与黄药

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将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现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场

失意,心情甚是沮丧,坚辞要走。欧阳克忽道:“叔叔,侄儿没用,丢了您老人家的脸。但

黄伯父有言在先,他要传授一样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心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

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然后施展风流解数,将她弄到手中。黄药师本

以为欧阳克比武定然得胜,所答允下的一门功夫是要传给郭靖的,不料欧阳克竟致连败三

场,也觉歉然,说道:“欧阳贤侄,令叔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

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门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贤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

老朽会的,定必倾囊相授。”欧阳克心想:“我要选一样学起来最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

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之间可以学会。”于是躬身下拜,说道:“小

侄素来心仪伯父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伯父恩赐教导。”

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学问,除了尽通先贤所学之外,

尚有不少独特的创见,发前人之所未发,端的非同小可,连亲生女儿亦以年纪幼小,尚未尽

数传授,岂能传诸外人?但言已出口,难以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

学哪一门?”欧阳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花树繁复,心

中仰慕之极。求伯父许小侄在岛上居住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黄药师脸

色微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欧阳锋见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儿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花了黄伯父半

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黄药师一声冷

笑,说道:“桃花岛就算只是光秃秃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得了黄某人去。”欧阳

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这激将之计,使

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随我来。”欧阳克见黄药师脸

有怒色,眼望叔父请示。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

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

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是突感一阵清凉。黄

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洪七公笑

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清凉世界中住上三

年,可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

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下感动,说道:“多谢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

一副劳碌命,不能如药兄这般消受清福。”欧阳锋道:“你们两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

到两个月,必有几套新奇的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

“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

了。”他二人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只是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举而能将洪七

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与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黄药师在桌边一按,西边

壁上挂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

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克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五行生克、阴

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罢。”欧阳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

时,哪知他却拿出一张图来,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黄药师忽道:“且

慢!”欧阳克一怔,双手缩了回去。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

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欧阳克

心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邪门儿的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月之中,还得给你

守着这幅图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有甚么损坏失落,尚须担待干系。这件事不干也罢!”正待

婉言谢却,忽然转念:“他说派人前来取回,必是派他女儿的了,这可是大好的亲近机

会。”心中一喜,当即称谢,接过图来。黄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龙丸”的小盒,递给欧

阳锋道:“欧阳伯伯,这是辟毒奇宝,侄女不敢拜领。”欧阳锋心想:“此物落在黄老邪手

中,他对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层顾忌。虽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气,却也顾不得

了。”于是接过收起,举手向黄药师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送了出来。走到门口,洪七公

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生将养气力,咱们再打一场大架。”欧阳

锋淡淡一笑,说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费心力来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

儿。”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已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

笑,说道:“想欧阳锋这点儿微末功夫,怎敢觊觎‘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

过这位郭贤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

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

啦。”

欧阳锋冷冷的道:“传授过郭贤侄功夫的诸人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

说了句:“甚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是说老顽竟周伯通?”欧阳锋道:“是啊!

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

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

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跷,是以临别之时又再提及,听黄药师如此说,正合

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

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对手,更不必说咱们了。

唉,全真派该当兴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头来总还是棋差一着。”黄药师道:“老顽童

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计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倒深知。”欧阳锋道:“药兄

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这个,

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

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来钦服,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

别小觑了他。”以黄药师之智,如何不知对方又在故意以言语相激,只是他心高气傲,再也

按捺不下这一口气,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

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洪七公扬眉差愕,欧阳锋却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好会

说笑话!”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

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片刻间

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黄药师远远望见洞中无人,低呼一声:“咦!”身子轻飘飘的纵

起,犹似凭虚临空一般,几个起落,便已跃到了洞口。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轻,踏

到了空处。他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

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哪知落脚处仍是一个空洞。此时足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

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倒射出来。拔箫撑壁、反身倒跃,实只一瞬间之

事。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妙,齐声喝彩,却听得“波”的一声,只见黄药师双足已陷

入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

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忽觉臭气冲鼻,低

头看时,双脚鞋上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

怎会着了旁人的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折了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

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个洞孔,又料到他轻身

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会向里纵跃,于是又在洞内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

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跃出来之处,再挖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一堆粪。黄药师走进洞

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无别物,洞壁上依稀写着几行字。

欧阳锋先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

微,都会干连到能否取得《九阴真经》的大事,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

壁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给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关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

你的双腿,出口恶气。后来想想,饶了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

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粘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

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

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哪知乒乒乓乓一阵响亮,左边右边山洞顶

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

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长袍给欧阳锋换

了。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看时,见写着

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

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

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

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

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随,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步而行。

黄药师足下发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间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

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

的是快捷异常,威猛无伦,他踏粪淋尿,心下恼怒之极,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劲力,哪知

周伯通只随随便便的一个侧身就避了开去,当真是举重若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

定神瞧时,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郭靖抢上几步,

说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道:“岳甚么父?你怎地

不听我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

了。好兄弟,我跟你说,天下甚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

儿娶不得。好在你还没跟她拜堂成亲,这就赶快溜之大吉罢。你远远的躲了起来,叫她一辈

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唠叼不休,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

看,并不见人。黄蓉扬手将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侧

身让过,拍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地散开,臭气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打断了我两条腿,我只叫

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手,总算对得起你罢?”

黄药师寻思这话倒也有理,心意登平,问道:“你为甚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

道:“这个山人自有道理,天机不可泄漏。”说着连连摇头,神色黯然。原来当日周伯通困

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洞来与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若是

给他打死或是点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阴真经》非给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终隐忍,

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练就了分心合击的无上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

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

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般

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

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

白了他的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

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

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

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

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

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

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

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去不可。黄老邪若

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想到得意之

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

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

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

了?”霎时间只惊得全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功,哪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

口中解释、手上比划,不知不觉的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自

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上的悟

心又是极高,兼之《九阴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

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

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懊丧了半日,伸

手连敲自己脑袋,忽发奇想,于是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牙齿之助,将双手缚在一

起,喃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

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唉,老顽童啊老顽童,你自作自

受,这番可上了大当啦。”黄药师哪猜得其中缘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顽皮古怪,说道:“老

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话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在每

人身边嗅了几下,笑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网恢

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二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

直,两不吃亏。”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法快极,他功夫

确已在你我之上,还是别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

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焚烧了祭告

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

逛去。”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

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

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了给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这……你教我的当真便是《九阴真经》?”周伯

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时傻了。周伯通见到他这副呆

样,心中直乐出来,他花了无数心力要郭靖背诵《九阴真经》,正是要见他于真相大白之际

惊得晕头转向,此刻心愿得偿,如何不大喜若狂?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

文你却从何处得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个好女婿亲手交与我的。”郭靖道:

“我……我没有啊。”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

时还在拚命的找寻呢。”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周

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

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经文也夹在其中,

你有本事就来拿去。”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周伯通双手夹住经书,侧过了头,

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甚么?”周伯通

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斗然散开,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

舞,霎时间东飘西扬,无可追寻。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就在这片刻之

间,把一部经书以内力压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顽童,你戏弄于

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着左摇右摆,只

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这路“落英神剑掌”是

黄药师的得意武功,岂知此刻连出二十余招,竟然无功。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正待催动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

与缚住双手之人过招。”当即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已经好了,我可又要对你

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崩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周伯通愁眉苦

脸,连连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说甚么都是不能崩断

的。”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罢。”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

命!”翻身扑地,连滚几转。

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劝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别

傻!”郭靖停步看时,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抓足踢,哪里碰得

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见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经上所

说的“蛇行狸翻”之术,当下凝神观看,看到精妙之处,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黄药

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

他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周伯通虽未受伤,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

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黄药师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

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崩断,左手

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痒,说道:“啊哟,痒得我可受不了

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抓痒,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

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打你不过的,唉,不过没有法子。我说甚么也不能对不起师

哥。”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垂在身侧,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上架,被黄药师

内劲震开,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数步。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

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

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送出,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

下,闭上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

纸。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

双手齐用?

只见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老顽童上了自己的大当,无意之中竟学到了九阴奇

功,违背师兄遗训。若是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默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十五年,现下又将

他打伤,实在说不过去,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匣,揭开匣盖,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给

他道:“伯通,天下伤药,只怕无出我桃花岛无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内伤可以

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过了

一会,吐出一口瘀血,说道:“黄老邪,你的丹药很灵,无怪你名字叫作‘药师’。咦,奇

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么意思?”他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说道:“黄老

邪,我要去了,你还留我不留?”黄药师道:“不敢,任你自来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兴

枉顾,兄弟倒履相迎。我这就派船送你离岛。”郭靖蹲下地来,负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

到海旁,只见港湾中大大小小的停泊着六七艘船。

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

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

元宝来。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罢。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

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向欧阳锋那艘大船瞧去,见船头扯着

一面大白旗,旗上绣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欧阳锋取出一管木笛,嘘

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两名哑仆领了白驼山的蛇奴驱赶蛇群

出来,顺着几条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罢。”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摇头道:

“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伯通,这船坏了没修好,

坐不得的。”众人瞧那船船尾高耸,形相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却是新打造好的,哪有

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

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是以停泊在这里向来不用的。我哪里是小气了?

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了给你看。”做了几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

船。

周伯通突然间在地下一坐,乱扯胡子,放声大哭。众人见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

知道他的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然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

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哑仆。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

利,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气重些呢,

还是你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数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

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阳聚会,听老叫化指派丐帮头

脑的继承人。老叫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要归天,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

领?因此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药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儿女婿成婚,我再来叨

扰罢。”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劳劳碌碌,马不停蹄的奔

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骑马,我这是脚不停蹄。啊哟,不对,你绕了弯子骂人,脚

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

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

我有个小叫化师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欧阳克斜眼相望,只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真是艳如春花,丽若朝霞,不禁看

得痴了。但随即见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脉脉之意,一见而知,又不禁怒气勃发,心下暗暗立

誓:“总有一日,非杀了这臭小子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

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

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

有甚么干系?你岳父若是肯给新船我坐,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

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美貌女人,多见一次便倒一分

霉。”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伸开双手拦住,

说到:“黄某不敢相欺,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两位实不必甘冒奇险。只是此中原由,不

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晕船归天,仍是赞你药兄够朋

友。”他虽行事说话十分滑稽,内心却颇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

跷,周伯通坚持要坐,眼见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变,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

付不来,是以决意陪他同乘。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

黄某倒是多虑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罢。”郭靖听他认了自己为婿之后,本已称作“靖

儿”,这时忽然改口,而且语气甚是严峻,望了他一眼,说道:“岳父……”黄药师厉声

道:“你这狡诈贪得的小子,谁是你的岳父?今后你再踏上桃花岛一步,休怪黄某无情。”

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这哑仆舌头早被割去,只是

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被黄药师一掌击碎,飞堕海心,没在波

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这些哑仆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

奸恶之徒,黄药师事先查访确实,才一一擒至岛上,割哑刺聋,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黄

某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屑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

恶,越是称我心意。”那哑仆虽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无缘无故被他挥掌打入海心,众人心

中都是暗叹:“黄老邪确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惊惧莫名,屈膝跪倒。洪七公道:“他甚

么事又不称你的心啦?”黄药师不答,厉声问郭靖道:“那《九阴真经》的下卷,是不是你

给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张东西是我交给周大哥的,不过我的确不知就是经文,若是

知道……”周伯通向来不理事情的轻重缓急,越见旁人疾言厉色,越爱大开玩笑,不等郭靖

说完,抢着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说亲手从梅超风那里抢来,幸亏黄药师那老头儿不知

道。你还说学通了经书之后,从此天下无敌。”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我……我几时

说过?”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当然说过。”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便是《九

阴真经》,本就极难令人入信,这时周伯通又这般说,黄药师盛怒之下,哪想得到这是老顽

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替郭靖圆谎,信口吐露了真相。他狂怒

不可抑制,深怕立时出手毙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道:

“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

哥……”已被父亲牵着纵出数丈外,顷刻间没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剧

痛,忙忍住了笑,但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他

老儿果然当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

“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奇功邪气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已牢

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说着又是捧腹狂笑,既须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尴尬无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却

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去了何方。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洪七公无人领

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克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贤侄,桃花岛的图谱请

借我一观。”欧阳克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

公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

傻徒儿。”只见林中白衣闪动,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

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向她们一眼不瞧,只摆摆手

令他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这船中只怕真有甚么巧妙机关。两位宽心,兄弟

坐船紧跟在后,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是要试试黄

老邪的船有甚么古怪。你跟在后面,变成了有惊无险,那还有甚么味儿?你跟我捣蛋,老顽

童再淋你一头臭尿!”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后会有期。”一拱手,径自带了侄儿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

能把咱们三个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牵着洪七公,右手牵着郭靖,奔上新船。只见船中已

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着侍候,都是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

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

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了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洪七公

道:“来,咱们瞧瞧船上到底有甚么古怪。”三人从船首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

底,到处仔细查察,只见这船前后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贮备

俱足,并无一件惹眼的异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

兴头。”洪七公心中疑惑,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

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径向北驶。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回

过头来,只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洪七公跃下桅杆,向船夫打个手势,命他驾

船偏向西北,过了一会,再向船尾望去,只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仍是跟在后面。洪七

公心下嘀咕:“他跟来干吗?难道当真还会安着好心?老毒物发善心,太阳可要从西边出来

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乱发脾气,也不和他说知,吩咐转舵东驶。船上各帆齐侧,只吃到

一半风,驶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盏茶时分,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洪七公心道:“咱们在

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舱内,只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

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是不给?”周伯通笑

道:“若是主人家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恶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般为

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

你师父的话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缠到底,他若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

出来。只不过你所要偷的,却是生脚的活宝,你只须叫道:‘宝贝儿’来!”她自己就跟着

你走了。”

郭靖听着,也不禁笑了。他见周伯通在舱中走来走去,没一刻安静,忽然想起了一件

事,问道:“大哥,现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我没准儿,到处去闲逛散心。我在

桃花岛这许多年,可闷也闷坏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摇手道:“你要

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我可不干。”郭靖脸上一红,道:“不是这个。我想烦劳大哥去太

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干甚么?”郭靖道:“归云庄的陆庄主陆乘

风是一位豪杰,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风双煞之累,双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复

原。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十足,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周伯通道:“这个容

易。黄老邪倘若再打断我两腿,我仍有本事复原。你如不信,不妨打断了我两条腿试试。”

说着坐在椅上,伸出腿来,一副“不妨打而断之”的模样。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试了,大

哥自有这个本事。”

正说到此处,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

手划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黄蓉被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恼怒伤心,回到

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放声大哭。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

对女儿颇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几句,但连敲了几次门,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

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却被她连菜带碗摔在地下,还将哑仆踢了几

个筋斗。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来桃花岛,定会被他打死。我如偷

出岛去寻他,留着爹孤零零一人,岂不寂寞难过?”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

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

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难过,发誓以后再不令老父伤心,哪知此刻又遇上了这等为难之

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若是妈妈在世,必能给我做主,哪会让我如此受苦?”

一想到母亲,便起身出房,走到厅上。桃花岛上房屋的门户有如虚设,若无风雨,大门日夜

洞开。黄蓉走出门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

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傍花拂叶,来到母亲墓前。佳木葱笼,异卉烂缦,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黄药

师精选的天下名种,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

下,然后用力向前扳动,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

又开了机括,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折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她独处地

下斗室,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心中思潮起伏:“我从来没见过妈,我死了之后,是不

是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像画上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她现下却在哪里?在天上,在地

府,还是就在这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

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不论是皇宫内院、巨宦富

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甚么奇珍异宝,他不是明抢硬索,就是暗偷潜盗,必当取到

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

中。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在灯光下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

觉,却是历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身子化为尘土,珍珠宝玉却仍然

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为我妈妈绝顶聪明,是以只

活到二十岁就亡故了么?”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后母亲

的玉棺之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

有了些依靠。这日大喜大愁之余,到此时已疲累不堪,过不多时,竟自沉沉睡去。她在睡梦

之中忽觉是到了北京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

话,忽尔见到了母亲,要想极目看她容颜,却总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间,母亲向天空飞去,

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见母亲渐飞渐高,心中惶急,忽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在叫着母亲

的名字,这声音愈来愈是明晰。黄蓉从梦中醒来,却听得父亲的声音还是隔着毡帷在喃喃说

话。她一定神间,才知并非做梦,父亲也已来到了圹室之中。她幼小之时,父亲常抱着她来

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这时听到父亲声音,却也不

以为怪。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听父亲说道:“我向你

许过心愿,要找了《九阴真经》来,烧了给你,好让你在天之灵知道,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

文到底是写着些甚么。一十五年来始终无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这番心愿。”黄蓉大

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杀你女婿,这是他

们自己强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难道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

样?”当下凝神倾听,黄药师却反来复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是怎样的孤寂难受。黄蓉

听父亲吐露真情,不禁凄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岁的孩子,两情坚贞,将来何患

无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老顽童把真经上下

卷都用掌力毁了,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得偿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来和

你相会的花船……”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总是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

来和妈妈相会的?”

原来黄药师对妻子情深意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

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后,尸身又不免受岛上哑仆糟蹋,于是去大陆捕

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无异,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

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

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他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

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

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临到出海,总是既不忍携女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

终于造了墓室,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艘船却是每年油漆,历时常新。要待女儿长大,有

了妥善归宿,再行此事。

黄蓉不明其中原由,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老顽童将《九阴真经》背

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

般,你在天之灵,那也可以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无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

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杀死三个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

践,对爱妻答允下之事,可没一件不做。哈哈!”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

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

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惊又痛,立时就要抢出去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

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凄然长笑,似歌似哭,

出了墓道。

黄蓉定了定神,更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

亲脾气古怪,对亡妻又已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当下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

拍醒船中的哑船夫,命他们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马急驰而来,同时父亲的

玉箫之声,也隐隐响起。黄蓉向岸上望去,只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

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是以夜中出来驰骋。心想:“这茫茫大海之中,哪里找靖哥哥

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抢出船舱,都是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惊,一齐跃

上船桅,洪七公还顺手提上了两名哑子船夫,俯首看时,但见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

入船来。这变故突如其来,三人一时都感茫然失措。周伯通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

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

靖还没答应,只听得豁喇喇几声响亮,船身从中裂为两半。两名船夫大惊,抱着帆桁的手一

松,直跌入海中去了。周伯通一个筋斗,倒跃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

会?”周伯通从水中钻出头来,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后面几句话被海风迎面一

吹,已听不清楚。此时桅杆渐渐倾侧,眼见便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

身相连,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齐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心。桅杆虽然坚牢,却怎禁

得起洪七公与郭靖合力齐施?只击得几掌,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

中。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

大海之中飘流,苦是无人救援,无饮无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头眺望,连

欧阳锋的坐船也没了影踪。远远听得南边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儿,

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游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

给波浪打了回来。洪七公朗声笑道:“老顽童,我们在这里。”他内力深厚,虽是海风呼

啸,浪声澎湃,但叫声还是远远的传了出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

是咸汤泡老狗啊。”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三字

果是名不虚传。三人先后从船桅堕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间已相隔数十丈之遥,这时拨水靠

拢,过了良久,才好容易凑在一起。洪七公与郭靖一见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见他双足底

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施展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太大,虽然身子随波起

伏,似乎逍遥自在,但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任意而行。他正玩得起劲,毫没理会眼前的危

险。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为波涛吞没,众船夫自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

呼:“啊哟,乖乖不得了!老顽童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与郭靖听他叫声惶急,齐

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

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

那样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镇定。

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连劈两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见海面的白雾中忽喇

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

中。洪七公将木棒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匕首,叫道:

“弟子有匕首。”将木棒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这时已有四五头虎鲨围住了周伯通团

团兜圈,只是没看清情势,不敢攻击。周伯通弯下腰来,通的一声,挥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

浆迸裂,群鲨闻到血腥,纷纷涌上。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几万条鲨鱼,又见

鲨鱼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尖利之极,不禁大感惶恐,突觉脚上有物微

微碰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窜上来。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

借力向右,顺手挥匕首刺落。这匕首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已在鲨鱼头上刺了个窟窿,

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的咬啮。

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受伤,每次出手,总有一条鲨鱼

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给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

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惧。眼见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到得后来,总归无

幸,但在酣斗之际,全力施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剑刺,拳打棒击,不到一个时

辰,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落向西方海面。周伯通叫道:“老

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个就一块一块的钻到鲨鱼肚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是谁先

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赢?”周伯通道:“当然算赢。”洪七

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摆尾”,打在一条大鲨身侧,那条大鲨

总有二百余斤,被他掌力带动,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

花四溅,那鱼白肚向天,已然毙命。周伯通赞道:“好掌法!我拜你为师,你教我这‘降龙

十八掌’。就可惜没时候学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

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实在极是害怕,但见两人越打

越是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先前很怕,现下好些啦。”

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冲将过来。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侧过身子,左手向上一引,

这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

匕首刺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那巨鲨正向上跃,这急升之势,刚好使匕首在它腹上

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这时周伯通与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就鱼。

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

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子里去啦!唉,你们不肯赌赛,我虽然赢了,

却也不算。”郭靖听他说话之时虽然大笑,语音中颇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

赌!”周伯通喜道:“这才死得有趣!”转身避开两条鲨鱼的同时夹攻,忽见远处白帆高

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也即见到,正是欧阳锋所乘的座船。三人见有救

援,尽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鲨鱼。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

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还在不断说笑,指着海中群鲨咒骂。欧阳锋和

欧阳克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上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下也不禁骇然。周伯

通不肯认输,说道:“老毒物,是你来救我们的,我可没出声求救,因此不算你对我有救命

之恩。”欧阳锋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杀鲨的雅兴,兄弟好生过意不去。”

周伯通笑道:“那也罢了,你阻了我们的雅兴,却免得我们钻入鲨鱼肚中玩耍,两下就此扯

直,谁也没亏负了谁。”

欧阳克和蛇奴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

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我们,这可得让我们吃了。”欧阳克笑道:“小侄有个法

子,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两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

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又抛入海里。周伯通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

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馋嘴之极的鲨鱼在海里

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周伯通见他脸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

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欧阳锋听旁人说他手段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

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

啦。你们三位给这小小的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鲨鱼虽多,却也算不了甚

么。”说着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划过,说道:“海中鲨鱼就算再多上十

倍,老毒物要一鼓将之歼灭,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能大显神通,真把海上鲨鱼尽数杀了,老

顽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俩不妨打个

赌。”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万条鲨鱼尽皆杀了,只怕他另有

异谋。”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

推辞。要是我输,也任凭你差遗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甚

么就赌甚么!”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头道:“好!但

若胜方说出来的事,输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地?”周伯通道:“那就自

己跳到海里喂鲨鱼。”

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右手伸出两指,捏住他杖头

一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

间,黑如漆、浓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条蛇如法炮制,盛满了一杯毒

液。两条怪蛇吐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

欧阳锋命人钓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鲨鱼下

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给他这么一分,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

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鱼口被铁钩钩破之处,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托起,

随手挥出,一条两百来斤的鲨鱼登时飞起,水花四溅,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甚么老

和尚治臭虫?”

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这药灵验无比,臭

虫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就赔还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

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

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

可,若是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他说到这里,笑吟吟的

只是摇头晃脑,却不再说下去。郭靖问道:“该怎么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经的道:“那

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若是不死,你再来问老

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么灵

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捏?’”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叔侄听了都哈哈

大笑。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

差不多。”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罢。”只见那条喝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中,

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

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

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是尽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个时辰功

夫,海面上尽是浮着鲨鱼的尸体,余下的活鲨鱼为数已经不多,仍在争食鱼尸,转瞬之间,

眼见要尽数中毒。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见了这等异景,尽皆变色。洪七公叹道:“老

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

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众人放眼望去,满海尽是翻转了肚皮

的死鲨,随着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这许多大白肚子,瞧着叫人作呕。想到这许多鲨

鱼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呕。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龙王这就点起巡海夜叉、虾兵

蟹将,跟你算帐来啦。”欧阳锋只是微笑不语。

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不敢当。”洪七公

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又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

笑道:“这蛇毒甚是奇特,鲜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药。毒液虽只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的伤口

碰到之后,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条鲨鱼碰上了,又多了百来斤毒汁,

如此愈传愈广,永无止歇。”洪七公道:“这就叫做流毒无穷了。”欧阳锋道:“正是。兄

弟既有了西毒这个名号,若非在这‘毒’字功夫上稍有独得之秘,未免愧对诸贤。”说话之

间,大队鲨鱼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群到来时不是葬身鲨腹,便早逃得干干净净,海

上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下令去,

船上前帆、主机、三角帆一齐升起,乘着南风,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卖的

好臭虫药。你要我做甚么,说出来罢。”欧阳锋道:“三位先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

息。赌赛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慢吞吞的又卖甚么关子?你

若把老顽童闷死了,那是你自己吃亏,可不关我事。”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

随我来。”

第二十回 窜改经文

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周伯通走入后舱,径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服

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从来没享过这个福。”把上下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

干布揩拭。郭靖涨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甚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

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

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换衣方毕,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手托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

“请两位爷胡乱用些。”洪七公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老叫化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吃不下

饭。”众少女笑着走出,带上舱门。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

好,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

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么

事。”洪七公道:“决不能是好事。这一下老顽童实在是大大的不妙。”舱门缓缓推开,一

名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随着那少

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那少女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片刻,推开舱门,轻声

道:“郭爷到。”

郭靖走进船舱,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舱内却是无人。他正觉奇怪,左边一扇小门忽地

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进来。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关上小门,踏上两步,一

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脉门。这一抓快捷无比,郭靖又万料不到他竟会突然动武,登时腕

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动弹不得。欧阳克袖中铁扇伸出,抵在郭靖后心要穴。郭靖登时胡涂

了,呆在当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欧阳锋冷笑道:“老顽童跟我打赌输了,我叫他做

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

瞧,那老顽童竟然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经传给你?”问道:“周大

哥呢?”欧阳锋冷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是不愿依我的话办事,这就跳在大海里喂鲨

鱼。哼,总算他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句话倒是没赖。”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

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郭靖便即停步。欧阳克微微使劲,扇端触得

郭靖背上“至阳穴”一阵酸麻。

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全文,快写

下来罢。”郭靖摇了摇头。欧阳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

药,若不服我叔父的独门解药,六个时辰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鲨鱼般死了。只要你

好好写将出来,自然饶了你师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惊:“若非师父机警,已自着了他

们道儿。”瞪眼瞧着欧阳锋,心想:“你是武学大宗师,竟使这些卑鄙勾当。”欧阳锋见他

仍是沉吟不语,说道:“你已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写了出来,于你丝毫无损,又有甚么迟

疑?”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屈从,那

叫做痴心妄想!”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的性命

也不救么?”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欧阳锋回过头

来,只见洪七公双手各提木桶,正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眼见两股碧绿透明的水柱笔直飞

至,劲力着实凌厉,欧阳锋双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左手仍是紧紧握住他腕上脉门。

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克大声惊呼,已被洪七公抓住后领,提了过去。洪七

公哈哈大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总是不许!”欧阳锋见侄儿

落入他手,当即笑道:“七兄,又要来伸量兄弟的功夫么?咱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

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般亲热干甚么?拉着他的手不放。”

欧阳锋道:“我跟老顽童赌赛,是我赢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

有唯你是问,可不是?”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难

受,抢着道:“周大哥给他……给他逼着跳海死了。”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克跃出船舱,

四下眺望,海中波涛起伏,不见周伯通的踪影。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

开了手,说道:“郭贤侄,你功夫还差得远呢!人家这么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

练上十年,再出来闯江湖罢。”郭靖记挂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会他的讥嘲,爬上桅杆,四

面*望。洪七公提起欧阳克向欧阳锋掷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的

人跟你算帐。你武功再强,也未必挡得住全真七子的围攻。”欧阳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

撑,已站直身子,暗骂:“臭叫化,明天这时刻,你身上毒发,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救命

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时

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欧阳锋双手一拱,进了船舱。郭靖望了良久,一无所见,只得落

到甲板,把欧阳锋逼他写经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寻思:“老毒物

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得真经,决计不肯罢休,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郭靖想起周伯

通丧命,放声大哭。洪七公也是心中凄然,眼见坐船向西疾驶,再过两天,就可望到得陆

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径到厨房中去抢夺了一批饭菜,与郭靖饱餐一顿,倒头呼

呼大睡。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见已过了八九个时辰,洪七公师徒仍是并无动静。欧

阳锋倒担心起来,只怕两人毒发之后要强不肯声张,毒死老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

可就糟了,《九阴真经》从此失传,到门缝中偷偷张望,只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洪七公

话声响亮,中气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机警,没中到毒。”他毒物虽然众多,但要只毒

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时倒也苦无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谈论丐帮的所作所为,说到丐帮的帮众虽以乞讨为生,却是行侠仗义,

救苦解难,为善决不后人,只是做了好事,却尽量不为人知。他又说到选立丐帮帮主继承人

的规矩,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否则似你这般人品,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我这根

打狗棒非传给你不可。”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船舱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洪七

公跳起身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把船凿沉。”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

小舢舨。”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被铁椎椎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进来的不是

海水,却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右手连扬,掷出钢针,数十条蝮

蛇都被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扭曲,却已游动不得。郭靖心想:“蓉儿虽然也

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之技,比起师父来,却是差得远了。”跟着缺口中又涌了数十条蝮蛇进

来。洪七公射出钢针,进来的蝮蛇又尽数钉死在地。却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嘘嘘不绝,蛇头晃

动,愈来愈多。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给我这许多练功的靶子,真是再好也没

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却觉所剩的钢针已寥寥无几,心中一惊,眼见毒蛇源源

不绝,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猛响,两扇门板直跌进舱,一股掌风袭向后心。郭靖站

在师父身侧,但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

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微感惊讶,上步反掌横劈。

郭靖知道再也难以硬架挡开,当下左掌引带,右手欺进,径攻欧阳锋的左胁。欧阳锋这掌不

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斩落。郭靖眼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毒蛇便

不断的涌进来,自己与师父必致无幸,于是左手奋力抵挡来招,右手着着抢攻。他左挡右

进,左虚右实,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来。欧阳锋从未见过这般左右分心搏击的拳路,不禁

一呆,竟被郭靖连抢数招。讲到真实功夫,就是当真有两个郭靖,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

的对手,只是他这套武功实在太奇,竟尔出敌不意,数招间居然占了上风。西毒欧阳锋享大

名数十年,究是武学的大师,一怔之下,便已想到应付的法门,“咕”的一声大叫,双掌齐

推而出。郭靖单凭左手,万万抵挡不住,眼见要被他逼得向后疾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

至。洪七公大叫:“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甚么英雄豪强?”

纵身“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飞跃而过,飞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克踢了个筋斗,回臂一个

肘槌,撞向欧阳锋的后心。欧阳锋斜身还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师

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对手,何况他伤势未愈,以二敌二,我方必赢无疑。”

精神一振,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往欧阳锋攻去。洪七公激斗之际眼观六路,见十余条蝮蛇已游

至郭靖身后,转瞬间就要跃上咬人,急叫:“靖儿,快出来!”手上加紧,把欧阳锋的招数

尽数接了过去。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侧过身子,放了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

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可是见蝮蛇愈

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欧阳锋暗叫:“不好!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阻拦。洪

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

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

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克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高纵丈余,左手已

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相

碰,飞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攀援,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来越紧。洪七公虽然仍是稳持平手,但要抽身上

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

溜下来。洪七公左足一点,人已跃起,右足踢向欧阳锋面前。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棒,向上

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飞起来,长笑声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

上。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颇占优势。欧阳锋眼见若是爬上仰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

“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只见风帆侧过,座船向东而驶。主桅脚下放眼皆青,密

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甚是

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之上又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倒,只要蛇阵

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我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他一

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

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欧阳

锋急叫:“快将蛇撤开。”同时向后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

他。欧阳克听叔父语声甚急,一怔之际,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他最是爱洁,勃然大

怒,猛地想到:“我们的蛇儿怕尿。”

木笛声中,蛇群缓缓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被尿淋到。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

驼山蛇谷中杂交培养而得,毒性猛烈,欧阳锋装在大竹篓中,用数百匹大骆驼万里迢迢的运

来中原,原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兽粪尿。旗杆下数十条毒蛇被淋到热尿,痛得

乱翻乱滚,张口互咬,众蛇奴一时哪里约束得住。洪七公和郭靖见诸人大为忙乱,乐得哈哈

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兴。唉!他绝世武功,却丧生于大海之

中。黄岛主和老毒物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却能淋到他二人头上,我和师父的尿便淋不到老

毒物了。”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

香,一阵阵冲了上来。欧阳锋这记绝招当真厉害,洪七公是个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

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盛的酒都喝干了。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

火把,押着蛇群将桅杆团团围住,实是无隙可乘,何况连尿也撒干了。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

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

出来。洪七公骂到后来,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

请两位下来饮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

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

洪七公几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抢夺,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药,只得强自忍耐,无可奈何之余,

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又饿又渴,头脑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

明伶俐,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郭靖叹了口

气。挨到将近午时,阳光正烈,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只当是白云,也不以为意,哪知白

影移近甚速,越飞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连

声长哨。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

伏了的那两头猛禽。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

了。只可惜雕儿太小,负不起咱师徒二人。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

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

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姑娘来此。”

两头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

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爱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瞧准了来折磨人。我一生只练外

功,定力可就差了一点。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郭靖道:“白

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致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

“天下味道最不好的东西,你道是甚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么?”洪七公道:

“有一次我到极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

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条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条东西救了一命,

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条东西是甚么?”

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虾蠕蠕而动的情状,不

禁一阵恶心。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要抵御桅杆底下喷上来的酒

肉香气。他说一阵,骂一阵,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

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么?”郭靖笑道:“我知道

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大声说道:

“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郭靖大笑,连说:“对,对!”挨到傍

晚,实在挨不下去了,只见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

《九阴真经》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

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

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郭

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

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

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

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轻道:

“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

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的经文,你爱怎么写就怎么

写,谁也不知是对是错。你把经中文句任意颠倒窜改,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只练成

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

“欧阳锋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被他识破,这便如何?”洪七公道:

“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

说吐纳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

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

笑道:“他若是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

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

卷经文的前几页,黄药师的老婆默写过的,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过背过,那就不可

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

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

过是依照师父所传的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经中说“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脚

底向天”,“脚踏实地”不妨改成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

“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

哥都最是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

捉狭之事了。”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

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么真

金真银,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跟老叫化打架。真经

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

练《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

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

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

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

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阴

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

了《九阴真经》,为甚么又不见有甚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

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

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么牛皮!靖儿,把经文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

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甚么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郭靖

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是以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

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欧阳锋始终没出

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

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

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

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

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经无疑。却哪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

把大部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改乱删?至于上卷经文中那段咒语般的怪文,郭靖更

将之抖乱得不成模样。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锋不敢放他回

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于是

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

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

见两名蛇奴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奴齐向

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

舷。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

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觉酒香扑鼻,定睛看时,见郭

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胭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

徒儿写经与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寻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

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

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儿惨受池鱼之

殃,误饮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处,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

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馔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

若无人,到舱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当下蹑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无人,轻轻揭开

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将舱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贮藏食物的所在。船舱中一团漆

黑,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晃亮火折,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

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折,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甚是沉重,桶中装

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

来到了粮舱之外。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

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当下缩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团。只

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闪动,两人走了进来。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们要在酒里下毒?”只听欧阳锋道:“各

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克笑道:“都齐备了,只要一引火,这艘大船转眼

就化灰烬,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

道:“咱们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万小心,别让老叫化知

觉。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

叫化是一代武学大师,总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

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

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

身走出,只听欧阳克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

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欧阳

克大喜,反手带上了舱门。洪七公惊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舱偷酒,怎能知晓这

二人的毒计?烈火骤发,又怎能逃脱劫难?听得二人走远,于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舱中,

见郭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正想叫醒他共商应付之策,忽听门外微微一响,知道欧阳锋来察

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声叫道:“好酒啊好酒!再来十壶!”欧阳锋一怔,心想老叫化还在

饮酒,只听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个高下。唔,唔,好小子,行

行!”欧阳锋站了一阵,听他胡言乱语,前后不贯,才知是说梦话,心道:“臭叫化死到临

头,还在梦中喝酒打架。”洪七公嘴里瞎说八道,侧耳倾听舱外的动静,欧阳锋轻功虽高,

但走向左舷的脚步声仍被他听了出来。他凑到郭靖的耳边,轻推他肩膀,低声道:“靖

儿!”郭靖惊醒,“嗯”了一声。洪七公道:“你跟着我行事,别问原因。现下悄悄出去,

别让人瞧见。”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他怕给

欧阳锋发觉,不敢径往后梢,左手攀住船边,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

中奇怪,不敢出声相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十指抓住船边,慢慢往下游动,眼注

郭靖,只怕船边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会发出声响。

船边本就油漆光滑,何况一来濡湿,二来向内倾侧,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如此

向下游动,实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近来功力又已大进,手指抓住船边

的铁钉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竟然稳稳溜了下来。洪七公半身入

水,慢慢摸向后梢,郭靖紧跟在后。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见船后用绳索系着一艘小艇,对郭

靖道:“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与大船分离。那船行驶正快,向前一冲,洪七公已抓

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郭靖拔出

匕首一划,割断了艇头的系索,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洪七公扳桨稳住,只见大船渐

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间大船船尾火光一闪,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艇

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洪七公气吐丹田,纵声长笑。

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甚么

船?”语声未毕,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轻舟中一个白

衣人影一晃,已跃上大船。星光熹微中遥见那人头顶心束发金环闪了两闪,郭靖低声惊呼:

“蓉儿!”

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忽地想起:“海

中马匹无用,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于是吹唇作声,召来了白雕。雕眼最是锐

敏,飞行又极迅捷,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发见了郭靖的坐船。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

的“有难”二字,又惊又喜,驾船由双雕高飞引路,鼓足了风帆赶来,但终究来迟了一步,

洪七公与郭靖已然离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难”二字,只怕迟了相救不及,眼见双雕

在大船顶上盘旋,等不及两船靠拢,但见相距不远,便手提蛾眉钢刺,跃上大船,正见欧阳

克犹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黄蓉喝道:“郭靖呢?你把他怎么了?”欧阳锋已在舱底生

了火,却发见船尾小艇影踪全无,不禁连珠价叫起苦来;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远远传来,心

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无计,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急忙抢出,叫道:“快上

那船!”岂知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当黄蓉在船之时,受她威慑,不敢不听

差遣,一见她离船,正是天赐良机,立即转舵扬帆,远远逃开。洪七公与郭靖望见黄蓉跃上

大船,就在此时,大船后梢的火头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惊叫:“火,火!”洪七公

道:“不错,老毒物放火烧船,要烧死咱爷儿俩!”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儿。”洪

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桨。那大船转舵追赶轻舟,与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

乱窜乱闯,一片喧扰之声。洪七公大声叫道:“蓉儿,我和靖儿都在这儿,游水过来!游过

来!”大海中波涛汹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极危险,但洪七公知道黄蓉水性甚好,事在紧

急,不得不冒此险。黄蓉听到师父声音,心中大喜,不再理会欧阳锋叔侄,转身奔向船舷,

纵身往海中跃去。突觉手腕上一紧,身子本已跃出,却又被硬生生的拉了回来,黄蓉大惊回

头,只见抓住自己右腕的正是欧阳锋,大叫:“放开我!”左手挥拳打出。欧阳锋出手如

电,又是一把抓住。他眼见那轻舟驶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座船大火冲天,船面上帆飞樯

舞,乱成一团,转眼就要沉没,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高声叫道:

“臭叫化,黄姑娘在我这里,你瞧见了么?”双手挺起,将黄蓉举在半空。这时船上大火照

得海面通红,洪七公与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挟,想上咱们小艇,

哼!我去夺蓉儿回来。”郭靖见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洪七公道:“不,你守着小

艇,莫让老毒物夺去了。”郭靖应道:“是!”用力扳桨,此时大船已自不动,不多时小艇

划近。洪七公双足在艇首力登,向前飞出,左手探出,在大船边上插了五个指孔,借力翻

身,跃上大船甲板。

欧阳锋抓着黄蓉双腕,狞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骂道:“来来,再拆一

千招。”飕飕飕三掌,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回过黄蓉的身子挡架,洪七公只得收招。欧阳

锋顺手在黄蓉胁下穴道中一点。她登时身子软垂,动弹不得。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

脸,快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这里决个胜负。”当此之际,欧阳锋怎肯轻易放人,但见侄

儿被火逼得不住退避,提起黄蓉向他抛去,叫道:“你们先下小艇!”欧阳克接住了黄蓉,

见郭靖驾着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实在太小,自己手里又抱着一个人,这一跃下去,小艇

非翻不可,于是扯了一根粗索缚住桅杆,左手抱着黄蓉,右手拉着绳索,溜入小艇。郭靖见

黄蓉落艇,心中大慰,却不知她已被点了穴道,但见火光中师父与欧阳锋打得激烈异常,挂

念师父安危,也不及与黄蓉说话,只是抬起了头凝神观斗。

洪七公与欧阳锋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面闪避纷纷跌落的木杆绳索,一面拆解

对方来招。这中间洪七公却占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湿透,不如欧阳锋那么衣发

易于着火。二人武功本是难分轩轾,一方既占便宜,登处上风。欧阳锋不久便须发俱焦,衣

角着火,被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飞腾的船舱,他要待跃入海中,但被洪七公着着进迫,缓不

出一步手脚,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势掌风何等厉害,只要中了一招,

受伤必然不轻,他奋力拆解,心下筹思脱身之策。

洪七公稳操胜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将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却

也无甚意味。他得了靖儿的九阴假经,若不修练一番,纵死也不甘心,这个大当岂可不让他

上?”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饶了你,上艇罢。”欧阳锋怪眼一翻,飞

身跃入海中。洪七公跟着正要跃下,忽听欧阳锋叫道:“慢着,现下我身上也湿了,咱俩公

公平平的决个胜败。”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铁链,借力跃起,又上了甲板。洪七公道:“妙

极,妙极!今日这一战打得当真痛快。”拳来掌往,两人越斗越狠。郭靖道:“蓉儿,你瞧

那西毒好凶。”黄蓉被点中了穴道,做声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请师父下来,好不好?那

船转眼便要沉啦。”黄蓉仍是不答。郭靖转过头来,却见欧阳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

喝道:“放手!”

欧阳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黄蓉的手腕,岂肯放下,笑道:“你一动,我就一掌劈碎她脑

袋。”郭靖不暇思索,横桨直挥过去。欧阳克低头避过。郭靖双掌齐发,呼呼两响,往他面

门劈去。欧阳克只得放下黄蓉,摆头闪开来拳。郭靖双拳直上直下,没头没脑的打将过去。

欧阳克见在小艇中施展不开手脚,敌人又是一味猛攻,当即站起,第一拳便是一招“灵蛇

拳”,横臂扫去。郭靖伸左臂挡格,欧阳克手臂忽弯,腾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颊之上。这

拳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乱冒,心想这当儿刻刻都是危机,必当疾下杀手,眼见他第二拳

跟着打到,仍是举左臂挡架。欧阳克依样葫芦,手臂又弯击过来,郭靖头向后仰,右臂猛地

向前推出。本来他既向后避让,就不能同时施展攻击,但他得了周伯通传授,双手能分别搏

击,左架右推,同时施为。欧阳克的右臂恰好夹在他双臂之中,被他左臂回收,右臂外推,

这般急绞之下,喀的一声,臂骨登时折断。欧阳克的武艺本不在马钰、王处一、沙通天等人

之下,不论功力招数,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双手分击功夫是武学中从所未见的异

术,是以两次动手,都伤在这奇异招术之下。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

起黄蓉,见她身子软软的动弹不得,当即解开她被点中了的穴道。幸好欧阳锋点她穴道之

时,洪七公正出招攻击,欧阳锋全力提防,点穴的手指上不敢运上内力,否则以西毒独门的

点穴手法,郭靖无法解开。黄蓉叫道:“快去帮师父!”郭靖抬头仰望大船,只见师父与欧

阳锋正在火焰中飞舞来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烧的劈拍之声,夹着二人的拳风掌声,更是显

得声势惊人,猛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大船龙骨烧断,折为两截,船尾给波涛冲得几下,慢

慢沉入海中,激起了老大游涡。眼见余下半截大船也将沉没,郭靖提起木桨,使力将小艇划

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干,欧阳锋身上却尚是湿淋淋地,这一来,西毒却

又占了北丐的上风。洪七公奋力拒战,丝毫不让,斗然间一根着了火的桅杆从半空中堕将下

来,二人急忙后跃。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间,熊熊燃烧。欧阳锋蛇杖摆动,在桅杆上递了过

来,洪七公也从腰间拔出竹棒,还了一招。二人初时空手相斗,这时各使器械,攻拒之间,

更是猛恶。郭靖用力扳桨,心中挂怀师父的安危,但见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数,又不禁为

之神往,赞叹不已。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剑法原最难精。

武学之士功夫练至顶峰,往往精研剑术,那时各有各的绝招,不免难分轩轾。二十年前华山

论剑,洪七公与欧阳锋对余人的武功都甚钦佩,知道若凭剑术,难以胜过旁人,此后便均舍

剑不用。洪七公改用随身携带的竹棒,这是丐帮中历代帮主相传之物,质地柔韧,比单剑长

了一尺。他是外家高手,武功纯走刚猛的路子,使上这兵器却是刚中有柔,威力更增。欧阳

锋使动那蛇杖时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数繁复,自不待言,杖头雕着个咧嘴而笑

的人头,面目狰狞,口中两排利齿,上喂剧毒,舞动时宛如个见人即噬的厉鬼,只要一按杖

上机括,人头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厉害的是缠杖盘旋的两条毒蛇,吞吐伸缩,令人

难防。

二人双杖相交,各展绝招。欧阳锋在兵刃上虽占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

打蛇的好手,竹棒使将开来,攻敌之余,还乘隙击打杖上毒蛇的要害。欧阳锋蛇杖急舞,令

对方无法取得准头,料知洪七公这等身手,杖头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发,免惹耻笑。

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帮号称镇帮之宝的“打狗棒法”,变化精微奇妙,心想此时未落下风,却

也不必便掏摸这份看家本领出来,免得他得窥棒法精要,明年华山二次论剑,便占不到出其

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数度要想跃上相助师父,但见二人越斗越紧,自己功力相差太远,决计

难以近身,空自焦急,却是无法可施。

第二十一回 千钧巨岩

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震动甚剧,知道这截船身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

缠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绝招杀手,只怕今日难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缩,左臂猛力横扫出

去。洪七公以竹棒追击蛇杖,左手挥出挡格他手臂,忽见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拳头疾向自

己右太阳穴打来。这“灵蛇拳法”是欧阳锋潜心苦练而成的力作,原拟于二次华山比武时一

举压倒余子,是以在桃花岛上与洪七公检拆千招,这路取意于蛇类身形扭动的拳法,却始终

不曾使过。蛇身虽有骨而似无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这路拳法的要旨,在于手臂

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只道已将来拳架开,哪知便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

难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当真随处软曲,自无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敌人眼

中看来,自己的手臂宛然灵动如蛇。本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怪招猝发,洪七公原难抵挡,

就算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欧阳克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了,虽然获

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其中关窍。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这时

见欧阳锋终于使出,心头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下恰到好处,又快又

准,正是克制他“灵蛇拳法”的巧妙法门。看来似乎碰巧使上,其实却是洪七公经数昼夜的

凝思,此后又不断练习而成,以之应付整套“灵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却大有奇兵突

出、攻其无备之效。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施杀手,不

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

住。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跃出,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以欧阳锋的武

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蓦然见到自己两年苦思、三年勤练

的“灵蛇拳法”竟被对方漫不在意的随手破解了,一时之间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闪避。那张

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街,不下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他虽遭

危难,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撑开帆布,岂知蛇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中叹道:

“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间身上一松,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提着船头的

铁锚,以锚爪钩住了横桁,正在将帆拉开。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当即出手相

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和须眉毛发都已着火,立时跃起,在船板上急速滚动,要想滚灭身

上火焰,岂知祸不单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倾侧,带动一根粗大的铁链从空中横飞过来,迅捷

异常的向他扫去,势道甚是猛恶。

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铁链。那铁链已被火烧通红,只烫得只手嗤嗤声

响,肉为之焦。他急忙松手,将铁链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后颈微微一麻。他一

呆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回

头看时,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一条毒蛇满口鲜血,昂头舞动。洪七公怨极,呼呼两掌,

猛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闪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一根副桅

震为两截。

欧阳锋偷袭得手,心下喜不自胜,但见洪七公狂扫乱打,声势骇人,却也暗暗心惊,不

敢硬接他招术,只是闪躲退让。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洪七公忽感一阵昏

迷,摇摇欲坠。欧阳锋抢上两步,运劲猛力一掌击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欧阳锋杖上

的怪蛇本来剧毒无比,幸得他先几日与周伯通赌赛屠鲨,取尽了毒液,怪蛇数日之间难以复

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轻得多了,但蛇毒毕竟还是十分猛恶,以他这般深厚功

力,仍是顷刻间便神智迷糊,受到欧阳锋掌击时竟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情知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

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举脚使劲往他后心踹下。郭靖刚从

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见势急,已自不及抢上相救,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取水”,猛击欧

阳锋后腰。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带,既架来掌,又攻敌

肩,右脚仍是踹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跃起,去抱欧阳锋的头

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被西毒反手扫中。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

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柢,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

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扑上,已抱住欧阳锋的头颈。欧阳锋只道自己这

般猛力反扫,对方必然退避,岂知这傻小子竟会如此不顾性命,使上了两败俱伤的蛮招。这

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

境地,他甚么蛤蟆功、灵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

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哪有这

般胡扭瞎缠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术之中,都无搂抱扭打的招数。这时欧阳锋被郭靖扼住咽

喉要害,反手打出,却被他向左闪开,渐感呼吸急促,但觉喉中双手越收越紧,疾忙又以左

肘向后撞去。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开了左手,随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抢着从敌人

左腋下穿出,在他后颈猛力扳落,欧阳锋武功虽强,在他这般狠扳之下,颈骨却也甚是疼

痛。这一扳在摔跤术中称为“骆驼扳”,意思说以骆驼这般庞然大物,给这么一扳也不免颈

骨断折,其实骆驼的头颈当然扳不断,只是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

阳锋不会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后挥击。郭靖大喜,右手立时从他喉头放下,仰身上

手,右手又从他右胁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后颈,纵声猛喝,双手互叉,同时用劲捺落。这在

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者已是陷于绝地,不论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

手如此绞住,只有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力使出,颈骨立断。但欧阳锋的武功毕竟非蒙古摔

跤手之可比,处境虽已不利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

探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竟从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学大宗师的身分,如此从后辈胯

下钻出,若非身陷绝境,那是说甚么也不干的。他一解开这“断山绞”,立即左手出拳,反

守为攻,击向郭靖的后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却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远非他的对

手,幸好贴身肉搏,自己擅于摔跤,又是丝毫不顾死活,只要不让敌人离开一步,他就伤不

得师父。这时半截船身晃动更烈,甲板倾斜,两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时滚倒,衣发上满是火

焰。

这时可急坏了黄蓉,眼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却与欧阳锋

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往欧阳克头上砸去。欧

阳克右臂虽断,武功仍强,侧身避过木桨,左手倏地探出,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猛力一

顿,小艇倾侧。欧阳克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惊惶之下,便即缩手。黄蓉乘那小艇侧

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跃入海中。

她划得数下,已冲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从

腰间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毕竟欧阳锋武功

强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

烟,纵上前去,举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正急,但钢刺刚要碰到他背

心,已然惊觉,用力扳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弯腰仍用钢刺去刺他脑袋,可是欧阳锋

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接连三刺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阵黑烟随

风刮来,薰得她眼也睁不开来,刚要伸手揉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来被欧阳锋反

脚以脚跟踢中。黄蓉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

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心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一齐跃入海中,身上火焰立

时熄灭。

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克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

“放下老叫化,只许你一人上来!”黄蓉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水里见真章!”攀

住艇边,猛力摇晃。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

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

你弄一点儿鬼,我把你在水里浸足三个时辰。”欧阳克无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后

心,提上艇去。黄蓉微笑赞道:“自从识得你以来,第一次见到你做了件好事。”欧阳克心

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黄蓉正要转身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

一大堵水墙从空飞到,罩向头顶。她大吃一惊,忙屏息闭气,待海水落下,回过头来,伸手

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漩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

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缠斗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在这一瞬间,她脑中空

洞洞地,既不想甚么,也不感到甚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蓦地里消失,变得

不知去向。突然间,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向下掀

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头出海,四顾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

没。黄蓉低头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漩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漩涡力道虽强,却也能顺着水

势游动。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个圈,郭靖固然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

到了何处,看来两人都被沉船带入海底深处了。再游一阵,她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

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见白浪连山,绝无人影,又

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

欧阳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也是十分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

么?”黄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回复知觉,

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

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行。这时离沉船处已不知多远,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

一阵伤痛,又晕了过去。欧阳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双足撑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

己抛了出去,哪敢移动半步。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

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见欧阳克那副眼霎唇颤、脸如土色的害怕神态,只感说不出的厌

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快跳下海去!”欧阳克惊

道:“甚么?”黄蓉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时

侧过,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侧得更是厉害。但听欧阳克吓得高声大叫,黄蓉于悲

伤中微觉快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克知道只要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舢舨非翻不可,

见她又跃向右舷,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

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两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

凿几个洞,瞧你有甚么法子。”拔出钢刺,跃向船心,瞥眼间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

始终不动,自己心中只是念着郭靖,竟把师父忘了,这时一惊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缓缓

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来,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心口,虽在跳

动,却是极为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便不再去理会欧阳克,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震动,欧阳克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

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瞧到海底,水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克跃入水中,跨出几步,回

头向黄蓉瞧瞧,重又回来。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

铁烙出来一般,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后颈有

两个极细的齿痕,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出来,伸手在齿痕上轻按,却是触手生疼,炙热

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您觉得怎样?”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

克道:“拿解药来。”欧阳克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

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克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捧在

左手。黄蓉见果然并无药瓶,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个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克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

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不住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克却大为快

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

时,便已到岸。黄蓉蹲低身子,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别给潮水

冲走了。”欧阳克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呼叫,呆呆发怔,却没听清她说些甚

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横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欧阳克将舢舨拖上岸来,

见黄蓉已将洪七公身子翻转了,让他俯伏草地,要设法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

所。”奔上一个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大海,处身所在原

来是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既无衣食,又无

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缘巧合,竟得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老叫化眼见

重伤难愈,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心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

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

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断,于是用左手折下两根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

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黄蓉在师父背上蛇咬处挤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

将他移上一块大石,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克道:“你去瞧瞧这是甚么所在,邻近可有

人家客店。”欧阳克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

气。”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克受她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

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折而向

北,兜了个大圈子回来,对黄蓉道:“是个荒岛。”

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笑,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甚么好笑?”欧阳克伸伸舌头,

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绒,幸好火绒用油纸包

住,有一小块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克,撕了一块后

腿肉喂给师父吃。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伤,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间闻到肉香,登时精神

大振,兔肉放到嘴边,当即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

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嘴里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黄蓉只吃得两块兔肉,想起

郭靖命丧大海之中,心中伤痛,喉头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见天色渐黑,找到了个岩洞,

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克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铺好了

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

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克笑道:“我睡在这里又不碍你事,干么这

样凶?”黄蓉秀眉竖起,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克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

放心。滚出去却是不必了。”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点燃了他铺着的干草,火头冒起,

烧成一片灰烬。欧阳克苦笑几声,只得出洞,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

一晚他上树下树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见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

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

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

对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克来犯,又耽心洪七公的伤势有变,直到次日清

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得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便即惊醒而起,问道:“师父,

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

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缓缓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视他的脸色,

但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这般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不久头

顶冒出热气,额头汗如雨下,全身颤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克探头探脑的要想进

来。黄蓉知道师父以上乘内功疗伤,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唣,扰

乱心神,必然无救,低声喝道:“快出去!”欧阳克笑道:“咱们得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

上如何过活。今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说着便踱进洞来。洪七公眼睁一线,问道:“这是个

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罢,别理他。”转头对欧阳克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

去。”欧阳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

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来到昨日上陆之处,忽然一惊,问道:“舢舨呢?”欧阳克道:

“咦,哪里去了?定是给潮水冲走啦!啊哟,糟糕,糟糕!”黄蓉瞧他脸色,料知他半夜里

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郭靖既死,自己

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

来,事机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师父伤愈再来制服这恶贼。她向欧阳克凝视片刻,脸上不动

声色,心中却在思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克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跃上

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克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

上岩来,挨着她坐下,过了片刻,见她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

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

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得三人,岂不寂寞?”欧阳克见她语意和善,心中大喜,

道:“有我陪着你,有甚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

生孩儿呀,我可不会。”欧阳克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只觉左掌上一

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克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左手缓缓上

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姊姊的贞节给你毁了,可有这

回事?”欧阳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

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么说,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为了这件事跟

她大吵大闹。”欧阳克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

惊道:“咦,那是甚么?”欧阳克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见有异,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

紧,脉门已被她五指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

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克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

架得了?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长身往前疾扑,胸口往黄蓉背心猛力撞去。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来,那一刺却终于刺

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克跃下岩来,只见黄蓉倒提蛾眉钢

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低头看时,见胸前衣襟上鲜血淋漓,才知适才这一撞虽

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却已刺入了自己胸肌。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

话儿,你怎么平白无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克心中又爱又恨,

又惊又喜,百般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

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禁大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

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在这荒岛之上却哪里找酒去,

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着流下泪来。

她遭此大变,一直没有哭过,这时泪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

哭。洪七公一手抚摸她头发,一手轻拍她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结交

的都是草莽豪杰,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被她这么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得翻来覆

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略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微

微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

说了。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说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

有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取他狗命,不就

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给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着全身功力,才

逼出了蛇毒,终究也没干净,就算延得数年老命,但毕生武功已毁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糟

老头儿,再也没半点功夫了。”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

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但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

说道:“孩子,师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

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罢。”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我师徒一场,只

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甚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把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

父的心中实不自安。”黄蓉见他平素豪迈爽快,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

极其重大艰巨,说道:“师父,您快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

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嘱咐。”洪七公脸现喜

色,问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黄蓉道:“是。请师父吩咐便是。”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

身来,双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

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佑庇这孩子逢凶

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黄蓉初时怔怔

的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惊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棒,高举过头,

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黄蓉惶惑无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

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

谢过祖师爷。”黄蓉此际不敢违拗,只得学着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洪七公

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却落在黄蓉的衣角上。黄蓉暗暗伤心:“师父伤势当真沉

重,连吐痰也没了力气。”当下只是故作不见,更是不敢拂拭。洪七公叹道:“他日众叫化

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黄蓉微微一笑,心想:“叫

化子个个污秽邋遢,脏东西还怕少了?”洪七公吁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心头放下了一

块大石,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

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于帮中事务,须奉帮主号令处分,这是历代祖师爷传下的规矩,

万万违背不得。只要丐帮的帮主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黄蓉又愁又急,心

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

忽然叫我做甚么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呢?”但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

他烦忧,他嘱咐甚么,只得一切答应。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帮四大长老及各路

首领在洞庭湖畔的岳阳城聚会,本来为的是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只要你持这竹棒去,众

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有四大长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嘱,只是平白无端的把

你好好一个女娃儿送入了肮脏的叫化堆里,可当真委屈了你。”说着哈哈大笑,这一下带动

了身上创伤,笑声未毕,跟着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

咳。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

你才是。”黄蓉心想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难听?又想凭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拳击毙,

何必学甚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

主,也不必改变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然顽皮胡闹便是,咱们所以要做叫化,就贪图个无

拘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又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

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说出来罢!”黄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

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鲜,一

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瞧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怎用得着你去打它?可是穷叫化撞着

狗子却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

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你可说错啦!”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

“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了个小叫化儿。一路上有恶狗要来咬我,给

我兜屁股一脚,就挟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须得

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甚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

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

住口不语了。

黄蓉听他只说了半句,又见到他脸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头,胸口一阵剧烈悲恸,若

在平时,已然放声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凭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师父犹似小儿一

般,全副重担都已放在自己肩头,只得强自忍住,转过了头,泪水却已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伤痛,明知劝慰无用,只有且说正事,便道:“这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是我帮开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前任帮主传后任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我帮第三

任帮主的武功尤胜开帮祖师,他在这路棒法中更加入无数奥妙变化。数百年来,我帮逢到危

难关头,帮主亲自出马,往往便仗这打狗棒法除奸杀敌,镇慑群邪。”

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与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

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胜得了我。谁料到

他如此卑鄙无耻,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

忙道:“师父,您将棒法教会蓉儿,我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捡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传诀,手上比划,将三十六

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是以一口气的传授完

毕。那打狗棒法名字虽然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奇妙,实是古往今来武学中的第一等功

夫,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记得个大

要,其中玄奥之处,一时之间却哪能领会得了?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

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这样了。”“啊哟”了一

声,斜身倒地,晕了过去。黄蓉大惊,连叫:“师父,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

冷,气若游丝,眼见是不中用了。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

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在这紧急

关头,忽听得身后有声轻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她全神贯注的相救师父,欧阳克何时

进来,竟是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

法子救他。”

欧阳克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得一荡,俯身看

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下更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

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上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

臂就去搂她纤腰。黄蓉一惊,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来。欧阳克

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无

顾忌,晃身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

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将过来。黄蓉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寻思:

“今日之险,又远过赵王府之时,看来只有自求了断,只是不手刃此獠,总不甘心。”一翻

手,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欧阳克脸露微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

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横闪。欧阳克跟着过来,黄

蓉左手一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哪知她身法快,

欧阳克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软猬甲,原不怕敌

人伤害,何况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

膛。欧阳克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

刺截来,伸臂往她腕上轻格,已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

在洞内。但洞口狭隘,转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

犹如增强了一倍。欧阳克功夫虽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

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黄蓉已迭遇凶险。她的功夫得自父亲的亲传,欧阳克则是叔

父所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本来不相伯仲,可是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克却已年过三

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何况男女体力终究有别,而黄蓉学武又不若欧阳克勤

勉,她后来虽得洪七公教了几套武功,但学过便算,此后也没好好练习,是以欧阳克虽然身

上负伤,却仍然大占上风。

酣斗中黄蓉忽然向前疾扑,反手掷出钢针,欧阳克挥衣挡开,黄蓉猛然窜上,举蛾眉刺

疾刺他右肩。欧阳克右臂折断,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钢刺在手中疾转半

圈,方向已变,噗的一声,已插进他的伤臂。黄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当啷一

声,钢刺掉在地下,原来腕上穴道已被点中。欧阳克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要逃,左臂伸

了两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

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克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

了。”黄蓉这一跌下去,左手钢针反掷,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哪知双腿麻木,竟自不

听使唤,身子离地尺许,又复跌下。欧阳克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

一拳,但在慌乱之中,这一拳软弱无力,欧阳克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穴道。这一来黄蓉四

肢酸麻,就如被绳索缚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刺自戕,现下可是求死不得

了。”霎时五内如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克柔声安慰:“别怕,别怕!”伸手便要

相抱。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克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

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从棺中跃

出、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一闪,暗叫:“老叫化原来装死,今日我命休矣!”洪

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多次,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

跟黄家妹子闹着玩,决无歹意。洪伯父请勿生气。”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克

连声答应,忙解开黄蓉四肢的穴道。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老叫化

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着身子一侧。欧阳克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了出去。黄蓉悠悠醒

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撑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黄蓉又惊又喜,忙抢上扶起,只见他

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来是绝世的武功,这时一交摔倒,竟把

牙齿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着三颗牙齿,笑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普天下的

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他这次受伤,实是沉重之极,所中

蛇毒既十分厉害,背上筋脉更被欧阳锋一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致当场

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穴道被点,洪七公其实已无力给

她解开,仗着昔时的威风,才逼着欧阳克解穴。他见黄蓉脸露哀戚之色,劝慰道:“不用担

心。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黄蓉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是不

敢再来,但饮水食物从哪儿来?”她本来满腹智计,但适才身遭大险,心慌意乱,兀自不曾

宁定。洪七公见她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

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立时领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

当下让洪七公伏在她肩头,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黄蓉心道:“倘若

这真是一块大蓝缎子,伸手抚摸上去,定然温软光滑,舒服得很。”阳光照在身上,两人都

为之精神一爽。欧阳克站在远处一块岩边,看到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

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洪七公和黄蓉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

久,必定给他瞧出破绽。”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黄蓉折了一根树

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上检些小蟹

小虾作饵,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时便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煮熟了

与师父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叫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

岩石旁指点。黄蓉于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她练得热

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个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听说海底有个龙宫,

海龙王的女儿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龙宫中去么?”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左脚踝上一

下疼痛,急忙缩脚,但左脚已被甚么东西牢牢挟住,竟然提不起来。她自幼在海中嬉戏,知

道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桃花岛

畔海中可从没如此大蚌,当下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强,双手这么

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蚌壳反而挟得越紧,脚上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

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道这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牢固,哪

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越痛,心下惊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想:“我本来就不想活

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

块大石,往蚌壳上撞去,但蚌壳坚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击了数下,蚌壳竟然纹丝不动。

那蚌受击,肌带更是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口水,蓦地想起一事,忙抛下大石,抓起一把海

沙投入蚌壳的缝中。果然蚌贝之类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

叶出壳去。黄蓉感到脚踝上松了,立即缩上,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气。洪七公

见她潜水久不上来,焦急异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于步履艰难,水性

又是平平,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在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黄蓉向师父挥了

挥手,又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离大蚌两尺之处,拿住蚌壳左右摇晃,震松

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

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举之不动,上岸来搬了一块大石,将蚌壳打得稀烂,才出

了这口恶气,只见足踝上被蚌挟出了一条深深血痕,想起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个寒噤。这晚

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倒也甚是鲜美。次日清晨,洪七公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

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

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是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吃

了那大蚌肉能治伤。”洪七公笑道:“蚌肉治伤是不能的,只是味道鲜美,治得了你师父的

口。我的口治好了,于伤势自也不无小补。”黄蓉嘻嘻一笑,疾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

剩下的蚌肉。一时心下喜欢,却忘了提防欧阳克,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

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

边。欧阳克冷眼旁观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伤极重,行

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当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

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纠缠不清,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羞他。

欧阳克见她一副女儿情态,脸上全无惧色,不由得心痒难搔,走近两步,笑道:“都是

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

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黄蓉脸色

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叫师父来揍你。”欧阳克笑道:“算了罢,老叫化还能

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克笑道:“你爱跳到海里

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还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黄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理睬你。”转身就跑,只奔出几步,忽然在石上

一绊,“啊哟”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是顽皮胡闹,我越是喜

欢。”除下长衣拿在手中,以防她突放钢针,然后缓缓走近。黄蓉叫道:“别过来。”挣扎

着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这一次竟是摔得极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

去,半晌不动。欧阳克心道:“这丫头诡计多端,我偏不上你当。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

会突然摔倒,晕了过去?”站定了观看动静。过了一盏茶功夫,但见她仍是动也不动,自头

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欧阳克担心起来:“这可真是晕过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儿要活生生

溺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一拉之下,登时吓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

身水面,去抱她起来,刚将她身子抱起,黄蓉双手急拢,已搂住他双腿,喝道:“下去!”

欧阳克站立不稳,被她一拖一摔,两人同时跌入海里。身入水中,欧阳克武功再高,却也已

施展不出,心道:“我虽步步提防,还是着了小丫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黄蓉计谋得

售,心花怒放,只是把他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抛在水中。欧阳克但觉咸水从口中骨都骨

都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乱拉乱抓,要想拉住黄蓉。但她早已留神,

尽在他周身游动,哪能被他抓住?慌乱之中,欧阳克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

海底。他武功卓绝,为人又甚机敏,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一筹莫展,脚下既触到

了实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再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

吸,睁眼找寻回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数步,心

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是手中捧了块大石,迈开大步,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

难行,但他仗着内功深湛,一口气向前直奔。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

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的身后,蛾眉钢刺顺着水势刺了过去。欧阳克感到

水势激荡,侧身避过,足下加快,全速而行。这时他已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抛

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几口气再到海底行走,探头出水时,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黄蓉知道

已奈何他不得,叹了口气,重又潜入水中。欧阳克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

眩,伏在沙滩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软,恍如生了

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说道:“我先去杀了老叫

化,瞧小丫头从不从我!”话是这么说,念头是这么转,可是对洪七公终究十分忌惮,当下

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于是折了一根短短的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

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

无声息,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只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着日光,正自用

功,脸上气色也不甚坏,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欧阳克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高声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

啦。”洪七公睁眼问道:“怎么?”欧阳克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

在一个深谷之中,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洪七公吃了一惊,忙道:“快救她上来。”欧

阳克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怎不飞奔出去相救?”长身走到洞口,笑道:

“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能救她?你去救罢。”

洪七公眼见他的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贼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

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拚个同归于尽,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右臂,待他走近时舍命一

击,哪知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但见欧阳克脸现狞

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黄蓉见欧阳克逃上沙滩,心中发愁,寻思:

“经此一役,这贼子必是防范更严,再要算计于他,却是难上加难了。”她向海外潜出数十

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见岛旁树木茂盛,与那边沙滩颇为

不同。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神伤,忽然想起:“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

将起来,那贼子一时也未必能够找到。”明知那绝非妙计,但拖得一时好一时,说不定吉人

天相,师父的伤势竟能逐渐痊可。于是离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克时逃避

不及,只在沿海处信步而行,心想:“我从前若不贪玩,学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之术,也必

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传了给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

领会。”正想得出神,左脚踏上了一根藤枝,脚下一绊,头顶簌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

石。她急忙向旁跃开,四周都是大树,背心撞在一株树上,肩头已被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

着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只见头顶是座险峻之极的悬崖,崖边顶上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

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崖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

才脚上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沙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这块不知有

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立时就被压成一团肉酱了。

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提心吊胆,拣着无藤枝之处落足,跨一步,停一

步,退后了数丈,这才惊魂稍定,再抬头瞧那悬崖与巨岩,不禁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

一手之力,就能将岩石拉下,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连大鸟也没一只,这巨岩在悬

崖上已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摇摆起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的海风都挡住

了,看来今后千百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

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特地生

就了这个巧机关,我怎么如此胡涂?”想到此处,喜得跃起身来,连翻了两个空心筋斗。

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

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击将下来,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以躲闪得开。她摸出钢刺,

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以钢刺旁的利口去割切余

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手时屏住呼吸,又快又稳,一割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

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十条藤枝

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直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她将断枝仍然连在一起,放几堆干草

做了记认,又把来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记得清楚,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曲,甚是得意。

将近岩洞时仍是不见欧阳克的人影,忽听洞中传出他得意之极的笑声,跟着说道:“你

自负武功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里,心里暖气么?好罢,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

何?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来罢!”黄蓉低呼:“啊哟!”眼下局面已紧迫之极,

当即高声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啦?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

欧阳克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黄蓉叫将起来,惊喜交集,心

想:“怎么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念一想:“必是那丫头要救那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

骗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终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挥,转身出洞。

只见黄蓉向着海滩扬手呼叫:“爹爹,爹爹!”欧阳克注目远望,哪里有黄药师的人

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我可不是出来了么?”黄蓉回眸一笑,说道:“谁

爱骗你?”说着沿海滩而奔。欧阳克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们就来

试试。”说着发足追去。他轻功了得,片刻间已即追近。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

下,就得被他捉住。”又奔数十丈,欧阳克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海边已只丈许。欧

阳克这次已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们来玩捉迷藏。”足下不停,心下却是全神

戒备,防她再使甚么诡计。黄蓉住足笑道:“前面有头大虫,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

欧阳克笑道:“我也是大虫,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着纵身便扑。黄蓉格格一笑,又向前

奔。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悬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高声叫道:“来罢!”已

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间瞥眼见到海滩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当口她虽大感诧异,却哪敢有

丝毫停留,看准了堆着干草的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随即急掠而过。

欧阳克笑道:“大虫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黄蓉落足处的藤枝已经割

断,欧阳克哪知其中机关,自然踏中未曾割断的藤枝,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力道去拉扯头顶的

巨岩。喀喀两声响过,欧阳克猛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将下来,抬头一望,只吓得魂飞天外,但

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己压下。这巨岩离头顶尚远,但强风已逼得他喘不过

气来,危急中疾忙后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树上,这一撞力道好强,

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他这时只求逃命,哪里还知疼痛,奋力跃

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尺。

在这一瞬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被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

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欧阳克长声惨呼,眼前烟雾瀰漫,砂石横

飞,浑不知这变故如何而来,已然晕去。

黄蓉见妙计得售,惊喜无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时鼓动烈风,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推

出,一交坐在地下,头顶砂子小石纷纷落下。她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了头,过了一阵,听砂

石落下之声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却见巨岩之侧站着两人。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

睛,定睛看时,见站在身前的一个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

靖。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

两人惊喜之下,浑忘了大敌在旁。

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缠斗,难解难分,断船忽沉,将二人带入了海

底。深海中水力奇重,与浅海中迥不相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急灌进来,疼痛难

当,原本互相紧缠扭打的两只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那海底却有一股急速异常

的潜流,与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转瞬间被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

靖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郭靖高声

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相距既远,哪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

声,忽觉左脚一紧,接着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

中,虽是武学大师,却也免不了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是

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挣扎,接着右脚也被他抓了。两人在水中挣夺得几下,

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开你就是。”欧阳锋也知两人

这般扭成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于是放开了他脚,却随即抓住他右臂。郭靖伸手托在他胁

下,两人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被浪涛打了过来,撞向郭靖肩头。欧阳锋叫

道:“小心!”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别放手。”这巨木原来是一

根断桅。

二人四顾茫茫,并无片帆的影子。欧阳锋的蛇杖早已不知去向,暗暗发愁:“若是遇上

大群鲨鱼,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一番,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两人在

海中漂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便以掌力击晕,分食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

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漂流了数

日,幸喜并未遇上若何凶险。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是以将

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漂送过来。

两人上岸后躺在沙滩上喘息良久,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跃起身来,循

声寻去,也真有这么巧,正遇上欧阳克踏中机关,悬崖上的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抢去

相救,虽将侄儿拉后数尺,但欧阳克两腿还是被巨岩压住了,剧痛难当,登时晕去。

欧阳锋惊疑不定,上下四周环视,见再无危险,这才察看侄儿,摸了摸他的鼻息,并未

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却是纹丝不动。他蹲下身来,运起蛤蟆神功,双手平推,吐

气扬眉,阁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

之力所能移动?他俯身下去,欧阳克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甚是微弱。欧阳锋

道:“你忍着点儿。”抱起他上身,轻轻一扯,欧阳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巨岩压住他

双腿,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坚如金铁的厚岩,无

铲无锄,决计无法挖掘。欧阳锋瞧着只是发怔。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

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得欧阳克

这一声惨叫,心下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衣袖,说道:“咱们见师

父去,别理恶人!”

欧阳锋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机关,他亲眼见到巨岩从空跌落,这岩石重逾万斤,决非

人力所能推上悬崖,但听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时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

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给我毒蛇咬中,居然还不死,算他了

得,然而料得他这条老命中十成中已只剩不下一成,又惧他何来?”眼见黄蓉与郭靖携手而

去,又蹲下身来,装作出力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对侄儿道:“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救

你。现下你缓缓运息,只护住心脉,只当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别去想着。”蹑足远远跟在二

人之后。只见二人伸手互搂对方腰间,耳鬃厮磨,神态甚是亲热,心下愈怒,暗道:“我若

不将你这两个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称为西毒了。”

黄蓉带着郭靖来到岩洞之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叫:“师父。”只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

壁,脸色焦黄,更无半分血色。适才他被欧阳克一逼,恼怒已极,伤势又复转恶。黄蓉忙俯

身替他解开胸口衣服,郭靖给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大喜过望,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郭靖

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断喝:“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郭

靖疾忙转身,回掌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师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

叫化,出来罢,你不出来,我可要进来啦。”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

命,也得阻他进洞加害师父。”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挥掌推出。欧阳锋侧身避

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棒刺来,棒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

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定。他心中一凛,左手向上挥格,同时右足横扫,不论

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拆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棒抖动,竟是疾打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

向后跳出,侧目斜视。黄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开了强敌,甚是得意。欧阳锋万料不

到这小丫头居然已学会了老叫化的精妙棒法,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径来硬夺她手中竹

棒。黄蓉将新学到的棒法使开了,刺打盘挑,绿影飞舞,虽然不能伤得对方,但欧阳锋连出

七八招,却也始终抓不到她棒头。郭靖又惊又喜,连叫:“好蓉儿,好棒法!”左掌右拳,

从旁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

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若是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两人同时让开了这一

招蛤蟆功之力。欧阳锋踏上两步,又是双掌推出。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

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与他打个平手,郭、黄二人功力远为不及,当下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欧

阳锋冲进洞来,左手反手一掌,只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虚悬在洪七公头

顶,却不击落,凝神瞧他动静。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要不要脸?”欧

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他内力外功,俱已臻炉火纯青

之境,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弹,这对却应手而陷,果然武功尽失,心下暗喜,当即

抓起他身子,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的性命。”

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将他压住,你是亲眼瞧见的,谁又能救得了?你再作孽,

老天爷也丢块大石下来压死你。”郭靖眼见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

心知他不过作为要胁,决不致就此加害,但总是担心,忙道:“快放下我师父,我们助你去

救人便是。”

欧阳锋挂念着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是神色如恒,慢慢将洪七公放下。

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小丫头又有甚么刁

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坏心,加害我们

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归陆地,原须依靠两个小鬼相助。”于

是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不杀你们三人,离了此岛,那可难说。”黄蓉道:“那时候就

算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配于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

所见,此后你那侄子若是再向我瀰唣,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欧阳锋“呸”了一声,

道:“好,那也只限于在这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着瞧。”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

件呢,我们尽力助你,可是我们并非神仙,若是老天爷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

却不得另生枝节。”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若是我侄儿死了,你们三个也休想活命,小

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郭靖正要随去,黄蓉

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束了他。”郭靖道:

“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

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微笑着叹了口气,知道终究难以强逼

他暗算伤人。这两日来只道他定已死于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实是喜欢得便要炸开

来一般,郭靖就是有甚么十恶不赦、荒谬无理的言语举动,她也决计丝毫不以为迕,自必尽

皆依从,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虽然迂腐,终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当下温柔一

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两人奔向悬崖,远远便听得欧阳克大声呻吟,声

音之中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

在岩上。欧阳锋喝道:“起!”三人掌力齐发。巨岩微微一晃,立即压回。欧阳克大叫一

声,两眼上翻,不知死活。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牙齿已

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身负绝顶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是束手无策,这巨岩是

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便即掀开,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徬徨,

左脚忽然踏入湿沙之中,提起脚来,却把鞋子陷在沙中。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

一惊,原来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丫头,要你师父活

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儿。”

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岛之上又再无别人能来援手,如何能将巨岩掀

开?她片刻之间想到十几种法子,却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眼道:“若是师父身

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将这巨岩推开。现下……”双

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这几句话虽是气恼之言,欧阳锋听了却也真是做声不得,心想:

“冥冥中实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伤了老叫

化,哪知道却是打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欧阳克名虽是他侄子,实则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

是他的嫡亲骨肉。欧阳锋向来心肠刚硬,此刻却也不禁胸口酸楚,回过头来,见海水又已淹

近了数尺。欧阳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我实是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

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被巨岩压

住的双腿割断。欧阳克惊道:“不,不,叔叔,你还是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

“枉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欧阳

锋见巨岩直压到侄儿腰间,当真要割断他双腿,十九也是难以活命,一时踌躇,不敢下手。

黄蓉见西毒叔侄无言相对,都是神色凄楚,不禁心肠一软,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

法,叫道:“且慢!我有一个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却是难说。”欧阳锋喜道:“快说,快

说,好姑娘,你想出来的法子准成。”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

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

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领悟,叫道:“对,对,

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要削树皮打索,也不问如何用法,早已拔出短剑,纵身上树切割树皮。

欧阳锋与黄蓉也即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手中割切树

皮,双眼只是望着侄儿,忽然长叹一声,说道:“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么?不成

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看时,只见潮水涨得甚快,已然淹没了他大半个

身子,且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已将他浸没了。欧阳克沉在水里,动

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如此一喝,竟然又

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奔到欧阳克身旁,捧起几块大石,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

放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海水一时就不致淹到。

欧阳克低声道:“黄姑娘,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

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疚,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

阳克低声道:“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

我一点也不怨。”黄蓉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虽然讨厌,对我可真不坏。”回到树下,捡

起树皮条子编结起来。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六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数根

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

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克口边,再结了尺

许,海水已浸没他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罢,我

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他真也沉得住气,当此之时,仍是镇定

如恒,脸上殊无异状。

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

后面去,且听他说甚么。”郭靖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

道:“他侄儿一死,多半便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个防备。要是给老毒物

知觉了,咱们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郭靖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

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

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黄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间就死,

‘我必能令你如愿’这话怎生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惊又怒,同时打了个寒

噤。原来欧阳锋说道:“我这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

她虽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说话。黄蓉捏了捏

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察觉。走过转角,郭靖怒道:“咱们去和

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

“我正在想呢。”转过山坳,忽然见到山脚下的一丛芦苇。黄蓉心念一动,说道:“他若不

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侄儿的法子。”郭靖忙问:“怎么?”黄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

芦管,一端放在口中,抬头竖起芦管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儿,

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

他来杀,哼,我才不怕他呢。”但想到欧阳锋的毒辣凶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此人武功高

强之外,比他侄儿可机警狡猾得多,要诱他上当,着实不是易事。郭靖不语,呆呆出神。黄

蓉拉住他手掌,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为我耽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

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呢。”郭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师父。我想

老毒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准儿。”黄蓉说道:“好,咱们先救了他再说,行一步

算一步。”

两人回过身来,绕过巨岩,只见欧阳锋站在水中,扶着侄儿。他见郭、黄二人走近,眼

露凶光,显见就要动手杀人,喝道:“叫你们走开,又回来干么?”黄蓉在一块岩石上坐

下,笑吟吟的道:“我来瞧瞧他死了没有?”欧阳锋厉声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黄

蓉叹道:“要是死了,就没法子啦!”欧阳锋立时从水中跃起,急道:“好……好姑娘,他

没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说,快……快说。”黄蓉将手中芦管递了过去,道:“你把这管子

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欧阳锋大喜,抢过芦管,跃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儿嘴里。这

时海水已淹没欧阳克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气,耳朵却尚在水面,听得叔父与

黄蓉的对答,芦管伸到口边,急忙衔住,猛力吸了几口,真是说不出的舒畅,这一下死里逃

生,连腿上的痛楚也忘怀了。欧阳锋叫道:“快,快,咱们再来结绳。”黄蓉笑道:“欧阳

伯伯,你要将我杀了,给你侄儿殉葬,是不是?”欧阳锋一惊,脸上变色,心道:“怎么我

的话给她听去啦?”黄蓉笑道:“你杀了我,若是你自己也遇上了甚么三灾六难,又有谁来

想法子救你?”欧阳锋这时有求于她,只好任她奚落,只当没有听见,又纵上树去切割树

皮。

三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已结成一条三十余丈长的巨缆,潮水也已涨到悬崖脚下,将巨岩

浸没了大半。欧阳克的头顶淹在水面之下数尺,只露出一根芦管透气。欧阳锋不放心,不时

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脉搏。

又过小半个时辰,海水渐退,欧阳克顶上头发慢慢从水面现出。黄蓉比了比巨缆的长

度,叫道:“够啦,现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绞盘。”欧阳锋心下踌躇,暗想在这荒岛之上,别

说斧凿锤刨,连一把大刀也没有,如何能做绞盘?只得问道:“怎生做法?”黄蓉道:“你

别管,把木材找来便是。”欧阳锋生怕她使起性来,撒手不管,当下不敢再问,奔到四颗海

碗口粗细的树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来,每颗树被他奋力推了几下,登时齐腰折断。郭

靖与黄蓉见他内劲如此凌厉,不觉相顾咋舌。欧阳锋找到一块长长扁扁的岩石,运劲将树干

上的枝叶刺去,拖来交给黄蓉。

这时黄蓉与郭靖已将大缆的一端牢牢缚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树根上,将大缆绕过巨岩,拉

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树边上。那是株数百岁的古松,参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围不过来。黄蓉

道:“这颗松树对付得了那块大岩石罢?”欧阳锋点了点头。黄蓉命他再结一条九股树皮

索,将四根树干围着古松缚成井字之形,再将大缆绕在其上。欧阳锋赞道:“好姑娘,你真

聪明,那才叫做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黄蓉笑道:“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爷?动手

绞罢!”

三人当即动手,将古松当作支柱,推动井字形树干,大缆盘在古松树干上,慢慢缩短,

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此时太阳已沉到西边海面,半天红霞,海上道道金光,极为壮

观。潮水早已退落,欧阳克陷身在泥浆之中,眼睁睁的望着身上的巨岩,只见它微微晃动,

压得大缆格格作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欢喜。那四根树干所作的井字形绞盘转一个圈,巨

岩只抬起半寸。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极重,针叶纷纷跌落,大缆直嵌入树身之中。欧阳锋素

来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时心中却暗暗祷祝,岂知心愿许到十七八个时,突然间嘭的一声

猛响,大缆断为两截,缆上树皮碎片四下飞舞,巨岩重又压回,只压得欧阳克叫也叫不出声

来。绞盘急速倒转,将黄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郭靖忙抢上扶起。

到了这地步,欧阳锋固然沮丧已极,黄蓉也是脸上难有欢容了。郭靖道:“咱们把这条

缆续起,再结一条大缆,两条缆一起来绞。”欧阳锋摇头道:“那更难绞动,咱三个人干不

了。”郭靖自言自语:“有人相帮就好啦!”欧阳锋怒目而视,斥道:“废话!”他明知郭

靖这句话出于好心,但沮丧之下,暴躁已极。黄蓉出了一会神,忽地跳了起来,拍手笑道:

“对,对,有人相帮。”郭靖喜问:“怎么会有人来相帮?”黄蓉道:“嗯,只可惜欧阳大

哥要多吃一天苦,须得明儿潮水涨时才能脱身。”欧阳锋与郭靖望着她,茫然不解,各自寻

思:“岂难道明儿潮水涨时,会有人前来相助?”

黄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饿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说。”欧阳锋道:“姑娘,你说明儿

有人前来相助,此话怎样讲?”黄蓉道:“明日此时,欧阳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

却是天机不可泄漏。”欧阳锋见她说得着实,心下将信将疑,但若不信,也无别法,只得守

在侄儿身旁。

郭靖和黄蓉打了几只野兔,烤熟了分一只给欧阳叔侄,与洪七公在岩洞中吃着兔肉,互

道别来之情。

郭靖听黄蓉说那巨岩机关原来是她所布,不禁又惊又喜。三人知道欧阳锋为了相救侄

儿,这时必定不敢过来侵犯,只在洞口烧一堆枯柴阻挡野兽,当晚睡得甚是酣畅。次日天刚

黎明,郭靖睁眼即见洞口有个人影一闪,急忙跃起,只见欧阳锋站在洞外,低声道:“黄姑

娘醒了么?”黄蓉在郭靖跃起时已经醒来,听得欧阳锋询问,却又闭上双眼,呼吸沉重,装

作睡得正香。郭靖低声道:“还没呢。有甚么事?”欧阳锋道:“等她醒了,就请她过来救

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给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又点了她的昏

睡穴,三个月之内,只怕难以醒转。”欧阳锋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来。欧阳锋知是说

笑,含怒离开。黄蓉坐起身来,笑道:“此时不气气老毒物,更待何时?”慢条斯理的梳头

洗脸,整理衣衫,又去钓鱼打兔,烧烤早餐。欧阳锋来回走了七八趟,当得犹似热锅上蚂蚁

一般。郭靖道:“蓉儿,潮水涨时,当真有人前来相助么?”黄蓉道:“你相信会有人来

么?”郭靖摇头道:“我不大信。”黄蓉笑道:“我也不信。”郭靖惊道:“你是欺骗老毒

物?”黄蓉道:“倒也不是骗他,潮水涨时,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计极多,也不

再问。两人在海滩旁捡拾花纹斑斓的贝壳玩耍。黄蓉自幼无伴,桃花岛沙滩上、海礁间贝壳

虽多,独自捡拾,却也索然无味,现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兴高采烈。两人比赛拣贝壳,瞧

谁拣得又多又美。每人衣兜里都拣了一大堆,海滩上笑声不绝。玩了一阵,黄蓉道:“靖哥

哥,你头发乱成这个样子啦,来,我给你梳梳。”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上。黄蓉从怀里取

出一柄小小的镶金玉梳,将郭靖的头发打散,细细梳顺,叹了口气,道:“怎生想个法儿将

西毒叔侄赶走,咱俩和师父三人就住在这岛上不走了,岂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

妈,还有六位恩师。”黄蓉道:“嗯,还有我爹爹。”过了一阵,又道:“不知穆姊姊现下

怎么了?师父叫我做丐帮的帮主,我倒有点儿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来还是

想法儿回去的好。”黄蓉将他头发梳好,挽了个髻子。郭靖道:“你这般给我梳头,真像我

妈。”黄蓉笑道:“那你叫我声妈。”郭靖笑着不语。黄蓉伸手到他腋窝里呵痒,笑问:

“你叫不叫?”郭靖笑着跳起,头发又弄乱了。黄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谁希罕了?你道

将来没人叫我妈?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黄蓉又给他挽髻,轻轻拂去他头发上的细沙,

心中对他爱极,低下头来在他后颈中轻轻一吻,想起昨日与欧阳锋动手,郭靖见到自己初学

乍练的打狗棒法时满脸的欢喜赞叹,当下便想将这路棒法教他。她只要见到郭靖武功增强,

可比自己学会甚么本事还更喜欢得多。要知她既是黄药师之女,自幼便有无穷无尽的才技摆

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她也不会觉得十分希罕,犹如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将金

银珠宝瞧在眼里。但随即想到:“这路棒法只丐帮的帮主能学,我可不能传给他。”问道:

“靖哥哥,你想不想当丐帮的帮主?”

郭靖道:“师父叫你当帮主,你怎么又来问我?”说着转过头来。黄蓉道:“我这样一

个年轻女孩儿,当丐帮的帮主实在不像。不如我把这帮主之位转手传了给你。你这么威风凛

凛的一站出来,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再说,你当了丐帮

帮主,这路神妙之极的打狗棒法,就可教给你了。”郭靖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

当不来帮主。我甚么主意都想不出,别说帮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办不了。”黄蓉心想这

话倒也不错,师父临危之际以帮主之位相传,虽说是迫不得已,却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纪虽

小,却是才智过人,处事决疑,未必便比帮中的长老们差了,否则的话,大可命自己持这棒

去立旁人为帮主,再将棒法转授给他,当这帮主,终究不是傻里傻气的单凭会使降龙十八掌

与打狗棒法便成,于是笑道:“你不当就不当。只可惜这路打狗棒法你便学不到了。”郭靖

道:“你会得使,跟我会使还不是一样。”黄蓉听他这句话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动,过了一

会,说道:“只盼师父身上的伤能好,我再把这帮主的位子传还给他。那时……那时……”

她本想说“那时我和你结成了夫妻”,但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转口问道:“靖哥哥,怎样

才会生孩子,你知道么?”郭靖道:“我知道。”黄蓉道:“你倒说说看。”郭靖道:“人

家结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黄蓉道:“这个我也知道。为甚么结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

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我也说不上。我问过爹爹,他说

孩子是从臂窝里钻出来的。”

郭靖正待再问端详,忽听身后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们大了自然知

道。潮水就快涨啦!”黄蓉“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没料到欧阳锋一直悄悄的在旁窥伺,

她虽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说这种话给人听去甚是羞耻,不禁脸蛋儿胀得飞红,拔足便向悬

崖飞奔,两人随后跟去。欧阳克给巨岩压了一日一夜,已是气若游丝。欧阳锋板着脸道:

“黄姑娘,你说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黄蓉道:“我爹爹精通阴阳

五行之术,他女儿自然也会三分,虽然及不上黄老邪,但这一点儿未卜先知之术,又算得了

甚么。”欧阳锋素知黄药师之能,脱口道:“是你爹爹要来么?那好极了。”黄蓉哼了一

声,道:“这些些小事,何必惊动我爹爹?再说,我爹爹见到你害我师父,岂肯饶你?我爹

爹再加上我们两个,你打得过吗?你又喜欢甚么?”欧阳锋被她抢白得无言可对,沉吟不

语。黄蓉对郭靖道:“靖哥哥,去弄些树干来,越多越好,要拣大的。”郭靖应声而去。黄

蓉将昨日断了的大缆结起,又割切树皮结索。欧阳锋问她到底是否黄药师会来,还是另有旁

人,连问几次,她只是昂起了头哼曲儿,毫不理会。欧阳锋虽感没趣,但见黄蓉神色轻松,

显是成竹在胸,当下又多了几分指望,于是去帮着折树。他见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掌法,只

几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震断,心想:“这小子功夫实是了得,兼之又熟读《九阴真

经》,留着终是祸胎。”心中暗暗盘算,不论侄儿能否得救,终须将他除去;当下在两株相

距约莫三尺的柏树之间蹲下,双手弯曲,一手撑住一株树干,阁的一声大叫,双手挺出,两

株柏树一齐断了。郭靖甚是惊佩,说道:“欧阳世伯,不知几时我才得练到您这样的功

夫。”欧阳锋不答,脸色阴沉,脸颊上两块肉微微牵动,心道:“等你来世再练罢。”

两人抱了十多条木料到悬崖之下。欧阳锋凝自向海心张望,却哪里有片帆孤樯的影子。

黄蓉忽道:“瞧甚么?没人来的。”欧阳锋又惊又怒,叫道:“你说没人来?”黄蓉道:

“这是个荒岛,自然没人来。”欧阳锋气塞胸臆,一时说不出话,右手蓄劲,只待杀人。黄

蓉正眼也不去瞧他,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最多举得起几斤?”郭靖道:“总是四百

斤上下罢。”黄蓉道:“嗯,六百斤的石头,你准是举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

成。”黄蓉道:“若是水中一块六百斤的石头呢?”

欧阳锋立时醒悟,大喜叫道:“对,对,一点儿不错!”郭靖却尚未领会。欧阳锋道:

“潮水涨时,把这直娘贼的大岩浸没大半,那时岩石就轻了,咱们再来盘绞,准能成功。”

黄蓉冷冷的道:“那时潮水将松树也浸没大半,你在水底干得了活么?”欧阳锋咬牙道:

“那就拚命罢。”黄蓉道:“哼,也不用这么蛮干。你将这些树干都去缚在大岩石上。”此

言一出,居然连郭靖也明白了,高声欢呼,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将十多条大木用绳索缚在岩

石周围。欧阳锋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条大木来缚上,然后又与郭靖合力将昨天断了

的大缆续起。黄蓉在一旁微笑不语,瞧着两人忙碌,不到一个时辰,一切全已就绪,只待潮

水上涨。黄蓉与郭靖自去伴陪师父。等到午后,眼见太阳偏西,潮水起始上涨,欧阳锋奔来

邀了郭黄二人,再到悬崖之下。又等了良久,潮水涨至齐腹,三人站在水中,再将那大缆绕

在大松树上,推动井字形绞盘。这一次巨岩上缚了不少大木,浮力大增,每一条大木便等如

是几个大力士在水中帮同抬起巨岩,再则岩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轻了不少,三人也没费好

大的劲,就将巨岩绞松动了。再绞了数转,欧阳锋凝住呼吸,钻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儿,轻轻

一拉,就将他抱上水面。

郭靖见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来。黄蓉也是连连拍手,却忘了这陷人的机关原本

是她自己布下的。

第二十二回 骑鲨遨游

黄蓉见欧阳锋拖泥带水的将侄儿抱上岸来,一向阴鸷的脸上竟也笑逐颜开,可是毕竟不

向自己与郭靖说一个“谢”字,当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见她脸有忧色,问道:“你在想甚么?”黄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为难。”

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黄蓉轻轻一笑,过了一阵,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洪

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第二、第三件事,却当真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

“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

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这里无医无药,更无内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

走着瞧罢。第二件,是如何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人武功实在了得,你们二人万万不是敌

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不是?”黄蓉道:“是啊,眼下最紧迫之

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跟他

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负,自负则不深思,要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

当之后,立即有应变脱困的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很了。”两人凝神思索。黄

蓉想到对手与爹爹和师父向来难分高下,纵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

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死命,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终究无济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

胸口作痛,大咳起来。黄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见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日光,抬起头

来,只见欧阳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

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父住的!”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

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啊!”欧阳锋脸上微微一红,

这时一出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

主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

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三人走下山后,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道:“师

父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

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的小眼望着两人。黄蓉甚

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

走开,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黄蓉叹道:“这里准是从没人来,你瞧小松鼠毫

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眼仰望,见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

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

树瞧去,果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大松树的枝丫间扎了个平台,

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

台。蓉蓉笑道:“咱们在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郭靖道:“蓉儿,你说给

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

不已。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

“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罢!”郭靖红

了脸道:“不成!”黄蓉道:“干么?”郭靖嗫嚅道:“你在旁边,我撒不出尿。”黄蓉只

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着跃上平

台,让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黄蓉叫道:“不,你拿这

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这是干净的呀。”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

的。”郭靖可胡涂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蓉将那半片尿浸熟羊又

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对此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欲滴,

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过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那野羊烤得好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

近,已在洞中闻到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片

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

下,冷笑数声,转身去了。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不会作伪,只得转

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你怎知他一

定来换?”黄蓉笑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

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

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也好险。”黄蓉道:“怎

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树丫之

上,听了此言,笑得弯了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

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

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然毫不知觉,

还赞黄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克伤处痛楚,大声呻

吟。

欧阳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黄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

来下手,只得问道:“干甚么?”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

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甚么?”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

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

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于是跃下树来,说道:“好罢,我瞧瞧他

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

意。”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

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黄蓉道:“要木料干么?再说,这黑地里又到哪里

弄去?”欧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甚么事?只要你有丝毫

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鲁莽坏

事。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

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甚

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时委

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

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险,

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

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

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到胸口一麻,原来劲力

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正是师父曾一再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若是

使力不当,回伤自身的力道也是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

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

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坏了

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

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无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

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

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一

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

技,却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如

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

经》是天下武学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老毒

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

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当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

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甚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

一句句的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

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

“怎么?”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

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慢

慢的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罢。”郭靖接着背诵,上卷经文将完

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说

些甚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熟的经文。”洪七公皱眉道:“却是些甚么话?”

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罢。”郭靖又念道:“别儿法

斯,葛罗乌里……”一路背完,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洪七公哼道:“原来真经中还有念

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但想到真经博大精奥,

这些怪话多半另有深意,只不过自己不懂而已,这句话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过了半晌,

洪七公摇头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间所能练

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廿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

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

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会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罢!”郭靖悲愤

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

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甚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

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

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

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

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

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甚么东弄窟

窿的?”郭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虫’是身子

柔软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过清楚。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

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

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

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洪七公只听到

第十八路,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

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

你身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短剑是么?”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短剑拔了出来。洪七公道:

“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短剑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刃薄锋短的短剑,犹

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

要所聚。你这柄短剑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甚么?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守得

着‘空’字诀和‘松’字诀。”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身下

树,摸着一颗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短剑

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

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满了。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

“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

“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来‘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

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是不明白。”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

与西毒拚斗,却尚远为不足,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

跟他慢慢的拖。”讲到筹策设计,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

《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捉摸,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

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

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罢。”郭靖

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

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

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

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

随掌转,足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

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

没甚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

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

命虽已无碍,功夫是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甚么话好,过了一会儿,道:“我再砍树去。”洪七公

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

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

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黄蓉整夜

坐在欧阳克身边照料他的伤势,听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

锋出洞,也就跟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

欧阳锋待了片刻,见松树上并无动静,却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

声过去,转过山坡,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掌来足

往,斗得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经恢复,更是又惊又

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相抵,尚未与他手掌

相接,身子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

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从中折断,倒在地下。这一撞不打紧,

却把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

护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

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但见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

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

子转不过气来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说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

伤,只道从此功力再也难以恢复,不料今晨依法修练,也居然成功。”欧阳锋疑心大起,俯

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是断得光

滑异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那真经上所载的武学,难道真是如斯神异?看来老

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

夫。”向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油布层层包裹的经文

来,埋头用心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眼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黄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

是妙极。”洪七公笑着未答,郭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此中情由一五

一十的对她说了。

原来郭靖事先以短剑在树干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间部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

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以短剑断树,自然

瞧不破其中的机关。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洪七公

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动,已是徼天之幸,还管它甚么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

究能瞧出破绽,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岂能被咱们长此

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担心也是白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甚么

‘易筋锻骨篇’的,听来倒很有意思,左右无事,咱们这就练练。”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

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出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父快

教。”洪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篇》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修习,他却

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来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是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中也是苦读经文,潜心思索。到

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儿,师父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

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夫已经练成啦,今儿该当舒散筋骨,否则不

免窒气伤身。这样罢,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来扎木筏。”郭靖与黄蓉齐道:“扎木筏?”

洪七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

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缚

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绑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响就崩断了。他还道绳索结

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使劲,一条又粗又韧的树皮又是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

声不得。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去猎羊,拿着几块石子

要掷打羊头,哪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过身来,顺手就将野羊抓

住,身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洪七公笑道:“这么说,那《九阴真

经》果然大有道理,这么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父,咱们

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顿了么?”洪七公摇头道:“那还差得远,至少总还得再练上十年八年

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阳当年的一阳指外,没别的功夫能够破它。”黄蓉撅起

了嘴道:“那么就算咱们再练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胜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

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

错。”又过数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

皮编了一张小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欧阳锋一直不动声色,冷眼瞧着三人忙忙碌碌。

这一晚一切整顿就绪,只待次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

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咱们受了这般欺侮,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正

是!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要

不然,师父的功力恢复得快,一两年内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间听到海滩上似有响动,忙道:“靖儿,

海滩上是甚么声音?”郭靖翻身下树,快步奔出,向海边望去,不禁高声咒骂,追了下去。

此时黄蓉也已醒了,跟着追去,问道:“靖哥哥,甚么事?”郭靖遥遥头答道:“两个恶贼

上了咱们的筏子。”黄蓉闻言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

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要待跃入海中追去,黄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赶不上

啦。”只听得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

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

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根,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是向后弯转,却不折断。郭靖

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

“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

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水中。

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郭靖一怔,不明其意。

黄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对付他们。”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

险,拔出短剑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

道:“发炮!”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

斗,在离木筏数丈处轻轻入水,姿式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时不明白她此举

是何用意。

黄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

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却哪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短剑,正要往

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下,将绳索

的三股中割断两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潜水,片

刻间已游出了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

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待得她走上海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见

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齐声喝彩。黄蓉道:“虽然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咱们可

得从头干起。”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扎成,眼见东南风

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黄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咱三个险些儿

都死在这岛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日无事,咱们再来重

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一定来,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

父,你说叫甚么好?”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黄蓉摇

头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

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灿华

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岛罢。”洪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

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不出来

的,内心深处,倒觉“压鬼”、“吃尿”的名称,比之“明霞”甚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

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混

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是神完气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

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其时

六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

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内力已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

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黄

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黄蓉

道:“是人也不该救。”洪七公道:“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

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距。”黄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阳锋明明是个大坏蛋,做

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该救。”洪七公道:“帮规如此,更改不得。”黄

蓉心下愤愤不平。只听欧阳锋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黄蓉说道:“有

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

规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行径?”

黄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

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材,

这才支持至今。黄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

“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靖儿,救人罢!”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欧阳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

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通

一声掉入了海中。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黄蓉怒责欧阳锋

道:“我师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中?”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

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是筋疲力

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

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欧阳锋

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

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甚么啊?”欧阳锋道:“好罢,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

上伤得厉害,实是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

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药出来。”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

“姑娘你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

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既然如此,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

药。”欧阳锋道:“若要骗你粮食清水,我胡乱说个单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欧阳锋岂是这

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

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后,也必落个半身不遂,终身残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

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终究是来不及了。这话说

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罢。”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

想:“此人虽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洪七公道:“蓉

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罢。”黄蓉暗自神

伤,知道师父毕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

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

黄蓉冷冷的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

啊。”欧阳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下还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

道:“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父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难求,说

他作甚?”黄蓉拉着他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再难的事,咱们也总要办到。我求爹爹

去,他必定有法子。”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甚么?”欧阳锋不答。洪七公

道:“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

他?”黄蓉奇道:“那人!是谁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高极,即令他手无缚鸡

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般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高极?啊,我知道啦,是

南帝段皇爷。师父,求他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罢,别问啦,我不许

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阳锋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上而

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两人脸色泛白,全身浮肿,自是在

海中连浸数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时分,望见远远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

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日光灼人,热

得难受。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登时将郭靖黄蓉抓住,脚尖起

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黄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酥麻,齐声惊

问:“干甚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

杀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一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

命。”欧阳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阴真经》既入我手,怎可再在这姓郭的小子

心中又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经》,心念一动,大声道:“努尔

七六,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

欧阳锋一怔,听来正是郭靖所写经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听洪七公如此说,只道他

懂得其中含义,心想:“经书中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经关键。我杀了这三人,只怕世上再

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甚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

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他虽听郭靖背过《九阴真经》中这段怪文,但如何能记得?这

时信口胡诌,脸上却是神色肃然。欧阳锋却只道话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洪七公大喝:

“靖儿动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时左脚也已飞起。他被欧阳锋脚施袭击,抓住

了脉门,本已无法反抗,但是洪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然中计,分神之际

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已将经中《易筋锻骨篇》练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

到,但原来的功力却斗然间增强了二成,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平平无奇,劲力竟大得

异常。欧阳锋一惊之下,筏上狭窄,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抓住黄蓉的手却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暴风骤雨一般,心知在这木筏之上,如让欧阳锋援手运起了蛤

蟆功来,三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这一阵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退了半步。黄蓉身子微

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好笑,心想:“小丫头向我身上撞来,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

功力?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动,黄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理

会,突然间胸口微感刺痛,惊觉她原来穿着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边,已

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满尖刺,无可着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脱她脉门,借势外甩,

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立足不定,眼见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敌人进攻。

黄蓉拔出短剑,猱身而上。欧阳锋站在筏边,浪花不住溅上他膝弯,但不论郭靖黄蓉如何进

攻,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洪七公与欧阳克都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这场恶斗,心下只

是怦怦乱跳,但见双方势均力敌,生死间不容发,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欧阳锋的武功原本

远胜郭、黄二人联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黄蓉武功虽不甚高,但身

披软猬甲,手持锋锐之极的短剑,这两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为顾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龙十

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练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篇》等合成一

起之后,威力实也非凡,是以三人在筏上斗了个难分难解。时候一长,欧阳锋的掌法愈厉,

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七公只瞧得暗暗着急。掌影飞舞中欧阳锋左脚踢出,劲风凌厉,声

势惊人,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独抗强敌,更是吃力。黄蓉从左边入

海,立时从筏底钻过,从右边跃起,挥短剑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

后受敌,又打成了平手。

黄蓉奋战之际,暗筹对策:“如此斗将下去,我们功力不及,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总

是胜他不了。”心念一动,挥短剑割断帆索,便帆登时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摇晃,不再

前行。她退开两步,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了几转,牢

牢打了两个结。她一退开,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后

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让人,双掌连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鱼跃于渊”接过了

敌掌,下一掌却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临危不乱,右足飞起,守住退路,

叫敌人不能乘势相逼,然后扑通一声,跃入海中。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跃起,也跳入

了海中。两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打紧,欧阳克非立

时淹毙不可,欧阳锋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黄二人之敌。洪七公却是身子缚在筏上,二人

尽可先结果了西毒,再救师父。殴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高声喝道:“两

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吸口气潜入了筏

底,伸短剑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

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木筏已分成两半。欧阳克在左边一半,欧阳锋与洪七公则在右

边一半。欧阳锋暗暗心惊,探身伸手忙将侄儿提过,弯腰望着水中,只等黄蓉再割,便一把

扭住她揪上筏来。

欧阳锋这副模样,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下来定然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

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游远丈许,出水吸了口气,又潜入水中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

倾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但在这半边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

蕴藏着极大杀机。黄蓉心想:“半边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

阳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一掌击去,水力就能将她震死。小丫头一除,留下姓郭

的小贼一人就不足为患。”两人目不转瞬,各自跃跃欲试。欧阳克忽然指着左侧,叫道:

“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足了帆,乘风破浪而来。

过不多时,欧阳克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大船再

驶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锋气运丹田,高声叫道:“这里是好

朋友哪,快过来。”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急忙也潜入水中,一拉黄蓉的

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黄蓉在水底难明他意思,但料来总是事情不对,打个手势,叫他接

住欧阳锋的掌力,自己乘机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远不及敌人,现今己身在水而敌在

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

地钻上。欧阳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从水面上拍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水底击了上

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一交,突然间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数尺,喀喀

两声,黄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大船也已驶到离木筏十余丈外。黄蓉一割之后

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时,却见郭靖手足不动,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惊又悔,忙

游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游出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双目紧闭,脸青唇白,已然晕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几名水手扳桨划近木筏,将欧阳叔侄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黄蓉连叫

三声:“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者虽是敌船,却也只得上去,当下托住郭靖后

脑,游向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忽然左手在艇边一按,身如飞

鱼,从水中跃入艇心,几个水手都大吃一惊。适才水中对掌,郭靖为欧阳锋所激,受到极大

震荡,登时昏晕,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几

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蓉回报一笑,消了满腔惊惧,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

等人物。一望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

在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

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长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童颜白发的是参仙老怪梁

子翁,身披大红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灵智上人,另有几个却不相识,心想:“靖哥哥与我的

武功近来大有长进,若与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我纵使仍然不敌,靖哥哥却是必操胜算。

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脱险,可是难上加难了。”大船上诸人

听到欧阳锋在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惊奇,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欧

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先后从小艇跃上大船。一人身穿绣

花锦袍,从中舱迎了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那人颔下微须,面目清秀,正是

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洪烈。

原来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生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北归,径行会合了

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的遗书。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被围近月,燕

云十六州已尽属蒙古。大金国势日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虽以

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思无策,不由得将中兴复国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

穆遗书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如当年的岳飞一般,蒙

古兵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甚是诡秘,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提

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悄悄进入临安将书盗来。当日

他遍寻欧阳克不得,虽知他是一把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得径

自启程,这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不由得暗自着急,只怕他已将这大秘密泄漏了

出去。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强敌环伺之际,仍是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一人

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即缩身回入。黄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杨康模样。欧阳克

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欧阳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阳锋

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见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欧阳克面上,拱手为礼。彭连虎、沙通天等人

听得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

微微躬身,还了半礼。大手印灵智上人素在藏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十,不作一

声。完颜洪烈知道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但见了欧阳锋却如此恭敬,显得既敬

且畏,复大有谄媚之意,这等神色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身水肿、蓬头赤足的

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

喝了他珍贵之极的蝮蛇宝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其旁,

只有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

好。”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

当世两大高人竟然同时现身,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

给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甚么?乘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均想:“这洪

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是身受重伤,那就不足为惧。”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欧

阳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

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来却

终是极大祸根,但若自己下手杀她,黄药师知道了岂肯干休,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

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洪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

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身向左窜出,绕过沙通

天身侧,反手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翻过,拍的一声,梁子翁已然肩头中掌,这一招

“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彭连虎和梁

子翁一直在完颜洪烈之前互争雄长,只想压倒对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均各暗自

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动手。梁子翁

适才所以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就是防备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以

便不至受他迎面直击,难以抵挡,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只是随手一

掌,自己竟尔躲避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当即纵身跃起,双拳

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来,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挣回适才所失的颜

面,又报昔日杀蛇之恨。

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

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缠斗多时,仍是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下

人参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出了这套“野狐拳法”。这拳法以

“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强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摸不

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

先闪,跌中藏扑,向郭靖打去。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落英神

剑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法却似全是虚招,不知闹的是甚

么古怪?”当下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点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将降龙十

八掌的掌力发将出去。

两人数招一过,众高手都瞧得暗暗摇头,心想:“梁老怪总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

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

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见“野狐掌”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笼罩住了,哪

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下去罢!”郭靖的一招“战龙在野”,

左臂横扫。梁子翁大声惊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

奔过去察看。只听得海中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

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水竟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观看。只

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

背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喜欢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

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再

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

道:“有这等事?”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甚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

一掀,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甚么人这般大胆,胆敢欺侮我

的把弟?”船上诸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这个白须老儿如此奇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

都惊得目瞪口呆,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差愕异常。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问道:

“怎么你也在这里?”黄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会来,因此先在这里等你。你快教

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黄蓉道:“你先打发了这批坏人再

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阳锋道:“我道别人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

这老儿,”欧阳锋冷冷的道:“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

伯通道:“半点也不错。做人甚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屁,总须分得清清楚楚,可别让人

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出来的呢,还是来自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真

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罢。”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

笑。黄蓉道:“老毒物遇难,我师父接连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我师

父,点了他的穴道。”洪七公救欧阳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黄蓉将次数一变三倍,欧阳锋

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是怒目不语。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

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阳锋这门点穴手段甚是阴毒,除了他与黄药

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欧阳锋甚是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

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说道:“那有甚么稀奇的?我爹爹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

小丫头家学渊源,倒也有些门道,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

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们赌了甚么东道?”欧阳锋

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丫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道

理。”彭连虎道:“好极,好极。欧阳先生请说。”欧阳锋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

老爷子,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耽在桃花岛,前此武艺未有大成,除了顽皮胡闹,也没做过甚么了

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头并不响亮,但众人见他海上骑鲨,神通广大,实是非同小可,原来

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无怪如此了得,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

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对付了,不禁暗暗担忧。欧阳锋道:

“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消举手之劳,就

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这话对么?”周伯通连连点

头,道:“这几句话全对。赌点甚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阳锋道:“正是!我说若是

我输了,你叫我干甚么,我就得干甚么。若是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

样。这话对么?”周伯通又是连连点头,道:“对,对,半点不错。后来怎样了?”欧阳锋

道:“怎样?后来是你输了。”

这一次周伯通却连连摇头,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不是我。”欧阳锋怒道: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跳入海中自尽?”周伯

通叹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爷教我遇上

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赢了。”欧阳锋、洪七公、黄蓉齐声问道:“甚

么巧事?”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抓住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棒,将鲨鱼提了起来,道:“就

是遇见了我这头坐骑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

是?”当日欧阳克行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海中第一贪吃的家伙活生生饿

死,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这时见了巨鲨和木棍的形状,以及鱼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记

得果然便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怎地?”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

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不了

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阳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

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老鲨啊老

鲨,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怜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鱼背。它猛地就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

气,双手牢牢抱住了它的头颈,举足乱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钻到水面上来,没等我透得

两口气,这家伙又钻到了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算乖乖的听了话,我要它往

东,它就往东,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这些人

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只听得两眼发光,说道:“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

玩意儿,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满口牙齿,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撑了这

根木棍,你敢骑它吗?”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骑在鱼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

么?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

死,一条鱼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黄蓉摸了摸鲨鱼的肚皮,又问:

“你把死鱼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吃么?”周伯通道:“会吃得紧呢。有一次咱哥

儿俩穷追一条大乌贼……”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高采烈,傍若无人,欧阳锋却暗暗叫苦,筹思应付之策。周伯通忽

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欧阳锋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

道:“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甚么难事。

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马上放一个屁!让大伙儿闻闻。”

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的放一个屁,在常人自然极难,但内功精湛之

辈,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周身运转,这件事却是殊不足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巨猾,打蛇

随棍上,抓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屁,就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忙抢着道:“不好,

不好,你要他把我师父的穴道解开再说。”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

就免了罢,我也不要你做甚么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的本事决不在你之

下,你若非行奸弄鬼,决计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让

老顽童来做个公证。”欧阳锋知道洪七公的伤已无法治愈,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周伯通忽

然异想天开,出了个古怪的难题,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可教人下不了台,当下也不打话,俯

身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

一眼,说道:“老顽童最怕闻的,就是鞑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们四人上岸。”欧

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怪,若是跟他说翻了脸动武,自己纵不落

败,取胜之机却也颇为渺茫,目下只得暂且忍耐,待练成《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后,再来跟

他算帐,好在今日尽可借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从,早早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便

道:“好罢,谁教你运道好呢!这场打赌既是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洪

烈道:“王爷,就放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罢。”完颜洪烈不答,心想:“这四人上了岸,

只怕泄漏了我此番南来的机密。”灵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观,见着欧阳锋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

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听周伯通那惫赖老儿说甚么便依从甚么,

不敢驳回半句,多半是个浪得虚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强,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

高手,眼见完颜洪烈有踌躇之色,当即走上两步,说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欧阳先生爱怎

么就怎么,旁人岂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吩咐。”

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动容,都望着欧阳锋的脸色。欧阳锋冷冷的上下打量灵智上人,随

即抬头望天,淡淡的道:“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为难了?”灵智上人道:“不敢。小

僧向在藏边,孤陋寡闻,今日倒是第一次听到欧阳先生的威名,与先生哪有甚么梁子过

节……”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

势回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来。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但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阵晃

动,一个肥肥的身体已被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甚么手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

高出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是抓住了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肥肉,若是挺臂上举,他双脚未必就

能离地,但欧阳锋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开甲板约有四尺。只见他双脚在空中乱踢,口

中连连怒吼。那日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但被

欧阳锋这么倒转提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般,全无反抗之能。

欧阳锋仍是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你今日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

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几次气,出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彭连虎等见了

这般情景,无不骇然失色。

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我也不来和你一般见识。

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老爷子,嘿嘿,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

闻,又无自知之明,吃点亏是免不了的啦。老顽童,接着了!”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

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力,

立时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

个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被

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擒住了。

完颜洪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单凭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这些人

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学着欧阳锋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

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完颜洪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下将

这个胖大和尚急掷过来,劲道凌厉,他哪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伤,急忙闪避。

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步换形功夫,晃身拦在完颜洪烈面前,眼见灵智上人冲来的

势道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伤了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他后

颈,再将他倒转过来,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丝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

智上人只是掌力厉害,纵跃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身

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刚碰到灵智上人的后颈,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猛打将上来,

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原来灵智上人

接连被欧阳锋与周伯通倒转提起,热血逆流,只感头昏脑胀,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

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颈后,

立时一个大手印拍出。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但灵智上人却有备

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来仍然是半斤八两,只听得拍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

一交坐倒,灵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

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虎吼一声,又要扑上。彭连虎知他误会,

忙拦在中间,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好意!”

这时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将巨鲨向船外挥出,同时手掌使

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飞身入海,忽觉口中棍断,自是欣喜异常,潜入深海吃鱼去

了。黄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俩和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

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说道:“还是请老叫化做公证。”完颜洪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

舢舨划开,心想欧阳锋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么盗书之事是更加易成,当下牵了灵智

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

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耍一场。”欧阳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暗想:

“你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大手印掌力,难道当真不及

你?”当下也伸出手去,劲从臂发,力捏欧阳锋的手掌,力道刚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

起,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手掌只烧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已

甚,只是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是了无异状,心道:“他妈的,这老贼定是

会使邪术。”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

中时恰好给周伯通接住,点了他穴道又掷上船来,于是解开他被封的穴道。这样一来,欧阳

锋自然而然的做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完颜洪烈吩咐整治酒席,与欧阳叔侄接风。饮酒中

间,完颜洪烈把要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阳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

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

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为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确是武学中

的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

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洪烈一心要去盗取大

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

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克身受重

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甚么事得罪他

了。完颜洪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

不见甚么。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今听见了么?箫声。”众人凝神倾听,果听得浪声之

外,隐隐似乎夹着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纵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也都跟到船头。只见海面远处扯

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

远,怎能送到此处?”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两船渐渐驶近。来船船首站着一

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声叫道:“锋兄,可见到小女么?”欧阳锋

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

觉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颜洪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将上去,说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

见,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国王爷身分,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

金国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

爷。”向完颜洪烈道:“这位是桃花岛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彭连虎等

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黄蓉的父亲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黑风双煞只不

过是他破门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时为之色变,徒弟已然如此,何况师

父?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人人想起曾得罪过他女儿,都是心存疑惧,不敢作声。黄药师

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也不理会,过得数日,越想越是放心

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海

找寻。知道他们是回归大陆,于是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寻一艘船,真是谈何容

易?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但来来去去的找寻,竟是一无眉目。这日在船头运起内力吹箫,

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听欧阳锋说

这身穿金国服色之人是个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

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

船来的又是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了欧阳锋的话,心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

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见黄药师要走,朗声说道:

“你找的可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

倒是见过的,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的。”黄药师心中一寒,忙道:“甚么?”这两个字说

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

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本来倒也挺标致。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给海水浸得肿

胀了。”他说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

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

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尸身之旁还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

生,浓眉大眼,一个是老叫化子,背着个大红葫芦,另一个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他说的

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哪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锋,

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欧阳锋见他神色,眼见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

杀人,自己虽然不致吃亏,可是这股来势也不易抵挡,便道:“兄弟今日方上这船,与这几

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罢。”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

一个好姑娘,倘若当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遗憾之极了。我侄儿得知,定然伤心欲绝。”这几

句话把自己的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刹那间万念

俱灰。他性子本爱迁怒旁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偷他经书,何以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却都

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

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不作声的望着他,心中都是充满畏惧之

意,即令是欧阳锋,也感到惴惴不安,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甲板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听

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

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

异常。众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随着他伤心落泪。这些人中只有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

无常,倒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伤身。

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

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性,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身受剧烈内伤,他日华

山二次论剑,倒又少了一个大敌。唉,良机坐失,可惜啊可惜!”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

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

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

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拍的一声,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

也不回,走向船头。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闹

些甚么?”完颜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黄药师右手伸出,又已抓住

了灵智上人颈后的那块肥肉,转了半个圈子,将他头下脚上的倒转了过来,向下掷去,扑的

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原来灵智上人所练武功,颈后是破

绽所在,他身形一动,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等大高手立时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

击他这弱点,都是一抓即中。黄药师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

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

忽听得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颜洪

烈的世子、原名完颜康的杨康。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只是念着完颜洪烈“富贵不可限量”

那句话,在准北和金国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

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都瞧了个清清楚

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与郭靖一路同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并不赴席,只是

在舱底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灵智上人这一下摔

得着实不轻,总算硬功了得,脑袋又生得坚实,船板被他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

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白

的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

色甚是尴尬。完颜洪烈刚说得一句:“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已向欧阳锋拜了下

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

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今日却见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

弄婴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被擒受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给

郭、黄二人吓得心惊胆战,皆因自己艺不如人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高人,正可拜他为师,

跟欧阳锋行了大礼后,对完颜洪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完颜洪烈大喜,

站起身来,向欧阳锋作了一揖,说道:“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

赐敬诲,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知欧

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向来有个规矩,本门武功只是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

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完颜洪烈见他不允,只索罢了,命人重整

杯盘。杨康好生失望。

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

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克的许多姬妾,知道她们都曾得欧阳克指点功夫,但因并非真正

弟子,本事均极平常,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只得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

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欧阳锋鉴貌辨色,知

他并无向自己请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得好。侯通海道:“这人的

武功当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来是他的女儿,怪不得很有些鬼门道。”说着凝目瞧着灵智上

人的光头,看了一会,侧过头来瞪视他后头的那块肥肉,弯过右手,抓住自己后颈,嘿嘿一

笑,问道:“师哥,他们三人都是这么一抓,那是甚么功夫?”沙通天斥道:“别胡说。”

灵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额头的三个肉瘤。侯通海急忙缩身,溜到

了桌下。众人哈哈大笑,同声出言相劝。侯通海钻上来坐入椅中,向欧阳锋道:“欧阳老爷

子,你武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后颈肥肉这手本事,成不成?”欧阳锋微笑不答。灵智

上人怒目而视。侯通海转头又问:“师哥,那黄药师又哭又叫的唱些甚么?”沙通天瞪目不

知所对,说道:“谁理会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

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

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孩子却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甚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没

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

了。”众武师都赞:“小王爷是读书人,学问真好,咱们粗人哪里知晓?”黄药师满腔悲

愤,指天骂地,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上岸后怒火愈炽,仰

天大叫:“谁害死了我的蓉儿?谁害死了我的蓉儿?”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错,正

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已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

在谁的身上?”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叫道:“这六怪正是害我蓉儿

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

足,难消我心头之恨。”恼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思索如何

找寻江南六怪:“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来也必有甚么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

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们六家满门老幼良

贱,杀个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

第二十三回 大闹禁宫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

不住向周伯通详问骑鲨游海之事,周伯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

郭靖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

他被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黄蓉喂他服

了几颗九花玉露丸,痛楚稍减,气喘仍是甚急。老顽童不顾别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

鱼,黄蓉却已知不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的,别吵得洪七公心烦。周伯通并不理

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引得鱼来,吵些甚么?”

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会,忽道:“有了。郭兄弟,

我拉着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的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

黄蓉叫道:“靖哥哥,别理他,他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鲨鱼

一到,我就打晕了提上来,决计伤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鲨鱼。”

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你两个如此胡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

好,咱们就下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被欧阳锋打伤。黄蓉喝道:

“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说话。”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

郭靖手中双桨用力划了起来。

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划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

七公病势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

孩子,我只剩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罢。”黄蓉含泪道:

“师父请说。”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我师哥临死之时,为了老

毒物还得先装一次假死。一个人死两次,你道好开心吗?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

啦,我给你报仇,去杀了他。”洪七公笑道:“报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么心愿,我是想

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三人只道他有甚么大事,哪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

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我到皇宫去偷他几大锅出来,让你吃个痛快。”周

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黄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甚么好不好吃了?”洪七公

道:“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皇宫内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两回,这

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

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老顽童这主意儿不坏。”周伯通听黄蓉赞他,甚是

得意。

洪七公却摇头道:“不成,做这味鸳鸯五珍脍,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成套特

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点儿。咱们还是到皇宫里去吃的好。”那三人对皇宫

还有甚么忌惮,齐道:“那当真妙,咱们这就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

向北进发。来到市镇后,黄蓉兑了首饰,买了一辆骡车,让洪七公在车中安卧养伤。不一日

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

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江边远处一弯流水,绕着十七八家人家。黄蓉叫道:“这村子好,咱

们就在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甚么?”黄蓉道:“你瞧,这风景不像图画一

般?”周伯通道:“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怔,倒是难以回答。周伯通道:“图画有

好有丑,有甚么风景若是似了老顽童所画的图画,只怕也好不到哪里。”黄蓉笑道:“要老

天爷造出一片景致来,有如老顽童乱涂的图画,老天爷也没这副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

道:“可不是吗?你若不信,我便画一幅图,你倒叫老天爷造造看。”黄蓉道:“我自然

信。你既说这里不好,便别在这里歇,我们三个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们三个不走,

我干么要走?”说话之间,到了村里。村中尽是断垣残壁,甚为破败,只见村东头挑出一个

破酒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周

伯通大声“喂”了几下,内堂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

睁着一对大眼呆望三人。黄蓉要酒要饭,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也没

有,饭也没有,开甚么店子?”那姑娘摇头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个

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欢笑,说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可都乐了。黄蓉走到内

堂与厨房瞧时,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冷饭,床上一张破席,不禁心生凄凉之感,

回出来问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

“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你爹呢?”傻姑摇头不知。只见她

脸上手上都是污垢,长长的指甲中塞满了黑泥,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黄蓉心道:

“就算她做了饭,也不能吃。”问道:“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缸来,倒

有半缸糙米。当下黄蓉淘米做饭,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一只鸡。待得整治停当,

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到桌上,要讨个油灯点火,傻姑又是摇头。

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打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

柴照时,见橱板上搁着七八只破烂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鸡虫儿。郭靖帮着取碗。

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

后一只碗,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与寻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在板架上

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劲,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

心道:“难道年深日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细瞧,碗上生着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

是铁铸的。

黄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全都见过,却没听说过饭碗有用铁铸

的。”用力一提,那铁碗竟然纹丝不动,黄蓉大奇,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我这一提

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转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伸中指往板上弹去,只听得铮

的一声,果然是块铁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劲上提,铁碗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铁碗全无

动静,向右旋转时,却觉有些松动,当下手上加劲,碗随手转,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橱壁

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冲出,中人欲呕。黄蓉“啊”了一声,

忙不迭的向旁跃开。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齐向橱内观看。黄蓉心念一动:“这莫非是家

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癫。”将手中点燃了的松柴交给郭靖,纵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

她手腕。傻姑挥手格开黄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黄蓉虽猜她不怀善意,但觉她这掌的

来势竟然似是本门手法,不由得微微一惊,左手勾打,右手盘拿,连发两招。她练了“易筋

锻骨篇”后,功力大进,出手劲急,只听拍的一响,傻姑大声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

上丝毫不缓,接连拍出两掌。只拆得数招,黄蓉暗暗惊异,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岛武

学的入门功夫“碧波掌法”。这路掌法虽然浅近,却已含桃花岛武学的基本道理,本门家数

一见即知。当下手上并不使劲,要诱她尽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门派。可是傻姑来来去去

的就只会得六七招,比之郭靖当日对付梁子翁时只有一招“亢龙有悔”,似乎略见体面,但

她这六七招的威力,却是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连掌法中最简易的变化也全然不知。这荒

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机关,而这满身污垢的贫女竟能与黄蓉连拆得十来招,各人都大感诧

异。周伯通喜爱新奇好玩之事,见黄蓉掌风凌厉,傻姑连声:“哎唷!”抵挡不住,叫道:

“喂,蓉儿,别伤她性命,让我来跟她比武。”他听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儿”,一路上早

就“蓉儿、蓉儿”的照叫不误,也不用费事客气,叫甚么“黄姑娘、黄小姐”了。郭靖却怕

傻姑另有党羽伏在暗中暴起伤人,紧紧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离开。再拆数招,傻姑左肩又

中一掌,左臂登时软垂,不能再动,此时黄蓉若要伤她,只须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

情,叫道:“快快跪下,饶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突然间刷刷两掌,正

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两招,只不过手法笨拙,殊无半分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灵动之

致;但掌势如波,方位姿势却确确实实是桃花岛的武功。黄蓉更无丝毫怀疑,伸手格开来

掌,叫道:“你这‘碧波掌法’自何处学来?你师父是谁?”傻姑笑道:“你打我不过了,

哈哈!”黄蓉左手上扬,右手横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连使四下虚招,第五招双手弯

拿,这一下仍是虚招,脚下一钩却是实了。傻姑站立不稳,扑地摔倒,大叫:“你使奸,这

不算,咱们再打过。”叫着就要爬起。黄蓉哪容她起身,扑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将

她反手绑住,问道:“我的掌法岂不是好过你的?”傻姑只是反来复去的叫嚷:“你使奸,

我不来。你使奸,我不来。”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伏,出门窜上屋顶,四下眺望,并无人

影,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屋,数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并

无藏人之处,这才放心。回进店来,只见黄蓉将短剑指在傻姑两眼之中,威吓她道:“谁教

你武功的?快说,你不说,我杀了你。”说着将短剑虚刺了两下。火光下只见傻姑咧嘴嘻

笑,瞧她神情,却非勇怒狂悍,只是痴痴呆呆的不知危险,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黄蓉又问

一遍,傻姑笑道:“你杀了我,我也杀了你。”黄蓉皱眉道:“这丫头不知是真傻假傻,咱

们进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着师父和这丫头,靖哥哥和我进去……”周伯通双手乱摇,叫

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黄蓉道:“我可偏不要你同去。”按说周伯通年长辈尊,武功

又高,但不知怎的,对黄蓉的话竟是不敢违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

就是。”黄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周伯通大喜,去找了两根大松柴,点燃了在洞口薰了良

久,薰出洞中秽臭。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在对面壁上一撞,掉

在地下,原来那洞并不甚深。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洞内既无人影,又无声息,周伯通

迫不及待,抢先钻进。黄蓉随后入内,原来只是一间小室。周伯通叫了出来:“上当,上

当,不好玩。”黄蓉突然“啊”的一声,只见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

着,衣裤都已腐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却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长长的尖刀穿

过骸骨的肋骨之间,插在铁箱盖上。

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两堆死人骸骨又无新奇有趣之处,但见黄蓉仔仔细细的察看骸

骨,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只怕她生气,却不敢说要走,再过一阵,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问

道:“蓉儿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黄蓉道:“好罢,你去替靖哥哥进来。”周伯通

大喜,纵身而出,对郭靖道:“快进去,里面挺好玩的。”生怕黄蓉又叫他去相陪,须得找

个“替死鬼”。郭靖便钻进室去。

黄蓉举起松柴,让郭靖瞧清楚了两具骨骼,问道:“你瞧这两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

着伏在铁箱上的骸骨道:“这人好像是要去开启铁箱,却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刺死。地下

这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看来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有

几件事好生费解。”郭靖道:“甚么?”黄蓉道:“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岛的碧波掌

法,虽然只会六七招,也没到家,但招术路子完全不错。这两人为甚么死在这里?跟傻姑又

有甚么关连?”郭靖道:“咱们再问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

叫那姑娘作“傻姑”。黄蓉道:“我瞧那丫头当真是傻的,问也枉然。在这里细细的查察一

番,或许会有甚么眉目。”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只见铁箱脚边有一物闪闪发光,拾

起一看,却是一块黄金牌子,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翻过金牌,见牌上刻着一行

字:“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黄蓉道:“这牌子倘若是这死鬼的,他

官职倒不小啊。”郭靖道:“一个大官死在这里,可真奇了。”

黄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见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拨了几

下,尘土散开,露出一块铁片。黄蓉低声惊呼,抢在手中。

郭靖见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声。黄蓉道:“你识得么?”郭靖道:“是啊,

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黄蓉道:“这是铁八卦,可未必是陆师哥的。”郭靖道:

“对!当然不是。这两人衣服肌肉烂得干干净净,少说也有十年啦。”黄蓉呆了半晌,心念

一动,抢过去拔起铁箱上的尖刀,凑近火光时,只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不由得冲口

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师哥,是曲师哥。”郭靖“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黄蓉道:

“陆师哥说,曲师哥还在人世,岂知早已死在这儿……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脚骨。”郭靖俯

身一看,道:“他两根腿骨都是断的。啊,是给你爹爹打折的。”黄蓉点头道:“他叫曲灵

风。我爹爹曾说,他六个弟子之中,曲师哥武功最强,也最得爹爹欢心……”说到这里,忽

地抢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来。黄蓉奔到傻姑身前,问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

一笑,却不回答。郭靖柔声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两人

待要再问,周伯通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黄蓉答道:“是,咱们先吃饭。”解开

傻姑的捆缚,邀她一起吃饭,傻姑也不谦让,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也觉奇怪,道:“看来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

曲师哥,岂知你曲师哥尚未气绝,扔刀子截死了他。”黄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

刀与铁八卦给傻姑瞧,问道:“这是谁的?”

傻姑脸色忽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甚么,但过了好一阵,终于现出了茫然

之色,摇了摇头,拿着尖刀却不肯放手。黄蓉道:“她似乎见过这把刀子,只是时日一久,

却记不起了。”饭毕,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两人料想关键必在铁箱之

中,于是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盖,应手而起,并未上锁,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

然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还罢了,黄蓉却识得件件是贵重之极的珍宝,她爹爹收藏虽富,却

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宝,松开手指,一件件的轻轻溜入箱中,只听得珠玉相撞,丁丁

然清脆悦耳,叹道:“这些珠宝大有来历,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说出本源出处。”她一一的

说给郭靖听,这是玉带环,这是犀皮盒,那是玛瑙杯,那又是翡翠盘。郭靖长于荒漠,这般

宝物不但从所未见,听也没听见过,心想:“费那么大的劲搞这些玩意儿,不知有甚么

用?”说了一阵,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触手碰到一块硬板,知道尚有夹层、拨开珠宝,

果见内壁左右各有一个圆环,双手小指勾在环内,将上面的一层提了起来,只见下层尽是些

铜绿斑斓的古物。她曾听父亲解说过古物铜器的形状,认得似是龙文鼎、商彝、周盘、周

敦、周举罍等物,但到底是甚么,却也辨不明白,若说珠玉珍宝价值连城,这些青铜器更是

无价之宝了。黄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层,却见下面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她要郭靖相帮,

展开一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吴道子画的一幅“送子天王图”,另一轴是韩干画的“牧

马图”,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见箱内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轴,展

将开来,无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笔,有几轴是徽宗的书法和丹青,另有几轴是时人的书画,也

尽是精品,其中画院待诏梁楷的两幅泼墨减笔人物,神态生动,几乎便有几分像是周伯通。

黄蓉看了一半卷轴,便不再看,将各物放回箱内,盖上箱盖,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

“爹爹积储一生,所得古物书画虽多,珍品恐怕还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师哥怎么有如此本

领,得到这许多异宝珍品?”其中原因说甚么也想不通。每当黄蓉沉思之时,郭靖从来不敢

打扰她的思路,却听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们快出来,到皇帝老儿家去吃鸳鸯五珍脍

去也!”郭靖问道:“今晚就去?”只听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

熬不上啦。”黄蓉道:“师父,您别听老顽童胡说八道的撺掇。今晚说甚么也不能去了,咱

们明儿一早进城。老顽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儿不许他进皇宫。”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

好。”赌气不言语了。当晚四人在地下铺些稻草,胡乱睡了。次日清晨,黄蓉与郭靖做了早

饭,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黄蓉旋转铁碗,合上橱壁,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傻姑视若无

睹,浑不在意,只是拿着那把尖刀把玩。黄蓉取出一小锭银子给她,傻姑接了,随手在桌上

一丢。黄蓉道:“你若饿了,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黄蓉心中一阵凄凉,料知这姑娘必与曲灵风颇有渊源,若非亲人,便是弟子,她这六七

招“碧波掌法”自是曲灵风所传,却又学得傻里傻气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从小痴呆,

还是后来受了甚么惊吓损伤,坏了脑子,有心要在村中打听一番,周伯通却不住声的催促要

走,只索罢了。当下四人一车,往临安城而去。临安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

渡,建都于此,人物辐辏,更增山川风流。四人自东面候潮门进城,径自来到皇城的正门丽

正门前。这时洪七公坐在骡车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见金钉朱户,画栋雕栏,屋

顶尽覆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

入内。宫门前禁卫军见一老二少拥着一辆骡车,在宫门外大声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钺,气

势汹汹的上来拿捕。周伯通最爱热闹起哄,见众禁军衣甲鲜明,身材魁梧,更觉有趣,晃身

就要上前放对。黄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甚么?凭这些娃娃,就能把老顽

童吃了?”黄蓉急道:“靖哥哥,咱们自去玩耍。老顽童不听话,以后别理他。”扬鞭赶着

大车向西急驰,郭靖随后跟去。周伯通怕他们撇下了他到甚么好地方去玩,当下也不理会禁

军,叫嚷着赶去。众禁军只道是些不识事的乡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黄蓉将车子赶到冷僻之处,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住。周伯通问道:“干么不闯进宫去?

这些酒囊饭袋,能挡得住咱们么?”黄蓉道:“闯进去自然不难,可是我问你,咱们是要去

打架呢,还是去御厨房吃东西?你这么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五珍脍给师父吃

么?”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卫兵们的事,跟厨子可不相干。”这句话倒颇为有理,黄

蓉一时难以辩驳,便跟他蛮来,说道:“皇宫里的厨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周伯通

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道:“好罢,又算是我错啦。”黄蓉道:“甚么算不算的,压

根儿就是你错。”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转头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

娘都凶得紧,因此老顽童说甚么也不娶老婆。”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会对他

凶。”周伯通道:“难道我就不好?”黄蓉笑道:“你还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

家嫌你行事胡闹,净爱闯祸。你说,到底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周伯通侧头寻思,答不上

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间竟似满腹心事。黄蓉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下

倒感诧异。郭靖道:“咱们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进宫去。”黄蓉道:“是啊!师父,住了

店后,我先做两味小菜给你提神开胃,晚上再放怀大吃。”洪七公大喜,连声叫好。

当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锦华居中住了。黄蓉打叠精神,做了三菜一汤给洪七公

吃,果真是香溢四邻。店中住客纷纷询问店伴,何处名厨烧得这般好菜。周伯通恼了黄蓉说

他娶不到老婆,赌气不来吃饭。三人知他小孩脾气,付之一笑,也不以为意。饭罢,洪七公

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赌气不理。黄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着师

父,回头我买件好玩的物事给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骗人?”黄蓉笑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

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她见

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许我问,

听口气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爷,只不知他在哪里,咱们总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师父。”郭靖喜

道:“蓉儿,那真是好,能求到么?”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听呢。今天吃饭时我绕圈

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便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

能,心中大为宽怀。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

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去喝一杯酒瞧荷

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荷,心情

畅快。黄蓉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罩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

过去察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

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

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

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书做官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难道光复中原之事,就

再也不理会了吗?”黄蓉道:“正是。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忽听身后有人说道:

“哼!两位知道甚么,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

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个揖,说道:“小可不解,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

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高宗太上皇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

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的不世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黄蓉道:“这屏风皇

帝瞧过,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来?”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

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是个

“携”字,“醉”字原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太

上皇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这般

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

秦桧、害死岳爷爷的昏君!”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扑通一

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上脚下的栽入了酒缸。黄蓉大声喝彩,笑道:“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

改,叫作‘今日端正残酒,凭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从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头来,说

道:“‘醉’字仄声,押不上韵。”黄蓉道:“‘风入松’便押不上,我这首‘人入缸’却

押得!”伸手将他的头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子,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

纷纷逃出店外。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奋力

几下推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化为断木残垣,不成模样。两人

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是何方来的疯子,哪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甚么不顺眼

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自离桃花岛后,诸事不顺,虽得相聚,但

师父重伤难愈,一直心头郁郁,此刻乱打酒家,却也是聊以遣怀之意。两人沿湖信步而行,

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若非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甚。郭靖虽然看不

懂,但见都是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完呢。蓉

儿,你花功夫学这些劳什子来干么?”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

瞧还是拳脚有用些。”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亭”三

字,题额的是韩世忠。郭靖知道韩世忠的名头,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

入亭。亭中有块石碑,刻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

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郭靖赞道:“这首诗好。”他原不辨诗好

诗坏,但想既是韩世忠所书,又有“征衣”、“马蹄”字样,自然是好的了。黄蓉道:“那

是岳爷爷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

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间,韩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将这首诗

刻在碑上。只是其时秦桧权势薰天,因此不便书明是岳爷爷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将,伸

手指顺着碑上石刻的笔划模写。正自悠然神往,黄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跃到亭后花木丛中,

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说

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红玉虽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得

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又听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

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夺他的兵权,韩岳二人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

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这人的口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怔,心想他怎么会在此处?正感诧

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令他大感惊讶,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

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无用。”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

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

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洪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说了寥寥数

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他们到

临安来干甚么?康弟怎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哼,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东

西,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过一时胡涂,后来已经明白大义。他若真是好人,又怎

会跟两个坏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这可给弄胡涂了。”黄蓉提到当日在

赵王府香雪厅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洪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家伙,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

书,他们忽然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遗书便在临安城中。若是给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

他的大害。”郭靖凛然道:“咱们决不能让他成功。”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跟他做一

路。”郭靖道:“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

的。可是眼前这件事非同小可,咱们……咱们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着不理。”黄蓉笑

道:“你要干,我自然跟着。”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完颜洪烈三人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处,

一时之间哪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天色渐晚,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

门口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玩物给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钱

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

道:“那是甚么酒楼?”那店伴笑道:“原来两位是初到京师,是以不知。这三元楼在我们

临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

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

灯,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

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灯烛

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得隔壁阁子

中完颜洪烈的声音说道:“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想:正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

来,手持牙板,走进隔壁阁子。过不多时,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

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佳,有三秋桂子,十

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

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觉牙板轻击,箫声悠扬,

倒也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

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洪烈赏得不少。

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跟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

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不知,请爹爹说。”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洪烈作“爹

爹”,语气间好不亲热,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

问个明白。只听完颜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

有慕,于是当派遣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著名画工,摹写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

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提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

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

听得恼怒之极,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洪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

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

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

欧阳锋干笑数声,说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洪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

话题,只是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

不叫他们自在。”两人溜出阁子,来到后园。黄蓉晃动火折,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

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那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

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洪烈

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大吃一顿,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才好对

付另外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见完颜洪烈、欧阳锋、

杨康三人从酒楼中出来。两人远随在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冠盖居客店。两人

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见完颜洪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回去罢,

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居。

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只怕师父伤势有变,急步

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掷钱,输了个一

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

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黄

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

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自行缚住了双手,因而

为她爹爹所伤,说道:“这西毒坏得很,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

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

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过不多时,四人已悄没声

的跃进宫墙。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护卫发见?

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

管,在嘉明殿之东。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

近侍中贵,提警得甚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支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御

厨,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自瞌睡。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

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物,

哪及得上蓉儿烹调的?你巴巴的赶来,甚是无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

味。那厨子不知到了何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

就及得上蓉儿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是以连声夸赞。洪七公道:

“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兴头,就和靖儿俩先出宫去罢,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

们再来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要

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蓉儿,你们去瞧着老毒物,别让他偷偷去盗了岳飞的遗

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两人同声答应。周伯通道:

“今晚别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黄蓉道:“我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溜

出御厨,要出宫往冠盖居去察看完颜洪烈等人的动静,黑暗中蹑足绕过两处宫殿,忽觉凉风

拂体,隐隐又听得水声,静夜中送来阵阵幽香,深宫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处意。黄蓉闻到

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禁宫内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了

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乔松修竹,苍翠蔽天,

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布置之奇虽不如桃花岛,花木之美却颇有过

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银瀑从山边泻将下来,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

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却不见满溢。池塘中红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森森华堂,额上

写着“翠寒堂”三字。黄蓉走到堂前,只见廊下阶上摆满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

桂、红蕉、*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

人,清芬满殿。堂中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扇,看

来皇上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

下皇帝罢。”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岁爷请用鲜果。”郭靖

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请起。”黄蓉笑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

两人正在低声说笑,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躲

在假山之后,只听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便知来人武艺低微,

不以为意。只见两名护卫各举单刀,奔到堂前。那两人四下张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

“你见鬼啦。”另一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说着退了出去。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

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护卫“嘿、嘿”两声,声音虽极低沉,但听得出是被点中穴道后

的吐气之声,两人均想:“是周大哥腻烦了,出来玩耍?”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按着皇宫地图中所示,瀑布边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们到那边

去。”这声音正是完颜洪烈。郭靖和黄蓉这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

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来人身影,除了完颜洪烈之

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

解:“这批人到皇宫来干甚么?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吃?”只听完颜洪烈抑低了嗓子

说道:“小王仔细参详岳飞遗下来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断得定那部武

穆遗书,乃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众人的眼光一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

见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别物。完颜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

难以猜测,但照文书推究,必是在这个所在。”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极佳,说

道:“待我钻进瀑布去瞧个明白。”语声甫毕,两伏三纵,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间,

又复窜出。众人迎上前去,只听他道:“王爷果真明见,这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有座铁

门关着。”完颜洪烈大喜,道:“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门进去。”随来众人

有的携有宝刀利刃,听得此言,都想立功,当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

颜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随众取书。

沙通天抢在最前,低头穿过急流,突觉劲风扑面,他适才曾过来察看,一无动静,怎想

得到忽有敌人?急忙闪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刚

好撞在梁子翁身上,总算两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伤。众人尽皆差愕之间,沙

通天又已穿入瀑布,这次他有了提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左手

挡格,右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后。蓦地里一棒横

扫而至,来势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给棒端扫中脚胫,立足不定,登时跌入瀑布,他身子

本向后仰,被水力在胸中冲落,脚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沙

通天也被一股凌厉掌力逼出了水帘。三头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

夫,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布中强冲进去。彭连虎

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黝黝的一个身影从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

得侯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么啦?”侯通海

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摔成四块啦。”彭连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轻声道:“岂有此

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两块,但也不便细摸深究,眼见情状有异,不肯贸然入内冒

险,问道:“里面是些甚么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人打

了出来,混帐王八蛋!”星光下只见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哗哗水声中,但

听得他用西藏语又叫又喝,已与人斗得甚是激烈。众人面面相觑,尽是愕然。沙通天与梁子

翁给人逼了出来,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

根杆棒。这时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洪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

分晓,叫得这般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转眼便来,咱们还盗甚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

中,又听得当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铜钹也从水帘中飞将出来。彭连虎怕铜钹落地作

声,惊动宫卫,急忙伸手抄住。只听得瀑布声中夹着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骂声,一个肥大

的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毕竟不同,落后地稳稳站住,屁股安然无恙,骂

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头。”原来郭靖与黄蓉在假山后听到完颜洪烈命人进洞

盗书,心想武穆遗书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遗法南下侵犯,这件事牵涉非小,

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来想使个

计策将众人惊走,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背面溜入

瀑布之后,只盼能俟机伏击,打欧阳锋一个出其不意。瀑布水声隆隆,众人均未发觉。两人

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有这等神效,黄蓉

的打狗棒法变化奇幻,妙用无穷,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

而上,掌劲发处,都将他们推了出去。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那可

万万敌他不过。黄蓉道:“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动不了手。”郭靖

道:“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着。”黄蓉道:“千万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

道:“是了,快去,快去。”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钻出,却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巨力

已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推将进来。两人哪敢抵挡,分向左右跃开,腾的一下巨响,瀑布被欧

阳锋的蛤蟆功猛劲激得向内横飞,打在铁门之上,水花四溅,声势惊人。黄蓉虽已跃开,后

心还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侧击,只感呼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

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高声叫喊,向前飞奔。

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护卫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

屋顶,拣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乱抛。彭连虎骂道:“先打死这丫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

随后赶去。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颜洪烈甚是镇定,对杨康道:“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取书。”这时欧阳锋已进了

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叫,发劲急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他正

要举步入内,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一招险招“飞龙在天”。欧

阳锋昏暗中虽然瞧不清来人面目,但一见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动:“那九阴真经的

经文奥妙异常,十句里懂不到两句,今日正好擒这小子回去,逼他解说明白。”当下侧身避

开他这一击,倏地探手,抓向他后心。郭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

挨得片刻,宫卫大至,这群奸人武功再高,终究也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不使杀手,却来擒

拿,微感诧异,左手挥格,右手以空明拳法还击,劲力虽然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之大,但掌影

飘忽,手法离奇。欧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却未带有风疾雷迅的

猛劲。

原来欧阳锋在荒岛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哪知经文已被改得颠

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叽咕咕的大念

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便见他功夫进了一层,心中总是

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自是靠了真经之力,委实可畏;喜的是真经已然到手,

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斗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

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遗书能否到手,

他也不怎么关怀,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经中的武学。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白昼相

似,宫监护卫一批批的拥来。完颜洪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久久不出,而宫中侍卫云

集,眼见要糟,幸好众护卫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不知水帘之

后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间终究不免给人知觉,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

“快,快。”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

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抢进洞去,却哪

里通得过两人的拳势掌风?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紧急,

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跟人练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欧阳先生,我来助你!”

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当口你还逞甚么英雄好汉,摆甚么

大宗师的架子?”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右手

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灵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

的话都骂了出来,只不过他骂的是藏语,欧阳锋本就不懂;再者他刚“巴呢米哄……”的骂

得半句,一股激流已从嘴里直灌进去,登时教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被掷出时脸孔

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完颜洪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

喇喇几声响过,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忙撩

起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虽也会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冲,脚底滑溜,登时向

前直跌进去。杨康忙抢上扶住。完颜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势,叫道:“欧阳先

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般轻描

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

听,答道:“那有甚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运起蛤蟆功劲力,双掌齐

发,向前推出。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与他这

一推强挡硬拚,郭靖如何抵挡得了?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

来,但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称赏,只道是九阴真经上所蒙的武功,满心

要引他将这套拳法使完,以便观摩印证,完颜洪烈却闯了进来,只一句话,便叫欧阳锋不得

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

是。

岂知郭靖已发了狠劲,决意保住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侧身避过,此际洞门大开,遗

书必落敌手。外面卫士虽多,又怎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猛,挡既不能,

避又不可,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只听身后腾的

一声大响,泥沙纷落,欧阳锋这一推的劲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欧阳锋叫声:“好!”第二

推又已迅速异常的赶到,前劲未衰,后劲继至。郭靖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一招

“震惊百里”,也是双掌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这一下是以硬接

硬,刹那之间,两下里竟然凝住不动。郭靖明知己力不敌,非败不可,但实逼处此,别无他

途。完颜洪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

不动一动,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稍过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

知道再拚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一紧,对方

的劲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吃了大亏。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

年纪,掌力已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若是他劲力再

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欲分胜负,非使对方重创不可,要打死

他倒也不难,然而这小子是真经武学的总枢,岂能毁于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

衰退,就可手到擒来。不多时,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但完颜洪烈与杨康站着旁观,却不

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顷刻间之事,只因水帘外

火光愈盛,喧声越响,在完颜洪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猛听得忽喇一

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杨康扑上前去,嗒嗒两声,双手分别插入了两名卫士的顶门,

“九阴白爪功”一举奏功,只觉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杀心大盛,从靴筒间拔出匕首,猱身

而上,疾向郭靖腰间刺去。郭靖正在全力抵御欧阳锋的掌力,哪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

他知只要身子稍动,劲力稍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觉得尖利的锋刃刺

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握拳击下,正中杨康

手腕。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

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

俯身跌倒。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摇手摇头,连叫:“可惜!可惜!”心下大是懊丧,但想

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抢武穆遗书,向杨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这

小子坏我大事。”转身跨进洞内,完颜洪烈与杨康跟了进去。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涌进,欧阳

锋却不回身,反手抓起,一个个的随手掷出。他背着身子随抓随掷,竟没有一个卫士进得了

洞。杨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状,只见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无人来到,正中孤零零的摆

着一张石几,几上有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再无别物。杨康将火折凑近

看时,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洪烈叫道:“那书就在这盒子里。”杨康

大喜,伸手去捧。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杨康站立不住,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差

愕之下,只见欧阳锋已将石盒挟在胁下。完颜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儿退!”欧阳锋

在前开路,三人退了出去。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一起倒在洞口,心

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可别怪我不顾结义之情。”想起自己的

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哪

里?”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

随着欧阳锋等去了。原来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

愈聚愈多,喊声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久追,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

旁,只等完颜洪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护卫,欧阳锋已得手出洞。黄蓉挂念郭靖,钻

进水帘,叫了几声不听得应声,慌了起来,亮火折照着,蓦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

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听得洞外众护卫高声呐喊,直

嚷捉拿刺客。十多名护卫被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但身负宫卫重任,眼

下刺客闯宫,如不大声叫嚷,又何以显得忠字当头、奋不顾身?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温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几声,却仍是不应,当即负起

他身子,从瀑布边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

别处殿所的护卫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却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

见,高声叫喊,追将过来。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咬牙拔

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护卫迫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金针,只听得后面“啊哟”连声,倒了

数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

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只是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

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审到后来,才知不

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乱杀却一批,既报君恩,又保禄位了。当

晚黄蓉出宫之后,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伸指

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宫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

她知到得天明,这样血淋淋的一个人在城中必然难以安身,当下连夜翻出城墙,赶到傻姑店

中。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了郭靖奔驰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担惊吃慌,待要推开傻姑那

客店的门坐定,但觉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

挣扎着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照去,这一下只吓得她比在宫中之时更是厉害。

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是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

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

过来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见是傻姑。黄蓉深深吸了口气,此时身旁多了一人,

胆子大了一些,正想检视郭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黑黝黝地一截,却是个匕首

的乌木剑柄,低头看时,只见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黄蓉的惊慌到此际已至

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只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

深入肉里约有数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刻

久了,更是难救,咬紧牙关,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乱,不由自主的又

将手缩回,接连几次,总是下不了决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见黄蓉第四次又再缩手,突然伸手抓住剑柄,猛力拔了出来。郭靖

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黄蓉只见郭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惊怒之下,反手一掌,

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

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黄蓉

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得黄蓉在轻轻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点

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

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给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

话,心中大喜,听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

贼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你干么哭

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还赖呢,不?你瞧,

她脸上还有眼泪。”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

的。”

斗闻此言,黄蓉登时如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中亮光闪闪,喜悦之情,莫

可名状,要想细问详情,又怕耗了他精神,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

了你么?”傻姑心中却还是记着她哭了没有,说道:“我见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

笑道:“好罢,哭过了。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郭靖缓缓运

气,剧痛难当。这时黄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针,去刺他左腰伤口上下穴道,既缓血流,

又减痛楚,然后给他洗净伤口,敷上金创药,包扎了起来,再给他服下几颗九花玉露丸止

痛。郭靖道:“这一剑虽然刺得不浅,但……但没中在要害,不……不要紧的。难当的是中

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来还有可救,只是须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黄

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乐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

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我相隔数日才见到他,错过了疗治

的机会。否则纵然蛇毒厉害,难以全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无策。”

黄蓉道:“当日在那岛上,就算能治师父的伤,老毒物叔侄又怎容得?你莫想这想那

了,快说治你自己的法儿,好教人放心。”郭靖道:“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

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伤。”他说到这里,闭

目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有片刻离开,你我气息

相通,虽可说话,但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来打扰,

那可……”

黄蓉知道这疗伤之法与一般打坐修练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

到外来侵袭,或是内心魔障干扰,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

受伤,大则丧身。是以学武之士练气行功,若非在荒山野岭人迹不到之处,便是闭关不出,

又或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以免出岔。她想:“清静之处一时难找,治伤要我相助,

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她只有反来滋扰不休。就算周大哥回来,他也决计

难以定心给我们守上七日七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时,转眼见

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我们就躲在这个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无人护

持,她不是钻在地洞之中么?”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

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

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买了一担西瓜。

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进店内,堆在地下,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

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

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到后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待那村民出

去,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包扎伤口的布带上也无鲜血渗出。她打开碗

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一担西瓜一个个搬进去,最后一个留下了给傻姑,叮嘱她万万

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不懂她的用意,

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便点头答应,说道:“你们要躲在里面吃西瓜,不给人知

道,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

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密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

只见傻姑纯朴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

只怕逢人便道:‘他两个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她自小

受父亲薰陶,甚么仁义道德,正邪是非,全不当作一回事,虽知傻姑必与曲灵风渊源甚深,

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橱动

手。

第二十四回 密室疗伤

黄蓉向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只见郭靖眼光中露出怀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

被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打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

“跟我吵闹倒也罢了,说不定他终身不提这回事,心中却老是记恨,那可无味得很了。罢罢

罢,咱们冒上这个大险就是。”当下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细细察看。那小室屋顶西角开着

个一尺见方的天窗,日光透过天窗的蛤壳片,白天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

却已被尘土闭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气孔。只觉室中秽气兀自甚重,却也无法可想,回思适才

忧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这尘土充塞的小室之中,却似置身天堂。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

“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只是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黄蓉心中却是害怕,但

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

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当下将两具骇骨搬到小室北边角落,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

稻草,再将十几个西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郭靖道:“好,

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

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

物尽都映入镜中,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

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时日久了,镜上积满了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

拂拭干净。

只见傻姑坐在地下抛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甚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

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觉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

宝……”黄蓉初觉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这

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早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

竟自湿了。郭靖见到她脸上酸楚的神色,说道:“你在想甚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

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郭靖将《九阴真经》中

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却

须由师父传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伤,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

骨疗毒诸般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

经》中的“疗伤篇”,讲的是若为高手以气功击伤,如何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内伤。至于

折骨、金创等外伤的治疗,研习真经之人自也不用再学。

黄蓉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

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相

抵,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

练了两个时辰后,休息片刻。黄蓉左手持刀,剖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两人手掌却不分

开。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

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是灵异无比,当下不敢丝

毫怠懈,继续用功。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

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两人闲谈了几句,正待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

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

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三头蛟侯通海,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均感差愕。黄蓉忙凑

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颜洪烈、欧阳锋、杨

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哪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没人出

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

酒饭。欧阳锋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虽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

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的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

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完颜洪烈听他奉承,脸上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

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包惜弱在此

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洪烈道:

“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

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他话声甚是响亮,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

吃一惊:“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连连

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内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

边,悄声道:“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

部书也盗回来啦。”郭靖心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黄蓉又凑眼到小孔

上去,见完颜洪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

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

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老天爷保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

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只听欧阳锋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

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着从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

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么老实不客气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

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完颜洪烈拿去。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

于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完颜

洪烈道:“小王参详岳飞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修建皇宫的史录,

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

没一人知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

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完颜洪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

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突然之间,人人脸色大变,无

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只见盒内空空如也,哪里有甚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黄蓉虽瞧

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心下又是喜欢,又觉有趣。完颜洪烈

沮丧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

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之

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听得碎石之声,立时想到:“啊,石盒有夹

层。”急着要想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便见完颜洪烈废然

回座,说道:“我知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

各人怪论连篇,不禁暗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没给盗去,心中大慰。黄蓉寻

思:“这些奸贼岂肯就此罢手,定要再度入宫。”又想师父尚在宫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

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

也没甚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去宫中搜寻便是。”完颜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

们这么一闹,宫里必定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紧?王

爷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洪烈拱手道:“却又要先生辛苦,

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了稻草,躺下养神。睡了一个多时辰,欧阳锋领了众人

又进城去。完颜洪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子夜时分,江中隐隐传来潮声,又听着村子尽头一

只狗呜呜吠叫,时断时续的始终不停,似是哭泣,静夜声哀,更增烦忧。过了良久,忽听得

门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

个蓬头女子哼着儿歌,推门而入。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堂中睡得

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睡惯了的乱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声大作。杨康见是个乡下蠢

女,一笑而睡。完颜洪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拿

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烛飞舞,猛地向

火扑去,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洪烈拿起飞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

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

玩。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让开小孔,要他来看。郭靖眼见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

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当日在赵王府中见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

洪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

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开门走出。

郭靖愕然:“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询问。黄蓉点了

点头。郭靖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与他左掌相抵,察觉他内息斗急,自是心情

激动,怕有凶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

火光闪动,只听得完颜洪烈长声叹息,走进店来。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当下左掌仍

与黄蓉相抵,凑眼小镜察看。只见完颜洪烈拿着几块残砖破瓦,坐在烛火之旁发呆。郭靖心

想:“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将短刀掷去,立时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间拔

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低声向黄蓉道:“你把门旋开了。”黄蓉忙道:“不成!刺杀他虽是

轻而易举,但咱们藏身的所在定会给人发见。”郭靖颤声道:“再过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

了哪里。”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

郭靖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将金刀插回腰间刀鞘,再凑眼到小孔上,却见完颜洪烈已伏

在桌上睡着了。忽见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来。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瞧不清是何

人。只见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看了一会,轻轻放下,

回过头来,却是杨康。郭靖心想:“是啊,你要报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机,一刀刺去,你

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里还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们回来,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

盼他立即下手。却见他瞧着桌上的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一阵风来,吹得烛火乍明乍暗,

又见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披在完颜洪烈身上,防他夜寒着凉。郭靖气极,不愿再看,浑不

解杨康对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关怀体贴。

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咱们也能追得到。他又不

是欧阳锋,要杀他还不容易?”郭靖点点头,又用起功来。

到破晓天明,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

俱感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过了一天啦。”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

拦,我沉不住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话。”郭靖

笑道:“我哪一次不听你的话了?”黄蓉微微一笑,侧过了头道:“待我想想。”

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照得她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觉得她的手掌

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

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黄蓉见他忽然面

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低头道:“我真不好,我忽然

想……想……”黄蓉问道:“想甚么?”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末先前

你想甚么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我想抱着你,亲亲你。”黄蓉心中温馨,脸上也

是一红,娇美中略带*?,更增风致。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

这么想,真像欧阳克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将来你总

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讷讷的说不出话来。黄蓉道:“你

想亲亲我,想得厉害么?”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侯通

海的声音说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你就不信。”语调气极败坏,显

是说不出的焦躁。又听沙通天的声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跟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

手。”黄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师兄

弟俩狼狈不堪。完颜洪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问端的。

侯通海道:“我们运气不好,昨晚在皇宫里撞到了鬼,他妈的,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

啦。”完颜洪烈见他两边脸旁血肉模糊,果真没了耳朵的影踪,更是骇然。沙通天斥道:

“兀自说鬼道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侯通海虽然惧怕师兄,却仍辩道:“我瞧得清清

楚楚,一个蓝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来。我只一回头,那判官就揪住我头

颈,跟着一对耳朵就没啦。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

了三招,给他将自己衣服撕得粉碎,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

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是大惑不解。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克,都是不得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

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给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却是双颊给

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是可笑,满头白发给拔得精光,变成了一个和尚,单以头顶而论,

倒与沙通天的秃头互相辉映,一时瑜亮。原来三人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

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不相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

萨。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污言所至,连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

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开手上的铁链。那铁锈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

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这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心中都知昨

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众人也不

和他多辩。隔了良久,完颜洪烈道:“欧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

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等听了

更是没趣。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极,暗想:“我买给周大哥的面具

竟然大逞威风,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了交过手。”掌心感到郭靖内

息开始缓缓流动,当下也练了起来。

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饥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米的买米,动手做饭。待得

饭熟,侯通海打开橱门,见到了铁碗,一拿之下,自然难以移动,不禁失声怪叫,又大叫:

“有鬼!”使出蛮力,运劲硬拔,哪里拔得起来?黄蓉听到他的怪叫,心中大惊,知道这机

关免不得被他们识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只要两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忧,这

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不

忿,道:“好罢,那么你把这碗拿起来罢。”侯通天伸手去提,也没拿起,口中“咦”的一

声。彭连虎闻声过来,察看了一阵,道:“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这铁碗左右旋转着

瞧瞧。”

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拚,将匕首递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心

下凄然,两人毕命于斯,已是顷刻间之事,转头见到屋角里的两具骇骨,突然灵机一动,忙

把两个骷髅头骨拿起,用力在一个大西瓜上掀了几下,分别嵌了进去。只听得轧轧几声响,

密室铁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天将门

旋开,只见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那怪物两个头并排而生,都是骨髅头

骨,下面是个一条青一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众人昨晚吃足苦头,惊魂

未定;而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又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

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断骨未愈,走动不得。黄蓉吁了

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实在忍不住笑,可是接着想到虽脱一时之难,然群奸均是江湖上

的老手,必定再来,适才惊走,纯系昨晚给老顽童吓得魂飞魄散之故,否则怎能如此轻易上

当?定神细思之后,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

门声响,进来了一人。黄蓉握紧峨眉钢刺,将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开橱门,只好掷

他一刺再说,待了片刻,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

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见坐在堂上的是个锦衣女子,服

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

叫道:“店家,店家。”黄蓉心道:“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嗲气的,倒像是宝应县的程大

小姐。”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她怎么也到这

儿来啦?”傻姑适才给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这时才睡得够了,从草堆

中爬将起来。程瑶迦道:“店家,相烦做份饭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有

饭菜,忽然闻到镬中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只见满满的一镬白饭,正是彭连虎等煮

的。傻姑大喜,也不问饭从何来,当即装起两碗,一碗递给程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程

瑶迦见没有菜肴,饭又粗粝,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

甚是适意。程瑶迦道:“姑娘,我向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儿多远?”傻姑

道:“牛家村?这儿是牛家村。离这儿多远,我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

带,隔了半晌,又道:“原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知

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出去。黄蓉心下琢磨:

“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

机的徒儿杨康。”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晕红,嘴角

含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黄蓉只看得有趣,忽听脚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那人长

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门也是呼叫店家。黄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会到牛家村

来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风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财。”原来这人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

他见到程瑶迦,怔了怔,又叫了声:“店家。”程瑶迦见是个青年男子,登觉害羞,忙转过

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个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径到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

当时腹饥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小人肚中饥饿,讨碗饭吃,姑娘莫

怪。”程瑶迦低下了头,微微一笑,低声道:“饭又不是我的。相公……请用便是。”陆冠

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小人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

此处多远?”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瑶迦裣

衽还礼,**??的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

打听一个人。”程瑶迦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问

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

“他找他何事?”程瑶迦沉吟不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

黄蓉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来靖哥哥在宝应救她,这位大小姐可偷偷爱

上他啦。”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三来深信郭靖决无异志,是以胸中竟无妒忌之心,

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

黄蓉这番推测,正是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为欧阳克所掳,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

均非欧阳克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相救,已是惨遭淫辱。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

人,而且为人厚道,一缕情丝,竟然就此飘过去粘在他的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

从来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对他念

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过门,

江湖上的门道半点不知,当日曾听郭靖自道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一路打听,径行寻到

牛家村来。她衣饰华丽,气度高贵,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她在前面村上问到牛家村便在

左近,但猛听得傻姑说此处就是牛家村,仍然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这时

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是

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陆冠英闯了进来,开口问的就是郭靖。程瑶迦心

虚,只道心事给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伸过来一探,又缩

了回去。程瑶迦吃了一惊,退了两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太

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我比你还多一个头,青天白日的,侯老爷可不怕你。”

意思自然是说,一到黑夜,侯老爷甘拜下风,虽然多了个头,也已管不了用。陆、程二人茫

然不解。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难

敌彭连虎等人,若是求他们相助,只有白饶上两条性命,最好是快些走开,可是又盼他们留

着,挡得一时好一时,彷徨失措之际,多两个帮手,终究也壮了胆子。原来彭连虎等一见双

头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个高手又在这里扮鬼,当即远远逃出村去,哪敢回来?侯通海却

是个浑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不见了影子,骂

道:“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

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程

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双头鬼化身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

了。”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也不加理会。侯通海骂了

一阵,见这鬼并不出来厮打,更信鬼怪见不得太阳,但说要冲进屋去捉鬼,老侯却也没生这

个胆子,僵持了半晌,只待两个妖鬼另变化身,哪知并无动静,忽然想起曾听人说,鬼怪僵

尸都怕秽物,当即转身去找。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小店转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

鬼,也顾不得肮脏,脱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粪,又回店来。只见陆、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

他法宝在手,有了倚仗,胆气登壮,大声叫道:“好大胆的妖魔,侯老爷当堂要你现出原

形!”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步入内。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是

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人家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

女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

长凳将粪包挡落,布衫着地散开,粪便四下飞溅,臭气上冲,中人欲呕。侯通海大叫:“双

头鬼快现原形。”举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虽是浑人,武艺却着实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

兼而有之。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非寻常疯子。”陆冠

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娇怯怯地似乎风吹得倒,只怕给这疯汉伤了,忙举长凳架开他的

三股钢叉,叫道:“足下是谁?”侯通海哪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

名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弱,但与昨晚神出鬼没的情状却是大不相同,料定粪攻策略已

然收效,不禁大为得意,叫道:“你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爷可不上

当。”他本来自称“侯老爷”,这时竟然大有急智,将这个“侯”字略去,简称“老爷”,

以免被妖鬼作为使法的凭藉,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更紧。

陆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刀,哪里缓得出手来?数合

之间,已被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了黄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钢叉疾刺,陆冠英急忙闪

让,通的一声,叉尖刺入墙壁,离小孔不过一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拔出,急忙挥长

凳往他头顶劈落。侯通海飞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击出。陆冠英长凳脱手,低头让过,

侯通海已拔出了钢叉。

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在陆冠英腰间拔出单刀,递在他手中。陆冠英道:“多

谢!”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帮他拔刀。只见亮

光闪闪的钢刺戳向胸口,当即横刀力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开去,但觉虎口

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单刀在手,心中稍宽。只拆得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

便,踏得满地都是。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时时存着个夺门而逃的念头,始终不敢

使出全力,时候稍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显然妖法已被粪便克制,胆子渐粗,招数越

来越是狠辣,到后来陆冠英渐感难以招架。

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少年就要丧命在疯汉的钢叉

之下,迟疑了一会,终于从包裹中取出长剑,向陆冠英道:“这位相公,我……我来帮你

了,对不起。”她也当真礼数周到,帮人打架,还先致歉,长剑闪动,指向侯通海背心。她

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剑术。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双

头鬼化身为二,女鬼自当出手作祟。陆冠英却是又惊又喜,但见她身手灵动,剑法精妙,心

中暗暗称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侯通海只

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担心,但试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是平常,而且慌慌张张,

看来不是为恶已久的“老鬼”,于是渐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风,以一敌二,兀自进攻

多,遮拦少。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有心要相助一臂之

力,却不能离开郭靖半步。否则的话,戏弄这三头蛟于她最是驾轻就熟,经历甚丰。只听陆

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罢,不用跟他纠缠了。”程瑶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疯

汉,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奋力招架,向

侯通海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为难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陆的一人便是,快让这

位姑娘退出。”侯通海虽浑,此时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美貌,自己又稳

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是凶悍,总

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则已然将她刺伤。

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陆某已极感盛情。”程瑶迦低声道:“相公尊姓是

姓陆么?”陆冠英道:“正是,姑娘贵姓,是哪一位门下?”程瑶迦道:“我师父姓孙,人

称清净散人。我……我……”她想说自己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陆冠英道:

“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找你,相谢今日援手之德。”程瑶迦

脸上一红,说道:“我……我不……相公……”转头对侯通海道:“喂,疯汉子,你不可伤

了这位相公。我师父是全真派的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满天下,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技慑群魔,侯通海亲目所睹,

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倒果真有点儿忌惮,微微一怔,随即骂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齐

来,老子也是一个个都宰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三人本在激斗,听

到声音,各自向后跃开。陆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横刀挡在她

身前,这才举目外望。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着一柄拂

尘,冷笑道:“谁在说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横眉怒目,大声

道:“是老子说的,怎么样?”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挥拂尘往他

脸上扫去。这时郭靖练功已毕,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小孔去看。黄蓉道:“难

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却认得这人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他两年前奉师命

赴蒙古向江南六侠传书,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手下,于是悄声对黄蓉说了。黄蓉看他与

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赢三头蛟。”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

助战。尹志平比之当年夜斗郭靖,武功已有长进,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瑶迦的左手刚才被陆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乱跳,旁边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

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呛啷一响,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

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陆冠英挺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凝神片刻,

仗剑加入战团。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三个打一个,侯通海终究难以抵挡。他抡叉急

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前挥来舞去,只扫得他眼花撩乱,微一疏

神,腿上被陆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是

呆滞,钢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尘卷住。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

尘脱手,但程瑶迦一剑“斗摇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钢叉拿捏不住,抛落在地。尹

志平乘势而上,一腿横扫过去。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革带,反

手缚住。尹志平笑道:“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过,还说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

口大骂,说三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满脸

怒容,却已叫骂不得。尹志平躬身向程瑶迦行礼,说道:“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罢?小弟尹

志平参见师姊。”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知师兄是哪一位师伯门下?小妹拜见

尹师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长春门下”。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

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见过,但曾听师父说起,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侠,武攻也是最

高,听尹志平说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

该叫我师妹。”尹志平跟随师父久了,也学得性格豪迈,见这位师妹扭扭捏捏的,哪里像个

侠义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叙了师门之谊,随即与陆冠英厮见。

陆冠英说了自己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尹志平道:“这疯汉武艺高强,不知是什么来

历,倒是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他是太湖群盗的首领,杀个

把人浑不当一回事。程瑶迦心肠软,忙道:“啊,别杀人。”尹志平笑道:“不杀也好。程

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小妹刚到。”

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心想:“看来这两人是对爱侣,我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

走。”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村来寻一个人,要向他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

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欲行。

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

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妹是本门中人,这姓陆的既与她同行,也不是外人,

说亦无妨。”便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

字?”尹志平道:“是啊,陆兄也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

师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道:“你叫他师叔?”陆冠英道:“家严与他同辈,是以小弟称

他师叔。”陆乘风与黄蓉同辈,郭靖与黄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陆冠英便尊他为师叔。程瑶迦

不语,心中却大是关切。尹志平忙问:“你见到他了么?他在哪里?”陆冠英道:“小弟也

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来。”尹志平道:“好!那么咱们

同去找罢。”三人相偕出门。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回

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叹道:“那怎使得?这两人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你

在养伤,一分心那还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你快想个法子。”黄蓉

道:“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开门。”

果然过不多时,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陆冠英道:“在他故乡竟也问不到半点眉

目,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要紧之事,可能说么?”陆

冠英本不想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尔难以拒却,便道:“此事

一言难尽,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与两位细谈。”这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得

拿些柴草,将满地秽物略加擦扫。

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

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低声道:“不让他听。”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

这疯汉来历不明,咱们的话可不能让他听了去。”

黄蓉在隔室暗暗发笑:“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内堂还躺着个欧阳克,你们

三人竟也懵然不知,还说细心呢。”须知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专学师父,以

豪迈粗犷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是以三人谈论要事,竟未先

行在四周查察一遍。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入他耳孔之

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可以说啦。”陆冠英迟疑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

起。我是来找郭师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

“这倒奇了。”陆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事,是为了他的六位

师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声道:“江南六怪?”陆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

哈,陆兄此来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字,请程师妹

瞧瞧是否相同。”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尹志

平和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

是否相同?”程瑶迦看了两人在地下所划的痕迹,低声道:“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划的

不同。”尹志平“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你写的是‘黄药师’三字,他却

是画了一枝桃花。”黄蓉心头一震:“他二人来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关?”只听陆

冠英道:“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敢直书。”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

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主吗?”程瑶迦道:“噢,原来如此。”

尹志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了。”陆冠英道:“那

倒不是。”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

友,咱们多谈无益,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尹师兄留步,小弟

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有求于他,喜道:“好罢,你说便是。”

陆冠英道:“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防,原是侠义道份所当为。但

若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避开呢?”尹志平一拍大

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果然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陆冠英道:

“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义;若是管了,却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

却又是不能开口。”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言,不知如何相助,伸

手搔头,神色颇感为难。

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母亲或是姊妹问起,只用点

头或摇头相答,虽然不够直截了当,但最后也总能吐露心事。比如母亲问:“孩儿,你意中

人是张三哥么?”女儿摇头。又问:“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摇头。再问:“那定是王家表

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道:“尹师哥,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

点头,不对就摇头。只消他一句话也不说,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尹志平喜道:“师妹这

法儿甚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父长春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恼恨江南

六怪,要杀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出门游玩去

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家人分头躲避,黄岛主来到之时,竟未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

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陆冠英点点头。尹志平道:

“瑶,看来黄岛主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开,二来佩

服六怪急人之难,心中颇感激他们的高义,三来觉得此事六怪并无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适在

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被你祖师爷撞

到。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连连点头。

黄蓉寻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帐?”她却不知父亲听

了灵智上人的谎言,以为她已命丧大海,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

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六位师父在何

方。你来此处,为的也是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尹志平道:“岂知郭兄却未曾回

家。我师父对六怪可算得是仁至义尽,但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了,看来黄岛主也未必

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么?”陆冠英点了点头。尹志平道:“陆兄有何

差遣,但说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神色颇为尴尬。程瑶迦笑

道:“尹师哥你忘啦。陆相公是不能开口直说的。”尹志平笑道:“正是。陆兄是要小弟留

在这村中等候郭兄么?”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兄

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在江湖上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

南人氏,声气广通,谅来不久便可得讯。”陆冠英仍是摇头。尹志平接连又猜了七八件事,

陆冠英始终摇头。程瑶迦帮着猜了两次,也没猜对。不但尹志平急了,连隔室的黄蓉听得也

急了。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强笑道:“程师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罢,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

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着走出门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陆程二

人。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

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绦。陆

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灶头上画着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

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但愿神祗有灵,佑护则个。”

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只听他说道:“小人陆冠英,

是太湖畔归云庄陆庄主之子。家父名讳,上‘乘’下‘风’。我父亲拜桃花岛黄岛主为师。

数日之前,祖师爷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

六怪下落。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却知江南六怪心存忠义,乃是响

当当的英雄好汉,杀之不义。何况我爹爹与六怪的徒儿郭师叔结交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

听了祖师爷的吩咐,不由得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小人传个讯去,叫江南六怪远行避难,却

又是不该背叛师门。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长叹,喃喃自语,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听见,

心想为父分忧,乃是尽孝,祖师爷与小人却终究已隔了一层,于是连夜赶来寻找六怪报

讯。”

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学他父亲掩耳盗铃的法子,明明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

当背叛师门的罪名。”却听他又道:“六怪寻访不着,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可

是他也不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程瑶迦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忙即

伸手掩口。她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无托,于是

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见了陆冠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

于郭靖,这时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师女婿,心头虽然不免一震,却丝毫不生自怜自伤之情,

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想当日在宝应早见郭、黄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实不知不

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

陆冠英听得程瑶迦低声惊呼,极想回头瞧她的脸色。但终于强行忍住,心想:“我若见

到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下去。那日爹爹对天自言自语,始终未曾望我一眼。现

下我是在对灶王爷倾诉,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着。”于是接着说道:“但

教找到了郭师叔,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

总不能非杀了女婿的六位师父不可。只是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到了甚么

大祸,真相如何,却又不便询问爹爹。”黄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

身受重伤?不,他决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们流落荒岛之事。”陆冠英又道:“尹师

兄为人一片热肠,程小姐又是聪明和气……”

(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害羞)

“……可是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自是教人难以猜到。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

雄好汉,虽然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祸,岂不是摆明了怕死?这等行径,料来决

不会干。倘若这事传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寻上祖师爷来啦!岂不是

救人倒变成害人?”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

子。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恳

他们师尊出头排解,祖师爷总得给他们面子。祖师爷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总是六

怪有甚么言语行事得罪了他,只须有头脸的人物出面说合,谅无不成之理。灶王爷,小人的

为难之处,乃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能为的人知晓,请你瞧着办罢。”说毕,向灶

君菩萨连连作揖。程瑶迦听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却听陆冠英

又说起话来:“灶王爷,全真七子若肯出头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

际,须得恭恭敬敬才是,千万别得罪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

您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

是。”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不见影踪,转身又走回来,忽听尹志平低声叫

道:“程师妹!”从墙角处探身出来招手。程瑶迦喜道:“啊!在这里。”

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噤声,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

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着兵刃。”程瑶迦心中只想着陆冠英说的话,对这事也不以为意,

道:“只怕是过路人。”尹志平却脸色郑重,低声道:“那几个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

呢。可须得小心在意。”原来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

遇险,这些人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相救?忽然见到尹志平,立时远远

躲开。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再无动静,慢慢走过去看时,那些人已然影踪全无。程瑶迦

于是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

妹,你去向孙师叔求恳,我去跟师父说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么事办不

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着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

笑道:“哼,黄药师又怎么了,他强得过全真七子么?”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见

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

日路经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见他就要分别,心中大感不舍。可是满

腔情意绵绵,却又怎敢稍有吐露?尹志平背转身子,对着灶君说道:“灶王爷,全真教最爱

给人排难解纷。江湖上有甚么不平之事,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晓,决不能袖手不理。”陆

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说道:“灶王爷,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

弟子对出力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

他们几位肯出手,凭他泼天大事,也决没办不成的。”陆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

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能服气?”忙道:“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平素独来独往,不理

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却是最厌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事原本跟我们毫不相干,我

师父也只叫我给人报个讯息,但若惹到全真教头上,管他黄药师、黑药师,全真教自然有得

叫他好看的。”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当是梦话。要

是有人瞧不起我们,天大的人情我们也不领。”两人背对着背,都是向着灶君说话,可是你

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是年少气盛,性急口快,竟

自插不下嘴去。

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别的旁门左道功夫,就算再了

不起,哪能与全真派较量?”陆冠英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中高

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没有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骂人。”砰的一

声,陆冠英将灶头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岂敢骂你?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

徒。”

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无恐,冷笑一声,说道:“好啊,

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

此地步自是骑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说道:“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却总是无此胆量魄力,只见尹

志平拂尘扬起,踏步进招,两人便即斗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禅师

所授的罗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哪知对方刀沉力猛,自己轻敌冒

进,左臂险被单刀砍中,心头一凛,急忙凝神应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

这才逐步的抢到上风。陆冠英这几个月来得了父亲指点,修为已突飞猛进,只是毕竟时日太

短,敌不住长春子门下的嫡传高弟。黄蓉在小镜中瞧着二人动手,见尹志平渐占先着,心中

骂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教你尝尝我桃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

哟,不好!”只见陆冠英一刀砍去,招术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尘向外引开,倒转把手,迅

捷异常的在他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酸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尘往

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了!”他拂尘的尘尾是马鬃中夹着银

丝,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冠英脸上非鲜血淋漓不可。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那拂尘却跟着

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单

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两口子齐上罢。”程瑶迦急道:

“你……你……”尹志平刷刷刷接连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

上,登时成了以二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他一个

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

黄蓉见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忽听门声响动,彭连

虎,沙通天等拥着完颜洪烈、杨康一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毕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

着胆子悄悄过来探视,只见店中两人正自相斗,武艺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见确无旁人,

但一人势孤,终究不敢入内,于是约齐众人,闯进门来。

尹、陆二人见有人进来,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晃身上前,双手分抓,

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绑带。侯通海彆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

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连连挥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程瑶迦绕步让过。侯通海

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过去。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白再说。”侯通海

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被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但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

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便挣脱了沙通天的

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被彭连虎一下弯腿钩踢,扑地倒了。彭连虎抓住他的

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哪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是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

头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跳起身来,齐

声惊呼:“不好,有女鬼!”彭连虎却看清楚只是个寻常乡姑,喝道:“进来!”傻姑笑嘻

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说道:“啊,这么多人。”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

这时却见她衣衫褴褛,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贫女,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

谁?”伸手去拿她手臂。岂知傻姑手臂疾缩,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岛武学“碧波掌

法”,她所学虽然不精,这掌法却甚奥妙。梁子翁没半点防备,拍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

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装傻!”欺身上前,

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

这一笑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会,才右拳猛击出去。傻姑举手挡

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去路,

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

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

胎。”突然间听得有人轻哼一声,这一声虽轻,黄蓉心头却是通的一跳,惊喜交集:“爹爹

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是刚来,又似比众人先进屋子,这时一见到他那张木然

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

不像一张活人的脸。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心下好

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哪里去啦?”傻姑摇了摇头,看着黄药师这张怪

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来。黄药师眉头微皱,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传弟子,也必

与本门颇有渊源。他对本门弟子最爱相护,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一

败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护短,何况傻姑这天真烂漫的姑娘?于是说道:“傻孩子,人家打

了你,你怎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舟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但一

听他的声音,完颜洪烈、杨康、彭连虎等三人已隐约猜到是他。彭连虎知道在这魔头手下决

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决不和他动手,一有机会,立

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

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远胜于

己,走到他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对准他鼻子就是一

拳。梁子翁举手便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

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

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哪知手指与傻姑

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阵酸麻,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声,

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这一来梁子翁固然惊怒交

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讶异。只有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招架之际,两次都听

到极轻的嗤嗤之声,知是黄药师发出金针之类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见

他臂晃手动,却又如何发出。他哪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金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无

影无踪,倏忽而至,对方哪里闪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闪避,

哪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刚感惊异,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

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要紧,泪

水如果流了下来,一生的声名不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

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这三句劝慰

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

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甚么英雄好汉?”黄药师冷笑道:“凭你

也配问我的名号?”突然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胆战心惊,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

他一喝,登时心下为之大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黄药师挡在门口,并

无让路之意,便即站定。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一个个都

宰了?”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向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

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罢。”侯通海这时已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

师跟前,瞪目而视。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

都从我胯下钻过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

与你一拚,也未必就非败不可。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

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左手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

去,喀的一声,硬生生将一条手臂连肉带骨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

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伤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黄药师

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

见到黄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

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

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

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都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哪敢回头

望上一眼?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

戴着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当下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见了

黄药师这般威势,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说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平拜见前

辈。”黄药师道:“人人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着。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

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长春门下,并非奸人。”黄药师道:“全真教便怎地?”顺

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块木块,臂不动,手不扬,那木块已轻飘飘的向尹志平迎面

飞去。尹志平忙举拂尘挡格,哪知这小小木块竟如是根金刚巨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

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口旁,一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却是

几颗牙齿,满手鲜血,不禁又惊又怕,做声不得。黄药师冷冷的道:“我便是黄药师、黑药

师,你全真派要我怎么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是

胆战心寒,暗想:“我和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听去啦。我对灶王爷所说的话,若

是也给他听见了,那……那可……只怕连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尹志平手扶面

颊,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此乖张?江南六怪是侠义之人,你凭甚么要苦

苦相逼?若不是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给你杀了?”黄药师怒道:“怪道

我遍寻不着,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是不

怕你的。”黄药师冷冷的道:“你背后骂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当

面也骂你,你这妖魔邪道,你这怪物!”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个敢

当面有些少冒犯?给尹志平如此放肆辱骂,那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之事。自己适才对付

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亲见,居然仍是这般倔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这小道士骨头

硬、胆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

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魔老怪。”

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喝道:“大胆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

爷。”举刀向他肩头砍去。他这一刀却是好意,心想祖师爷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

只要一出手,十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若是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能使祖师爷消气,饶了小

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骂个痛快。”

陆冠英有心要将他砍伤,好救他一命,于是又挥刀横砍。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

道:“我也是全真门下,要杀便将我们师兄妹一起杀了。”

这一着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师妹,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

的望着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也不便再行动手。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好,有胆量,

有骨气。我黄老邪本来就是邪魔外道,也没算骂错了。你师父尚是我晚辈,我岂能跟你小道

士一般见识?去罢!”忽地伸手,一把将尹志平当胸抓住,往外甩出。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

门外飞去,满以为这一交定是摔得不轻,哪知双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黄药师抱

着他轻轻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险!”他胆子再大,终究也不敢再进店去

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去。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

着。”伸手撕下脸上人皮面具,问道:“你愿意嫁给他做妻子,是不是?”说着向陆冠英一

指。程瑶迦吃了一惊,霎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潮涌上,不知所措。

黄药师道:“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江湖上

谁不知闻?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

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懵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

不吐骨头的礼教,人人说我是邪魔外道,哼!我这邪魔外道,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混蛋,

害死的人只怕还少几个呢!”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他要怎生对付自己。

只听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对我说,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

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倘若当我面便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

他?哼,你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帮小道士,人品是不错的,很配得上我这徒孙,快

说罢!”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

面的外人明言,更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黄药师见陆

冠英也是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们两相情愿,我就成就

了这桩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想到当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儿与

郭靖的亲事,爱女就未必会惨死大海,心中一烦,厉声道:“冠英,别给我拖泥带水的,到

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陆冠英吓了一跳,忙道:“祖师爷,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黄

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孙,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

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

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瑶迦听了陆冠英这话,心头正自甜甜的,又听黄药师相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

“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甚么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

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划比划。”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帐写字,不

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比算帐写字也行啊!哼,讲到算数,天下有谁算得过我了?

快说,你愿不愿意?”程瑶迦仍是不语,黄药师道:“好,那么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

你。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

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爱我了,我要姑妈跟爹爹说了,你再请人来求亲,他必应

允,你何必如此慌张?”

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

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陆冠英吓了一跳,知道祖师爷言出必行,这可不是玩的,忙走

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说道:“小姐,陆冠英武艺低微,无才无学,身在草莽,原本高

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缘……”程瑶迦低听道:“公子不必太谦,我……我

不是……”随即又是声息全无。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头摇头的主意,说道:

“小姐,你若是嫌弃陆某,那就摇摇头。”此话说罢,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着她一头柔

丝,生怕她这个千娇百媚的脑袋竟会微微一动。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

半根动弹。陆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哪知程瑶迦仍是木然不动。

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是大不耐烦,说道:“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那算甚么?”程瑶

迦轻声道:“不摇头,就……就……是点头了……”这几个字细若蚊鸣,也亏得黄药师内功

深湛,耳朵极灵,才总算听到了,若是少了几年修为,也只能见到她嘴唇似动非动而已。黄

药师哈哈大笑,说道:“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般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

笑。好好,今日我就给你们成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着黄药师说不出话来,却听他

问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傻姑却已不知去向。

黄药师道:“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这里拜天地成亲。”陆冠英道:

“祖师爷恁地爱惜孙儿,孙儿真是粉身难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

喝道:“你是桃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着,向外拜天!”这

话声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

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向内拜地!……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

两人对拜!”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黄蓉与郭靖在邻室一直瞧着,都是又惊

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妙极!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来,今晚你们洞房花

烛。”陆冠英一呆,叫道:“祖师爷!”黄药师道:“怎么?拜了天地之后,不就是洞房

么?你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陆

冠英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

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爷饮酒吃饭。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心中想着

女儿,暗自神伤。黄蓉瞧着他神情,料想是在记挂着自己,心中难受,几番要开门呼叫,却

怕给父亲一见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岛去,他纵然不杀郭靖,郭靖这条命却也就此送了,

这么一想,伸到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陆、程二人偷偷瞧着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惊喜

尴尬,面红耳赤,谁也不敢作声。欧阳克躺在柴草之中,尽皆听在耳里,虽然腹中饥饿难

熬,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渐昏暗,程瑶迦心跳越来越是厉害,只听黄药师自言自语:“那傻姑娘怎么还不

回来?哼,谅那批奸贼也不敢向她动手。”转头对陆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烛,怎还不点蜡

烛?”陆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点亮蜡烛,烛光下见程大小姐云鬓如雾,香腮胜雪,

脸上惊喜羞涩之情,实是难描难言,门外虫声低语,风动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黄药师拿

一条板凳放在门口,横卧凳上,不多时鼾声微起,已自睡熟。陆、程二人却仍不动,过了良

久,红烛烧尽,火光熄灭,堂上黑漆一团。陆、程二人低声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黄蓉侧

耳倾听,却听不出说的甚么,忽觉郭靖身体颤动,呼吸急促,似乎内息入了岔道,忙聚精会

神的运气助他。待得他气息宁定,再从小孔往外张时,只见月光横斜,从破窗中照射进来,

陆、程二人已并肩依偎,坐在一张板凳之上,却听程瑶迦低声道:“你可知今日是甚么日

子?”陆冠英道:“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啊。”程瑶迦道:“那还用说?今日七月初二,是我

三表姨妈的生日。”陆冠英微笑道:“啊,你亲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难为你记得这许多人

的生日。”黄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宝应大族,她的姨妈姑母、外甥侄儿一个个做起生日

来,可要累坏你这位太湖的陆大寨主了。”猛然间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

方得痊可。丐帮七月十五大会岳阳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着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

“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

哥儿俩胜负已决,还比甚么?”黄蓉吃了一惊:“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两人脚程好

快!”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追到你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

不吃饭、不睡觉、不拉尿拉屎,赛一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有甚

么不敢?倒要瞧是谁先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决计比我不过

的。”两人话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声却已在远处十余丈外。陆冠英与程瑶迦不知这二

人是何等样人,深夜之中听他们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

“他二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跟去看个明白。”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咦,祖师爷呢?”

又听程瑶迦道:“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是

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们奔得这么远啦?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

黄蓉心想:“老顽童也还罢了,老毒物见了可没甚么好处。”陆、程二人见黄药师既去,只

道店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妹

子,你叫甚么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不是小猫,便是

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瑶

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笑着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

去。

星光微弱,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着倾听,忽然郭靖在她耳边轻声问

道:“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黄蓉轻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

样?”黄蓉心头一热,难以回答,却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抱着坐在板凳上,低

声说笑。

黄蓉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左右摇荡,也是愈来愈快,不

觉惊惶起来,忙问:“靖哥哥,怎么啦?”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

之时又是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是个自己爱念无极

的如花少女,渐渐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但听他呼

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

动,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说着便要站起身来。黄蓉大急,道:“千万

别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躁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儿,你

救救我。”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坐着!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

快点,我管不住自己。”黄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闭,内息室滞,这两日的修练之功不免付诸

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眼下情势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时有性命之忧,一咬牙,左臂回

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手指将拂到他穴道,哪知郭

靖的内功已颇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来袭,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她手指,黄蓉连拂

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紧,已被他伸手拿住。此时天色微明,黄蓉

见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觉他拉着自己手腕,嘴里言语模糊,神智似已失常,

情急下横臂突肘,猛将肩头往他臂上撞去。软猬甲上尖针刺入臂肉,郭靖一阵疼痛,怔了一

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心中登时清明,缓缓放下黄蓉手腕,

惭愧无已。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显已渡过,欣然道:

“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拍的一响,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

险!”欲待伸手再打,黄蓉微笑拦住,道:“那也算不了甚么,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

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适才郭靖这一阵天人交战,两人情急之下,都

忘了抑制声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意乱情迷,自然不会知觉,但内堂中欧阳克

耳音敏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喜,凝神细听,可又没了声息。他双腿断

折,无法走动,当下以手代脚,身子倒转着走出来。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

搂住她的肩头,忽听柴草簌簌声响,回过头来,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不觉吃了一

惊,忙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克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

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着桌缘。程瑶迦

“啊”的一声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过自己的那个坏人。

陆冠英见她神色惊惶,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程瑶迦道:“他是歹人,我

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克悠悠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程瑶迦

见他双颊深陷,目光无神,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她本就心软,兼之正

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去厨房盛了碗饭给他。欧阳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两大碗饭

一下肚,精力大增,望着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毕竟挂念着黄蓉,问道:“黄家姑娘在哪

里?”陆冠英道:“哪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克道:“桃花岛黄药师的闺女。”陆冠英道:

“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世了。”欧阳克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到她

的声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双手撑地,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回想适才黄蓉的话

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墙,并无门户,仔细琢磨,料想碗橱之中必有蹊跷。当下将桌子拉到

碗橱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哪知里面灰尘满积,污秽不

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见铁碗边上的灰尘中有数道新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

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小

室。他见到黄蓉自是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问道:“妹子,

你在这里练功夫么?”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料知必定被他识破行藏,即在盘算杀他

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在郭靖耳畔悄声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龙掌一招送他的终。”郭

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黄蓉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克已然现身,心想:“怎生撒个大谎,

将他远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欧阳克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

想起叔父曾说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原来居然未死,但受伤也必极重。他瞧了两人

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一试,说道:“妹子,出来罢,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

着便伸手来拉黄蓉衣袖。黄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头”,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辣,正

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克急忙向左闪避,她竹棒早已变招横

扫。欧阳克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反截狗

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盘膝而坐,行动不得,心中连叫:“可惜!”陆冠英和程瑶迦

忽见橱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是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克已然动上了手。欧阳克

一落下立即双手撑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开了擒拿法,勾打锁击,隔着密室之门与黄蓉

相斗。黄蓉打狗棒法虽然奥妙,但身子不能移动,又须照顾郭靖内息,出招时不敢使力,欧

阳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陆冠英夫妇操刀挺

剑,上前夹攻。欧阳克纵声长笑,猛地发掌往郭靖脸上劈去。

此时郭靖全无抗拒之能,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惊,伸棒挑去。欧阳克手掌

翻转,已抢住棒头,往外急夺。黄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手掌

脱开,只得撒手松棒,回手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掷了出去。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欧阳克待

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急忙腰间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他这形

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欧阳克向右滚开。擦的一声,陆冠英钢刀砍

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

臂已被敌人从后抓住。

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克笑道:“好极啦。”当胸抓去,出手极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

襟。程瑶迦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块,吓得她

长剑险些脱手,脸上没半点血色,哪敢再行上前。欧阳克坐在桌角,回头见橱中密门又已闭

上,对适才钢针之险,心下也不无凛然,暗道:“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

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管教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听得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

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黄家这小丫头是天仙一般的人

物,我总要令她心甘情愿的跟我一辈子,若是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妙,妙不可言!”当

下对程瑶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还是要他活?”程瑶迦见丈夫身入敌手,全

然动弹不得,忙道:“他跟你无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罢。刚才你饿得要命,不是我装了饭

给你吃吗?”欧阳克笑道:“两碗饭怎能换一条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

子。”程瑶迦道:“他……他是桃花岛主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克笑道:“谁教他

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这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岛来吓我,黄药

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忙道:“那么他是你的晚辈,你放了他,

让他跟你赔礼?”欧阳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

但须得依我一件事。”

程瑶迦见到他脸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怀好意,当下低头不语。欧阳克道:“瞧

着!”举起手掌,拍的一声,将方桌击下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

不禁骇然,心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克自小得叔父亲传,功夫确

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大有骇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说道:“我叫你

做甚么,就做甚么。若是不听话,我就在他颈中这么一下。”说着伸手比了一比。程瑶迦打

个冷战,惊叫了一声。欧阳克道:“你听不听话?”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克笑道:

“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动。欧阳克怒道:“你不听

话?”程瑶迦胆战心惊,只得去掩上了门。欧阳克笑道:“昨晚你两个成亲,我在隔壁听得

清清楚楚。洞房花烛,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般的夫妻。你连新娘子也不会做,我来教

你。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立时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

妇啦!”陆冠英身不能动,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

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黄蓉当欧阳克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闭上,手抓匕首,待

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克卑

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

欧阳克笑道:“脱了衣裳有甚么要紧?你打从娘肚皮里出来时,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

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你杀了他罢!”欧阳克说甚么

也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横转长剑,径往颈上刎去,急忙挥手发出一枚

透骨钉,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落在地。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

店家!”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局面可有变化。”忙俯身拾起长剑,

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悬刀,形容

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姑

娘请进。”

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容貌娇美,手中又持着一柄利剑,万万想不到这荒村野店板门开

处,竟出来这样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么?”若是寻常

人家,棺木自然不能进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瑶迦只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若是一百

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进门,

为什么‘好极’?”向外招手,八名伕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进店堂。那少女回过头来,

与欧阳克一照面,大吃一惊,呛啷一响,腰刀出鞘。欧阳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

们有缘,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获过的

穆念慈。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

取了寄厝在寺庙里的杨铁心夫妇灵柩,护送南下,要去安葬于临安牛家村义父义母的故居,

然后出家为尼,此时蒙古兵大举来攻,中都面临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孩儿家带着两

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她离家时方五岁,从未到过牛家

村,见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问,岂知一进门竟撞到了欧阳克。

她不知眼前这个锦衣美女也正受这魔头的欺辱,当日程瑶迦被掳,穆念慈却被欧阳克藏

在空棺之中,两人未会过面,还道程瑶迦是他姬妾,当下向她虚砍一刀,夺门便逃,只听得

衣襟带风,一个人影从头顶跃过。

穆念慈举刀上撩,欧阳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两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

腕。穆念慈腰刀脱手,身子腾空,两人一齐落在进门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个伕子齐叫:

“啊也!”棺木落地,只压得四名伕子的八只脚中伤了五六只。欧阳克左手将穆念慈搂在怀

里,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乱打。四名伕子连声叫苦,爬过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抛下棺

木,力钱也不敢要了,纷纷逃走。

陆冠英身离敌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瑶迦抢过去扶起,她对眼前情势大是茫然,正待筹

思脱身之策,欧阳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着穆念慈跃到桌边,顺手回带,又将程瑶迦抱

在右臂弯中。他将两女都点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拥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黄家妹

子,你也来罢。”正自得意,门外人影闪动,进来一个少年公子,却是杨康。

他与完颜洪烈、彭连虎等从黄药师胯下钻过,逃出牛家村。众人受了这番奇耻大辱,都

是默默无言的低头而行。杨康心想要报此仇,非求欧阳锋出马不可,他到皇宫取书未回,于

是禀明了完颜洪烈,独自回来,在村外树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欧阳锋、黄药师三人忽来

忽去,身法极快,以杨康这点功夫,黑夜中哪里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却见穆念慈押着

棺木进村。他怦然心动,悄悄跟在后面,见她进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

在门缝中一张,见黄药师早已不在,穆念慈却被欧阳克抱在怀中,正欲大施轻薄。欧阳克见

他进来,叫道:“小王爷,你回来啦!”杨康点了点头。欧阳克见他脸色有异,出言相慰:

“当年韩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么。待我叔父回来跟你出气。”

杨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着穆念慈。欧阳克笑道:“小王爷,我这两个美人儿挺不错

罢?”杨康又点了点头。当日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街头比武,欧阳克并未在场,是以不知两

人之间另有一段渊源。

杨康初时并没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来见她对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动,遂结婚姻之约,

这时见欧阳克将她抱在怀里,心中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

欧阳克笑道:“昨晚这里有人结亲,厨中有酒有鸡,小王爷,劳你驾去取来,咱俩共饮

几杯。我叫这两个美人儿脱去衣衫,跳舞给你下酒。”杨康笑道:“那再好没有。”穆念慈

突然见到杨康,惊喜交集,可是他对自己竟丝毫不加理睬,心头早已十分着恼,待见他神情

轻薄,要随同欧阳克戏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凉,决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这负

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脱,从此再不知人世间愁苦事。只见他转身到厨中取出酒菜,与欧阳

克并坐饮酒。欧阳克斟了两碗酒,递到穆、程二女口边,笑道:“先饮酒浆,以助歌舞之

兴。”二女虽气得几欲昏晕,但苦于穴道被点,眼见酒碗触到唇边,却是无法转头缩避,都

给他灌下了半碗酒。杨康道:“欧阳先生,你这身功夫,我真是羡慕得紧,先敬你一杯,再

观赏歌舞。”欧阳克接过杨康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随手解开二女的穴道,双手却仍按

住她们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没苦吃,还有得你们乐的呢!”对杨

康道:“小王爷,你喜欢哪一个妞儿,凭你先挑!”杨康微笑道:“这可多谢了。”

穆念慈指着门口两具棺木,凛然道:“杨康,你瞧这是谁的灵柩?”杨康回过头来,见

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写着一行字:“大宋义士杨铁心灵柩”,心中一凛,脸上却是漫不在乎,

说道:“欧阳先生,你紧紧抓住这两个妞儿,让我来摸摸她们的小脚儿,瞧是哪一个的脚小

些,我就挑中她。”欧阳克笑道:“小王爷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脚小。”说着在程瑶迦

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门功夫,只消瞧了妞儿的脸蛋,就知她全身从上到下

长得怎样。”杨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为师,请你传了我这项绝技。”说着俯身到

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来摸,对准他太阳穴要害就是一脚。杨康

笑道:“欧阳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说你猜得对不对。”欧阳克笑道:“好!”端

起碗来。杨康从桌底下斜眼上望,见他正仰起了头喝酒,蓦地从怀中取出一截铁枪的枪头,

劲透臂,臂达腕,牙关紧咬,向前猛送,噗的一声,直刺入欧阳克小腹之中,没入五六寸

深,随即一个筋斗翻出桌底。这一下变起仓卒,黄蓉、穆念慈、陆冠英、程瑶迦全都吃了一

惊,只知异变已生,却未见桌底下之事。欧阳克双臂急振,将穆、程二女双双推下板凳,手

中酒碗随即掷出,杨康低头避过,呛啷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见这一掷力道大

得惊人。杨康就地打滚,本拟滚出门去,哪知门口却被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起,回过头

来,只见欧阳克双手撑住板凳,身子俯前,脸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

杨康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被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身子竟似

僵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克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阳的纵横半生,想不到

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实在不明白,小王爷,你到底为甚么要杀我?”

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的问话,人在半空,突觉身后劲风袭

体,后颈已被一只钢钩般的手抓住,再也无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克同时坐在棺上。欧

阳克道:“你不肯说,要我死不瞑目么?”杨康后颈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动,已知万

难幸免,冷笑道:“好罢,我对你说。你知她是谁?”说着向穆念慈一指。欧阳克转过头

来,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

陆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来。

杨康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两次强加戏侮,我岂能容你?”欧阳克笑道:“原

来如此,咱们同赴阴世罢。”高举了手,在杨康天灵盖上虚拟一拟,举掌便即拍落。穆念慈

大声惊叫,急步抢上相救,已自不及。杨康闭目待毙,只等他这掌拍将下来,哪知过了好一

阵,头顶始终无何动静,睁开眼来,见欧阳克脸上笑容未敛,右掌仍是高举,抓住自己后颈

的左手却已放松。他急挣跃开。欧阳克跌下棺盖,已自气绝而毙。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

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欧阳克的尸身,心中犹有余怖。程瑶迦

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陆冠英知道杨康是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克,于

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敌为友,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长而去。两人适

才的惊险实是平生从所未历,死里逃生之余,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黄蓉厮见。

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难,郭靖更盼这个义弟由此而

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是满脸笑容。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

回来啦。”杨康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

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

杨康从欧阳克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说道:“咱们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

天下虽大,咱俩却无容身之地。”当下两人在客店后面的废园中埋了欧阳克的尸身,又到村

中雇人来抬了棺木,安葬于杨家旧居之后。杨铁心离家已久,村中旧识都已凋谢,是以也无

人相询。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

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在客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端的。

杨康道:“我做事好不胡涂。昨日那男女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让他们走了,

这时却到哪里找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杨康道:“我杀欧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

去,那还了得?”穆念慈皱眉不悦,说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

他。”杨康不语,只是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咱

们只消远走高飞,他也难以找得着。”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

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

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听了

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登时凉了半截,颤声道:“原来昨天你冒险杀他,并

非为了救我,却是另有图谋。”杨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

是心甘情愿。”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大宋的忠义之

民呢,还是贪图富贵不可限量,仍要去认贼作父?”

杨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句话锋芒毕露,又甚是不悦,说

道:“富贵,哼,我又有甚么富贵?大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

国之祸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金国打败仗,咱们正是求之不

得,你却是惋惜遗憾之极。哼,说甚么亡国之祸?大金国是你的国家么?这……这……”

杨康道:“咱们老提这些闲事干么?自从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

住了她右手。穆念慈听了这几句柔声低语,心中软了,给他握着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

就由他,脸上微微晕红。杨康左手正要去搂她肩头,忽听得空中数声鸟鸣,甚是嘹亮,抬起

头来,只见一对白色巨雕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颜洪烈率队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

雕,知道后来为黄蓉携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此处?”握着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见

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着骏马,正向着远处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

手持马鞭,身穿蒙古人装束,背悬长弓,腰间挂着一袋羽箭。白雕盘旋了一阵,顺着大路飞

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只听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看来这对

白雕是给人引路,教他们与这蒙古少女相会。”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

的一声响,羽箭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长箭,搭上了弓,向着

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欢叫,奔驰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

一骑相距约有三丈,两人齐声唿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着手,一齐落在地

下。杨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至此,连一个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

败?”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过了片刻,又听数人说着话

走进店来。郭靖又惊又喜:“怎么她也到了此处?可真奇了。”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她

的未婚妻子华筝,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华筝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这

些蒙古话黄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适才的喜悦之情全已转为担心:

“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我又岂能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

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这姑娘是谁?他们在说些甚么?你干么心神不宁?”这件事他过去

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次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哪能隐瞒,

说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黄蓉惊得呆了,泪水涌入眼

眶,问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那日丘处机与江南六怪在中

都客店中对郭靖谈论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爱女许婚,但其时黄蓉尚未来到

窗外,未曾得闻,是以此事始终全无所知。郭靖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

又想不起这回事。”黄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

道啊。我心中只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我不愿娶她做妻子。”黄蓉喜上眉稍,问道:

“为甚么呢?”郭靖道:“这份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也没觉得很喜

欢,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没错。现今,蓉儿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人?”

黄蓉道:“那你怎么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黄蓉叹了口气,道:“只要你

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是别娶她的

好,我不喜欢别的女人整天跟着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她心口上刺个窟窿,那你

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些甚么。”

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互道别来之情。原来黄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白

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海上无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

华筝见白雕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着一块帆布,布上用刀划着几个汉字,拿去询问

军中的汉人传译,却是“有难”二字。华筝心中好生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思汗正

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是以她说走就走,也无人能加拦阻。白雕识得

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飞行数百里寻访郭靖,到晚间再行飞回,迤逦来到临安,郭靖未曾寻

着,却寻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宋朝君臣苟安东南,畏惧金兵,金兵不

来攻打,已是谢天谢地,哪敢去轻捋虎须?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迁

延不理。幸好完颜康在太湖中为陆氏父子所擒,否则宋朝还会奉金国之命,将拖雷杀了。及

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拖雷

四王子长、四王子短,奉承个不亦乐乎。至于同盟攻金,变成毫不费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

机坐收厚利,又何乐而不为?满朝君臣立即催着订约缔盟。拖雷心中鄙夷,但还是与南宋订

了同盟攻金之约。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懒得跟他们多所敷衍,拍马便

行。在临安郊外见到了白雕,他还道郭靖到来,哪知却遇上了妹子。

华筝问道:“你见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

锵,原来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马终于还是赶着来了。杨康悄然站在店门口,眼见宋军的旗

帜上大书“恭送蒙古钦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只不过数十日之

前,自己也还是王子钦使,今日却孑然一身,无人理睬。他一生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

抛却,实是千难万难之事。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古怪,虽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来总

是念念不忘于投靠异族而得的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伤。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

敬的参见拖雷,应答了几句话,回身出来,喝道:“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郭的郭靖

郭官人,是在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问到哪里去啦。”众军士齐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

多时,但听得村中鸡飞狗走,男叫女哭,自是众军士于询问一无所得之余,顺手牵羊,拿些

财物,否则何以惩处消息如此不灵之村民?杨康心念一动:“众军士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

和这蒙古王子结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设法刺死了他,自非难事。蒙古大汗定然当是宋人

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利金国。”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

刻。”大踏步走进店堂。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被他左臂振处,仰天摔出,半天爬不

起身。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杨康已走到堂中,从怀中取出那截铁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

在桌上,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定要给你报仇,郭

靖郭兄长啊。”拖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惊疑,见那将官

好容易爬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问。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我是郭靖

的结义兄弟,郭大哥被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那奸贼是宋朝军官,料来是受了宰相史弥

远的指使。”

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军官传译出来,都似焦雷轰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术都

和郭靖情谊甚深,四人登时捶胸大哭。杨康又说起郭靖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

事。拖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的死状,仇人是谁。杨康说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挥使段天

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这便要去找他报仇,只可惜孤掌难鸣,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说,

却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腰刀,

就要横刀自刎,刀至颈边,转念一想,挥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给郭靖安答报仇,誓不为

人。”杨康见狡计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欢,低下头来,兀自假哭,瞥眼见到欧阳克从黄

蓉手里夺来的竹棒横在地下,晶莹碧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走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

叫苦,却是无计可施。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哪里吃得下去,要杨康立时带领去找杀郭靖的

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门口,回头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摇头。杨康

心想机不可失,儿女之事不妨暂且搁下,当下自行出店。众人随后跟出。郭靖低声道:“那

段天德不是早在归云庄上给他打死了吗?”黄蓉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

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这人诡计多端,心思难测。”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

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这里?”说话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

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刚好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

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站着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

不二,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忙去临安城禀告师父。丘处机又惊又怒,立时就

要去会黄药师。马钰却力主持重。丘处机道:“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师

弟在华山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跟他厮打,大师哥何

必拦阻?”马钰道:“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有好

事。他饶了志平性命,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坚执要去,马钰拗不过他,恰好全真七

子此时都在临安附近,于是传出信去,一起约齐了,次日同赴牛家村来。全真七子齐到,自

然是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十分了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

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

应。哪知黄药师没见到,却见了穆念慈和杨康。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

会。尹志平道:“师父,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为黄老

邪,被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丘处机向内朗声说道:“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

岛黄岛主。”杨康道:“里面没人。”丘处机顿足道:“可惜,可惜见他不着!”转头问杨

康道:“你在这里干甚么?”杨康见了师父师叔,早已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华

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啊,你是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头发梳成

三个髻儿的伯伯,你瞧,那对小雕儿这么大啦。”纵声呼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

两肩。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你也来南方玩儿?”华筝哭道:“道长,郭靖安答给人害

死啦,你给他报仇。”马钰吓了一跳,用汉语转述了。丘处机和王处一都大惊失色,忙问端

的。华筝指着杨康道:“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

说话一多,引起疑窦,要骗过几个蒙古蛮子是不费吹灰之力,对着师父与师伯师叔,可不能

这般信口开河,于是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

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

丘处机厉声道:“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祸

于谁好呢?”心下一时盘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

了性命,那就永无后患。”于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岛黄岛主。”全真七子早知黄药师

在追杀江南六怪,郭靖死于他手,原是理所当然,竟无丝毫疑心。丘处机便即破口大骂黄老

邪横蛮毒辣,决计不能跟他干休。马钰和王处一心下伤感,黯然无言。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

一阵哈哈大笑,跟着是如破钹相击般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声呼叫,声音虽低,却仍

是听得清清楚楚。三般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马钰又惊又喜,道:“那笑

声似是周师叔所发,他竟还在人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

师哥追下去啦。”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那两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师

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

一敌二,只怕……”说着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奔

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孙不二道:“有谭师哥等三个赶去相助,周师叔便不怕落单

了。”丘处机道:“就只怕他们追不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黄蓉

听他们胡乱猜测,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

若真打架,你们这几个臭牛鼻子上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她适才听丘处

机大骂自己爹爹,自是极不乐意,至于杨康诬陷她爹爹杀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

边,她倒并不在乎。马钰摆了摆手,众人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喂,现下你是叫完颜康

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精光闪烁,盯住了自己,神色严峻,心知只要一

个应对不善,立有性命之忧,忙道:“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

蒙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

后不肯应承亲事,此对见二人同在一起,料来好事必谐,也消了先前恼怒之心。杨康取出刺

杀欧阳克的半截枪头,说道:“这是先父的遗物,弟子一直放在身边。”丘处机接了过来,

反复抚挲,大是伤怀,叹了几口气,说道:“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

忽忽十余年,两位故人都已归于黄土。他二人之死,实是为我所累。我无力救得你父母性

命,尤为终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中难过:“丘道长尚得与我父论交,我却是连父亲之

面也不得一见。杨兄弟能和他爹爹相会,可又胜于我了。”

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信口胡诌一番。马丘王三人句郭靖有旧,均各叹

息不止。谈论了一会,杨康急着要会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

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俩已成了亲么?”杨康道:“还没有。”王处

一道:“还是早日成了亲罢。丘师哥,你今日替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

望了一眼,均想:“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黄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

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烛之前,说不定还得跟那姓杨的小子来一场比武招亲,

打上一架,那倒也热闹好看。”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穆念慈却朗声道:“须

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决不依从。”丘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么事,姑娘你

说。”穆念慈道:“我义父是完颜洪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

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

是?”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

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穆念慈听声

音有些耳熟,转过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丐,一个肥胖,一个矮瘦,那胖大的总有矮小

的三个那么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

扎过伤口的两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艺。她要待上前招呼,但两丐进门之

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

躬身行礼。

马钰等见了两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见每人背上部负着八只麻袋,知这二人

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那瘦丐道:“听

弟兄们说,有人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我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

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然拿棒在手,但对竹棒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

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丐帮中规矩,见了打狗棒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不加理

睬,神色更是恭谨。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

去。”杨康越来越是胡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法杖,耽搁了时

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杨康心中暗

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也不管二丐说些什么,既有此机会,便向马钰、丘处机等拜

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

关连,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洪七公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拦阻。当

着二丐之面,不便细问,即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

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她与丐帮本有渊源,便邀她同赴岳州之会。

穆念慈深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丘处机本来对

杨康十分恼怒,立即要废了他的武功,只是念着杨铁心的故人之情,终究下不了手。这时一

来见他与穆念慈神情亲密,“比武招亲”那件轻薄无行之事已变成了好事;二来他得悉自己

身世后,舍弃富贵,复姓为杨,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导的心血;三来他大得丐帮高辈弟子敬

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满腔怒火登时化为欢喜,手捻长须,望着杨穆二人的背影微笑。当晚

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无音讯,四人都是

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马钰低啸一

声,过不多时,门口人影闪动,郝大通飘然进来。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

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

模样,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

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卖卜自遣,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

上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

同,意思是说,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与否,当在自悟。他感念师恩,自后所穿道

袍都无袖子。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呢,还是当真动

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

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之前。小弟无能,接连找了一日一夜,全无端倪。”马钰点头

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

“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

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郝

大通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与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哪

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说道稍后当即过来拜访。”郭靖听说

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弟回来了。”待得片刻,只见

刘处玄陪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进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挥着一柄

大蒲扇,边笑边谈的进店,见到全真五子只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

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咱们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些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

“且看这老家伙又如何骗人。”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的大名,登时肃然起敬,言语

中对他十分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

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

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得上。”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

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

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

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

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哪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迟了

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是大有身分的前

辈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霎时人人悲愤异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

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恼怒异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谣,只

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谭师哥到

这时还不回来,别要也遭了老贼……”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

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

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众

人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

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

送。那黄老邪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

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

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

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

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袭老前辈指点。”裘千

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

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腹中。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

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到了深不可

测之境。却哪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

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

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

传播谣诼。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

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上吐纳练气,尹志平功力较

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

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将内伤逐步解去,外伤

创口起始愈口,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已有了进益。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

大关键。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

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

等大有渊源,以他性子,实难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

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郭

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

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

想:“九阴真经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所载的北斗大

法微妙深奥,难以明白,不知马道长他们的‘天罡北斗’是否与此有关,倒要见识见识。”

忙凑眼到小孔上张望。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

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

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同时飞身抢出,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

响,与门外敌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已乘这空隙窜进门

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模样甚是狼

狈。谭处端进门后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等六人也均坐定。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

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

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梅超风听听。”静夜之中,听着

她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她说话一停,便即寂

静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

的全身关节,她片刻间就要冲进来动手。又过一会,却听一人缓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

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淡。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

颠。”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

形魁梧。原来谭处端出家前是山东的铁匠,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

面目宛似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

却甚洪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

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净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

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

会于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都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过马钰与江

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说话之声。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

历久不忘。她不知当日却是马钰故布疑阵,当下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

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超风虽然为人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途中

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哪知却非她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

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马钰道:“托福托

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啊,尊师就快到了罢?”梅超风一怔,问道:“你们找我师父

作甚?”丘处机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风大怒,

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你这妖妇听见过么?”

梅超风大声怪叫,飞身跃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

知道梅超风这一扑凌厉狠辣,委实难当,丘处机武功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

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眼见梅

超风这一下便要抓到丘处机顶心,突然左右两股掌风扑到,却是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

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同流,一阴一

阳,相辅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远非两人内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激

荡,登时向上弹起,右手急忙变抓为掌,力挥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门槛之上,不禁大

惊失色,心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

么?”丘处机笑道:“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甚么洪七公、段皇爷了?”梅超风大惑不解:

“谭老道非我之敌,怎么他师兄弟中却有这等高手?难道同门兄弟之间,高低强弱竟会这么

悬殊?”郭靖在隔室旁观,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与梅超

风在伯仲之间,虽然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轻轻一挥就将她弹了出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

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领?梅超风性子强悍之

极,除了师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

钰言语谦和,以礼相待,她便即知难而退。但今日丘处机信了裘千仞之言,只道周伯通当真

已为黄药师所害,再加上杀害郭靖的仇恨,对桃花岛一派恨之入骨,口中连称“妖妇”,梅

超风明知不敌,却也决计不肯就此罢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间,解下了毒龙鞭,叫道:

“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用兵刃啦,你们也亮刀

剑罢!”王处一道:“我们是七个,你只一个人,又加眼睛不能见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

不能跟你动兵器。我们坐着不动,你进招罢!”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便想抵

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毕命之期,还多说甚么?”梅超风哼了一

声,右手挥处,那生满倒钩的长鞭如一条大蟒般缓缓游了过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毒龙鞭何等厉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动,空手抵

挡,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样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给她瞧。她见到全真七子在

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适才正是说要布

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

星宿,是以识得七个道人的阵形。

全真七子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天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组

成斗魁;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

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魁柄相接之处,最是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当,

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当。只见梅超风的毒龙鞭打向孙不二胸口,去势

虽慢,可是极为狠辣,那道姑却仍是巍然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只见她道袍上绘着一个

骷髅,心中暗暗称奇:“全真教号称是玄门正宗,怎么她的服饰倒与梅师姊是一路?”她不

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意思说人寿短促,倏息而逝,化

为骷髅,须当修真而慕大道。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

银鞭来得虽慢,却带着嗤嗤风响,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髅髅的图形,忽

然之间银鞭猛地回窜,就如一条蟒蛇头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冲过去。

这一下来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震动,立即劲风扑面,疾忙低头,银鞭已擦发而过,

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二人仍是端坐不动,谭处

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

数招既过,黄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

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

一,梅师姊哪能抵挡?”原来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王重阳当年曾为此

阵花过无数心血。小则以之联手搏击,化而为大,可用于战阵。敌人来攻时,正面首当其冲

者不用出力招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

再拆数招,梅超风愈来愈是惊慌,觉到敌人已不再将鞭子激回荡开,只是因势带引,将

银鞭牵入敌阵,鞭子虽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

条被敌阵裹住,再也缩不回来。若是此时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长鞭上曾用了无

数苦功,被人安坐于地空手夺去,岂肯甘心?她犹豫不决虽只瞬息之间,但时机稍纵即逝,

那天罡北斗之阵既经发动,若非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

梅超风知道再拚下去必无幸理,无可柰何下咬牙放脱鞭柄,为时已然不及。刘处玄掌力带

动,拍的一声巨响,长鞭飞出打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

而下。梅超风足下摇晃,被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却是成败的关键。她若早了片刻弃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

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未必会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却向前迈了一步,

心知不妙,左右双掌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撑,马钰与郝大

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但形格势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

声,右足飞起,霎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手腕。丘处机、刘处玄同声喝彩:“好功

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

右足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

然无法脱出。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昏黄月光下只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来去,掌打足踢,

举手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直如虎跃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却是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

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的将她困在阵中。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爪”和

“催心掌”功夫,要想冲出重围,但总是给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

伤她性命,原只举手之劳,但始终不下杀手。

黄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们是借梅师姊来摆阵练功。似她这般武功高

强的对手,哪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可是她这番猜测,却

只对了一半,借梅超风练功确是不错,但道家不轻易杀生,倒无伤她性命之意。黄蓉对梅超

风虽无好感,然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心中却甚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

靖。但听得隔室掌风一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斗。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

在地下与梅超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

个人内力相连,瞧出来了么?”郭靖得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

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意的辞句,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

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黄蓉大惊,急忙挽住。郭靖一凛,随即坐下,又凑

眼到小孔之上,此时他对天罡北斗阵的要旨已大致明白,虽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

每一式使将出来,都等如是在教导他《九阴真经》中体用之间的诀窍。那《九阴真经》是一

位前辈高人读尽古来道藏而悟得,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然道家武学同出一源,

根本要旨原无差异,是以阵中的生克变化却也脱不了真经的包罗。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

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固是大有进益,毕竟他心思迟钝,北丐与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经一

路,是以领悟有限,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以道家武功印证真经中的道家武学,处处若合符

节,这才是真正的一大进益。

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药兄,你先出手

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

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闻声也齐感惊讶,向门口望

去,只见门边两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并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赶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齐

声低啸,停手罢斗,站了起来。

黄药师道:“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

是欺侮小辈?”欧阳锋笑道:“他们不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

岛主的手段。”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见礼,黄药师身形

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哪里来得及,拍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

踉跄,险险跌倒。丘处机大惊,叫道:“快回原位!”但听得拍拍拍拍四声响过,谭、刘、

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闪动,迎面一掌劈来,掌影好不飘忽,不知

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

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于轻敌,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运气护住,左手翻

上,已抓住袍袖,跟着右手直取丘处机双目。丘处机奋力回挣,袍袖断裂,同时马钰与王处

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机一击不中,早已闪到郝大通身后,抬起左腿,

砰的一声,踢了他个筋斗。

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乐之极,若不是顾念郭靖之伤

尚差一两个时辰,早就鼓掌叫起好来。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

弟!”

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但黄药师东闪西晃,片刻

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哪里还布得成阵势?只听格格两声,马钰与谭处端腰

里长剑已被他拔去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这全真剑法变化

精微,双剑连势,威力极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站定

“天枢”之位挥掌发招,接着谭刘诸人也各占定方位。这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

“天权”“玉衡”正面御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璇”也

转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

手!”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

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落英神剑掌法”,在阵中滴

滴溜溜的乱转,身形灵动,掌影翻飞。黄蓉心道:“爹爹教我这落英神剑掌法时,我只道五

虚一实,七虚一实,虚招只求诱敌扰敌,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为实招。”

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

武功,也自心惊。梅超风在旁听着激斗的风声,又是欢喜,又是惶愧。

忽听“啊”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看着八人相斗,渐渐头昏目眩,天旋地

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晕了过去。全真七子牢牢

占定方位,奋力抵挡,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

黄药师心中却也是暗暗叫苦,刚才一上来若是立下杀招,随手便杀了对方一二人,天罡北斗

阵再也布不成功,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时却求胜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都是骑虎难下,不

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在大半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般奇门武功,始终只能打成平手,直斗

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胜负。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然打得天翻

地覆,他却心静神闲,闭目内视,将体内一团热烘烘的内息运至尾闾,然后从尾闾升至肾

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顶心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内息

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黄蓉见他脸色红

润,神光灿然,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瞧时,不觉吃了一惊。只见父亲缓步而行,脚下

踏着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发出。她知这是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时已

是胜负即判、生死立决的关头。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冒出腾腾

热气,身上道袍尽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战梅超风时那么安闲。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

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药师耗动真气,身受重伤,那么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

敌,哪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然不致落败,但要取胜却也着实不易,心想:“黄老

邪当真了得!”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慢,情势越是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就要终

结。只见黄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分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钰发招相助,

欧阳锋长啸一声,叫道:“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谭

处端正自全力与黄药师拚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猛迅无伦,不但同门不

及相救,自己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俯身跌倒。

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插手?”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

钰、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欧阳锋笑道:“那我就助他们!”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出。

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用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乘着黄药师力敌四

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毙于掌下。他已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计黄药

师,那么天罡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

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后敌西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气凝后背,拚着身后

重伤,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见狡计得逞,正自暗

喜。忽然黑影晃动,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师的背上,大叫一声,代接了这一击。黄药师

与马钰等同时收招,分别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来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

“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虚传!”欧阳锋这一击误中旁人,心中连叫:“可惜!”知道黄药

师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

大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将他前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

马钰见师弟命在顷刻,不由得泪如雨下。丘处机仗剑追出,远远只听欧阳锋叫道:“黄老

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的六个杂毛你独自对付

得了,咱们再见啦!”黄药师哼了一声,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毒招,出言挑拨,把杀死

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对他怀怨寻仇。他明知这是欧阳锋的离间毒计,

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释,慢慢扶起梅超风,见她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的了。丘处机

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追敌又遭毒手,大叫:“丘师弟回

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

你这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黄药师一怔,道:

“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不认么?”

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

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

是被人发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说不比就不

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药师本待向他打探爱女消息,也是始终

不得其便。谭处端等在后追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

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却生出这等事来。

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着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黄药师拚个死活。黄药师

眼见误会已成,只是冷笑不语。谭处端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

围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吟罢

闭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尸体,丘处机、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

不回的出门而去。此时丘处机、孙不二等均已想到谭处端既死,天罡北斗阵已破,再与黄药

师动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只有待日后再报了。

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不明不白的结下了深仇,真是好没来

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的恩怨,心中甚是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梅超风

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声,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着在石础上猛力

击落,登时手骨碎断。黄药师一怔,梅超风道:“恩师,您在归云庄上叫弟子做三件事,头

两件事弟子是来不及做了。”

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

是叫她交回偷学的《九阴真经》上武功。她断腕碎手,那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爪和摧

心掌功夫,含泪说道:“好!好!余下那两件事也算不了甚么。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弟子

罢。”梅超风背叛师门,实是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

来,重行拜师之礼,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黄蓉在隔室见着这些惊心动魄

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凝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却见父亲已

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

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

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你是姓郭么?”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户人家,难道村

里的人你都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推门进来。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

进门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原来他们去桃花岛赴约,东转西绕,始终找不

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

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六怪刚踏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

有呼吸之声,叫道:“有人!”六怪都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中抱着梅超风的

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都是大震。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我们六兄

弟遵嘱赴桃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何如之。”说着躬身长

揖。

黄药师本来就要杀死六怪,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

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欢喜。”右手抱着尸身,左手举

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韩宝驹身边,以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

惊觉欲避,却哪里来得及,拍的一声,右臂已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劲

力奇重,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六怪见他一语不发,一上来就

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武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兵刃。黄药师

高举梅超风尸体,浑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去。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

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头顶猛拍下来,登时

便吓得手足酸软,浑忘了闪避招架。南希仁挥动扁担,全金发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

去。黄药师缩回尸体右臂,左臂甩出,正击在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韩宝驹斜步

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出。黄药师左足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踩住鞭梢。韩宝驹用力回

抽,哪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

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

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剧毒也已因气绝而散,否则这一下已将他

立毙爪底。只交手数合,六怪登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死后亲手杀人报仇,

定要以她手脚歼敌,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

都已命在呼吸之间。郭靖在隔室听得朱聪与黄药师招呼,心中大喜,其后听得七人动手,六

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尚未稳住,但六位师父养育之恩

与父母无异,岂能袖手?当下闭气凝息,发掌推出,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黄蓉

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伤了性

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疾冲,热火攻心,急忙

闭气收束,将内息重又逼回丹田。

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非小,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蓉儿,当真

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见到两人神情,已知究

竟,独生爱女竟尚健在,这一下喜出望外,别的甚么都置之脑后,当下将梅超风尸身放在凳

上,走到碗橱旁,盘膝坐下,隔着橱门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只手掌抵住。郭靖体内几股热气

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只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以舒郁闷,但和黄药师的

手掌相接,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传到,登时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右手在他周

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内息周流,七日七夜的修练大功告成,跃

出橱门,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

师牵着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说又笑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郭靖说话迟

钝,词不达意,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绘到惊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彩百

出,六怪情不自禁一个个都过去倾听。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变成了听话人。这一席话黄

蓉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

黄药师听得爱女居然做了丐帮帮主,直是匪夷所思,说道:“洪七兄这一招希奇古怪,

大有邪气。莫非他北丐想抢我外号,改称‘北邪’?”只听黄蓉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

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

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势闹去罢。”他口中说的是要杀人,但瞧着爱女,心中

喜欢,脸上满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明知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

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本来恼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与

自己成婚,但此时穆念慈与杨康已有婚姻之约,于此事便已释然,笑道:“爹爹,你向这几

位师父陪个不是罢。”

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罢。”他本来于郭靖

的鲁钝木讷深感不喜,心想我黄药师聪明绝顶,却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岂不让武林中人笑

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轻重的胡开玩笑,说郭靖盗了梅超风的

《九阴真经》。他信以为真,任由郭靖乘坐胶船出海,直欲置之于死;后来误信灵智上人捏

造的黄蓉死讯,终于重见爱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旧事,强要女儿与意中人分开,更

得女儿说明原来是周伯通大开玩笑,自己释然于怀;再见梅超风至死不忘师恩,而下场却又

如此惨酷,心想:“超风与他师哥玄风有情,若是来向我禀明,求为夫妇,我亦不至于定然

不准,何必干冒大险,逃出桃花岛去?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终究不敢开

口。倘若蓉儿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犹如超风一般……”思之实是不寒而栗,这“靖儿”

两字一叫,那便是又认他为婿了。黄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时,见他浑不知这“靖儿”两字称

呼中的含义,便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

婚、洪七公已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为师,

又蒙桃花岛主将爱女许婚,我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

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说了出来,定又大惹黄药师之恼,一时却不

知如何措辞。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拿着一只用黄皮纸折成的猴儿,向黄

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头儿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白发老头儿叫你别生

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看纸猴儿时,见纸上写得有字,

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

“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了?”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功夫了

得,但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黄药师

道:“老叫化给你的竹棒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害的脚

色,连欧阳克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

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你这帮主做来也不光彩。”丐帮有难,黄药师

本来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灾乐祸,大可瞧瞧热闹,但爱女既作了丐帮帮主,怎能袖手?

六怪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的

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作哨相呼。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

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竹棒,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

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是姓曲?”

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的手,走进密室之中。黄

药师见密室的间隔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来瞧这

铁箱中的东西。你若猜得到是些甚么,算你本事大。”黄药师却不理铁箱,走到西南角墙脚

边一掀,墙上便露出一个窟窿。他伸手进去,摸出一卷纸来,当即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

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上面歪歪

斜斜的写着几行字迹道: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

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

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但知父亲门下个

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不禁怃然。

黄药师这时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

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被皇宫的护卫发

觉,剧斗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久大内高手追上

门来,双双毕命于此。他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梅超风新死,见曲灵风又用心如

此,心下更是内疚,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爹爹教了

你打拳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法,可是

打来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别的再也没有了。黄蓉道:“爹,她

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黄药师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

我门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说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

黄蓉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随即连踢

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哪知黄蓉右腿

早已候在她身后,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

“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黄药师脸一沉道:“甚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

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黄蓉已然明白:“原来爹爹是要试

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折断,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地,那么上盘、中

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这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了门下。他又

问:“你干么发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

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气,只索罢了,

心想这女孩不知是生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傻,除非曲灵风复生,否则世上是无人知

晓的了。

众人当下将梅超风在后园葬了。黄药师瞧着一座新坟,百感交集,隔了半晌,凄然道:

“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又走进密室。

黄药师望着曲灵风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我门下诸弟子中,以灵风武

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便一百名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黄蓉道:“这个自然,爹,

你要亲自教傻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她奇门

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

想:“爹爹这番苦头可要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

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是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

人物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

“咦”的一声,黄蓉道:“爹,甚么?”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只见画

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间一峰尤高,笔立指天,耸入云表,下临深

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

松,却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

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

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

趁月明归。”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

“爹,这是韩世忠写的,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道:“不错。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

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但少了含蕴韵致,不是名家

手笔。”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

爱,道:“爹,这幅画给了郭靖罢。”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甚么说的?”顺手

交了给她,又在铁箱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儿颗颗一般儿大,当真难得。”给

女儿挂在颈中。父女相视一笑,心中均感温馨无限。黄蓉将画卷好了,忽听空中数声雕鸣,

叫得甚是峻急。黄蓉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被华筝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

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

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郭靖神色惊惶,说道:“蓉

儿,他们有难,咱们快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

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

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着头脑,道:

“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着马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们去救

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双足在地下一登,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

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行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

路。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逢,说不出的喜欢,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

般,双雕飞行虽速,小红马竟也追随得上。过不多时,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

落了下去。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

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绝艺神功,可惜当年

华山论剑,老兄未克参与。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

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

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

马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想:“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

悄悄走进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博尔术四人分别被绑在四

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人,身上衣甲鲜明,却

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宋将军,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吐血满腹,垂头闭目,

早已毙命。众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

说几句话来混朦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

之手除他,只须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

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筝欢声大叫:“郭靖哥哥,你没死,好极了,好极了!”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心下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只听郭靖喝道:

“老贼,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

语。裘千仞喝道:“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郭靖在密室之

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在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呼的一声,一招

“亢龙有悔”当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六分发,四分收,劲

道去而复回。裘千仞忙侧过身子,想闪避来势,但仍被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

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

之利,兴风作浪。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是教裘千仞无可闪避,

眼见就要击到他的面颊,忽听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一把抓住裘千

仞后颈,将他身子提了起来,转头问道:“怎么?”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说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

的功夫甚是厉害,你这一掌打上他脸皮,劲力反击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

出言讥嘲,不信道:“哪有这等事?”黄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气能揭去黄牛一层皮,

你还不让开?”郭靖更是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于是将他身子放下,松手离颈。裘千仞哈

哈大笑,道:“还是小姑娘知道厉害,我跟你们小娃娃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长

辈的岂能以大欺小,随便伤你。”

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几路高招,你可不许

伤我。”说着立个门户,左手向上一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吹,笑道:“接招,我

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

笑?”黄蓉右手反撒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

厚脸皮’!”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

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哪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

收,左掌随到。他以六合通臂拳法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

如两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忽,右颊又吃了个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

开,叫道:“且慢!”黄蓉笑道:“怎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

内伤,快回去密室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

不免一呆,随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乱颤。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被绑

在树上,都感奇怪。欧阳锋素闻裘千仞武功极为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打得威震天南的

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连黄

蓉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

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蜀锦文囊,囊上用

白丝线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

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给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

侄儿怎样啦?”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你侄儿也就怎样啦。”欧阳锋身

子冷了半截。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亲子。他对这私生儿子爱

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

克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哪知

竟已遭了毒手。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直视,立时就要暴起动手,知道这一发难,直是

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心中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道:“是谁杀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

下?”他知黄药师身分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

本极难听,这时更是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这小子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

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识。你去找他罢。”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却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愤之极,向郭靖

恶狠狠的瞪视片刻,随即转头问黄药师道:“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

“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之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

欧阳锋道:“好说,好说。”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也未必自己能

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然得手,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

六怪与郭靖、黄蓉,然后来相助自己,那么二人联手,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

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他仍能冷静审察敌我情势,算来赢面甚高,便不肯错过了良机,回头

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

“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

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生死。黄蓉笑道:“你先宰我罢。”裘

千仞摇头道:“小姑娘活泼可爱,我实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糟糕,这会儿当真不

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回

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

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脚步蹒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

是拉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的让他跑

开,不敢拦阻。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

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

叫道:“走远些!”石子刚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罢?我走得

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在

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这老贼脸皮虽

厚,脚底下却慢,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黄蓉见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还有

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

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时明知是假,却猜想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

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

阳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扬,猛将利剑插入腹中。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见

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

对父亲说了。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虚名,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

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刻着一个“裘”字,掌

背刻着一片水纹,心想:“这是湘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

有莫大的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东至九江,西至成都,任凭通行无阻,黑白两道,见之

尽皆凛遵,近年来久已不闻铁掌帮的名头,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

竟是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心下沉吟,将铁掌还给女儿。

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

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与裘

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定然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黄药师

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

外,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铮的一声轻响,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

黄蓉与郭靖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众人轰叫声中,那剑

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瞬眼之间,那剑

已插入他的背心。这剑虽然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何等功力,这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

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是重伤。郭靖飞步过去察看,忽然大叫:“啊

哟!”提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原来裘千仞脱

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

售,黄药师、欧阳锋适才凝视对敌,目不旁视,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人,竟然被裘千仞瞒

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

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

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

仍是仰天长笑,左掌一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欧阳锋一击不

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咱哥儿俩后会有期。”长袖一振,衣袂飘

起,转身欲走。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这一转身之

间暗施阴狠功夫,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

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

就不致使足了。

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借

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

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须知他刚才这招反打,

借用敌劲伤人,变化莫测,竟被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的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

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让开,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黄药师若要在此时

为梅超风报仇,集靖、蓉与六怪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被人说一声以众

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当下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郭靖与全金发等将华

筝、拖雷、哲别、博尔术的绑缚解去。华筝等见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

人。拖雷道:“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

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甚

是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一个小镇客店中共宿,杨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丐见他拿

着帮主法杖,对他保护周至,在窗外轮流守夜。杨康数次欲待动手,却不是见到胖丐,就是

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

了三匹良马,与二丐连骑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们昨夜里险些死于非命,正要北上,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

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急,于是在店中等了两

日。到第三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对着华筝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带路,重行南回,

不巧在树林中遇见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

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眼见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时就与欧阳锋

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但哪里是西毒的敌手?双雕南飞本来是发现小红马的踪迹,哪

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

丧生于林中了。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着郭靖的手,只是咭咭咯咯的说个

不已。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说话,自己一句也

不懂,更是大不耐烦。

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

没过门的妻子。”一听得此言,黄药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甚么?”黄蓉

低头道:“爹,你去问他自己。”

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早已与华筝定亲等情委婉的说了。

黄药师怒不可抑,侧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来他到桃花岛来求亲之前,已先在

蒙古定下了亲事?”朱聪道:“咱们总得想个……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黄药师厉声道:

“蓉儿,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黄蓉颤声道:“爹,甚么啊?”黄药师道:“臭

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我父女俩焉能任人欺辱?”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

道:“爹,靖哥哥说他真心喜欢我,从来就没把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黄药师哼了一声,

道:“那也罢了!”喝道:“喂,小子,那么你把这番邦女子杀了,表明自己心迹。”

郭靖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

措,呆呆的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黄药师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

婚,这话怎生说?”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道他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大祸,各自

暗暗戒备,只是功夫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是无济于事。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

问话,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若是没了蓉儿,我定然活不成。”黄药

师脸色稍和,道:“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她相见。”郭靖沉

吟未答,黄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若

不见面,有时我也会记挂她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我信得

过你也不会当真爱她。”

黄药师道:“好罢!我在这里,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你

明明白白的说一声:你要娶的是我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是大违本

性,只是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头沉思,瞥眼同时见到腰间所插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匕首,心想:

“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为人如此,这结义之情如何可

保?又依杨铁心叔父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这自然不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未

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就得和

蓉儿生生分离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

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箭壶

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纵横天下,行事一言而

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幼

时你曾舍命助我,又救过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自当好生奉养。

你若要迎她南来,我也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说

罢拍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

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他说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

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蓉儿恨我一世,那也

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术两位师父,郭

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

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

子,黄药师侧目冷笑。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

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

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双手,说道:“蓉

儿,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我心中却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就算把

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甚么你说要娶

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甚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

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黄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欢,又是难过,隔了一

会,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岂不是好?”黄药

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挥掌向华筝劈去。黄蓉素知老父心意,

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

势稍缓,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呼的一声,黄药师这掌打在马鞍上。最

初一瞬之间,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上,竟自死

了。这是蒙古名种健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骨健壮、身高膘肥的良驹,黄药

师一举手就将之毙于掌下,武功之高,实所罕见。拖雷与华筝等都是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

一掌若是打到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楞了一楞,随即会意,知道若是自己将这番邦女

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

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

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然时隔

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种,爱之

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

来。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甚么?”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

贾的人做的文章,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

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甚么苦恼?”朱聪摇头不答。黄药师柔声道:“蓉儿,

咱们回去罢,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

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有甚么好

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叹道:“那就做几天试试,若是嫌脏,那就立

即传给别个罢。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

“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

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蓉

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丫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

啦。”黄蓉泫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黄药师道:“那你还跟这

无情无义的小子在一起?”黄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欢喜。”说这话时,神情

已是凄惋欲绝。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听得呆了。须知有

宋一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

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

脑筋之中,哪里有过甚么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旁人听来自不免挢舌难

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禁暗暗

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说几句话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甚么

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

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

一把沙石,飞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尽数死在地下。他转过身子,飘然而去,众人

只一瞬眼间,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隐没。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心中自是欢喜,说道:“安答,盼你

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

头,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手刃仇人,为爹爹报仇。”哲别、博尔术二人也和郭靖别

过,四人连骑出林。

韩小莹问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师父。”柯镇恶点

头道:“正是。黄岛主去过我们家里,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这就要回去。你见到了洪帮

主,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郭靖答应了,拜别六位师父,与黄蓉返回临安。这晚两

人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仔细寻找,却哪里有洪七公的影子,两人找到了几名太监来逼问,

都说这几日宫中并没出现奸细刺客。两人稍觉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虽失,但以他大高手的

机智阅历,必有脱身之策,此时距丐帮大会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搁,次日清晨便即连骑西

行。此时中国之半已为金人所占,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者只两浙、两淮、江

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

日蹙。这一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上了一条长岭,突然间一阵凉风过去,东边一大片乌

云疾飞过来。这时正当盛夏,大雨说来就来,乌云未到头顶,轰隆隆一个霹雳,雨点已如黄

豆般洒将下来。郭靖撑起雨伞,去遮黄蓉头顶,哪知一阵狂风扑到,将伞顶撕了去,远远飞

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黄蓉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

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见面前一条长岭,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郭靖除下外衫,要给黄

蓉遮雨。黄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

头,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

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

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黄蓉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

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当下两

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进去避雨。

两人衣履尽湿,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妇的破衣,正觉有趣,忽听

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怎么啦?”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

的那幅画。原来适才大雨之中,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看

时,见纸张破损,墨迹模糊,已无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

多了几行字迹。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淋湿,决计不会

显现,只是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黄蓉

仔细辨认,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

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洪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

书藏在宫中翠寒堂衅,可见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

键……铁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说道:“那日在归云庄中,曾听陆师哥和你六

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说他是甚么铁掌帮的帮主。又说这铁掌帮威震川湘,声势

浩大,着实厉害。难道这武穆遗书,竟会跟裘千仞有关?”郭靖摇头道:“只要是裘千仞搞

的玩意,我就说甚么也不相信。”黄蓉微笑道:“我也不信。”七月十四,两人来到荆湖南

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上得楼来,

二人叫了酒菜,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真是缥缈

嵘峥,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

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是颇有一番豪气。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环顾四

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

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

“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

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俭朴异

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

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若是你不

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

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不语。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罢,反正是这么一回

子事,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我自然没听过,你说给

我听。”黄蓉道:“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老成尪悴,只有中

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跟着将词意解说了一

遍。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很是。”黄

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

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两人对饮数杯。黄蓉望了望

楼中的酒客,见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清洁,看

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寻常仕商。只听得楼边一棵

大柳树上蝉鸣不绝,黄蓉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甚

么,原来虫儿中也有大言不惭的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

“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这老骗

子……”

一言未毕,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

好大的口气!”郭、黄二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褴

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见是丐帮人物,当即放心,又见他神色和善,当下拱手道:

“老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便即过来。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

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请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

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

恭,前辈爱吃甚么菜,我们点了叫厨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若是有名无

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别个地方要饭去。”黄蓉

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当下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

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的三

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老丐

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那老丐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

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

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猛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一怔之下,立即转身下楼,在

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

丐当即站起身来,下楼而去。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全不理会。黄蓉走到窗口向下观

望,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相

触,立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那老丐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

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甚是愁苦,双手奇

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前

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老丐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年

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老着几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罢。我姓鲁,名叫鲁有脚。”郭、

黄二人对眼一望,均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黄蓉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

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被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

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的就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

手笑道:“好好,狗儿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我听黎生黎兄弟说起,知道两位在宝应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无志空长百岁。令人甚是钦佩,难怪洪帮主这等看重。”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

听两位谈起裘千仞与铁掌帮,对他的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教。”

鲁有脚道:“裘千仞是铁掌帮帮主,这铁掌帮在两湖四川一带声势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

恶不作。起先还只是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

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黄蓉道:“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

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黄蓉笑道:

“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铁掌神功,足足

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甚么铁

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鲁有脚正色道:

“他们闹甚么玄虚,我虽并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实是不可轻侮。”郭靖怕

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啊唷,啊

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着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

了出来。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收起笑容,转过话题,问道:“鲁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

三位和你相识么?”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

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么?”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

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费过极大的精神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

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倒听师父说

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是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说出。鲁有脚点了点头道:

“我是西路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

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首领。”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

脏,他们的衣服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点也不舒服。你

们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两派可就不是一样了么?”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却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

去了。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我得罪了这位鲁大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

道:“刚才我真担心。”郭靖道:“担心甚么?”黄蓉正色道:“我只担心他提起脚来,踢

你一脚,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干么踢我?就算你说话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

人啊。”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黄蓉叹道:“你怎么不想

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

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

第二十七回 轩辕台前

两人正闹间,楼梯声响,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老又回了上来,走到郭黄二人桌边,

行了一礼。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着一大丛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补百绽,宛然便是个大绅士

大财主的模样,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道:“适才那姓鲁的老丐暗中

向两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过眼,特来相救。”郭靖、黄蓉都吃了一惊,齐问:“甚么毒

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是不是?”黄蓉心中一凛,问道:“难道他

在我们饮食中下了毒?”那丐叹道:“也是我们帮中不幸,出了这等奸诈之人。这老丐下毒

本事高明得紧,只要手指轻轻一弹,暗藏在指甲内的毒纷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

两位中毒已深,再过个半个时辰,就无法解救了。”黄蓉不信,说道:“我两人跟他无怨无

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多半是两位言语中得罪了他。急速服此解药,方可有

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纷,分置两只酒杯之中,用酒冲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

黄蓉刚才见杨康和他们做一路,心中已自起疑,岂肯只凭他三言两语便贸然服药?又

问:“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请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那丐道:“那自然是要见

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两位速服解药,否则延误难治。”黄蓉道:“三位好

意,极为感谢,且坐下共饮几杯。想当年丐帮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独战群雄,以一棒双掌

击毙洛阳五霸,真是何等英雄。”当日他与洪七公、郭靖同在明霞岛扎木筏之时,洪七公常

跟她说些帮中旧事,以免她日后做了帮主,于帮中大事却一无所知。那第十一代帮主的英雄

事迹,便是那时候听洪七公说的。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主旧事,互相望了一眼,都感十

分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

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脸上均现惭色,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未蒙帮主传授一掌,反

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传授一招“神龙摆尾”。黄蓉又道:“刚才那位鲁长老虽说擅于下

毒,我瞧本事却也平常。上个月西毒欧阳锋请我喝了三杯毒酒,那才有点儿门道。这两杯解

毒酒,还是三位自己饮了罢。”说着将两杯调有药粉的药酒推到三丐面前。三丐微微变色,

知她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

便相强。只不过我们一番好意,却是白费了。我只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

光之中,有何异样?”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

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甚是清朗。黄蓉心想:“那有甚么异样?左右

不过似一对亮晶晶的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在你

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罢。”

他说话极是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果然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

力。黄蓉微觉不妥,要想转头避开他的眼光,可是一双眼睛竟似被他的目光吸住了,不由自

主的凝视着他。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

罢,睡罢!舒服得很,乖乖的睡罢!”他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

不觉的哈欠连连,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凉风

吹拂,身有寒意,耳中隐隐似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朗月刚从东边山后升

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岳阳楼头饮酒,怎么转瞬之间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

要站起,更惊觉双手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被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

疼。黄蓉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只是他使的是甚么邪法,却难索解;一时之间也不

去多想,斜眼见郭靖躺在自己身边,正在用力挣扎,先宽了一大半心。郭靖此时内力浑厚,

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数崩即断,哪知此刻他手脚运上了劲,身上绳索铮铮有声,竟然纹丝

不损,原来是以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加内劲,突然面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

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兵刃守在身边,只得

不再挣扎,转头去瞧黄蓉。黄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过身来,

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是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

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原来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毫无知

觉?”再回头过来,只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

无声,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时未曾发觉。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

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我只须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无法动弹,惟有苦忍,再过半

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

道:“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

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

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畔

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只一盏茶时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

月之中,忽听得笃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忽缓忽急,忽高忽低,颇有韵律,却

是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

声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

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位兄弟,天祸丐帮,当真是天大的灾难,咱们

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

此言一出,群丐鸦雀无声。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四下里群丐捶胸顿足,号

啕大哭,哀声振动林木,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郭靖大吃一惊:“我们找寻不着师父,原

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这

胖子不是好东西,使邪法拿住我们。这人的话如何信得?他定是造谣。”群丐思念洪七公的

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

胖胖的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来咒

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您对众兄弟详细述说罢。”只见人群

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他手持绿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时肃静,但低泣呜咽之声兀

自不止。杨康缓缓说道:“洪帮主于一个月之前,在临安府与人比武,不幸失手给人打

死。”

群丐听了此言,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仇人是谁?快说,快说!”“帮主如

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郭靖听了杨康之

言,由悲转怒,随即心下欣喜,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们在一起,原来他是在

胡说八道。”黄蓉却想:“这小子是老骗子裘千仞的私淑弟子,净学会了他那套假传死讯的

臭功夫。”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是桃花岛岛主东邪

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师久不离岛,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全真七子却是

威名远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在丐帮中均非泛泛之辈,自然都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黄

药师是何等样人,全真七子联起手来,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但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当下

个个悲愤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为帮主报仇。原来杨康当日听欧阳锋说起

洪七公被他以蛤蟆功击伤,性命必然难保。他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刺死,哪知忽在

岳阳楼撞见,大惊之下,指使丐帮三长老设法将两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

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

七子却是非同小可,于是信口将杀害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了他们头上,好教丐帮倾巢而

出,一举将桃花岛及全真教挑了,除了自己的大患。

群丐纷扰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众兄弟,听我一言。”此人须眉皆白,

五短身材,一开口说话,余人立时寂然无声,显是在丐帮中大有威信。只听他说道:“眼下

咱们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遵从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第二件是商量着怎生给

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鲁有脚却高声道:“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

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

丐尽皆大放悲声。黄蓉心道:“我师父好端端地又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甚么?哼,你

们没来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累得你们空伤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简长老道:“本帮各路兄弟今

日在岳州君山大会,本来为的是要听洪帮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已不幸

归天,就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便由本帮四位长老共同推举。这是本帮列祖列宗

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弟兄,是也不是?”众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杨相公,老帮主临

终归天之时,有何遗命,请你告知。”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有一大半决定于帮主是否有德有

能。当年第十七代钱帮主昏暗懦弱,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丐

帮声势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行镇压两派不许内讧,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

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是以一听到要奉立帮主,人人全神贯注,屏息无声。杨康

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洪帮主受奸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

在下路见不平,将他藏在舍间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主诊治,终

因受伤太重,无法挽救。”众丐听到这里,发出一片唏嘘之声。杨康停了片刻,又道:“洪

帮主临终之时,将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既出,众丐无不耸

动,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杨康在临安牛家村

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见胖、瘦二丐竟然对己恭敬异常。他心下讶异,一路上对二丐

不露半点口风,却远兜圈子、旁敲侧击的套问竹杖来历。二丐见他竹杖在手,便有问必答,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未到岳州,他于丐帮的内情已知晓了十之六七,只是帮中严规不

得为外人道的机密,他既不知发问,二丐自也不提。他想丐帮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

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乘机自认了帮主,那就可任意驱策帮

中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了几遍,觉此计之中实无破绽,于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

传洪七公遗命,意图自认帮主。他在丐帮数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脸不稍红,语无窒

滞,明知这谎话若被揭穿,多半便被群丐当场打成肉浆,但想自来成大事者定须干冒奇险,

何况洪七公已死,绿竹杖在手,郭靖、黄蓉又已擒获,所冒凶险其实也不如何重大,而一旦

身为帮主,却有说不尽的好处,这丐帮万千帮众,正可作为他日“富贵无极”的踏脚石。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污衣两

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平时起居与常人无异,这些人本来都是江湖上的豪

杰,或佩服丐帮的侠义行径,或与帮中弟子交好而投入了丐帮,其实并非真是乞丐。污衣派

却是真正以行乞为生,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

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净衣服,第二年

穿污秽衣服,如此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无偏颇。本来污衣行乞,方是丐帮的正宗

本色,只是洪七公爱饮爱食,要他尽是向人乞讨残羹冷饭充饥,却也难以办到,因此他自己

也不能严守污衣派的戒律。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若非鲁有脚性子暴

躁,曾几次坏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

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帮主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何况帮

中四大长老净衣派虽占了三人,但中下层弟子却是污衣派占了大多数。净衣派三长老曾筹思

诸般对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无人敢稍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

又听说洪七公已死,虽然不免悲伤,却想正是压倒污衣派的良机,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十

分恭谨,企图探听七公的遗命。岂知杨康极是乖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直到

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净衣派三老明知自己无份,也不失望,只消鲁有脚不任帮主,便遂心

愿,又想杨康年轻,必可诱他就范。何况他衣着华丽,食求精美,决不会偏向污衣派。当下

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众兄弟

如有疑惑,请上前检视。”

鲁有脚侧目斜睨杨康,心道:“凭你这小子也配作本帮帮主,统率天下各路丐帮?”伸

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

之德,是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我辈岂敢不遵?我当赤胆忠心的辅他,莫要堕了洪帮主

建下的基业。”于是双手举杖过顶,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杨康,朗声说道:“我等遵从

老帮主遗命,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

能言,心中却是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杨康胆敢冒为帮主,将来必

定为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只得瞧他怎生发落,随机应

变。”

只听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却是不敢当此重位。”彭长老道:“洪帮

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众兄弟齐心辅佐,杨相公放心便是。”鲁有脚道:“正

是!”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

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

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杨康暗叫:“我命休矣!”只

道阴谋终被四长老揭破,正待转身拔足飞奔,明知万难逃脱,总也胜于束手待毙,却见四长

老双手交胸,拜伏在地。杨康愕然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群丐依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向

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惊喜交集,暗暗称奇:“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

是恭敬?”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盖因化子四方乞讨,受万人

之辱,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众之辱,其中实含深意。黄蓉蓦地想起,当日在明霞岛上

洪七公相传帮主之位,曾在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其时只道是他重伤之后无力唾吐,以致如

此,却不知竟是奉立帮主的礼节。记得那日洪七公又道:“他日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少不

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此刻方知原来师父怕她嫌脏,就此不肯接那帮主

之位,是以瞒过了不说。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

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佳,但四大长老武功

上各有精纯造诣,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只是他年纪极轻,有此本领,显是

曾得高手传授,也已算颇为难得。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然未

曾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被我擒获在此。”群丐一听,又是尽皆哗然,大叫:“在哪里?

在哪里?”“快拿来乱刀分尸。”“别一刀杀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甚

么帮凶给他擒获了,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

人身边,一手一个,提起了二人,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

“好小子,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忙道:“启禀帮主: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

加害师尊?”杨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恼。这二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彭长

老道:“杨帮主亲眼目睹,哪能有甚么错?”

丐帮中的黎生和余兆兴二人在宝应县相助程瑶迦,险些命丧欧阳克手下,幸得郭靖、黄

蓉搭救,对他们既感又佩,又知洪七公对这两个徒儿甚是喜爱,当即在人丛中抢上前来。黎

生叫道:“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帮主被害之事,决与他们

无干。”余兆兴叫道:“这两位是好人,大大的好朋友。”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

长老来说,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吗?”黎、余二人属于污衣派,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份

较次,不敢再说,气愤愤的退了下去。鲁有脚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这是本

帮复仇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查明真相。”

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对靖、蓉二人道:“你们也不必

答话,我说得对,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刀剑无情。”手一挥,

彭、梁二长老各抽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长老使刀,两柄都是利器。

黄蓉怒极,脸色惨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听陆冠英向程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

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头上,却受这奸徒欺辱。又想自己对欧阳克也曾玩过这把戏,

不料竟会身受此报,虽在气恼之际,仍自思索如何在点头摇头之中引起鲁有脚的疑虑,使得

他力主口头对答询问,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杨康的奸谋便非难事。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易于愚弄,将他提起来放在一旁,大声问道:“这女子是黄药师的

亲生女儿,是不是?”郭靖闭目不理。梁长老用刀在他背上一顶,喝道:“是也不是,点头

还是摇头?”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转念一想:“纵然我口不能言,总也有个是非曲直。”于

是点了点头。

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祸首,见他点头,轰然叫了起来:“还问什么?

快杀,快杀!”“快杀了小贼,再去找老贼算帐。”杨康叫道:“众兄弟且莫喧哗,待我再

行问他。”众丐听到帮主吩咐,立时静了下来。

杨康问郭靖道:“黄药师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吗?”郭靖心想此事属实,又点了点头。

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问道:“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

你的,那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全真七子中的

马钰曾传过你的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的性命,你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我又何必抵

赖?”又点了点头。杨康道:“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个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

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洪老帮主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

旁,是么?”郭靖又点了点头。黄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问的话对是不对,你总是

摇头,他就不得不让你说话了。”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

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

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

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快动手罢!”郭靖与黄

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这般死

了,倒也干净。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头看天,想起了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

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

北斗阵法的攻守趋退,吞吐开阖,竟是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上

前来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挡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

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

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仔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

走了一个!”杨康暗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明真相,定然有变,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

当,却也不便拦阻,登时额头渗出一粒粒的汗珠。哪知道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

却仍是不言不语,抬头凝望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然没有听见,原

来他全神贯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此时正当专心致志、如痴如狂的境界。哪里还

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是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

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嗤声响,一道

紫色光焰掠过湖面。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

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

道:“铁掌帮的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问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川

湘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迟。”杨康道:

“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

色火箭。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

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被带入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抬

头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说些甚么,心中极为诧异,料来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涂了,

心想不管来的是甚么人,总是有了可乘之机,正自寻思,只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名

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黄蓉又

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大为失望,这人前来,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简长老迎上前去,说

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为恭谨,然后给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

神掌无敌,威震当世。这位是敝帮今日新接任的杨帮主,少年英雄。两位多亲近亲近。”杨

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到裘千仞出丑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

是甚么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当下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

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

功卓绝,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

立威。”哪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

被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啊唷!”登时脸色惨白,

双泪真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护持。简长老是四

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怒道:“裘老帮主,你远来是

客,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

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这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着话,手

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哟”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已痛得晕了

过去。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急忙抢上扶住。简长老怒道:

“裘老帮主,你……你……这是甚么用意?简直岂有此理?”裘千仞哼了一声,左掌向他脸

上拍去。简长老举起钢杖挡格。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下压,已抓住钢杖杖头。他掌缘甫触

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

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当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

流,再也把持不住,钢杖被他夺了过去。裘千仞横杖反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

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于片刻之间便将丐帮四老尽皆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

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拚斗。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右手握住杖

尾,哈哈一声长笑,双手暗运劲力,大喝一声,要将钢杖折为两截。哪知简长老这钢杖千练

百锤,极是坚韧,这一下竟没折断,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得弯了下来。裘千仞劲力不收,那

钢杖慢慢弯转,拗成了弧形。群丐又惊又怒,忽见他左臂后缩,随即向前挥出,那弧形钢杖

倏地飞向空中,急向对面山石射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之中,钢石相击之声,

嗡嗡然良久方息。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个个惊服,黄蓉更是骇异,心道:“这老儿明

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多半是他跟杨康、简长老串通了,又搞甚

么诡计,这钢杖之中定然另有古怪。”头顶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衬,瞧瞧明明白白,确是

在归云庄、牛家庄两地所见的裘千仞。她转头向郭靖瞧去,见他仍是仰首上望,在这当口竟

然观起天象来,难道惊怒交集之下,当真急心疯了?她关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

甚么把戏,一双妙目只是瞧着郭靖的神情。裘千仞冷然说道:“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

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一个下马

威?”

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

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之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听说洪老帮主仙去了,天下英雄,

又弱一个,可惜啊可惜。贵帮奉立了这样一位新帮主,唉,可叹啊可叹!”此时杨康已然苏

醒,听他当面讥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觉右掌仍是如火烧炙,五根手指已肿得如五枝山

药一般。丐帮四长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会,有一桩事要向贵帮请

教,此外却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裘千仞道:“前

几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打得重

伤。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有话说,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

朽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两位朋友的手段。”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敢

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当下说道:“是谁擅自惹事,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

来向裘老帮主赔罪。”

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现下洪七公一死,新帮主竟

如此软弱,群丐听了他这几句言语,无不愤恨难平。黎生和余兆兴又从人丛中出来,走上数

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明,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

难。前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欺压良民,还要掳掠妇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头

阻止,动起手来,伤了铁掌帮的朋友。”杨康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赔罪罢。”

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违了帮主之命,若去赔罪,这口气实在

难咽。黎生大声叫道:“众位兄弟,要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是

宁死不辱!”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心里,立时气绝。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

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汹涌,只是

丐帮帮规极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甚么异动。裘千仞淡淡一笑,道:“这件事如此

了结,倒也爽快。现下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

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众丐见

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仞道:“铁掌帮虽然有口饭吃,可拿不出这等重礼,这

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哪里?我要见

他。”裘千仞道:“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朽有话转告贵帮。”杨康

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

甚?”只听裘千仞道:“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朽亲自来献礼结纳。”杨康欣然道:

“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杨帮主年纪虽轻,倒是十分的通情达理,

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洪烈要与丐帮打甚么交道,此时急欲知

道他的用意,问道:“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差遣,要请老帮主示下。”裘千仞笑道:“差

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对老朽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瘠民贫,难展骏足……”杨康接

口道:“赵王爷是要我们移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杨帮主聪明之极,适才老朽实是失

敬。赵王爷言道:江南、湖广地暖民富,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

地多多了。”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

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转念一想,料来此

人年轻懦弱,适才给自己铁掌一捏之下,痛得死去活来,心中怕极,此刻自己不论说甚么,

他都不敢有丝毫违抗,但丐帮在北方根深柢固,岂能说撤便撤?事后群丐计议,势必反悔,

须当敲钉转脚,让丐帮将来无法反口,于是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杨帮主今日亲口答

应,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今后不再北返的了?”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启禀帮

主:咱们行乞为生,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帮众数十万,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限?还

请帮主三思。”

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洪烈的心意。他早知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

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

大利金人南征,于是说道:“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我们若是不收,倒显得不恭了。金

珠宝物我不要分,四位长老,待会尽数*分与众兄弟罢。”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

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礼物决不能收,撤过长江,更是万万不可。”

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鲁长老,我帮大事是决于帮主,不是决于你

罢?”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之心,我是宁死不从。”杨康道:“简、彭、梁三位

长老,你们之意若何?”简、梁二长老迟疑未答,均觉丐帮撤过长江之举颇为不妥。彭长老

却大声道:“但凭帮主吩咐。属下岂敢有违?”杨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过大

江。”此言一出,群丐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杨康见众丐喧嚷,一时不知所措。简、彭、

梁三老大声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对三老都不加理会。彭长老喝道:“鲁长老,

你是要背叛帮主不成?”鲁有脚凛然道:“纵然千刀分尸,我也不敢欺尊灭长、背叛帮主。

只是我帮列祖列宗遗训,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帮主平日对咱们说

什么话来?”简、梁二长老垂头不语,心中颇有悔意。裘千仞见形势不佳,若不将鲁有脚制

住,只怕此行难有成就,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康道:“杨帮主,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哪?”

一语方罢,双手暴发,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鲁有脚当他冷笑之时,已有防备,知他手掌厉

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已从他胯下钻过,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脚往他臀上踢去。

他名字叫鲁有脚,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无伦。裘千仞见他忽从自己胯下钻

过,心想此人招数好怪,觉得身后风响,急忙回掌力拍,鲁有脚第三脚若是将劲用足,原可

踢中他后臀,但若被对方铁掌击中,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转,一个

筋斗,从他身旁翻过,突然一口浓痰向裘千仞脸上吐去。裘千仞侧头避过,见他怪招百出,

不觉一怔。

杨康喝道:“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鲁有脚听得帮主呼喝,当即退了两步。裘千仞

却毫不容情,双手犹似两把铁钳,往他咽喉扼来。鲁有脚暗暗心惊,翻身后退,只听得敌人

“嘿”的一声,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鲁有脚身经百战,虽败不乱,用力上提没能将

敌人身子挪动,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一头能在墙上撞个

窟窿。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和一头大雄牛角力,两头相撞,他脑袋丝毫无损,雄牛却晕了

过去。现下这一撞纵然不能伤了敌人,但双手必可脱出他的掌握,哪知头顶刚与敌人肚腹相

接,立觉相触处柔若无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缩,敌人的肚腹竟

也跟随过来。鲁有脚用力挣扎,裘千仞那肚皮却有极大吸力,牢牢将他脑袋吸住,惊惶之中

只觉脑门渐渐发烫,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既痛且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鲁有脚骂道:“臭老贼,服你甚么?”裘千仞左手用劲,

格格几响,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再问:“服了么?”鲁有脚又骂:“臭老贼,服你

甚么?”格格几响,左手指骨又断。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却仍是骂声不绝。裘千仞道:

“我肚皮运劲,把你脑袋也轧扁了,瞧你还骂不骂?”语声未毕,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身

高膀宽,正是郭靖。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高举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连打三下,

清脆可闻。这三下虽然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

腹,腾腾腾连撞三下,这三下一撞重似一撞,登时将肚上的吸力尽数化解。鲁有脚斗然觉得

头顶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双手仍被对方紧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辈敌手,

走开罢!”左腿横扫,正好踢在他的肩头。

这一腿仍和适才一般,着力之处虽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点却是传到裘千仞双臂。裘千

仞但感虎口剧震,抓紧对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松了。鲁有脚得此良机,借着郭靖这一腿之力

斜里窜出,只是头顶被吸得久了,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倒在地上。裘千仞见郭靖露了

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惊,此人小小年纪,居然有隔物传劲的本事,想不到丐帮之中还有这

等人物,当下紧守门户,并不抢先进攻。群丐却不明就里,先前早认定郭靖是杀害帮主的帮

凶,又见鲁有脚被他踢倒,当下大声呼喊,纷纷拥上。郭靖本来手足被钢丝和牛皮条纹成的

绳索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一直在仰观北斗,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阵法,

再和记得滚瓜烂熟的《九阴真经》经文反复参照,许多疑难不明之处,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现

了解答。《九阴真经》为前辈高人自道藏中所悟,与马钰所传的全真派道家内功、全真七子

的天罡北斗阵皆是一脉相通,只不过更为高深奥妙而已,只是郭靖悟心实在太差,事隔多

月,始终领会不到其间的关连之处,此时见到天上北斗,这才隐隐约约的想到了。当裘千仞

与杨康、简长老、鲁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他却正自全神思念真经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缩

骨法”。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之术,但练到上乘,却能将全身筋

骨缩成极小的一团,就如刺猬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起手

习练“易筋锻骨篇”,此时已有小成,基础既佳,一经依法施为,不知不觉间就将手脚上束

缚的绳索卸去。他身手之灵活,实胜于头脑十倍,绳索虽已卸脱,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

如此。彭长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见他脱缚而出,吃惊非小,伸臂一把抓去没有抓住,俯首但

见地下空余一团绳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钩结,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待要上

前追赶,只见他已将鲁有脚救出。彭长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

住这小贼!”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郭靖被缚得久了,甚是气愤,体念黄蓉心意,想她小孩

脾气,必然恼怒更甚,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并非有意与自己为敌,但见众人高呼攻来,心

道:“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难消蓉儿胸中之气!”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

法,双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权”之位。

但见六七名丐帮帮众同时从前后左右扑到,郭靖双足挺立,凝如山岳,左臂横在胸前。

先到的三名帮众同时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是不动,片刻间又有数人攻上。郭靖斗然间

抽回手臂,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在丐帮这几人后心疾施手脚,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

是踢其屁股,只听“哎唷”“啊哟”“贼厮鸟”一连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团。郭靖心下欢

喜:“这法子果然使得。”回过身来,正要去抓杨康跟他算帐,月光下只见两名丐帮帮众扑

向黄蓉,只怕她受了伤害,相距既远,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无暗器,情急之下,弯腰除下

脚上一对布鞋用力直挥出去。这计策本来他也想不出来,但听江南六怪述说当年在法华寺大

战的情形,二师父朱聪曾除鞋投掷丘处机,于是也学上一手。那两名帮众惟恐黄蓉也如郭靖

一般脱身,各持兵刃,要将她即行杀了,好替老帮主报仇,哪知刚奔到黄蓉身前,兵刃尚未

举起,忽觉后心风声峻急,有物飞掷而至,知道有人暗算。一个武功较高,急忙转身,郭靖

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另一个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却是打在背脊之上。布鞋虽然柔软轻

飘,但被郭靖内力用上了,劲道亦是非同小可,两人立脚不住,一个仰跌,一个俯冲,齐齐

滚倒。彭长老站在邻近,见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刚猛凌厉,更是惊惧,忙退开数步。郭

靖挥手推开三名丐帮帮众,急奔到黄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绳素,只解开一个结,丐帮帮

众已然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学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阵御敌之法,只伸右

掌迎战,将黄蓉放在双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绳结。他曾得周伯通传授双手互搏、一心二用

之术,这时左手解索,右手迎敌,丝毫不见局促。

不到一盏茶时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叠叠的围了成百名帮众,后面的人别说出手,

连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郭靖只以单掌防卫,始终不施攻击杀手,直到将黄蓉手脚上的

绳索尽数解开,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儿,你没甚么伤痛罢?”黄蓉侧卧在他膝

上,却不起身,说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没受伤。”郭靖道:“好,你躺着歇一会儿,瞧

我给你出气。”两人一个坐地,一个高卧,竟将四周兵刃乱响、高声喧哗的群丐视若无物。

黄蓉笑道:“你动手罢,只是别当真伤了我的徒子徒孙。”郭靖道:“我理会得。”左掌轻

轻抚摸她的一头秀发,右掌忽地发劲,砰砰砰三响,三名帮众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群丐一

阵大乱,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只听人群中有人叫道:“众兄弟退开,让八袋弟子对付

两名小贼。”正是简长老的声音。群丐听到号令,纷纷散开,靖、蓉身旁只余下三人,另有

五人从后抢上,八人分站四周。这八丐背后都背负八只麻袋,是丐帮中仅次于四大长老的人

物,每人均统率一路帮众,那接引杨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内。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

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对手虽减,但个个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黄蓉低声道:“坐着打,你对付

得了。别将他们瞧在眼里。”郭靖心想:“若是八人齐上,却是不易抵挡,须得先打倒几

个。”认得胖瘦二丐是从牛家村接引杨康来此之人,左手抓起从黄蓉身上解下来的绳索,一

招“断胫盘打”着地扫去。这是马王神韩宝驹当年所授金龙鞭法中的一招,鞭法虽同,只是

他功力大进之后,使将出来便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见钢索扫到,忙纵身跃起闪避。郭靖舞动钢索,化成一道索墙,挡住前、左、

后三方,却将右面留出空隙。这破绽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余六丐却尽被钢索阻住,急切间

攻不进去。二丐见有机可乘,立时扑上,只听得简长老急叫道:“攻不得!”但为时已然不

及,郭靖掌去如风,拍拍两掌,分别击在二丐肩头。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撞向铁掌帮

的一众黑衣汉子。二丐受力虽同,但二人肥瘦有别,份量悬殊,重的跌得近,轻的飞出远。

砰砰两响,撞倒了两名黑衣汉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观战,见二丐飞跌而出,也不以为

意,但听到相撞之声,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我们的人非死必伤。”抢上前去,只见

胖瘦二丐已一跃站起,并无损伤,铁掌帮的两名帮众却已被撞得筋折骨断,爬在地下。裘千

仞大怒,刚欲回头,只听身后风响,又有两名丐帮的八袋弟子被郭靖以掌力甩了出来。裘千

仞知道郭靖所使的这般隔物传劲之力是远重近轻,丐帮弟子亲受者小,但被他们撞着了,受

力却是极重,当下回臂将一丐往无人处斜里推出,随即双掌并拢,呼的一声,往另一丐背心

击去。这一击是他生平赖以成名的铁掌功夫,若是胜过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了来力,还能

以余力重创那丐,否则自己纵不受伤,也会被击得跌倒或是后退。丐帮四老和黄蓉知他这双

掌一击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胜负之间,关系非小,俱都凝神注视,但见他双掌发出,

那八袋弟子倒飞丈许,随即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转身又向郭靖奔去,竟是丝毫

没有受伤。这一来,丐帮四老均知郭靖与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伯仲之间,虽然郭靖稍有不

及,却也相差不远,实是可惊可畏。黄蓉更感惊疑:“这老骗子功夫甚是寻常,怎能挡得住

靖哥哥这一掌之力?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万万不能施甚鬼蜮伎俩,好教人难以索解。”

裘千仞一招接过,已试出郭靖的真实功夫,以内力修为而论,自己尚胜他半筹,但这小子与

丐帮友敌难分,自己身在险地,犯不着在此与他拚斗,当下右手一挥,约束铁掌帮诸人退

后。丐帮八袋弟子的武功只与尹志平、杨康之俦相若,郭靖一起手就击倒了四人,虽有一人

回来重行加入战团,但郭靖将降龙十八掌与天罡北斗阵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

变,这五丐怎能抵挡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师父脸上,早已将五丐打得非死即伤,只斗了十余

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不敢进攻,转身欲逃,郭靖左手钢索挥出,卷住二人足

踝,扯到身旁。黄蓉道:“绑住了!”郭靖抄起钢索,将两人手足反缚在一起。黄蓉见他大

获全胜,既惊且喜,心想擒获自己的是那满脸笑容的彭长老,记得师父曾说过江湖上有一门

慑心之术,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想来这彭长老所用的正是这门

邪术,问道:“靖哥哥,《九阴真经》中载得有什么‘慑心法’么?”郭靖道:“没

有……”黄蓉好生失望,低声道:“提防那笑脸恶丐,莫与他眼光相接。”郭靖点头道:

“我正要狠狠打这家伙一顿出气!”说着扶了黄蓉背脊,两人一齐站起身来。郭靖瞪视杨

康,大踏步向他走去。杨康当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际,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

倚多为胜,将他制服,哪知群丐逐一败退,郭靖却向自己逼来,只要被他一近身,哪里还有

性命?情急之下,高声叫道:“四位长老,咱们这里无数英雄好汉,岂能任由这小贼猖

狂?”嘴里喊得急,脚下也不慢了,忙退在简长老身后。简长老回首低声道:“帮主放心,

小贼武功再高,总是敌不过人多,咱们用车轮战困死他。”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

坚壁阵!”一名八袋丐首应声而出,带头十多名帮众排成前后两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

人结成一堵坚壁,发一声喊,突然低头向靖蓉二人猛冲过去。黄蓉叫声:“啊哟!”闪身向

左跃开。郭靖向右绕过,东西两边又有两排帮众冲了过来。郭靖见群丐战法怪异,待这坚壁

冲近,竟不退避,双掌突发,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虽强,可是这坚壁阵合十余人的

体重,再加上疾冲之势,哪里推挪得开?那坚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顿,两翼却包抄上来。郭

靖一个踉跄,险被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点,倏地飞起,从人墙之顶窜了过去,身

子尚未落地,只叫得声苦,但见迎面又是一堵帮众列成的坚壁冲到,忙吸口气,右足点地,

又从众人头上跃过。岂知那些坚壁一堵接着一堵,竟似无穷无尽,前队方过,立即转作后

队,翻翻滚滚,便如巨轮般辗将过来。郭靖武功再强,终究寡不敌众,至此已成束手待缚之

势。黄蓉身法灵动,纵跃功夫也高过郭靖,但时刻稍久,一队队的移动巨壁越来越多,趋避

奔窜之际渐感心跳气喘,东闪西躲了一阵,竟与郭靖会在一起,渐渐被逼向山峰一角。黄蓉

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退向崖边。”郭靖听了,一时尚未领会,但依言退向悬崖,眼

见离崖边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帮的坚壁竟然停步不冲。郭靖恍然大悟:“啊,下面是个深

谷,冲过来收不住脚,不跌死才怪。”向黄蓉望了一眼,刚要说她聪明,却见她脸上突转忧

色,只见一堵又厚又宽的人墙缓缓移近,这番不是猛冲,却是要慢慢的将二人挤入深谷之

中,同时是成百人前后连成了十余列,再也纵跃不过。郭靖在蒙古之时,曾与马钰晚晚上落

悬崖,这君山之崖远不及大漠中悬崖的高险,眼见巨壁渐近,叫道:“蓉儿,你伏在我背

上,咱们下去。”黄蓉叹道:“不成啊,他们会用大石头投掷,那是死路一条。”郭靖徬徨

无计,不知如何,在这生死悬于一发之际,忽然想起了《九阴真经》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说

道:“蓉儿,真经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只怕跟你说的什么慑心法差不多……好,咱

们跟他们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齐下去。”黄蓉叹道:“这些都是师父手下的好兄弟,咱们多

杀人又有何益?”郭靖突然双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声道:“快逃!”在她颊上亲了一

亲,奋起平生之力,将她向轩辕台上掷去。黄蓉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从数百人的头顶飞过,

知道郭靖要独挡群丐,好让自己乘隙逃走,双膝微弯,轻轻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却见

杨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划脚,呼喝督战,这良机岂肯错过,足未站定,和身向

前扑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绿竹杖的杖头。

杨康斗然见她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猛吃一惊,举杖待击,黄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

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将竹杖压住。杨康武功本就不及黄蓉,而她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

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杖”,倘若竹杖被高手敌人夺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时夺回,百发

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杨康数倍之人,遇上这招也决保不住手中杆棒。黄蓉夺杖是主,取目是

宾,却因手法过快,手指竟已戳得杨康眼珠剧痛,好一阵眼前发黑。杨康为保眼珠,只得松

手放开竹杖,随即跃下高台。黄蓉双手高举竹杖,朗声叫道:“丐帮众兄弟立即罢手停步。

洪帮主并未归天,全是奸徒造谣。”群丐一听,尽皆愕然,此事来得太过突兀,难以相信,

但乐闻喜讯,恶听噩耗,原是人之常情,当下人人回首望着高台。黄蓉又叫:“众兄弟过

来,请听我说洪帮主消息。”杨康眼睛兀自疼痛,但耳中却听得清楚,在台下也高声叫道:

“我是帮主,众兄弟听我号令,快把那男贼挤下崖去,再来捉拿这胡说八道的女贼。”丐帮

帮众对帮主奉若神明,纵有天大之事,对帮主号令也决不敢不遵,听到杨康的号令,当即发

一声喊,踏步向前。黄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帮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帮帮

主。”群丐一怔,帮主打狗棒被人夺去之事,实是从所未闻,犹豫之间,又各停步。

黄蓉叫道:“我丐帮纵横天下,今日却被人赶上门来欺侮。黎生、余兆兴两位兄弟给人

逼死,鲁长老身受重伤,那是为了甚么缘故?”群丐激动义愤,倒有半数回头过来听她说

话。黄蓉又道:“只因为这姓杨的奸贼与铁掌帮勾结串通,造谣说洪老帮主逝世。你们可知

这姓杨的是谁?”群丐纷纷叫道:“是谁?快说,快说。”有的却道:“莫听这女贼言语,

乱了心意。”众人七张八嘴,莫衷一是。

黄蓉叫道:“这人不是姓杨,他姓完颜,是大金国赵王爷的儿子。他是存心来灭咱们大

宋来着。”群丐俱各愕然,却无人肯信。黄蓉寻思:“这事一时之间难以教众人相信,只好

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赃。”探手入怀,一摸怀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当即掏出那日朱聪从裘

千仞身上偷来的铁掌,高高举起,叫道:“我刚才从这姓完颜的奸贼手中抢来这东西。大家

瞧瞧,那是甚么?”群丐与轩辕台相距远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纷纷涌到台边。

有人叫了起来:“这是铁掌帮的铁掌令啊,怎么会在他的手里?”黄蓉大声道:“是啊,他

是铁掌帮的奸细,身上自然带了这个标记。丐帮在北方行侠仗义,已有几百年,为甚么这姓

杨的擅自答应撤向江南?”

杨康在台下听得脸如死灰,右手一扬,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

又快,但见两道银光激射而至。黄蓉未加理会,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齐声高呼:“留神暗器,

小心了!”“啊哟不好!”两枚钢锥在软猬甲上一碰,铮铮两声,跌在台上。黄蓉叫道:

“完颜康,你若非作贼心虚,何必用暗器伤我?”群丐见暗器竟然伤她不得,更是骇异万

状,纷纷议论:“到底谁是谁非?”“洪帮主真的没死么?”人人脸上均现惶惑之色,一齐

望着四大长老,要请他们作主。众丐排成的坚壁早已散乱,郭靖从人丛中走到台边,也无人

再加理会。

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

此时鲁有脚已经醒转,四长老聚在一起商议。鲁有脚道:“现下真相未明,咱们须得对

两造详加询问,当务之急是查实老帮主的生死。”净衣派三老却道:“咱们既已奉立帮主,

岂能任意更改?我帮列祖列宗相传的规矩,帮主号令决不可违。”四人争执不休。鲁有脚双

手指骨齐断,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辞之中丝毫不让。净衣三老互相打个手势,走到杨康身

旁。彭长老高声说道:“咱们只信杨帮主的说话。这个小妖女帮着奸人害死了洪老帮主,企

图脱罪免死,却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妖言惑众,决不能听。众兄弟,把她拿下来好好拷打,

逼她招供。”郭靖跃上台去,叫道:“谁敢动手?”众人见他神威凛凛,无人敢上台来。裘

千仞率领徒众远远站着,隔岸观火,见丐帮内讧,暗自欢喜。黄蓉朗声说道:“洪帮主眼下

好端端在临安大内禁宫之中,只因爱吃御厨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领本帮帮主之位。

待他吃饱喝足,自来与各位相见。”丐帮中无人不知洪帮主嗜吃如命,均想这话倒也有八分

相像,只是要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代领帮主之位,却也太过匪夷所思。

黄蓉又道:“这大金国的完颜小贼邀了铁掌帮做帮手,暗使奸计害我,偷了帮主的打狗

棒来骗人,你们怎么不辨是非,胡乱相信?我帮四大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连这一个小小的奸

计竟也瞧不破、识不透?”群丐忽然听她出言相责,不由得望着四大长老,各有相疑之色。

杨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说道:“你说洪帮主还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

他要你作帮主,又有甚信物?”黄蓉将竹杖一挥道:“这是帮主的打狗棒,难道还不是信

物?”杨康强颜大笑,说道:“哈哈,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刚才从我手中强行夺去,谁不

见来?”黄蓉笑道:“洪帮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棒

法,这打狗棒又怎能让我夺来?”杨康听她接连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出言轻

侮,大声说:“这是我帮帮主的法杖,甚么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亵读了宝物。”他

自以为此语甚是得体,可以讨得群丐欢心,岂知这竹棒实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

重此棒,与杨康偕行时始终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这几句话明明是自认不知此棒真

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视,脸上均有怒色。杨康已知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只是不知错在何

处,万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会有这般粗俗的名字。黄蓉微微一笑,道:“宝物

长,宝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来接。

杨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却又害怕郭靖。彭长老低声道:“帮主,我们保驾。先拿回

来再说。”便即跃上,杨康与简、梁二老跟着上台。鲁有脚见黄蓉落单,也跃上台去,双手

垂在身侧,心想:“我指骨虽断,可还有一双脚。‘鲁有脚’这名字难道是白叫的吗?”

黄蓉大大方方将竹杖向杨康递去。杨康防她使诡,微一迟疑,竖左掌守住门户,这才接

杖。黄蓉撒手离杖,笑问:“拿稳了么?”杨康紧握杖腰,怒问:“怎么?”黄蓉突然左手

一搭,左足飞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间又将竹杖夺了过来。简、彭、梁三长老大惊欲救,竹

杖早已到了黄蓉手中,这三老都是武功高手,三人环卫,竟自防护不住,眼睁睁被她空手抢

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愧。

黄蓉将杖往台上一抛,道:“只要你拿得稳,就再取去。”杨康尚自犹豫,简长老长袖

挥出,已将竹杖卷起。这一挥一卷干净利落,实非身负绝艺者莫辩。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

有人喝起彩来。简长老举杖过顶,递给杨康。杨康右手运劲,紧紧抓住,心想:“这次你除

非把我右手砍了下来,否则说甚么也不能再给你抢去了。”

黄蓉笑道:“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要牢牢拿住,别轻易给人抢去

么?”格格笑声之中,双足轻点,从简、梁二老间斜身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简长老左腕

翻处,反手擒拿,但黄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逍遥游”身法,灵动如燕,简长老这一

下便拿了个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实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头只微微一震,便听得

棒声飒然,横扫足胫而来。简、梁二老忙跃起避过。黄蓉笑道:“这一招的名称,可得罪

了,叫作‘棒打双犬’!”白衫飘动,俏生生的站在轩辕台东角,那根碧绿晶莹的竹杖在她

手中映着月色,发出淡淡微光。这一次夺杖起落更快,竟无人看出她使的是甚么手法。郭靖

高声叫道:“洪帮主将打狗棒传给谁了?难道还不明白么?”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棒三次,

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纷纷议论起来。鲁有脚朗声道:“众位兄弟,这位姑娘适才

出手,当真是老帮主的功夫。”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他三人跟随洪七公日久,知

道这确是老帮主的武功。简长老说道:“她是老帮主的弟子,自然得到传授,那有甚希

奇?”鲁有脚道:“自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简长老

冷笑道:“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夺白刃的巧招,虽然了得,却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鲁有脚心中也是将信将疑,说道:“好,姑娘请你将打狗棒法试演一遍,倘若确是老帮

主真传,天下丐帮兄弟自然倾心服你。”简长老道:“这套棒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无人见

过,谁能分辨真假。”鲁有脚道:“依你说怎地?”简长老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只要这

位姑娘以棒法打败了我这对肉掌,姓简的死心塌地奉她为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万箭透

身,千刀分尸。”鲁有脚道:“嘿,你是本帮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闻江湖。这位姑娘有多

大年纪?她棒法纵精,怎敌得过你数十寒暑之功?”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梁长老性子暴躁,

已听得老大不耐,挺力扑向黄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看刀!”呼呼呼

连劈三刀,寒光闪闪,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开黄蓉身上要害之处,又快又准,不愧是丐

帮高手。黄蓉将竹杖往腰带中一插,足下未动,上身微晃,避开三刀,笑道:“对你也用得

着打狗棒法?你配么?”左手进招,右手竟来硬夺他手中单刀。

梁长老成名已久,见这乳臭未干的一个黄毛丫头竟对自己如此轻视,怒火上冲,三刀一

过,立时横砍硬劈,连施绝招。简长老此时对黄蓉已不若先前敌视,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只

怕梁长老卤莽从事,伤害于她,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黄蓉笑道:“别客

气!”身形飘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这是莲花掌!”那胖丐跟

着叫道:“咦,这小姑娘也会铜锤手!”他叫声未歇,台上黄蓉又已换了拳法,台下丐帮中

的高手一一叫了出来:“啊,这是帮主的混天功。”“啊哈,她用铁帚腿法!这招是‘垂手

破敌’!”

原来洪七公生性疏懒,不喜收徒传功,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传授一招两式,作

为奖励。黎生办事奋不顾身,也只受传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龙摆尾”。洪七公又有一

个脾气,一路功夫传了一人之后,不再传给旁人,是以丐帮诸兄弟所学各自不同,只有黄蓉

乖巧伶俐,烹饪手段又高,特别得他欢心,才在长江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武功,

只不过她爱玩贪多,每一路武功只学得几招。洪七公也懒得详加指点,眼见黄蓉学得一知半

解,只得形式而已,却也不去管地,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

施展出来,群丐中有学过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梁长老刀法精妙,若凭真实功夫,实

在黄蓉之上,只是她连换怪异招数,层出不穷,一时眼花撩乱,不敢进招,只将一柄单刀使

得泼水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刀光拳影中黄蓉忽地收掌当胸,笑道:“认栽了么?”梁长老未展所长,岂肯服输?单

刀从怀中斗然翻出,纵刃斜削。黄蓉不避不让,任他这一刀砍下,只听众丐齐声惊呼,简长

老与鲁有脚大叫:“住手!”梁长老也已知道不对,急忙提刀上挥,却已收势不及,正好砍

在黄蓉左肩,暗叫:“不好!”这一刀虽然中间收劲,砍力不沉,却也非令黄蓉身上受伤不

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呛啷一声,单刀已跌落在地。他哪里知道黄蓉身穿软猬甲,

钢刀伤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已被黄蓉用家传

“兰花拂穴手”拂中。黄蓉伸足踏住单刀,侧头笑道:“怎么?”梁长老本以为这一刀定已

砍伤对方,岂知她丝毫无损,哪想得到她穿有护身宝衣,惊得呆了,不敢答话,急跃退开。

杨康说道:“她是黄药师的女儿,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猬甲,那也没甚么希奇。”简长老

低眉凝思。黄蓉笑道:“怎么?你信不信?”鲁有脚连使眼色,叫她见好便收。他瞧出黄蓉

武功虽博,功力却大不及梁长老之深,若非出奇制胜,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更

远在梁长老之上,黄蓉决非他的敌手,但见她笑吟吟的不理会自己的眼色,甚是焦急,欲待

开言,双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这时更加剧痛难熬,全身冷汗,哪里还说得出话

来?简长老缓缓抬头,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郭靖在旁见他神定气闲,手涩步

滞,也知黄蓉敌他不过,决意揽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缚过的牛皮索,抢上几步,奋力疾挥,

牛皮索倏地飞出,卷住简长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钢杖,喝一声:“起!”那钢杖被绳

索扯动,激飞而出。钢杖去势本是向着简长老,郭靖纵身向前,抢在中间,一掌“时乘六

龙”在杖旁劈了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钢杖受这劲力带动,猛然

间转头斜飞。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头,使一招“密云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

“损则有孚”,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同使降龙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钢杖在两股力道

拉扯之下复又慢慢伸直。他双手撒掌一合,使招“见龙在田”,掌缘击在杖腰,叫道:“接

兵刃罢!”钢杖疾向简长老飞去。

钢杖从空中矫矢飞至,迅若风雷,势不可当,简长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时折

断,急忙跃开,只怕伤了台下众丐,大叫:“台下快让开!”却见黄蓉倏地伸出竹棒,棒头

搭在钢杖腰里,轻轻向下按落。武学中有言道:“四两拨千斤”,这一按力道虽轻,却是打

狗棒法中一招“压肩狗背”的精妙招数,力道恰到好处,竟将钢杖压在台上,笑道:“你用

钢杖,我用竹棒,咱俩过过招玩儿。”

简长老惊疑不已,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弯腰拾起钢杖,杖头向下,杖尾向上,躬身

道:“请姑娘棒下留情。”这杖头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辈和长辈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意思

是说不敢平手为敌,只是请予指点。

黄蓉竹棒伸出,一招“拨狗朝天”,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来,笑道:“不用多礼,只

怕我本领不及你。”这钢杖是简长老已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被她轻轻一挑,竟尔把

持不住,杖头直翻起来,砸向自己额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惊,当下依晚辈规矩让

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

下来的“疯魔杖法”。黄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扫到,纵有猬甲护

身,却也难保不受内伤,当下不敢怠慢,展开师授“打狗棒法”,在钢杖闪光中欺身直上。

这钢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却只十余两,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棒法果然精微奥妙,虽然两件

兵器轻重悬殊,大小难匹,但数招一过,那粗如儿臂的钢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开。

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棒,出杖极有分寸,当与竹棒将接未触之际,立

即收杖。岂知黄蓉的棒法凌厉无伦,或点穴道,或刺要害,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十余合

后,但见四方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里还有余暇顾到勿与竹棒硬碰?

郭靖大为叹服:“恩师武功,确是人所难测。”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所受的伤不知好了些没有?”忽见黄蓉棒法斗变,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将那竹棒舞成个圆

圈,宛似戏耍一般。简长老一呆,钢杖抖起,猛点对方左肩。黄蓉竹棒疾翻,搭在钢杖离杖

头尺许之处,顺势向外牵引,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对方劲力。简长老只感钢杖

似欲脱手飞出,急忙运劲回缩,哪知钢杖竟如是给竹棒粘住了,钢杖后缩,竹棒跟着前行。

他心中大惊,连变七八路杖法,终究摆脱不了竹棒的粘缠。

打狗棒法共有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黄蓉这时使的是个“缠”字诀,

那竹棒有如一根极坚韧的细藤,缠住了大树之后,任那树粗大数十倍,不论如何横挺直长,

休想再能脱却束缚。更拆数招,简长老力贯双膀,使开“大力金刚杖法”,将钢杖运得呼呼

风响,但他挥到东,竹棒跟向东,他打到西,竹棒随到西。黄蓉毫不用力,棒随杖行,看来

似乎全由简长老摆布,其实是如影随形,借力制敌,便如当年郭靖驯服小红马之时,任它暴

跳狂奔,始终是乘坐于马背之上。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简长老已更无半点怀疑,正要撤

杖服输,彭长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头。”黄蓉道:“好,你来抓!”棒法再

变,使出了“转”字诀。“缠”字诀是随敌东西,这“转”字诀却是令敌随己,但见竹棒化

成了一团碧影,猛点简长老后心“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

要穴。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点中,非死即伤。简长老识得厉害,势在不及回

杖相救,只得向前窜跃趋避,岂知黄蓉的点打连绵不断,一点不中,又点一穴,棒影只在他

背后各穴上晃来晃去。

简长老无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纵,却是避开前棒,后棒又至。他脚下加劲,欲待得机转

身,但他纵跃愈快,棒端来得愈急。台下群丐但见他绕着黄蓉飞奔跳跃,大转圈子。黄蓉站

在中心,举棒不离他后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连身子也不必转动,

好整以暇,悠闲之极。简长老的圈子越转越大,逼得鲁有脚与彭、梁二长老不得不下台趋

避。简长老再奔了七八个圈子,高声叫道:“黄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足

下可丝毫不敢停步。黄蓉笑道:“你叫我甚么?”简长老忙道:“对,对!小人该死,小人

参见帮主。”要待回身行礼,但见竹棒毫不放松,只得继续奔跑,到后来汗流浃背,白胡子

上全是水滴。黄蓉心中气恼已消,也就不为已甚,笑上双颊,竹棒缩回,使起“挑”字诀,

搭住钢杖向上甩出,将简长老疾奔的力道传到杖上,钢杖急飞上天。简长老如逢大赦,立即

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见了她这打狗棒法神技,哪里更有丝毫怀疑,齐声高叫:

“参见帮主!”上前行礼。简长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黄蓉脸上吐去,但见她白玉般

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这一口唾液哪里吐得上去?一个迟疑,咕的一

声,将一口睡液咽入了咽喉,但听得头顶风响,钢杖落将下来,他怕黄蓉疑心,不敢举手去

接,纵身跃开。

却见人影闪动,一人跃上台来,接住了钢杖,正是四大长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黄蓉

被他用“慑心法”擒住,最是恼恨,见此人上来,正合心意,也不说话,举棒径点他前胸

“紫宫穴”,要用“转”字诀连点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狈。哪

知彭长老狡猾异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他尚不敌,自己也就不必再试,见黄蓉竹棒

点来,不闪不避,叉手行礼。

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的“紫宫穴”上,含劲未发,怒道:“你要怎地?”彭长老道:“小

人参见帮主。”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

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见他双目中

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眼睛。彭长老微笑道:“帮主,您累

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极是悦耳动听。黄蓉果觉全身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

该歇歇了,心念这么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那就

要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长老又欲行使“慑心术”,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怎

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惊扰她。”黄蓉心中知道危

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

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

“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甚么‘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

法,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跃上台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黄

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

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

来,心神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

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计,突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报以

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不知怎地,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

大笑起来。黄蓉心想《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笑之间,已胜过了对

方,当下也就格格浅笑。彭长老心知不妙,猛力镇慑心神,哪知这般惊惶失措,心神更是难

收,眼见黄蓉笑生双靥,哪里还能自制,站起身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啊

哈,啊哟,又叫又笑,越笑越响,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觑,不知他笑些甚么。简长老连叫:“彭长老,你干甚么?怎敢对帮主恁地

不敬?”彭长老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弯了腰。简长老还以为自己脸上有甚么古怪,伸袖用力

擦了几擦。彭长老笑得更加猛烈,一个倒翻筋斗,翻下台来,在地下大笑打滚。群丐这才知

道不妙。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被他挥手推开,自顾大笑不已,不到一盏茶时

分,已笑得气息难通,满脸紫胀。须知“慑心术”或“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

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后世或称“催眠术”,或称“心理分析”,或称“精神治疗”等

等,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惊世骇俗。若是常人,受到这移魂大法,只是

昏昏欲睡而已,原无大碍,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的运起慑心术对付黄蓉,被她突然还击,这

一来自受其祸,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厉害了十倍。

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黄蓉道:“敬禀帮主:彭长老对帮

主无礼,原该重惩,但求帮主大量宽恕。”鲁有脚与梁长老也躬身相求,求恳声中杂着彭长

老声嘶力竭的笑声。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够了么?”郭靖道:“够了,饶了他罢。”

黄蓉道:“三位长老,你们要我饶他,那也可以,只是你们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简长

老见彭长老命在顷刻,忙道:“帮规是帮主所立,也可由帮主所废,弟子们但凭吩咐。”黄

蓉见可免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点了他的穴道。”简长老跃下台去,

伸手点了彭长老两处穴道,彭长老笑声止歇,翻白了双眼,尽自呼呼喘气,委顿不堪。黄蓉

笑道:“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杨康呢?”郭靖道:“走啦!”黄蓉跳了起来,叫道:

“怎么让他走了?哪里去啦?”郭靖指向湖中,说道:“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黄蓉望着

湖中帆影,眼见相距已远,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顾念两代结义之情,眼见他逃走

却不加阻拦。

原来杨康见黄蓉与简长老刚动上手,便占上风,知道若不走为上着,立时性命难保,乘

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悄悄溜到铁掌帮帮众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瞧这情势,黄蓉接任帮

主之局已成,无可挽回,郭、黄武功高强,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色,率领帮众,带同

了杨康下船离岛。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但简、黄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只得听其自

去,不与理会。黄蓉执棒在手,朗声说道:“现下洪帮主未归,由我暂且署理帮主事宜。

简、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东下迎接洪帮主。鲁长老且在此养伤。”群丐欢声雷动。

黄蓉又道:“这彭长老心术不正,你们说该当如何处治?”简长老躬身道:“彭兄弟罪

大,原该处以重刑,但求帮主念他昔年曾为我帮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黄蓉笑道:“我早

料到你会求情,好罢,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革了他的长老,叫他做个八袋弟子罢。”简、

鲁、彭、梁四老一齐称谢。黄蓉道:“众兄弟难得聚会,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们好好葬了黎

生、余兆兴两位。我瞧鲁长老为人最好,一应大事全听他吩咐。简、梁二位长老尽心相助。

我这就要走,咱们在临安府相见罢。”牵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脚下,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议帮中大计。

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和双雕都好好候在楼边。黄蓉举首远眺,只

见一轮红日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

正公文章说得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如此

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郭靖道好,两人上得楼来,见到昨日共饮之处,想

起夜来种种惊险,不禁相视一笑。岳阳并无佳酿,但山水怡情,自足畅怀。两人对饮数杯,

黄蓉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色,说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惊,忙问:

“甚么事?”黄蓉道:“你自己知道。又问我干吗?”郭靖搔头沉思,哪里想得起来,只得

求道:“好蓉儿,你说罢。”黄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性命

不保,你干么撇开我?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说着眼

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心中又惊又爱,伸出

手去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甚么话好,过了好一会,方道:“是我不好,咱俩原须死在一起

才是。”黄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探头张望。两人抬起头

来,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上来的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挡在黄蓉身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举手打个

招呼,立即转身下楼,这一笑中显得又是油滑,又是惊慌。黄蓉道:“他怕咱们。这人真是

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郭靖叫道:“千万小心了!”忙摸

出一锭银子掷在柜台上,奔出楼门,两边一望,早不见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见到

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黄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儿?”

黄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被

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裘千仞走远

后再行跟踪。裘千仞听到郭靖叫声,料知黄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了起来。两人待

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探头,一个玉颜如湘江上芙蓉,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皮,两张

脸相距不到半尺,两张脸同时变色。

两人各自轻叫一声,转身便走。黄蓉虽怕他掌力厉害,却仍不死心,兜着大宅围墙转了

大半个圈子,生怕他走远了,展开轻功,奔得极急,要抢在东墙角后面,再行窥探,岂知她

转了这个念头,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绕着宅第转了一圈,蓦地里又撞在一处,这

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黄蓉寻思:“我若转身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这老贼铁

掌厉害,只怕躲避不开。”只得微微一笑,说道:“裘老爷子,天地真小,咱俩又见面

啦。”心中却在暗筹脱身之策:“我且跟他耗着,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裘千仞笑

道:“那日在临安一别,不意又在此处相遇,姑娘别来无恙。”黄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

山见到你这老贼,今日却又来信口开河。好,由得你睁着眼睛说梦话。我这打狗棒法厉害,

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突然提高声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

惊,转身看时,黄蓉竹棒挥出,以“绊”字诀着地扫去。裘千仞转身不见有人,便知中计,

微感劲风袭向下盘,急忙涌身跃起,总算躲过了一招,但这打狗棒法的“绊”字诀有如长江

大河,绵绵而至,决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时机,一绊不中,二绊续至,连环钩盘,虽只一个

“绊”字,中间却蕴藏着千变万化。裘千仞越跃越快,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

舞。“绊”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纵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胫上一拨,右踝上一钩,扑地倒了,

张口大叫:“且慢动手,我有话说。”黄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跃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

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变摔倒。片刻之间,黄蓉连绊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倒,裘

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动弹。黄蓉笑道:“你装死吗?”裘千仞应

声而起,拍的一声,双手拉断了裤带,提着裤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黄蓉

一呆,万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个大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裤子,啐了一

口,转身便走。只听得背后那老儿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脚步声响,黄蓉回过头来,只

见他双手提着裤腰,飞步追来。黄蓉又好气又好笑,饶是她智计多端,一时之间也无善策,

只得疾奔逃避。两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忽见郭靖从屋角转出,抢着挡在黄

蓉面前,右掌挡胸,左掌从胯间缓缓抬起,划个半圆,伸向胸间。裘千仞见多识广,知他只

要双掌虚捧成球,立时便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当即大笑三声,止步叫道:“啊哟,不妙,

糟了,糟了。”黄蓉道:“靖哥哥,打,别理他胡说。”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见到裘千仞的

铁掌功夫,端的锋锐狠辣,精妙绝伦,不在周伯通、黄药师、欧阳锋诸人之下,自己颇有不

如,此时狭路相逢,哪敢有丝毫轻敌之意?当下气聚丹田,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全神待敌。

裘千仞双手拉住裤腰,说道:“两个娃娃且听你爷爷说,这两日你爷爷贪饮贪食,吃坏了肚

子,可又要出恭啦。”黄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却不敢向前,反而后退数步。裘千

仞道:“我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顿,总是难以服

气,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到得紧要关头上,肚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乱。好罢,两个娃

娃听了,七日之内,你爷爷在铁掌山下相候,你们有种来么?”黄蓉听他爷爷长、娃娃短的

胡说,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钢针,只待他说到兴高采烈的当口,要以“满天花雨”之技,在

他全身钉上数十枚针儿,瞧他还敢不敢乱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计,忽然听到“铁掌山下”四

字,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凛,接口道:“好啊,任你是龙潭虎穴,

我们也必来闯上一闯。到那时咱们可得来真的,不许你再胡闹赖皮了。铁掌山在哪里?怎生

走法?”

裘千仞道:“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

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势险恶,你爷爷的手脚又厉害无比,两个娃娃若是害

怕,那乘早向你爷爷赔个不是,也就别来啦。”黄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

喜,道:“好,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们必来拜山。”裘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

叫:“啊哟,啊哟!”提着裤腰向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黄蓉道:“甚么事?”郭

靖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本来厉害之极,我们决非他敌手,怎么老是爱玩弄骗人伎俩?有

时又假装武功低微?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里还有

命在?他装疯乔癫,到底是甚么用意?”黄蓉轻轻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个不

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接连绊了他几交,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撒赖使泼。莫非昨晚他

拗曲钢杖,又是甚么诈术!”郭靖摇头道:“他捏碎鲁有脚双手,用掌力接我内劲,那都是

真实本领,决计假装不来。”黄蓉俯下身来,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叹

口气道:“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啦。咱们到了铁掌山,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

郭靖道:“到铁掌山干么?此间大事已了,咱们快找师父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

他作真?”黄蓉道:“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那幅画给雨淋湿了,透了些甚么字出

来?”郭靖搔了搔头道:“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甚么意思啦。”黄蓉笑道:“那你不

会想么?”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么,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

儿,你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说道:“第一行少了

的,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给那老儿一

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峰’字。”黄蓉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

掌山。”郭靖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好啊,咱们快去!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定会将这部宝

书献给完颜洪烈。下面两句是甚么呢?”黄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

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对对,蓉

儿你真聪明。第四句,第四句!”黄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节,第

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想不出,我们去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径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沪溪,询问铁掌山的

所在,却是人人摇头不知。两人好生失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黄蓉问起当地名胜

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却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黄蓉小嘴一撇,道:“这

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沪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

“沪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风景,别处哪里及得上?”黄蓉心中一动,忙问:“猴爪

山在哪里?”那店小二不再答话,说道:“恕罪则个。”出房去了。

黄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

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涎脸道:“这么大的一

锭?”黄蓉微笑点头。店小二低声道:“小人说就说了,两位可千万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

着一群凶神恶煞,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黄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黄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

原来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说的。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问:“怎

样?”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高,两旁顺次矮下

来。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黄蓉跳了起来,叫

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却是不知所云,

呆呆的望着两人。黄蓉详细问了入山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黄蓉站起身来,道:“靖哥哥,走罢。”郭靖道:“此去不过六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

至,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黄蓉笑道:“拜甚么山?去盗书。”郭靖叫道:“是啊!我

真傻,想不到这节。”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着店小二指点

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腰,极是难行,行得四十余里,已远远望见

五座山峰耸天入云。小红马神骏无俦,不多时便已驰到山脚。此时近看,但见五座山峰峭兀

突怒,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郭靖喜道:“这座山峰和那画中

的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黄蓉笑道:“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靖哥哥,

你上去舞一会剑罢。”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将军。”黄蓉道:“要做将军还不容易?

将来成吉思汗……”说到这里,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来要说甚么话,转过了头,不敢望

她的脸。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之下,绕到主峰背后,眼见四下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

去,行了数里,山路转了个大弯,斜向西行。两人顺路奔去,那道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

好不怪异,走了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两人停步商议是径行上峰,还是入

林看个究竟,刚说得几句,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火

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衣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

响的拦在当路。黄蓉心想:“若是交手惊动了人,盗书就不易了。”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

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

惊异之色,躬身行礼,闪在道旁。黄蓉出手如电,竹棒突伸,轻轻两颤,已点中二人穴道,

抬腿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

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只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镬东西,镬旁

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听这沙沙之声,所炒的似

是铁沙。一个老头闭目盘膝坐在锅前,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吸。这老头身披黄葛短

衫,正是裘千仞。只见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高举双手,十根手指上也微

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身来,双手猛插入镬。那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满头大汗,此时更是

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铁沙中熬炼,隔了好一刻,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声,击向

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

郭靖暗暗吃惊,心想:“看这布袋,所盛铁沙不过一升之量,又用细索凭空悬着,他竟

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摇动。此人武功深厚,委实非同小可。”黄蓉却认定他装模作样,又是

在捣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镬中熬

一会,熬一会又拍一会,再无别般花样,黄蓉想看出裘千仞铁镬中、手指上的热气到底是怎

生弄将出来,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窍门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师父到来,定能一出手便

戳穿这老骗子的把戏,我可是甘拜下风。”于是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这一看又是一

惊。原来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却是杨康与穆念慈。郭靖与黄蓉都大为诧异:“怎地穆姊姊竟

会也在这里?”但听杨康正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

报了父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

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洪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

下手?你做了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见

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抚摸,

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纤腰。黄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阴谋,只听身后一个苍

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山来?”郭黄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

谁?以往见到裘千仞,见他虽然自高自大,装模作样,眼神中的油腔滑调却总是掩饰不住,

此刻却见他神色俨然,威严殊不可犯。黄蓉不由得一怔,心想:“这老儿到了自己山上,架

子更是摆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了山上,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给我

们看的吗?”于是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怒

道:“甚么七日之约?胡说八道!”黄蓉笑道:“咦,怎么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

好了罢?要是还没好,不如去请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免得……嘻嘻!”裘千仞更不答

话,一声长啸,双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去。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

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

过去,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欲待趋避,已自不及,身不由

主的往后摔去,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血,心下惊怒交集,眼见郭靖掌

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只不过裘千仞稳稳站住,郭

靖却身子连晃了两下,这一掌既交,双方可说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着丐帮弟子的身子较

劲,两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出手中带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此刻硬碰硬的

比拚,毕竟还是输了一筹。郭靖关切黄蓉,哪肯恋战,忙俯身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飒

然,敌人又攻了过来。郭靖左手抱住黄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

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

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见掌心刺破处着实疼痛,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

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见血色鲜红,略觉放心。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

峰顶飞跑,只奔出数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下望,但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大

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却无呼吸,急叫:

“蓉儿,蓉儿!”始终未闻回答。只这么稍有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

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蓉儿身受重伤,却难犯此

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径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

功,抄的又是近路,过不多时已将追兵抛远。他足下不停,将脸挨过去和黄蓉脸颊相触,觉

到尚甚温暖,稍感放心,叫了几声,黄蓉却仍不答应,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

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足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

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然是个山洞,洞

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极是齐整。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在

地下,将右手放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助她顺气呼吸。只听得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

多,喊声大振,郭靖却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

理会。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胸,决心拚死抗敌护

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只见山腰里火把结成了整整齐齐的一道火墙,离山洞

约有里许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人双脚宛如钉牢

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望了一阵,猜不透众人闹的是甚么玄虚,回

进洞来,俯身去看黄蓉,忽声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住后心,

再挺腰转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

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听传出几下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

人毛骨竦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声音。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

衫,手执蒲扇,白须皓发,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到他在山腰

里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内?霎时之间,只觉背上凉飕飕地,竟已吓出

了一身冷汗。只听裘千仞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得很!胆子不

小,挺有骨气,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

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黄蓉

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么又入来啦?”裘千仞登时现出尴尬神色,随即收住,说道:

“爷爷有要事在身,可没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淡。”说着抢步出洞。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

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

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撞击他的前胸。这一招武功是妙手书生

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

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

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想事为速,心中尚未决定

该当如何,双手顺势抓出,已将他两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出他的

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

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跌跌撞撞的冲将过来,顺手便点了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

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性命交关,你何苦和我闹着玩儿?”只听得

山腰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也已纷纷赶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

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摇头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

“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开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脸,说道:“我

的小爷,你老磨着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正站在帮众之前,

向着洞口顿足而骂。郭靖急忙回头,却见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

你……怎么有两个你?”黄蓉低声道:“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武功

高强,一个却就会吹牛。他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着一张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

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裘千仞苦着脸道:“姑娘既说是,就算是罢。我

们俩是双生兄弟,我是哥哥。本来武功是我强,后来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来

啦。”郭靖道:“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么关系?是我叫

千仞还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郭靖道:“快说,

到底谁是裘千仞?”黄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冒充字号的。”郭靖道:“哼,老头

儿,那么你叫甚么?”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叫

甚么‘千丈’。我念着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

不用赖啦。”裘千丈面不红,耳不赤,洋洋自如,说道:“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

着么?十尺为丈,七尺为仞,倒还是‘千丈’比‘千仞’长了三千尺。”黄蓉道:“我瞧你

倒是改名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么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却不上来?”裘千丈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

来?”郭靖将信将疑。黄蓉却道:“靖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

情。你点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点去。

这“天突穴”乃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下,“璇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

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裘千丈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当,连叫:

“啊唷,啊唷,你……你这不是坑死人么?作这等阴贼损人勾当。”郭靖道:“快回答我的

话,那就给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罢,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当下忍着麻痒,

把真情说了出来。原来裘千丈与裘千仞是同胞挛生兄弟,幼时两人性情容貌,全无分别。到

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上官帮主的性命。那上官帮主感恩图报,将全身武功

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岁时,功夫浸寻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上官帮主逝世,临终时

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了给他。裘千仞非但武功惊人,而且极有才略,数年之间,将原来一个

小小帮会整顿得好生兴旺,自从“铁掌歼衡山”一役将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后,铁掌水上

飘的名头威震江湖。当年华山论剑,王重阳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铁掌神功尚未大成,自

知非王重阳敌手,故而谢绝赴会,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

夺取“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此时裘千丈的生性与兄弟已全然不同,一个武艺日进,一个

自愧不如之余,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势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郭

靖与黄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

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黄蓉一个托大,竟为裘千仞铁掌震伤。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

帮历代帮主埋骨之所在,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入中

指峰第二指节的地区以内,决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帮主丧命在外,必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

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是极大荣耀。郭靖背着黄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

入了铁掌帮圣地,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禁条,追上峰来。连帮主裘千仞自

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声叫骂而已。那裘千丈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原来铁掌帮

每代帮主临终之时,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一代,石室中宝物

自是不少。裘千丈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临敌交锋

之时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遇上时如何抵敌?于是冒着奇险,偷入

石室盗宝,料想铁掌帮中无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节的禁地,决计无人发觉,岂道无巧不巧,

偏偏遇上了二人。郭靖听他说完,沉吟不语,心想:“此处既是禁地,敌人谅必不敢逼近,

但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脱此难?”黄蓉忽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

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伤势。”打火点燃一根枯柴,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只见

雪白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实是不轻,若非身有猬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

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欧阳锋与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间,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

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但恩师的功夫与蓉儿却又大不相同。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

的不相上下,实是难以痊可的了。”手中执着枯柴,呆呆出神。裘千丈大叫:“娃娃说话是

放屁么?还不给爷爷解开穴道?这般又麻又痒,有谁抵得住了?你倒自己点了这穴道试

试。”郭靖想着黄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黄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么?给老头儿解了穴道罢。”郭靖这才觉醒,过

去解开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痒渐止,可是“阴都穴”仍被闭住,躺在地下只有

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儿,我进

去瞧瞧,你独自在这儿,可害怕么?”黄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实是疼痛难当,只是怕郭

靖担忧,强作笑容道:“有老头儿陪着,我不怕,你去罢。”

郭靖高举松柴,一步步向内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现出一个极大的洞穴。这石洞

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十来倍。放眼瞧去,洞内共有十余具骸骨,或坐

或卧,神态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开在地,有的却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每

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宝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这十多位帮主当

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日却尽数化作一团骸骨,总算大伙儿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对,这法

儿挺好,胜过独个儿孤零零的埋在地下。”他见到各种宝物利器,却如不见,只是挂着黄

蓉,正要转身退出,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着一只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数

步,拿松柴凑近照去,只见盒上刻着“破金要诀”四字,他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就是岳武

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轻轻一拉,只听得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

下来。

郭靖一惊,急向后跃,那骸骨扑在地下,四下散开。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将松柴

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黄蓉,在她面前将木盒揭开,盒内果然是两本册子,一厚一薄。郭靖拿

起面上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

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

我听。”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道:“自中原板荡,夷

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

且快国雠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

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

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这篇

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然有几个字读

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若是当日在归云庄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讥讽几句,说岳飞不识时务,一片愚忠,于国于

民皆无补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恼了郭靖,他多半又会再点自己的“天突

穴”,岳飞是不是识时务并不相干,自己却非大大的识时务不可,当下连连点头,赞道:

“文章做得好,读也读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读,相得益彰。”

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

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满江红》、《小重山》等词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

寺》、《赠张完》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

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

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

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

大豪杰啊。”黄蓉嗯了一声,微笑道:“大英雄的诗,小英雄来读,旁边还有一位老英雄躺

在地下听着,那更是锦上添花。”问郭靖道:“另一本册子里写着些甚么?”郭靖拿起看了

几行,喜道:“这……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洪烈那奸贼作梦也想着

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幸没叫那奸贼得了去。”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曰:“重搜

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正待细看,忽然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更无半点声息。这些

时候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断,此刻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郭靖与黄蓉侧耳侧

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烧之声,只听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叫

道:“今日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

“小娃娃”了。郭靖抢出门去,只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来。这山峰四周围是密林长草,这一

着火,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火海。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不敢进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无着火之物,不致焚毁,可是

咱们三个却要活活的给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

于是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的穴道,让他自行逃走,将木盒和两本册子揣在怀

里,不敢逗留,径往峰顶爬去。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

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挨上来。郭靖回头向下望去,见火

焰正缓缓烧上,虽然一时不致便到,但终究是难以脱身,不由得长叹一声。黄蓉忽道:“岳

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不好?”郭靖问道:“甚么雕举?”黄蓉道:“叫

雕儿负了咱们飞下去啊。”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来,叫道:“那当真好玩得紧。我唤

雕儿上来。只不知雕儿有没这个力气。”黄蓉叹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险一试了。”郭

靖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

这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内功,他修习《九阴真经》之后,功力更是精进。这中指

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但啸声发出,过不多时便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风而

至,停在二人面前。郭靖替黄蓉解下身上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伤后无力扶持,

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搂住雕颈,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

而起。两人斗然凭虚临空,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郭靖初时还怕自己身子重,那

雕儿未必负荷得起,岂知那白雕双翅展开,竟然并无急堕之像。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

是天下奇观,可得让裘千丈那老儿瞧个仔细,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

命飞近。裘千丈正自慌乱,眼见之下,不禁又惊又羡,叫道:“好姑娘,也带我走罢。大火

便要烧上来,老儿可活不成啦!”黄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

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听你号令不可。”轻拍雕颈,转身飞开。裘千丈大急,叫

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黄蓉好奇心起,拉雕回头,要瞧瞧他有甚么玩

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扑,飞离山峰,向黄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冲下峰去,纵

能脱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帮中严规,莫说是帮主的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未必能够

活命,这时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来路也被大火阻断,是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那

白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黄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时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双

翅用力扑打,始终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黄蓉后心,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带

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被缚,也是难以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

粉身碎骨。铁掌帮帮众站在山腰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正危急间,那雄

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钢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顶门。那老儿斗然间头顶剧痛,伸手抵挡,就

只这么一松手,已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长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雌雕背上斗轻,纵

吭欢唳,振翅直上。双雕负着二人,比翼北去——

注:岳飞《满江红》词脍炙人口,但不见于宋人记载。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陀萃编》

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此词并未收入。此词最早见于明人著作,有人疑为

明人伪作。惟消闲说部于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为岳飞所作。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

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

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将缚着她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

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

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

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

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见

物,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

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

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

喜,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

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密林

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

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

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踪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但若不

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

站着调匀呼吸,稍歇片刻。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

然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

道:“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

数着他的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向右

斜行十三步。”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

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

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

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遥,岂知不到一

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

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急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

泥的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郭

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

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

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

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

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

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黄蓉道:“走

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

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

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

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

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都

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郭靖

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

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

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

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

却不抬头。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甚是怜

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黄蓉

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

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

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

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

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

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

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

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

又计下一道算题。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

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

“哼”了一声,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那女

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

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

灯,走了进去。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

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

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黄蓉自幼受父亲

教导,颇精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

术”,虽然甚是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

(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

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

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

八道算题尽数解开。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

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

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

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

了几摇,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

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

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

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

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

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

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

四图罢,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

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

毫不错。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

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

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

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

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

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

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

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

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

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

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

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

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

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

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

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不说了。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

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

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

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

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

“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

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

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

不住,劲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

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

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么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

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下

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

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

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

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危

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

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

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敌。

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

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

忽,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

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

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

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

“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瑛姑低呼一声:“咦!”

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

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

力,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

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

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

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确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

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穴手法倒跟周大

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

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

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

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

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

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

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

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

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

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

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

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

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

着黄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

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

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

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

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

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

喃自语:“天啊,天啊!”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

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

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

见内功深湛之极。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

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

罢。”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

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

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

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

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

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

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

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

衣。”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

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

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

‘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

的满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

导,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

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

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

干甚么……”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

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

出手从中挡格,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

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

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

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

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

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

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给他甚么好处了?

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

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写了好

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

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

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

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

的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

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

“那干甚么啊?”瑛姑厉声道:“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

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

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中,见

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闪开身子,不受他的大

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

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

己,天诛地灭。”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

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

必饿了,且吃些粥罢。”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

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

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

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

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

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

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风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

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当黄蓉提到“九

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

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

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

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

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

哪一个弟子有甚关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

“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靖哥哥,将

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却迟

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

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

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甚么。黄蓉道:“咱

们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

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

言?你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

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你爹爹

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

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

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

(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

;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

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

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

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

了些甚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

头发全都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甚么仇啊?”黄蓉道:“我

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

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情爱纠缠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

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

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甚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

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

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

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

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涌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

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

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

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

是一张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

到达时拆红色布囊。”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来愈

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过去,小红马却已

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留小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径行入山。循着陡路上

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

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

为清凉。

又行了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

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

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

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

一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此女之伤,当世

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

吗?”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心中一凛,道:“段皇爷?师父也说过他的

伤只有段皇爷能治。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与

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日之间哪能到达,不禁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

看纸上之字:“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

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

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郭靖读

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甚么求医

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甚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甚么事

都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只见瀑布旁柳树

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那人在干甚么却瞧不清楚。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

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

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哪里有鱼?纵然有鱼,又哪有余暇吞饵?看

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

动的凝视水中。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息,自己过去瞧

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了几闪,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

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模样甚是奇

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甚么?”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

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喜欢,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

持不住,突然拍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

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那渔人转过身

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

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

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

是甚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被骂,也不

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甚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

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甚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哪敢轻易得罪,只是

打拱作揖的赔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便

养着几对,有甚么希罕了?”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

“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甚么用的?”黄蓉道:“有甚么用

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若是真养得有,那你就须

赔我一对。”黄蓉道:“我干么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

莽撞撞的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过了一次苦头,第

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

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赔我一条也是好的。”黄

蓉道:“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

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

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十分欢

喜。他说天竺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

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

黄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那渔人奇道:“咦,

你怎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

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

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你一对,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可

是你先前干么这样凶啊?”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说:“唉,是我这么莽撞脾气不好,当

真要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我跟你去取,好不好?这里去不远罢?”黄蓉轻

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丫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

钵大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去,只是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

中,迟迟不落。郭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急甚

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罢。”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渔

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极是充沛,不禁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

要吃这小子的亏。”

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黄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

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罢。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

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

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

间已隐没云中。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

先生是你甚么人?”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

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罢?”那渔人道:“但愿如

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

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

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

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

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

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

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

没能抢先撒谎。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

们甚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

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

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

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这位

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

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郭靖道:“正

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

指神丐之命的了?”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

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

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那渔

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

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

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不在

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

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

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郭靖见他越

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见龙在

田”,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却是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

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

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

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

“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么这两个少年确是

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

但无半点得意之色,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

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说中,无法抵赖,

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

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

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

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

叫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

见上一见。”抬头仰视,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倍,山石滑溜,

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

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

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

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

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

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

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

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

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

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

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

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

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

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想是要下水去救人。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

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

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双掌向上猛举,水声响处,

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

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

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

底,哪里跳得上来,于是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

一松手又被滑脱逃去,当下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

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黄蓉虽和他相聚日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

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又喜。其实郭

靖为救黄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

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

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

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

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

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难道不敬天下英雄耻笑?”

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

说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

色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

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罢!”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

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

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甚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

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

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从右首转过

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

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

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

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

子,那就做君子罢!”“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

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

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铁舟一经掷出,他

立即抢起铁桨,挟在左腋之下,右手横抱黄蓉,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

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

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

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

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

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甚么“臭丫头!”“小贱人!”之声,

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哪里听到她说

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那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

下,却也极是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

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

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

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又

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

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

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

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

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

桨几欲脱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

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

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那是甚么声音?”黄蓉摇摇头

道:“我也不知道。”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彩:“好!”原来洞外是

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一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

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郭靖扶

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回过头来,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

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

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

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到处

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

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

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

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现下

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

或亲信了,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

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

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

不久长!”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

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

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

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

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

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甚么

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好曲儿!”那樵

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过:“好?好在哪里?”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

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

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

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其实她

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能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她在桃花岛

上时曾听父亲唱过此曲,这时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

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

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

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

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

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黄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

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

甚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

“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

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随着黄蓉低

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

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

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

“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

啦!”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

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

道:“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

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

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

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

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

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

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

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

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

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

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

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

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

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

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

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

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

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

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

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

牛都摔了下去?”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

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

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

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

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

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

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

叔,快回来。”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

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

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

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

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

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

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那农夫一怔,随

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

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

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

确有此事,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

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

是骗我去放他下来。”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

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么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

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的手掌,我师父岂肯干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那农夫倒

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师父

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那农夫见

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

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

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

“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

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石,说道:

“你松手罢,用肩头抗住。”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

“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黄蓉呼叫,更无余暇去想,立时右掌前

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

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扑,落在黄蓉身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只听那农夫破口

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罢。”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个一

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那农夫骂道:“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

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黄蓉笑道:“毁甚么啊?

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甚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

法子。”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那农

夫大骂:“该死,该死!原来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生胡涂?”

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

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说着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注: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宋金时即已流行民间。惟本回樵子及黄蓉所

唱“山坡羊”为元人散曲,系属晚出。

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

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望不见尽处。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许小径又算得了甚么,可是

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这位段皇爷藏得这么

好,就算谁和他有泼天仇恨,找到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气。”郭靖道:“那渔人怎么说段

皇爷已不在尘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

是在撒谎,又说咱们师父是亲眼见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进无退。”

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石

上溜滑异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

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

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

飞得可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

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

一个书生,手中拿了一卷书,正自朗诵。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

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了冲要,除了他所

坐之处,别地无可容足。”于是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

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是充耳

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么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

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伤人?见那书生全不

理睬,不由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

采烈,一诵三叹,确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

激。”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甚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

四十来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模样,于

是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

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

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

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

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

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的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

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

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

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番。”于是说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

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

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

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说

的是在下出身来历,打四个字儿,你倒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

念罢!”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

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

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黄蓉心道:“‘完

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

朝,归隐山林,这又有何难猜?”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

‘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床’字加‘大’加一点,

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

爷。”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

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

加思索,随口而答,不由得惊讶异常,心想这女孩儿原来绝顶聪明,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

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是状元之才,即景

生情,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折叠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黄蓉道:“对

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罢,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罢。”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

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相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

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一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

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

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

“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

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

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那书

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

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

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黄蓉听了,心

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

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

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

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

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

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

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

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

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

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

耕、读四人身上。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

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

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

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

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

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

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

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

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

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

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

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

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

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

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

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

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

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

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

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

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

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

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

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

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

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

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

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

将图折起,握在掌中。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

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

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

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

恭送下山。”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

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

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

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

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

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

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

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

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

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

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

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

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

四个响头。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

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

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

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

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

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

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

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

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

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

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

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

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

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

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

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

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

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

色越是惊讶。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

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

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

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

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

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

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

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

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

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

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

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

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

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

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

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

治好。”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

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

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

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

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

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

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

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

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

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

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

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

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

青,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

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

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

奇道:“甚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

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

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过目。”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

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

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

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

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

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

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

道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

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

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

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

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是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

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

“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

“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

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甚么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

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

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

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

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

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甚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

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

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一

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

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乎充耳不

闻。一灯又道:“这部经是以西域的纸张所书,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

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正是欧阳锋

绘的。”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

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

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和九阴真经有关

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

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

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

子给这位姑娘医治。”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

“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

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

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甚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

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关系?”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

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

垂头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

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

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

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若要

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下更是大惑

不解:“他的弟子对他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

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

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当即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当那线香点了一寸来长,

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

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只见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

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

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

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却

又都是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篇”中亦未得载,

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

功,哪里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替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

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

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然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

竟无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

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哪里

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真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径不休息,直点阳

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

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

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

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

脱,无比灵动,忽然心想:“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穴法有三

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却是差得远了。”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

她阴*、阳*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

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

相合,只是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

法,以神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去学他一阳指的

指法,然于真经妙旨,却已大有所悟。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是上下

交流,带脉却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

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

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吃了一惊,见一灯额上大汗淋

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

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痛楚。忽然刷得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

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出,拍的一

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

铁舟、铁桨被夺,无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

待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欲死命劝阻,不料被郭

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三人也已来到门外。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

拦甚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

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

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当下先放

心了大半。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是神色焦虑。郭靖凝神望

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

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

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

声道:“甚么炉子?冰?”黄蓉四下一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

阳锋啦,欧阳克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到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冰我,等我身子凉了,

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

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

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

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

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

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

倒在掌中,递给师父。一灯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

罢。”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

自感内力耗竭,于是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

“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郭靖拜倒

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是全

无小辈规矩,这时却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

记。”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过头来对郭靖道:“你们

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

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

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

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场,怎能对你说?”想到

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

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

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四弟子

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

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

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

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

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

舍得多服。”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

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与你有仇,在一包药丸之中杂

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

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

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这下

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

祸端,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

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药到另一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

“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又是瑛姑?”黄蓉当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状说

了一遍,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

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

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

慈和,对靖、蓉三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与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

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

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

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

榻,一张竹几。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

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

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

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饭去。禅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

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大师的武功可高得很哪。”

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

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大师。”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

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

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

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甚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大师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

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甚么听到有人来访,

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的对头,但这二人

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

联手来寻仇,现下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

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郭靖道:“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

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

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

曾和他对过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

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大师替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大喜,抢着说道:“你就学

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哪能就学会了?何况大师又没说传

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大师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

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黄蓉叹道:“可惜你

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黄蓉道:“大师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

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好!”黄蓉吓了一跳,

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应瑛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

“你说呢?”郭靖道:“若是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一灯大师,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

很……”黄蓉道:“甚么难说的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

山,必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这些女

儿家的心事,郭靖实是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

道:“那瑛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传授术数之学,终是难及你爹爹的皮

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

“你这傻瓜,甚么也不懂!”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道:“蓉

儿!我本是个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

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

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

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么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

你说,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

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于是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样反客为主,

她就能布设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

“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瑛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

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一灯大师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将来终是爹爹的大

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甚么阴谋毒计,我

总能一一识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

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师身子怎地?”黄蓉摇

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果然

听得几个人脚步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丫头鬼计多端,先宰了她。”听

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的声音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

楚。”那农夫道:“还问甚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

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

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响亮,半堵土墙

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

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

然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是非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

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终于未被拂中,但就这么慢得一慢,郭靖

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原来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荆棘,密

密麻麻,倒刺横生,实是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

前。郭靖朗声道:“尊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那渔人瞪目而

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地

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

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

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

一阳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经八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教主重阳真人仙游,

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但用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却是元气大伤,五年

之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声,心中既感且愧。那书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

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

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

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

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

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

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

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

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

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

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甚么啦?”那书生道:“好,咱

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

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

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

真经》又有甚么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

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

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

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

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

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

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

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

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

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数日在

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

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

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一阳指

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

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先天功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

人。只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未免对

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

心下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习,听说

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

“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那么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

询。”斜眼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忙闭住了口。那书

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

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

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

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周围千里,哪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

疑。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让,哪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响头,才放我下

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功夫了得,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

手。哪知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背负

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给人

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

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

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公子,

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甚

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只将他打成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

前,当然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得以五年功夫来修

补,那么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啦。”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

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暗来袭

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大师如此慈和,却难道也与欧阳锋结了仇怨

么?”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

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

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想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么?”那

书生道:“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

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

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

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哪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

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阻拦,否则拚着

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

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

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黄蓉

道:“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实不知大师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

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大师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

报。”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们为甚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

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

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先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甚么玉环?”那

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

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眼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

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过去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

渔人只觉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

交,火花四溅,随即又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

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

狠处,急叫:“快退。”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疾

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

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

了。”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

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虽然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

将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是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

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被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

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

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个不胜不负的均势。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

振动,只听得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

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

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

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是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

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

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

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

中若干诀窍,弹指的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

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渔、樵、耕三人

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

的土墙。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那书

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说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却

是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

色,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

时又怎是你的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头。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寺中。黄蓉道:

“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甚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

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身

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甚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

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

么?”

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若是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

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

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

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郭靖道:“大师既有

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

再说。”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

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

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黄蓉道:“靖

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

门,全无回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

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

“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

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的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

师的恩德。”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两人甫行

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

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但

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

甚么话好。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渔、樵、耕、读走进禅

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

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

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

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甚么

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

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

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的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一灯缓

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

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

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

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渔、

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

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

还要好么?”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

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

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

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

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

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

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

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

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

了。”

第三十一回 鸯鸳锦帕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其实真正的祸根,还在我自己。我大理国小君,虽不如中

华天子那般后宫三千,但后妃嫔御,人数也是众多,唉,这当真作孽。想我自来好武,少近

妇人,连皇后也数日难得一见,其余贵妃宫嫔,哪里还有亲近的日子?”说到此处,向四名

弟子道:“这事的内里因由,你们原也不知其详,今日好教你们明白。”

黄蓉心道:“他们当真不知,总算没有骗我。”只听一灯说道:“我众妃嫔见我日常练

功学武,有的瞧着好玩,缠着要学。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好教她们练了健身延年。内中有

一个姓刘的贵妃,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难得她年纪轻轻,整日勤修苦

练,武功大有进境。也是合当有事,那日她在园中练武,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那位周

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

前和她过招。周师兄得自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刘贵妃哪里是他对手……”黄蓉低声道:

“啊哟,他出手不知轻重,定是将刘贵妃打伤了?”一灯大师道:“人倒没有打伤,他是三

招两式,就以点穴法将刘贵妃点倒,随即问她服是不服。刘贵妃自然钦服。周师兄解开她的

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谈阔论,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本来就在求我传她点穴功

夫,可是你们想,这门高深武功,我如何能传给后宫妃嫔?她听周师兄这么说,正是投其所

好,当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请教。”黄蓉道:“咳,那老顽童可得意啦。”一灯道:“你识得

周师兄?”黄蓉笑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岛上住了十多年没离开一步。”一灯

道:“他这样的性儿,怎能耽得住?”黄蓉笑道:“是给我爹爹关着的,最近才放了他。”

一灯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师兄身子好罢?”黄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疯,不成

样儿。”指着郭靖,抿嘴笑道:“老顽童跟他拜了把子,结成了义兄义弟。”

一灯大师忍不住莞尔微笑,接着说道:“这点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妇,向来是男

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的……”黄蓉道:“为甚么?”一灯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你

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点到,这门功夫焉能授受?”黄蓉道:“那你不是点了我周身穴

道么?”那渔人与农夫怪她老是打岔,说些不打紧的闲话,齐向她横了一眼。黄蓉也向两人

白了一眼,道:“怎么?我问不得么?”一灯微笑道:“问得问得。你是小女孩儿,又是救

命要紧,那自作别论。”黄蓉道:“好罢,就算如此。后来怎样?”一灯道:“后来一个教

一个学,周师兄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生情,终于闹到了难以

收拾的田地……”黄蓉欲待询问,口唇一动,终于忍住,只听一灯接着道:“有人前来对我

禀告,我心中虽气,碍于王真人面子,只是装作不晓,哪知后来却给王真人知觉了,想是周

师兄性子爽直,不善隐瞒……”黄蓉再也忍不住,问道:“甚么事啊?甚么事闹到难以收

拾?”一灯一时不易措辞,微一踌躇才道:“他们并非夫妇,却有了夫妇之事。”黄蓉道:

“啊,我知道啦,老顽童和刘贵妃生了个儿子。”一灯道:“唉,那倒不是。他们相识才十

来天,怎能生儿育女?王真人发觉之后,将周师兄捆缚了,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处置。我们学

武之人义气为重,女色为轻,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我当即解开他的捆缚,并把刘

贵妃叫来,命他们结成夫妇。哪知周师兄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

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当时王真人叹道:若不是早知他

傻里傻气,不分好歹,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早已一剑将他斩了。”黄蓉伸了伸舌头,

笑道:“老顽童好险!”一灯接着道:“这一来我可气了,说道:‘周师兄,我确是甘愿割

爱相赠。岂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区区一个女子,又当得甚么大

事?’”

黄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这几句话简直胡说八道。”那农夫再也忍

不住了,大声道:“你别打岔,成不成?”黄蓉道:“他说话不对,我定然要驳。”在渔、

樵、耕、读四人,一灯大师既是君,又是师,对他说出来的话,别说口中决不会辩驳半句,

连心中也是奉若神圣,这时听得黄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惊又怒。

一灯大师却并不在意,继续讲述:“周师兄听了这话,只是摇头。我心中更怒,说道:

‘你若爱她,何以坚执不要?倘若并不爱她,又何以做出这等事来?我大理国虽是小邦,难

道容得你如此上门欺辱?’周师兄呆了半晌不语,突然双膝跪地,向着我磕了几个响头,说

道:‘段皇爷,是我的不是,你要杀我,也是该的,我不敢还手。’我万料不到他竟会如

此,一时无言可对,只道:‘我怎会杀你?’他道:‘那么我走啦!’从怀中抽出一块锦

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却不接过。周师兄松了手,那锦帕就落在

我的足边。周师兄更不打话,扬长出宫,一别十余年,此后就没再听到他的音讯。王真人向

我道歉再三,跟着也走了,听说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游。王真人英风仁侠,并世无出其右,

唉……”黄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许比你高些,但说到英风仁侠,我看也就未必胜得过伯

伯。他收的七个弟子就都平平无奇,差劲得很。那块锦帕后来怎样?”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

孩儿家就只留意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却听师父说道:“我见刘贵妃失魂落魄般的呆

着,心中好生气恼,拾起锦帕,只见帕上织着一幅鸯鸳戏水之图,咳,这自是刘贵妃送给他

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声,却见一对鸯鸳之旁,还绣着一首小词……”黄蓉心中一凛,忙

问:“可是‘四张机,鸯鸳织就欲双飞’?”那农夫厉声喝道:“连我们也不知,你怎么又

知道了?老是瞎说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灯大师却叹道:“正是这首词,你也知道了?”此

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顾骇然。

郭靖跳了起来,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岛上,周大哥给毒蛇咬了,神智迷糊,

嘴里便反来覆去的念这首词。正是,正是……四张机,鸯鸳织就……又有甚么甚么头先白。

蓉儿,还有甚么?我记不得了。”黄蓉低声念道:“四张机,鸯鸳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

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点儿也不错。周

大哥曾说美貌女子见不得,一见就会得罪好朋友,惹师哥生气,又说决不能让她摸你周身穴

道,否则要倒大霉。蓉儿,他还劝我别跟你好呢。”黄蓉嗔道:“呸,老顽童,下次见了,

瞧我拧不拧他耳朵!”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天在临安府,我随口开了个玩笑,

说他娶不成老婆,老顽童忽然发了半天脾气,颠倒为了这个。”郭靖道:“我听瑛姑念这首

词,总好像是听见过的,可是始终想不起来。咦,蓉儿,瑛姑怎么也知道?”黄蓉叹道:

“唉,瑛姑就是那位刘贵妃啊。”四大弟子中只有那书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极是

惊异,一齐望着师父。一灯低声道:“姑娘聪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药兄之女。刘贵妃小名一

个‘瑛’字。那日我将锦帕掷了给她,此后不再召见。我郁郁不乐,国务也不理会,整日以

练功自遣……”黄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爱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爱,就不会老

是不开心啦。”四大弟子恼她出言无状,齐声叫道:“姑娘!”黄蓉道:“怎么?我说错

了?伯伯,你说我错了么?”一灯黯然道:“此后大半年中,我没召见刘贵妃,但睡梦之中

却常和她相会。一天晚上半夜梦回,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让宫女太监知

晓,悄悄去她寝宫,想瞧瞧她在干些甚么。刚到她寝宫屋顶,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阵儿啼之

声。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

病。”

黄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宫里飞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实在大是奇事。

四弟子却想起师父这场病不但势头凶猛,而且缠绵甚久,以他这身武功,早就风寒不侵,纵

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时方知当年是心中伤痛,自暴自弃,才不以内功抵御病魔。

黄蓉又问:“刘贵妃给你生了个儿子,岂不甚好?伯伯你干么要不开心?”一灯道:

“傻孩子,这孩子是周师兄生的。”黄蓉道:“周师兄早就走啦,难道他又偷偷回来跟她相

会?”一灯道:“不是的。你没听见过‘十月怀胎’这句话吗?”黄蓉恍然大悟,道:

“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儿一定生得很像老顽童,两耳招风,鼻子翘起,否则你怎知不是你

生的呢?”一灯大师道:“那又何必见到方知?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刘贵妃亲近,孩子自然

不是我的了。”黄蓉似懂非懂,但知再问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问。

只听一灯道:“我这场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后,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这回事。过了

两年有余,一日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门帷掀起,刘贵妃冲了进来。门外的太监和

两名侍卫急忙阻拦,但哪里拦得住,都被她挥掌打了开去。我抬起头来,只见她臂弯里抱着

孩子,脸上神色惊恐异常,跪在地下放声大哭,只是磕头,叫道:‘求皇爷开恩,大慈大

悲,饶了孩子!’“我起身一瞧,只见那孩子满脸通红、气喘甚急,抱起来细细查察,他背

后肋骨已折断了五根。刘贵妃哭道:‘皇爷,贱妾罪该万死,但求皇爷赦了孩子的小命。’

我听她说得奇怪,问道:‘孩子怎么啦?’她只是磕头哀求。我问:‘是谁打伤他的?’刘

贵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爷开恩饶了他。’我摸不着头脑。她又道:‘皇爷踢我的死,我

决无半句怨言,这孩子,这孩子……’我道:“谁又来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伤的?’

刘贵妃抬起头来,颤声道:‘难道不是皇爷派侍卫来打死这孩子么?’我知事出跷蹊,忙

问:‘是侍卫打伤的?哪个奴才这么大胆?’刘贵妃叫道:‘啊,不是皇爷的圣旨,那么孩

子有救啦!’说了这句话,就昏倒在地下。

“我将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边。过了半晌,她才醒了转来,拉住我手哭

诉。原来她正拍着孩子睡觉,窗中突然跃进一个蒙了面的御前侍卫,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

了一掌。刘贵妃急忙上前阻拦,那侍卫一把将她推开,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这才哈哈大

笑,越窗而出。那侍卫武功极高,她又认定是我派去杀她儿子,当下不敢追赶,径行来我寝

宫哀求。“我越听越是惊奇,再细查孩子的伤势,却瞧不出是被甚么功夫所伤,只是带脉已

被震断,那刺客实非庸手。可是他又显然手下留情,婴儿如此幼弱,居然身受两掌尚有气

息。当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槛上果然留着极淡的足印。我对刘贵妃道:‘这

刺客本领甚高,尤其轻功非同小可。大理国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有此功力。’刘贵妃忽

然惊呼:‘难道是他?他干么要杀死自己儿子?’她此言一出,脸色登时有如死灰。”黄蓉

也是低低惊呼一声,道:“老顽童不会这么坏罢?”一灯大师道:“当时我却以为定是周师

兄所为。除他之外,当世高手之中,又有谁会无缘无故的来加害一个婴儿?料得他是不愿留

下孽种,贻羞武林。刘贵妃说出此言,又羞又急,又惊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

‘不,决不是他!那笑声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惊惶之中,怎认得明白?’她道:

‘这笑声我永远记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决不是他!’”众人听到这里,身上都骤感

一阵寒意。郭靖与黄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语容貌,想像当日她说那几句话时咬牙切齿的神

情,不禁凛然畏怖。一灯大师接着道:“当时我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就信了。只是猜

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谁。我也曾想,难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之中的一

个?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誉,竟尔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灭口……”郭靖口唇动了一下,要待

说话,只是不敢打断一灯大师的话头。一灯见了,道:“你想说甚么,但说不妨。”郭靖

道:“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是侠义英雄,决不会做这等事。”一灯道:“王处一我曾在华

山见过,人品确是很不错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过若是他们,轻轻一掌就打死了婴儿,

却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他抬头望着窗子,脸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这个疑团,始终

没能在心中解开,禅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一灯道:“好,我再说下去……”

黄蓉忽然大声说道:“确然无疑,定是欧阳锋。”一灯道:“后来我也猜想到他。但欧

阳锋是西域人,身材极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据刘贵妃说,那凶手却又较常人矮

小。”黄蓉道:“这就奇了。”一灯道:“我当时推究不出,刘贵妃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这

孩子的伤势虽没黄姑娘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纪幼小,抵挡不起,若要医愈,也要我大

耗元气。我踌躇良久,见刘贵妃哭得可怜,好几次想开口说要给他医治,但每次总想到只要

这一出手,日后华山二次论剑,再也无望独魁群雄,《九阴真经》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说

此经是武林的一大祸端,伤害人命,戕贼人心,实是半点不假。为了此经,我仁爱之心竟然

全丧,一直沉吟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决定为他医治。唉,在这大半个时辰之中,我实是个禽

兽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后来我决定出手治伤,也并非改过迁善,只是抵挡不住

刘贵妃的苦苦哀求。”

黄蓉道:“伯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一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继续说道:“她见我答应治伤,喜得晕了过去。我先给她推宫过血,救醒了她,然后解开孩

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给他推拿,哪知襁褓一解开,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时教我呆

在当地,做声不得。但见肚兜上织着一对鸯鸳,旁边绣着那首‘四张机’的词,原来这个肚

兜,正是用当年周师兄还给她那块锦帕做的。“刘贵妃见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脸

如死灰,咬紧牙关,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爷,我再无面目活在人

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换了孩子性命,我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说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众人虽明知刘贵妃此时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声惊呼。

一灯大师说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语:“我急忙使擒拿法

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伤了肌肤,胸口渗出大片鲜血。我怕她再要寻

死,点了她手足的穴道,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

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两人都不说一句话,那时寝宫中只有一样声音,就是孩子急促

的喘气声。“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

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不敢有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可是

她从来没真心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

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

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又

见到这片眼光了。她又在为一个人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情人,是为她的儿子,是她跟

情人生的儿子!“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到这里,不禁怒火

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

头发怎么啦?’她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

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

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

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

惧、忧愁、悔恨、失望、伤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她全没留心自己

的容貌有了甚么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

她说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的容颜,怎么

这时却全不理会?当下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

盼望得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的身体里,

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说到这里,郭靖与黄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

“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

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

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

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

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鸯鸳,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鸯鸳的头是白

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甚么说‘可怜未老头先白’?我一转头见到她鬓边的白

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

清清的撇在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甚么要耗损精力来救活他?’“她向我望

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

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严峻,倒像她

是我的主子,教人难以违抗,于是我解开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

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刚

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

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

的睡罢,睡罢,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

听,喏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

顾骇然。那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罢。”

一灯大师恍若不闻,继续说道:“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动。她

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

声,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窝之中。”

黄蓉一声惊呼,紧紧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是脸上均无半点血色。一灯大师却不理

会,又道:“我大叫一声,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见她慢慢站

起身来,低低的道:‘总有一日,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

玉环,说道:‘这是我进宫那天你给我的,你等着罢,哪一天我把玉环还你,哪一天这匕首

跟着也来了!’”一灯说到这里,把玉环在手指上又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说道:“就是这

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黄蓉道:“伯伯,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干?

孩子又不是你打伤的。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甚么仇怨,也是一报还一报的清偿

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骚扰……”她话未说完,那小沙弥匆匆进来,道:

“师父,山下又送来这东西。”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灯接过揭开,众人齐声惊呼,

原来包内正是那锦帕所做的婴儿肚兜。锦缎色已变黄,上面织着的那对鸯鸳却灿然如新。两

只鸯鸳之间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滩已变成黑色的血迹。一灯呆望肚兜,凄然不语,过了

良久,才道:“鸯鸳织就欲双飞,嘿,欲双飞,到头来总成一梦。她抱着儿子的尸体,纵声

长笑,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转眼不见了影踪。我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

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我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

他指着四个弟子道:“他们跟随我久了,不愿离开,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龙寺住。

起初三年,四人轮流在朝辅佐我儿,后来我儿熟习了政务,国家清平无事。我们又遇上大雪

山采药、欧阳锋伤人之事,大伙儿搬到了这里,也就没再回大理去。“我心肠刚硬,不肯救

那孩子性命,此后十来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总盼多救世人,赎此大罪。他们却不

知我的苦衷,总是时加阻拦。唉,其实,就算救活千人万人,那孩子总是死了,除非我把自

己性命还了他,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来把匕首刺入我心

窝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来,我却寿数已终,这场因果难了。好啦,眼下总算给我盼到

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药?我若知她下毒之后跟着就到,这几个时辰总支持得

住,也不用师弟费神给我解毒了。”

黄蓉气愤愤的道:“这女人心肠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处,就怕自己功夫不济,处

心积虑的在等待时机,刚巧碰到我给裘铁掌打伤,就指引我来求治。双管齐下,既让你耗损

了真力,再乘机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这恶妇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欧阳锋那幅画又怎

到了她的手里?这画又有甚么干系?”一灯大师取过小几上那部《大庄严论经》,翻到一

处,读道:“画中故事出于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觉之法。

一日有大鹰追逐一鸽,鸽飞入尸毗王腋下,举身战怖。大鹰求王见还,说道:‘国王救鸽,

鹰却不免饿死。’王自念救一害一,于理不然,于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与鹰。那鹰又道:

‘国王所割之肉,须与鸽身等重。’尸毗王命取天平,鸽与股肉各置一盘,但股肉割尽,鸽

身犹低。王续割胸、背、臂、胁俱尽,仍不及鸽身之重,王举身而上天平。于是大地震动,

诸天作乐,天女散花,芳香满路。天龙、夜叉等俱在空中叹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

未曾有。’”这虽是神话,但一灯说得慈悲庄严,众人听了都不禁感动。黄蓉道:“伯伯,

她怕你不肯为我治伤,是以用这幅画来打动你的心。”

一灯微笑道:“正是如此。她当日离开大理,心怀怨愤,定然遍访江湖好手,意欲学艺

以求报仇,由此而和欧阳锋相遇。那欧阳锋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绘

了这图给她。此经在西域流传甚广,欧阳锋是西域人,也必知道这故事。”黄蓉恨恨的道:

“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来利用我,这是借刀杀人的连环毒计。”一灯叹道:“你也不

须烦恼,你若不与她相遇,她也必会随意打伤一人,指点他来求我医治。只是若无武功高强

之人护送,轻易上不得山来。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安排下这个计谋,少说也已有十年。这

十年之中竟遇不着一个机缘,那也是运数该当如此了。”黄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还

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紧。”一灯“啊”了一声:“甚么事?”黄蓉道:“老顽童被我

爹爹关在桃花岛上,她要去救他出来。”于是将她苦学奇门术数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后

来得知纵使再学一百年,也难及得上我爹爹,又见我正好受了伤,于是……”一灯一声长

笑,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诸事凑合,今日总算得遂她的心愿。”沉

着脸向四弟子道:“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

语。”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齐叫:“师父!”一灯叹道:“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

难道还不明白师父的心事么?”转头向靖、蓉二人道:“我求两位一件事。”靖、蓉齐道:

“但教所命,无有不遵。”一灯道:“好。现下你们这就下山去。我一生负瑛姑实多,日后

她如遇到甚么危难艰险,务盼两位瞧在老僧之脸,尽力援手。两位如能玉成她与周师兄的美

事,老僧更是感激无量。”

靖、蓉两人愕然相顾,不敢答应。一灯见两人不作声,又追问一句:“老僧这个恳求,

两位难以答允么?”黄蓉微一犹豫,说道:“伯伯既这么说,我们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

衣袖,下拜告别。一灯又道:“你们不必和瑛姑见面,从后山下去罢。”黄蓉又答应了,牵

着郭靖的手转身出门。四弟子见她并无戚容,都暗骂她心地凉薄,眼见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顷

刻,竟然漠不关心的说走就走。郭靖却知黄蓉决不肯袖手不顾,必然另有计谋,当下跟着她

出门。走到门口,黄蓉俯口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郭靖停步迟疑,终于点头,转过身

来,慢慢走回。一灯道:“你宅心忠厚,将来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

道:“好!大师之事,晚辈自当尽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灯身旁那天竺僧人的

手腕,左手乘势戳去,闭住了他“华盖”“天柱”两个大穴。这两穴一主手,一主足,两穴

被闭,四肢登时动弹不得。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色,齐

叫:“干甚么?”郭靖更不打话,左手又往一灯肩头抓去。

一灯大师见郭靖抓到,右掌翻过,快似闪电,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惊,心

想此际一灯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竟能破势反击,而且一击正中要害,这功夫确是高

深之极,只是一灯手掌与他手脉寸关尺甫触,立显真力虚弱,这一拿虚晃不稳。郭靖立时夺

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龙摆尾”,击退渔人与樵子从后攻来的两招,左手

食指前伸,点中了一灯大师胁下的“凤尾”“精促”二穴,说道:“伯伯,对不住之至。”

此时黄蓉已使开打狗棒法,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那书生以变起仓卒,未明靖、蓉

二人用意,连呼:“有话请说,不必动手。”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势如疯虎,不顾性命

的向禅房猛冲,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连冲三次,都给黄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双掌呼呼

风响,使成一个圈子,从禅房里打将出来,渔人、樵子、书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

退出房门。黄蓉猛地递出一招,直取农夫眉心。这一棒迅捷无伦,那农夫一声“啊也”,向

后急仰,平平跃出数尺。黄蓉叫声:“好!”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笑眯眯的道:“各位住

手,我有话说。”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跄,眼见郭靖又是挥

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只待合力抵挡。郭靖听得黄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

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黄蓉庄容说道:“我等身受尊师厚

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是意图相救。”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说

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

那……那小皇爷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身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

前来,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实是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

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黄蓉听他说得如此恳

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说道:“我师兄妹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

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

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

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是风险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计未必

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黄

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酉牌时分,太阳缓缓

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

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渔、樵、耕、读

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睁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

良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鸣叫,飞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雾蒙蒙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

崖转角处仍是无人出现。那渔人心道:“但愿得刘贵妃心意忽变,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竟

然悬崖勒马,从此不来。”那樵子心想:“这刘贵妃狡诈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计。”那农夫

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来,早一刻有个了断,是祸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个分晓。说

来却又不来,好教人恼恨。”那书生却想:“她来得愈迟,愈是凶险,这件事也就愈难善

罢。”他本来足智多谋,在大理国做了十余年宰相,甚么大阵大仗都见过了,但这时竟然心

头烦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点主意,眼见周围黑沉沉地,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枭鸣,突然想

起儿时听人说过的一番话来:“那夜猫子躲在暗处里,偷偷数人的眉毛。谁的眉毛根数给数

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这明明是骗小孩儿的瞎说,但这时听到这几声枭鸣,全身竟然

不寒而栗:“难道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劫难,要死在这女子手里么?”正想到此处,忽听那

樵子颤声低呼:“来啦!”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的

纵跃即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四人心中更是骇然:“她跟我师学艺之时,我们早已得了我

师的真传。怎么她的武功忽然胜过了我们?这十余年之中,她又从甚么地方学得这身功

夫?”眼见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来,分立两旁。转瞬之间,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见

她一身黑衣,面目隐约可辨,正是段皇爷当年十分宠爱的刘贵妃。四人跪倒磕头,说道:

“小人参见娘娘。”瑛姑“哼”了一声,横目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甚么娘娘不娘娘?

刘贵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都在这里。我道

皇爷当真是看破世情,削发为僧,却原来躲在这深山之中,还是在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

这番话中充满了怨毒,四人听了,心下栗然。那书生道:“皇爷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娘娘

见了他必定再也认不出来。”瑛姑冷笑道:“你们娘娘长、娘娘短的,是讥刺我么?直挺挺

的跪在这里,是想拜死我么?”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小的向

您请安。”瑛姑把手一摆,道:“皇爷是叫你们阻拦我来着,又闹这些虚文干么?要动手快

动手啊。你们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过多少百姓,对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装甚么假?”

那书生道:“我皇爱民如子,宽厚仁慈,大理国臣民至今无不称颂。我皇别说生平绝无

残害无辜,就是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难道不知?”瑛姑脸上一红,厉

声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书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称臣,心中岂

有君臣之份?我要见段智兴去,你们让是不让?”那“段智兴”正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

渔、樵、耕、读四人心中虽知,但从来不敢出之于口,耳听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凛

然。那农夫在朝时充任段皇爷的御林军总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一日为君,

终身是尊,你岂可出言无状?”瑛姑纵声长笑,更不打话,向前便闯,四人各伸双臂相拦,

心想:“她功夫虽高,我四人合力,尽也阻拦得住。今日纵然违了师命,事急从权,那也说

不得了。”岂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挥拳殴击,施展轻功,迎面直撞过来。那樵子见她

冲到,不敢与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闪,伸手便抓她肩头。这一抓出手极快,抓力亦猛,但掌

心刚触到她肩头,却似碰到一件异常油腻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时,农夫与

渔人齐声猛喝,双双从左右袭到。瑛姑一低头,人似水蛇,已从渔人腋下钻了过去。渔人鼻

中只闻到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乱,手臂非但不敢向内压夹她身子,

反而向外疾张,生怕碰着她身上甚么地方。农夫怒道:“你怎么啦!”十指似钩,猛向瑛姑

腰间插去。樵子急喝:“不得无礼!”那农夫充耳不闻,刹时之间,十指的指端都已触及瑛

姑腰间,但不知怎的,指端触处只觉油光水滑,给她一溜便溜了开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来的泥鳅功连过三人,已知这四人无法阻拦自己,反手发掌,猛向

农夫拍去。书生回臂出指,径点她手腕穴道。岂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电光石火,手指

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对准了一碰。此时书生全身精力尽集于右手指,突然间指尖正中一麻,

身如电震,叫声“啊哟”,一交跌翻在地。樵夫与渔人忙俯身相救。农夫左拳直出,犹似铁

锤般往瑛姑身上击去。

这一拳势挟劲风,力道惊人,瑛姑眼见拳风扑面,竟不避让。那农夫一惊,心想这一拳

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脑袋微侧,拳锋便从她

鼻尖滑落,在她脸颊上擦了过去。那农夫左臂不及回缩,手腕已被对方拿住,急忙后夺,只

听得喀的一声,尚未觉得疼痛,却知手肘关节已被她反拳打脱。那农夫一咬牙,更不理会,

右手食指急往敌人臂弯里点去。

渔、樵、耕、读四人的点穴功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出神入

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岂知遇着瑛姑,刚好撞正了克星。她处心积虑的要

报丧子之仇,深知一灯大师手指功夫厉害,于是潜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绣好手,竟从

女红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环上突出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

针上喂以剧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稳,苦练数年之后,空中飞过苍蝇,伸指戳去,金针能

将苍蝇穿身而过。此际临敌,她一针先将书生的食指伤了,待见那农夫手指点到,冷笑一

声,纤指轻曲,指尖对准指尖,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常言道:“十指连心”,那

食指尖端属手阳明大肠经,金针刺入,即抵“商阳穴”。那农夫败中求胜,这一指点出时出

了全力,瑛姑却毫不使劲,只是在恰好时际将金针摆在恰好的处所,不是以针刺他指尖,却

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这一针刺入,那农夫也是虎吼一声,扑翻在地。瑛姑冷笑

道:“好个大总管!”抢步往禅院奔去。那渔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

道:“你待怎地?”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与禅寺只有一条小石桥相通,瑛姑站在桥

头,瞪目而视,虽在黑夜,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渔人与她一对面,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

的直射过来,不禁心中凛然,不敢上前动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总管两人中了我

的七绝针,天下无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吗?”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缓缓而行,竟不回

头,不理他是否从后偷袭。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将到尽头,忽然黑暗中转出一人,拱手

道:“前辈您好。”

瑛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我怎么竟未知觉?若是他暗施毒

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伤。”定睛看时,只见他身高膀阔、浓眉大眼,正是自己指点上山

的郭靖,当下说道:”小姑娘的伤治好了吗?”郭靖躬身说道:“多谢前辈指点,我师妹的

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瑛姑哼了一声道:“她怎么不亲来向我道谢?”口中说着,脚下不

停,径自前行。郭靖站在桥头,见她笔直走来,忙道:“前辈请回!”瑛姑哪来理他,身形

微侧,展开泥鳅功,从他身侧急滑而过。郭靖虽在黑沼茅屋中曾与她动过手,但料不到她说

过就过,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回振反弹,却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

妙家数。瑛姑眼见已然滑过他的身侧,哪知一股柔中带韧的拳风忽地迎面扑至,逼得她非倒

退不可。她此来有进无退,不管郭靖拳势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冲。郭靖急叫:“留神!”

只感一个女子温软的身躯已扑入自己臂弯,大惊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两人同时落向荷

塘。两人身在半空之时,瑛姑左手从郭靖右腋下穿过,绕至背后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

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劲捏落。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闭气”之法,只要一捏而中,

敌人气管封闭,呼吸立绝,最是厉害不过。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觉肩头被拿,心知不妙,

右臂立弯,挟向瑛姑头颈,这也是小擒拿手中闭气之法,称为“后挟颈闭气”。瑛姑知他臂

力厉害,己所不及,虽然抢了先着,却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对攻,急忙松手放开他的肩头,伸

指戳出。郭靖左臂撞开了她手腕。从石桥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间,但两人迅发捷收,顷刻间

已各向对方施了三招,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无伦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却

是力大招精,这三招谁也奈何不了谁,扑通一声,双双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约有三尺来深,塘水直浸至两人胸间。瑛姑左手下抄,捞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

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头闪避。瑛姑在泥泞遍地的黑沼一居十余年,见泥鳅穿泥游行而

悟出了一身泥鳅功,在陆上与人动手过招已是滑溜异常,一入软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

将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胜已,非逼得他身处困境,难以过桥。她指戳掌打,在污泥

中比陆上还要迅捷数倍,有时更捞起一团团烂泥,没头没脑的向郭靖抹去。郭靖双足深陷,

又不敢猛施掌力将她打伤,只拆了四五招,立时狼狈万分。但听风声响处,一团塘泥挟着臭

气扑面而至,急忙侧头闪避,哪知瑛姑数泥同掷,闪开了两团污泥,第三团却给迎面掷个正

中,口鼻双眼登被封住。他久经江南六怪指点,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脚乱的去拔

暗器,看伤口,敌人必然乘机抢攻,痛下杀手,此时呼吸已闭,眼目难开,当下呼呼呼连推

三掌,教敌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内,这才伸左手抹去脸上污泥,睁开眼来,却见瑛姑已跃

上石桥,走向禅院。瑛姑闯过郭靖这一关,心中暗叫:“惭愧!若非此处有个荷塘,焉能打

退这傻小子?想来是老天爷今日教我得报此仇。”当下脚步加快,走向寺门,伸手推去,那

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门后设有埋伏,在外面

待了片刻,见屋内并无动静,这才入内,只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

严。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

刚默祝得几句,忽听身后格格两声轻笑,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防敌偷袭,右手

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在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喝

了声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时,只见她青衣红带,头上束发金环闪闪发光,一双美目笑

嘻嘻的凝视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正是黄蓉。

只听她说道:“瑛姑前辈,我先谢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点你前来求医,

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黄蓉叹道:“世间恩仇之际,原也难明。我爹爹

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瑛姑听她提到“周

伯通”三字,登时身子剧震,厉声喝问:“你妈妈与周伯通有甚么干系?”

黄蓉一听她的语气,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母亲有甚情爱纠缠,致被父亲关在桃花岛

上,看来虽然事隔十余年,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否则怎么凭空会吃起这份干醋来?当下垂

首凄然道:“我妈是给老顽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怀疑,灯光下见黄蓉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自己当年容颜最盛之时,也远不及

她美貌,她母亲若与她相似,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不禁蹙眉沉思。

黄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妈妈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顽劣如牛,除了有眼无珠的女

子,谁也不会对他垂青。”瑛姑听她嘲骂自己,但心中疑团打破,反而欣慰,脸上却仍是冷

冷的不动声色,说道:“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你妈妈又

怎么给老顽童害死了?”黄蓉愠道:“你骂我师哥,我不跟你说话啦。”说着拂袖转身,佯

作动怒。瑛姑一心要问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说就是。你师哥聪明得很。”黄蓉

停步回头,道:“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可是我妈不幸谢世,却是从他身上而起。

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关在桃花岛上,可是关到后来,心中却也悔了。冤有头,债有主,是

谁害死你心爱之人,你该走遍天涯海角,找这凶手报仇才是。迁怒旁人,又有何用?”这几

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瑛姑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黄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将老顽童放

了……”瑛姑惊喜交集,说道:“那么不用我去救他啦?”黄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

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顽童吗?”瑛姑默然。瑛姑当年离了大理,即去找寻周伯通,起初几年

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无意中从黑风双煞口里,得知他被黄药师囚禁在桃花岛上,只是为了

甚么原因,却打探不出。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她知若非有重大变故,

势难重圆,这时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喜的是这却是

个机缘,若是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

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些饿死。还是黄药师派哑仆带路,才送她离岛。她于是隐居黑沼,

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

上心来。黄蓉笑吟吟的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甚么他从来不敢驳回。你若想见

他,这就跟我下山。我为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只把瑛

姑听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黄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

拍的一声,瑛姑双掌反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说道:“凭你这黄毛

丫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干么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吗?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

甚么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下手无情。”黄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

么?”瑛姑双眉竖起,冷冷的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黄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

怕。”黄蓉笑嘻嘻的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那三道算题啊?”那日黄蓉在黑沼茅屋

的沙地上写下了三道算题,瑛姑日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

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她明知这些

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是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

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是难以安心,这时听黄蓉提及,那三道算题立时清清楚楚的在

脑海中显现,不由得脸生踌躇之色。黄蓉道:“你别杀我,我教了你罢。”从佛像前取过油

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针,在地下方砖上划出字迹,登时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

算”计了出来,只把瑛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黄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

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是深奥。瑛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

机妙无穷。”顿了顿,说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

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

出。”

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

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

其倍数。”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

十;五五数之……”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

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瑛姑听到“三人同

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阴

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

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再罗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

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瑛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自

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实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

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术

数上耗那无谓的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过佛殿,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

火。她孤身犯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藏

尾,算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径?”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

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甚么刀山油锅?”黄

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点

燃了地下一个火头。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

是甚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

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

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

棒。待得黄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

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

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

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

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

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甚么鬼?老娘没空陪小娃娃玩。”黄蓉急

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

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若是数人合

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

提气,加快脚步,踢得更是急了。黄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瑛姑面

前。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瑛姑哪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心上,

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断竹棒。哪知黄蓉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法

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身,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

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打。瑛姑这一掌劈去,嗒的一声,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

缩手,已感又疼又麻。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却也甚是厉害,瑛姑本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

间受了这一下,不禁又惊又怒。她吃了这个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要

瞧明白对方武功的路子再说,暗道:“当年我见到黑风双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们都

是三四十岁的壮年,怎么这小小丫头也有如此造诣?必是黄药师已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

爱女。”她当年在桃花岛上吃过大亏,没见到黄药师一面,便已险些命丧岛上,对这位桃花

岛主心中向来着实忌惮。她却不知这“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绝技,即令是黄药师亲至,

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际,黄蓉竹棒仍是使开那“封”

字诀,挡住瑛姑的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来去,片刻之

间,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踢灭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

翻踢碎,连清油也溅出不多。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准,

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使得变化莫测,何况她伤势虽愈,元气未复,若

是攻她下盘,数十招即可取胜,可是心中计算方定,那油灯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盏,这几盏油

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

招,瑛姑一怔,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身子平掠

而起,长袖拂去,七八盘油灯应手而灭。瑛姑暗暗叫苦,“我虽已有取胜之法,可是在这竹

签丛中,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动手?”黑暗中只听得黄蓉叫道:“你记

住竹签方位了吧?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只要你伤得了我,就让你入内见段皇爷如何?”瑛

姑道:“竹签是你所布,又不知在这里已练了多少时候,别人一瞬之间,怎能记得这许多油

灯的方位。”黄蓉年幼好胜,又自恃记心过人,笑道:“这有何难?你点着油灯,将竹签拔

出来重行插过,你爱插在哪里就插哪儿,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瑛姑心想:“这不

是考较武功,却是考较记心来了。这机伶小鬼聪明无比,我大仇未报,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

赛记心?”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

晃亮,点燃油灯。

黄蓉笑道:“你何必自称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还胜过二八佳人,难怪段皇爷当年对

你如此颠倒。”瑛姑正在拔着一根根竹签挪移地位,听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对

我颠倒?我入宫两年,他几时理睬过人家?”黄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吗?”瑛

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黄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爷要练先天功,可不能

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怎么他又生皇太子?”黄蓉侧过了头,

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从前生的,那时他还没练先天功呢。”瑛姑又哼了一声,不再言

语,只是拔着竹签移动方位。黄蓉见她插一根,心中便记一根,不敢有丝毫怠忽,此事性命

攸关,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待会动起手来,立时有竹签穿脚之祸。过了一会,黄蓉又道:

“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也是为了爱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为了爱我?”语

意中充满怨毒。黄蓉道:“他是喝老顽童的醋。若是不爱你,为什么要喝醋?他见到你那块

‘四张机’的鸳鸯锦帕,实是伤心之极。”瑛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己居然有这番情意,不禁

呆呆出神。黄蓉道:“我瞧你还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挡得住

我。”黄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得舍命陪君子。只要你闯得过去,我决不再挡。

若是闯不过呢?”瑛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约,也作罢论。”黄蓉

拍手道:“妙极,要我在黑沼的烂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难熬得紧。”说话之间,瑛姑已将

竹签换插了五六十根,随即逐一踢灭油灯,说道:“其余的不用换了。”黑暗中五指成抓,

猛向黄蓉戳来。黄蓉记住方位,斜身窜出,左足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两根竹签之间,竹棒抖

出,点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听格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数十根竹签

全被她踏断,径入后院去了。

黄蓉一怔,立时醒悟:“啊也!上了她当。原来她换竹签时手上使劲,暗中将签条都捏

断了。”只因好胜心盛,于这一着竟没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恼。

瑛姑闯进后院,伸手推门,只见房内蒲团上居中坐着一个老僧,银须垂胸,厚厚的僧衣

直裹到面颊,正自低眉入定。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小沙弥侍立两旁。那

樵子见瑛姑进来,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说道:“师父,刘娘娘上山来访。”那老僧微微点了

点头,却不说话。禅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爷已经出

家,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一位英武豪迈的皇爷竟已成为如此衰颓的老僧,想起黄蓉适才的

话,似乎皇爷当年对自己确也不是全无情意,不禁心中一软,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一低头,只见那锦帕所制的婴儿肚兜正放在段皇爷蒲团之前,肚兜上放着一枚玉环,正是当

年皇爷赐给她的。瞬时之间,入宫、学武、遇周、绝情、生子、丧儿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

现了出来,到后来只见到爱儿一脸疼痛求助的神色,虽是小小婴儿,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万

语,似在埋怨母亲不为他减却些微苦楚。她心中斗然刚硬,提起匕首,劲鼓腕际,对准段皇

爷胸口一刀刺了进去,直没至柄。她知段皇爷武功了得,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着

肉之际,似乎略有异样,当下向里回夺,要拔出来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

中,一时竟没能拔动。只听得四大弟子齐声惊呼,同时抢上。

瑛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这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万遍。她明知段皇爷必定卫护周

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这一夺没将匕首拔出,眼见

情势危急,双足一点,已跃向门口,回头一瞥,只见段皇爷左手抚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报,心中却殊无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与人私通生子,他没一言半语

相责,仍是任由我在宫中居住,不但没将我处死,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他实在一直

待我好得很啊。”她向来只记住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当胸一刃,

才想到他的诸般好处,长叹一声,转身出门。这一转过身来,不禁尖声惊呼,全身汗毛直

竖,但见一个老僧合十当胸,站在门口。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隆准方口,眼露慈光,虽然

作了僧人装束,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南诏的段皇爷。瑛姑如见鬼魅,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

心中一闪:“适才定是杀错了人。”眼光横扫,但见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来,

解去僧袍,左手在颏下一扯,将一把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瑛姑又是一声惊呼,这老僧竟是

郭靖假装的。这正是黄蓉安排下的计谋。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

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是以先出手攻他,岂如此人竟是丝毫不会武艺。当黄蓉在

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题、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灯竹签之时,四弟子赶速给郭靖

洗去身上泥污,剃光头发。他颏下白须,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觉这事

戏弄师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须得干冒大险,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为了救师父之

命,除此实无别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来假扮,他们武功不及瑛姑,势必被她一刀刺

死。瑛姑挺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哪知

瑛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靖指力强劲,终于刃尖还是入肉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大

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挡得这一刀,只是瑛姑机伶过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觉,

那么祸胎终是不去,此次一击不中,日后又会再来寻仇。

这“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哪知一灯突然在此时出现,不但瑛姑吃惊,余人也

是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元气虽然大伤,武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身子,只点了他最不关

紧要的穴道。一灯在隔房潜运内功,缓缓解开了自身穴道,恰好在这当口到了禅房门口。

瑛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身陷重围,定然无幸。一灯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

不敢违拗,将匕首递了过去。瑛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甚么法子来折磨

我,只见他缓缓解开僧袍,又揭开内衣,说道:“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

啦,你来刺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瑛姑听来却如雷轰电掣一

般,呆了半晌,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双手掩面疾奔而出。只听她脚步逐渐远

去,终于杳无声息。

众人相互怔怔的对望,都是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咚两声,那书生和农夫一俯一仰

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中毒,强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

那樵子叫道:“快请师叔!”

话犹未了,黄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

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血,脸上神色严重,口中叽哩咕噜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

斯骨尔,其诺丹基。”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须得医治两月,方

能痊愈。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

“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

人道:“斯里星,昂依纳得。”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

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日周伯通教他背诵《九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

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囵吞枣的记得滚瓜烂熟,这时便顺口接了下去。一灯

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内功的秘诀,

更是诧异。一灯问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一灯惊叹无已,说道:“此中原委,我曾听重阳

真人说过。撰述《九阴真经》的那位高人黄裳不但读遍道藏,更精通内典,识得梵文。他撰

完真经,上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经的总旨,忽然想起,此经若是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

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但若将这章总旨毁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改写为梵文,却以

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

者更属稀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实是等于不

欲后人明他经义。因此这篇梵文总纲,连重阳真人也是不解其义。岂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

文,却记熟了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当真是难得之极的因缘。”当下要郭靖将经文梵语

一句句的缓缓背诵,他将之译成汉语,写在纸上,授了郭靖、黄蓉二人。

这《九阴真经》的总纲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然学识渊博,内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

解,说道:“你们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详加钻研,转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

损,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真经练去,看来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虽然我

所习是佛门功夫,与真经中所述的道家内功路子颇不相同,但看这总纲,武学到得最高处,

殊途同归,与佛门所传亦无大别。”

黄蓉说起洪七公为欧阳锋击伤之事,一灯大师甚是关心,说道:“你二人将这九阴神功

告知你们师父,他必可由此恢复功力。”郭、蓉二人听了更是欢喜。

二人在山上一连住了十余日,一灯大师每日里讲解九阴神功的要旨,黄蓉更借此养伤。

这一日两人正在禅寺外闲步,忽听空中雕鸣啾急,那对白雕远远从东而至。黄蓉拍手叫

道:“金娃娃来啦。”只见双雕敛翼落下,神态甚是委顿。两人不由得一惊,但见雌雕左胸

血肉模糊,受了箭伤,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儿自行拔去了,雄雕脚上缚了一块青布,却无

金娃娃的踪迹。黄蓉认得这青布是从父亲衫上撕下,那么双雕确是已去过桃花岛了。瞧这情

形,莫非桃花岛来了强敌,黄药师忙于迎敌,无暇替女儿做那不急之务?双雕神骏异常,雌

雕却被射中一箭,发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强。郭靖忙替雌雕裹创敷药。黄蓉推详半天,不

得端倪。双雕不会言语,虽然目睹桃花岛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点消息。两人挂念黄药师安

危,当即向一灯大师告别。一灯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岛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

留你们了。但药兄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两位不必多虑。”当

下将渔、樵、耕、读四人都传来,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团之上,讲述武学中的精义,直

说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毕。

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下山。书生与农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门。那渔人与樵子直送

到山脚,待二人找到小红马,这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却已与入

山时大不相同。想起一灯大师的深恩厚意,黄蓉情不自禁的向着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着跪

倒磕头。一路上黄蓉虽然挂念父亲,但想他一生纵横天下,罕有受挫,纵遇强敌,即或不

胜,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灯大师所云:“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是以也不怎么担

心。两人坐在小红马背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

黄蓉笑道:“咱俩相识以来,不知遇了多少危难,但每吃一次亏,多少总有点好处,像

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家伙两掌,却换得了九阴神功的秘奥,就算当年王重阳,却也不

知。”郭靖道:“我宁可一点儿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黄蓉心中甚是喜欢,笑

道:“啊哟,要讨好人家,也不用吹这么大的气!你若是不会武功,早就给打死啦,别说欧

阳锋、沙通天他们,就是铁掌帮的一名黑衣汉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脑袋。”郭靖道:“不管

怎样,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啦。上次在临安府自己受伤倒不怎样,这几天瞧着你挨痛受苦,

唉,那当真不好过。”黄蓉笑道:“哼,你这人没心肝的。”郭靖奇道:“怎么?”黄蓉

道:“你宁可自己受伤,让我心里不好过。”郭靖无言可答,纵声长笑,足尖在小红马肋上

轻轻一碰,那马电驰而出,四足犹似凌空一般。中午时分,已到桃源县治。黄蓉元气究未恢

复,骑了半天马,累得双颊潮红,呼吸顿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样的酒家,叫作“避秦酒

楼”,用的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典故。两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

哥,我们要往汉口,相烦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来此处说话。”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

同走,省钱得多,两人单包一艘船花银子可不少。”黄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往桌上一抛,道:“够了么?”店小二忙陪笑道:“够了,够了。”转身下楼。

郭靖怕黄蓉伤势有变,不让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饮,只吃饭菜。刚吃得半碗饭,那

酒保陪了一个梢公上来,言明直放汉口,管饭不管菜,共是三两六钱银子。黄蓉也不讲价,

把那锭银子递给梢公。那梢公接了,行个礼道谢,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哑着嗓子“啊”了几

声,原来是个哑巴。他东比西指的做了一阵手势,黄蓉点点头,也做了一阵手势,姿式繁

复,竟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哑巴喜容满脸,连连点头而去。郭靖问道:“你们两个说些

甚么?”黄蓉说道:“他说等我们吃了饭马上开船。我叫他多买几只鸡、几斤肉,好酒好

菜,尽管买便是,回头补钱给他。”郭靖叹道:“这哑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处

了。”原来桃花岛上侍仆均是哑巴,与哑巴打手势说话,黄蓉在两岁上便已会了。那酒楼的

一味蜜蒸腊鱼做得甚是鲜美,郭靖吃了几块,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师现在何处,伤

势如何,教人好生挂怀。”恨不得将腊鱼包起来,拿去给洪七公吃。黄蓉正待回答,只听楼

梯脚步声响,上来一个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尘布帕蒙着口鼻,只露出了眼珠。那道姑

走到酒楼靠角里的一张桌边坐下,酒保过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说了几句话,酒保吩咐下去,

不久端将上来,是一份素面。黄蓉见这道姑身形好熟,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郭靖见她留

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见她急忙转过头去,似乎也正在打量着他。黄蓉低声笑

道:“靖哥哥,那道姑动了凡心,说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别瞎说,出家人的玩

笑也开得的?”黄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说着两人吃完了饭,走向楼梯。黄蓉心中狐

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见她将遮在脸上的布帕揭开一角,露出脸来。黄蓉一看之下,险些

失声惊呼。那道姑摇一摇手,随即将帕子遮回脸上,低头吃面。郭靖走在前头,并未知觉。

下楼后会了饭帐,那哑梢公已等在酒楼门口。黄蓉做了几下手势,意思说要去买些物

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哑梢公点点头,向河下一艘乌篷大船指了一指。黄蓉会意,却见那梢

公并不走开,于是与郭靖向东首走去。走到一个街角,在墙边一缩,不再前行,注视着酒楼

门口。过不多时,那道姑出了酒楼,向门口的红马双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寻靖、蓉二人,四

下一瞥未见人影,当即径向西行。黄蓉低声道:“对,正该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东疾

趋。郭靖莫名其妙,却不询问,只跟着她一股劲儿的走着。那桃源县城不大,片刻间出了东

门,黄蓉折而南行,绕过南门后,又转向西。郭靖低声道:“咱们去跟踪道姑吗?你可别跟

我闹着玩。”黄蓉笑道:“甚么闹着玩儿?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

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儿,你再说这些话我要生气啦。”黄蓉道:“我才不怕呢,你

倒生点儿气来瞧瞧。”郭靖无奈,只得跟着又走,约莫走出五六里路,远远见那道姑坐在一

株槐树底下,她见靖蓉来到,便即站起身来,循着小路走向山坳。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跟着走

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儿,你再胡闹,我要抱你回去啦。”黄蓉道:“我当真走得累了,

你一个人跟罢。”郭靖满脸关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累坏了,我背你回去。”黄蓉格

格一笑,道:“我去揭开她脸上手帕,给你瞧瞧。”加快脚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转

身子等他。黄蓉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脸上布帕。

郭靖随后跟来,只叫:“蓉儿,莫胡闹!”突然见到道姑的脸,一惊停步,说不出话

来,只见她蛾眉深蹙,双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原来却是穆念慈。

黄蓉抱着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么啦?杨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吗?”穆念慈垂首不

语。郭靖走近来叫了声:“世妹。”穆念慈轻轻嗯了一声。黄蓉拉着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

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样欺侮你?咱们找他算帐去。我和靖哥哥也给他作

弄得苦,险些儿两条性命都送在他手里。”穆念慈低头不语,她和黄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

见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从倒影上缓缓流过。郭靖坐在离二人数尺外的一块石

上,满腹狐疑:穆家世妹怎么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楼中怎么又不招呼?杨康却不知到哪里去

了?黄蓉见了穆念慈伤心的神色,也不再问,默默的握着她手。过了好一阵,穆念慈才道:

“妹子,郭世哥,你们雇的船是铁掌帮的。他们安排了鬼计,要加害你们。”靖、蓉二人吃

了一惊,齐声道:“那哑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过他不是哑巴。他是铁掌帮

里的好手,说话声音响得很,生怕一开口引起你们的疑心,因此假装哑巴。”黄蓉暗暗心

惊,说道:“不是你说,我还真瞧不出来。这家伙手势倒打得好,想来他时时装哑巴。”郭

靖飞身跃上柳树,四下张望,见除了田中二三农人之外,再无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

兜圈子,只怕铁掌帮定有人跟来。”

穆念慈叹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我跟杨康的事,以前的你们都知道了。后来我运义

父义母的灵柩南下,在临安牛家村冤家路狭,又遇上了他。”黄蓉接口道:“那回事我们也

知道,还亲眼见他杀了欧阳克。”穆念慈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黄蓉当下将她与郭靖在密

室养伤之事简略说了,又说到杨康如何冒认丐帮帮主、两人如何脱险等事。这回事经过曲

折,说来话长,黄蓉急于要知道穆念慈的经历,只扼要一提。穆念慈切齿道:“这人作恶多

端,日后总没好下场,只恨我有眼无珠,命中有此劫难,竟会遇上了他。”黄蓉摸出手帕,

轻轻替她拭去颊上泪水。穆念慈心中烦乱,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

神,待心中渐渐宁定,才说出一番话来。

第三十二回 湍江险滩

穆念慈右手让黄蓉握着,望着水面的落花,说道:“我见他杀了欧阳克,只道他从此改

邪归正,又见丐帮两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两位丐帮大叔我本来相识,知道是七公

他老人家的亲信下属,对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喜欢,就和他同行。“到了岳州后,丐帮大

会君山。他事先悄悄对我说道:洪恩师曾有遗命,着他接任丐帮的帮主。我又惊又喜,实在

难以相信,但见丐帮中连辈份最高的众长老对他也是十分敬重,却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

丐帮的人,不能去参预大会,便在岳州城里等他,心里想着,他一旦领袖丐帮群雄,必能为

国为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将来也必能手刃大寇,为义父义母报仇。这一晚我东

想西想,竟没能安枕,只觉事事都美满之极,直到黎明时分,才有倦意,正要朦胧睡去,他

忽然从窗中跳了进来。“我吓了一跳,还道他忽又起了胡闹的念头。他却低声道:‘妹子,

大事不好啦,咱们快走。’我惊问原委,他道:‘丐帮中起了内叛,污衣派不服洪帮主的遗

命。净衣派与污衣派为了立新帮主的事,大起争斗,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惊,问

道:‘那怎么办?’他道:‘我见伤人太多,甘愿退让,不做帮主了。’我想顾全大局,也

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净衣派的长老们却又不放我走,幸得铁掌帮裘帮主相助,才得离

开君山。眼下咱们且上铁掌山去避一避再说。’我也不知铁掌帮是好是歹,他既这么说,便

跟了他同去。“到了铁掌山上,那铁掌帮的裘帮主也没见着,只是我冷眼旁观,见那铁掌帮

行事鬼鬼祟祟,到处透着邪门,就对他说:‘你虽退让不做丐帮的帮主,可也不能一走了

之。我瞧还是去找你师父长春子丘道长,请他约齐江湖好汉,主持公道,由丐帮众英雄在帮

中推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帮主,免得帮中自相残杀,负了洪恩师对你的重托。’他支支

吾吾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只提跟我成亲的事。我疾言厉色的数说了他几句,他也生气

了,两人吵了一场。

“过了一天,我渐渐后悔起来,心想他虽然轻重不分,不顾亲仇,就只念着儿女之情,

但总是对我好,而且我责备他的话确是重了些,也难怪他着恼。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

点灯写了个字条,向他陪个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条从窗缝中塞进去,忽然

听得他正在跟人说话。我从窗缝中张望,见另一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白胡子老头,身穿黄葛短

衫,手里拿着一柄大葵扇。”

郭靖与黄蓉对视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还是裘千丈?”只听穆念慈续道:“那老

头儿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瓷瓶出来,放在桌上,低声道:‘杨兄弟,你那位没过门的夫人不肯

就范,这事容易得紧,你将瓶里的药粉在清茶里放下一些,给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

烛。’”靖、蓉两人听到这里,心中都道:“是裘千丈。”穆念慈续道:“杨康这小子居然

眉花眼笑,连声道谢。我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过不多时,那老头儿便告辞出来。我悄悄跟

在他后面,走远之后,扑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险地,真便要一刀杀

了他。我接连几拳将他打晕了,在他身上一搜,这老家伙怀里的东西倒也真多,甚么戒指、

断剑、砖块,古里古怪一大套,想来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一本册子,我想其中或许有甚

么名堂,便取了揣在怀里,心里越想越恼,决意去跟杨康理论。“我重到杨康的房外,哪知

他已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道:‘妹子,请进来罢。’我早打定了主意,这晚非一切说个清楚

不可,到了他房里,他便指着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猜,这瓶子里装的是甚么?’

我怒道:‘谁知道是甚么脏东西了。’他笑道:‘一个朋友刚才送给我的,说道这药粉只要

在清茶里放上一些,骗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愿。’这句话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时

消了气,拿起瓷瓶,推开窗子丢了出去,说道:‘你留着干么?’他说:‘我敬重妹子犹如

天人一般,怎会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

郭靖点头道:“杨兄弟这件事可做对了。”穆念慈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回想那日

在铁掌山上隔窗窥探,曾见到杨康坐在床沿,搂着穆念慈喁喁细语,当时穆念慈脸含微笑,

神色温柔,想来便是掷去瓷瓶之后的事。

郭靖问道:“后来怎样?”他得周伯通教诲,凡是别人述说故事,中途停顿,便须追问

“后来怎样?”以助人谈兴,不料穆念慈突然满脸通红,转过了头去,垂头不答。黄蓉叫了

出来:“啊,姊姊,我知道啦,后来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穆念慈回过头来,脸色

却已变得苍白,紧紧咬住了下唇,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黄蓉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了

话,忙道:“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好姊姊,你别见怪。”穆念慈低声道:“你没胡说八

道,是我自己胡涂。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没……没有拜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

定……”说到这里,泪水簌簌而下。黄蓉见她神情凄苦,伸左臂搂住她肩头,想说些话来安

慰,过了好一会,指着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难过,那也没甚么。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

也想跟我做夫妻。”此言一出,郭靖登时张口结舌,忸怩不堪,说道:“我们……没有……

没有……”黄蓉笑道:“那你想过没有呢?”郭靖连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红,低头道:“是我

不好。”黄蓉右手伸过去拍拍他肩头,柔声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喜欢得很呢,你有甚

么不好了?”穆念慈叹了口气,心想:“黄家妹子虽然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幼小,于男女之

事还不大懂。她遇上了这个忠厚老实的郭大哥,真是福气。”黄蓉问道:“姊姊,后来怎

样?”穆念慈望着溪水,低声道:“后来……后来……我听得窗外有打斗呼喝的声音,他叫

我别作声,说是铁掌帮他们帮里自己的事,跟我们不相干。过了好一会,有人来敲房门,说

是裘帮主求见。他急忙起身,叫我躲在被窝里别动。他点亮了灯,进来一人,我隔着纱帐望

出去,竟然便是刚才那糟老头儿。我想原来他是铁掌帮的帮主,心里很是不安,怕他来责问

我为甚么暗算他。我那时候怎……怎见得人?幸好他也不提那回事,却跟杨康商量怎生覆灭

丐帮,怎样迎接金兵南下。”黄蓉笑道:“姊姊,这两个老头儿不是一个人。”穆念慈奇

道:“不是一个人?”黄蓉笑道:“他两个是双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样。你打倒的那个叫裘

千丈,武功稀松平常,净会吹牛骗人。这个裘帮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你打的是假帮

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帮主,他铁掌一挥,你的小命儿可难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

来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帮主,给他一掌打死了,倒也干净。”黄蓉笑道:“咱们的

杨大哥可舍不得。”穆念慈一扭身,将她手臂从自己肩头摔了下来,怫然道:“你别再跟我

说这些话。”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好吧,是我舍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来,道:“郭大哥,黄家妹子,我走了。两位保重,留神铁掌帮船上的鬼

计。”黄蓉忙站起来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别生气,以后我不敢跟你胡说了。”

穆念慈叹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是我自己伤心。”黄蓉道:“怎么?杨康这小子惹

恼你了?”拉她又坐了下来。穆念慈道:“那天晚上,我隔着帐子听杨康和那姓裘的老儿商

量诸般卖国害民的奸谋,越听越是生气,恨不得跳出来便将那老儿杀了。他们说了好久,忽

然外面呼喊的声音大作。那老儿说道:‘小王爷,我出去瞧瞧,咱们再谈。’说着便走出房

去。”黄蓉插口道:“是了,他是来追我和靖哥哥。”

穆念慈道:“那老儿走后,杨康又来跟我罗唆。我问他,刚才跟那老儿说的这一番话到

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说:‘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瞒你啦。大金国大军不日南

下,咱们得了铁掌帮这样的大援,里应外合,两湖唾手可得。’他说得兴高采烈,说大金灭

了宋朝后,他父王赵王爷将来必登大宝,做大金国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时候富贵荣华,

不可限量。“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忽然说:‘妹子,那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了。’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夺门而出,直向山下急奔。这时铁掌峰上已闹得天

翻地覆,无数帮众喽罗拿了灯笼火把,齐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独自下山,倒也无人

拦阻。

“经了这番变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时候也不知东西南北,只是乱走。后

来见到一所道院,就闯了进去,刚踏进门,便晕倒了。幸好那里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场

大病,病了十多天,这几天才好了些。我换上了这身道装,启程回临安牛家村去,不想在这

里遇上了你们。”黄蓉喜道:“姊姊,我们要回桃花岛,正好同路。咱三个儿一块走罢,道

上也热闹些。你若不嫌弃,一路上我跟你说几套武功。”穆念慈摇了摇头,道:“不,

我……我一个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谢了。”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交给郭靖,

说道:“郭大哥,这本册子中所记的事,跟铁掌帮有关。你们见到七公之时,请交了给他老

人家,说不定有些用处。”郭靖道:“是。”伸手接过。

穆念慈快步走远,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黄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树后消失,两人都是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

一人,千里迢迢的回两浙去,只盼她道上别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寻常坏人,她

也不怕。”黄蓉道:“那也难说得很,就是像你我这样,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叹

道:“二师父常说:乱世之际,人不如狗,那也是没法的事。”

黄蓉道:“好,咱们杀那哑巴狗去。”郭靖道:“甚么哑巴狗?”黄蓉口中咦咦啊啊,

指手划脚的比了一阵。郭靖笑道:“咱们还坐这假哑巴的船?”黄蓉道:“自然要坐。裘千

仞那老贼打得我好痛,怎么能就此算了?老贼打不过,先去杀他几个徒子徒孙再说。”当下

两人又回酒楼来,只见那哑巴梢公正在酒楼前探头探脑的张望,见到两人回转,脸露喜色,

忙迎上来。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随他到码头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载得八

九十石米。沅江中这般船只最多,湘西山货下放,湖滨稻米上运,用的都是这些乌篷木船。

只见船上两名后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开船缆,把船撑到江心,张起布帆。这时南风正急,顺风

顺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驶去。郭靖想到杨康和穆念慈之事,不胜感叹,心想:“杨康是我

义弟,结义兄弟该当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如今误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说甚么也要劝

得他改邪归正才是。”斜倚在舱内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黄蓉忽道:“穆姊姊给你的那本册子让我瞧瞧,不知写着些甚么。”郭靖从怀中取出给

她。黄蓉一页页的翻阅,忽然叫道:“啊,原来如此。你快来瞧。”

郭靖挪动身子,坐到她身旁,从她手里瞧那册子。此时天已向晚,朱红的晚霞映射江

心,水波又将红霞反射到了黄蓉的脸上、衣上、书上,微微颤动。原来这册子是铁掌帮第十

三代帮主上官剑南所书,记着帮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剑南原是韩世忠部下的将领。秦桧当权

后岳飞遭害,韩世忠被削除兵权,落职闲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归田。上官剑南愤

恨奸臣当道,领着一批兄弟在荆襄一带落草,后来入了铁掌帮。不久老帮主去世,他接任帮

主之位。这铁掌帮本来只是个小小帮会,经他力加整顿,多行侠义之事,两湖之间的英雄好

汉、忠义之士闻风来归,不过数年声势大振,在江湖上*寻已可以与北方的丐帮分庭抗礼。

上官剑南心存忠义,虽然身在草莽,却是念念不忘卫国杀敌、恢复故土,经常派遣部属在临

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时机。事隔多年,铁掌帮中一名兄弟与当年看守岳飞的一名狱

卒交好,得悉岳飞死后遗物入官,其中有一部兵法遗书,辗转打听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宫之

中。这讯息快马报到铁掌峰上,上官剑南即日尽点帮中高手,倾巢东下,夜入深宫,毫不费

力的便将遗书盗了出来,当晚持书去见旧主韩世忠。此时韩世忠年纪已老,与夫人梁红玉在

西湖边上隐居,见到上官剑南送来的岳飞遗书,想起英雄冤死、壮志未酬,不由得拔剑斫

案、扼腕长叹。他为纪念旧友,曾将岳飞生平所作的诗词、书启、奏议等等钞成一卷,于是

将这一卷钞本也赠给了上官剑南,勉他继承岳武穆的遗志,相率中原豪杰,尽驱异族,还我

河山。韩世宗与上官剑南谈论之际,忽然想到:岳飞这部兵法中处处勉人忠义报国,以他生

平抱负,此书定是有所为而作,决不是写了要带入坟墓的,料想因秦桧防范周密,以致无法

传递出外。但想岳飞智计非凡,定有对策,却不知他传出来的消息辗转落在何处,若是他所

欲传授之人得讯迟了,再到宫中去取,岂非要扑一个空?两人商谈之后,上官剑南于是绘了

一幅铁掌山的图形,在夹层之中只藏一纸,上书:“武穆遗书,在铁掌山,中指峰上,第二

指节”十六个字。韩世忠只怕后来之人不解,又在画上题了一首岳飞的旧诗,心想这部兵法

的传人若非岳飞的子弟,亦必是他旧部,自然知道此诗,当会对这画细细参详了。上官剑南

再入皇宫,留下图画,以便后来者据此线索而到铁掌帮取书。

上官剑南回到铁掌山上,大会群雄,计议北伐。岂知朝廷只是畏惧金人,对铁掌帮一伙

义士非但不加奖助,反而派兵围剿。铁掌帮毕竟人少势弱,终于被打破山寨。上官剑南身受

重伤,死在铁掌峰上。

郭靖翻完册子,喟然叹道:“想不到这位上官帮主竟是一位好汉子。他临死之时还牢牢

抱着那部遗书。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结大金,卖国求荣,心中对他十分卑视,早

知如此,对他的遗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当年铁掌帮中都是忠臣义士,到今却变成了

一伙奸贼。上官帮主地下有灵,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说话之间,天已向黑,梢公驶船在一个村子旁拢了岸,杀鸡做饭。黄蓉怕他在饭菜中做

甚手脚,假意嫌他饭菜肮脏,自行拿了鸡肉蔬菜,与郭靖上岸到村中农家做饭。那梢公吹须

瞪眼,极是恼怒,苦于自装哑巴,既无法出言相劝,又不便讥刺泄愤,又见黄蓉打起手势来

“妙语如珠、伶牙俐齿”,自己无论如何“辩”她不过,只得暗暗咬牙切齿,待靖、蓉二人

上了岸后,才在船舱中压低了嗓子大骂。

饭罢,二人在农舍前树荫下乘凉。郭靖道:“那上官帮主当年逃上铁掌峰后,官兵怎么

不上峰追捕?”黄蓉道:“这个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险恶,众官兵懒得要命,就不

上去了;也说不定帮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险要之处,官兵攻打不上,也就鸣金奏凯而去。”过

了一会,又道:“想不到曲灵风曲师哥无意之中建了这个大功。”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

“这《武穆遗书》本来藏在大内翠寒堂旁的水帘石洞之中,上官剑南既将书盗了来,他画的

那幅画,自然是放在原来藏书之处,是不是?”郭靖点头道:“不错。”黄蓉道:“我曲师

哥被逐出桃花岛后,眷恋师门,知道我爹爹喜爱书画古玩,又想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以皇宫

之中最多,于是冒险入宫,盗了不少名画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师哥将这幅画连同别的书画一起盗了来,藏在牛家村

密室之中,要想送给你爹爹,不幸被宫中侍卫打死。待完颜洪烈那奸贼到得皇宫之时,非但

武穆遗书不见,连指点线索的这幅图画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们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

拚命阻拦,我不会给老毒物打伤,你也不用操这七日七夜的心了。”黄蓉道:“那却不然。

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养伤,又怎能见到这幅画?又怎能……”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与华

筝相见,不禁黯然,隔了一阵才道:“不知爹爹现今怎样啦?”抬头望着天边一弯新月,轻

轻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兴烟雨楼比武之后,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罢?”郭靖道:

“不,我先得杀了完颜洪烈那奸贼,给我爹爹和杨叔叔报仇。”黄蓉凝望月亮,道:“杀了

他之后呢?”郭靖道:“还有很多事啊,要医好师父身上的伤,要请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

姑。要到六位师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坟墓。”黄蓉道:“这一切

全办好之后,你总得回蒙古去了罢?”郭靖不能说去,又不能说不去,实在也不知该如何是

好。黄蓉忽然笑道:“我真傻,尽想这些干么?乘着咱俩在一块儿,多快活一刻是一刻,这

样的好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咱们回船去,捉弄那假哑巴玩儿。”

两人回到船中,梢公和两个后生却已在后梢睡了。郭靖在黄蓉耳边道:“你睡罢,我留

神着他们。”黄蓉低声道:“我教你几个哑巴骂人的手势,明天你做给他看。”郭靖道:

“你自己干么不做?”黄蓉轻笑道:“那是粗话,女孩儿家说不出口。”郭靖心想:“原来

哑巴也会骂人。”说道:“你先休息一会,明天再骂他不迟。”黄蓉伤后元气未复,确感倦

怠,把头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着了。

郭靖本拟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当下横卧舱板,默默记诵一灯大师所授《九阴真

经》中梵文所录内功,依法照练,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都充塞劲力,正自欢

喜,忽听得黄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别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给你的。”郭靖

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她又道:“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求你甚么,我知道你心中喜

欢我,那就够啦。”郭靖低声叫了两声:“蓉儿,蓉儿。”黄蓉却不答应,鼻息微闻,又沉

沉睡去,原来刚才说的是梦话。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光铺在黄蓉脸上,此时她重伤

初痊,血色未足,脸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良久,只见

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终身之事,莫瞧

她整日价似乎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其实心中却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这般烦恼,当日

在张家口她若不遇上我,于她岂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吗?”一个人在梦中伤

心,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动,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心想:“这沅江之

中水急滩险,甚么船只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忽听得坐船后梢上

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声虽轻,但在静夜之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

得收帆扳桨之声,原来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将过来,不多时,已与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轻轻拍醒黄蓉,只觉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张望,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船上跃往

来船,瞧身形正是那哑巴梢公模样。郭靖道:“我过去瞧瞧,你守在这儿。”黄蓉点了点

头。郭靖矮着身子,蹑足走到船首,见来船摇晃未定,纵身跃起,落在桅杆的横桁之上,落

点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倾侧,船上各人丝毫未觉。他贴眼船篷,从缝

隙中向下瞧去,只见船舱中站着三名黑衣汉子,都是铁掌帮的装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头

缠青布,似是首领。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装哑巴的梢公虽比他先跃上来船,但此时也刚走入

船舱向那大汉躬身行礼,叫了声:“乔寨主。”那乔寨主问道:“两个小贼都在么?”梢公

道:“是。”乔寨主又问:“他们可起甚么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没有。只是两个小

贼不肯在船上饮食,做不得手脚。”乔寨主哼了一声,道:“左右叫他们在青龙滩上送命。

后日正午,你们船过青龙滩,到离滩三里的青龙集,你就折断船舵,咱们候在那里接应。”

那哑梢公应了。乔寨主又道:“这两个小贼功夫厉害得紧,可千万小心。事成之后,帮主必

有重赏。你从水里回去,别晃动船只,惊动了他们。”那梢公道:“是。乔寨主还有甚么吩

咐?”乔寨主摆摆手道:“没有了。”那梢公行礼退出,从船舷下水,悄悄游回。郭靖双足

在桅杆上一撑,回到了坐船,将听到的言语悄悄与黄蓉说了。黄蓉冷笑道:“一灯大师那里

这般的急流,咱俩也上去了,还怕甚么青龙险滩、白虎险滩?睡罢。”既知贼人阴谋,两人

反而宽怀,次日在舟中观赏风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启锚开船,黄蓉道:“且慢,先把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龙

滩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微微变色,只是假装不懂。黄蓉双手扬起,忍不住要“说”

几句粗话骂他,桃花岛上的哑仆个个邪恶狠毒,骂人的“言语”自也不凡,黄蓉幼时学会,

其实也不明其中含意,这时她左手两指刚围成圆圈,终觉不雅,格格几声轻笑,放下手来,

自与郭靖牵马上岸。郭靖忽道:“蓉儿,别跟他们闹着玩了。咱们从这里弃船乘马就是

啦。”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铁掌帮阴险小人,何必跟他们计较?咱俩只要太太

平平的厮守在一起,比甚么都强。”黄蓉道:“难道咱俩当真能太太平平的厮守一辈子?”

郭靖默然,眼见黄蓉松开小红马的缰绳,指着向北的途径。那小红马甚有灵性,数次离开主

人,这时知道主人又要暂离,当下更不迟疑,放开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间没了踪影。黄蓉拍

手道:“上船去罢。”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险?”黄蓉道:“你不

来就算了。”自行走下江边斜坡,上了乌篷船。郭靖无奈,只得跟着上船。黄蓉笑道:“傻

哥哥,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有点事情回想,岂不是

好?”郭靖道:“咱们日后难道……难道当真非分开不可?”黄蓉凝视着他脸不答。郭靖心

头一片茫然,当时在牛家村一时意气,答应了拖雷要娶华筝,此后才体会到其中的伤痛惨

酷。

又驶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是险峻,料想那青龙滩已不在

远。靖、蓉二人站在船头眺望,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

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纤夫躬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着,额头几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

激之下,船只竟似钉住不动一般。众纤夫都是头缠白布,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

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数里长的河谷间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下行的

船只却是顺流疾驶而下,刹那间掠过了一群群纤夫。

郭靖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低声向黄蓉道:“蓉儿,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势纵

险,咱俩却也不放在心上。现下瞧这情势,只怕急滩极长,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没好全,

怕有不测。”黄蓉道:“依你说怎生处?”郭靖道:“打倒哑巴梢公,拢船靠岸。”黄蓉摇

头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现下怎是玩的时候?”黄蓉抿嘴笑道:“我就是爱玩

嘛!”郭靖见混浊的江水束在两旁陡峰之间,实是湍急已极,心中暗自计议,但他心里迟

钝,又计议得出甚么来?那江转了个弯,远远望见江边有数十户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

而建。急流送船,势逾奔马,片刻间就到了房屋边。只见岸上有数十名壮汉沿江相候,哑梢

公将船上两根缆索抛上岸去,众壮汉接住了,套在一个大绞盘上。十多人扳动绞盘。把船拉

到岸边。这时下游又驶上一艘乌篷船,三十多名纤夫到这里都是气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

边,疲累之极,再也动弹不得。郭靖心道:“瞧来下面的江水比这里更急得多。”又见纤夫

中有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者,有几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都是面黄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

出,蓦地里觉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头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后,那梢公抛下铁锚,郭靖见山崖边还泊着二十几艘船。黄蓉问身旁一个男子

道:“大哥,这儿是甚么地方?”那男子道:“青龙集。”黄蓉点点头,留神哑梢公的神

情,只见他与斜坡上一名大汉做了几下手势,突然取出一柄斧头,两下猛砍,便斩断了缆

索,跟着伸手提起了铁锚。那船给湍急的江水一冲,蓦地里侧身横斜,转了个圈子,飞也似

的往下游冲去。岸上众人都大声惊呼起来。一过青龙集,河床陡然下倾,江水喷溅注泻。哑

梢公双手掌舵,双眼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江面。两名后生各执长篙,分站在他两侧,似是预防

急流中有甚不测,又似护卫哑梢公,怕靖、蓉二人前来袭击。郭靖见水流愈来愈急,那船狂

冲而下,每一瞬间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声叫道:“蓉儿,抢舵!”说着拔步奔往后

梢。两名后生听见叫声,长篙挺起,各守一舷。郭靖哪把这两人放在眼里,疾往右舷冲去。

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停步回头,问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你忘了雕儿?

待船撞翻,咱俩乘雕飞走,瞧他们怎么办。”郭靖大喜,心想:“蓉儿在这急流中有恃无

恐,原来早就想到了这一着。”招手将双雕引在身旁。那哑梢公见他正要纵身抢来,忽又止

步,不知两人已有避难之法,还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被湍急的江水吓得手足无措,没了主

意,心中暗暗欢喜。轰轰水声之中,忽然远处传来纤夫的齐声吆喝,刹时之间,已瞧见迎面

一艘乌篷船逆水驶来,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风招展。哑梢公见了这船,提起利斧,喀喀几声,

砍断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过时便即跃上。

郭靖按着雌雕的背叫道:“蓉儿,你先上!”黄蓉却道:“不用急!”心念一转,叫

道:“靖哥哥,掷铁锚打烂来船。”郭靖依言抢起铁锚。这时坐船失了舵掌,顺水猛往来船

冲去。眼见两船相距已只丈余,来船转舵避让,江上船夫与山边纤夫齐声大呼,郭靖奋力一

掷,铁锚疾飞出去,撞向来船船头的纤杆。那纤杆被几条百丈竹索拉得紧紧的,扳成了弓

形,铁锚这么拦腰撞到,喀喇一声巨响,断成了两截。数十名纤夫正出全力牵引,竹索斗然

松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时有如纸鹞断线,在水面上急转几圈,便即尾前首后的向下游

冲去。众人更是大声惊呼,顷刻间人声水声,在山峡间响成一片。哑梢公出其不意,惊得脸

色惨白,纵声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黄蓉笑道:“哑巴会说话啦,当真是天下奇

闻。”郭靖掷出一锚,手边尚有一锚,只见坐船与来船并肩顺流冲下,相距甚近,当下吸一

口气,双手举锚挥了几挥,身子连转三个圈子,一半运力,一半借势,脱手将铁锚抛向前船

尾舵。眼见这一下要将舵柄打得粉碎,两船俱毁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舱中跃出一人,抢起长

篙刺出,篙身轻颤,贴在铁锚柄上,那人劲力运处,竹篙弯成弧形,拍的一声,篙身中折,

但铁锚被长篙这么一掠,去势偏了,只见水花飞溅,铁锚和半截长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

人身披黄葛短衫,一部白胡子在疾风中倒卷到耳边,站在颠簸起伏的船梢上稳然不动,威风

凛凛,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见他斗然间在这船上现身,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甫转,只听喀喇喇一声巨

响,坐船船头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这一下把两人震得直飞出去,后心撞在舱门之上。江水

来得好快,顷刻间已没至足踝,这时要骑上雕背,也已不及。当此紧急关头更无余暇思索,

郭靖飞身纵起,叫道:“跟我来!”一招“飞龙在天”,和身直扑,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

这时候生死间不容发,若在敌船别处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稳即行从旁袭击,以他功

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现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势,便有间隙在敌船取得立足之地。裘

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摆,在空中连刺数点,叫他拿不准刺来方向,虚虚实实,变幻不

定。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向篙头,身子续向敌船落去,但这么出臂一格,那一招

“飞龙在天”的势头立时减弱。裘千仞一声长啸,竹篙脱手,并掌往郭靖当胸击去,已踏实

地,敌在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将他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横来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势跃来一人,正是黄蓉。她人

未至,棒先到,凌虚下击,连施三下杀手。裘千仞料不到她来势竟是这般迅捷,左眼险被棒

端戳中,只得还掌挡格。郭靖乘机站上船梢,出招夹击。裘千仞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竹棒,

右腿横扫,将郭靖逼开一步,随即呼呼拍出两掌。这铁掌功夫岂同寻常?铁掌帮开山建帮,

数百年来扬威中原,靠的就是这套掌法,到了上官剑南与裘千仞手里,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

招术,威猛虽不及降龙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巧妙,犹在降龙十八掌之上。两人顷刻之间已

在后梢头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惮,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声虽响,却也盖不了四张手

掌上发出的呼呼风声。这时铁掌帮中早有帮众抢上来掌住了舵,慢慢转过船来,头前尾后,

向下游急驶。哑梢公所乘那船早已碎成两截,船板、布帆、哑梢公和两个后生都在一个大淤

涡中团团打转。哑梢公大声惨呼,远远传送过来,果然是声音洪亮。黄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后

挥出,做个手势,终于还是“骂”了他一句,反正无人瞧见,也就不算不雅。哑梢公等三人

虽竭力挣扎,哪逃得出水流的牵引,转眼间卷入了漩涡中心,直没江底。黑旗船顺水疾奔。

黄蓉回头一望,漩涡已在两三里之外。双雕在空中盘旋飞翔,不住啼鸣。黄蓉挥动竹棒,把

船上帮众逼向船头,返身正要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眼角间瞥见船舱中刀光闪动,有人举刀

猛向甚么东西砍了下去。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甚么,左手一扬,一把金针飞出,都钉

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钢刀顺势落下,却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声叫了起来。黄蓉抢入船

舱,举脚将他踢开,只见舱板上横卧着一人,手足被缚,动弹不得。只见那人一对眼冷冷的

望着自己,却是神算子瑛姑。

黄蓉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救了她性命,当即拾起舱板上钢刀,割断她手上绳索。瑛姑双

手脱缚,右手斗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从黄蓉手里夺过钢刀。黄蓉猝不及防,但见刀光闪

动,瑛姑已一刀将那黑衣汉子杀死,这才弯腰割断她自己脚上绳索,说道:“你虽救了我,

可别盼我将来报答。”黄蓉笑道:“谁要你报答了?你救过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

直,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黄蓉说着后半句时,已抢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敌,掌上加劲,

倒也支持得住。但听得扑通、扑通、啊哟、啊唷之声连响,瑛姑持刀将船上帮众一一逼入了

江中。在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裘千仞与郭靖对掌,本已渐占上风,但黄

蓉使打狗棒法上来加攻,他以一敌二,十余招以后,不由得左支右绌,绕着船舷不住倒退,

他背心向着江面,教黄蓉攻不到他后背。郭靖连使狠招,裘千仞双足犹似钉在船舷上一般,

再也逼不动他半寸,这时只消退得一步,立时身堕江心。黄蓉心道:“你虽然外号“铁掌水

上飘’,但这‘水上飘’三字也只是你自吹轻功了得,莫说在这江中的骇浪惊涛之上,就是

湖平如镜,毕竟也不能在水面飘行。除非学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几千几百根木

桩。”又见他出掌沉稳,目光不住向江面上跳望,似在盼望再有船只驶来援手,心想:“你

这家伙武功虽高,但今日是以三敌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你,咱们也算得脓包之至了。”这

时瑛姑已将船上帮众扫数驱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见靖、蓉二人一时不能得手,冷笑

道:“小姑娘让开了,我来。”黄蓉听她言语中意存轻视,不禁有气,竹棒前伸,连攻两

招,这是以进为退,待裘千仞侧身相避,便即跃后两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说道:“让她

来打。”郭靖收掌护身,退了下来。瑛姑冷笑道:“裘帮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气不小,却

乘我在客店中睡着不防,用迷香害我。这般下三滥的勾当,亏你也做得出来。”裘千仞道:

“你给我手下人擒住,还说甚么嘴?若是我自己出马,只凭这双肉掌,十个神算子也拿住

了。”瑛姑冷冷的道:“我甚么地方得罪铁掌帮啦?”裘千仞道:“这两个小贼擅闯我铁掌

峰圣地,你干么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谎言包庇,你当我裘千仞是好惹

的么?”瑛姑道:“啊,原来是为了这两个小贼。你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才不理会这些闲事

呢。”说着退后几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闲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观虎斗之心,要靖、蓉二

人和裘千仞拚个两败俱伤。她这么一来,倒教裘千仞、郭靖、黄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

来瑛姑当时行刺一灯大师,被郭靖以身相代,又见一灯袒胸受刃,忽然天良发现,再也不忍

下手,下得山来,爱儿惨死的情状却又在脑际萦绕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烦意乱,愤怨纠结,

于神不守舍之际,竟被铁掌帮用做翻,否则以她的精明机伶,岂能折在无名小辈之手?

这时见了靖、蓉二人,满腔怨毒无处发泄,竟盼他们三人在这急流中同归于尽。黄蓉心道:

“好,我们先对付了裘千仞,再给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个脸色,两人一使竹棒,一发双

掌,并肩向裘千仞攻去,顷刻间三人又打了个难解难分。瑛姑凝神观斗,见裘千仞掌力虽然

凌厉,终是难胜二人,但见他不住移动脚步,似是要设法出奇制胜。郭靖怕黄蓉重伤初愈,

斗久累脱了力,说道:“蓉儿,你且歇一会,待一忽儿再来助我。”黄蓉笑道:“好!”提

棒退下。瑛姑见二人神情亲密,郭靖对黄蓉体贴万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几时曾有人对

我如此?”由羡生妒,因妒转恨,忽地站起身来,叫道:“以二敌一,算甚么本事?来来

来,咱四人两对两的比个输赢。”双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两根竹筹,不待黄蓉答话,双筹纵

点横打,向她攻了过去。黄蓉骂道:“失心疯的婆娘,难怪老顽童不爱你。”瑛姑双眉倒

竖,攻势更厉。她这一出手,船上形势立变。黄蓉打狗棒法虽然精妙,毕竟远不如她功力深

厚,何况重伤之后,内力未复,身法颇减灵动,只得以“封”字诀勉力挡架。瑛姑滑溜如

鱼,在这颠簸起伏、摇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长。

那边郭靖与裘千仞对掌,一时倒未分胜败。郭靖自得一灯大师指点武学精要,这些日子

来功力又深了一层,勉力支撑,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见瑛姑先由敌人变为两不相助、忽又

由两不相助变为出手助己,虽感莫名其妙,却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为沉狠,料

得定时候稍长,对手终究会抵挡不住,眼见郭靖挥掌猛击而来,当即侧身,避过正面锋锐,

右掌高,左掌低,同时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四掌相接,各使内劲。两人同时“嘿”的一声

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势子。郭靖左脚却在船索上一绊,险些跌

倒,他怕敌人乘虚袭击,索性乘势翻倒,一滚而起,使掌护住门户。裘千仞胜算在握,又见

他跌得狼狈,不由得哈哈一声长笑,踏步再上。瑛姑已把黄蓉逼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正

感快意,突然间听到笑声,不由得心头大震,脸色剧变,左手竹筹发出了竟忘记撤回。黄蓉

见此空隙,正是良机难逢,竹棒急转,点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蓦

见瑛姑身子颤动,如中风邪,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势若疯虎般直扑裘千仞。裘千仞见

她双臂猛张,这一扑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恶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将自己抱

住,再咬下几口肉来,他虽武功高强,见了这般拚命的狠劲,也不由得吃惊,急忙旁跃避

开,叫道:“你干甚么?”

瑛姑更不打话,一扑不中,随即双足一登,又向他扑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头击

落,满似她定要伸手相格,岂知瑛姑不顾一切,对敌人来招丝毫不加理会,仍是向他猛扑。

裘千仞大骇,心想只要给这疯妇抱住了,只怕急切间解脱不开,那时郭靖上来一掌,自己哪

有性命?当下顾不得掌击敌人,先逃性命要紧,疾忙矮身窜向左侧。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让在一边,见瑛姑突然发疯,不禁甚感惊惧,但见她狂纵狠扑,口

中荷荷发声,张嘴露牙,拚着命要抱住裘千仞。裘千仞武功虽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

实是奈何她不得,只得东闪西避,眼见她脸上肌肉扭曲,神情狰狞,心中愈来愈怕,暗叫:

“报应,报应!今日当真要命丧这疯妇之手。”瑛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

瑛姑眼中如要喷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处,蓬的一声把掌舵汉子打入江中,接着飞起一

脚,又踢断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时乱转。黄蓉暗暗叫苦:“这女子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

时突然发起疯来,看来咱们四人都难逃命。”当下撮唇作啸,要召双雕下来救命。就在此

时,那船突然打横,撞向岸边岩石,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裘千仞见瑛姑踢断

舵柄,已知她决意与己同归于尽,眼见离岸不远,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险逃命不可,斗

然提气向岸上纵去。这一跃虽然使了全力,终究上不了岸,扑通一声,跌入水里,立时沉至

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上来,立时被急流冲走,再也挣扎不得,当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

足并用,急向岸边爬去,仗着武功卓绝,岸边水势又远不如江心湍急,虽吃了十多口水,终

于爬上了岸。他筋疲力尽,坐在石上喘气,但见那船在远处已成为一个黑点,想起瑛姑咬牙

切齿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瑛姑见裘千仞离船逃脱,大叫:“恶贼,逃到哪里去?”奔向船舷,跟着要跃下水去。

这时那船又已给急流冲回江心,在这险恶的波涛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心下不忍,奔上

抓住她后心。瑛姑大怒,回手挥去,郭靖急忙低头避过。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

“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咱们快走。”江水汹涌,转瞬间便要浸到脚面,郭靖松开了手,

只见瑛姑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不住惨呼:“儿啊!儿啊!”黄蓉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

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瑛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

来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黄蓉想起一灯的救命之

恩,登感踌躇,正自徬徨无计,突然身子一震,轰的一声猛响,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块大

礁,江水直涌进舱,船身顷刻间沉下数尺。黄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点点头,跃过去

扶住瑛姑。

这时瑛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住

她的腋下,叫道:“跳!”三人一齐跃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尺许,江水在三人身

周奔腾而过,溅得衣衫尽湿,待得三人站定,那艘乌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

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浊流掠身泻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郭靖作哨

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不料双雕怕水,盘旋来去,始终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来。

黄蓉四下一望,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当下心生一计,道:“靖

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只听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

见她向水下沉船潜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尽量伸长手臂,双足牢牢钩

住礁石上一块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劲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

可永远不能上来了。黄蓉潜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船上的帆索收了

上来。待收到二十余丈,她取出匕首割断绳索,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头。这时

双雕身量已长得颇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

向大柳树一指,打手势叫它飞去。雌雕托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回。黄蓉

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叹气。直

试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碰巧绕了柳树一转回来。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用力拉紧,

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罢。”黄蓉道:“不,我陪你,让她先去。”瑛姑向两人瞪

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交互换手,上了岸去。黄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

儿,郭大爷,你多赏赐罢!”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挥

舞竹棒,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郭靖没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

芦,也如瑛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数丈,忽听黄蓉叫

道:“咦,你到哪里去?”听她语气之中颇有惊讶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么乱

子,急忙双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一跃而下。黄蓉指着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

凝目而望,只见瑛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说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

们追。”黄蓉道:“好罢!”提足要跑,突然双腿酸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郭靖知她伤

后疲累过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说道:“你坐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当下向瑛姑奔跑的

方向发足急赶,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瑛姑却已人影不见,不知她从何而去。

此处乱石嵯峨,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夕阳下山,天渐昏暗,又怕黄蓉有失,只得废然

而返。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再上大

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饭店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双雕停在高

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食,蓦地里那雌雕纵身长鸣,抛下半只没吃完的

公鸡,振翅向北飞去。那雄雕飞高一望,鸣声啾急,随后急赶。郭靖道:“两头雕儿的叫声

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甚么?”黄蓉道:“瞧瞧去。”两人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

盘翔两周,突然同时猛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上了敌

人。”两人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栉比鳞次,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

交叉来去,似是失了敌踪。二人赶到镇外,招手命双雕下来,双雕却不理会,只是四下盘旋

找寻。郭靖道:“这雕儿不知跟谁有这么大的仇。”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

雕左足上鲜血淋漓,一条刀痕着实不浅,若非筋骨坚硬,那只脚已给砍了来了,再看雌雕,

却见它右爪牢牢抓着一块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时,原来是块人的头皮,带着一大丛头发,想

来是被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鲜血斑斑。

黄蓉替雄雕在伤足上敷了金创药。郭靖将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

小十分驯良,若不是有人相犯,决不会轻意伤人,怎会突然跟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

有蹊跷,只要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

听。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郭靖道:“我到处找寻没了

一片头皮之人,始终找不到。”黄蓉微笑道:“那人没了头皮,想必要戴上顶帽儿遮住。”

郭靖大叫一声:“咦!”恍然大悟,想起适才在镇上所见,戴帽之人着实不少,却也无法再

去一一揭下他们的帽子来察看。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两人记挂洪七公的伤势,又想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

武之约,双雕与人结仇,也非大事,当即启程东行。两人同骑共驰,小红马奔行迅速,双雕

飞空相随。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见

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只是不理,有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

的话头,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这日从江南西路到了两浙南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

已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篮,要到镇上买菜做饭。郭靖劝

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

我做的菜么?”郭靖道:“那自然爱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我吃

也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篮,一只脚跨在门槛之

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下菜篮,道:“是啊,待咱们找

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着了。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一跃而起,笑道:“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

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到镇上。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绕到后墙,跃入院

中。郭靖不明所以,跟着进去。黄蓉径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黄

蓉大喜,叫道:“妙极!这可找对了人家。”笑嘻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给我滚

开。”厅上筵开三席,宾主三十余人一齐吃了一惊,见她是个美貌少女,个个相顾愕然。黄

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脚下一勾,摔了他一个筋斗,笑道:“还不让开?”众客一轰而

起,乱成一团。主人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嘈杂声中,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抡

刀使棒,打将入来。黄蓉笑吟吟地抢上,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夺过一把钢刀,舞成一

团白光,假意向前冲杀。众庄客发一声喊,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见势头不对,待要溜走,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胡子,右手抡刀作势便砍。那主人

慌了手脚,双膝跪倒,颤声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银,立时……马

上取出献上,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黄蓉笑道:“谁要你金银?快起来陪我们饮酒。”

左手揪着他胡子提了上来。那主人吃痛,却是不敢叫喊。

黄蓉一扯郭靖,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黄蓉叫道:“大家坐啊,怎么不坐了?”

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桌上。众宾客又惊又怕,挤在下首两张桌边,无人敢坐到上

首的桌旁来。黄蓉喝道:“你们不肯陪我,是不是?谁不过来,我先宰了他?”众人一听,

纷纷拥上,你推我挤,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张。黄蓉喝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好好儿坐也

不会吗?”众宾客推推挤挤,好半晌才分别在三张桌边坐定了。黄蓉自斟自饮,喝了一杯

酒,问主人道:“你干么请客,家里死了人吗?死了几个?”主人结结巴巴的道:“小老儿

晚年添了个孩儿,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黄蓉笑道:“那很妙啊,

把小孩抱出来瞧瞧。”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但见到席上所插的钢刀,却

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黄蓉抱过孩子,在烛光下瞧瞧他的小脸,再望望主

人,侧头道:“一点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尴尬,全身颤抖,只道:

“是,是!”也不知他说确是他自己生的,还是说:“姑娘之言甚是。”众宾客觉得好笑,

却又不敢笑。黄蓉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交给奶妈,又把孩子还给了她,道:“小意思,算

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罢。”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然自称外婆,又见她出手豪阔,个个面

面相觑。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连声称谢。黄蓉道:“来,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来斟了

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儿量浅,姑娘恕罪则个。”黄蓉秀眉上扬,伸手一把

扯住他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无奈,只得端起碗来,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黄蓉

笑道:“是啊,这才痛快,来,咱们来行个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满席之人谁敢违

拗?但席上不是商贾富绅,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各人战战兢兢的胡诌,

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喝道:“都给我站在一旁!”众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来。只

听得咕咚一声,那主人连人带椅仰天跌倒,原来他酒力发作,再也支持不住了。黄蓉哈哈大

笑,自与郭靖饮酒谈笑,傍若无人,让众人眼睁睁的站在一旁瞧着,直吃到初更已过,郭靖

劝了几次,这才尽兴而归。回到客店,黄蓉笑问:“靖哥哥,今日好玩吗?”郭靖道:“无

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却又何苦来?”黄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

活。”郭靖一怔,觉得她语气颇不寻常,但一时也不能体会到这言语中的深意。黄蓉忽道:

“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这阵子还到哪里?”黄蓉道:“我想起刚才那孩

儿倒也有趣,外婆去抱来玩上几天,再还给人家。”郭靖惊道:“这怎使得?”

黄蓉一笑,已纵出房门,越墙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劝道:“蓉儿,你已玩

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么?”黄蓉站定身子,说道:“自然不够!”她顿了一顿,又道:

“要你陪着,我才玩得有兴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你去陪那华筝公主,她一定不许你

再来见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当两天、当三天、当四天

来使。这样的日子我过不够。靖哥哥,晚间我不肯安睡休息,却要跟你胡扯瞎谈,你现下懂

了罢?你不会再劝我了罢?”郭靖握着她的手,又怜又爱,说道:“蓉儿,我生来心里胡

涂,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我……我……”说到这里,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

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

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柳梢头上,浅浅一弯新月,夜凉似水,微风拂衣。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

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一切

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将来与蓉儿分别了,虽然常常会想着她、念着她,

但总也能熬得下来。可是她呢?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只有她爹爹相伴,岂不寂寞?”随即

又想:“将来她爹爹总是要去世的,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人陪着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就爱想

心思、转念头,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握住了

她手,痴痴望着她脸,说道:“蓉儿,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

黄蓉身子一颤,抬起头来,道:“你……你说甚么?”郭靖道:“我再也不理甚么成吉

思汗、甚么华筝公主,这一生一世,我只陪着你。”黄蓉低呼一声,纵体入怀。郭靖伸臂搂

住了她,这件事一直苦恼着他,此时突然把心一横,不顾一切的如此决定,心中登感舒畅。

两人搂抱在一起,一时浑忘了身外天地。过了良久,黄蓉轻轻道:“你妈呢?”郭靖道:

“我接她到桃花岛上住。”黄蓉道:“你不怕你师父哲别、义兄拖雷他们么?”郭靖道:

“他们对我情深义重,但我的心分不成两个。”黄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师父呢?马道长、

丘道长他们又怎么说?”郭靖叹了口气道:“他们定要生我的气,但我会慢慢求恳。蓉儿,

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呢。”

黄蓉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躲在桃花岛上,一辈子不出来,岛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

玄妙,他们就是寻上岛来,也找不到你来责骂。”郭靖心想这法儿可不妥当,正要叫她另筹

妙策,忽听十余丈外脚步声响,两个夜行人施展轻身功夫,从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听得一

人说道:“老顽童已上了彭大哥的当,不用怕他,咱们快去。”

第三十三回 来日大难

郭靖与黄蓉此刻心意欢畅,原不想理会闲事,但听到“老顽童”三字,心中一凛,同时

跃起,忙随后跟去。前面两人武功平平,并未知觉。出镇后奔了五六里,那两人转入一个山

坳,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不断从山后传出。靖蓉二人足下加劲,跟入山坳,只见一堆人聚

在一起,有两人手持火把,人丛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动,不知生死;又见周伯通对面

盘膝坐着一人,身披大红袈裟,正是灵智上人,也是一动不动。周伯通左侧有个山洞,洞口

甚小,只容一人弯腰而入。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叫骂,却是不敢走近离山洞数丈之内,似乎怕

洞中有甚么东西出来伤人。

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曾说“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又见周伯通坐着宛如一具僵尸,只

怕他已然遭难,心下惶急,纵身欲上。黄蓉拉住他手臂,低声道:“瞧清楚了再说。”二人

缩身在山石之后,看那洞外几人时,原来都是旧相识:参仙老怪梁子翁、鬼门龙王沙通天、

千手人屠彭连虎、三头蛟侯通海,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们脸上,认

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学降龙十八掌时曾和他们交过手。黄蓉心想这几人现下已不是郭

靖和自己的对手,四下一望,不见再有旁人,低声道:“以老顽童的功夫,这几个家伙怎能

奈何得了他?瞧这情势,西毒欧阳锋必定窥伺在旁。”正拟设法探个明白,只听彭连虎喝

道:“贼厮鸟,再不出来,老子要用烟来薰了。”洞中一人沉着声音道:“有甚么臭本钱,

尽数抖出来罢。”郭靖听得声音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哪里还理会欧阳锋是否在旁,大声叫

道:“师父,徒儿郭靖来啦!”人随声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

这一出手,洞外众人登时大乱。沙通天与彭连虎并肩攻上,梁子翁绕到郭靖身后,欲施

偷袭。柯镇恶在洞中听得明白,扬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风声劲急,梁子翁

急忙低头,毒菱从顶心掠过,割断了他头髻的几络头发,只吓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镇

恶的暗器喂有剧毒,当日彭连虎就险些丧生于此下,急忙跃开丈许,伸手一摸头顶,幸未擦

破头皮,当即从怀中取出透骨钉,从洞左悄悄绕近,要想射入洞中还报;手刚伸出,突然腕

上一麻,已被甚么东西打中,铮的一声,透骨钉落地,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快跪

下,又要吃棒儿啦!”

梁子翁急忙回头,只见黄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着,不觉又惊又怒,左手发掌击她肩

头,右手径夺竹棒。黄蓉闪身避开他左手一掌,却不移动竹棒,让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

喜,伸手回夺,心想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连人带棒拖将过来。一夺之下,竹棒果然是顺

势而至,岂知棒端忽地抖动,滑出了他手掌。这时棒端已进入他守御的圈子,他双手反在棒

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里还来得及,眼前青影闪动,拍的一声,夹头夹脑给竹棒猛击一

记。总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滚开丈余,跃起身来,怔怔望着这个明眸皓齿的小

姑娘,头顶疼痛,心中胡涂,脸上尴尬。黄蓉笑道:“你知道这棒法的名字,既给我打中

了,你可变成甚么啦?”梁子翁当年吃过这“打狗棒法”的苦头,曾给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

来,虽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余悸。眼见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

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看来这小姑娘确已得了洪七公的真传,瞥眼又见沙彭二人不住倒

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叫道:“冲着洪老帮主的面子,咱们就避一避罢!”

招呼了两名弟子,转身便奔。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随势横扫。彭连

虎见掌风凌厉,不敢硬接,急忙避让。郭靖右手勾转,已抓住他后心,提将起来。彭连虎身

子矮小,被他高高提起,登时双足凌空,想要挥拳踢足抗御,但四肢全然没了力气,眼见郭

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铁椎般当胸击来,这一下如何经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儿是八月初

几?”郭靖一怔,问道:“甚么?”彭连虎又道:“你顾不顾信义?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算

不算数?”郭靖再问:“甚么?”右手仍将他身子提着。彭连虎道:“咱们约定八月十五在

嘉兴烟雨楼比武决胜,此刻地非嘉兴,时非中秋,你怎能伤我?”

郭靖心想不错,正要放开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把我周大哥怎么了?”彭连

虎道:“老顽童跟那藏僧赌赛谁先动弹谁输,关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着的两人望了一眼,登时宽怀,心道:“原来如此。”当下高声叫道:

“大师父,您老人家安好罢?”柯镇恶在洞中哼了一声。郭靖怕放手时彭连虎突然出足踢己

前胸,右手向外挥出,将他掷开数尺,叫道:“去罢!”彭连虎借势纵跃,落在地下,只见

沙通天与梁子翁早已远远逃走,心中暗骂他们不够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后,烟雨

楼头再决胜负。”转身施展轻功,疾驰而去。一路之上心中大惑不解:“每见一次这小子,

他武功便增长了几分,那是甚么古怪?到底是服了灵丹妙药,还是得了仙法秘笈?”黄蓉走

到周伯通与灵智上人身旁,只见两人各自圆睁双眼,互相瞪视,真是连眼皮也不眨一眨。黄

蓉见到这情势,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说话,已知是彭连虎的奸计,必是他们忌惮老顽童武功了

得,出言相激,让这藏僧与他赌赛谁先动弹谁输。灵智上人的武功本来与他相去何止倍蓰,

但用这法儿却可将他稳稳绊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对付柯镇恶了。老顽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

又无机心,自不免着了道儿,旁边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坐得稳如泰山,连小指头儿也不

敢动一动,一心要赢灵智上人。黄蓉叫道:“老顽童,我来啦!”周伯通耳中听见,只怕输

了赌赛,却不答应。黄蓉道:“你们俩这般对耗下去,再坐几个时辰,也未必分得出胜败,

那有甚么劲儿?这样罢,我来做个见证。我同时在你们笑腰穴上呵痒,双手轻重一模一样,

谁先笑出声来,谁就输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烦,听黄蓉这么说,大合心意,只是不敢示

意赞成。

黄蓉更不打话,走到二人之间,蹲下身来,将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双臂,两手食指分

别往两人笑腰穴上点去。她知周伯通内功远胜藏僧,是以并未使诈,双手劲力果真不分轻

重,但说也奇怪,周伯通固然并未动弹,灵智上人竟也浑如不觉,毫不理会。黄蓉暗暗称

奇,心想:“这和尚的闭穴功夫当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当下

双手加劲。周伯通潜引内力,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

软,最难运劲,若是挺腰反击,借力卸力,又怕是动弹身子,输了赌赛,但觉黄蓉的指力愈

来愈强,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缩一放,将黄蓉手指弹开,

跃起身来,呵呵大笑,说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服了你啦!”

黄蓉见他认输,心中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该作个手脚,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

劲。”站直身子,向灵智上人道:“你既赢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灵

智上人浑不理会,仍是一动不动的坐着。黄蓉伸手往他肩头推去,喝道:“谁来瞧你这副蠢

相,作死么?”她这么轻轻一推,灵智上人胖大的身躯竟应手而倒,横在地下,却仍摆着盘

膝而坐的姿态,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这一来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惊。黄蓉心道:“难道他用劲闭穴,功夫不到,竟

把自己闭死了?”伸手探他的鼻息,好端端的却在呼吸,一转念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向周伯通道:“老顽童,你上了人家的大当还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圆睁双眼,气鼓

鼓的道:“甚么?”黄蓉笑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再说。”周伯通一楞,俯身在灵智上人

身上摸了几下,拍了几拍,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被人闭住,跳起身来,大叫:“不算,

不算!”黄蓉道:“甚么不算?”周伯通道:“他同党待他坐好后点了他的穴道,这胖和尚

自然不会动弹。咱们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决不会输。”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

道:“来来来,咱们再比过。”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伤,心中记挂师父,不再听

他胡说八道,径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周伯通弯腰替灵智上人解开了穴道,不住口的

道:“来,再比,再比!”黄蓉冷冷的道:“我师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丢到哪里去了?”周

伯通一呆,叫声:“啊也!”转身就往山洞奔去。这一下去势极猛,险些与从洞中出来的郭

靖撞个满怀。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见师父白布缠头,身穿白衣,不禁呆了,问道:

“师父,您家里有丧事么?二师父他们哪里去啦?”柯镇恶抬头向天,并未回答,两行眼泪

从面颊上籁籁流下。郭靖愈是惊疑,不敢再问,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

持葫芦,右手拿着半只白鸡,口里咬着条鸡腿,满脸笑容,不住点头,正是九指神丐洪七

公。靖蓉二人大喜,齐声叫道:“师父!”

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举起铁杖,猛向黄蓉后脑击落。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

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当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用以对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风,叫她虽

闻杖上风声,却已趋避不及。黄蓉乍见洪七公,惊喜交集,全没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待

得惊觉,铁杖上的疾风已将她全身罩住。郭靖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敲骨碎,情急之下,左

手疾带,把铁杖拨在一边,右手伸出,已抓住杖头,只是他心慌意乱之际用力过猛,又没想

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左掌这一带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镇恶只觉一股极大力

量突然逼来,势不可当,登时铁杖撒手,俯冲摔倒。郭靖大惊,急忙弯腰扶起,连叫:“大

师父!”只见他鼻子青肿,撞落了两颗门牙。柯镇恶呸的一声,把两颗门牙和血吐在手掌之

中,冷冷的道:“给你!”郭靖一呆,双膝跪地,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重重责打。”

柯镇恶仍是伸出了手掌,说道:“给你!”郭靖哭道:“大师父……”语音哽咽,不知如何

是好。周伯通笑道:“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今日却见徒弟打师父,好看啊好看!”柯镇恶

听在耳里,怒火愈盛,说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给你作甚?”伸手将两

颗牙齿抛入口中,仰头一咽,吞进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声叫好。黄蓉眼见事起非

常,柯镇恶神情悲痛决绝,又不知他何以要杀死自己,心下惊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

住了他手。郭靖磕头道:“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大师父,一时胡涂失手,只求大师父责

打。”柯镇恶道:“师父长、师父短,谁是你的师父,你有了桃花岛主做岳父,还要师父作

甚?江南七怪这点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郭靖听他愈说愈厉害,只是磕头。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着作了一揖。周

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心想我何不也来说上几句,于是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

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下手法是我所授,算是老顽童的不是,这厢

跟你赔礼了。”说着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个热闹,但柯镇恶正当狂怒不可抑制,听来却似有意讥

刺,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当作了歹意,当下大声说道:“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

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义,必无善果。”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

着你甚么了,连他也骂在里头?”黄蓉在一旁听着,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有这老顽童在

这里纠缠不清,终是难平柯镇恶的怒火,接口说道:“老顽童,‘鸳鸯织就欲双飞’找你来

啦,你还不快去见她?”周伯通大惊,一跃三尺,叫道:“甚么?”黄蓉道:“她要和你

‘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周伯通更惊,大叫:“在哪里?在哪里?”黄蓉向南一指,

说道:“就在那边,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见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甚么我

就做甚么,可千万别跟她说曾见到过我……”话未说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黄蓉叫道:“你

说了话可要作数。”周伯通远远的道:“老顽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反悔”两字一出

口,早已一溜烟般奔得人影不见。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瑛姑,岂知他对瑛姑畏若蛇蝎,避

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样,总是将他骗开了。

这时郭靖仍然跪在柯镇恶面前,垂泪道:“七位师父为了弟子,远赴绝漠,弟子纵然粉

身碎骨,也难报七位师父的大恩。这只手掌得罪了大师父,弟子也不能要啦!”从腰间拔出

短剑,就往左腕上砍去。柯镇恶铁杖横摆,挡开了这一剑,虽然剑轻杖重,但两件兵刃相

交,火花迸发,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知道郭靖这一剑用了全力,确是真心,说道:“好,

既然如此,那就须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师父但有所命,弟子岂敢不遵?”

柯镇恶道:“你若不依,以后休得再见我面,咱们师徒之义,就此一刀两断。”郭靖道:

“弟子尽力而为,若不告成,死而后已。”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去割了黄

老邪和他女儿的头来见我。”郭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颤声道:“大……师……师

父……”柯镇恶道:“怎么?”郭靖道:“不知黄岛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镇恶叹

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齿道:“我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

小畜生的面目!”举起铁杖,当头往郭靖头顶击落。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便已隐约猜到,突见他举杖猛击,郭靖却不闪让,心想不

管如何,救人要紧,竹棒从旁递出,一招“恶狗拦路”,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待铁杖

击到,竹棒侧抖旁缠,向外斜甩。这“打狗棒法”实是精妙无比,她虽力弱,但顺势借力,

将铁杖掠在一旁。柯镇恶一个踉跄,不等站稳,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两拳,向北疾驰而

去。郭靖发足追上,叫道:“大师父慢走。”柯镇恶停步回头,厉声喝道:“郭大爷要留下

我的老命么?”脸色狰狞。郭靖一呆,不敢拦阻,低垂了头,耳听得铁杖点地之声愈来愈

远,终于完全消失,想起师父的恩义,不禁伏地大哭。洪七公携着黄蓉的手,走到他身边,

说道:“柯大侠与黄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很,两人总是结了甚么极深的梁子。说不得,只好

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郭靖收泪起身,说道:“师父,你可知……可知为了甚

么?”

洪七公摇头道:“老顽童受了骗,要跟人家赌赛身子不动。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

父在牛家村外撞见了,护着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众奸贼不敢强闯,

才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着我在洞中拒敌,明明是决意饶上

了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

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这才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

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和他说甚么呢。瞧他这生着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侠

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

说开罢。”郭靖哽咽着连声称谢。洪七公笑道:“你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

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么一回子事?”郭靖心中惭

愧,一时说不出话来。黄蓉却咭咭咯咯的将别来诸般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得杨康杀死

了欧阳克,大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四个老胡涂!鲁有脚有脚

没脑子。”待听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瑛姑子夜寻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后听到瑛姑

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不觉面色微变,“噫”了一声。黄蓉道:“师父,怎么?你也识得瑛

姑?”心想:“师父一生没娶妻,难道也给瑛姑迷上了?哼,这瑛姑又有甚么好了?阴阳怪

气、疯疯癫癫的,却迷倒了这许多武林高手?”

幸好听洪七公接下去道:“没甚么。我不识瑛姑,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身

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火

腿、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即动身。会面之后,我瞧他神情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

活虎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达后数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功和

一阳指传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一阳指和我的降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

的劈空掌与弹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先天功,二次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

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甚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甚么

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其中必有跷蹊。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着他与他的四大弟子

一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至于他为甚

么如此伤心,他的弟子却不知情。”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怕他一死之后,没人再制得住

欧阳锋。”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这一节,说甚么也不肯学他的。他终于吐露真情,

说他的四个弟子虽然忠诚勤勉,可是长期来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难成大器。全

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极之境。一阳指我不肯学,那也罢了,先天功倘若失传,他

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有坚执不学,方能留得

他的性命。段皇爷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为僧。他落发那日,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也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啦。”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

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

姜醋香螺、牡蛎酿羊肚……”不住口的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说时不住价大吞馋涎,回

味无穷。黄蓉插嘴道:“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厨的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的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

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来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老

叫化心想这可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一个偏僻的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

叫甚么‘萼绿华堂’,种满了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每

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得老叫化一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

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在那儿呆了十来天,

半夜里忽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吵了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

‘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张,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这一

伙鬼家伙。”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很啊。我一见

他们,立刻缩身,哪知已给老顽童瞧见了。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道:‘谢天谢

地,总算让老顽童找着啦。’他当即命梁子翁他们殿后……”

黄蓉奇道:“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当时我也是丈二金刚

摸不着头脑。总之这伙奸贼见了老顽童害怕得紧,他说甚么,大家不敢违拗。他命梁子翁他

们殿后,自己负了我到牛家村去,要来寻你们两个。在路上他才对我说起,他到处寻我不

着,心中着急,却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们,情急无奈之际,便抓着那些人个个饱打一顿,

叫他们白天夜晚不断在大街小巷中寻找。他说他们在皇宫中已搜寻了几遍,只是地方太大,

我又躲得隐秘,始终找我不着。”黄蓉笑道:“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将那些魔头制得服

服贴贴,不知他们怎么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顽童自有他的顽皮法儿。他在身上推

下许多污垢来,搓成了十几颗药丸,逼他们每人服上三颗,说道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的

毒药,剧毒无比,除他之外,天下无人解得。他们若能听话,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给解药。这

些恶贼虽然将信将疑,但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终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得乖乖

地听老顽童呼来喝去,不敢违抗。”郭靖本来心里难过,听洪七公说到这里,也不禁笑了出

来。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们两个不见,老顽童仍是逼他们出去寻找。昨儿晚

上,个个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老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他骂得起兴,忽然说道:‘倘若明天

仍是找不到郭靖与黄蓉那两个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给你们吃!’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

心,不住用话套问。老顽童越说越露马脚,他们才知上了当,所服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我

知情势危险,这批奸贼留着终究后患不小,叫老顽童尽数杀了算啦。哪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

不妙,便使诡计,要那西藏胖和尚跟老顽童比试打坐的功夫。我拦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

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侠,他护着我逃到这里,彭连虎他们一路追了下来。老顽童虽然胡涂,

也知离了我不妥,忙赶到这里。那些奸贼不住用言语相激,老顽童终于忍不得,跟那和尚比

赛起来了。”黄蓉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若不是撞得巧,师父你的性命是送

在老顽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就是捡来的,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

黄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那日咱们从明霞岛回来……”洪七公道:“不是明霞

岛,是压鬼岛。”黄蓉微微一笑,道:“好罢,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克这会儿是半点不

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曾听老毒物说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

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

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年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

再无别个。”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

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五年,少则三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

山论剑的胜负,但他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师父,这可好了,原来不须旁人相助,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

奇道:“甚么?”黄蓉道:“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叽哩咕噜、咕噜叽哩,一灯大师译出来教

给了我们。他吩咐我们跟你老人家说,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

译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倾听之后,思索良久,大喜跃起,连叫:“妙,妙!瞧来这法儿能

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

黄蓉道:“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前来压阵。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

人疯疯癫癫,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

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罢。”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

洪七公到嘉兴。

洪七公道:“我骑你这小红马去,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

上。”说着便上了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

道别,向北风驰而去。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柯镇恶欲杀黄蓉之事,心中闷闷不

乐。黄蓉也不相劝,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岛来。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

“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做不到

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

个干么?”黄蓉道:“我为甚么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然跟你好,却也不

愿给你割下脑袋来。”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么大的气。他知道你是我心

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决不肯伤害你半点。”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感

动,拉住他手,靠在他身上,指着水边的一排柳树,轻声问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

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愿给你杀

了。”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道:“好蓉儿,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

妈妈,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

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着你。”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切

人都舍下么?”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着他的双眼,脸上神色焦虑,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说的时候,便已打定了主意,

可不是一时兴起而信口说的。”黄蓉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

奇道:“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打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

去杀了完颜洪烈给你报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赔

不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一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决没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

好啦,那又何必这样。”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的婚事,

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知道自己爱怎么就怎么,现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

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儿红了,垂下头去。郭靖不语,心中思潮

起伏,见黄蓉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尽数抛

开,实是异常不妥,可是甚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想不明白。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

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他

肩头啜泣了起来。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儿,你害怕甚么?”黄

蓉不语,只是低头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一起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始终见她言笑自

若,这时她回到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么反而害怕起来?问道:“你怕你爹爹有甚

不测么?”黄蓉摇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开此岛后,永远不肯再回来?”黄蓉又摇

头。郭靖连问四五句,她总是摇头。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

怕甚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乱,总觉得有

一天,你会听他话而杀了我的。因此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吧!”

郭靖笑道:“我还道甚么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北京,我六位师父不也骂你小

妖女甚么的?后来我跟着你走了,到后来也没怎样。我六位师父好似严厉凶狠,心中却是再

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了,他们定会喜欢你的。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

跟他学学,一定有趣得紧。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

黄蓉截断他的话,问道:“这么说,你定是要离开这儿的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

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亲,一起去杀完颜洪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

道:“若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郭靖奇道:“为甚

么?”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单是杀了我

也还不够,他已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

郭靖见她说这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着那股孩子的稚气,但眉梢眼角间的神

情,似乎已亲见了来日的不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日后若是

有甚灾难降临到她头上,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

口而出:“好!我不离开这里就是!”黄蓉听了这话,向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

缓的流了下来。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甚么?“黄蓉道:“我还要甚么?甚么也不要

啦!”秀眉微扬,叫道:“若是再要甚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舞

蹈起来。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

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好看

煞人。她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身子,跃到一株树上,随即跳到另一株树上,舞蹈中央杂着

“燕双飞”与“落英神剑掌”的身法,想见喜悦已极。郭靖心想:“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

说东海里有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能有甚么仙山比桃花岛更好看,有甚么仙

女比蓉儿还美?”

第三十四回 岛上巨变

黄蓉飞舞正急,忽然“咦”的一声低呼,跃下树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

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住脚

步,指着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问道:“那是甚么?”郭靖抢上几步,只见一匹黄马

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察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坐骑黄马,伸手在马腹上一摸,着手

冰凉,早已死去多时了。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

般,忽见死在这里,心中甚是难过,寻思:“此马口齿虽长,但神骏非凡,这些年来驰驱南

北,脚步轻健,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会倒毙在此?三师父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看时,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却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日

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副神态,急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

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觉腿骨都已碎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

断了。他愈来愈是惊疑,提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是血。血迹已变紫黑,但腥

气尚在,看来染上约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转马身细细审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不禁

坐倒在地,心道:“难道是三师父身上的血?那么他在哪里?”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才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

出。”拂开花树,看着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见地下斑斑点点的一道血迹,再也顾不

得迷路不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血迹向前急奔。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

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她又在地下寻到了蹄印或是

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座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在墓

旁。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是黄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见墓碑已倒在地下,当即扶

起,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料知岛上已生巨变。她不即进坟,在坟墓周围察看,只见墓左青

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

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随。眼见墓道中石壁到处碎裂,显见经过

一番恶斗,两人更是惊疑不定。走出数丈,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却隐约可

辨正是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镔铁铸成,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

与郭靖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这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

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更无旁人。黄蓉拿着断秤,双手只是发抖。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铁秤,插在腰带里,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

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

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锤,全金发临敌之时用以飞锤打人的。郭靖放在怀

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他大惊跃起,蓬的一声,在

墓道顶上结结实实的撞了一头,这时却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声苦,脑中

犹似天旋地转,登时晕倒在地。火折却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

着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杆。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

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

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径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打缺

了一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巾,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

是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

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

他身子,只听得玎玎**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了一地。黄蓉捡起些珠宝来看了

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

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你竟敢说我二师

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只是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

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

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

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费

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决不

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但觉一阵黑一阵亮,

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黄蓉轻轻的道:“我那日见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是难有善

果。你要杀我,就下手罢。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

莫让我爹爹撞见了。”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黄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画

像,忽见画像的脸上有甚么东西,走近瞧时,原来钉着两枚暗器。她轻轻拔了下来,交给郭

靖,正是柯镇恶所用的毒菱。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

“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后。韩小莹是横剑自刎,手中还抓

着剑柄。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

白骨爪的,除了黄药师还能有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

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

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

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

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眼见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心中忽然一

动:“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关上墓门?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

分,也决计不肯任由墓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

墓内与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

左推三下,关上墓门,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

迷失了方向,眼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

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见那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断梁折柱。黄蓉大叫:

“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室内也是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

也给扯烂了半截,却哪里有黄药师的人影?

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身子摇摇欲倒,过了半晌,方才定神,急步到众哑仆所

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个不见。厨房灶中烟消灰冷,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看

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更无旁人。

她慢慢回到书房,只见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

“靖哥哥,你快哭罢,你先哭一场再说!”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

已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泄,定致重伤。哪知郭靖宛似

不闻不见,只是呆呆的瞪视着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哥

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

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罢。”郭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是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

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

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我要先葬了师父。是吗?是要先葬了师

父吗?”黄蓉道:“对,先葬了师父。”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言不发的跟

着。黄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郭靖突然抢上,飞起右腿,扫向碑腰。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

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然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右足外侧却已

碰得鲜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从腰间拔出生金发的半截秤

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只见石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拍的一声,半截秤杆又再

折断,郭靖双掌奋力齐推,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杆来。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

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机

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仰天大喊一声,钻入墓中。断碑

上裂痕斑斑,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坟墓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

决:“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却已抱了全金

发的尸体走出。他放下尸体,又进去逐一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体恭恭敬敬的抱了出

来。黄蓉偷眼望去,只见他一脸虔诚爱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众位师父,远胜

于爱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离坟墓数百步之遥,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

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长剑拍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

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如发疯。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居

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帮着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

铲子,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

下观看。郭靖全身使劲,只一顿饭工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体放在小坑之

中,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的望着韩小莹的脸,瞧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

身。他正要将尸体放入大坑,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于

是伸手到朱聪怀内,将珠玉珍饰一件件的取了出来,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下,取到最后,

却见囊底有一张白纸,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

仁、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过信人言,行将有事于

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唯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唯

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赌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

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

全真弟子负荆于岛主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

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

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这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

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

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我师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

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二师父既写了这封信,怎么并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

机紧迫,全真六子来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

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

皂白的痛下毒手。”他呆呆的想了一阵,折起纸笺要待放入怀中,忽见纸背还写得有字,忙

翻过来,心中怦的一跳,只见歪歪斜斜的写着:“事情不妙,大家防备门……”最后一字只

写了三笔,想是祸事突作,未及写完。郭靖叫道:“这明明是个‘东’字,二师父叫大家防

备‘东邪’,可惜来不及了。”顺手把纸笺捏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二师父,二师父,

你满腔好心,却全教黄老邪看成恶意了。”手一松,纸团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聪的尸

身。黄蓉当他观看纸笺之时,见他神色闪烁不定,心知纸上必有重大关键,见纸团落下,便

慢慢走近拾起展开,正反两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美意。

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由得动心,终于

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自悲怨,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头,

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凝目看去,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

然是件玩物,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是珍品,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不

知朱聪从何处得来。

郭靖翻来翻去一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下刻着一个“比”,此外再无异

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吁的一声,抛在地下。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

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叫道:“二师父,三师

父、六师父,你们……你们死了!”声音柔和,却仍是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

气。过了半晌,他斜眼见到坑边那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了,拔足往坟墓奔去。黄蓉怕

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急步赶上,张开双臂,拦在墓前之门,凛然道:“你待怎地?”郭

靖不答,左臂轻轻推开她身子,双手用力往里摔出,只听得珠宝落地,琮*之声好一阵不

绝。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俯身拾起,说道:“这不是我妈的。”说着将玉鞋递了过

去。郭靖木然瞪视,也不理睬。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只见郭靖转身又到坑边,铲了土将三

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是不哭,越来越是担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

哭出声来,当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他仍是站在

师父的坟边。她这一餐饭做了约莫半个时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连姿式亦未

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

不理。黄蓉又道:“吃饭罢,你饿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的东

西。”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了心,这岛上的东西说甚么也

不吃的了,于是缓缓放下饭篮,缓缓坐在地下。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

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大心中也是一片冰凉。就在这凄风

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却又似人

声呼叫。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

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

头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身当此境,黑夜独行委实害怕,

好在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识,虽然心下惊惧,还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

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拦在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大

叫:“四师父,四师父!”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所发。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

思:“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明知大祸在前,亦

不想趋避,领着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但见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郭靖

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不住发出荷荷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一语不发,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没防备,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

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他打

了一拳。哪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郭靖打了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

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次,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料不到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

得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

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险些就要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郭靖仍不

闪避,这块大石击将下去,势非打得他脑浆迸裂不可。黄蓉在旁看得凶险,急忙飞身抢上,

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来了。郭

靖怒喝:“你干么推我四师父?”黄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济,一推便

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出来的,反而显得异样可怖。黄

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蓦然间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两人同声大

叫。黄蓉虽然身上披着软猬甲,这一拳也给打得隐隐作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

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两人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

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出尽了力气,仍是说不出话,脸上兀自带

着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有甚么话,慢慢再

说。”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嘴唇始终无法张开,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

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着要去相扶。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在写

字。”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道:“杀……我……者……乃……”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

“他身在桃花岛上,就是最笨之人,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可是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

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手指越动越

是无力,心中不住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只见他写到第五个字时,

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郭靖一直

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再无呼吸,眼望着这小小的“十”字,叫

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是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仁身上,纵声

大恸。这一场捶胸痛哭,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

尸身上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来,但见日光耀眼,原来天已大明。起身

四下一望,黄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的尸身仍是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

话,不禁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

甚么伤而致命,于是解开他衣服全身检视。说也奇怪,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

自顶至踵竟然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郭

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但树林中道路怪异,走出数十步便已觅

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桃树下掘了个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之极,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归大陆,却愈走愈是晕头转向。他

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着太阳东

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

刺,实难落脚,寻思:“今日有进无退!”纵身跃上树顶。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被钩刺撕下了一块,小腿上也被划了几条血

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密

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

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带你出去。”低下头来,只见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树下。郭

靖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心中一惊,要待相问是否旧伤

复发,却又强行忍住。黄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她等

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罢!”两人曲曲折折向东而行。黄蓉伤势尚未

全愈,斗然遭此重大变故,一夜之间柔肠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

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责罚?难道说老天爷当真妒恨

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

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摇

摇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撑,哪知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郭

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疾出,拍的一

声,在自己右腕上击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被击,翻掌还了一

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摔倒。眼见她这一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

情一时间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

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风飘扬。

黄蓉睁开眼来,见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见到了青布,惊呼

一声:“爹爹!”郭靖放下她身子,两人携手奔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

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

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

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

被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

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悲愤欲狂。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涉水走向海边

一艘帆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个个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断

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他终能回心转意,掉舵回

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是冰凉。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在

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也不

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么?蓉儿,蓉

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郭靖独驾轻舟,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听空中雕鸣

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

可更加寂寞了!”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转过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驶出一程,

忽想:“大师父吩咐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黄

药师痛下毒手,他虽目不能见,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他举

铁杖要打死蓉儿,要我杀死蓉儿,这事还有甚么错?我不能杀蓉儿,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

死的。可是我怎么还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拿去见大师父。打不过黄老邪,

我就让他杀了便是。”当下又转过舵来。坐船在海面上兜了个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这才跃上

岸去,眼见帆船渐渐顷侧,沉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吃

了,问明路程,径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轮已有团栾意,蓦地心惊,只怕错

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宿处的主人,才知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连夜过江,买了一匹

健马,加鞭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醉仙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

事,六人都是津津乐道,是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醉仙楼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望去,依稀仍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这酒楼在

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栋,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直立

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苏东坡所题的“醉仙楼”三个金字只擦得闪闪生

光。郭靖心跳加剧,三脚两步抢上楼去。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

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郭靖抬起头来,只见

一个道人端坐而饮,长须垂胸,红光满脸,正是长春子丘处机。郭靖抢上前去,拜倒在地,

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音已有些哽咽。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早到了一天,那

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沙通天他们动手,早一日到来,好跟你

六位师父先饮酒叙旧。你六位师父都到了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郭靖见楼上开了九

桌台面,除丘处机一桌放满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丘处机

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他们的阵杖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

师的,只可惜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之意。郭靖转过

头去,不敢向他直视。

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待会等

你六位师父到来,我们再好好喝上一喝。”郭靖转过头去,只见屏风边果然放着一口大铜

缸。缸外生满黑黝黝的铜绿,缸内却已洗擦干净,盛满佳酿,酒香阵阵送来。郭靖向铜缸呆

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

见七位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欢不尽。”

只听丘处机又道:“当初两家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

位师父云天高义,一起始就盼你能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加之我东西飘游,只顾锄

奸杀贼,实是不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没让他学好武功,那也罢了,最不该没能将他陶

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实是愧对你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究属

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

生当世,文才武功都是末节,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

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师父胜了。嘿嘿,丘处机当真是输得心服口服啊。”说着哈哈大笑,突

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干么这么伤心?”郭靖抢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

“我……我……我五位恩师都已不在人世了。”丘处机大吃一惊,喝问:“甚么?”郭靖哭

道:“除了大师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这两句话只把丘处机听得犹如焦雷轰顶,

半晌做声不得。他只道指顾之间就可与旧友重逢欢聚,哪知蓦地里竟起祸生不测。他与江南

七怪虽聚会之时甚暂,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早已把他们当作生死之交,这时惊闻噩耗,心

中伤痛之极,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望着茫茫湖水,仰天长啸,七怪的身形面貌,一个个在

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转身捧起铜缸,高声叫道:“故人已逝,要你这劳什子作甚?”双臂运

劲,猛力往外摔去。扑通一声大响,水花高溅,铜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头抓住郭靖手臂,问道:“怎么死的?快说!”郭靖正要答话,突然眼角瞥处,见

一人悄没声的走上楼头,一身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郭靖眼睛一花,还道

看错了人,凝神定睛,却不是黄药师是谁?黄药师见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觉劲风扑面,郭

靖一招“亢龙有悔”隔桌冲击而来。这一掌他当真是使尽了平生之力,声势猛恶惊人。黄药

师身子微侧,左手推出,将他掌势卸在一旁。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郭靖收势不住,身子穿

过板壁,向楼下直堕而落。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他这一摔正好跌在碗盏架上,乒乓乒乓一

阵响声过去,碗儿、碟儿、盘儿、杯儿,也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日午间,酒楼的老掌柜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

年前的旧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时只听得楼上楼下响成一片,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颠

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爷……”郭靖怕碗碟碎片伤了手

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一跃而起,立时又抢上楼来。只见灰影闪动,接着青影一

晃,丘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在我之上,空手伤他不

得。”从身上拔出两般武器,口中横咬丘处机所赠短剑,右手持着成吉思罕所赐金刀,心

道:“拚着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两个透明窟窿。”奔到窗口,涌身便

跳。这时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听得酒楼有人跳下,都拥来观看,突见窗口又有人凌空跃落,

手上兵刃白光闪闪,众人发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

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剑,向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

来的两人哪里去了?”那老者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

声,只把那老者吓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轻轻将他推开,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

不见。

他又奔上酒搂,四下*望,但见湖中一叶扁舟载着丘黄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

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处机坐在船尾荡浆。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

必是到烟雨楼去拚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哪能敌此老贼?”当下急奔下楼,抢了一

艘小船,拨桨随后跟去。眼见大仇在前,再也难以宁定,可是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

下子使力大了,拍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当桨来划,这时欲快

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竟越来越远。好容易将小船拨弄到岸边,二人又已不见。郭靖自言自

语:“得沉住了气,可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神侧耳,果听得楼后

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夹着一阵阵吆喝呼应,却是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观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烟雨楼去,楼下并无人影,当即奔上楼梯,

只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

父!”洪七公点了点头,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边,只

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眼见敌寡己众,心中稍宽,但得看

清了接战众人的面目,却又不觉一惊。

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么大师父也在此

处?”再定睛看时,那青年道士原来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的后

心,却不向黄药师进攻。此外尚有六个道人,便是马钰,丘处机等全真六子了。郭靖看了片

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只是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

镇恶接充,想是他武功较逊,又不谙阵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临时再加指点。但见

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着黄药师打得极是激烈。那日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

二人出剑,余人俱是赤掌相搏,战况已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是猛恶惊

人。黄药师却仍是空手,在剑光杖影中飘忽来去,似乎已给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

力,数十招中只是避让敌刃,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今日也

叫你难逃公道。”突然见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着身子横扫二圈,逼得八人一齐退开三

步。郭靖暗赞:“好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

呼。郭靖见他满脸轻松自在,浑不是给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起了疑窦,只见黄药师

左掌斜挥,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击下去,竟是从守御转为攻击。这一掌劈到,刘处玄原是

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可是柯镇恶目不见

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着黄药师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明掌法,哪里还能随机应

变?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黄药师的右腋,柯镇恶待得听到尹志平指点出杖,已然迟了一

步。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急忙倒地滚开。马钰与王处一

在旁眼见这一下手实是千钧一发之险,双剑齐出。刘处玄危难虽脱,天罡北斗之阵却也已散

乱,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疾冲过去,冲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广宁子郝大通。

郝大通从未见过这般怪招,不禁微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动如脱兔,早已闯出

了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可帅得很啊!”郭靖叫道:“我去!”发足向楼梯奔去。

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

人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问道:“怎见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意伤人,适才那瘦皮

猴道士哪里还有命在?小道士们不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

与丘处机未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可是这天罡北斗阵岂是顷刻之

间便能学得成的?那几个老道劝你大师父暂不插手助阵,你大师父咬牙切齿的只是不答应。

不知你大师父为了甚么事,跟你岳丈结了那么大的冤家。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终究挡不

住你岳丈的杀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么又不是岳

丈了?”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儿怎么啦?你们小两口吵架

了,是不是?”郭靖道:“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跟他仇深

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的正瞧

着楼下的恶斗。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手八人攻不进身

去。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的武功,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便将他们挡在丈许

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三人武功较弱,只要有一

人给逼退了,余人只得跟着后却。只见众人进一步退两步,和黄药师愈离愈远,但北斗之势

仍是丝毫不乱。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已及不着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数招,

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

开阵法,要看清楚天罡北斗阵的精奥,是以迟迟不下杀手。十招之内,他就要缩小圈子

了。”洪七公功力虽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

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

人的剑锋便可同时插在黄药师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长剑却都贴身而过,终究差了数寸,若

不是四人收剑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门师兄弟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相差只在毫发之间。郭靖心知黄药师只要一熟识阵法,就不会

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急

时不及相救,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

待得奔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

遁。郭靖手执短剑,只待他转身发足,只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

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

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

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那日他在牛家村疗伤,隔墙见到全真七子布“天

罡北斗阵”,先后与梅超风、黄药师相斗,其后与黄蓉参详天上的北斗星宿与北极星,得知

若将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

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其后他在洞庭湖君山为丐帮所擒,又再仰观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阵

的不少诀窍,但也只是将北斗阵连环救援、此击彼应的巧妙法门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黄药师

才智胜于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术数、阴阳五行之学,牛家村一战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

阵,事后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阵的根本破绽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学”,黄药师不屑

去学王重阳的阵法,所想的却是“破”,知道只须抢到北极星的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否

则他便要坐镇中央,带动阵法,那时以逸待劳,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若是谭处端尚在,七子浑若一体,决不

容他抢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远逊,阵法又是

不熟,天罡北斗阵的威力登时大减。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善果,而且郭靖窥伺在旁,只

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险,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被杀之仇不能不报,重阳先

师当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斗不过一个黄药师,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

那实是威名扫地了。只听黄药师笑道:“不意重阳门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间欺

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略侧,避开二人剑

锋,刷刷刷,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

生,洪七公伤愈,也得避其锋锐,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奋

力守住门面。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她连踢六腿。这“落英神剑掌”与“扫叶腿”齐

施,正是桃花岛的“狂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若是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

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汉,也要教他避过了掌击,躲不开腿踢。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

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

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的身后。忽所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

角,原来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掷了上去。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哪容对方修补,立

时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哪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的剑诀却直取敌人眉心,

出手沉稳,劲力浑厚。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

脚,把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直刺下去。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

哈哈大笑,手腕震处,拍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此时

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恃主驱奴,全真派溃于今日。马钰一声长

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闪晃,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

人,原来却是郭靖。诸子中只有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

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人却

更是心惊,眼见郭靖已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无死所,正惊疑间,却见

郭靖左掌右剑,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

派打得服输叫饶,哪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

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黄

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

回过头来,却见正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后前受敌,若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实是危险万分。他

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着郭

靖要乘隙还手,哪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剑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缓缓掠过,叫他虽

是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这傻小子竟也窥破了阵法的秘奥,居

然稳守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诸子传授,在这里合力对我。”

他自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然而是从《九阴真

经》中习得,却非全真诸子所授。郭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要位,双足犹似用铁

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绽诱敌,他只是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

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拚着给蓉儿责怪,今日也只有伤你了,否则不能脱

身。”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斗地搭上了左掌,借着左掌这一划之

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忽动:“若是他仍然呆呆的不肯让开,这掌

势必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甚么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可永远不会快活的了。”郭靖见他借

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见龙在田”,只得以降龙十八掌的

功夫硬拚,自知武功远为不及,硬碰硬的对掌有损无益,但若不强接对方这一招而闪身避

开,他必占住北极星位,那时再要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这一招出去,实是豁出了性命的蛮

干,哪知黄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甚么跟我过不去?”

郭靖弓背挺剑,凝神相望,防他有甚么诡计,却不答话。这时全真诸子已整顿了阵势,远远

的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攻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她在哪里?”郭靖仍是不答,脸色

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的脸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儿已有甚不测,喝道:“你

把她怎么样了?快说!”郭靖牙齿咬得更紧,持剑的右手微微发抖。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光,见他神色大异,心中更是

惊疑,叫道:“你的手干么发抖?你为甚么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

状,悲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剧烈颤动,眼眶也自红了。黄药师见他始终不语,目中含

泪,愈想愈怕,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之事起了争闹,被他害死,双足一点,和身直扑过去。

他这么忽地纵起,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

左右攻上。郭靖掌卸来势,短剑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径拿他手腕夺

剑。这一拿虽然既狠且准,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不得不挺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剑的五

指差了两寸,郭靖已乘机回剑剁刺。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是激烈数倍。全真诸子初时固欲

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黄药师却明知其中生了误会。只是他生性傲

慢,又自恃长辈身分,不屑先行多言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弃剑服输,再行说

明真相,重重教训他们一顿,是以动武之际手底处处留情。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

孙不二、尹志平哪里还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

他如不是害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这时黄药师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

白,若是当真如己所料,虽将他碎尸万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愤。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

尹志平虽在烟雨楼顶上尚未爬下来,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

连绵不绝。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不能将郭靖逼开,心中焦躁起来,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

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北斗阵越缩越小,合围之势已成,自忖虽有震古

烁今的能为,亦已难脱厄运。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自收

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宗主,后辈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

们恃着人多,占了形势,我周师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罢!”黄药师冷笑

一声,说道:“有甚么说的?爽爽快快将黄老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

招!”身不动,臂不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落

英神剑掌法中的救命绝招,他精研十年,本拟在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这一招群殴

之际使用不上,单打独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

闪,刚好撞上他的后着,暗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劲

力一发,心肺全被震伤。

全真五子尽皆大惊,剑掌齐上,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那知黄药

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

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大伙儿齐上吧!”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

长剑紧跟递出,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使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

上。王处一疾刺一剑后让出空挡,但马钰不向前攻,反而退后两步,叫道:“且慢!”众人

又各住手。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马钰道:“按理

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已然为你破了,我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

输,听凭处置。只是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黄药

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罢。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

着,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但若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

我二人,哪里还是他对手?别说杀师大仇决计难报,连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转念一想:

“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小人?众位师父时时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于是朗声

说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死,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丘处

机奇道:“你说甚么?”郭靖于是述说当时如何在牛家村密室养伤,隔墙如何耳闻目睹裘千

丈造谣、双方激斗、欧阳锋诬陷等情。他虽口齿笨拙,于重大关节之处却也说得明明白白。

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靖指着黄药师道:“弟子恨

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助他?只是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来诚信,何

况对黄药师这般切齿痛恨,所说自必是实。

黄药师听他居然为自己分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干么如此恨我?蓉儿

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赢,也得跟这老

贼拚了。”说着举起铁杖,向黄药师横扫过去。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阵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

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他们五位,死得好惨!”黄药师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

头,问郭靖道:“你说甚么?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在我岛上作客,怎会死了?”柯镇恶奋

力回夺,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问郭靖道:“你目无尊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

为了朱聪他们么?”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

知?”提起短剑,挺臂直刺。

黄药师挥手将铁杖甩出,当的一声,杖剑相交,火花四溅,那短剑锋锐无伦,铁杖上给

砍了一条缺口。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难道还能

冤了你不成?”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黄老邪一生独来独往,杀了几个人难道还会

赖帐?不错,你那些师父通统是我杀的!”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杀的,你千万别揽在自己身上。”众人一

齐转头,只见说话的正是黄蓉。众人全神酣斗,竟未察觉她何时到来。

郭靖乍见黄蓉,呆了一呆,霎时间不知是喜是愁。黄药师见女儿无恙,大喜之下,痛恨

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过来,让爹疼你。”这几日来黄蓉受尽了熬

煎,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飞奔过去,投入父亲怀中,哭道:“爹,这傻小子冤枉

你,他……他还欺负我。”

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

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人,当真是我亲手杀

了。”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傻小子这

么大胆,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毕,突然回手出掌,快似电闪,

当真来无影、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突然拍的一声,左颊热辣辣的吃了一

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这一掌打得

声音甚响,劲力却弱,郭靖抚着面颊,茫然失措,不知该上前动手,还是怎地。柯镇恶听到

郭靖被打之声,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急问:“靖儿,你怎么?”郭靖道:“没事。”柯镇

恶道:“别听妖人妖女一搭一档的假撇清,我虽没有眼珠,但你四师父亲口说道:他目睹这

老贼害死你二师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说完,已和身猛向黄药师扑去。柯镇恶铁杖

也已疾挥而出。黄药师放下女儿,闪开郭靖手掌,抢步来夺铁杖,这次柯镇恶已有了防备,

便没给他抓到。师徒二人联手,刹时间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郭靖虽屡逢奇人,学得不

少神妙武功,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桃花岛主相较,究竟相去甚远,纵有柯镇恶相助,亦是

无济于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难施手脚。丘处机心道:“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

相助,眼下二人落败,我们岂可坐视?且不管周师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黄老邪再定分

晓。”长剑一指,叫道:“柯大侠退回原阵!”此时尹志平已从烟雨楼顶爬下,虽被摔得脸

青鼻肿,却无大伤,奔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天罡北斗阵再行推动,将黄药师父女围在垓

心。黄药师大是恼怒,心想:“先前误会,攻我尚有可说,傻小子既已说明真相,你这群杂

毛仍是恃众胡来,黄老邪当真不会杀人吗?”身形闪处,直扑柯镇恶左侧。

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却见王处一、马钰已挡开父亲掌

势,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在骂:“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

女!桃花岛上的贱货!”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你

有胆子再骂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长市井的屠沽之辈,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

她如此说,当下甚么恶毒的言语都骂了出来。黄蓉自幼独居,哪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

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

越听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做人家师父,也不怕说脏了嘴。”柯镇恶骂道:

“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跟臭贱人说臭话!你这人越脏,老子的话跟着也是越脏。”黄蓉

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点。柯镇恶还了一杖,哪知打狗棒法神妙绝伦,数招一过,铁杖已被

黄蓉用“引”字诀拖住,跟着她竹棒挥舞,棒东杖东,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镇恶在

北斗阵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阵法登时呆滞。丘处机剑光闪闪,刺向黄蓉背后,本来

这招原可解了柯镇恶之厄,可是黄蓉恃着身披宝甲,竟不理会,棒法一变,连打三招。丘处

机长剑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动:“丘某是何等样人,岂能伤这小小女孩?”剑尖触背,却

不前送。就这么救援稍迟,黄蓉已抢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着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

甩出。柯镇恶力道全使反了,铁杖不由自主的脱出掌握,飞向半空,噗通一声,跌入了南

湖。王处一怕她乘势直上,早已抢在柯镇恶身前,挺剑挡住。他虽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

打狗棒法,不禁大是惊疑。郭靖见师父受挫,叫道:“大师父,你请歇歇,我来替你。”纵

身离开北斗星位,抢到“天璇”。他此时武功已胜全真诸子,兼之精通阵法奥妙,一加推

动,阵势威力大增。北斗阵本以“天权”为主,但他一入阵,枢纽移至“天璇”,阵法立时

变幻。这奇势本来不及正势坚稳,但黄药师一时之间参详不透,虽有女儿相助,仍是难以抵

挡,幸而全真诸子下手各守分寸,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黄药师勉强还可支撑。斗到分际,

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诸子为援,黄药师伤他不得,只得连使轻功绝技,方避开了他势若疯虎

的连环急攻。黄蓉见郭靖平素和善温厚的脸上这时笼罩着一层杀气,狰狞可怖,似乎突然换

了一人,变得从不相识,心中又惊又怕,挡在父亲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杀了我罢!”郭

靖怒目而视,喝道:“滚开!”黄蓉一呆,心想:“怎么你也这样对我说话?”郭靖抢上前

去,伸臂将她推在一旁,纵身直扑黄药师。忽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药兄不用发

愁,做兄弟的助你来啦!”语声铿铿然十分刺耳。众人不敢就此回身,将北斗阵转到黄药师

身后,这才见到湖边高高矮矮的站着五六人,为首一人长手长腿,正是西毒欧阳锋。全真七

子齐声呼啸。丘处机道:“靖儿,咱们先跟西毒算帐!”长剑一挥,全真六子都围到了欧阳

锋身周。哪知郭靖全神贯注在黄药师身上,对丘处机这话恍然不闻。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

扑到黄药师身前,两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间拆了五六招。双方互击不中,均各跃开,沉肩拔

背,相向瞪视。只听郭靖大喊一声,攻将上去,数招一过,又分别退开。此时全真六子已布

成阵势,看柯镇恶时,但见他赤手空拳,守在黄药师身旁,侧耳倾听,双掌张开,显是要不

顾自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将他抱住,让郭靖搏击他的要害。丘处机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

了“天璇”之位。马钰高声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这是谭处端临终

之时所吟的诗句,诸子一听,敌忾之心大起,剑光霍霍,掌影飘飘,齐向欧阳锋攻去。欧阳

锋手中蛇杖倏伸倏缩,把全真派七人逼开。他在牛家村见过全真派天罡北斗阵的厉害,心中

好生忌惮,先守紧门户,以待敌方破绽。北斗阵一经展开,前攻后击,连环不断。欧阳锋遇

招拆招,见势破势,片刻间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阵法一大弱点,心想此阵少了一环,

实不足畏,当下使开蛇杖坚守要害,游目四顾,观看周围情势。郭靖与黄药师贴身肉搏。黄

蓉挥动竹棒,将柯镇恶挡在距两人丈余之外,连叫:“且慢动手,听我说几句话。”但郭靖

充耳不闻,一掌接着一掌的拍出,狠命扑击。黄蓉见父亲初时尚手下容情,但给郭靖缠得急

了,脸上怒色渐增,出手愈重,眼见局势危急,只要他两人之中任谁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

伤亡,一抬头见洪七公在烟雨楼头凭栏观战,忙叫:“师父,师父,你快来分说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于武功全失,无力排难解纷,正自焦急,听得黄蓉叫唤,

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有几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双手在栏干上一按,从半空轻

飘飘的落下地来,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话说。”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众人

见他忽然现身,个个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住手罢斗。

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来了?”他不知洪七公听郭靖口

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之后,这几日来照法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精

绝,既得闻上乘内功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一脉,

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三四成。若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仍还不如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壮汉,

但纵跃起伏,身法轻灵,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虚势,全无实劲。洪七公见

众人对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

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

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冰轮上缘隐隐缺了一边,心念忽动,说道:“眼

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既如此见责,想来必有缘故。马钰行了

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

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这儿安安稳稳睡个懒觉,哪知

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嘭嘭的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壶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

打丈人啦,杀猪屠狗一般,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甚么日

子?”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斗然间都想起今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况彭连

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是有点儿于理不合。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

是。我们今日原是不该在此骚扰。”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欧阳锋,咱们换个地方去拚个死

活。”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洪七公把脸一沉,说道:“王重阳一归

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五个男道士加个女道姑,再凑

上个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甚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

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生践约啊?七

个死道士跟人家打甚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好意点醒,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他

全真派七道斗不过黄药师,自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六子久历江湖,怎不明他话中含意,只

是大仇当前,焉能退缩?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

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化自有话

说。”于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就是跟我过不去。到明晚任你们闹个天

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你这伙杂毛都给我坐下来练练功夫,内力强得一分是一

分,临时抱佛脚,也胜于不抱。靖儿、蓉儿,来跟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实是难以抵敌,当即说道:“老叫

化,药兄与我哥儿俩跟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给你面子,明儿你可得

谁也不帮。”洪七公暗暗好笑:“现在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于是

大声说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着仰天卧倒,

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脚!”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还在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无穷,

望着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说道:“这云好不古怪,只怕要变天呢!”又见湖面上水气瀰

漫,用力吸了几口气,摇摇头道:“好气闷!”转头对黄药师道:“药兄,借你闺女给我捶

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着。洪七公叹

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享过这般福气!”瞪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没给

黄老邪打断罢?”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

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转头

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边微带冷笑。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

坐在地下,仍是布成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眉,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奴却在船中取出

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只是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

极的掌力之后,何以能得迅速康复。其时天气闷热,小虫四下乱飞,湖面上白雾蒙蒙。洪七

公道:“我大腿骨发酸,非有大风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给你们。”

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从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般尴尬

之事,心里怎别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

“药兄,这南湖可还有个什么名称?”黄药师道:“又叫作鸳鸯湖。”洪七公道:“好啊!

怎么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郭靖一跃而起,指着

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黄药师冷笑道:

“希罕么?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过明天……”柯镇恶没等他

说完,已纵身扑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竟是后发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

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了两步。洪七公喝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

么?”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视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侠义,你干

么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

么?”黄蓉叫道:“爹,他五个师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说不是你害的。”黄药师在

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见到他满脸杀气,心肠又复刚

硬,说道:“是我杀的。”黄蓉哽咽道:“爹,你为甚么硬要自认杀人?”黄药师大声道:

“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歹徒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

的。江南六怪自以为是仁人侠士,我见了这些自封的英雄好汉们就生气。”欧阳锋哈哈大

笑,朗声道:“药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

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微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去。他与黄药师相隔数丈之遥,但

随手挥掷,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观众人均感骇异。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似觉包中是个人

头,打将开来,赫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头戴方巾,额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欧阳锋笑

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甚么要做忠臣孝子,

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黄药

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

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

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

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乌云遮没了半爿天,眼见雷雨即至。便在此时,只听得鼓乐声喧,

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船头竖着“肃静”“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气

派。

第三十五回 铁枪庙中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

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看来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仞

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亲自再下江南。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

这老儿一掌,险些送了性命。”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千丈冒充,

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

起,低声计议。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

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

道:“甚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派与江

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

如何?”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尽遭欧阳锋的毒手,全真派

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

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

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

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老顽童周伯通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

啊,还等甚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

“子时早过,现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乌

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全真六子见大敌

当前,彭连虎又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

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

的全是凌厉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叶,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丘处机、

王处一等数次出剑攒刺,却哪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

甚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

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匕首,向完颜洪烈直奔过去。沙通天与彭连虎

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

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移形换位”之术没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

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剑带掌,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

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急忙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

开,敌人便已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却听得当当两声大响,双钹被

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

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下,腕上关节已被震脱,毒掌功

夫竟是半点也没能使上。他头脑中一团混乱,呆立不动。郭靖此时若乘势补上一掌,立时便

要了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

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来。当的一声,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跌落,否

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这藏僧的光头一分为二,跟着又是当的一声,这一次更是响亮,却

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钹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完颜洪烈见郭靖足

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挺

剑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短剑刺出,身子

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

上,顾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剑左掌,凝神接战。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

沙通天双双守在完颜洪烈身前,险境已过,当下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大侠,怎么江

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仗已被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

跃开。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实不

敢挥判官笔去挡击,忙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只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

过。他见柯镇恶手中并无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仗撑

持,耳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些摔倒。彭连虎

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

开。彭连虎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

笔跟着递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语

叽哩咕噜地骂人,陡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便提脚直踹下去。柯镇恶听得风声,左手在地下一

撑,斜斜窜出。可是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踹,再躲不开了双笔齐至,只觉后心一痛,暗叫不

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一声娇叱:“去罢!”接着一声:“啊唷!”又是蓬的一声。原来

黄蓉使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旁甩,摔了彭连虎一交。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镇恶铁仗那

一招,只是彭连虎紧紧抓住判官笔,说甚么也不肯脱手,便连人带笔一齐摔出。彭连虎又惊

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开竹棒护着柯镇恶,让他站起身来。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

要你救我?”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

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

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

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

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撞在他判官笔上,炸得纷碎,却是小小一粒

石子。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笔摔在地下。彭连虎大吃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

怎地劲力大得这般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炽,向

他身后猛扑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黄药师仍不回头,待他欺近背心

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挥出。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后仰跌,坐倒在

地,只感气血翻涌,一时再也站不起来。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涌

上土洲,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郭靖得黄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战成平手。那边全真派却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给蛇仗

扫中,孙不二的道袍给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过不多时己方必有人

非死即伤,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

芒划过长空。原来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门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数众多,除尹志平

外,如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张志仙、赵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嘉兴

烟雨楼比武,七子深恐彭连虎、沙通天等携带大批门徒喽罗企图倚多为胜,是以将门下弟子

也都携来嘉兴,要他们候在南湖之畔,若见流星升起,便赶来应援。这时王处一见局面不

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雾瀰漫,相隔数尺便即人形难辨,只怕众弟子未必能冲雾而至。再

斗一阵,白雾愈重,各人裹在湿气之中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是越积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

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

际护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黄蓉双斗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到,夹在三人之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

隐,当即抽身去寻完颜洪烈。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洪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

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

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时,

乌云中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不约而同的惊叫

后跃。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之间,高声说道:“人这么多啊,热闹得紧,妙极,妙

极!”右手在左臂弯里推了几下,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

里塞去。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了得,仍是没能闪开,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将泥

垢塞入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势须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

的含在口里,料知此丸无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处一见周伯通突然到来,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你当真没给黄岛主害死。”

周伯通怒道:“谁说我死了?黄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

试试看。”说着挥拳向黄药师肩头打去。

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神剑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跟我

缠夹不清,说是要为你报仇。”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我几时给你杀死过

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还是鬼?”胡言乱语,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真正缠夹

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却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战。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

药师就可联手对付欧阳锋,哪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霎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马

钰连叫:“师叔,别跟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黄老邪敌

手,快逃命要紧。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黄蓉叫道:“老顽童,

你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与我爹爹过招,你师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说?”周伯通哈哈大笑,

得意之极,说道:“你瞧我使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经文忘记了。嘿嘿,学

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顽童自己想出来的,跟《九阴真经》

有屁相干?”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

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

纳闷,不知他使了甚么希奇古怪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自身驱除出去。欧阳锋

从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斗得紧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

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北斗阵顷刻间

险象环生。王处一与刘处玄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

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

易。黄药师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

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

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

去,这一招也是快速无伦,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哎

唷!报应得好快。”浓雾瀰漫,越来越难见物。郭靖怕两位师父遭逢不测,伸手扶起柯镇

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道:“两位师父且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

说。”

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的话?”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

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通道:“为甚么?”他口

中不停,拳脚上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

伯通道:“甚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

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哪

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黄蓉又道:

“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

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

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寻找完颜洪烈,岂知适才只到烟雨楼边这一转

身,不但完颜洪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

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时湿雾浓极,实是罕见的异象,各人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只影影绰绰的见到

些模糊的人形,说话声音听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间隔了甚么东西。众人虽屡经大敌,

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

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的动静。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

道:“听!这是甚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声自远而近。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

真不要脸!”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

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

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

惊胆战。过不多时,蛇声愈来愈响。黄蓉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牵着手,摸

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了一个瘤,忙爬起来重新抢

上。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几声,不听答

应,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

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

却听嗖嗖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

羽箭纷纷射来,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得楼外人声喧哗,高叫:“莫走了反贼!”王

处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对付咱们!”丘处机叫道:“冲下去杀

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才知原

来完颜洪烈与欧阳锋暗中安排下了毒计,只是这场大雾却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

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

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

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会的首领,随口两下呼喝,

自有一股威势。混乱之中,众人都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哪里还辨东

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行,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路落单。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

剑,当先开路,双剑合璧,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油腻,握到的却是黄蓉的小

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

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过去!”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

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烟雾中只听得蛇声吱

吱,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

走,大家认了命罢!”掷下竹枝,把女儿横抱在手。以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

路,但西毒的蛇阵中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时便送了性命。众人听到蛇声,无

不毛骨悚然。黄药师玉箫已折,洪七公金针难施,最难的还是在大雾迷蒙,目不见物,纵然

有路可逃,也是无从寻找。正危急间,忽听一个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给我瞎子。”

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蓉听他说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将打狗棒递了过

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棒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罢。烟雨楼边向来多烟多

雾,有啥希奇?否则又怎会叫作烟雨楼?

他是嘉兴本地人氏,于烟雨楼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烂熟于胸,他双目盲了,平时不

及常人,这时大雾瀰漫、乌云满天,对他却毫无障碍。他察辨蛇嘶箭声,已知西首有条小路

并无敌人,当下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岂知这小路近数年来种满青竹,其实已无路可通。柯

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十年不来,却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丛挡道,无法通

行。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竹杆纷纷飞开,众人随后跟来。马钰大叫:“周师叔,快

来,你在哪里?”周伯通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哪敢答应?只怕毒蛇最爱咬的便是

老顽童身上之肉,若给群蛇听到自己声音,那还了得?众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

出小路,耳听得蛇声渐远,但官军的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从旁包抄。群雄怕的

只是蛇群,区区官军怎放在眼内。刘处玄道:“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

气。”郝大通应道:“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箭如蝗至,两人忙舞剑挡架。再走一会,

已至大路,电光乱闪,霹雳连响,大雨倾盆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给冲得干干净

净,虽然仍是乌云满天,但人影已隐约可辨。众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雾可散啦。”柯

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黄蓉,头也不回的径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养伤,再到柯家村来寻

我。”郭靖应道:“是!”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若非你

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他话完,迎面一口浓痰,正好吐在他鼻

梁正中,骂道:“今日之事,我死后无面目对六位兄弟!”黄药师大怒,举起手掌。郭靖见

状大惊,飞步来救,心想这一掌拍将下去,大师父哪里还有性命?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

步,眼见相救不及,微光中却见黄药师举起了的手缓缓放下,哈哈大笑,说道:“我黄药师

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举袖抹去脸上痰沫,转身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

罢!”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大疑,疑心甚么却是模糊难明,只隐隐觉得有甚么事情全

然不对,霎时之间,又如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雾。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

六子各挺长剑,杀入阵去。黄药师不屑与官兵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七兄,

咱们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转瞬间两人没

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多伤人命,只伸双臂不

住将官兵推开。混乱中但听得丘处机等大呼酣斗,原来官兵队中杂着完颜洪烈带来的亲军,

还有裘千仞手下的铁掌帮众,强悍殊甚,一时杀之不退,郭靖只怕师父在乱军中遭害,大

叫:“大师父,大师父,你在哪里?”这时厮杀声、兵刃声乱成一片,始终不闻柯镇恶答

应。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见他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

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是碎成片片了。此后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独立,大队

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哟”一声呼叫,正是

柯镇恶口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向他后心砍落。柯镇恶滚

地避开,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将那军官打得昏了过去,刚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黄蓉奔

近看时,原来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来。柯镇恶用力摔脱她手,可是他一

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软无力,身子摇晃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黄蓉伸右手抓住他

后领,冷笑道:“逞甚么英雄好汉?”左手轻挥,已使“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贞

穴”,这才放开他衣领,抓住他左臂。柯镇恶待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

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骂。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只待喘息片刻再

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来。黄蓉抢着挡在前面,舞竹棒护住头脸,羽箭

都射在她软猬甲上。柯镇恶听着箭声,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管我,

自己逃罢!”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么法子?”二

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矮墙之后。羽箭虽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子沉重,黄蓉只累得心

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柯镇恶叹道:“罢罢罢,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你去罢,柯

瞎子今后算是死了。”黄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我却

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已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委中穴”。这一下柯镇恶全没防

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骂胡涂,不知这小妖女要用甚么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

迸,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这时厮杀之声渐远渐低,似乎全真诸子已将这一路官兵杀散,人声远去之中,隐隐又听

得郭靖在大叫“大师父”,只是呼声越来越远,想是找错了方向,待要出声招呼,自己伤后

中气不足,料来他也难以听见。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公鸡此起彼和。柯镇恶心

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啼声仍是一般啼鸣,我却已死在

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正是黄蓉,另外两人却是落脚

重浊,起步拖沓。只听黄蓉道:“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

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被两个人抬起,横放在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

随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诧异,便欲询问,忽想莫再给她抢白几句,自讨没趣,正迟疑间,只听刷的一

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哟”叫痛,定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她骂道:“走快些,哼哼唧

唧的干么?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一个好人!”接着刷的一响,后面的人也

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声来了。柯镇恶心想:“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

她想得出这个主意。”这时他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讥嘲,咬紧了牙关半声不

哼,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

上,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呼呼喘气,但听黄蓉挥竹棒不住鞭打,只赶

得两人拚了命支撑。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巳末午初。此时大雨早竭,太阳将

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比之适才南湖恶

斗,宛似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行人来到一家农家休息。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大南瓜,和米煮

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

么?甚么饿不饿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阵,才给你治。”柯镇恶大怒,端起那碗热腾腾的南瓜

迎面泼去,只听她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想是她闪身避开,这碗南瓜都泼在官兵身

上。黄蓉骂道:“嚷嚷甚么?柯大爷赏南瓜给你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给

她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块块的吃了下去。这一

来,柯镇恶当真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边上,心下极是尴尬,要待

伸手去拔箭,却怕创口中鲜血狂喷,她当然见死不救,多半还会嘲讽几句。正自沉吟,听黄

蓉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话刚说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

耳括子。柯镇恶心道:“小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叫人吃点苦头。”黄蓉又道:

“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

有种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理了?快给

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插入。柯镇恶

又惊又怒,顺手一拳,创口又是一下剧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将箭枝拔出,

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

是小妖女的对手,给她一刀杀了,倒也干净爽脆,但若让她打上几个耳括子,临死之前却又

多蒙一番耻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声响,她撕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

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

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倘说是并无歹意,哼,哼,

桃花岛妖人父女难道还能安甚么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唉,这种人诡计百出,要猜她的心

思实是千难万难。”转念之间,黄蓉已在他伤处敷上金创药,包扎妥当;只觉创口清凉,疼

痛减了大半,可是腹中却饿得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

饿得厉害,现下可没甚么吃的啦,好罢,走啦!”拍拍两响,在两名官军头上各击一棒,押

着两人抬起柯镇恶继续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柯镇恶听得

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

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乡民传说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

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

风声,引动官兵捉拿。”说道:“过去不远有座古庙。”黄蓉骂道:“乌鸦有甚么好看?没

见过么?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不多时来到

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

她埋怨嫌脏,哪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她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

热水;耳听她轻轻唱着小曲,甚么“鸳鸯双飞”,又是甚么“未老头白”的。过了一会,官

军烧来了热水。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柯镇恶躺在地下,拿个蒲

团当作枕头,忽听她啐道:“你瞧我的脚干么?我的脚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对眼珠子!”

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洗

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这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

皮。”哪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筋

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

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所擒,身

首异处,又逞甚么英雄?说甚么好汉?嗯,这杆铁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庙里来玩耍,几人虽是孩子,俱

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

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

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

铁杖使罢。”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

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

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

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

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

口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

缓放入怀中,想说甚么话,口中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

罢!”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

渐竭,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她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

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

红衣。”听她翻复低吟,似是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听她语

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

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

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

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辩子,鼓掌嘻

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

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兄长,自己的一双眼珠,都是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

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

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

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

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

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

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我一死以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

去,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黄蓉给笑声惊醒,

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

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后

院他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

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

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

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

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

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

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

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

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

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

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欲阳

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裘千仞却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

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现,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

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潇洒俊雅,晚辈与他

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总是难过之

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

功低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

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

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

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

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

愈益愤怒。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喟然道:“珍珠

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是瞧着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

了。”完颜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正乱间,忽然一

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

想此人怎会与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

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

弟,你说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

得饱饱的睡觉罢。”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么声

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甚

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哪里敢来?”傻姑道:“我

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

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不让他住在

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

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想是傻姑

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

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

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无法出去问个明白。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

‘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

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

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

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

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

“欧阳伯伯,您好啊。”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

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甚么人?”黄蓉笑

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的干甚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

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

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黄蓉坐在一个

蒲团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

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是难以

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

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

“哪有此事?”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

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周伯通从中胡

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

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老顽童,我爹爹便抵挡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他

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甚么文字?”黄蓉道:“斯里

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英。”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

得不明所以,欧阳锋却是大吃一惊,这是《九阴真经》上卷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难道黄

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丫头就爱骗

人,这些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从头至

尾,明明白白。我亲眼所见,怎会骗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

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普天下舍黄药师之外更无旁人,仍是淡淡

说道:“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看了之

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搔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

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

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真

经》总纲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修士每当遭逢

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

是无上宝诀了。只因黄蓉所念确是真经经文,并非胡乱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入耳即知真

伪,至此更无疑念,问道:“下面怎样说?”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下面

又说甚么‘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

喜,寂静安快。’”她所背经文,头一段是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习后的妙处,偏偏将中间

修习之法漏了。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你来说

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还是得三千字?”欧阳锋

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灭了全真数,那么这篇

九阴神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

“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

“你爹爹跟我交情向来平平,怎地这般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

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

他是丘处机之徒,黄蓉这话明明说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

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

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承欧阳伯伯瞧得起,当日曾驾临桃

花岛求亲,你侄儿虽不幸为全真派门人所害,但我爹爹说,谅来你也还会顾念你侄儿,因此

要你修习神功之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胸口一酸,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

人指点,谅这小丫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

的是真是假?”黄蓉道:“郭靖这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译文的关键决窍,你一

加核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养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黄蓉急

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他

算计已定,经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经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

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

“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

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罢!”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爷爷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

这里?”傻姑道:“我不爱跟着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黄蓉道:“是这个姓杨的好兄弟

到岛上来,带你坐船,一起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柯镇恶心念

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问道:“爷爷哪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

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甚么话,你须得好好回

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说,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

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

曲儿,我也姓曲曲儿,他写了个曲曲儿的字,叫我记住。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儿甚么

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黄蓉笑道:“傻

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爷爷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

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东指西指、咿咿啊

啊的,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罢!’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

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干瞪眼,

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初时黄药师拒见六人,待朱聪将事

先写就的书信送入,傻姑才出来接待,可是三弟现时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只听黄蓉

又问:“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

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

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

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暂行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可是在岛上始终没

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手,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

原来我溜了出来玩,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怕他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

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鱼,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后,领他们进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

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爷爷说不许我去钓,叫我领道士进屋去,他们认不得岛上的

路。”黄蓉道:“后来呢?”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大石头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

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甚么时

候再回来?”傻姑道:“甚么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怎么?”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

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的关节所在。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

就是你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脚上还缚着甚么东西,

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

道:“别吵啦,大家要睡觉。”黄蓉道:“傻姑,你说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轻轻的

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大鸟足上,把大

鸟又放走了。”黄蓉嗯了一声,自言自语:“爹爹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无暇去取金娃

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

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

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

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去了哪里呢?”

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听不到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张望,我见爷爷的小

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的就都开得不见了。我不爱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

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问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

的那个爷爷罢?”傻姑嘻嘻笑了几声,说道:“这个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

儿。”黄蓉道:“欧阳伯伯,你糕儿还有么?再给她几块。”欧阳锋干笑道:“有啊!”柯

镇恶一颗心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桃花岛上。”猛听得傻姑“啊

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想杀她灭

口吗?”欧阳锋笑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又何必杀这傻姑娘?你要

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罢。”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

被欧阳锋打中了甚么所在。黄蓉道:“我就是不问,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亲口说出来罢

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真鬼机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

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

后不掩上墓门?”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

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

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这一出去凶多吉少,

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

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瞎了

眼珠,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明说,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杀

千刀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黄

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当

是别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

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南希仁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黄蓉道:“我

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练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欧阳

锋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却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无毒,用毒物熬练手掌,不过是

练掌力的法门,将毒气逼将出来,掌力自然增强。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

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么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

子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之

物,我想天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有。”

黄蓉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虽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

物,难道是白叫的吗?”蛇仗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

了他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热血直涌入脑,几欲晕倒。黄蓉听

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数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给你尽数击

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她这话是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

送命,死得不明不白。”却听欧阳锋干笑道:“这个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

他走的。”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他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

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想出来

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声。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

锋道:“咱们可把话题岔开去啦。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两

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

朱聪在信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三笔,一划、一直,再

是一划连钩,说是‘东’字的起笔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

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早就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欧阳锋叹道:“我只

道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仍是留下了这许多线索。那肮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

动笔写字。”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甚么事自然不会让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

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他想写甚么字。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决没本事

一举杀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哼了一声。黄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

在桃花岛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梦到穆

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凶手原来是这位小王

爷!”

杨康听了她这几句语音尖锐颤抖的话,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

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会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

康一怔,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

们二人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

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问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

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问道:“甚么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

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王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

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爷竟曾光降过桃花岛。”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

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

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缘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个‘比’

字,反面有个‘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

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欧阳锋笑道:

“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

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向

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凑巧也赶上瞧这场热闹。

比到后来,小王爷抢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对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

多。”只因这场比武招亲,日后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后完

颜洪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生感慨。

黄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

物,最好自然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一只

鞋上定是‘武、亲’二字。小王爷,我猜得不错罢?”杨康不答。黄蓉又道:“这个关节既

然解开,其他更无疑难。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爪身亡,世上练这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

这两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我爹爹固然从未练过《九阴真

经》中的任何武功,而铜尸梅超风生前却还收过一位高足。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

‘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说到此

处,不禁黯然。

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和你爹爹拚命。”黄蓉叹

道:“你们的计策原本大妙,那浑小子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

仆,逼着带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小王爷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欢之

极,便对你们惟命是从。嗯,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

骗江南六怪进墓。欧阳伯伯拦在墓门,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瓮中捉鳖之计

啊。”柯镇恶听她所说,宛若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情况,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

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捡了我爹爹的长袍,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

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哪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

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小王爷所杀,韩小莹自刎而

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斗一场。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希仁最

后得悉凶手姓杨之时,已然身中剧毒了。”欧阳锋叹道:“小丫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

缘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黄蓉道:

“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

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头聪明机

伶,料来也瞒你不过。”

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欧阳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诸子

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哪知到得迟了一

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盘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你们两

位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

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小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

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真相

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愧。只听欧阳锋叹道:“我真羡慕黄老邪

生了个好女儿。诸般经过,委实曲折甚多,你却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亲眼目睹一般。小

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第三十六回 大军西征

黄蓉幽幽的道:“欧阳伯伯赞得我可太好了。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

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欧阳

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却听黄蓉说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

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我要回家去。”黄蓉道:“你回家干甚么?你家里死过

人,有鬼。”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黄蓉

道:“那个人是谁杀的?”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

“小王爷,你让她说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甚么

鬼话都说得出来。”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

不许我说,我就不说。”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叫恶鬼来吃

了你。”傻姑很是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

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个甚么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甚是奇怪。杨康却是心下怦怦乱跳,右手暗自运劲,

心想这傻姑倘若当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以九阴白

骨爪杀手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克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见得,难

道消息终于泄漏了出去?嗯,多半这傻姑当时也瞧见了,只是我没留意到她。”这时古庙中

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

鼾声渐响,她竟是睡着了。杨康松了一口气,但觉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这傻姑留着终

是祸胎,必当想个甚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边的

脸,显得神情漠然,似乎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

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渐入睡乡。正蒙胧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

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

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令人寒毛直竖。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杀的,是好兄

弟杀……”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

落,却被黄蓉以打狗棒法甩了个筋斗。这一动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

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

向庙门望去,黑沉沉的不见甚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讨

命,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你,你别找我啊!”欧阳

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

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笑声森寒,话声

凄厉,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相

击。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满空羽翼振扑之声,却是塔顶千百头乌鸦被欧阳锋笑

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洪烈也是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

说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小王爷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

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伤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跃起,盘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

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

的,别捉我,别捉我。”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哪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

得哭出声来,大叫:“妈呀!”欧阳锋连问数声,只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一双

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子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想

到愈是强力威吓,傻姑愈是不敢说,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来,塞在她手里,

左手又松开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兀自惊惧,说道:

“爷爷,你抓得我好痛,你别抓我。”欧阳锋温言道:“傻姑乖,傻姑听话,爷爷不抓你

了。”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么?”傻姑道:“标

致得很啊,她到哪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

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无半点

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风流,必是因调戏穆念慈起祸,只是欧阳克武功高强,虽然

双腿受伤,杨康也仍然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加害,当下转头向杨康道:“我侄儿不知好

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

声喝问:“是谁杀的?”杨康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

竟说不出半句话来。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狠心,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

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甚么?”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只是我

在牛家村时,曾听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心中好生不解。”欧阳锋听了这几句浑没来由的

话,如堕五里雾中,连问:“甚么话?”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

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没见两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

道:‘我杀了欧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

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

欧阳锋听黄蓉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更是惊惧。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

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说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

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

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那说话之人的姓名,但语

言音调,将杨康的口吻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部,母亲包惜弱却是临安府人氏,是

以语言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那人便是杨康。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拍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

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原来杨康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

不住,猛地跃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学着他腔调说话之时,料知他必来暗算,早

有提防,她武功远比杨康为高,听得风声,当即侧头避过,这一抓便落在她肩头。杨康这一

下“九阴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心,痛得他险些立时

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

阳锋了得,个个不敢出声。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哪里受了伤?”随

手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里,料想欧阳锋决计不能善罢,只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

逃得性命。杨康忍痛道:“没甚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一麻,呛啷一响,那刀跌在地

上,急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

上用力一捏,竟然丝毫没有知觉。他抬头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彭

连虎等虽然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克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眼见杨康

神色惶急,当下或抢上慰问,或奔至黄蓉眼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却都尽

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上没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

他?”

却听杨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

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荷荷之声。黄蓉好生奇怪,一回头见欧阳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再瞧杨

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

然一动,说道:“原来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

之毒,我原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

小丫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哪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尚且不

知。”欧阳锋道:“这倒奇了。”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

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

布,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毒’

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鲨鱼。”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

地下打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却哪里抱持得住?欧阳锋皱眉思索,仍是不解,说道:“愿

闻其详。”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

拳。这拳打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

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嘿嘿,

他是第三条鲨鱼。”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设毒计

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

感大德。”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

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说话!”众人不由得

同时后退,哪敢开口?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洪

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

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个名医治得?又有哪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完颜洪烈

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杨康突然高高跃起,头顶险些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

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哪知杨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

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臂微微麻

痒,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

毒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声,已将沙通天半条臂膀砍了下来。

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

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还敢逗

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这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飞

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洪烈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康眼中流泪,叫道:“父

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洪烈大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说道:“孩子,你好些

了?”月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咬将过来,完颜洪烈大

骇,左手使劲推出。杨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

庙,飞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欧阳锋与黄蓉瞧着杨康在地下打

滚,各自转着念头,都不说话。过了一会,杨康全身一阵扭曲,就此不动。

欧阳锋冷冷的道:“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爹去。”黄蓉道:“这会儿爹

爹已回桃花岛了罢,有甚么好瞧的?”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丫头这番言语全是骗

人。”黄蓉道:“起初那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给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

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甚么的,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

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是佩服,又是怜惜,只盼她快些使个甚么妙计,脱身逃走,却听欧

阳锋道:“你的谎话中夹着三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罢,你将你爹爹的译

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半句。”黄蓉道:“要是我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

你能记得。否则你这般美貌伶俐的一个小丫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就大煞风景了。”黄蓉

从神像后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寻

思:“即使我将一灯大师所授的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是不能放过我,怎生想个法儿得脱此

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打算,于是说道:“我见了原来的经

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黄蓉听他背诵不

出,灵机一动,已有了计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

“好罢,你取出来读。”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连接打开

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然当作

至宝。”欧阳锋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经文念道:“忽不尔,肯星

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善用观相,运作十二种息。”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

花思,哈虎。”黄蓉道:“能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

黄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道:“没错,确是这么写的。”黄蓉

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左手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

她,只盼她快些想通。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了,给我瞧

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是细看经

文,蓦地里双足急登,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阳伯

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罢。”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甚么?快还我。”黄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

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命作甚?快还我!”语音急迫,大异常时,作势扑上抢

夺。黄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两寸,说道:“站住了!你一动我就烧,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

你终身懊悔。”欧阳锋心想不错,哼了一声,说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灵精,将经文放下,

你走你的罢!”黄蓉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道:“我说快将经

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虽然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当下将

经文与烛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便走。欧阳锋竟

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出掌,蓬的一声巨响,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

“柯瞎子,滚出来。”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跃出,舞枪杆护

住身前。黄蓉登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大爷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呼

吸之声早给他听见了。只是他没将柯大爷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当即纵身上前,

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柯镇恶道:

“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我们六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

话,早就信了。柯大爷,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并不怪他,

叫他别难过。”柯镇恶怎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人争持不已。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

“小丫头,我答应放你走,你又啰唣甚么?”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

惹厌的瞎子赶走,我好好陪你说话儿解闷。可别伤了他。”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

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挡

在胸前。欧阳锋振臂一格,柯镇恶双臂发麻,胸口震得隐隐作痛,呛啷一声,铁枪杆直飞起

来,戳破屋瓦,穿顶而出。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子已被欧阳

锋提了起来。他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不乱,左手微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门钉去。欧

阳锋料不到他竟有这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当即身子后

仰,乘势一甩,将柯镇恶的身子从头顶挥了出去。柯镇恶从神像身后跃出时,面向庙门,被

欧阳锋这么一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在毒菱之前,两枚

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却见柯镇恶在

空中身子稍侧,伸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了过去,他这听风辨形之术实已练至化境,

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看得清楚。欧阳锋喝了声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饶你去

罢。”柯镇恶落下地来,犹是迟疑。黄蓉笑道:“柯大爷,欧阳锋要拜我为师,学练《九阴

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么?”柯镇恶知她虽然说得轻松自在,可是处境其实十分

险恶,站在庙前,只是不走。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走罢!”拉着黄蓉的

手,走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爷,记着我在你手掌里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

已在数丈之外。柯镇恶呆了良久,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啄食尸身,于是跃上屋

顶,找到了铁枪的枪杆。拄枪在庙顶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

忽听得群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群鸦食了杨康尸身之肉,相继中毒而死,

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纵下地来,绰枪北行。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

在此,只怕靖儿亦在左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不多时,果听马蹄

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不已,不等

马停,便急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大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不敢闪避,愕然放开了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

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大师父,你怎么了?”柯镇

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连打了十几下,这才住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

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半天,才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

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连声称是,又道:“是弟子该死。大师父眼睛不便,可怪

不得你。”柯镇恶怒道:“他妈的,我也该死!我眼睛瞎了,难道心里也瞎了?”郭靖道:

“咱们得赶紧想法子搭救蓉儿。”柯镇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

桃花岛养伤去了。大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哪里?”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

道:“蓉儿给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甚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是

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叫:“不行!你千万别这么想。”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

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于是道:“大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

他急速来援,弟子实在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柯镇恶横枪打去,骂道:“还

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郭靖只得止步,眼望着师父的背影

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实不知到哪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庙来。只

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摊白骨残尸。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

怨仇一笔勾消,念着结义一场,捡起骸骨到庙后葬了,拜了几拜,祝道:“杨兄弟,你若念

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你生前之过。”此后郭靖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

踪迹。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红马,携双雕,到处探访,问遍了丐

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黄蓉的音讯竟是半点俱无。想到这半年中黄蓉不知已受了

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割,自是决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至汴

梁,连完颜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帮群丐听得帮主有难,也是全帮出动寻访。这一日郭靖来

到归云庄,却见庄子已烧成一片白地,不知陆乘风、陆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么劫难。一日行

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交战,金兵溃败,退

下来的残兵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心想兵凶战

危,最苦的还是百姓。

这天来到济水畔山谷中的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之声大作,

人喊马嘶,数十名金兵冲进村来。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个

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带队军官手中大枪夺过,左手反掌挥出,正打在他太

阳穴上。这些时日中他朝晚练功不辍,内力大进,这掌打去,那军官登时双睛突出而死。众

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小红马见遇战阵,兴高采烈,如飞般迎将上去。郭靖

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此人凶猛,败军之余哪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

旗,烟雾中一小队蒙古兵急冲而至。金兵给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回

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

金兵奋勇冲上,被他接连戳死数人。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乱成一团。蒙古

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阵冲杀,将十几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兵

的百夫长正要询问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百

夫长听得是大汗的驸马爷,哪敢怠慢,急忙下马行礼,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正乱

间,村外蹄声急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见一匹枣骝马如风驰

到,马上一个少年将军大叫:“郭靖安答在哪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在一起。双雕识得拖雷,上前

挨挨擦擦,也是十分亲热。拖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郭

靖互道别来情事。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别来年余,成吉思汗马不停蹄的东征西伐,

拓地无数。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

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出东数场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

成军。金国余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不敢出山东迎战。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快马传

来急讯,成吉思汗召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了副将,连

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当下与拖雷同行。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极目远望,无边无际的大

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日生辉。千万

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

纛。郭靖策马立在沙冈之上,望着这赫赫兵威,心想金帐威震大漠,君临绝域,想像成吉思

汗在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将号令送到万里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号角

鸣响,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烟尘中铁蹄奔践。他正想:“大汗要这许多

土地百姓,不知有甚么用?”忽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

进金帐谒见大汗,但见诸王诸将都已群集在帐,排列两旁。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

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洪烈的

脑袋,但数次相见,都给他逃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思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

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你来得正好,我时时记着你。”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木

华黎进言: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联宋夹击。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

么办。”当下命人修下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然间身后伸过一双手掌,掩向他眼睛。

以他此时武功,哪能让人在身后偷袭,侧身正要将来人推开,鼻中已闻到一股香气,又见那

人是个女子,急忙缩手,叫道:“华筝妹子!”只见华筝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

两人睽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

姿飒爽。郭靖又叫了一声:“妹子!”华筝喜极而涕,叫道:“你果然回来啦!”郭靖见她

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

妈去。你活着回来,你猜是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郭靖道:“我妈定然欢喜

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么,口里就说了

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般说话口气,不禁深有

亲切之感。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又过数日,成吉思

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欢喜。

再过数日,我给你和我女儿成亲罢!”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

能背她与别人结亲?”但见成吉思汗仪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是期期艾艾,半句话也说

不出来。成吉思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千户奴隶,一百斤黄金,

五百头牛,二千头羊,命他自去筹办成亲。华筝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钟爱。

此时蒙古国势隆盛,成吉思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听得大汗嫁女,自是纷纷来

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是满腹烦恼,一脸愁容。眼见

喜期已在不远,郭靖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在帐中问

起。郭靖当下将黄蓉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郭靖道:

“妈,孩儿为难之际,不知该怎么办才是?”李萍道:“大汗对我们恩深义重,岂能相负?

但那蓉儿,那蓉儿,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郭靖忽道:“妈,若

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问,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

情,当即昂然说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身来,凛

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若是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与华筝公主

成亲。倘若蓉儿有甚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

执拗不过,既经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说也是无用。”于是问道:“你如何去禀告大汗?”郭

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话。”李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道:“好,此地也不能

再留,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归。”郭靖点头称是。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

身衣物和些少银两,其余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公主。”李萍踌躇道:“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

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径往华筝所住的帐中

而来。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气洋洋的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

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

不成。好罢,你会会他去。”华筝微笑着出来,低声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

子,我有话跟你说。”引着她向西走去。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

华筝挨着郭靖身子,低声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话要跟你说。”郭靖微微一惊,道:

“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则真不知如何启齿。华筝道:“知道甚么?我

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甚么?”

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

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

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

筝道:“甚么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

连你的一半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蒙古南归的事,这当儿再也说

不出口。

华筝又道:“这几天我真是高兴啦。想到那时候我听说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

好。多亏拖雷哥哥从我手里夺去了刀子,不然这会儿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郭靖哥哥,我若

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宁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儿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不过两人对我都

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黄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华筝奇道:“咦,你为甚么叹气?”郭靖

迟疑道:“没甚么。”华筝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欢你,三哥四哥却同你好。我在爹爹

面前,就老说大哥二哥不好,说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为甚么?”华筝很是

得意,道:“我听妈妈说,爹爹年纪老了,这些时在想立汗太子,你猜会立谁?”郭靖道:

“自然是你大哥术赤了。他年纪最长,功劳又最大。”华筝摇头道:“我猜不会立大哥,多

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精明能干,二子察合台勇悍善

战,两人互不相下,素来争竞极烈。三子窝阔台却好饮爱猎,性情宽厚,他知将来父王死

后,继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个儿子之中,最宠爱的却是幼弟拖雷,

这大汗之位决计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与人无争,三个兄弟都跟他好。郭靖听了华筝这

话,难以相信,道:“难道凭你几句话,大汗就换立了汗太子?”华筝道:“我也不知道

啊,我只是瞎猜。不过就算大哥还是二哥将来做大汗,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若是难为你,我

跟他们动刀子拚命。”华筝自幼得成吉思汗宠爱,四个哥哥向来都让她三分。郭靖知她说得

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华筝道:“是啊,哥哥们若是待咱们不好,咱俩

就一起回南去。”郭靖冲口说出:“我正要跟你说,我要回南去。”

华筝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妈妈舍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个人……”华筝道:

“嗯,我永远听你的话。你说回南,我总是跟你走。爹妈要是不许,咱们偷偷的走。”郭靖

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回南边去。”此言一出,一个站着,

一个坐着,四目交视,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华筝满脸迷惘,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郭靖

道:“妹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亲。”华筝急道:“我做错了甚么事吗?你怪我没

为你自杀,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想来想去,

定然是我错了。”当下将黄蓉与他之间的根由一事不隐的说了。待说到黄蓉被欧阳锋擒去、

自己寻她大半年不见诸般经过,华筝听他说得动情,也不禁掉下泪来。郭靖道:“妹子,你

忘了我罢,我非去找她不可。”华筝道:“你找到她之后,还来瞧我不瞧?”郭靖道:“若

是她平安无恙,我定然北归。若是你不嫌弃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亲,决无反悔。”华

筝缓缓的道:“你不用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罢,找十年,找二十

年,只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动,说道:“是的,找十年,找二

十年,我总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时时刻刻记得你在这草原上等我。”华筝

跃起身来,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郭靖轻轻抱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两人相偎相倚,

更不说话,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伤心。

过了良久,只见四乘马自西急奔而来,掠过两人身旁,直向金帐驰去。一匹马驰到离金

帐数十丈时忽然扑地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显是奔得筋疲力尽,脱力倒毙。乘者从地下翻身

跃起,对地下死马一眼也没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帐狂奔。只过得片刻,金帐中奔出十名号

手,分站东南西北四方,呜呜呜的吹了起来。郭靖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召集诸将最紧急的号

令,任他是王子爱将,若是大汗屈了十个手指还不赶到,立时斩首,决不宽赦,当即叫道:

“大汗点将!”不及跟华筝多说,疾向金帐奔去,只听得四方八面马蹄急响。

郭靖奔到帐里,成吉思汗刚屈到第三个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将全已

到齐,只听他大声叫道:“那狗王摩诃末有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这么英勇的将军么?”诸

王众将齐声叫道:“他没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们瞧,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

者的卫兵,那狗王摩诃末把我忠心的仆人怎么了?”诸将顺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见几名蒙

古人个个面目青肿,胡子被烧得精光。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严,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

辱,何况烧光?诸将见到,都大声怒叫起来。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虽然国大兵多,咱

们难道便害怕了?咱们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对他万分容让。术赤我儿,你跟大伙儿说,摩

诃末那狗王怎生对付咱们了。”术赤走上一步,大声道:“那年父王命孩儿征讨该死的蔑儿

乞惕人,得胜班师。那摩诃末狗王派了大军,也来攻打蔑儿乞惕人。两军相通,孩儿命使者

前去通好,说道父王愿与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红胡子狗王却道:‘成吉思汗虽命你们不打

我,真主却命我打你们。’一场恶战,咱们打了胜仗,但因敌人十倍于我,咱们半夜里悄悄

的退了兵。”

博尔忽说道:“虽然如此,大汗对这狗王仍是礼敬有加。咱们派去商队,但货物被狗王

抢了,商人被狗王杀了。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听了金狗王子完颜洪烈的唆使,把大汗

的忠勇使者杀了,将使者的卫兵杀了一半,另一半烧了胡子赶回来。”郭靖听到完颜洪烈的

名字,心中一凛,问道:“完颜洪烈在花剌子模么?”一个被烧了胡子的使者护卫道:“我

认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边,不住跟狗王低声说话。”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联了花剌子

模,要两边夹击我们,咱们害怕了么?”众将齐声叫道:“咱们大汗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

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男人,掳走他们的女人牲

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诃末,要捉住完颜洪烈。”众将齐声呐喊,帐幕中的烛火

被喊声震得摇晃不已。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虚砍一刀,奔出帐去,跃上马背。诸将蜂

涌出帐,上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纵马奔了数里,驰上一个山冈。诸将知他要独自沉思,都

留在冈下,绕着山冈围成圈子。成吉思汗见郭靖在旁不远,叫道:“孩子,你来。”郭靖驰

马上冈。成吉思汗望着草原上军营中繁星般的火堆,扬鞭道:“孩子,那日咱们给桑昆和札

木合围在山上,我跟你说过几句说,你还记得么?”郭靖道:“记得。大汗说,咱们蒙古人

有这么多好汉,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联在一起,咱们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场。”

成吉思汗挥动马鞭,吧的一声,在空中击了一鞭,叫道:“不错,现今蒙古人联在一起了,

咱们捉那完颜洪烈去。”郭靖本已决定次日南归,忽然遇上此事,杀父之仇如何不报,又想

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为他出力,以报恩德,当下叫道:“咱们这次定要捉住完颜洪

烈这狗贼。”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号称有精兵百万,我瞧六七十万总是有的。咱们却

只有二十万兵,还得留下几万打金狗。十五万人敌他七十万,你说能胜么?”郭靖于战阵攻

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气盛,向来不避艰难,听大汗如此相询,昂然说道:“能胜!”成

吉思汗叫道:“定然能胜。那天我说过要当你是亲生儿子一般相待,铁木真说过的话,从来

不会忘记。你随我西征,捉了摩诃末和完颜洪烈,再回来和我女儿成亲。”此言正合郭靖心

意,当即连声答应。成吉思汗纵马下冈,叫道:“点兵!”亲兵吹起号角,成吉思汗急驰而

回。沿途只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却不闻半点人声。待他到得金帐之前,三个万人队早已

整整齐齐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长刀,遍野闪耀银光。成吉思汗进入金帐,召来书

记,命他修写战书。那书记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诵给大汗听:

“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

汝能当乎?汝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行见蒙古大军……”成吉思

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

狗王用得着这么罗唆?”提起马鞭,夹头夹脑劈了他十几鞭,叫道:“你听着,我怎么念,

你就怎么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从揭开着的帐门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

么写,只要六个字。”顿了一顿,大声道:“你要战,便作战!”

那书记吃了一惊,心想这牒文太也不成体统,但头脸上吃了这许多鞭子,兀自热辣辣的

作痛,如何敢多说一句,当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成吉思汗道:“盖上金

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诸将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写了

这六个字,都是意气奋扬,耳听得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渐远去,突然不约而同的叫道:

“你要战,便作战!”帐外三万兵士跟声呼叫:“嗬呼,嗬呼!”这是蒙古骑兵冲锋接战时

惯常的呐喊。战马听到主人呼喊,跟着嘶鸣起来。刹时间草原上声震天地,似乎正经历着一

场大战。成吉思汗遣退诸将士兵,独自坐在黄金椅上出神。这张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

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个把手上各雕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皇帝的宝座。成吉思汗支

颐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年轻日子,想到母亲、妻子、四个儿子和爱女,想到无数美丽

的妃子,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帝国,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

他年纪虽老,耳朵却仍是极为灵敏,忽听得远处一匹战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息。他知

道是一匹老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缠绵痛苦,一刀杀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纪也老

了,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吗?要是我在战场上送命,四个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

覆?唉,难道我就不能始终不死么?”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渐

衰,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听说南边有一班人叫做‘道

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击了两下,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

传郭靖入帐。须臾郭靖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生成仙,孩儿不知真假,若

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说道:“你识得有这等人么?快去

找一个来见我。”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吉思汗道:

“不错,我派一个大官,去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请谁?”郭靖心想:“天下玄门正宗,自

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春子丘处

机的名字。成吉思汗大喜,当即召书记进来,将情由说了,命他草诏。那书记适才吃了他一

顿打,想了良久,写诏道:“朕有事,便即来。”学着大汗的体裁,诏书上也只有六字,自

以为这一次定然称旨。哪知成吉思汗一听大怒,挥鞭又打,骂道:“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

道之士也是这生说么?要写长的,写得谦恭有礼。”那书记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

骄华大极之性,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

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

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

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之来,未之有

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

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

闻,探颐穷理,道冲德著,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阐祖

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径,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

心仰怀无已。”那书记写到这里,抬头问道:“够长了么?”成吉思汗笑道:“这么一大

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他,请他一定要来。”那书记又写道:“岂不

闻渭水同车,茅芦三顾之事?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

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

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之

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样。”赏了那书记五两黄金,又

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即日派刘仲禄奉诏南行。

(按:成吉思汗征请丘处机之诏书,系根据史书所载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那颜”,命他统率一个万人队。

“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称号。

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打仗,却是毫不通晓,只得向哲别、速不台等大将请

教。但他资质本就鲁钝,战阵之事又是变化多端,一时三刻之间哪能学会?眼见众大将点兵

备粮,选马拣械,人人忙碌。十五万大军西征,远涉苦寒不毛之地,这番筹划的功夫却也非

同小可。此等事务他全不通晓,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长分头办理。哲别与拖雷二人又时时

提示指点。过得月余,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于用智使计,攻打敌军百万之师,降龙十八掌

与《九阴真经》可全然用不上,只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思汗威

名,而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辞官,甘愿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

单骑陷阵杀将便是,忽然亲兵报道,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急忙迎出帐去,只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

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个人抢上来躬身行礼,原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个长老。郭

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姑娘的讯息么?”鲁有脚道:“小人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音

讯,听说官人领军西征,特来相助。”郭靖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地得知?”鲁有脚

道:“大汗派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

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是凶多吉

少。”言念及此,眼圈儿不禁红了,当下命亲兵安顿了帮众,自去禀报大汗。成吉思汗道:

“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说起辞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谁生下来就会打仗

的?不会嘛,打得几仗也就会了。你从小跟着我长大,怕甚么带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岂

有不会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劝慰了几句。到了傍晚,鲁有

脚进帐说道:“早知如此,小人从南边带部《孙子兵法》,或是《太公韬略》来,那就好

了。”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一部《武穆遗书》,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

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读,直读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

这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阵、野战,以及动静安危之势,

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述。当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阅,全未留心,此刻当用之际,

只觉无一非至理名言。

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便将鲁有脚请来,向他请教。鲁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

下去想想。”他只出帐片刻,立刻回来解释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继续向他请教。但说也

奇怪,鲁有脚当面总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会,便即心思机敏,疑难立解。郭靖初时

也不在意,但一连数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来。

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只说记不起了,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

“书上疑难,你慢侵的想也就罢了。一个字若是不识,岂难道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

大将,究属年轻,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立即从帐后钻了出去,伏在草长之中,要瞧

他到底闹的是甚么玄虚。只见他匆匆走进一个小小营帐,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忙回帐。鲁

有脚跟着进来,说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

另有师傅,何不请来见我?”鲁有脚一怔,说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

“咱们出去瞧瞧。”说着拉了他出帐,向那小帐走去。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

靖走来,同时咳嗽了一声。郭靖听到咳声,忙撇下鲁有脚,急步往小帐奔去。一掀开帐幕,

只见后帐来回抖动,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步上前,掀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

影,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郭靖回身向鲁有脚询问,他说这营帐是他的居所,并无旁人

在内。郭靖不得要领,再问他《武穆遗书》上的疑难,鲁有脚却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复。郭

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己并无恶意,只是不愿相见,料来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强人

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他晚上研读兵书,日间就依书上之法操练士卒。蒙古骑兵素习野战,对这列阵为战之法

深感不惯,但主帅有令,不敢违背,只得依法操练。又过月余,成吉思汗兵粮俱备,而郭靖

所统的万人队,也已将天复、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势演习纯

熟。这八阵原为诸葛亮依据古法而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若干变化。岳飞少年时只喜

野战,上司宗泽说道:“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因授以布阵

之法。岳飞说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对他的话也颇为首

肯。但岳飞后来征伐既多,也知执泥旧法固然不可,但以阵法教将练卒,再施之于战场,亦

大有制胜克敌之功。这番经过也都记在《武穆遗书》之中。这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

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过天地,誓师出征,对诸王

诸将道:“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来。我的妃

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想着不错,今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死后高举我的大纛。”开国

诸将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

又惊又喜,一齐望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继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说我该当立谁?”术赤心里一跳,他精明干

练,立功最多,又是长子,向来便以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继位,这时大汗忽然相问,却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

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作甚?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管辖么?”原来成吉思汗初起

时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敌蔑儿乞惕人掳去,数年后待得夺回,已然生了术赤,只是成吉思

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来视作亲子。术赤听兄弟如此辱骂,哪里忍耐得住,扑上前去,

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辱我!你有甚么本事强过

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俩这就出去比个输赢。要是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姆指割掉。

要是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转头向成吉思汗道:“请父王降旨!”两

兄弟互扭衣襟,当场就要拚斗。众将纷纷上前劝解,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察合

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时数为仇敌所窘,连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纷争,不禁

默然。众将都责备察合台不该提起往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两人都放手。术赤

是我长子,我向来爱他重他,以后谁也不许再说。”察合台放开了术赤,说道:“术赤的本

事高强,谁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术赤,你

怎么说?”术赤见此情形,心知汗位无望,他与三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日后不会

相害,于是道:“很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窝阔台推辞不就。成吉

思汗道:“你不用推让,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亲厚,将来做了大汗,诸王诸将

不会自相纷争残杀。咱们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无敌,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当日

成吉思汗大宴诸将,庆祝新立太子。

众将士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寝,一名亲兵突然匆匆进

帐,报道:“驸马爷,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

了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术赤和察合台

各有亲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将,若是相互厮杀起来,蒙古军力非大伤元气不可,但日间两人

在大汗之前尚且殴斗,此时又各醉了,自己去劝,如何拆解得开。一时徬徨无计,在帐中走

来走去,以手击额,自言自语:“若是蓉儿在此,必能教我一个计策。”只听得远处呐喊声

起,两军就要对杀,郭靖更是焦急,忽见鲁有脚奔进帐来,递上一张纸条,上写:“以蛇蟠

阵阻隔两军,用虎翼阵围擒不服者。”这些日子来,郭靖已将一部《武穆遗书》读得滚瓜烂

熟,斗然间见了这两行字,顿时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计不及此,读了兵书

何用?”当即命军中传下令去。蒙古军令严整,众将士虽已多半饮醉,但一闻号令,立即被

甲上马,片刻之间,已整整齐齐的列成阵势。

郭靖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前阵发喊,向东北方冲去。驰出数里,哨探报道,大

王子和二王子的亲军两阵对圆,已在厮杀,只听嗬呼、嗬呼之声已然响起。郭靖心中焦急:

“只怕我来迟了一步,这场大祸终于阻止不了。”忙挥手发令,万人队的右后天轴三队冲上

前去,右后地轴三队列后为尾,右后天冲,右后地冲,西北风,东北风各队居右列阵,左军

相应各队居左,随着郭靖军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阵,向前猛冲过去。术赤与察合台属下各有

二万余人,正手舞长刀接战,郭靖这蛇蟠阵突然自中间疾驰而至,军容严整。两军一怔之

下,微见散乱。只听得察合台扬声大呼:“是谁?是谁?是助我呢,还是来助术赤那杂

种?”郭靖不理,令旗挥动,各队旋转,蛇蟠阵登时化为虎翼阵,阵面向左,右前天冲四队

居为前首,其余各队从察合台军两侧包抄了上来,只左天前冲二队向着术赤军,守住阵脚。

察合台这时已看清楚是郭靖旗号,高声怒骂:“我早知贼南蛮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军冲

杀。但那虎翼阵变化精微,两翼威力极盛,乃当年韩信在垓下大破项羽时所创。兵法云:

“十则围之。”本来须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围敌军,但此阵极尽变幻,竟能以少围多。察合

台的部众见郭靖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来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心中各存疑惧。片刻之间,察

合台的二万余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们与术赤军相战之时,斗志原本极弱,一

来对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识,二来又怕大汗责骂,这时被郭靖军冲得乱成一团,更是无

心拚斗,只听得郭靖中军大声叫道:“咱们都是蒙古兄弟,不许自相残杀。快抛下刀枪弓

箭,免得大汗责打斩首。”众将士正合心意,纷纷下马,投弃武器。察合台领着千余亲信,

向郭靖中军猛冲,只听三声锣响,八队兵马从八方围到,零时地下尽都布了绊马索,千余人

一一跌下马来。那八队人四五人服侍一个,将察合台的亲信掀在地下,都用绳索反手缚了。

术赤见郭靖挥军击溃了察合台,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叙话,突听号角声响,郭靖

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四下里围了上来。术赤久经阵战,但见了这等阵仗,也是惊疑不

已,急忙喝令拒战,却见郭靖的万人队分作十二小队,不向前冲,反向后却。术赤更是奇

怪,哪知道这十二队分为大黑子、破敌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冲巳、大赤午、先

锋未、右击申、白云酉、决胜戌、后卫亥,按着十二时辰,奇正互变,奔驰来去。十二队阵

法倒转,或右军左冲,或左军右击,一番冲击,术赤军立时散乱。不到一顿饭工夫,术赤也

是军溃被擒。术赤想起初遇郭靖时曾将他鞭得死去活来,察合台想起当时曾嗾使猛犬咬他,

都怕他乘机报复,惊吓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责,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两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这件大事,也不知是祸是福,正要去和窝阔

台、拖雷协议,突听号角大鸣,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远远驰来。

成吉思汗酒醒后得报二子统兵拚杀,惊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着头发急来阻

止。驰到临近,只见两军将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骑军监视在侧,又见二子虽然骑在马

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执刀围住,不禁大奇。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禀明原由。成吉思汗见一

场大祸竟被他消弭于无形,欣喜不已。他赶来之时,心想两子所统蒙古精兵自相残杀,必已

死伤惨重,两个儿子说不定都已尸横就地,岂知两子无恙,三军俱都完好,实是喜出望外。

当即大集诸将,把术赤与察合台狠狠责骂了一顿,重赏郭靖和他属下将士,对郭靖道:“你

还说不会带兵打仗?这一仗的功劳,可比打下金国的中都还大。敌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

天还可再打。我的儿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么还活得转来?”郭靖将所得的金银牲口都分给

了士卒,一军之中,欢声雷动。诸将见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营中贺喜。郭靖送了来客后,

取出鲁有脚交来的字条细看,见字迹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确是鲁有脚所写,但又起疑心:

“蛇蟠、虎翼两阵,我虽用以教练士卒,却未和鲁长老说起过阵势的名字,我向他请教兵书

上的疑难,也没和这几个阵势是有关的。他怎知有此两阵?难道是偷读了我的兵书?”当下

将鲁有脚请到帐中,说道:“鲁长老,这兵书你若爱看,我借给你就是。”鲁有脚笑道:

“穷叫化这一辈子是决计不会做将军的,带领些小叫化也不用讲兵法,兵书读了无用。”郭

靖指着字条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阵?”鲁有脚道:“官人曾与小人说过,怎地忘

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实,越想越是奇怪,始终不明他隐着何事。次日成吉思汗升帐点将。

前军先锋由察合台、窝阔台统领;左军由术赤统领;右军由郭靖统领。前、左、右三军各是

三个万人队。成吉思汗带同拖雷,自将主军六个万人队随后应援。每名军士都携马数匹,交

替乘坐,以节马力,将官携马更多。十五个万人队,马匹将近百万。

号角齐鸣,鼓声雷动,先锋前军三万,士壮马腾,浩浩荡荡的向西进发。大军渐行渐

远,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势如破竹。摩诃末兵力虽众,却远不是蒙古军的敌手。郭靖攻城

杀敌,也立了不少功劳。

第三十七回 从天而降

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外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

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那人抬头而笑,

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

不禁惊喜交集,跃起身来,叫道:“黄姑娘在哪里?”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

在哪里?快交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喜不自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已逃

脱他的魔手。”欧阳锋厉声又问:“小丫头在哪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

怎样?她……她很好吗?你没害死她,这可真要多谢你啦!我……我真要谢谢你。”说着忍

不住喜极而泣。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从诸般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然

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着的毡上坐了。郭靖拭了眼泪,解开卫兵的穴道,命人

送上乳酒酪茶。欧阳锋喝了一碗马乳酒,说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头在嘉兴

府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往了,哪知过不了几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

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

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

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得知黄蓉无恙心中喜乐不胜,只是大叫:“好极!好极!”欧阳锋

道:“好甚么?她逃走之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差点就抓到了,总是给她狡猾兔脱。但我

追得紧急,这丫头却也没能逃赴桃花岛去。我们两个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

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于是反过来使个守株待兔之计。”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

更是惊喜交集,忙问:“你见到了她没有?”欧阳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回去?

我日夜在你军中窥伺,始终不见这丫头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甚么鬼?”郭靖呆了半

晌,道:“你日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也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

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阳锋是西域人,

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郭靖听他这么说,不禁骇然,心想:“他若要伤我,我这条

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说蓉儿在我军中?”欧阳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

破敌,若不是那丫头从中指点,凭你这傻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丫头从不现身,那也当真奇

了。现下只得着落在你身上交出人来。”郭靖笑道:“倘若蓉儿现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将她交给你?”欧阳锋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

手绾兵符,统领大军,可是在我欧阳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内,就如无人之境,要来便

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郭靖点点头,默然不语。欧阳锋道:“傻小子,咱俩订个

约怎样?”郭靖道:“订甚么约?”欧阳锋道:“你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一

毫一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也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可就没甚么美事啦。”郭靖素知

他神通广大,只要黄蓉不在桃花岛藏身,总有一日能给他找着擒去,这番话却也不是信口胡

吹,沉吟了片刻,说道:“好,我跟你订个约,但不是如你所说。”欧阳锋道:“你要如

何?”郭靖道:“欧阳先生,你现下功夫远胜于我,可是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天,你年老

力衰,会打我不过。”郭靖以前叫他“欧阳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师,仇深似海,那

“伯伯”两字是再也不会出口了。

欧阳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凛:“这傻小子这几句话倒也不

傻。”说道:“那便怎样?”郭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不报,你便走到天

边,我也总有一日要找上你。”

欧阳锋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乘着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将你毙了!”语声甫毕,

双腿一分,人已蹲起,双掌排山倒海般劈将过来。此时郭靖早已将《九阴真经》上的《易筋

锻骨篇》练成,既得一灯大师译授了真经总纲,经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练了不少,内力的精纯

浑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侧,避开掌势,回了一招“见龙在田”。欧阳锋回掌接住,这降

龙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极强,但让之自己终究还差着

一截,不料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动。高手对掌,只要真气稍逆,立时会受重伤,

他略有大意,险些输在郭靖手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这小子就要赶

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侧身避过,回了一掌。这一招欧阳锋却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将他掌力卸开。郭

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欧阳锋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是蓄

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

仍略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日临安皇宫水帘洞中抵掌相似,虽然郭靖已能支持较久,但

时刻长了,终究非死即伤。欧阳锋依样葫芦,再度将他诱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觉郭靖右掌

微缩,势似不支,当即掌上加劲,哪知他右掌轻滑,竟尔避开,欧阳锋猛喝一声,掌力疾冲

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欧阳锋太阳

穴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见到的一阳指功夫,但一灯大师并未传授,他当日只见其形,

全不知其中变化诀窍,此时危急之下,以双手互搏之术使了出来。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

星,欧阳锋见到,如何不惊?立即跃后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其

实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阳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欧阳锋大惊之下,不及细辨,待得跃

开,才想起这一阳指后招无穷,怎么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想是并未学全,不等郭靖回

答,双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击出。这一下来得好快,郭靖念头未转,已然纵身跃

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帐中一张矮几已被西毒双掌劈成数块。

欧阳锋重占上风,次掌继发,忽觉身后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转身,左腿向后

反踢。身后那人也是举腿踢来,双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断,倒是

大出欧阳锋意料之外。他回过身来,只见帐们处站着三个年老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

梁三长老。鲁有脚纵身跃起,双臂与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敌、以弱抗强

之术,当日君山大会选立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成人墙,将郭靖与黄蓉逼得束手无策。

欧阳锋从未和这三人交过手,但适才对了一脚,已试出鲁有脚内力不弱,其余二丐想来

也都相类,自己与郭靖单打独斗虽稳操胜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下

哈哈一笑,说道:“傻小子,你功夫大进了啊!”曲起双腿,双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

不理会,说道:“你要和我订甚么约,且说来听听。”郭靖道:“你要黄姑娘给你解释《九

阴真经》,她肯与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伤她毫发。”欧阳锋笑道:“她若肯说,我原本

舍不得加害,难道黄老邪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坚不肯说,岂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强?”郭靖摇

头道:“不许。”欧阳锋道:“你要我答应此事,以甚么交换?”郭靖道:“从今而后,你

落在我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阳锋站起身来,纵声长笑。笑声尖厉奇响,远远传送出去,草原上的马匹听了,都嘶

鸣起来,好一阵不绝。

郭靖双眼凝视着他,低声道:“这没甚么好笑。你自己知道,总有一日,你会落入我的

手中。”

欧阳锋虽然发笑,其实却也当真忌惮,暗想这小子得知《九阴真经》秘奥,武功进境神

速,委实轻视不得,口中笑声不绝,心下计议已定,笑道:“我欧阳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

饶?好罢,咱们走着瞧。”郭靖伸出手掌,说道:“丈夫一言。”欧阳锋笑道:“快马一

鞭。”在他掌上轻拍了三下。这三击掌相约是宋人立誓的仪式,若是负了誓言,终身为人不

齿。三掌击过,欧阳锋正要再盘问黄蓉的踪迹,一瞥眼间,忽在营帐缝中见有一人在外飞掠

而过,身法快捷异常,心中一动,急忙揭帐而出,却已不见人影。他回过头来,说道:“十

日之内,再来相访,且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罢哈哈大笑,倏忽之间,笑声已在十

数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天怪能与洪帮主齐名

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在咱们军中,全是

胡说八道。倘若黄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

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黄姑娘就在我的身边,我有甚么疑难不决

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

眶中已充满泪水。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日后终能团聚。”郭靖

道:“我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

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好令我稍

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

欧阳锋再来滋扰。”次日大军西行,晚开安营后,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

一画,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莫,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

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

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眄,大见憔悴。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

边又提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

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

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语语

双关,似又在“四张机”之上。郭靖虽然难以尽解,但“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

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

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郭靖就

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脚是个粗鲁豪爽的汉子,怎会去买甚么书

画?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

黄蓉?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正沉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

“小人适才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

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简长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着是否使

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里

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人罗唣,

管教他有来无去。”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此计虽旧,对

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放了张轻便

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是以帐中掘坑,毫不引

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哪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次日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

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

潮起伏。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这陷阱深达七八丈,径窄壁陡,欧阳锋功

夫虽高,落下后急切间哪能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涌抢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入

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

口。郭靖忙问:“甚么黄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

在此,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来。郭靖与三长老急忙

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哗叫嚷。郭靖排众看时,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甚

么物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当即发令,数

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沙堆上踹去。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

阳锋武功再强,也是禁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着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

处有沙堆耸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然闭

气而死。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举

铲挖沙,挖到丈余深处,果见欧阳锋直挺挺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

沙地甚是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鼹鼠一般,内功之强,确

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他抬了起来,横放地下。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胸

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取铁链来捆缚,以防他醒转后难制。哪知欧阳锋在沙中爬行,头顶始

终被马队压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时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

下,见鲁有脚站在身畔,大声命人取链,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

门。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阳锋背心“陶道

穴”,右手按住他腰间“脊中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压得

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觉穴道上微微一

麻,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足酸软,就算并

非要穴被制,与郭靖平手相斗也是万万不敌,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挺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请问你见到了黄姑娘么?”欧阳锋道:“我见到她的侧影,这才

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阳锋恨恨的道:“若非鬼丫头在此,谅你也

想不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这次饶了你。”右掌轻送,将

他弹出丈余之外。他忌惮欧阳锋了得,如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身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头暗中相

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

了。”说罢飘然而去。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身上登感寒

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惧,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但俱非

上乘功夫,欲凭赤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件擅长。一时徬徨无

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

火,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内力抵御。

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以龙飞阵大

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

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

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在漠北,向

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是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

倍增。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又哪里有黄蓉

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阳锋狡猾得紧,吃了

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钩?”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哪知咱们却给他来个

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

“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这兵书上的话,却又记得好熟。”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

包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

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

说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

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

约。”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了张木椅。帐外众亲兵也已

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水,只是天时实是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

又结起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阳锋举杖挑

开帐门,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往木椅

上一坐。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锅锅

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椅上一坐,不禁连珠

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带椅的落入陷阱。此时连沙包也

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

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倒水!”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

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身

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

多,却已冲他不落。哪知天时酷寒,冷水甫离铁锅,立即结冰,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

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他上跃之劲极是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头上撞得甚

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

喝一声,运劲猛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

递补,此来彼去,犹如水车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水溅泼开来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都裹

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亦能团敌,片刻之间,二十余大锅雪水灌满了陷阱,结成

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的大冰柱。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交集。

三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那冰柱拖将

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均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

阳锋露齿怒目,挥臂抬足,却是困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欢声雷动。鲁有脚生

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竟以内力熔冰攻出,命亲兵继续浇水泼上,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

“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罢!”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

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慢!”问郭靖道:“官人,以这

欧阳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到,过此以外,只怕

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性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

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

“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

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来。欧阳锋盘膝坐在地下,运功良久,呕

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然神情委顿,但随

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

释人之后,在帐中亦自难以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心

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当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

的听到一人低喝:“倒水!”这声音熟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欧

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此后这“倒水”两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

绕不去,而心中却又捉摸不着。他跃起身来,脱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集将

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随即转念:“她既不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

逼?”展开图画,呆望画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

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

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

新都,结集重兵十余万守御,城精粮足,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是号称天下无双,料得急

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日,已抵撒麻尔

罕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全军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

了敌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第三日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赤、察合

台两军先后到达。十余万人四下环攻,哪知撒麻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古军连攻数

日,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却被城上一箭射下,贯脑而死。

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簌

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出,只见那箭狼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

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文字的人说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洪烈这奸贼!”

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颜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

子女玉帛,尽数赏他。”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

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钩索攀援,或拥

推巨本冲门。但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撒麻尔罕城却仍是屹

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

霆。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那撒麻尔罕的城防与中国大异,

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后悄悄跟

随,岂知鲁有脚前后布满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

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过了一个多时辰,鲁

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计。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

较。”郭靖点头不语。他初离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讷的少年,但一年来

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缠绵

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蠢,却不知如

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禁烦恼不已。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

直到三更过后,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梦中却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见她在

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转,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他苦苦思

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黄蓉重在梦中相会,却偏偏又睡不着了。焦

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

“快请鲁长老进帐。”鲁有脚只道有甚么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赤足赶来。郭靖道:“鲁长

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也

好,限你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帮主不在此

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日午时若不筹划妥善,军

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太也蛮横,不禁暗暗好笑。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靖转头吩咐亲兵:“明日午时,派一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

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身出帐。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

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时甫入寒冬,此后越来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转

暖,如舍此城而去,西进时在后路留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被截断归路,腹背受敌;

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倘是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不免覆军异域,匹马无

归。他负着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徬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

神。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

叶的光干大树,是以当地土人称之为“秃木峰”。撤麻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

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的将作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

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撒麻尔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

汤。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日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

么?”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白色,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不由得更增愁闷。郭靖

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被黄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

决不能将他斩首。时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得军中号

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

事。”郭靖大喜,说道:“快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么难行?”鲁有脚指着秃木峰的

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

我。”鲁有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

身出帐。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峰山比铁掌山中指峰尚

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是不能与之相比。难道峰上当真有甚么神仙,能垂下绳子吊我上去

么?”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见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细,

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

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地拍的一声,头上皮帽跌落雪地,

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相见,生不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足

跌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停当,

腰中插了匕首,背负长索,天未全黑,便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说

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

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么?”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着

三人走到秃木峰下。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宰罢!”一名

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着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血成冰,将一

条羊腿牢牢的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条羊腿高

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只

见鲁有脚纵身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

住了又再粘上。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上去,未及粘上峰

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粘。待“羊梯”建至山峰

半腰,罡风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虽微微摇晃,双脚在羊腿上

站得极稳,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将长索缚在腰间,互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

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鲁有脚喘了好几口气,笑

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么?”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

三位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么一位刁钻

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缓缓爬下。郭靖望着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

峰腰,这才回身,只见那山峰顶上景色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琼花瑶

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黄

蓉便会从“羊梯”上峰,霎时之间不禁热血如沸,面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格格一声

轻笑。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

他,却不是黄蓉是谁?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究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

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两

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着将她抱住。两人睽别经

年,相思欲狂,此时重会,搂住了哪里还能分开?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

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着她,

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

叫道:“蓉儿。”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么?这些日子来,我虽不在你眼前,难道你每天

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黄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

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干么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还有脸问呢?你

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

子么?”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黄蓉四下一望,道:

“那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

了一个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晶雕成的宫殿。两人携手

走进冰洞,挨着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这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

郭靖站起身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跪了下

来,重重的磕下头去。

黄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若是我不饶你,你就是砍掉鲁有脚一百个

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甚么好不好的?

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父报仇,心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

与欧阳锋立约,为了我肯饶他三次不死,这么说,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摇头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我的心。”黄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

么?”郭靖的眼光一直望着她脸,听到这句话才看她身上,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色貂裘,正是

当日两人在张家口订交时自己所赠,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手。两人偎倚着坐了片刻,郭

靖道:“蓉儿,我听大师父说,你在铁枪庙里被欧阳锋逼着同行,后来怎生逃出了他手

掌?”黄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讲解《九阴真

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清净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

院。我说寺院中和尚讨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么办。我说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

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黄蓉道:“不,他这人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

眼内。我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要去。他说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

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哥父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江北宝应程大小姐府上探访亲家去

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着我爹爹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正想

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他找我不到,怒起上来,一把火

将归云庄烧成了白地。”郭靖“啊”的一声,道:“我去归云庄找过你的,只见到满地瓦

砾,哪料到竟是老毒物干的好事。”黄蓉道:“我料到他要烧庄,要大伙儿事先躲开啦。老

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他当真歹毒,守着去桃花岛的途径候我,几次险些儿给他撞到,后来

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随后跟着。傻哥哥,幸好你傻里傻气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来

个前后合围,我可不知该躲到哪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黄蓉道:“但最后还是你聪明,知道逼鲁有脚想计策。”郭靖道:“蓉儿,是你教我的

啊。”黄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梦里教我的。”当下把梦中情境说了一

遍。黄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动,幽幽的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

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后你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

黄蓉望着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将身上皮裘解

下,给她披在身上,道:“咱们下去罢。”黄蓉道:“好,明晚我们再来这里,我把《九阴

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所。”郭靖大感诧异,问道:“甚么?”黄蓉的右手本来与他

的左手握着,这时用力捏了一把,说道:“我爹爹译出了真经最后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

字,明晚我来说给你听。”郭靖心想:“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译出来的,怎么说是她爹

爹?”心头疑惑,正要再问,黄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他心知其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

应,两人一齐下峰。回到帐中,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欧阳锋也到了秃木峰上,咱们说话

之时,他就躲在后面偷听。”郭靖大吃一惊,道:“啊,我竟没发觉。”黄蓉道:“他躲在

一块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奸巨猾,这次却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

才隔着冰山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来你提《九阴真经》甚么,是说给他听

的。”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绝顶,咱们却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顶上修仙练气,

做一辈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锐。城头守军嘻笑辱骂。只气得成吉思汗暴跳如

雷,放眼又见满野都是冻毙的蒙古马匹尸体,更是心惊。

当晚郭靖、黄蓉与丐帮三老安排停当,只待欧阳锋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毁梯。岂知欧阳

锋狡猾殊甚,却也防到了这着,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现身。黄蓉微一

沉吟,又生一计,令人备了几条长索,用石油浸得湿透。花剌子模国地底到处遍藏石油。千

余年前,当地居民掘井取水,却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后便用以煮饭烧物。蒙古军亦自花

剌子模百姓处夺得石油,作为燃料。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藏在岩石之后,然后坐

在水晶宫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

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无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意研

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在耳里,但觉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

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头,她纵然无奈说了,也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窃听,那真是妙

不可言。黄蓉慢慢讲解,郭靖假意询问。欧阳锋心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当真笨

得可以。”忽听峰下号角声响,甚是紧逼。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点将,我得下

去。”其实这号角声却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黄蓉道:“那么咱们明儿再来。”郭靖道:“上

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黄蓉道:“不,欧阳锋那老儿到处找我,此人狡狯

已极,没地方躲得了他。可是凭他再奸猾十倍,也决想不到咱俩会到这山峰绝顶上来。”欧

阳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一个山峰,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么你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可赶回。”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径

自下峰。他把黄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欧阳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

致现身相害。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怎么靖哥哥还不上来?这峰上

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欧阳克,当真心里害怕,我且下去一会,再跟靖哥哥一起上

来。”欧阳锋只怕被她发觉,缩在冰岩后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攀下山峰去了。郭靖与

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黄蓉下来,立刻举火把点燃长索。原来郭靖下峰之时,将浸了石油的

长索绕在一只只冰冻的羊腿之上。长索一路向上焚烧,羊腿受热,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

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着冰雪,煞是好看。

黄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不饶他?”郭靖道:“这是第三次,咱们不能

失信背约。”黄蓉笑道:“我有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给你师父报仇。”郭靖大

喜,叫道:“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么能这般妙法?”

黄蓉笑道:“那一点也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风,叫他又冻又饿,

熬个筋疲力尽,然后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

黄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

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道:

“那当然能够。只是这般杀了他,未免胜之不武。”黄蓉道:“嘿,跟这般歹毒狠恶之人,

还讲甚么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师父之时,手下可曾容情了?”想到恩师的血海深仇,郭靖

不由目眦欲裂,又想欧阳锋本领高强,若是这次放过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当下咬

牙道:“好,就是这么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来,谈论之下,均觉对方一年来

武功大有长进,均感欣慰。说到后来,郭靖道:“完颜洪烈那奸贼就在这城内,我们眼睁睁

的瞧着,却拿他无可如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黄蓉沉吟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筹

划过十几条计策,却没一条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总有十几个轻身功夫甚

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爬城如何?”黄蓉摇头道:“这城墙每一丈之内都有十

几把强弓守着,别说不易爬城,即令十几人个个都冲进了城去,里面十多万守军挡住了,也

必无法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竟没睡觉。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万

余名蒙古兵扳起弹石机,只见石弹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守军藏身于碉堡之中,石弹摧破民房

甚众,守军伤亡却少。一连三日,蒙古军百计攻击,始终不逞。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飘下鹅

毛大雪。郭靖望着峰顶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欧阳锋就冻得半死了。”黄蓉道:“他内功

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语甫毕,突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阳锋

的身形。黄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随即奇道:“咦,奇怪!怎么会

这样?”只见他并非笔直下堕,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就似风筝一般。靖、蓉二人惊诧万

分,心想从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地如此缓慢,难道老

毒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阳锋又落下一程,二人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身赤裸,

头顶缚着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黄蓉心念一转,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阳锋被困秃木峰顶,他武功虽高,终究无法从这笔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来,熬了

几日冻饿,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裤子,将两只裤脚都牢牢打了个结,又怕裤子

不牢,将衣衫都除下来缚在裤上,双手持定裤腰,咬紧牙关纵身一跃,从山峰上跳将下来。

这法子原本极为冒险,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无他策,果然一条裤子中鼓满了气,将他下降

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衣裤,双手几乎冻僵,当下仗着一身卓绝内功,强自运气周流全身,

与寒气冰雪相抗。黄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内城外两军尽已瞧

见,数十万人一齐仰起了头望着这空中飞人。许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头膜

拜。郭靖看着欧阳锋落下的方向,必是堕入城中,待他离地尚有数十丈,抢过一张铁胎弓,

连珠箭发,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无可腾挪闪避,只是想到相饶三次之约,箭头

对准他大腿非致命之处。欧阳锋人在半空,却是眼观四方,见箭射到,当即弯腰弓身,双足

连挥,把郭靖射上来的箭枝一一踢开。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思汗已听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

令放箭。登时万弩同张,箭似飞蝗,齐向欧阳锋射去。眼见他就是有千手万腿,也难以逐一

拨落。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无可腾挪闪避,势必要将他射得刺猬相似。欧阳锋见情势危

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人齐声呼喊,当真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腰间一挺,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北风正厉,将那大旗自西至东张

得笔挺。欧阳锋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这么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阳锋一

个筋斗,双脚勾住旗杆,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后。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谈论

纷纷,竟忘了厮杀。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要相饶一次?蓉儿定然极为不

快。”哪知一转头,却见黄蓉眼含笑意,忙问:“蓉儿,甚么事高兴?”黄蓉双掌一拍,笑

道:“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喜不喜欢?”郭靖道:“甚么礼啊?”黄蓉道:“撒麻尔罕

城。”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妙法,你去调兵遣将,今晚大功可

成。”当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部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顶圆伞,下系坚牢革索,限一个

半时辰缝成一万顶。将士尽皆起疑,心想帐篷割破,如此严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

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外布成天覆、地

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布成龙飞、虎翼、鸟翔、蛇

蟠四阵,勒逼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个万人队轻装劲束,以候调用。当晚饱餐

战饭,两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亲兵禀报大汗,敌城眼下可破,请调重

兵冲城。成吉思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回报。亲兵禀告:“金刀驸马此时已率部

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余军士宰牛杀羊,将肉块冻结在高峰之上。丐帮中高来高去的好

手甚多,互相传递牵援,架成了数十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以

长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得发出丝毫声息。黑夜中但见数十条夭矫巨龙

蜿蜒上峰。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后来者几无立足之地。郭靖令将士

在腰里系上革伞,各执兵刃,跃入城中,齐攻南门。他手掌一拍,首先跃下,数百名丐帮帮

众跟着涌身跃落。这般高峰下跃,自是极险,但蒙古将士素来勇悍,日间又曾见欧阳锋从峰

上降落,各人身上革伞比他鼓气入裤之法更是稳当得多,再见主帅身先士卒,当下个个奋

勇。一时之间,空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革伞张了开来,带着将士稳稳下堕。黄蓉坐在峰

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寻思:“成吉思汗破城与否,原本与我无

关。但若靖哥哥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了结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着地,立即扯下背后革伞,舞动大刀,猛向守军扫去。此时城中已有少数守军

惊觉,但斗然间见到成千成万敌军从天而降,骇惶之余,哪里还有斗志?最先着地的又是丐

帮帮众,个个武艺高强,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接着蒙古军先后降落,虽有数百名军士

因伞破跌毙,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着地,大半受风吹荡,落入城中各处,被花剌子模军

围住,或擒或杀,但落在城门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数抵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思汗见到郭靖所部飞降入城,惊喜交集,当即尽点三军,攻向城边,只见南门大

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下几个千人队蜂涌冲入,里应外合,奋勇攻杀。十余万守军

张惶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蒙古军一面厮杀,一面到处浇泼石油放火。城中大火冲天,

花剌子模兵更是乱成一团。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得报北门尚无敌军,

当即开城北奔。哪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摩诃末无心恋

战,命完颜洪烈率兵殿后,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颜洪烈,乱军中见他金盔闪动,率军急追。花剌子模军虽败,毕竟人数

众多,此时困兽之斗,个个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拦不住,前面快马不住报来,说道敌军

即将突围。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当即下令

变阵,令旗展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路,数万花剌子模军疾冲而过,又见令旗扬起,号炮

响动,四阵重又合围。此时敌军只剩殿后万余人,虽皆精锐,然败军之余,士无斗志,尽数

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不见完颜洪烈在内,此仗虽获全胜,仍是不免怏怏。待

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思汗在摩诃末王宫大集诸将。郭靖正在整军,查点慰抚部下伤

亡,听得大汗的金角吹动,忙循声赶去,奔到王宫前面广场,见宫门旁站着一小队军士,黄

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内。黄蓉双手一拍,两名小军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喂,

你猜猜这里面是甚么?”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着?”黄蓉道:

“这是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欢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寻到甚么美貌女子,来开自己一个玩笑?当下摇头道:

“我不要。”黄蓉笑道:“你当真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脸血污,披着一件花剌子

模兵所穿的皮袄。看他面目时,赫然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极了,你

从哪里捉来?”黄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队兵打着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

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洪烈这厮狡猾得紧,败军之后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定是个金蝉

脱壳之计。旗号打东,他必定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等在西边埋伏,果然拿到这厮。”郭

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说道:“蓉儿,你为我报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说甚么好。”黄蓉抿

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赏,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

没甚么想要的。”黄蓉向旁走开,低声道:“你过来。”郭靖跟了过去。黄蓉道:“这世上

难道你当真没甚么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样,就是盼望永远不和你分

离。”黄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纵然有甚么事触犯大汗,我想他也决不会生气发

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白。黄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么官爵,他必答应。

但若求他不封你甚么官爵,他也难以拒绝。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言明,不论你求甚

么,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黄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口,只是搔头,恼道:“你这金刀驸马做得挺美,

是不是?”这句话才把郭靖说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

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后难以拒绝。”黄蓉愠道:“那可全凭你自己了,说不定你想做

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筝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

拘于信义,不便背弃婚约,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其美。”黄蓉心中甚喜,向他

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说,忽听宫中二次金角响起,伸手在黄蓉手上一提,说道:“蓉儿,

你听我好音。”当下押着完颜洪烈进宫朝见大汗。

成吉思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迎接,携着他手上殿,命左右搬来一张锦

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听郭靖说起拿到完颜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见完颜洪烈俯伏在

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武扬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

颜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当时我金国兵力强盛,恨不先灭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

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亲兵牵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郭靖想起父亲大仇终于得复,

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数赏他,你领兵点收去

罢。”郭靖摇头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够温饱,奴仆金帛,多了无用。”成吉思汗

道:“好,这正是英雄本色。那么你要甚么?但有所求,我无不允可。”郭靖离座打了一

躬,说道:“欲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勿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欲说出辞婚之事,忽听得远处传来成千成万人的哭叫呼喊之声,震天撼地,惊心

动魄。殿上诸将尽皆跃起,抽出长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

去镇压。成吉思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爱

孙,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后。众人出宫后上马

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是惨厉。一出城门,只见数十万百姓奔逃哭叫,推拥滚

扑,蒙古兵将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向人群砍杀。原来蒙古人命令居民尽数出城,不得

留下一个。当地居民初时还道是蒙古人点阅户口,以防藏匿奸细,哪知蒙古军先搜去居民全

部兵器,再点出诸般巧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拉出美貌的少妇少女,以绳索缚起。撒麻尔罕

居民此时才知大难临头,有的欲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蒙古军十几个千人队齐声呐

喊,向人丛冲去,举起长刀,不分男女老幼的乱砍。这一场屠杀当真是惨绝人寰,自白发苍

苍的老翁,以至未离母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吉思汗率领诸将前来察看时,早

已有十余万人命丧当地,四下里血肉横飞,蒙古马的铁蹄踏着遍地尸首,来去屠戳。成吉思

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

不住,驰到成吉思汗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罢。”成吉思汗手一摆,喝道:“尽

数杀光,一个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

个被战马撞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妈妈!”一名蒙古兵疾冲而过,长刀挥处,母子两人斩

为四段。那孩子的双手尚自牢牢抱着母亲。郭靖胸中热血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

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么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

靖道:“你说不论我求你甚么,你都允可,是么?”成吉思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

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会恳求此事,但既已答应,岂能反悔?心中极为恼怒,

双目如要喷出火来,瞪着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当真求我此事?”诸王众将

见大汗发怒,都是吓得心惊胆战。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开,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刚猛

剽悍,视死如归,但大汗一怒,却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着自己,也是极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战,说

道:“只求大汗饶了众百姓的性命。”成吉思汗低沉着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黄

蓉教他辞婚,现下放过这个良机,终身要失去大汗的欢心,那也罢了,而自己与黄蓉的良缘

却也化为流水,但眼见这数十万百姓呼叫哀号的惨状,如何能见死不救?当即昂然道:“我

不后悔。”成吉思汗听他声音发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强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

强,拔出长刀,叫道:“收兵!”亲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身上马上都是溅满鲜血,从

人丛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的旨意,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将他屠城之令

扼住,心中甚是恼怒,大叫一声,将长刀重重掷在地下,驰马回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而

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难免要大吃苦头。攻破撒麻尔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杀

数日,这么一来,破城之乐是全盘落空了。郭靖知道诸将不满,也不理会,骑着小红马慢慢

向僻静之处走去。此时大战初过,城内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屋兀自焚烧,遍地都是尸骇,雪满

平野,尽染赤血。他想:“战祸之惨,一至于斯。我为了报父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

人。大汗为了要征服天下,杀人更多。可是千万将士百姓却又犯了甚么罪孽,落得这般肝脑

涂地,骨弃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为父报仇,却害死了这许多人,到底该

是不该?”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营之处。

来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门外,上前行礼,禀道:“大汗宣召驸马爷,小人相候

已久,请驸马爷快去。”郭靖心想:“我日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知。事已

如此,只好相机行事。”当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与

鲁有脚知道,自己径行入宫。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总

是不收回饶赦满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言。”他满心以为成吉思汗必在大发脾

气,哪知走到殿门,却听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诧异,

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吉思汗身旁坐着一人,脚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

着的童颜白发,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见。

成吉思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长戟,掉过头来,戟杆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头

让开,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声,戟杆断为两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

伙,就这么算了。若不是瞧在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日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身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是尽欺侮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将断

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呢。因此我不放心,要

和丘道长一起来瞧瞧。”成吉思汗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郭靖,笑道:“大家坐着别吵,

听丘道长读诗。”

原来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后,眼见周伯通安好无恙,又知害死了谭处端的正凶是欧阳

锋,当下与马钰等向黄药师郑重谢罪。全真六子后来遇到柯镇恶,得悉备细,都是不胜浩

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对杨康只授武功而不将他带出王府,少年人习于富贵,把持不

定,终于落此下场,更是自责甚深。这日得到成吉思汗与郭靖来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国之

势已成,难得成吉思汗前来相邀,正好乘机进言,若能启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万

万百姓免于屠戮,实是无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当下带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来。丘处机

见郭靖经历风雪,面目黝黑,身子却更为壮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思汗

谈论途中见闻,说有感于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下捋须吟道:“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

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

漏诛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忧。”一名通晓汉语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将诗义译成蒙古语。

成吉思汗听了,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七位师父在烟雨楼头比武,你二师父从我怀中摸去了一

首未成律诗。此番西来,想念七位旧友,终于将这首诗读成了。”当下吟道:“‘自古中秋

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水精。’这四句是你二师父见过

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见不到了:‘吴越楼台歌吹满,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

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泪水盈眶。成吉思汗道:“道长西

来,想必已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诗歌赞咏否?”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之

威,心中有感,也做了两首诗。第一首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

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

生精灵。’”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道:

“我第二首是:‘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

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酸辛?’”这两首诗虽不

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日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是感慨万分。成吉

思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甚么,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

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哪里理睬。幸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

说动大汗。”当下照实译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长生不老之

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实能却病延年。”成吉思汗问道:

“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思汗问道:“何

者为善?”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汗默然。丘处机又道:“中

华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

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

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

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复开导,为民请命。成

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老之术,眼见丘处机到来,心下大喜,

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自己少用

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对郭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注:

一、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苏联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带。撒麻尔罕城在今苏

联乌孜别克共和国境内。据《元史》载,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时,曾以石油浇

屋焚烧,城因之破。

二、据史籍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来往通信三次,始携弟子十八人经昆仑赴雪山相见。

弟子李志常撰有《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备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

第三十八回 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处机与他门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诚、于志可,张志素、王志

明、宋德方等辞出。来到宫外,只见黄蓉与鲁、简、梁三长老以及千余名丐帮帮众,都骑了

马候在宫外。眼见郭靖出宫,黄蓉拍马迎上,笑问:“没事吗?”郭靖笑道:“运气不错,

刚碰着丘道长到来,大汗心情正好。”黄蓉向丘处机行礼见过,对郭靖道:“我怕大汗发怒

要杀你,领人在这里相救。大汗怎么说?答应了你辞婚么?”郭靖踌躇半晌,道:“我没辞

婚。”黄蓉一怔,道:“为甚么?”郭靖道:“蓉儿你千万别生气,因为……”刚说到这

里,华筝公主从宫中奔出,大声叫道:“郭靖哥哥。”

黄蓉见到是她,脸上登时变色,立即下马,闪在一旁。郭靖待要对她解释,华筝却拉住

了他手,说道:“你想不到我会来罢?你见到我高不高兴?”郭靖点点头,转头寻黄蓉时,

却已人影不见。华筝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见到黄蓉,拉着他手,咭咭呱呱的诉说别来相思

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儿必道我见到华筝妹子,这才不肯向大汗辞婚。”华筝所说的

话,他竟一句也没有听进耳里。华筝说了一会,见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么啦?我大老

远的赶来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郭靖道:“妹子,我挂念着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

头再跟你说话。”嘱咐亲兵款待丘处机,径行奔回营房去找黄蓉。亲兵说道:“黄姑娘回来

拿了一幅画,出东门去了。”郭靖惊问:“什么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

幅。”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么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

是。”匆匆留了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红马出城追去。那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着

黄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骸纵横,

一到数十里外,放眼但见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却有一道马蹄印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

“小红马脚力之快,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一齐南

归。华筝妹子纵然怪我,那也顾不得了。”又奔出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

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双脚之间相距几有四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

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郭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生厉害。”随即想到:

“左近除欧阳锋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在追赶蓉儿?”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

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红马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顺着蹄印一

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后,这一对印痕在雪地中忽尔折西,

忽尔转南,弯来绕去,竟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赶,

故意绕道。但雪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自是紧追不舍。”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

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叠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着雪地

中远远伸出去的两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儿使出她爹爹的奇门之术,故意东绕西转的迷惑

欧阳锋,教他兜了一阵,又回上老路。”他跃上马背,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多半再

也追不上黄蓉,忧的是蹄印杂乱,自己却也失了追寻他的线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阵,心

想:“蓉儿绕来绕去,终究是要东归,我只是向东追去便了。”跃上马背,认明了方位,径

向东行。奔驰良久,果然足印再现,接着又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之处有个人影。郭靖纵马

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也已认出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

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般疾冲而前。待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

到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急忙拔

足斜着奔出,再绕弯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着一株小树急转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

“他在闹什么玄虚?”一勒缰绳,要待驻马相询,哪知小红马竟不停步,疾冲奔去,随又转

回。郭靖随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软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转念一想,不由得大惊:

“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

道:“我跟着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说着伸手向小树上一

指。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着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手一

伸,拿起圈子,正是黄蓉束发的金环。他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中跳了出来,圈转马头,向东

直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

头常佩的一朵金镶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里?”极目远望,白茫

茫的一片无边无际,没见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首雪地里铺着一件黑貂裘,正是

当日在张家口自己所赠的。他令小红马绕着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雪地上

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靖大急,几欲哭出声来。过了片刻,

欧阳锋也跟着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咱们一块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

你追赶,她怎会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

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没料想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

右掌向后拍出,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欧阳锋掌力一推,身子竟离

鞍飞起,幸好红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马臀,借力又上了马背。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

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脚,必致将右脚

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难以脱身。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

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一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泥沙

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之外,遥见小红马

跑得甚是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松软,似乎起初尚

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了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

体,狼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

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奇险,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机,何况黄蓉生死未知,也决不能

就此罢休,当下施展轻功,提气直追。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当真是疾逾奔马。郭

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尾已不过数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一人

一骑,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

机缘愈来愈是渺茫,他呼喊声自粗嗄而嘶哑,自哽咽而变成哭叫。小红马早知危险,足底愈

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汗血宝马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

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刻一长,终于呼吸迫促,腿劲消减,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

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上,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

朵樱花。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

的坐骑无此神骏,跑不到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

他。”他明知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这么想也

只是自行宽慰而已。他下马让红马稍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

苦,须得拚着命儿再走一遭。”他跃上马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软泥,但

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终于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回沼泽。它知前途尚远,大振神

威,越奔越快。正急行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

微光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已

然齐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毙命。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

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

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曾击掌为誓,

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

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纵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

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下终是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见泥沙已陷到他颈边。郭靖

道:“我救你便是。但马上骑了两人,马身吃重,势必陷入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

拖我。”郭靖未携带绳索,转念间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驰过他身旁。欧阳锋伸手拉住

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声响,将欧阳锋从软沙

之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

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

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

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挽

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触,待得惊觉急欲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掌

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欧阳锋那日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哀伤之余,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

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尽情折辱一

番,然后杀死,哪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当即了然:“这傻小子和那丫头情义深重,我若杀

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愿。”转念又想:“那丫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着落在他身上译解经

文。”当下提着郭靖手膀,跃上马背,两人并骑,向着南边山谷中驰去。行到巳牌时分,见

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见遍地都是尸骸,因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

惨状未变,自是被蒙古大军经过时所害的了。欧阳锋大叫数声,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

有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喜,押着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下为我所擒,

我也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说着去牵了一条羊来宰了,在厨下煮熟。郭

靖望着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愤恨。欧阳锋抛一只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

们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么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欧阳锋

举手挡开,回了一拳。顷刻之间,两人在石屋之间打得桌翻凳倒。拆了三十余招,郭靖究竟

功力不及,被欧阳锋抢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胁下。郭靖难以闪避,只得停手待毙,哪知欧阳

锋竟不发劲,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过。”郭靖

“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功夫的诀

窍,盼我演将出来,便可从旁观摩,我偏不上当。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嗯,他刚才

这一抹,我该当如何拆解?”遍思所学的诸般拳术掌法,并无一招可以破解,却想起真经上

载得有一门“飞絮劲”的巧劲,似可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要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

地下,想着经中所述口诀,依法修习。他自练成《易筋锻骨篇》后,基础扎稳,又得一灯大

师传授,经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飞絮劲”这等功夫只是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已然

练就,斜眼看欧阳锋时,见他也坐着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挥掌劈将过

去。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胁下。突觉手掌一滑,斜

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郭靖左掌已顺势向他颈中斩落。欧阳锋又惊又喜,索性

加力前冲,避过了这一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功夫,这是经中的么?叫甚么名字?”郭靖

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欧阳锋一怔,随即想到这是经中的古怪文字,心想:“这傻

小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无用。”掌势一变,又和他斗在一起。两人缠斗不休,

郭靖一到输了,便即住手,另练新招。当晚郭靖坦然而卧,欧阳锋却是提心吊胆,既害怕半

夜偷袭,又恐他乘黑逃走。两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的牛羊几乎吃了一半。这一

个多月之中,倒似欧阳锋硬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学深邃,瞧着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也悟

到了不少经中要旨,但以之与所得的经文参究印证,却又全然难以贯通。他越想越是不解,

便逼得郭靖越紧,这么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余之中竟然突飞猛进。欧阳锋不由得暗暗发

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郭靖初几日

满腔愤恨,打到后来,更激起了克敌制胜之念,决意和他拚斗到底,终究要凭真功夫杀了他

才罢,明知此事极难,却是毫不气馁,怒火稍抑,坚毅愈增。这一日他在村中死尸身畔拾到

一柄铁剑,便即苦练兵刃,使剑与欧阳锋的木杖过招。欧阳锋本使蛇杖,当日与洪七公舟中

搏斗,蛇杖沉入大海,后来另铸钢杖,缠上怪蛇,被困冰柱后又被鲁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

用的只是一根寻常木棍,更无怪蛇助威,然而招术奇幻、变化无穷,累次将郭靖的铁剑震

飞,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难抵挡了。

耳听得成吉思汗的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两人激斗正酣,于此毫不理会。这

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然不能胜你,但你的木杖却

无论如何震不掉我的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有人喝

道:“好奸贼,往哪里逃?”清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么他万里迢迢的也到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

只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仅这石屋中点着灯火。

欧阳锋左手挥处,一股劲气飞出,将灯灭了。就在此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人奔了进

来,后面那人跟着追进,自是周伯通了。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是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

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得过老顽童之手,当世之间,有此

本领的屈指可数。若是黄药师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当即筹思脱身之计。只听得

前面那人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是开心不过,可别

再让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听他掩上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喂,臭

贼,你在哪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

突然高跃,哈哈大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东西摸

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突施袭击。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

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里胡说八道,心中对他却也甚是忌惮,留神倾听那人所在,不

敢贸然逼近。静夜之中,他依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戛然而灭,果然有

人,只是干么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别慌,我是来拿一个小贼,捉着了

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气粗重,内功精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

辨。哪知侧耳听去,东西北三面三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原

来在这里伏下了帮手。”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

也是个劲敌,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机助他的为是。”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门边,低声道:

“看来老顽童捉人不到,反要让人捉了去。”心下计议已定,只要局势不妙,立时夺门而

出。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蹄声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说着伸手去搬门后的大石,

似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举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处掷去。这块大石份量着实不轻,

欧阳锋每晚搬来撑在门后,郭靖若是移石开门,他在睡梦中必可醒觉。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

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

次论剑更去了一个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齐推,运“蛤蟆功”直击过去。他

蹲在西端,这一推自西而东,势道凌厉之极。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

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得这股劲风,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袭,当即跨步上前,一招“亢

龙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也是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掌力

将大石反推出去伤敌。

四人分站四方,劲力发出虽有先后,力道却几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从东南西

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声大响,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

听不见了,原来成千成万的军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士兵呼喊声

乱成一团。郭靖听了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

定,蒙古军已随后赶到,只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而

近。跟着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大呼酣斗。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

来。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被

他发现踪迹,叫道:“老顽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话,左

手护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欧阳锋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惊

叫:“老毒物,你在这里?”身形微晃,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

乘隙而上,发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拳回挡身后来掌,心想自在桃

花岛上练得左右互搏之术,迄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虽然今日情势急迫,却也是个试招

良机,拳头正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扑至,右手架开了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接了这一

掌。

三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却是“裘千

仞”!

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见无路可走,于是横卧楼顶,将屋面的瓦

爿一片片盖在身上,遮得密密层层,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着,欧阳锋的青蛇也没游上屋顶

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他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

数月,丐帮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来,却是黄蓉写的。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论她有

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此人与段皇爷的刘贵妃有深仇大

怨,杀了他后,刘贵妃就不会再来找他,否则的话,刘贵妃就是寻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给他

不可。信中还书明铁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论何事,必当遵命”这句话,确是对黄蓉说过的。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

勾结,原本不是好人,杀了他也是应该。至于自己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是一生耿耿于怀,

自觉亏负她实多,她既与裘千仞有仇,自当代她出力,而她能不来跟自己罗唆,更是上上大

吉,当下便找到铁掌峰上。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术,

登时不敌,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哪知周伯通竟然穷

追不舍。裘千仞数次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知“刘贵

妃”三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

虽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大非易易。裘千仞千方百计难以摆脱,万般无奈

之余,心想:“我若逃到绝西苦寒之地,难道你仍穷追不舍?”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

到哪里才走回头路子。”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踪极易,裘千仞更是无所遁

形。好在周伯通很顾信义,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觉,坐下吃饭,或是大便小解,他决不上前侵

犯,自己也就跟着照做。可是不论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诈,老顽童始终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周伯通一路与裘千仞斗智斗力,越来越是兴味盎然,几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舍得下手杀

却。这一日也真凑巧,两人竟误打误撞的闯到了石屋之中。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厮杀激斗之声淹没,欧阳锋与裘

千仞却还认不出对方。欧阳锋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自是一路。

周、裘、欧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日后,刻苦磨练,**然已可与三人并

驾齐驱。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闻听,言语

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结果了裘

千仞。那时咱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心中算计已定,双掌虚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

却与一个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岛上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

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缩,右手斗然出拳,一下击在郭

靖肩头,这一拳并没使上内劲,但郭靖绝无提防,倒给他打得隐隐作痛。周伯通道:“好兄

弟,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着?小心了!”左手跟着一掌。郭靖虽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

备,当下挥臂格开。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也已拆了数招,均已从武功中认出对方。他两人倒

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拚个你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

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之下,立时悟到周伯

通在与郭靖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

喜?当下不约而同的攻了上去。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惊又

喜,连问:“兄弟,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正酣,郭靖怎能听见?周伯通怒

道:“好,你不肯说,却卖甚么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裘两人同时攻到,当即足下一

点,跃到了梁上,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

中,察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当下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

前被周伯通缠住了,连变四五般拳法始终无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

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术分挡二人。斗得片刻,欧阳锋与裘千仞都不禁

暗暗称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单是欧、裘一人都能胜他,哪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掌挡欧、右

拳击裘,两人一时之间竟然奈何他不得。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

受伤,当下悄悄从墙壁溜下,双手乱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欧阳锋后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

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急忙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入屋角,

不住喘气,若是周伯通来迟了一步,欧阳锋适才这一推定是挡架不住了。四人在黑暗中倏分

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

与欧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就中周伯通最是兴高采烈,

觉得生平大小各场战斗,好玩莫逾于此。斗到分际,他忽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

手算是两个敌人,欧、裘两个臭贼自然也是两个敌人。你以一敌四,试试成不成?这新鲜玩

意儿你可从来没玩过罢?”郭靖听不到他说话,忽觉三人同时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闪躲。

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危险时我会帮你。”但在这漆黑一团之中,只要着了任谁

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忧,周伯通纵然事后相救,哪里还来得及?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

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给

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无法脱身,惊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

老头,尽缠住我干甚么?”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靖又退

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绊,险些跌倒。他弯着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

郭靖百忙之中不及变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臂运劲,往

外推出,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侧风响,欧阳锋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

石往头顶掷了上去,跟着侧身避过来掌。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

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还有甚么好玩?”郭靖疲累已极,双

足力登,从屋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欧阳锋急忙飞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别走,别走,陪

我玩儿。”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

中停留,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飞足往他胸间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点他足

踝。三人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只是此时人影已隐约可辨,门外杀声也渐渐消减,远不如

适才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扫兴,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陡变,向两敌连下杀

手。郭靖逃出石屋,眼里只见人马来去奔驰,耳中但听金铁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双方士

卒中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处小树林里躺下休息。恶斗了这半

夜,这一躺下来,只觉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栗栗危惧,虽然记挂周伯

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济时也可脱身逃走,躺了一阵,便即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

清晨,忽觉脸上冰凉,有物蠕蠕而动。他不及睁开眼睛,立即跃起,只听一声欢嘶,原来适

才是小红马在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劫后重逢,亲热了一阵。他被欧阳

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觅食,昨晚大军激战,它仗着捷足机敏,居然逃过了祸

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郭靖牵了红马走回村子,只见遍地折弓断箭,人马尸骸枕藉,偶尔

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呼。他久经战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自己身世,不禁

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侧耳听去,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屋中早已无

人。推门入内前后察看,周伯通、欧阳锋、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呆立半晌,上马东

行。小红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军。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

雄师如土崩瓦裂。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素来傲慢暴虐,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残兵败将,

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师。速不台

与哲别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

将投降的基辅大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

罗斯大片草原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后来病死于里海中的一个

荒岛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尔罕城忽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急,担心他孤身落单,死于乱军之

中,见他归来,不禁大喜。华筝公主自是更加欢喜。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爱

民少杀。成吉思汗虽然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之

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花剌子模与蒙古相距数万里,成吉思汗大军东

还,历时甚久,回到斡难河畔后大宴祝捷,休养士卒。丘处机与鲁有脚等丐帮帮众分别辞别

南归。又过数月,眼见金风肃杀,士饱马腾,成吉思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

议伐金。郭靖自黄蓉死后,忽忽神伤,长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信

步漫游,痴痴呆呆,每常接连数日不说一句话。华筝公主温言劝慰,他就似没有听见。众人

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无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筹划伐金,自也无暇理会。这

日在大汗金帐之中计议南征,诸将各献策略,郭靖却始终不发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独自在山冈上沉思了半天,次日传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时他

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统辖新征服的诸国,是以伐金的中路军由三子窝阔台统率,

左军由四子拖雷统率,右军由郭靖统率。成吉思汗宣召三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

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诸将所献

方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强攻,不免旷日持久。现下我蒙古和大宋联盟,最妙之策,莫如借

道宋境,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同时跳了起来,互相拥抱,大叫:“妙计!”成吉

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样?”郭靖沉思良

久,摇头道:“不攻大梁。”窝阔台与拖雷明明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地郭靖却又说不攻,

心下疑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思汗仍是脸露微笑,问道:“不攻大梁便怎样?”郭靖

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得更

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

说说明白。”

郭靖道:“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

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国自当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

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

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十分之一。及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

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以逸待劳,必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

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强攻大梁,急切难拔,反易腹背受敌。”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取出一辐图来,摊在案上,三人看

后,无不大为惊异。原来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军路线,如何拊

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

全无二致。窝阔台与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惊又佩。郭靖心下钦服,寻思:

“我从《武穆遗书》学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识字不读书,却是天生的英

明。”成吉思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各人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

之后,你们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銮殿上聚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说着从怀里取出锦

囊,每人交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

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开。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检验囊口有无破损。”三人一齐拜

道:“大汗之命,岂敢有违?”成吉思汗问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极为迟钝,何以用兵却又

如此机敏?”郭靖当下将熟读《武穆遗书》之事说了。成吉思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

飞如何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

语一一述说。成吉思汗不语,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恨不早生百年,与这位英雄

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我敌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倥偬,未与母亲相见,明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

仇,今日这一日该当陪伴母亲了,当下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

老军看守,一问之下,原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迁往另一座营帐。郭靖问明所在,

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了数倍,揭帐进内,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帐内金碧

辉煌,花团锦簇,尽是蒙古军从各处掠夺来的珍贵宝物。华筝公主陪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

幼年时的趣事。她见郭靖进来,微笑着站起迎接。郭靖道:“妈,这许多东西哪里来的?”

李萍道:“大汗说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其实咱们清寒惯了,哪用得着这许多物

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服侍母亲的婢女,都是大军掳来的女奴。

三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辞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远行,今日跟她必当有许多话

说,哪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来。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

出去和她说一会话儿。”郭靖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咱们在北国一住二十

年,虽然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是想家得紧。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乡。咱

俩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旧居住下,你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这北边再也休来了。只是公

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郭靖道:“孩儿当日早跟公主言明,蓉

儿既死,孩儿是终生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见谅,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却是甚

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样?”李萍道:“这几日大汗忽然对咱娘儿优遇无比,金银珠

宝,赏赐无数。虽说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颇有所知,看来此中

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是

细细想来,大汗是要逼咱们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亲。”李萍

道:“成亲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须相逼。我看啊,你统率大军南征,

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摇头道:“我无意富贵,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李萍

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说我怀念故乡,欲与你一同南归,你去禀告大

汗,瞧他有何话说。”郭靖喜道:“妈,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共归故乡,那是何等美事,大

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已怏怏离去。郭靖去了半晌,

垂头丧气的回来。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

留你在这儿干甚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之后,让我再奉母回乡,那时

衣锦荣归,岂非光彩得多?我说母亲思乡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摇头不

准。”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还跟你说了些甚么?”郭靖将大汗在帐中指点方略、传交锦

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师父和蓉儿在世,定能猜测得出。只恨我是个蠢笨的

乡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

授这锦囊给我之时,脸上神色颇为异样,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细细检

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拆开来瞧瞧。”郭靖惊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

死罪。”李萍笑道:“临安府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自幼学得此法。又何

须弄损火漆,只消挑破锦囊,回头织补归原,决无丝毫破绽。”郭靖大喜。李萍取过细针,

轻轻挑开锦锻上的丝络,从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是身

上凉了半截。原来纸上写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窝阔台、拖雷、郭靖三军破金之后,立

即移师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

说,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当裂土封王,不吝重赏,但若怀有异心,窝阔台与拖雷已奉有令

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处死。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

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李萍道:“为今之计,该当如

何?”郭靖道:“妈,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俩连夜逃回南边去。”李萍道:“正是,你

快去收拾,可别泄露了形迹。”郭靖点头,回到自己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又

挑选八匹骏马。若是大汗点兵追赶,便可和母亲轮换乘坐,以节马力,易于脱逃。他于大汗

所赐金珠一介不取,连同那柄虎头金刀都留在帐中,除下元帅服色,换上了寻常皮裘。他自

幼生长大漠,今日一去,水不再回,心中不禁难过,对着居住日久的旧帐篷怔怔的出了会

神,眼见天色已黑,又回母亲帐来。掀开帐门,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地下横着两个包裹,母

亲却已不在。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应声,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帐去找。突然帐门

开处,光火耀眼,大将赤老温站在帐门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驸马!”他身后军士无数,

均是手执长矛。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那赤老温拦阻不住,但寻思:

“母亲既已被大汗擒去,我岂能一人逃生?”当下跟着赤老温走向金帐。只见帐外排列着大

汗的两千名箭筒卫士,手执长矛大戟,队伍远远伸展出去。赤老温道:“大汗有令将你绑

缚。这可要得罪了,驸马爷莫怪。”郭靖点点头,反手就缚,走进帐中。

帐内燃着数十枝牛油巨烛,照耀有如白昼。成吉思汗虎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

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大,又将爱女许你为妻。小贼,你胆敢叛我?”郭靖见那只

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

号令,攻打自己邦国?”成吉思汗听他出言顶撞,更是恼怒,喝道:“推出去斩了。”郭靖

双手被粗索牢牢绑着,八名刀斧手举刀守在身旁,无法反抗,大叫:“你与大宋联盟攻金,

中途背弃盟约,言而无信,算甚么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飞脚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

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那时南下攻宋,岂是背约?快快斩了!”诸将虽多与郭靖

交好,但见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

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皮

裤,想是睡梦中得到讯息,赶来求情。他直闯进帐,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

救你救我性命,虽犯死罪,不可处斩。”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带回来。”刀斧

手将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

忠报国,到头来仍被处死。你为我平了赵宋,我今日当着众人之前,答应封你为宋王,让你

统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卖国求荣,虽受千刀万箭,亦不能

奉命。”成吉思汗道:“带他母亲来。”两名亲兵押著李萍从帐后出来。

郭靖见了母亲,叫道:“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

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否则先将

你母亲一刀两段,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之人。”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只

吓得心胆俱裂,垂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

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的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你

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能累你做个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转意,遵奉大汗令

旨。”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口答应,但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诲,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

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惨状,实是左右为难。成吉思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话。

金帐中数百人默无声息,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却又说不

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连

说:“好,你快劝他。”李萍走上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的角落,两人一齐坐下。

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

天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你爹结识,赠了两把匕首,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一面

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匕首,指着柄上“郭靖”两字,说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

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可忘了

靖康之耻。”李萍道:“是啊。杨家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个身败名裂,那也不用多说了,

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孙却玷污了他的英名。”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

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

黄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了声:“妈!”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思汗与拖雷、诸将都不知她语中之意,但见郭靖流泪,只道李萍

贪生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均各暗喜。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甚么大

不了?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若是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

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罢!”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

你好好照顾自己罢!”说着举起匕首割断他手上绳索,随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郭靖

双手脱缚,急来抢夺,但那匕首锋锐异常,早已直没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惊,叫道:“快

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伤害驸马,抛下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飞跌出去。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

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响,肋骨断折。诸将大呼,猱身齐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幕

用力拉扯,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之中,他抱起母亲直奔而出。但听得号角

急吹,将士纷纷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妈!”不听母亲答应,探她鼻息,早已断气。

他抱着母亲尸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来。他慌不

择路的奔了一阵,眼见东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将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

万蒙古的精兵?若是骑在小红马背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了母亲的尸身步行,

那是万难脱险了。

他一言不发,迈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悬崖之下,施展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

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暂且避得一避,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忽听前面喊声大

振,一彪军马冲到,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员大将红脸白须,正是开国四杰之一的赤老

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的一刀,不转身奔逃,反而直冲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呼。郭靖

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长右腿,同时右足一点,人已纵起。他翻身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

身,随手将那什长摔在马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事一气呵

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挟,摇动长矛,从阵后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自后

追来。敌阵虽已冲出,但纵马所向,却与悬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远。该当纵马南

逃,还是先上悬崖?心下计议未定,大将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思汗暴跳如雷,传

下将令,务须将郭靖活捉。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围上,更有数千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

好阵势,防他逃逸。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马上,全是斑斑血迹。若不是大汗

下令必须活捉,蒙古兵将不敢放箭,厮杀时又均容让三分,否则郭靖纵然神勇,又怎能突出

重围?他手上只觉母亲身子已然冰凉,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后面追兵渐远,但天色也已明

亮。身处蒙古腹地,离中土万里,匹马单枪,如何能摆脱追兵,逃归故乡?

行不多时,前面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向东。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

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无力站起。是对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是不肯舍却母亲尸

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眼见军马奔近,烟尘中嗖嗖声响,一箭飞来,正

中长矛。这一箭劲道极猛,郭靖只觉手中长矛一震,矛头竟被射断。接着又是一箭射向前

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头来,只见一名

将军勒住部属,单骑过来,正是当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叫道:“师父,你来拿

我回去么?”哲别道:“正是。”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难脱重围,与其为别人所擒,不如

将这场功劳送给师父。”便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一望,见左首有个土冈,抱

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坑,把母亲尸身放入,眼见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

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一生劳苦,抚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于此,伤痛过

甚,却哭不出来。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壶、铁弓、长枪,尽数

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缰塞在他手里,说道:“你去罢,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

了。”郭靖愕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

夫,就不会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想我

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至砍头。你快快去罢。”郭靖犹自迟

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这番带来的都是你的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

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军一齐下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将

军南归。”郭靖举目望去,果然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旧部将士,心下感动,说

道:“我得罪大汗,当受严刑。你们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罚。”众军道:“将

军待我等恩义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举手向众军道别,持枪上马。

正要纵马而行,忽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路军马过来。哲别、郭靖与众军尽皆变色。

哲别心道:“我拚受重责,放走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叫道:“郭

靖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众人一怔,只见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

旗号。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原来骑的是郭靖的小红马。他策马驰近,翻身下马,

说道:“安答,你没受伤么?”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故意替

哲别掩饰,以免成吉思汗知晓内情。

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了这小红马快去罢。”又将一个包袱放在鞍

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我兄弟后会有期。”豪杰之士,当此时此情,也不须多言。

郭靖翻身上了小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为念。”拖

雷长叹一声,说道:“华筝妹子是永远不肯另嫁别人的。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那时我自当

派人护送。”郭靖忙道:“不,不用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相逢,也只

有徒增烦恼。”拖雷默然,两人相顾无语。隔了半晌,拖雷道:“走罢,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骑南驰,直行出了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

罢!”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余里,两人下马互拜,洒泪而别。

拖雷眼望着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怅望南天,悄立

良久,这才郁郁而回。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时日暖,青草日长,沿途兵革之余,城破

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

字道:“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

花。’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

几行字怔怔出神,悲从中来,不禁泪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

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

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

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

在,又怎样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

谁快乐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

“完颜洪烈、魔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

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的母亲。“我和杨康义结兄

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甚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

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

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

百姓?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

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在

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

刻已是烦恼不尽,此后自必烦恼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

心尽力的把我养大?”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是胡涂。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

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一向教我为人

该当重义守信,因此我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

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哪里快乐了?江南七侠七位恩师与洪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

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

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

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

亡,今日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

一带,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

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

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

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

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

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

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

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

郭靖呼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一众市

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

说起,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

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烧杀掳掠,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

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

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亲等诸般

情事一一说了。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

备。”郭靖摇头道:“那有甚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

亡。”丘处机道:“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

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

“你说罢!”郭靖当下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

“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

慎,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

秘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

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后来说道:‘水能载舟,亦能

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经书保全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

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

忘却?”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这四位前辈一般,固是千难万

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

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

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

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

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

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伤势全愈

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

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

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弟子不去,请道长勿怪。”丘

处机道:“你要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丘处机见

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

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他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

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经学会

了的武功,倒有一个法儿。”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中学

会了《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

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

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

不禁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

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

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

到华山脚下。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

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

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

“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阴真经》的总纲,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

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如

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实是不可救药。”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

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

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

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

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

不少好处。”

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

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

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

士的行径。”郭靖默然。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登莎梦

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两人都是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

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丘处机道:“这便是赌

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山上的

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

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有所

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

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去了自己性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

难以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

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从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

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

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

地势仍是极险,只要被敌人一挤,非堕入万丈深谷不可,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拔

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一臂,

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只得侧身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

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劲透剑端,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

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沙通天在王铁枪庙中失去一

臂,此刻臂伤已然全愈,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只

见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高声

呼喝,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般兵刃,绵绵急攻。眼见丘

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甚觉

烦恶,当下转过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内心两个念头不住交战:

“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动武?”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

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

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过了良久,忽听身

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身来。郭靖转过身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

怪梁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

已不是敌手,立即缩回,藏身树后。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

脸,不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这小子怎地这般怪模怪样,且试他一

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是不理。

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

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

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么想?

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

“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

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

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无法动弹。梁子翁狞笑道:

“我吸干你身上鲜血,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

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这小子吸去了宝血,以致他武功日强,自己却全无长进,不

饮他的鲜血,难以补偿。虽然事隔已久,蝮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急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

敌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满布红丝,脸色狠恶之极,咬住自

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哪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再无余暇思索与人动武

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

堂”两穴撞去。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哪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铄,但觉两手虎

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头耸肩,腰胁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从郭靖

背上甩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深谷之中,这惨呼声山谷鸣响,四下回音愈传愈多,

愈传愈乱,郭靖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直过好半晌,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

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必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他杀我难道就

该了么?”探头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见底,参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伤,忽听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后

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双手各

持一块圆石,以手代足,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

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阳锋。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

只见欧阳锋双臂先弯后挺,跃到一块石上,以头顶地,双臂紧贴身子两侧,笔直倒立,竟似

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甚么?”欧阳锋不答,似乎浑没听到

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全身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

的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痛苦异

常,似是在修习一项怪异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平张,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转

将起来,越转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练功,这门武功倒

转身子来练,可古怪得紧。”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邪所侵,盖因其时精力内聚,

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是以修习时若不是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照料,便须躲于僻静

所在,以免不测。但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实是大出于意料之外。眼下是华

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

是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

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静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

时?只是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两步后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杀

手。

欧阳锋转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渐渐缓了下来,终于不动,僵直倒立片刻,然后双手抓起

圆石撑地,又是铎、铎、铎的从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处,这倒立而转又

是甚么奇妙功夫,当下悄悄跟随在后。

欧阳锋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

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见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停下不动。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

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阴真经》总纲中的梵语,

但与经中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

错,这三句定是自己随意所写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洞中传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会解错?”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丧

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欧阳锋道:

“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

足,强求亦是枉然。”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

几欲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下的布片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快将全部经文尽

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

眉睫,无可延缓。

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任我乐意

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

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阳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双手一挺,

一个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抛下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

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

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

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身,抢进山洞。欧阳锋左手抓住了黄蓉的竹棒,右手正要

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

喝一声彩,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

为势所逼,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忽然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

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

不见。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

颤。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

啊。你……你没有死,我……我……”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

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

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话来。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

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碎了一口,迈步向

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罢!”郭靖道:“我

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

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但实不

知该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

后。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荡之极,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阳锋

的追踪,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东却

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

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被逼随来华

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她走得快,郭靖

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

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

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

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

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

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

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

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

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

日你跟我好了,明儿甚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

才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

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

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劲,登足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

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

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郭靖

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

“你站进来些。”黄蓉听他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

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那老贼撞到了,使尽心

机也逃不脱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

没来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

放声大哭,这些日子来的孤苦伤心,至此方得尽情一泄。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听越是恼恨自己。一阵风来,黄蓉只觉身

上一寒,缩了一缩。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大喝道:“谁这么大胆,竟敢

欺侮咱们黄姑娘?”只见一人白须长发,从崖边转了上来,却是老顽童周伯通。郭靖只是凝

望着黄蓉,是谁来了,全不理会。黄蓉心中正没好气,喝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

仞,人头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她欢喜,说

道:“黄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黄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周

伯通一意要讨好黄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

光。郭靖正当神不守舍之际,毫没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立时红肿。

周伯通道:“黄姑娘,够了么?若是不够,我给你再打。”黄蓉见郭靖两边面颊上都肿起了

五个红红的指印,满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道:“我

自生他的气,又关你甚么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杀裘千仞,干么你不听我吩

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头,缩不回来,寻思:“原来老顽童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正自狼狈,

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叱之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当即叫道:“多半

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这就去杀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奔到了崖后。若是裘千仞当

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日他与裘千仞、欧阳锋、郭靖三人在西域

石屋中盲目瞎战,郭靖与欧阳锋先后脱身,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紧追不

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

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惨遭荼毒,一眼瞥见沙石里盘着几条毒蛇。他

知道这类蛇剧毒无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时全身麻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抓起一条,伸

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正要将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

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始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

来,局面立时逆转,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随后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俱

裂,发足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心有忌惮,不

敢过份逼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机脱身。裘千仞这番追赶

其实也是以进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抢到一匹骏马,加

鞭东归,只怕给裘千仞追上了。

黄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

儿!”黄蓉轻轻“嗯”了一声。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

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迎风而立,黄蓉忽然打了个喷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当即给

她披在身上。黄蓉低下了头,只不理会。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

黄蓉伸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喜极而涕,说不

出话来。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笑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我把你

打哭了呢。”这么盈盈一笑,两人方始言归于好,经此变故,情意却又转而深了一层。两人

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抱腹翘足,大是得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

虎、灵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

动也不动,原来均被周伯通点中了穴道。周伯通道:“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

们服下,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然不听你爷爷的话,哼哼,今日怎么样

了?”他虽将这四人制住,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黄姑

娘,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罢!”黄蓉道:“我要来有甚么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

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一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三

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加上一个揖。黄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身

上。”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针的指环,两瓶解药。黄蓉道:“他

曾用这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身上刺几下罢。”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身上连

连剧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几下。黄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干甚么,瞧他们敢

不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一想,从身上又推下许多污垢,将解药倒在里面,搓成一颗

颗小丸,交给丘处机道:“你押这四个臭贼,到终南山重阳宫去幽禁二十年。他们路上若是

乖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罢,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

机躬身答应。黄蓉笑道:“老顽童,你这几句话倒说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

啊!”周伯通甚是得意,将彭连虎等人穴道解了,说道:“你们到重阳宫去,给我安安稳稳

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诚心改过,日后还可做个好人。倘若仍不学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爷

们个个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将你这四个臭贼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来吃了,

瞧你们还作得成甚么怪?”彭连虎等哪敢多说,诺诺连声。丘处机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礼

作别,仗剑押着四人下山。

黄蓉笑道:“老顽童,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前面的话倒还有理,到后来可越说越不

成话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见左侧高峰上白光闪动,显是兵刃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

甚么?”靖、蓉二人抬起头来,闪光却已不见。周伯通只怕黄蓉追问他裘千仞之事,说道:

“我去瞧瞧。”健步如飞,抢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满腹言语要说,当下找了一个山洞,互诉别来之情。这一说直说到日落

西山,意犹未尽。郭靖背囊中带着干粮,取出来分与黄蓉。

她边吃边笑,说道:“欧阳锋那老贼逼我教他《九阴真经》,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

倒四,我给他再胡乱一解,他信以为真,已苦练了几个月。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他

果真头下脚上的练功,强自运气叫周身经脉逆行。这厮本领也当真不小,已把阴维、阳维、

阴*、阳*四脉练得顺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经脉都逆行起来,不知会怎生模样?”说着格格而

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见他颠倒行路,这功夫可不易练。”黄蓉道:“你到华山来,

想是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了?”郭靖道:“蓉儿,你怎么又来取笑?我是要向周

大哥请教一个法子,怎生将已会的武功尽数忘却。”当下将这些日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

了。

黄蓉侧过头想了一阵,道:“唉,忘了也好。咱俩武功越练越强,心中却越来越不快

活,反不如小时候甚么也不会,倒是没牵没挂,无忧无虑。”她哪想到一个人年纪大了,总

有许多烦恼,有许多愁苦,与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听欧阳锋说,明日是论剑之

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争这第一,那么咱们怎生想个法儿,助我爹爹独冠群雄。”

郭靖道:“蓉儿,非是我不听你言语,但我想洪恩师为人,实是胜过了你爹爹。”黄蓉本来

与他偎倚在一起,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将他推开。郭靖一呆,黄蓉忽然笑道:“嗯,

洪恩师待咱俩原也不错。这样罢,咱俩谁也帮,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与洪恩师都是

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们暗中设法相助,反不喜欢。”黄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

就是奸恶小人了?”说着扳起了脸。郭靖道:“糟糕,我这蠢才,就净是说错话,又惹你生

气。”不由得满脸惶恐之色。

黄蓉噗哧一笑,道:“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郭靖不解,搔头呆望着她。黄蓉

道:“若是你当真不再抛了我,咱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才长呢。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

要说。”郭靖大喜,握住她的双手,连说:“我怎么会抛了你?我怎么会?”黄蓉道:“人

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这穷丫头啦。”郭靖给黄蓉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母亲惨

死大漠,黯然不语。此时新月初上,银光似水,照在两人身上。黄蓉见他脸色有异,知道自

己也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靖哥哥,过去的事谁也别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欢

得紧呢。我让你亲亲我的脸,好不?”

郭靖脸上一红,竟不敢去亲她。黄蓉嫣然一笑,自觉不好意思,又转换话题,说道:

“你说明日论剑,谁能得胜?”郭靖道:“那真难说得紧,不知一灯大师来不来?”黄蓉

道:“大师出家遁世,与人无争,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郭靖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你爹爹、洪恩师、周大哥、裘千仞、欧阳锋五人,个个有独擅技艺。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

然康复?是否武功如昔?”说着蹙然有忧。黄蓉道:“按理说,原是老顽童武功最强,但若

他不使《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却又不及另外四人了。”两人谈谈说说,黄蓉渐感疲倦,倚

在郭靖怀中睡着了。郭靖正也有朦胧之意,忽听脚步声响,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崖后急奔

而出。那二人衣襟带风,奔跑得极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后面追

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吓取胜,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被周大哥

逼得亡命而逃,怎么现下反其道而行之?轻推黄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瞧!”黄蓉抬起

头来,月光下只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站定身子,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

儿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周伯通大叫:

“郭兄弟,黄姑娘,快来助我。”郭靖待要跃出,黄蓉倚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靖、蓉二人出来,叫道:“臭小子,鬼丫头,再不出来,我

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黄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周伯

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吓得脚都软了,央求道:“黄姑娘,快来,快

来,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边,心中暗暗吃惊,寻思

须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

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足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周伯通挥袖

急挡,向旁闪避,突然间头顶一声轻响,只觉颈中一下冰凉,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

后,在衣服内乱蹦乱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死啦,死啦!”又不

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只是狂奔翻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这番

再也没命了,全身发麻,委顿在地。靖、蓉两人大惊,一齐飞步来救。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

狼狈不堪,大感诧异,正要寻路下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贼,今

日你再也逃不走啦。”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凛,喝道:“你是

谁?”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忽觉一人扶起了他,说道:

“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乱跳,

不禁尖声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这时靖、

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只见他伸

手探入周伯通颈后衣领,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对金娃娃,捉住

了放在怀中,却给一条溜了出来,爬上了树,无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那金娃娃

其实不会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

那渔人再迟来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周伯通睁开眼来,见到那渔人,此时惊魂未

定,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一个黑影正向

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看清楚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

瑛姑。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过自己,若以毒蛇将他惊走,次日比武,

大有独魁群雄之望,不料在这论剑前夕瑛姑斗然出现。那日青龙滩上,他曾见她发疯蛮打,

心想若被这疯婆抓住,大敌环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听她嘶哑着嗓子叫道:“还我儿子

的命来!”裘千仞心中一凛,暗想当年自己乔装改扮,夜入皇宫伤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爷

耗费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窥破了真相?当下强笑道:“疯婆

子,你尽缠着我干么?”瑛姑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道:“甚么儿子不儿子?

你儿子丧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没瞧见你面貌,可记得你的笑声。

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裘千仞见她双手伸出,随时能扑上来抱住自己,当下又退了两

步,突然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瑛姑小腹。这是他铁掌功的十

三绝招之一,叫作“阴阳归一”,最是猛恶无比。瑛姑知道厉害,正要用泥鳅功化开,哪知

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瑛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

望,拚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去同归于尽,忽然间一股拳风从耳畔擦

过,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急忙缩回手臂,架开了从旁袭来的一拳,怒

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却是周伯通见瑛姑势危,施展《九阴真经》中的上乘功夫,解

开了他这铁掌绝招。周伯通不敢直视瑛姑,背向着他,说道:“瑛姑,你不是这老儿的对

手,快快走罢。我去也!”正欲飞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

周伯通一楞,道:“甚么,我的儿子?”瑛姑道:“正是,杀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时难解,回过头来,

却见瑛姑身旁多了数人,除郭靖、黄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此时裘千

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见身前个个都是劲敌,形势之险,实是生平未遇,当下双掌一拍,

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

一个劲敌,这等奸恶行径,亏你们干得出来。”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

道:“好,那么待明日论剑之后,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却厉声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

到明日?”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现下是明摆了

几个打他一个,瞧他又怎奈何得咱们?”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

生,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

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

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

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

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

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

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

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裘千仞几句话将

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见他侧身避让,裘千仞足上使

劲,正要窜出,突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这一棒来得突兀之极,裘千仞左掌飞

起,正待翻腕带住棒端,哪知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穴。裘千仞大

惊,但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

至,站在当地。郭靖黄蓉齐叫:“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裘千仞骂道:“臭叫

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

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

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

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

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洪七公又道:

“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

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

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

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

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

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

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

身引去,奸恶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

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

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

是。”转过身来,涌身便往崖下跃去。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

武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

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伸

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自不迟。”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

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

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声道:“你干甚么?”周伯

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被她这么迎面一喝,叫声:“啊哟!”转身急向山下奔去。瑛

姑道:“你到哪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

不如理会,仍是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

啦,你别来。”瑛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

是真是假,只是追赶。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

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屎尿齐流。郭靖

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于先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

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良久,站起身来,道:“走罢!”靖、蓉

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

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当真可

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一灯微笑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

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一灯转过身来,

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

一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

说着又合十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径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

着师父而去。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道:“隰有苌楚,猗滩

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

别。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

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

状元公倒也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

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

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是欢喜。”想到此处,突然轻轻叫声:

“啊哟!”郭靖忙问:“怎么?”黄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

来,羊牛下括’,说是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状元公为牲畜。

但这可将一灯大师也一并骂进去啦!”郭靖也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心中只是

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

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

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

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

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是他对丘处

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

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是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但经此一反一复,他为善之心却是更

坚一层了。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

伤,以《九阴真经》总纲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

复。黄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

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

一会罢,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却

是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

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是谁强谁弱?”黄蓉道:

“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可是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的

对手?待会见到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洪七公听她语气

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

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和黄老邪比

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若是你输在我爹爹手

里,我烧一百样菜肴给你吃,教你赢了固然喜欢,输了却也开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

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

爹得胜。”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

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

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是大为惊异。

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

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

左手本来放在背后,突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

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

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甚么?”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

背后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

你。”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

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神功,跟这老奸贼动手,不必

讲甚么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

比武,若与老毒物打得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当下点了点头,接过打狗棒,左一

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分攻两侧。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

狗棒法,当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迫,洪七公却也一直未用。欧阳锋曾见黄蓉使

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

当下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

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是诡奇可怖,只是两条怪蛇虽然毒性无异,但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

不如最初那两条这般熟习灵动。洪七公当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险些送

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那是他一生从所未有之大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

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力进攻。两人第一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

二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那均是只决胜负,不关生死。第三次海上相

斗,生死只隔一线,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是各出全力,再无半点留

情。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只有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

半式,难免命丧当地。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黑。这是黎明

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只是严守门户,不敢抢

攻。郭靖与黄蓉不禁担心,踏上数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里瞧着

二人恶斗,心中思潮起伏:“这二人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个行侠仗义,一个恃强

为恶,可见武功本身并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行善则武功愈强愈善,肆恶则愈强愈恶。”

到后来天色阴暗,两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闻兵刃破空和窜扑呼喝之声,不禁心中怦怦乱

跳,暗想:“师父因运功疗伤,耽误了两年进修。高手功劲原本差不得分毫,这一进一退,

莫要由此而输在欧阳锋的手里。若是如此,当初实不该三次相饶。”他又想起丘处机曾解说

“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之别,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那就算

不得是信义了。想到此处,热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与他言明单打独斗,但若他害了师

父,从此横行天下,却不知有多少好人要伤在他的手里。我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

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来。”当下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忽听黄蓉叫道:“欧阳锋,我靖哥哥和你击掌相约,饶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强欺

我。你言而无信,尚不及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怎有脸来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欧阳锋

一生恶行干了不计其数,可是说出话来始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反悔,生平也一直以

此自负,若非事势迫切,他决不致违约强逼黄蓉,此时与洪七公斗得正紧,忽听她提起此

事,不禁耳根子发烧,心神大乱,出杖稍偏,险些被打狗棒戳中。黄蓉又叫道:“你号称西

毒,行事奸诈原也不在话下,可是要一个后生小辈饶你三次不死,已经丢尽了脸面,居然还

对后辈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汉笑歪了嘴巴。欧阳锋啊欧阳锋,有一件事,普天下当真无人及

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脸天下第一!”欧阳锋大怒,但随即想到这是黄蓉的诡计,有意

要引得自己气恼惭愧,只要内力运转微有不纯,立时便败在洪七公手下,于是便给她来个听

而不闻。哪知黄蓉越骂越是刁钻古怪,武林中许多出名的坏事与他本来全无干系,却都栽在

他的名下。给她这么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

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倘若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欧阳锋本来也不在乎,可是黄蓉数说

他做的尽是江湖上诸般不流的下三滥勾当,说见他向灵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亲

叔叔”,硬要拜彭连虎为“干爹”,为的是乞求一张毒药的秘方,种种肉麻无耻,匪夷所

思;曾听得他一再向完颜洪烈自荐,要做他的亲兵队长,得以每晚在赵王府中守夜。至于郭

靖在西域如何饶他三次不死,如何从流沙中将他拉出来,更是加上了十倍油盐酱醋,说得他

不堪已极。初时欧阳锋尚能忍耐,到后来听得她有些话实在太过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驳几

句。不料黄蓉正是要惹他与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缠胡闹。这么一来,欧阳锋拳脚兵刃是

在与洪七公恶斗,与黄蓉却另有一场口舌之争,说到费心劳神,与黄蓉的斗口似犹在与洪七

公角力之上。又过半晌,欧阳锋心智渐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阴真经》的功夫,

定然难以取胜。”他虽未能依照黄蓉所说将全身经脉逆转,但修习了半年,凭着武学渊深,

内功浑厚,竟尔已有小成,当下蛇杖挥动,忽变怪招。洪七公吃了一惊,凝神接战。黄蓉叫

道:“源思英儿,巴巴西洛着,雪陆文兵。”欧阳锋一怔:“这几句话是甚么意思?”他哪

知黄蓉全是在信口胡说,卷起舌头,将一些全无意义的声音乱喊乱叫。只是她叫嚷的语气却

变化多端,有时似是愤怒喝骂,有时似是诚恳劝诫,忽尔惊叹,忽尔欢呼,突然之间,她用

追问的语气连叫数声,显是极迫切的质问。欧阳锋虽欲不理,却不由自主的道:“你问甚

么?”黄蓉以假梵语答了几句。欧阳锋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写的“经文”中去追寻,一

时之间,脑中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声音、形貌、招数、秘诀,纷至沓来,但觉天旋地转,竟

不知身在何处。洪七公见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绽,叫声:“着!”一棒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一棒是何等的劲力,欧阳锋脑中本已乱成一团,经此重击,更是七荤八素,不知所云,大

叫一声,倒拖了蛇杖转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里跑?”纵身赶上,欧阳锋忽然跃起,在

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转瞬间连滚带爬的转入崖后,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相顾

愕然,骇极而笑。洪七公叹道:“蓉儿,今日打败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劳大。只不过咱师徒

联手,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黄蓉笑道:“师父,这功夫不是你教的罢?”洪七公笑

道:“你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这么鬼精灵的老头,才有你这么鬼精灵的女儿。”忽听

山后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后说短长,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黄蓉大叫:“爹爹!”

跃起奔去。此时朝暾初上,阳光闪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缓步而来,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

师。黄蓉扑上前去,父女俩搂在一起。黄药师见女儿脸上稚气大消,已长成一个亭亭少女,

与亡妻更为相似,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洪七公道:“黄老邪,我曾在桃花岛上言道:

你闺女聪明伶俐,鬼计多端,只有别人上她的当,她决不能吃别人的亏,叫你不必担心。你

说,老叫化的话错了没有?”药师微微一笑,拉着女儿的手,走近身去,说道:“恭喜你打

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败,了却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叫化

啦。我见了你女儿,肚里的蛔虫就乱钻乱跳,馋涎水直流。咱们爽爽快快的马上动手,是你

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儿烧的好菜。”黄蓉笑道:“不,你若败了,我

才烧菜给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丑,你想挟制我,是不是?”黄药师道:“老叫

化,你受伤之后耽误了两年用功,只怕现下已不是我的对手。蓉儿,不论谁胜谁败,你都烧

菜相请师父。”洪七公道:“是啊!这才是大宗师说的话,堂堂桃花岛岛主,哪能像小丫头

这般小气。咱们也别等正午不正午,来罢!”说着竹棒一摆,就要上前动手。黄药师摇头

道:“你适才跟老毒物打了这么久,虽然说不上筋疲力尽,却也是大累了一场,黄某岂能捡

这个便宜?咱们还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养力罢。”洪七公虽知他说得有理,但不耐烦再

等,坚要立时比武。黄药师坐在石上,不去睬他。黄蓉见两人争执难决,说道:“爹爹,师

父,我倒有个法儿在此。你俩既可立时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与黄药师齐道:

“好啊,甚么法儿?”黄蓉道:“你们两位是多年好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伤了和气。可

是今日华山论剑,却又势须分出胜败,是不是?”洪、黄二人本就想到此事,这时听她言

语,似乎倒有一个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时动手,又可不让黄药师占便宜,而且还能使

两家不伤和气,齐问:“你有甚么好主意?”黄蓉道:“是这样:爹爹先跟靖哥哥过招,瞧

在第几招上打败了他,然后师父再与靖哥哥过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胜,而师父用了一

百招,那就是爹爹胜了。倘若师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师父胜了。”洪七公笑道:“妙

极,妙极!”黄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两人都是精力充沛,待与师父再比,两人都是

打过了一场,岂不是公平得紧么?”黄药师点点头道:“这法儿不错。靖儿,来罢,你用不

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黄蓉又道:“且慢,还有一事须得言明。若是你

们两位前辈在三百招之内都不能将靖哥哥打败,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黄老

邪,我初时尚羡你生得个好女儿,这般尽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却是颠扑

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啊!”黄药师生性怪僻,可是怜爱幼

女之心却是极强,暗道:“我成全了她这番心愿就是。”当下说道:“蓉儿的话也说得是。

咱两个老头若不能在三百招内击败靖儿,还有甚么颜面自居天下第一?”转念又想:“我原

可故意相让,容他挡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却不肯让,必能在三百招内败他。那么我倒并非让

靖儿,却是让老叫化了。”一时沉吟未决。

洪七公在郭靖背后一推,道:“快动手罢,还等甚么?”郭靖一个踉跄,冲向黄药师面

前。黄药师心道:“好,我先试试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头斜劈下去,

叫道:“第一招!”当黄药师举棋不定之际,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决不能占

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可是该当让岛主得胜,还是让师父得胜?”正在迟疑,黄药师已挥掌劈

到。他右臂举起架开,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甚么让不让的?我纵

出全力,也决挡不了三百招。”眼见黄药师第二招又到,当下凝神接战,此时心意已决,任

凭二人各用真功夫将自己击败,谁快谁慢,由其自决,自己绝无丝毫偏袒。数招一过,黄药

师大是惊异:“这傻小子的武功怎么竟练到了这个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让,莫说被他挡到三

百招之外,只怕还得输在他手里。”高手比武,实是让不得半分。黄药师初时出手只用了七

分劲,哪知被郭靖全力奋击,竟然压在下风。他心中一急,忙展开落英神剑掌法,身形飘

忽,力争先着。可是郭靖的功夫实已大非昔比,黄药师连变十余种拳法,始终难以反先,待

拆到一百余招,他倏施诡招,郭靖料不到他竟会使诈,险些被他左脚踢中,只得退开两步,

这才扳成平衡之局。黄药师舒了一口气,暗叫:“惭愧!”欲待乘机占到上风,不料郭靖守

得坚稳之极,尽管他攻势有如惊风骇浪,始终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拳脚上竟没半点破

绽。耳听得女儿口中已数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黄药师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刚

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内败了靖儿,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去?”招势一变,掌影飘飘,出手快捷

无伦。这一来,郭靖登处下风,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向身来,眼前金星乱

冒,堪堪抵挡不住。黄药师出手加快,攻势大盛,黄蓉口中,却也跟着数得快了。郭靖唇干

舌燥,手足酸软,越来越是难挡,只是凭着一股坚毅之气硬挺下来,正危急间,忽听黄蓉大

叫一声:“三百!”黄药师脸色一变,向后跃开。此时郭靖已被逼得头晕眼花,身不由主的

向左急转,接连打了十多个旋子,眼见再转数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坠”

功夫,要待将身子定住。可是黄药师内力的后劲极大,人虽退开,拳招余势未衰,郭靖竟然

定不住身子,只得弯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拨动,借着“降龙十八掌”的猛劲,滴溜溜的

向右打了十多个旋子,脑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黄药师道:“黄岛主,你再出数招,我

非摔倒不可。”黄药师见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余年之功练成的“奇门五转”,

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称号是你的啦。”双手一拱,转身

欲走。洪七公道:“慢来,慢来,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铁箫借给靖儿罢。”黄药师的玉箫已

然折断,腰带里插着一根铁萧,当下拔出来递给郭靖。洪七公对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

手跟你过招。”郭靖一愕,道:“这个……”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脚有甚么比

头?上罢!”左手五指如钩,一把抓住他手腕,将铁箫夺了过来。郭靖没懂他的用意,脱手

放箫,竟未抵御。洪七公骂道:“傻小子,咱们是在比武哪!”左手将铁萧还给了他,右手

却又去夺。郭靖这才回箫避开。黄蓉数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无兵刃相差其实不多,洪七公将降龙十八掌使将开来,掌风扫到一丈

开外,郭靖虽有铁箫,又哪能近身还击?他本来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欧阳

锋逼着过招,剑法已大有进益。自来武功必是攻守兼习,郭靖的兵刃功夫练的却是八成守

御,二成攻敌。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数不能算是极上乘武功,他习得《九阴真经》后

再此进修,却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时他但求自保,不暇伤敌,以长剑抵挡欧阳锋的木杖,

钻研出不少防身消势之法,此刻以箫作剑,用以抵挡洪七公凌厉无伦的掌风,便也大见功

效。洪七公见他门户守得极是紧密,心下甚喜,暗道:“这孩子极有长进,也不枉了我教导

一场,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内败他,黄老邪脸上须不好看。过得二百招后,我再使用重手便

是。”当下依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自一变以至九变顺序演将下去,疾风呼呼,掌影已将郭

靖全身裹住。

此时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极,原是不易抵挡,但洪七公要在二

百招后再行取胜,却是想错了一着。须知郭靖正当年富力壮,练了《易筋锻骨篇》后内力更

是浑厚,洪七公年岁却不轻了,背上中了欧阳锋的蛇咬掌击,究亦大见摧伤,降龙十八掌招

招须用真力,到九变时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势道虽仍刚猛狠辣,后劲却已渐见衰减。待拆到

两百招外,郭靖铁箫上的剑招倒还罢了,左手配合的招势却渐见强劲。洪七公暗想不妙,若

与他以力相拚,说不定会输在他手里,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敌,当下双掌外豁,门户大

开,郭靖一怔,心想:“这招掌法师父却从未教过。”若与敌人对敌,自可直进中宫,攻敌

前胸,但眼前对手是自己恩师,岂能用此杀手?微一迟疑间,洪七公笑道:“你上当啦。”

左足倏起,将他手中铁箫踢飞,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头。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伤他身

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胜了。岂知郭靖这几年来久历风霜,身子

练得极为粗壮,受了这一掌只晃得几晃,肩头虽是一阵剧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见他居然硬

挺顶住,不禁大吃一惊,道:“你吐纳三下,调匀呼吸,莫要受了内伤。”郭靖依言吐纳,

胸气立舒,说道:“弟子输了。”洪七公道:“不,适才你让我在先,若是就此认输,黄老

邪如何能服?接招!”说着又是发掌劈去。郭靖手中没了兵刃,见来招势道锋锐,当下以周

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开。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术,是周伯通从《道德经》中化出来的,

《道德经》中有言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又云:“天下莫柔

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

行。”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武学中至刚至坚的拳术。语有云:“柔能克刚”,但也须视“柔”

的功力是否胜“刚”而定,以洪七公的修为,纵然周伯通以至柔之术对敌,却也未必能胜。

但郭靖习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却是降龙拳,刚柔相济,阴阳

为辅,洪七公的拳招虽然刚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黄蓉在旁数着拳招,眼见三百招将完,郭靖全无败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数着。洪

七公耳听得她数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胜心起,突然一掌“亢龙有悔”,排山倒海般直击

过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时懊悔,只怕郭靖抵挡不住,受了重伤,大叫:“小心啦!”郭靖

听到叫声,掌风已迎面扑到,但觉来势猛烈之极,知道无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

划个圆圈,呼的一声,也是一招“亢龙有悔”拍出。只听砰的一响,双掌相交,两人都是全

身大震。黄药师与黄蓉齐声惊呼,走近观看。只见两人双掌相抵,胶着不动。郭靖有心相

让,但知师父掌力厉害,若是此刻退缩,被他顺势推将过来,自己必受重伤,决意先运劲抵

挡一阵,待他掌劲稍杀,再行避让认输。洪七公见郭靖居然挡得住自己毕生精力之所聚的这

一掌,不由得又惊又喜,怜才之意大盛,好胜之心顿灭,决意让他胜此一招,以成其名,当

下留劲不发,缓缓收力。便在这双方不胜不败、你退我让之际,忽听山崖后一人大叫三声,

三个筋斗翻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洪七公与郭靖同时收掌,向后跃开。只见欧阳锋全身

衣服破烂,满脸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阴真经》上的神功已然练成,我的武功天下第

一!”举起蛇杖,向四人横扫过来。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抢上去将他蛇杖架开,数招一过,四人无不骇然。欧阳锋的招术本

就奇特,此时更如怪异无伦,忽尔伸手在自己脸上猛抓一把,忽尔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

脚,每一杖打将出来,中途方向必变,实不知他打将何处。洪七公惊奇万分,只得使开打狗

棒法紧守门户,那敢贸然进招?

斗到深涧,欧阳锋忽然反手拍拍拍连打自己三个耳光,大喊一声,双手据地,爬将过

来。洪七公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心想:“我这棒法打狗最为擅长,你忽作狗形,岂非自投

罗网?”竹棒伸处,向他腰间挑去。哪知欲阳锋忽地翻身一滚,将竹棒半截压在身下,随即

顺势滚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脱手。欧阳锋骤然间飞身跃起,双足连环猛踢。洪七公大

惊,向后急退。这时黄蓉早已拾起地下铁箫,还给父亲。黄药师挺萧斜刺而出。欧阳锋叫

道:“段皇爷,我不怕你的一阳指!”说着纵身扑上。黄药师见了他的举止,已知他神智错

乱,只是心中虽疯,出手却比未疯时更是厉害。饶是他智慧过人,却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怎知欧阳锋苦读郭靖默写的假经,本已给缠得头昏脑胀,黄蓉更处处引他走入歧路,盲练瞎

闯,兼之急欲取胜,贪图速成,用功更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强,虽然走了错道,错有错

着,出手恢诞,竟教洪、黄两大宗师差愕难解。数十招一过,黄药师又败下阵来。郭靖抢上

迎敌。欧阳锋忽然哭道:“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抛去蛇杖,张开双臂,扑上来便抱。

郭靖知他将自己认作了侄儿欧阳克,听他叫声凄惨,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骇怕,发掌要将他

推开。欧阳锋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将他牢牢抱住。郭靖忙运劲挣扎,可是欧阳

锋力大无穷,抱得他丝毫动弹不得。洪七公与黄药师父女大惊,一齐抢上救援。洪七公伸指

疾点欧阳锋背心“凤尾穴”,要迫他松手。不料他此时全身经脉倒转,穴道全已变位,洪七

公挺指戳将下去,他茫然未觉,全不理会。黄蓉回身检起一块石头,向他头顶砸落。欧阳锋

右手握拳,自下挥击上来。黄蓉拿捏不住,石头脱手飞落山谷。郭靖乘欧阳锋松了右手,用

力猛挣,向后跃开,定了定神,只见欧阳锋与黄药师斗得甚是猛烈。黄药师插箫于腰,空手

而搏。此时欧阳锋所使的招数更是希奇古怪,诡异绝伦,身子时而倒竖,时而直立,甚而有

时一手撑地,身子横挺,只以一手与敌人对掌。黄药师全神贯注的发招迎敌,倒还不觉得怎

样,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却看得心摇神驰。黄蓉眼见父亲连遇险招,叫道:“师父,对

付这疯子不必依武林规矩,咱们齐上!”洪七公道:“若在平时,咱们原可合力擒他。只是

今日华山论剑,天下英雄都知须得单打独斗,咱们以众敌寡,须惹江湖上好汉耻笑。”但觉

欧阳锋疯势更是厉害,口吐白沫,举头猛撞。黄药师抵挡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间,欧阳锋俯身疾攻,上盘全然不守。黄药师大喜,心想:“这疯子毕竟胡涂

了。”运起“弹指神通”功夫,急弹他鼻侧的“迎香穴”。这一指去势快极,哪知刚触到他

脸皮,欧阳锋微微侧头,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黄药师大惊,急出左手拍他“太阳穴”,逼他

松口。欧阳锋右手亦出,将他招术化开,牙齿却咬得更加紧了。

郭靖与黄蓉从两侧齐上,欧阳锋才松齿放脱黄药师的手指,十指往黄蓉脸上抓去。日光

直射之下,但见他面容狞恶,满脸是血,黄蓉心下害怕,惊呼逃开。郭靖忙发掌救援。欧阳

锋回手抵敌,黄蓉方得脱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连中招。洪七公道:“靖儿退下,再让我试试。”空手抢

上。两人这一番激斗,比适才更是猛恶。洪七公当欧阳锋与黄药师、郭靖对掌之时,在旁留

神观看,见他出招虽然怪异无比,其中实也有理路可寻,主要是将蛤蟆功逆转运用,上者下

之,左者右之,虽然并非尽皆如此,却也是十中不离七八,心中有了个大概,对战之时虽仍

处于下风,却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还得一招。黄蓉取出手帕,给父亲包扎指上创口。黄

药师更瞧出许多路子来,接连叫道:“七兄,踢他环跳。”“上击巨阙!”“反掌倒劈天

柱。”黄药师旁观者清,洪七公依言施为,片刻间便将战局拉平。只是两人心中都暗自惭

愧:“这是合东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见即可取胜,欧阳锋忽然张嘴,

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脸上吐去。

洪七公忙侧身避开,欧阳锋竟然料敌机先,发掌击向他趋避的方位,同时又是一口浓痰

吐将过来。洪七公处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势挟劲风,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

伤,定也十分疼痛,而敌人必乘机猛攻,那就难以抵挡,百忙中伸右手将痰抄在掌中,左手

还了一招。战不数合,欧阳锋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将痰涎唾沫也当作了攻敌利器,夹在

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缭乱,心意烦躁。洪七公见他显然轻辱于己,不由得怒气勃发,同

时右手握着一口浓痰,滑腻腻的极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际,他突然张开右

掌,叫声:“着!”疾往欧阳锋脸上抹去。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脸,暗中却另藏厉害

杀着。欧阳锋神智虽乱,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时更为灵敏,眼见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侧脸微

避。洪七公手掌翻转,直戳过去,欧阳锋斗然张口急咬。这正是他适才用以击败黄药师的绝

招,看来似乎滑稽,但因他张口快捷,教人难以躲闪,以黄药师如此登峰造极的武功竟也着

了道儿。黄药师、黄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见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边,相距不及一寸,

而他蓦地张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闪,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齐声叫道:“小心!”

岂知他们三人与欧阳锋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号称九指神丐,当年为了馋嘴贪吃,误了时

刻,来不及去救一个江湖好汉的性命,大恨之下,将自己食指发狠砍下。欧阳锋这一咬又快

又准,倘若换了旁人,食指定会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没有食指,只听喀的一响,他两排牙

齿自相撞击,却是咬了个空。洪七公没有食指,欧阳锋原本熟知,但他这时势如疯虎般乱打

乱扑,哪里还想得到这些细微末节?高手比武,若是双方武功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往往

对战竟日,仍是难分上下,唯一取胜之机端在对方偶犯小错,此刻欧阳锋一口咬空,洪七公

哪能放过?立即一招“笑口哑哑”,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仓穴”上。

旁观三人见洪七公得手,正待张口叫好,不料一个“好”字还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个

筋斗倒翻出去。欧阳锋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有如醉酒,但终于站稳身子,仰天大笑。原来

他经脉倒转,洪七公这一指虽戳中他“足阳明胃经”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

常,却乘机一掌击在洪七公的肩头。幸得他中指在先,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厉,洪七公

顺着来势倒翻筋斗,将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还回了一招“见龙在田”,也将欧阳锋打得

倒退几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伤,但半身酸麻,一时之间已无法再上。他是大宗

师身分,若不认输那就迹近无赖,同时心中确也佩服对方武功了得,抱拳说道:“欧阳兄,

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

“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教一个疯子

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岂不教天下好汉耻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却又难以取胜,只得

点了点头。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克

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

克,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对手,他天下第一的

名号当之无愧,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

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

想,实无妙策,这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后的影子

也是乱晃乱摇,灵机忽动,说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欧阳锋大

怒,捶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

他不过。”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

阳锋搔搔头皮,迟疑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愈是胡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

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混乱一团,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

知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瞑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在生前是甚么?死后又是甚

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之

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听黄

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怎么了?”黄蓉道:“欧

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哪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

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

“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了!”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

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已。欧

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后。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

叫:“往哪里逃?”向左抢上数步。左边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

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

左脚飞出。但见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

便逃。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窜出丈余,回头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吓

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

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

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自山坡上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

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

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

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

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罢。”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

下出去罢。”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黄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

只见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登时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

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第

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夫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黄蓉抿嘴笑道:

“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

下得华山,黄蓉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酣畅淋漓。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

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

上抹着三个油腻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郭靖忙去告知黄药师

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

道:“靖儿,你母亡故,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大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大

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黄蓉

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说。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

迤逦向东南而行,不一日来到两浙南路境内,眼见桃花岛已在不远,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

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郭靖大喜,纵声呼啸,双雕扑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他离蒙古时走

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着一个

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蒙古文字道:“我师南攻,将袭襄

阳,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

履故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文字译给黄药

师父女听了,问道:“岳父,您说该当如何?”黄药师道:“此地离临安虽近,但若报知朝

廷,当国者未必便信,迁延不决,必误大事。你小红马脚力快,即日赶赴襄阳。那守将若肯

听话,你就助他守城,否则一掌毙了,径自率领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军。我与蓉儿在桃花

岛候你好音。”郭靖连声称是,黄蓉脸上却有不豫之色。当真是知女莫若父,黄药师笑道:

“好,蓉儿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归,朝廷纵有封赏,理也莫理。”黄蓉大喜,笑道:

“这个自然。”两小拜别了父亲,共骑一马,纵辔西行。郭靖只怕迟了一日,蒙古大军先破

了城池。那时屠戮之惨可就难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这日晚间投宿,已近两浙南路与

江西南路交界之处。郭靖怀里藏着华筝刻着字的那块皮革,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同在大漠

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心头甚有黯然之意。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愧无面目见我,那是甚么意思?”黄蓉道:

“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

的情景,突然跃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黄蓉给他吓了

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甚么?”郭靖

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

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原来是她。”黄蓉

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

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会留住我不放,哪知却生出

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

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相寻干么?”黄

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这一日两人一骑来到江西南路的上饶,山道上长草拂及马腹,甚是

荒凉,眼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

息间隐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

与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时,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刀法迅

狠,双雕虽勇,却也难以取胜。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扑落,抓起彭长老的头

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

秃的缺了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来是这坏叫

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大声叫道:

“姓彭的,你瞧我们是谁。”彭长老抬头见到二人,只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雄雕疾扑

而下,向他头顶啄去。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雌雕从旁急冲而至,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

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

要紧,哪里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双雕倒也无法再去伤他,只

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荆棘丛中盘旋不去。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

罢。”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

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

地,却是穆念慈。黄蓉惊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婴儿。那婴儿

目光炯炯的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黄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数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来,睁眼见到二人,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大哥……黄家妹

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受伤吗?”穆念慈挣扎着要起身,但未

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穆念慈忙不

迭的从郭靖手中接过婴儿,定神半晌,才含羞带愧的述说经过。

原来穆念慈在铁掌峰上失身于杨康,竟然怀孕,只盼回到临安故居,但行到上饶,已然

支持不住,在树林中一家无人破屋中住了下来,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见人,索性便在林中

捕猎采果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这一天她带了孩子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上前意图非礼。穆念

慈武功虽也不弱,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在丐帮中可与鲁有脚等相颉颃,仅次于洪

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对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绑缚,惊怒交集之下,晕了过去。

若不是靖、蓉二人适于此时到来,而双雕目光锐利,在空中发现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

势必又受辱于恶徒了。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黄蓉说起杨康已在嘉兴铁枪庙中逝世,眼见穆念慈泪

如雨下,大有旧情难忘之意,便不敢详述真情,只说杨康是中了欧阳锋之毒,心道:“我这

也不是说谎,他难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吗?”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

结义之情,深为叹息。穆念慈垂泪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郭靖想了一

会,道:“我与他父亲义结金兰,只可惜没好下场,我未尽朋友之义,实为生平恨事。但盼

这孩子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作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穆

念慈谢道:“但愿如郭大哥所说。”

次晨,郭靖、黄蓉赠了穆念慈不少银两,作为母子俩渡日之资。郭靖劝她回临安去。穆

念慈只是摇头不语,过了一会,轻声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兴铁枪庙,瞧瞧他爹爹的

坟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无

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

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径与黄蓉去谒见安抚使吕文德。那安抚使手绾兵

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在南宋却只是个布衣平民,如何见得着他?黄蓉知

道无钱不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神色立变,满脸堆欢,可是一排安抚使见客的

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时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郭靖焦躁起来,

喝道:“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旁,悄声道:“晚上闯

进去相见。”

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过后,施展轻身功夫径入安抚使府。那安抚使吕文德正拥了姬

妄,高坐饮酒为乐,其心其意的在安抚自己和姬妾。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郭靖长揖说道:

“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文德大惊,高叫:“有刺客!”推开姬妄,就往桌底钻去。郭

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吕

文德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只见堂下拥进数十名军士,各举刀枪,前来相救。黄蓉拔出

匕首,指在吕文德胸前。众军士齐声发喊,不敢上前。黄蓉道:“你叫他们别嚷,咱们有话

说。”吕文德手足乱颤,传下令去,众军士这才止声。郭靖见他统兵方面,身寄御敌卫土的

重任,却是如此脓包,心中暗暗叹息,当下将蒙古大军行将偷袭襄阳的讯息说了,请他立即

调兵遣将,布置守御工具。吕文德心里全然不信,口头却连声答应。黄蓉见他只是发抖,问

道:“你听见没有?”吕文德道:“听……听见了。”黄蓉道:“听见甚么?”吕文德道:

“有……有金兵前来偷袭,须得防备,须得防备。”黄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

吕文德吓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蒙古与咱们丞相连盟攻金,决无他

意。”黄蓉嗔道:“我说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吕文德连连点头,道:“姑娘说是蒙古兵,

就是蒙古兵。”郭靖道:“满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阳是南朝屏障,大人务

须在意。”吕文德道:“不错,不错,老兄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兄快请罢。”靖、蓉二人

叹了口气,越墙而出,但听身后众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乱成一片。两人候了

两日,见城中毫无动静。郭靖道:“这安抚使可恶!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杀了他,再定良

策。”黄蓉道:“敌军数日之内必至。这狗官杀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乱,军无统

帅,难以御敌。”郭靖皱眉道:“果真如此,这可怎生是好?”黄蓉沉吟道:“左传上载得

有个故事,叫做‘弦高犒师’,咱们或可学上一学。”郭靖喜道:“蓉儿,读书真是妙用不

尽。那是甚么故事,你快说给我听。咱们能学么?”黄蓉道:“学是能学,就是须借你身子

一用。”郭靖一怔,道:“甚么?”黄蓉不答,却格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

高,他在外经商,路上遇到秦国大军,竟是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全没防备,只怕秦兵一

到,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自己

牵了十二头牛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秦军的将军以为郑国早就有

备,不敢再去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么说要借我身子一用?”

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

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着逃开。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

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军。且看

是否能骗得他们退兵。”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

人盗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

下携了金珠,跨小红马北去。

到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

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

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

到咱们已知讯息,说是借道伐金,并非攻宋。我以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

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

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定是不肯轻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个妙策。”黄蓉

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

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

什么法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

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

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

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

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

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就是!”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

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

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

流滚滚不尽。

哪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文德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

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

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

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

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此时

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城若是给蒙古兵打破,无人能

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

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

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俱怀不忿,此时见

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

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将甲

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

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吕

文德昏庸无能,着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

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

哪里分辨得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文德向怀离心,知他懦弱怕死,当此强敌压境、惊惶

失措之际忽听得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

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

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

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

旗,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待得难民全数进城,

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黄蓉从军

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

中,胆敢现身者,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勇敢请缨的

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后埋伏,如吕文德这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难高皇经”,

就是藏在被窝中瑟瑟发抖。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

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

后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

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

胜,飞天进军攻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乐道,此时

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是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进攻?当下在马上

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个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

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飞马突出卫

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

么?”他二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

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

不由主,请你见谅。”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

“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是要毕命于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

命罢!”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

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只听得东边山后军士呐

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

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甚么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

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

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

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笑容登敛,忧形于色,摇头道:

“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

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

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

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文德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欢

天喜地的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要邀两人去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

文德一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

“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

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看见

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

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郭靖心意已

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

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

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

此时天色全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

不宁,口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

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

是好笑,又是难过。黄蓉在他耳边道:“动手罢,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就在此

时,只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

“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禀

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甚么?”那使者跪在毡上,唱了起来。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

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

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复诵无误,这才出发。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

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于灭了西夏后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知不

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务

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

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

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

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

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么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一刀把你宰了。”当晚拖

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

亲,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帐。

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

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

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

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着你

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都是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

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

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过了良久,成吉思汗

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事,哪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

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

又有甚么差别?”拍拍二人的肩头,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

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雷与郭靖想起在襄阳城

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惭愧。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

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见到是敌人,精神

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

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

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

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手托起玉盘,成吉思汗斜眼微

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

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

大小。但见珍珠光彩柔和晶莹,相辉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虹晕。若在平日,

成吉思汗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

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

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

住。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

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

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

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半

空中盘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射去。郭靖惊叫:“大汗,别

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上去,爱雕必致毙命,岂

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一扫,竟将长箭扑落。雄雕大怒,一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

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见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鸣

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

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甚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

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前头。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

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

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

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甚么?”郭靖心想:“自今而后,

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

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

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

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

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

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么好事?”郭靖

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

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被他这么一顿数

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

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

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

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

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

而回。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

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

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

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全书完。郭靖、黄蓉等事迹在《神雕侠侣》中续有叙述。)

白马啸西风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

起两丈来高,两骑马一前一後的急驰而来。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著个少妇,怀

中搂著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枣红马,马背上伏著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著一枝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黄

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这枝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

也没什麽。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後,凶悍毒辣的敌人正在紧紧追踪。

他跨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筋疲力尽,在主人没命价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

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嘴边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一提缰

绳,那红马一声哀嘶,抽搐了几下,便已脱力而死。那少妇听得声响,回过头来,忽见红马

倒毙,吃了一惊,叫道:「大哥……怎……怎麽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後数里

外尘沙飞扬,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见到他背上的长箭,背心上的大摊鲜血,不禁大

惊失色,险险晕了过去。那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笑

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轻悄悄的落在妻子背後鞍上,他虽身受重伤,身

法仍是轻捷利落。那少妇回头望著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声道:「大哥,你……」那汉

子双腿一挟,扯起马缰。白马四蹄翻飞,向前奔驰。

白马虽然神骏,但不停不息的长途奔跑下来,毕竟累了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白马似

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不用催打,竟自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

但再奔驰数里,终於渐渐的慢了下来。

後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马,只要马力稍

乏,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再过一阵,连面目也看得清楚

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头来,温柔的

一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麽?」那汉子道:「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

全咱两个的骨血,保全这幅高昌迷宫的地图。」说得极是坚决,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地图给了他们,咱们认输便是。你……你的身子要

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

危难,这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要地图,他们……他们还为了你。」那少妇

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情,说不定,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

道我夫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提身纵起,大叫一声,摔下马

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却见丈夫满脸怒容,跟著听得他厉声喝道:「快走!」

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不但是心,

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一齐大声欢呼起来:「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

啦!」十馀人纵马围了上去。其馀四十馀人继续追赶少妇。

那汉子蜷曲著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人挺起长枪,嗤的一声,在他

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鲜血直喷,白马李三仍是不动。

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还怕甚麽?快搜他身上。」两人翻身下马,去扳他身

子。猛地里白光闪动,白马李三长刀回旋,擦擦两下,已将两人砍翻在地。

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一

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虬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

忽的一刀向他头顶砍落。李三举刀挡架,他双肩都受了重伤,手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

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馀人纵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

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活著干麽?」从

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

在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鞍上一轻,驮著女孩儿如风疾驰,

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

面,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後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

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著个好丈夫,虽然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後驰到,当先一人是吕梁三杰中老二史仲

俊。

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是杀死白马李三的虬髯汉子。老

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好三「青蟒剑」陈达海短小精悍,原是辽东马贼

出身,後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晋威镖局。

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自幼一起学艺。

史仲俊心中一直爱著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门的师兄弟

们早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竟尔一见锺情,家中

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伤心之馀,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

他对师妹始终馀情不断,也一直没娶亲。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逢,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

手来。他们六十馀人围攻李三夫妇,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

李三背上那枝长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於丧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只见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

上,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我们杀了她的丈夫。从今而後,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

大漠上的西风吹动著她的衣带,就跟十年以前,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

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金银小剑三娘子」。

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脸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众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胸口发热,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阵红潮。

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翻身下马,叫道:「师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

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

「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笑靥,这般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

姑娘没半点分别。他柔声道:「师妹,以後你跟著我,永远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上官虹眼

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臂,往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霍元龙和陈达海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害了

十年相思病,今日终於得偿心愿。」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

又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著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突然之间,小附上感到一阵剧痛,

像甚麽利器插了进来。他大叫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那知她双臂紧紧抱著他死

命不放,终於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著变起仓卒,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

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仲俊

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在衣衫中暗藏双剑,一剑向外,一剑向

己。史仲俊一抱著她,两人同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想到自己命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

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三弟快帮我了断,免我多受痛苦。」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眼

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海一咬牙,挺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然这般烈性。」这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

「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没有地图。」霍元龙指著上官虹道:「那麽定是在她身

上。」一番细细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

陈达海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盯著李三夫

妇,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何况他夫妇舍命保图,绝无随便交

给旁人之理。陈达海再将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

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

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馀下的跟我

来!」一提马缰,当先驰去。踏声杂沓,吆喝连连,百馀匹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在二十馀里之外。只是在平坦无垠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

到十馀里远近,那小女孩虽已逃远,时候一长,终能追上。

果然赶到傍晚,陈达海忽然大声欢呼:「在前面!」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

处移动。要知那白马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龙和

陈达海不住调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

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马甚有灵性,知道後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

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前足提起,长嘶一声,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声

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是武功精湛,长途驰骋,原不在意,但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

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像有点不对!」陈达海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

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之奇

丽,实是生平从所未睹。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

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海道:「大哥,向是有大风沙。」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

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突然一古疾风刮到,带著一大片黄沙,只吹得

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人身子一幌,都被大风吹下马来。

霍元龙大叫:「大夥儿下马,围拢来!」众人力抗风沙,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

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麽也不怕的剽悍汉子,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也

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由的要找什麽高昌迷宫,从山西

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大风呼啸著,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之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损失不大,死了两名夥伴,五匹

马。但人人都已熬的筋疲力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身在

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何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了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

迹,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

为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像一面

大扇子般。「白马,小女孩,五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著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下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

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精明干练,实是吕粱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驰

出二十馀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纵马上了

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著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

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心中当真说不出的喜欢:「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有人

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不等

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馀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到边际,遍野都是牛羊。极西处

搭著一个个帐蓬,密密层层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所见到的帐蓬人家,聚在一起

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

瞧那帐蓬式样,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载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就长於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

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

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可得

小心在意。」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另另的有一座草棚。这棚屋土墙草顶,形式宛

如内地汉人的砖屋,只是甚为简陋。丁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於是纵马往小屋走

去。他跨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然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屋。丁同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後

系著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

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桶中抽初一柄锋利的短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

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

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生!」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那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

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

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

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

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

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丁同道:

「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

视。丁同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

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

陋,但桌椅整洁,打扫得乾乾净净。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只见後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

中捧著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

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後,本已有

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但斗然间见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

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

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

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

远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来干什麽,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

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

酪,让她睡了。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

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

「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著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

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

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知结下了什麽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丁同侧

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

极,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带了女孩

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做倾听之状,说道:

「有人来了。」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

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

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那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锺,身手可著实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

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贼

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

响,匕首锋利的刃口以刺入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

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

这一槌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

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著伸手

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几幌,颤巍巍走向

内室,拍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

团,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

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

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

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

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

事。」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

哭又笑,不害羞麽?」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

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麽忽下毒手?」李

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麽?」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

伤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

声道:「你罗唆什麽?」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

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

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蓬之中,讨

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

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

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坐的坐骑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後坐在大门

口,拿著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

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是先绝无防备,族

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帐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

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

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

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剑悬在霍

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

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

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

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

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

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麽恶人这麽多?谁都来欺侮我?」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

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著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

著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

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

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李文秀哭

著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

这一脚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麽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

坏事?」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

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

人,叫做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著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

他是好人麽?」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

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

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

在跟你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李文秀怔

怔的听著,她本来也没怎麽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

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著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

什麽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

便像一个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著,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

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计老人道:「是的,

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

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後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

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

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麽不爱她了?」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

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

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著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

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

静地过著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

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蓬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跟著他们迁移,有时就留在棚屋

之中,等著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地,随著风声飘

来了一些,跟著又听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

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著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

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

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见它在地下啄食。他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到了

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拍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将天铃鸟罩住

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著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

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著外衣传

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麽?」那男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

捉麽?」李文秀道:「干麽捉它?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麽?」那男孩笑道:「捉来

玩。」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著那只淡黄色的小鸟。天铃鸟不住扑著

翅膀,但那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

「我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李文秀一呆,在这世

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著它走进

了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再说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

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

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什麽?」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麽也没有,不禁有些

发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

「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

为什麽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镯,

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

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於把玉镯褪了

下来,说道:「给你!」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回吧?」

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将天铃鸟递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著鸟儿,手

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一下

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

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麽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

来的麽?」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

歌,不是很快活麽?」男孩侧著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

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著便跳了起来,扬著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

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

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

了。」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麽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

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

头。」李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但随即加上一

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他虽是这麽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

文秀深信不疑,道:「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

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

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

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

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

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豪迈,和汉族的女性的温柔仁

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

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

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

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

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普最後终於懂

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

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

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

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

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麽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麽颠倒?为什麽一个女郎

要对一个男人这麽倾心?为什麽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

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

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麽?」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

地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著:「啊,亲爱的牧羊少年,请问你多大年纪?你半夜里在沙漠

独行,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

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啊,亲爱的你别生气,谁好谁

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

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

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著情歌的

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

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

群。

就像平常一样,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

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

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

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

文秀「啊」的一声,向後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

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腿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

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

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来势如电,双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

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给她一

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後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著又是

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

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

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

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

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

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

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

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摇摇头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

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

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

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这时

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

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

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

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

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麽?」苏鲁克吼

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

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

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著和身纵

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

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

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

顿。」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不会做她的朋

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

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

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

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

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大灰狼!」

「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

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直

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著一张大狼

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

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

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

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

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

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麽要去,是为了

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

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

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

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

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

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

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是不是?好,

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

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

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鞭

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

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

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

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

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

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

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

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

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

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他被霍元龙、陈达海

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

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

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

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

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

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

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

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

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

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

库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

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

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

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

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

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

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

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今天,车

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

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

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车尔库一句话已冲

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

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

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

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看上了

她?」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

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

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

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

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

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

的皮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

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

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

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麽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车尔库粗大的手掌

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

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

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著

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

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两个争

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

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

的,一张给小的。」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

正挟著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

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

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

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

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

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

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

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

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

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

什麽?」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

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

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

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

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

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

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

早已脱进,全身又是像天顶上的雪那样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麽热闹,这麽欢喜。」她心中的「他」,

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

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跤第一的有三

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牛,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

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著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挪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

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师

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於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个踉跄,向後便

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

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

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采!这件事会传

遍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

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著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

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後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

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

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

著「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麽大家叫苏普?」於是骑了白马,向著呼叫的声音

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後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著。突

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著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

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蓦地里

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著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

形。但听著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李

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

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幌幌的站了起来。众人

欢声呼叫:「苏普,苏普!」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众人围著苏普,谁也

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

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麽?」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著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

扮,手中握著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

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

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

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的,没一个人能活著出来。不,

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

著,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迹

而行,但走到後来,他终於会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

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

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後,永远不能再

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著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

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著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

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强盗在飞驰著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

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

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蓬和

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後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著紧紧追来。李文秀

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隐藏

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

戈壁里,跟他们同归於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

也没什麽乐趣。」她眼中含著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向著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

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了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地

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麽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宫中藏著数不尽的珍

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小女孩。这一耽便是十年,他

们不事生产,仗著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

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

里,却往那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

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

到白马李三的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马才不会变。这样

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稀有,老远一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

比人短得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间,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白马!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

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

不见,後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

然一时追赶不上,终於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馀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

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

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麽沙漠上有

这许多山,却从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白马

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著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白马一声欢

嘶,直奔到溪边。李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觉溪水微

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後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

里干麽?」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後脑,只须稍一

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

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麽,那麽自是住在此处之

人,不是强盗了。」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

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麽坏人?」李文秀:「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麽强盗?

叫什麽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

人道:「你叫什麽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

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嗯,原来金银小剑

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

我。」那人「嗯」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

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了她後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

劲,只是虚虚的点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

背後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

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麽名字?这里是什麽地方?」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

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那人道:

「干麽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

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

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那人将手一

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

麽?我扶你上马。」说著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

却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幌幌,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著上

马,坐在他身後,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

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

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

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你上什麽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

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

但当时不解,并未在意,现在又事隔十年,这老人突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甚麽时候似乎曾

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甚麽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

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

声问道:「是了什麽?」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著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过『高

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麽?」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甚麽?可不许瞒

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

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

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当然,他

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

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著

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来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

「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强盗追来啦,快跑快

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麽?」但见他满脸疑云,终於还

是说了:「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待我很好的。」老人

道:「你在回疆又识得甚麽汉人?计爷爷家中还有甚麽?」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

人了。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最後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她想起了苏普

和阿曼,心想虽是识得他们,也等於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奔跑不快,後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近了,只听得飕飕几声,三枚羽

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於尽,就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

即跃下地来,在马臀一拍,叫道:「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没料到她

心地如此仁善,竟会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豫,低声道:「接住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著

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他右手两根手指间挟著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

明其意。老人道:「这针尖上喂有剧毒,那些强盗若是捉住你,只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

上,强盗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没在意,看来这一番

对答若是不满他意,他已用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那老人当下催马便行。

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

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

能致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的

死一人,却尚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

「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麽?」跟著便抱

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

汉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

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

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著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馀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

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个人

都不会点穴解穴,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

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

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

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

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

著她的道儿!」话是这麽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馀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

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

麽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

咱们进去。」进洞後只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

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

出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麽?」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

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馀悸,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

了,难道当真死了麽?」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

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

下。老人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

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甚麽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

「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幌了幌,厉声道:「你怎麽

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

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

害麽?」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心,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处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

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

「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

是。」李文秀道:「嗯,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麽?」言下微感失

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

的神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时只有八岁,甚麽也不懂。」

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话没说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

是躲在这儿,小心她的毒针!」跟著脚步声响,三个人一步一停的进来。

华辉忙取出毒针,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交了给她,指著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人

进来後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

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麽?」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亡,在此一

刻,你敢不听我话麽?」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

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著便有一个黑影慢慢

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著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麽东

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

「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

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後,见他又中毒针而

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著手脚齐爬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

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竟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说道:「华伯伯,

你因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麽?」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

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

才明明说「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差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

中道理麽?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前面敌人,你不会甚麽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

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

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馀。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乾,递给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

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馀

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著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

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於是饱餐了一顿瓜乾,

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著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

贼用烟来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

一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後,又从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後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

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

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进去给他推拿揉拍。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

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

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後

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

麽?」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麽厉害的毒针麽?」华辉

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作较慢,後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

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总要大痛两

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甚麽好处?」李文

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後来也可

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麽?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寂

寞伤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总是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

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

我拔针?进山来的没一个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甚麽不到外面去

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麽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著极大

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

你。」华辉凝视著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

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

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

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

不出。」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

著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

那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

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

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麽?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

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後武功全失,生

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

枚,那麽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救

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沈吟,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

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

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著。」说到这里,声音

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著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著地

下摔著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

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

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

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

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

割撕下十几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你忍一忍痛。」

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

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

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劲一拉,手指滑脱,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

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

些痛楚。」剖肉取针,跟著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著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

「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耽了十二年,今日总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

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於你。这三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

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

了。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

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针可无能为力。」毒针取出後,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

分虚弱,但心情畅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咒骂,他

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是他不敢

进来,却是要激敌人出去。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已去,一指震江

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竟是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

久,看来三四个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道:「难道我

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於回去搬了

大批帮手前来,那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你姑娘,我来教你

一路武功,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没这麽快吧。」

华辉沈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

那只有练见功极快的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那里去找什麽

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著长藤,

咱们来练流星锤。」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著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芦,不知是那一

年生在那里的,於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上挖一个孔,

灌沙进去,再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沙,每个都有七

八斤重,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华辉接在手中,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

「当下提起一对葫芦流星锤,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胸腹之交

的「商曲穴」,右锤先纵後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虽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

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各种法门,又要提防敌人左右闪避,借势反击,因此李文秀足足举了

一个多时辰,方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麽久!」华辉道:「你一点也不笨,可

说是聪明得很。你别觑这一招『星月争辉!唬?涫瞧?殴?}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

常人学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这般成就呢。

以之对付武林好手,单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两个毛贼,却已绰绰有馀!你休息一

会,便出去宰了他们吧。」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是这一招便成了?」华辉微笑道:

「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

招麽?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

麽?」李文秀实在不想拜甚麽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极是失望,到後来更似颇

为伤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叩拜,叫道:「师父。」华辉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怆然道:

「想不到我九死之馀,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我在

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

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

了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点害怕。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

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

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

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

起一枚毒针,喝道:「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

「毒针来了」四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针,决

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

下,却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个

人胆战心惊,终於都过了那十馀丈狭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角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

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

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这

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

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文秀跟

著跳了出来。两人先是一惊,待见她手中提著的竟是两个枯槁得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

声之中,却也免不了戒惧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可不知这一招是否当真管用,幼时虽跟父母

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後就抛荒了,早已忘记乾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害怕

之极,若能不斗,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妙不过,於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

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敢和他

作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脚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也似

乎听见过,但跟他毫无瓜葛,向来不放在心上,相互使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

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便是天大的功劳,管他甚麽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从左

右扑了上来。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

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

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先奔近,

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

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锤却碰正在他的长刀口,刷的一响,葫芦被刀锋割

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

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没

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

也没睁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乱中忘了

手中还持著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是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

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将起来,便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

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後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

也不动,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芦击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之

仇,又是抵御强暴,心中总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两具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甚麽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

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甚麽?我武功回复之後,就

将一身功夫都传了於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

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热茶。」说著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後,行得里许,经

过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著一副木板对联,每一

块木板上刻著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谈冠。」她自

来回疆之後,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

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

这首诗麽?」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甚麽?」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

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

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著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

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於『朱门早达笑谈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

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李文秀

自跟他会面以後,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

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

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

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李文秀道:「不!我昨晚

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後,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

胀红了脸,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

「不能跟计爷爷说麽?他……他很疼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

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

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

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麽?」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麽还不

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

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著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

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後,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从

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儿

资质聪明,二来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怕些甚麽?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

罕遇敌手。」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了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

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再逼著她立誓。她回去之後,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

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

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

的学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

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

上干甚麽「成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

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

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

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计老人处了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

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

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著羊群

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

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

麽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

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

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後。却见阿曼骑

著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呼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

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

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甚麽大著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

「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他二人并

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著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

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得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甚麽好笑

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

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麽并肩的坐著,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

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甚麽故事,她早已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

出现在眼前……。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上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

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後,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李文

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她仍是记著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突然之间,树

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

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

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著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

到我家来干甚麽?」这时冰雹越下越大,她牵著白马,从後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

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麽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

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哈萨克人

对汉人极是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出

境,但大家对他却十分疏远,若不是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

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蓬这时又迁的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

怕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神,说道:「啊……你回……」

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

很是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

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

说几句话。」但跟著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

她心头响著。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

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著

些甚麽,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到你这而来避风雪,你千

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从後门出去牵了白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

远。一直走到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

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

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

语大声问道:「兄弟,甚麽事?」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处躲

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

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著让李文秀进去,又问:「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

要上黑石围子,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

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麽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

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这可打扰

了。」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著,围著一堆火烤火。苏普

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

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

男装,苏普那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

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憾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

了。阿曼担心道:「你说屋子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

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

「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摔下来,也跌不死。」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

念头杂乱,不知想些甚麽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

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轻轻说著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

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著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著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

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

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

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著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

髯满腮,腰间挂著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

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个人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著端了一碗酒

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间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闪

亮的短剑。两柄短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甚麽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

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清

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

亲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

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

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个贼子。」计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

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

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

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

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阿秀,後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在见到她。她是跟

一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

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K掌沼值溃骸杆□母璩?米詈锰□牧耍?腥怂邓□忍炝迥癯?没购谩5?}这几年来,

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这里麽?」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她

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麽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

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给我

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

孩子。」苏普望著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

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那腰中插著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

汉人小姑娘?她父母被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认得她麽?」那汉子

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

然站起身来,对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那汉子

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麽?」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甚麽

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

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

道:「你知道甚麽?」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会拿人

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

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麽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是那

夥汉人强盗。」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风卷著无数雪片直卷

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

屋中一个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有这个粗豪少年,要

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下也不放在心上,说道:「是汉人便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

外号叫做青蟒剑,你听过没有?」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

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麽?」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强盗吃饭的。怎麽会是强盗

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

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後别再说阿秀拿你东西。」陈达海

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著她干麽?」苏普道:「她活著的时候是我朋友,

死了之後仍旧是我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又问计老人

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我,

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

过他甚麽物事啊,他要找寻些甚麽?」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甚麽东西?那个小

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陈达海微一沈吟,道:「那

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

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麽?」计老人道:「是怎麽样的图画,画的是山

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是山水吧?」苏普冷笑道:「是甚麽样的图画也不知

道,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贼,你是活

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

个哈萨克人,只怕没这麽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曼的

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大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数千里的

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道小

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话嘛,也可说

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

怎知这地图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图寻出来给

我,自当重重酬谢。」说著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沈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

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

插在木桌之上,说道:「甚麽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著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

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

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说道:「哈,他长大了才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

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

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陈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女孩得花布衣

服,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

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却那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糟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给阿曼阻住。

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

人心中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麽法子?」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是

凄凉,又是甜蜜:「他一直记著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但心中

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甚麽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

幅地图塞在她的衣内,其时危机紧迫,没来得及稍加说明,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无相见

之日。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半点也

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突然厉声问道:「她的坟葬在那里?」计

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锹,说道:「你带我去!」

苏普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麽?」陈达海道:「你管得著麽?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

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里。」苏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

墓。」陈达海举起铁锹,劈头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中刀子递了出去。

陈达海抛开铁锹,从腰间拔出长剑,叮当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後跃开一步,随即同

时攻上,斗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

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正

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极是凶悍,初时陈达海颇落下

风,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

背後风声微响,一柄小剑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海向右一让避开,嗤的一声

响,左臂已被苏普的短刀划了一道口子。陈达海大怒,刷刷刷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

「青蟒剑法」来。

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挡架不及,

敌人的长剑已刺到面门,急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海得理不让人,又

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短刀掉在地下。

眼见他第三剑跟著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

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不

能伤他!」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

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心他,这小子是你的情郎麽?」阿曼脸上一红,点了点

头。陈达海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苏普大

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後扑了出来。陈达海长剑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

一扫,苏普扑地摔倒,那长剑仍是指在他喉头。

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这时

以她武功,要对付这人实是游刃有馀。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刺,我答应了便是。」陈达海

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你答应明天跟著我走,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

反悔,你把剑拿开。」陈达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

中,又把苏普的短刀捡了起来,握在手中。这麽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

不怕各人反抗。他向窗外一望,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坟。」阿曼

将苏普扶在一旁,见他头颈钟泊伯流出鲜血,很是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

从怀中掏出一块大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替他包好了伤口,

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机,不禁掉下泪来。苏普低声骂道:「狗强

盗,贼强盗!」这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

也是决死一拼。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心情都是十分紧张。陈达海一手持刀,

一手拿著酒碗,时时瞧瞧阿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卷起一团团雪块,拍打在墙壁

屋顶。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秀心中再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他。」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

裂了起来,拍的一响,火头暗了一暗,跟著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李文秀

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著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瞧著。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

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苏普,你这块手帕是那里来得?」苏普一愣,手抚头颈,道:

「你说这块手帕麽?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咬

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也给狼咬伤了。阿秀就用这手帕给我裹伤……」李文秀听著这些话

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眼眶中早已充满了泪水。

计老人走进内室,取了一块白布出来,交给苏普,说道:「你用这块布裹伤,请你把手

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为甚麽?」陈达海当计老人说话之时,一直对苏普颈中那

块手帕注目细看,这时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下来。」苏普怒目不动。阿

曼怕陈达海用强,替苏普解下手怕,交给了计老人,随即又用白布替苏普裹伤。

计老人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附身细看。陈达海瞪视了一会,突然

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高昌迷宫的地图!」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

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似欲抢夺手帕,但终於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

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身来,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苏普奔到门边,待要开

门,突觉後颈一凉,一柄长剑架在颈中。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坐下,不许动!」苏普无

奈,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只听苏鲁克道:「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

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到那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鼻子都冻得要掉下来啦。」苏鲁

克手中拿著个酒葫芦,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

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汉人的家里。」车尔库道:「你不进去,在风雪里冻死了吧,我可要

进去了。」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怎麽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

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车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定是在那里躲起来了,不用担

心。

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两个老的先冻死了。」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只待有

人进来便是一剑,情势极是危急,叫道:「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你再出声,我

立时杀了你。」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提起凳子便向陈达海扑将过去。陈达海侧身避开,刷

的一剑,正中苏普大腿。苏普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敌人又是一剑砍

下,当即一个打滚,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只是举剑守在门後,心想这哈萨克小子转眼便能料理,且让他多活片

刻,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砍翻。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著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里,我就打你!」说著便是一

拳,正好打在车尔库的胸口。车尔库若在平时,知他是个醉汉,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

跟他计较,但这时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便是一勾。苏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

登时摔倒,但趁势抱住了他的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嘴里,车尔库急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

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并不

觉得痛,仍是笑声不绝,却掀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

士,但酒醉之後相搏,竟如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心中焦急异常,都盼苏鲁克打胜,便可阻止车尔库进来。但听得门外砰砰澎

澎之声不绝,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骂,醉话连篇。突然之间,轰隆一声大响,

板门撞开,寒风夹雪扑进门来,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抱,著地滚翻而进。板门这一下

蓦地撞开,却将陈达海夹在门後,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仍

是扭打不休。

车尔库笑道:「你这不是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

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一个要拖著对方出去,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不让他动弹。忽然

间苏鲁克唱起歌来,又叫:「你打我不过,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苏普第二,苏普将来生的

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心想那也不足为惧。其时风势甚

劲,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陈达海忙用力关上了门。苏普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忙

过去扶,同时叫:「爹爹,爹爹。」但这两人身躯沈重,一时那里扶得起来?苏普叫道:

「爹,爹!这人是汉人强盗!」苏鲁克虽然大醉,但十年来念念不忘汉人强盗的深仇大恨,

一听「汉人强盗」四字,登时清醒了三分,一跃而起,叫道:「汉人强盗在那里?」苏普向

陈达海一指。苏鲁克伸手便去腰间拔刀,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乱打一阵,将刀子都掉在门外雪

地之中,他摸了个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陈达海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

喝道:「跪下!」苏鲁克大怒,和身扑上,但终是酒後乏力,没扑到敌人身前,自己便已摔

倒。陈达海一声冷笑,挥剑砍下,登时苏鲁克肩头血光迸现。苏鲁克大声惨叫,要站起拼

命,可是两条腿便如烂泥相似,说甚麽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向陈达海奔过去。陈达海一剑刺出,正中他右腿,车尔库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只见她神色镇定,竟无惧怕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今日一个个都把你们宰了。」阿曼奔上去挡在父

亲身前,颤声道:「我答应跟你去,你就不能杀他们。」车尔库怒道:「不行!不能跟这狗

强盗去,让他杀我好了。」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条套羊的长索,将圈子套在阿曼的颈里,狞

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虏,是我奴隶!你立下誓来,从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饶了这几个

哈萨克狗子!」阿曼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应,父亲和苏普都要给他杀了,只

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从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隶,听他一切吩咐,永远不敢逃

走,不敢违背他命令!否则死後坠入火窟,万劫不得超生。」陈达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

今晚既得高昌迷宫的地图,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少女,当真是快活胜於登仙。他久在回疆,

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只要凭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终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长索,说

道:「过来,坐在你主人的脚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陈达海伸手

抚摸她的头发,阿曼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跃起,向陈达海扑去。陈达海长剑挺出,指住他的胸

膛。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便是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阿曼叫道:「苏普,退下!」苏普

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终於一步步的退回,颓然坐倒在

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放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

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跟你说了也自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於得偿,满腔欢

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出来,他双手拿著手帕,说道:

「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是

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

了。」指著手帕,说道:「你瞧,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

间。丝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吸血比丝多,那便分出来

了。」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

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

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才省悟,原来这手帕之中,还藏著这样的一个大秘

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两人心里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

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

海厉声喝道:「给我坐著,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那可不妙。乘著这两条哈萨克

老狗酒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之间拔出长剑,一剑便

往他头上砍了下去。这一下拔剑挥击,既是突如其来,行动又是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的馀

裕。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相救,那里来得及?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

呼的一声响,一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疾向左跃,乒乓一声响

亮,那物撞在墙上,登时粉碎,却原来是一只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

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没去理会,那知竟敢来老虎头

上拍苍蝇,挺剑指著她骂道:「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

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汉装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

左手指著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

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掷碗相

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麽说,苏普首先说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

是十分倔强,大声道:「你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陈达海踏上一

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里来干甚麽?」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

得我,我却认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汉人强盗。」说到

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

不会这样憎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有怎样?」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

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吧。」长剑一挥,剑刃抖动,

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著真主安拉之名,立过了誓,一辈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

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麽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

打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

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只配买卖,主人若是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於旁

人。阿曼听她这麽说,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这恶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

你为主人。」於是点头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这强盗的武功很

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手一拍,对陈达海

道:「上吧!」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盗,用得著甚麽

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

过。」喝道:「看剑!」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甚是劲

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轻轻悄悄的

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

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

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

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手。他大声怒吼,跃後一步。计老人

「咦」的一声,惊奇之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

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

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

全无经验,初时全凭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後来,对敌人的剑法已

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

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一一

拆解开去。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舌吐信」,剑尖点向李文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

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柄

金银小剑,一拔一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

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想

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那里抬得起来?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

败了恶强盗,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一起,喜不自

胜。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

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盗打我不过的。」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著阿曼,心中本来充溢著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

只觉得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

奴,得一辈子跟著我。」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开来。他们

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李文

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说道:「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

的。你是苏普的人!」说著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麽?」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

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她一只手,不住摇幌,道:「多谢你,多谢你!」他们狂喜

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

不过……不过,恐怕只有你一个!」车尔库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我请大家喝酒,请哈

萨克的好人喝酒,请汉人的好人喝酒,庆祝抓住了恶强盗,咦!那强盗呢?」众人回过头

来,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原来各人刚才都注视著李文秀和阿曼,却给这强盗乘机从後

门中逃走了。苏鲁克大怒,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一阵大风刮进来,他脚下兀自

无力,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猛恶难当,人人都觉气也透不过来。阿曼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

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

了。」苏普点点头,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著李文秀,过了半晌,说道:「小兄弟,你是哈萨克人,是不是?」李文秀

摇头道:「不,我是汉人!」苏鲁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汉人,为甚麽反而打倒那个汉人

强盗,救我们哈萨克人?」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可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

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却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汉人,现在这信念在动摇了。他恼怒自己,为甚麽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

跟那汉人强盗拼斗一场,却要另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生之中,甚麽事情到了紧

要关头,总是那麽不巧,总是运气不好。

然而,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顶,幸好那少年及时相救,难道这也是不巧

吗?也是运气不好麽?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於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况他受

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是他去和其馀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得报

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队,其馀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

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然用不著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人

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馀族人远远的相隔十几里路,在後慢慢跟来,免得给

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同夥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著父亲。阿曼坚

持也要跟著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

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他的本名反

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事後,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

英雄。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

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恼的

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著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

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然十分了

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盗捉住不可。

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

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

能活麽?」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

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乾,便非渴死不可,但这

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

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後来他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

风雪停止之後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死。」苏鲁克忽然叫道:

「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著足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

心就瞧不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甚麽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

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

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

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著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一阵风刮来,卷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

李文秀望著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苏普接口道:「是,真

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

姑娘,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

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

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著照顾羊群。女

孩说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著,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

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

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後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阿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麽?她死了麽?」苏

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麽?」苏

普道:「自然记得。那怎麽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麽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

「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坟墓

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

样。」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

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麽?」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

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著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

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麽宛转动听,那麽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後就弄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

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铃鸟在半夜里唱歌。

你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子呢,你带在身边麽?」苏

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

天铃鸟本来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甚麽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

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乾粮,跟著足印又追。阳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

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

中走路。苏鲁克等都欢呼起来。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

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的途径。她突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夥相会,而是照

著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

齐声称是。

桑斯儿道:「这一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克大声

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捉到这恶强盗。」部族中世代相

传,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戈壁

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但现在有了地图,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

天也不会消尽,後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那还怕甚麽?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

第一勇士。他只盼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一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

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

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

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麽?」苏普搔搔头,笑道:

「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甚麽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

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也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

活。」在第八天上,七人依著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

迹极是明显,只是山势险恶,道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是跟著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

谷间穿行而已,眼见前面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自发毛,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

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找

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

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

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两人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下里已

是黑漆漆一片。苏普道:「噎,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

道:「很好,你爷儿俩在这里歇著,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儿,咱们不

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沫,当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二人斗

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随在後。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苏普、桑斯儿捡了些枯

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谁都心

惊肉跳,偶尔夜鸟一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奇怪的是,森林

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苏普忙问:「怎麽?」阿曼

指著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

七人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

时再找,怎麽又会到了这里?」车尔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

拾,苏普上前拾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是她的!」说著将镯

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

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来要糟,咱们走上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

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

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著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迹,寻了旧路兜了一个圈

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

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夜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辨明

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

地里的脚印,叫道:「好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面相

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著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麽

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是来不来。」到这地步,人人

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来。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

个人团团坐著。谁也睡不著,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可是又害

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

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身来,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

个人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见了。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

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中,那火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

一团。

只听得刷刷刷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一齐出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

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刀剑的刀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终於听不

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何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为之一

振,於是又再觅路前行。走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

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

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苏鲁克哈哈大笑,道:

「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鬼的

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也没瞧他,似乎没有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掀住了他的

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

车尔库身子一幌,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上鲜血长流,再一使

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当真令人好笑。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难行,一时绕过山坳,一时钻进山

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是隐密之极,若无地

图指引,怎能找寻得到?」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此时内功

修为已颇有根基,仍是神采亦亦。苏普道:「爹,阿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些吧!」苏鲁克

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最前面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排树

木,只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著两扇铁铸的大门。门上铁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用力一推铁门,两扇门竟是纹丝

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

生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

有几百年,虽然大漠之中十分乾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动也该转不动了,那知她

再向右转,居然甚是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来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

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著爬起身来。

门内是条黑沈沈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外一手拿著长刀,当先领路。

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道。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那一条路走

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迹。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

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道路一定曲折,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

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是这麽说,但七个人还是一齐

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馀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

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

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慢便在山壁上用力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

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大山

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

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

像,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

每一间房中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写的是「高昌国国王」,「文

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

上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著「颜回」、「子路」、「子

贡」、「子夏」、「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麽迷宫里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

都是汉字,真是奇怪之极。」七人过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圯,有些殿堂

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的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

是令人晕头转向。有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

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物事。只把各人看得眼花撩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甚

麽金银珠宝却半件也没有。

七人沿著一条黑沈沈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

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那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是

哈萨克语,音调十分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拉著苏普的手,向後退了几

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儿不甘示弱,抢上几步,

和他并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後摔了出来。众人大吃一

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道:

「我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车尔库更不多想,抱了骆驼

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儿,和馀人跟著出去,但听得怪笑之声充塞了甬道。来到天井

中,看骆驼和桑斯儿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命。五人面面相觑,又是难过,又

是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那

里还敢逞什麽刚勇?抱了两具尸体,循著先前所划的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的弟子,心里十分难过,不住的拭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

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後影踪全无,定是也给宫里的恶鬼弄死

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路回去吧,以後……以後永远

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

进宫去,一个个的死於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宫之外,那……那就没有干

系。」是不是真的没有干系,那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

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

可。」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

了。

虽然人多胆壮,但谁也没有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辰,第二队、第三对先後到来,

数百人便在地旷上露宿。每隔得十馀人,便点起了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这许

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里在想:「我爹爹妈妈万里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

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害

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妈一身武功,一定不肯听恶鬼的

话。唉,人的武功再高,又那里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後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声

叫道:「阿秀。」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老人道:「我

不放心你,跟著大夥儿来瞧著你。」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

年纪这麽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

锐的枭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白晃晃的一团物事,从黑

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

光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都是鲜血,白袍上也是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

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静夜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

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著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

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

著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疾驰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

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一会,众人方才惊呼出来。只见

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口

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戈壁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宫千

年无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当下

众人拿了火把,顺著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是一个小小的圆洞,人的

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之间,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各人再无疑义,都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甚

麽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早,大家快快回去。」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

出来,忽然之间,每个人心里都不怎麽怕了。有些年青人商量著要去迷宫瞧瞧。苏鲁克和车

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一个好法子来。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又有甚麽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

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只听得西方又响起了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

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你

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

年,谁都不敢进来,你们这样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著远处一个青年,叫

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过身来,疾驰而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

於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仍是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

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宫中根本没有甚麽珍宝,连一

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不是天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

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

自言自语的道:「这不是恶鬼!」忽然身後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这比恶

鬼还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甚麽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的身後。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

你在那里?」车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阿曼!咱们

回去啦。」来回奔跑找寻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了望,忽然望见西边路上有一块花头巾,

似是阿曼之物,急忙奔将过去,拾起一看,正是阿曼的头巾。他一急非同小可,叫道:「阿

曼给恶鬼捉去了!」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联络驼、桑斯儿、以及另一个青年的尸身都已抬

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的惊呼之

声,忙奔过去询问。

苏普拿著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她……她给恶鬼捉去

了。」李文秀问道:「什麽时候捉去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

她跟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然向著迷宫的方向发足狂

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阿曼既给恶鬼捉去了,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但

阿曼既然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苏普,小傻子,快回来,你不怕死吗?」见儿子越奔越远,爱子

之情终於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於是随後追去。车尔库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

了去。

计老人摇摇头,道:「阿秀,咱们回去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我得去救他

们。」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李文秀道:「不是恶鬼,是人。」计老人忽然伸出

左手,紧紧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颤声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恶鬼还要可怕。你听

我话,咱们回去吧,走得远远的。咱们是汉人,别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李

文秀眼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心中焦急,用力一挣,那知计老人虽然年迈,手劲竟是大得

异乎寻常,接连使劲,都是没能挣脱。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苏普,会给他害死

的!」计老人见她胀红了脸,神情紧迫,不由得叹了口气,放松了她手臂,轻声道:「为了

这个哈萨克少年,你什麽都不顾了!」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转身飞奔,也没听见计老人

的说话。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只见苏普手舞长刀,正在大叫大嚷:「该死的恶鬼,你害死

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你出来,我跟你决斗!

你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但心神混乱之下,转来转去都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傻小子,别进去!」苏普却那里肯听?李文秀见到他这般

痴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酸,大声道:「阿曼没有死!」苏普陡然间听到这句话,脑筋登时

清醒了,转身问道:「阿曼没有死?你怎……怎麽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是恶

鬼,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是恶鬼,怎麽是人?」李文秀道:

「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死了马匹和人,伤痕不容易看出来。他脚下踩

了高跷,外面用长袍罩住了,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没有脚印,身材又这麽高,走起来这麽

快。」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谁,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马

和那青年的尸体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这些解释合情合理,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

也难以相信。这时计老人也已到了,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大家别进迷宫,

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说话一定不错的。」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我总是

要去……要去救阿曼。」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那麽便有了搭救阿曼的

指望。他又去旋转门环,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苏普转过头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激,说道:「李英雄,

你别进去了,很危险的。」李文秀道:「不要紧,我陪著你,就不会危险。」苏普热泪盈

眶,颤声道:「多谢,谢谢你。」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只不过是为了阿曼。」转

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你在这里等我。」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那……那

人很凶恶的。」李文秀道:「你年纪这样大了,又不会武功,在外面等著我好了。我不会有

危险的。」计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险的。我要照顾你。」李文秀拗不过他,心

想:「你能照顾我甚麽?反而要我来照顾你才是。」当下五个人点起了火把,寻著旧路又向

迷宫里进去。

五人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终不听见

甚麽声音。李文秀心想:「这是把他吓走了的好。」说道:「咱们一起大叫,说大队人马来

救人啦,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大叫:「阿曼,阿曼,你别

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迷宫中殿堂空廓,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门,

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被反绑在背後。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的绑缚,问:「那恶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刚才他

还在这里,听到你们的声音,便想抱了我逃走,我拼命挣扎,他听得你们人多,就匆匆忙忙

的逃走了。」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麽样一个人?他怎麽会将你捉了来?」

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宫,黑沈沈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的相貌。」苏普

转头瞧著李文秀,眼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阿曼转向车尔库,说道:「爹,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你认……」他一言未毕,车尔

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含意非常明白,他们不但知道

瓦耳拉齐,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他自己说叫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阿

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苏鲁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齐。」车尔库喃喃的

道:「他认得你妈?是瓦尔拉齐?怎…怎麽会变成了迷宫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

鬼,是人。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妈,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

哟,爹,你别生气,是这坏人说的。」苏鲁克哈哈大笑,说道:「瓦耳拉齐是坏人,可是这

句话倒没说错,你爹果然是个大混…」车尔库一拳打去。苏鲁克一笑避开,又道:「瓦耳拉

齐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瓦耳拉齐输了。这人不是好汉子,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你

瞧,他耳朵边这个刀疤,就是给瓦耳拉齐砍的。」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果见他左耳边有个

长长的刀疤。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不过不知其来历而已。

阿曼拉著父亲的手,柔声道:「爹,那时你伤得很厉害麽?」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

了他的暗算,但还是打倒了他,把他掀在地下,绑了起来。」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颇有自

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永远不许回来,倘若偷偷

回来,便即处死。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他。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麽?你怎麽会给他捉去

的?」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那知道这坏人躲在後面,突然扑了

过来,按住我嘴巴,一直抱著我到了这里。他说他得不到我妈,就要我来代替我妈。我求他

放我回去,我说我妈不喜欢他,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他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

好,总只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萨克胆小鬼,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他的话不对,

爹,苏鲁克伯伯,你们都是英雄,还有李英雄,苏普,计爷爷也来了,幸亏你们来救我。」

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桑斯儿,咱们快追,捉到他来处死。」李文秀本已料到

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那知道自己的猜想竟完全错了,不禁暗暗惭愧,实不该冤枉了好人,

幸好心里的话没说出口来,又想:「怎麽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

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那里还有什麽惧怕?

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一见面,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了要报杀徒之仇,高举火把,当

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自己族里的事,咱们不用理

会,在外面等著他们吧。」李文秀听他语音发颤,显是害怕之极,柔声道:「计爷爷,你坐

在那边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只怕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

我得帮著他们。」计老人叹了口气,道:「那麽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道:

「这件事快完结了,你不用担心。」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这件事快完结了,完结之

後,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起回去吗?」李文秀心里一阵难过,中原故乡的情

形,在她心里早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在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只爱这里的烈风、大

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铃鸟的歌声……计老人见她不答,又道:「我

们汉人在中原,可比这里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回去咱们可以

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这里繁华百倍,那才是人过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

这麽好,你怎麽一直不回去?」计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家

对头,我到回疆来,是为了避祸。隔了这麽多年,那仇家一定死了。阿秀,咱们在外面等他

们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咱们得走快些,别离得他们太远。」计老人「嗯、嗯」

连声,脚下却丝毫没有加快。李文秀见他年迈,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一座庄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

株间著一株,一到春天,红的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阿秀,咱

们再起一个大鱼池,养满了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

再比这儿好得多了……」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麽好,我还是喜欢

住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苏普就会和阿曼结婚,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刁羊

大会、摔角比赛、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说道:「好的,计爷爷,咱们回家之

後,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光辉,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大声

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後,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忽然之间,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

瓦耳拉齐起来。他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又给逐出了本族,一直孤零零的住在这迷宫里。阿

曼是十八岁,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人,急忙

寻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

人空著双手,身披白色长袍,头上套著白布罩子,只露出了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满

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

下不踩高跷,长袍的下摆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

高举火把,口中吆喝著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

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

合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沈沈地仅可辨物。

李文秀提著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

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

路,却也是刚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腿,将苏普手中的长刀踢

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长刀,刷刷两刀,向瓦耳

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是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并未学过,只是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未臻

一流之境,一使流星锤,非误伤了苏鲁克父子不可,只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

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击。

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馀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鲁鼻梁,跟著一腿,踢中了苏鲁克

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後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後极

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登时便落在下风。

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的小命。」李文秀眼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

计老人同走,苏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拼力抵御。瓦耳拉齐左手一扬,李

文秀向右一闪,那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著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

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中便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西』,师父教过

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杀你了!」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

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

下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著一

柄匕首,展开身法,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是丝毫没

有龙锺老态。

更奇的是,计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

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

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的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向後退

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匕首向右戳

出,那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

硬生生将他一张面皮揭了下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是险些便晕了过去。

只见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环,都踢中在计老人身上,便在

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匕首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的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

两拳一击下去,计老人再难活命,当下奋起平生之力,跃过去举臂力格,喀喇一响,双臂只

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势成僵持,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李文秀也无法将他格

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

後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

糊,可怖之极,那知眼开一线,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

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

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

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跃开。她身上受

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计老人道:「我…我

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

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

满了亲切关怀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

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

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麽不走?」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

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瓦耳拉齐道:「你终於认

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

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拉

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

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了我出来,永远不许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

学了汉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好!」马家骏道:「师父,你

虽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

父?」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

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

汉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害死的?」阿曼还没回

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

身乌黑,得疾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过去和瓦耳

拉齐拼命,但重伤之馀,稍一动弹便胸口剧痛,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

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你这恶贼!」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

杀死车尔库,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道那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

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

我很好,尽他们所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不到车尔库,

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露他的秘密,定要杀

了我灭口。他逼得到实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

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今日总教你与在我的手里。」马家骏对

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

学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也射得死

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做了一

个老人,就是怕师父没死。只有这个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

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

中两下,内脏震裂,已然难以活命,活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

也是已无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那知他两人恩

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

你……你既然知道他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甚麽不立刻回中原去?」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

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後……以後

可得小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於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

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

原,反而跟著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於

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

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

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灭,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

拳,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李文秀问道:「那为甚麽?为甚麽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

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好人,他是坏

人!」他终於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

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

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

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後,见到了阿曼,还是会

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

了,我们也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

针,叫道:「师父,别——」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後一个火把也熄灭了,殿堂

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

去,谁也别发出声响。」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了出去。大

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

有出来,苏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

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忍

了,於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

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

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麽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

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甚麽傻?他……他武功

这样好,怎麽会是女子?」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我做女

奴,後来又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

人,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到了

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

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

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麽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唉。」李文秀

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

人杀了。」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沈默半晌,叹道:「你们汉人真是

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

强盗,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

路追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是

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针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

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之後,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

的帐蓬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

那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

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後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

在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

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

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你为什麽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乾笑数声,十分得

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

他定要去会齐了其馀的盗夥,凭著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永远

回不到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

哈,嘿嘿,有趣,有趣!」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

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这群强倒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

如此遭受酷报,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

图是不对的?」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他们一定要满

怀著发财的念头,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

陈达海曾凭著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是决计不会错的。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

大家都这麽说的,那还能假麽?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指

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

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镬子……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珍

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嘿嘿,真是笑死人

了。」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乾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

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

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瓦耳拉齐道:

「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师父,你知道麽?」瓦耳拉齐道:「我

在迷宫里见到了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李文

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麽人,於是瓦耳拉齐断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

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

於天,雉伏於篙,猫游於堂,鼠叫於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

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我

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麽一定要强

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服王

化,於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

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

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

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极隐密之处,造

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当时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

於彼。这座迷宫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算

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

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

城下,连打几丈,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

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不

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

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

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於是赐了大批汉人

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

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

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馀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

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在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齐在中原时学文学武,多读汉人的书籍,所以熟知唐代史事。李文秀虽是汉人,

反而半点也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她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说

了。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他们去,何必勉强?唉,你心里真

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说过这麽久的话,你肯……肯陪著

我麽?」李文秀道:「师父,我在这里陪著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後,你

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

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他一面说,右手慢慢的提

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著两枚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

宫里陪著我,也不会离开我了。」轻声道:「阿秀,你又美丽又温柔,真是个好女孩,你永

远在我身边陪著。我一生寂寞孤单得很,谁也不来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个好孩

子……」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甚麽也看不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

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针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颊移近,相距只有两尺,只有一尺

了……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说道:「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

丽吗?」瓦耳拉齐心头一震,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

得无影无踪,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来,他一生之中,再也没有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会永远记著你。」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

一个姑娘骑著一匹白马,向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话:苏鲁克道:「李姑娘,你别

走,在我们这里住下来。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小夥子,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我们要

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给你搭最好的帐蓬。」李文秀红著脸,摇了摇头。

苏鲁克道:「你是汉人,那不要紧,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

吗?嗯。」他搔了搔头,说道:「咱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

兰经」、最聪明最有学问的老人。

他低头沈思了一会,道:「我是个卑微的人,甚麽也不懂。」苏鲁克道:「如果有学问

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那麽别人是更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

『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

识。在安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

都是真神安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可兰经第四章上说:『你们当

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旅客。』汉人是我们的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

要对他们亲爱,款待他们。」苏鲁克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麽?我们的

小夥子,能娶汉人的姑娘吗?」哈卜拉姆道:「真经第二章第二百廿一节说:『你们不要娶

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们

信道。』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除此之

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虏也可以,为甚麽不能和汉人婚嫁呢?」当哈卜拉姆背诵

可兰经的经文之时,众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肃立倾听。

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说:「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

有人便称赞哈卜拉姆聪明有学问:「我们有甚麽事情不明白,只要去问哈卜拉姆,他总是能

好好的教导我们。」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

罗万有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甚麽法

子?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

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

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完)

鸳鸯刀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沈沈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

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麽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样

的拦路挡道?难到竟是武林高手,冲著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著一对峨眉钢刺。第二个又高又

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下,身前放著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

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没听说江湖上有这麽一位前辈

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突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半

寸,倒算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副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

人,衣衫褴褛,咬著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出烟雾,竟是没将这一队七十

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

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公

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馀年

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惊人、漫不在乎的人物,越是功夫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

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著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

得深自踌躇起来,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枝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确是

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万两银子的镖也保过,四十万两的银子也保过,金银财物,那算

不了什麽。自从一离开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

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於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过的

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若惊,自

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做

『鸳鸯刀』,当真是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亲信,到

处寻觅。接位之後,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府著意查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

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察,始终如同石沈大海一般,天

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於给我得到了。嘿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

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回头自

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著武林的大秘密,

得之者无敌於天下。」「无敌於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

周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那有什麽藏著「无敌於天下」大秘密的「鸳

鸯刀」?哪知川陕总督刘大人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

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

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总督

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

监视。在镖队起程的前一天,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

「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到周总镖头赴京之後,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

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不

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起逮了去为

质。这对「鸳鸯刀」倘若在这道中有甚失闪,自己的脑袋要和身子分家,那是不用客气了,

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

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

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宝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

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然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耀

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小山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

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方也未必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将就著

对付,但「得了鸳鸯刀,无敌於天下」这两句话,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於是他明保盐

镖,暗藏宝刀。纵然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坐上官,周大老爷公堂上

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子,那有赔银子

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於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

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甚是失礼,要请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够不

动手便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些难斗!江湖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

行』。」只听得那病敷左手按胸,咳嗽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眉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麽宝

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近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

银子,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有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真须小心在

意。」於是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那瘦子道∶「你先说

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铁鞭镇八方』。」

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拜』字。」那

瘦子一愣,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铁鞭拜八

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一齐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

说道∶「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哪一

位?」那瘦子指著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了。咱大哥是烟霞神

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

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棉里棉唆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

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

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壮汉掌力沈雄,这白脸汉子

流星锤有独到的造诣,那『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份。『太

岳四侠』的名头倒没听见过,但既称得上一个『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

『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於是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局跟四侠素来没有过

节,便请让道,日後专诚拜谒。」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

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什麽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

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听到这里,知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善罢,这「太岳四侠」自是冲著自己背上这对

「鸳鸯刀」而来,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

是厉害杀著。」当下缓缓抽出双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哪一位

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付这

些绿林盗贼,不用讲什麽江湖规矩,大夥儿来个一拥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

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主意∶「让他们和四侠接战,我却是夺路而行,护送鸳鸯

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刺盖七省,斗斗你的铁鞭拜八方。咱哥儿两打一个七

上八落,七荤八素!」说著身形一幌,抢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起铁鞭一格,使一招

「桃园夺槊」,将他峨眉刺格在外档,双腿一挟,骑马窜了出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

大镖头要扯乎!」周威信转头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著纵马向外奔

出。花剑影流星锤飞出,迳打他後心。周威信左鞭後挥,使一招「夜闯三寨」,当的一声

响,将流星锤荡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内力也是平平,一转头,但见

那逍遥子仍是靠在树上,手持旱烟管,瞧著众镖师将太岳三侠为在垓心,竟是丝毫不动声

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等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要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

『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一瞥眼

间,猛见逍遥子手一扬,较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举

鞭一挡,拍的一响,那暗器竟黏在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果然是高

手,连所使的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时坐骑

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後无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黏的暗器时,原来

是一苹沾满了污泥的破鞋,烂泥湿腻,是以黏在鞭上竟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业也能伤人,他这双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

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纵马飞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

的大叫一声,接著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

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到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

上包著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

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那麽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名趟

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镖头,点子走啦,脓包的紧,全不济事。」周威信喜交集,

道∶「当真?」趟子手道∶「大夥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病鬼给张镖师刀,砍得肩头

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见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说道∶「林外有

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著这谎话时,不自脸上微微一红,心道∶

「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张镖师扬著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麽太岳四侠,原来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

纵声大笑。周威信瞧著竖立在地上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後面传来「唉

哟,哎哟」的呻吟之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风般奔了过去。听那呻吟

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四下散开,登时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

贼,快出来吧!」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手一扬,拍的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进

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

一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

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

一支甩手箭!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

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吗?」逍遥子道∶「没事,没

事!咱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麽。」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声势浩大,很不好斗,

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一鸣道∶「这批浑人糊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

当当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麽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宝贝嘛,总得

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得听林外脚步声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

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

一个,管教这两苹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要弄他几十两银子!」捧起了墓

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双长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著力大,端起大石碑当

头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於墓碑是谁的,倒也不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那个

死人晦气,死後不积德,撞上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後。

那两人一前一後,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

「贼婆娘,这麽横,当真要杀人麽?」太岳四侠一怔,瞧後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

背上负著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

左档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盖

一鸣一声口忽哨,四人齐从大树後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

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手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

我任飞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

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後射来的一枚弹丸,只

听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

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

碑,挡了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

「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

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却被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

任飞燕被四人这麽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

首吧的一响,一弹打出,将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佳,

乃是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

我站住。」只听得林玉龙遥遥叫道∶「有种的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战三百回合,用弹弓赶

人,算什麽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麽人

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

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

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後撞上

了林玉龙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杀父之仇,

也不知谁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子好痛。」说著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

的满脸横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然出手鲁莽,但瞧她武功,确是名门正

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

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著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摺扇,缓步入林,

後面跟著一位书僮,挑著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著一枚掉下的门牙,心中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

中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麽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兀

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棉唆什麽?吵的大爷们头昏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麽?」盖一鸣道∶「赔我

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麽

贵?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用不著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皇帝老儿算什麽东西?

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翻,共是八百两。」那书生

道∶「仁兄比皇帝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麽来头。」盖一

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

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名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

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和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僮,提起他所挑

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到抽一口凉气,原来满

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

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这些破书一文

钱一斤,有没人要。」这时盖一鸣以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竟无丝

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

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

书生到∶「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

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这个容易!我们作侠客的,倘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

手,那可空负侠客之名。」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

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

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妹子。」盖一鸣鼓掌道∶

「嗯,定是什麽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

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麽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

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麽大侠前、大侠後

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

说,有什麽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漂

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只有恳求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

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那知被他一番

言语,反给挤的下不了台。双长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胁插

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

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

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著携了

书僮,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僮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僮整理给人

翻乱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著无数一片片薄薄的金叶

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著蚀把米,但觉得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盖

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呼听得銮铃声

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逍遥子道∶「各位兄弟,听这马儿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骏

马。不管怎麽,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是没什麽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

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当

下将四根腰带接了起来,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匹马已奔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你们在干什麽?」盖一鸣道∶

「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这一瞧

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嘛?」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

的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

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绝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

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

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生,算得什麽?」他见这马身

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

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绝不能为难妇孺之辈。你

只需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手

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

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

爹爹便不能怪我。哼,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幌,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

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

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档。铮的一

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

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长两人

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著的

是什麽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之内,招数奇

妙,啊呦┅┅哎呦!」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

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

居然出手打穴点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尺寸,谬以万里。那少女瞧得暗暗好

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麽

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

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偏左了,不会吧?」伸

出烟管,又待来点。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於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

的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他拿住了後颈,全身

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剩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

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著,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

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

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

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逍遥子叹

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

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研究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於是将刀刃抵在他

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

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

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麽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

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

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是好汉!」说著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

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

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著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

是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牢记在心中,日後以报不杀

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

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是要问你们,干嘛要抢我的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

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吗?」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是素

来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

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

要抢我的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著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苹金钗给了

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做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喜欢。」说著一提马缰,那

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也知

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著这颗明珠,都是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

爽,倒是我辈中人。」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镇汾安客店的一间小客房里,桌上放著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著是天下

驰名的汾酒。这甘亭镇在晋南临汾县与洪洞县之间,正是汾酒的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

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麽爹爹却这麽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

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

但要喝上这一壶,可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是有

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难道他们不怕辣吗?一个粗大的嗓

子叫了起来∶「夥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著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

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

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是稳得太过了。那

四个点子胡吹一轮什麽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夥计,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

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

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

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

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中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

站。只听得周总镖师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著玩

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说道∶「这里的兄弟谁人不

知,那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

「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道∶「我几

时说过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

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

道∶「我?我?我怎麽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著了,便尽说梦

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

刀,无敌於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天里

尽是想著,脑中除了「鸳鸯刀」没再转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竟会说了

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我今晚起,我

用布包著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说?」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鸳

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於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中不可,

心下计议,料想刘於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到西安府重兵驻守之地抢夺,

不如拦路抢劫。岂知那刘於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贡队,派了

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

五十生辰将届,於是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路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

另有附言,嘱托各人竭尽全力,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

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

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中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

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她求

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奶大妈去,问奶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

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无异。

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

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间自然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

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是多麽有趣的事。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

不住,终於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了晋

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的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听到

了镖师们的对话,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也不是什麽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

著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啊

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麽?」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

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

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霍,拼命砍杀。

这麽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夥儿别出去,各人戒备,守住

镖车,小心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麽不要性命拼斗,那里是调虎

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再瞧那两个黑影时,女的显

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想∶「这恶贼好生

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带要冲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

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镖师瞧见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

易。」当下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大骂起来,说得是鲁南土

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没能听懂。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

一位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动枪?」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

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

格中飞出,拍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啊哟,不好!」接著

喃喃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於危墙之下,这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著便

慢慢退回房中。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替那女子著急,心想那恶贼心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但这

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轻

重缓急,眼前是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当下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

上,寻思如何劫那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

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倘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是更

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麽计呢?她自幼得爹

爹调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

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是没一条管用。

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著,有

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

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著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来,

跟著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著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老

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著两吊。於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

入萧中慧的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

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还是不免要多管闲

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

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

「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

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於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著!」店小二一抬头,只见

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

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

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

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横飞,容颜间英气逼

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

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

「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

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

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

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立时便住了口。

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著店小二走入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

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麽?」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

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

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

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

打别人主意吧!」说著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和喝骂声又响了起

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

著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里去了?」

两人一前一後,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恐之情,怒气再也难以抑制,心道∶

「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

去。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

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寻声急追,那知道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

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二人双刀相交,正自恶门。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当即将

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被膂

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

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竟刺那凶徒的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

「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

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

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

慧叫道∶「好恶贼,这麽横!」左手刀著著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

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著。他大

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著短刀

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後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

这一回「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

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後偷袭的,竟然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被她架

开,跟著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拼命打

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是疯了?」单刀

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

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

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

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之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却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

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麽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

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麽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

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

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麽?」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麽

的?这麽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麽?我瞧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

「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

我们夫妇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麽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妇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

当即向後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麽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

子,难道不是夫妻麽?」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

爸,我是孩子妈妈,碍著你什麽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麽?」说著气

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

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麽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

尾合,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

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著伤腿,骂道∶「他妈的,这算什麽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哟,

啊哟┅┅」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

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骂道∶「他妈的,不拌嘴不动刀子,这算是什麽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著!」胸口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

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

奔。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道∶「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

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

自己抱著的,谁叫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喝

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

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在跟你算帐。」说著拔步狂追。林玉龙道∶

「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著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後,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任林夫妇边骂边追,

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子一阵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

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

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麽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

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著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

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她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

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馀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

中,鸟名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

於是捡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以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著

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呼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

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的镖局人众,逦迩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

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麽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

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後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

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後面,初时大夥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

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後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

打牲口,急驶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沈重,奔行不快,一会

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後,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麽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慢,

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向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夥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

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

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麽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

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

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

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回来。张镖师叫道∶「啊

哟!」那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

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

强人哪,并肩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

汉敌不过多,於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杖轻

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著,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

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开

了个浸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绝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

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责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

一步,咱们洪同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

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後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

并非独角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

人影从树後闪了出来。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向

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麽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

跟著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麽?」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

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後腿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已

执鞭在手,在地上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

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麽

人?」另一人问道∶「干麽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

又问∶「有没有见一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有抱著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

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像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麽要我住口?你闭嘴,

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被两柄单刀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

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

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

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林玉龙喝道∶「干

麽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著十分贵重之物,喝

道∶「那是什麽?」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这对鸳鸯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没有忘记过「鸳鸯刀」三

字,只因心无旁鹜,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

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馀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苹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

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拼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

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

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动,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了起来。原来周威信用细铁

链将这对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是一齐使力,还是拉不断铁链。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

周威信後颈重重的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

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

嘴来。」

斗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萧中

慧,双手高举著自己的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

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著右手一探,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

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

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那知那马四苹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

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那里还来

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

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的那对鸳鸯刀。任飞燕将那孩子往地下一放,拔

刀扑上。林玉龙跟著自旁侧攻。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长刃鸯刀往上一挡,叮当两响,林任夫

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得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时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

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瞎子横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一刺,但

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确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

著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

「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被拦在半空,再也砸

不下分毫,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馀地。一刀一边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

竟已被那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八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

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七

招,他师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边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

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当世只有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

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

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

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

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未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

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的

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欢,道∶「若不是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

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西安,我

便跟在镖队後面啦。你晚上睡著时,口中直嚷些什麽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嗫著说不出

话来,心道∶「师伯一路嗫著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倘若

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麽?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

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计们胆子都小著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那儿。你去叫叫齐,咱

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

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呼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

来斗一场。」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

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

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

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

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

道∶「这麽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後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气,想冲

开腿上被点的穴道,但一股内气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

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呼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

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是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了去。你

装腔作势,瞒得了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著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

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著一枝毛笔,左手平持一苹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

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著东张西望,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

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

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著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後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诌诌的手无缚鸡之力,这

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那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了

过去,说道∶「姑娘叫你别打,你怎地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

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醮,往他手腕上点

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

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身上。萧中慧暗自祷祝∶「老天爷

生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的穴

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麽?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对手。」林玉龙

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懂得什麽?」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

你瞧见麽?」原来她面对卓袁二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

那瞎子的铁棒乱飞,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

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

我一语,越吵越凶,苦於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拳脚交加起来。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

沫向丈夫吐了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斜目在瞧袁卓二

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敌手,心道∶「但愿他这

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那老瞎子,其实并非如此!」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实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

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了几招,

见他身法虽快,终究不免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

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来。袁冠南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手中又无武器,立时

左支右绌,迭遇险著,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假瞎子瞧得小了,那知他竟是

这等的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躺下!」铁棒翻起,打中

了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砰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

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

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说著将毛笔在墨盒中醮得饱

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

住!五毒圣姑是你何人?」

原来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尤以

「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廿四个时辰毒血

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层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被卓天雄逼得无法,

随口说了出来,只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母,

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难为你,快快给我走吧。」

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著走上两步。卓天雄望著他左手所端

的墨盒,如见蛇矮,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兵器,他如此和我相斗,其中定有古

怪。」见他向前,不自禁的退了两步。他那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著武功了得,往往空手致

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闲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在叫苦不

迭,不知几十遍的在自骂该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

吓成这个样子?」见卓天雄迟迟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

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

手,左手探出,已将鸳鸯刀抢了过来。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

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纵然要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

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袁冠南早已防到这一著,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著

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臂上一凉,一惊之下,只见手臂上已被浓浓的抹了一大条墨痕,

从前听人家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瞬时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

指虽已碰到了鸳鸯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奔出林。

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那里还赶逗留,跟在卓天雄後面,冲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当下不敢再林中多耽,拿起

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给我们解开*ǖ溃俊*袁冠南

道∶「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在等六个时辰,人也死了。」袁

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

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

刀而来,若是给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

动,两块石子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的穴道,虽然相隔数丈,认穴之准,仍是不爽分毫。

林任夫妇各自积著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著半截单刀,立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袁

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掷出,正是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

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

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看时,只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冠

南这一下更是心惊,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跃起,从他手中抢过了短

刃的鸯刀。袁冠南出其不意,一惊之下,「啊腰」一声,那刀已给她抢去。萧中慧知他武功

胜过自己,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萧中

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急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

大是不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五成,眼见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急驰而去,竟是追赶不

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鸳鸯,腿上虽痛,仍是穷追不舍。

奔出二十馀里,地势越来越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里一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

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於

是折了一根树干当作杖,撑持著奔去。

走进庙来,只见匾额上写著「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大殿

上站著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著∶「师太请了,可有一位

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麽?」那尼姑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无施主到来。」袁冠南不

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呼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

声,正是卓天雄到了。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

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後院直窜进去,只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

去,见供著一座白衣观音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堂,揭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

後。

岂知神像之後,早有人在,定神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

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著将短刀递了过来。只见他身後

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著孩子,也躲在此处。

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去夺刀,低声道∶「别作声,那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

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药?」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

天雄粗声粗气的道∶「四下里并无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

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

天边去。若是找不到,回头来跟你算帐,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

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讥,口还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以分点了二人穴

道。卓天雄走进後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西望,听得他喃喃咒骂,铁棒拄地,转身出

庵去了。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头胆战,忙到溪中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

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是吃惊,呆

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於是随後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但这

麽一耽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神像後跃下地来。四

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皱起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後不见踪迹,又必寻

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是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

人相对无言,寻思逃脱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是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

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

你就著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袁冠南听

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麽「夫妻刀法」,说道∶「咱们四个,连*?忝呛⒆*,还有那老尼姑,

眼前都是大祸临头,只要那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麽?到底那夫妻刀法是

怎麽回事?」林任夫妇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明白。

原来三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吵大吵,恰好遇到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传

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的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熟,

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

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何不了你夫妇。但

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是半点也无用处。」他怕这对夫妇反目,终於分手,因此要他二人

练这套奇门刀法,令他夫妇长相厮守,谁也不能离得了谁。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妇

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回护。那知林任两人性情暴躁,

虽都学会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终是格格不入,只练得三四招,别说

互相回护,夫妻俩自己就砍砍杀杀的斗了起来。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说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原不

该说,只是事在危急,此处人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

学这夫妻┅┅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嗯,小可绝不敢有意冒犯,实

是┅┅实是┅┅」萧中慧不再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於我,若是我和他

┅┅都学会了,抵挡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众人性命。」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

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於白白在这里等死。」

任飞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妇分别口讲刀舞,一招一式的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

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任夫

妇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呼听得门外

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哪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棒,闯进殿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

麽?」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

刀法!」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现身手,长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

本当散舞刀花,护助丈夫,那知她急於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是使了第二招中

的抢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绽,铁棒一招「偷天换

日」,架开双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被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

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误,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助我腰胁才是。」

任飞燕怒道∶「你干麽不跟著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著你不可?」二人双刀僵在半空,口中

却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

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狭义心肠,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

南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见。」萧中慧道∶「不成啊

┅┅」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间露出

空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著挥刀护住他的肩头。两人事先并未练习,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

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伴,双方动了狭义之心,临敌时自然而然的互相回护。林玉龙

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合得

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

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

道∶「第三招,『清风引沛下瑶台』!」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

月照妆成金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得吆喝招数。一个道∶「喜结丝罗在乔木。」一个道∶「英雄无双

风流婿。」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碧箫声里双鸣凤。」一个道∶「今朝

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道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以然使完,馀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

叫道∶「从头再来!」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

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候从头再来,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

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刀法的配合,更加紧了,

使到第九招「碧箫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卓天雄那里招架得住?

「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

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麽好。呼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

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通红,低头奔出尼庵,远远的去

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幌,随即消失。呼听得身後有人叫

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只见小书僮笑嘻嘻的站著,打开了的书篮中睡著一个婴

儿,正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自有孩儿尿」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

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和萧半和本不认识、却是慕名来

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後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

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中慧正对著镜子簪花,突然之间,竟中的脸上满是红晕,她低声

念道∶「清风引沛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泥子自从抢了那把鸳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

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二十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夫

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枝金

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

不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给了谁啦?」中慧笑得犹似

花枝乱颤,说道∶「他┅┅他麽?今儿多半会来给爹拜寿,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

可。」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苹锦锻盒子进来,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

怎地送一苹金钗给老爷?袁杨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之物所盛之物珠光灿烂,赫然是中

慧的那枝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问∶「送礼来的人呢?」张

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两夫人心急著要瞧瞧到底是怎麽样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儿如此神魂颠倒,相互

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风背後,只厅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外号人

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角水上飞、双刺盖七省,今日特地和三个兄弟来向萧老

英雄拜寿。」二位夫人悄悄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著三个古里古怪的

人物。萧半和抚需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金钗厚礼,真是何以克当。」盖一

鸣道∶「好说,好说!」袁杨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夫

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亮,想来舞艺必是好的,既然上一个

「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礼去。一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

龙、任飞燕、袁冠南,工住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萧老前辈笑纳。」

说著呈上一苹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一看,不由得呆了,三个字脱口而出∶「鸳

鸯刀!」

萧府的後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

林任二人已将馀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倾囊相受。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因为萧半和问名了得刀经过之後,跟两

位夫人一商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寿诞之中,给两人订

亲。两个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一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再

说,若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日还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罗在乔木┅┅碧箫声里双鸣凤,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

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边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

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给

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麽礼物啊?」太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

凛,一时无话可对。要知说到送礼,实是他们最犯忌之事。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玩笑,说道∶「那边污泥河中,产有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

苹,可抵十年功力,只不过甚难捉到。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角水上飞,何不去捉几苹来,

送给了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林玉龙道∶「我们怎赶相

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

性,那是盖某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三哥,咱们这就捉去。任飞燕笑道∶「哈哈,盖

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需得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吸取月光精华。大白天那

里捉得到?」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若是白天能随便捉到,

那里还有什麽希罕?」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唐正中的锦轴上,贴著一个五尺见方的金色大「寿」字。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和抚著长需,笑容满面的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

女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後,再喝一杯喜酒。

众宾朋喝采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母。萧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一柄沉

香扇,作为见面礼,袁冠南谢著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苹玉班指,袁冠南谢著

伸手接过┅┅

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班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色大变,望著袁夫人的右手。原

来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著一个知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也有一个知指。袁冠

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麽?」说著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

出一苹串在一根细金链上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你

是狮官?」袁冠南道∶「妈,正是孩儿,你想得我好苦!」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著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喜欢,更杂著

几分惊奇。只听得袁夫人哭道∶「狮官,狮官,这十八年来,你是在哪里啊?我无时无刻,

不是在牵记著你。」袁冠南道∶「妈,我以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处在打听你的下落。我只

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妈了。」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一声「妈」来,身子一摇,险险跌倒,脑海中只响著一个声音∶

「原来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道∶「怎麽?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我弄得糊涂了。」任飞燕道∶

「袁相公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麽?他还托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苹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

根枝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麽?」林玉龙搔头道∶「怎麽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

道∶「蠢人,袁相公说他三岁时就跟他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麽,胡乱安

个姓,不就是了。」林玉龙道∶「这麽说来,萧姑娘是他妹子了。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

燕道∶「既是兄妹,怎麽还能成亲?你这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

话。」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掩面奔出。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了无生趣。她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

砰了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

人。」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

头来,右掌自然而然的击了出去。那人反掌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她

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

著的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半和名满江湖,今日五时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

没有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伯撑腰,便是龙潭虎穴,也敢去一

闯。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马,树大好遮荫』」卓天雄哼的一声,笑道∶「没出息,先

得把师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被袁冠*虾拖糁谢垡浴*夫妻刀法」联手击败

後,不禁心怯气馁,此时无意间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

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这小子一人,就不足为惧。何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

人手再多,也不怕萧半和不乖乖的将那长刃鸳刀交出。

当下卓天雄押著萧中慧,知会了知县衙门,与周威信等一干镖师,迳投萧府而来。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和矍然一凛,叫道∶「快请!」过不多时,只

见卓天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半和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

短刃鸯刀,抵在她的背心。

萧半和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却是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

卫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师中久闻萧半和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腮虬髯,果然极是威武,当下

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和笑道∶「好说,

好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嘛。这一下较量,两人竟是功

力悉敌,谁也不输於谁,当下携手同进寿堂。

两人之中,却是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

那「震天三十掌」唯有「混元气(原为上无下火)」可与匹敌,是才萧半和所使的,正是

「混元气」功夫。但「混元气」必须童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後即行消失,因其练

时艰辛,散失却又极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来极少人练。他来萧府之前,早已打听萧半和一

妻一妾,女儿也已是及笄之年,怎麽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气」功夫,岂非武学中的一

大奇事?

袁冠男见萧中慧受制於人,自是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悄绕到众镖师身後,待要伺机相

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早已瞧见,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

「有谁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戮个透明窟窿!」周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

道∶『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一想这句话不太对头,下面「恶人磨」三字便吞入

了肚中。袁冠男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萧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今日造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

拜寿,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和道∶「小人愚鲁,不

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有价之宝却是那柄长刃的鸳

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们的身家性

命,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说著拱了拱手。他的话说得似乎低声下气,但神

色之间却极是倨傲。

萧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响,椅背登时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

却如何这等糊涂?鸳鸯刀既不在小人手中,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儿。难道练童子功混元

气的人,还能生儿育女麽?」说著衣袖一拂,一股急风激射而出。卓天雄侧身避开,心道∶

「半点不假,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气。」

萧中慧出十通说袁冠男是自己同胞兄长,已是心如刀绞,这事件父亲为了相救自己,更

咬定了不肯认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齐声呐喊∶「莫走了反贼萧义!」人喧马嘶,不知府门外来了多

少军马。萧府几名仆人气急败坏的奔了进来,叫道∶「老爷┅┅不好了!无数官兵┅┅官兵

围住了府门。」

卓天雄听得「莫走了反贼萧义」这句话,心念一动,立时省悟,喝道∶「好啊!什麽萧

半和?原来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贼萧义。」只见大门口人影幌动,抢进来四名清宫

侍卫,当先一人叫道∶「卓大哥,这便是反贼萧义,还不动手麽?」

萧半和哈哈大笑,说道∶「乔装改扮一十六年,今日还我萧义的本来面目。」伸手在脸

上一抹,众人一看,无不惊得呆了。大厅上本已乱成一团,但顷刻之间,人人望著萧半和的

脸,竟是鸦雀无声。

原来瞬息之间,萧半和竟尔变了一副容貌,本来浓髯满腮,但手掌只这麽一抹,下巴登

时光秃秃的,一根需也没有了,便是连根拔去,也没这等光法。

这时袁冠男的书僮提著两苹书篮,从内堂奔将出来,说道∶「公子爷,快走!」袁冠男

心念一动,从书篮中抓起一本书来,向外一扬,只见金光闪闪,飘出了数十*疟”*的金叶

子。众镖师和官兵只见黄金耀眼,如何能不动心?何况那金叶子直飘到身前,各人伸手便

抓。袁冠男扬动破书,不住手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厅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满空飞舞的都是

金叶。周威信倒想著「鸳鸯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

贪。』」虽见金叶飞到,却不去抓。袁冠男一运劲,拍的一声,一本数斤重的夹金破书掷

去,击中了他的面门。

周威信叫声∶「啊哟!」身子一幌。袁冠男双足一登,扑了过去。卓天雄横掌阻截,只

觉胁下风声飒然,萧半和使混元气击到。卓天雄知道厉害,只得反掌回档,真力碰真力,砰

的一响,两人各自倒退了两步。便在此时,袁冠男左手使刀降周威信杀得晕头转向,右手已

解开了萧中慧的穴道。

贺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远远躲开,一大半确是萧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挥拳

脚,和来袭的清宫侍卫、镖师官兵恶斗起来。

萧中慧别了半天气,欺到周威信身边,左手斜引,右手反勾,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

了他个耳括子,顺手扭住他的手腕,已将他手中的短刃鸯刀夺了过来。袁冠男大喜,叫道∶

「慧妹!清风引沛下瑶台!」萧中慧眼眶一红,心道∶「我还能和你使这劳什子的夫妻刀法

吗?」游目四顾,只见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飞舞,打得难解难分,其馀各人,也均找上了对手

厮杀,但两名清宫侍卫却迫得袁杨两夫人不住倒退,险象环生。袁冠男叫道∶「慧妹,快救

妈妈!」两人双刀联手,一招「碧萧生里双鸣凤」,一名侍卫肩头中刀,重伤倒地,再一招

「今宵有人颜如玉」又一名侍卫被萧中慧刀柄击中颧骨,大叫晕去。

鸳鸯双刀联手,一使开「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当,两人并肩打到哪里,哪里便有

侍卫或是镖师受伤,六十路刀法没使得一半,来袭的敌人已纷纷夺门而逃。只是这路刀法却

有一桩特异之处,伤人甚易,杀人却是极难,敌人身上中刀的所在全非要害,想是当年创制

这路刀法的夫妻双侠心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为敌人留

下了馀地。

打到後来,敌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个兀自顽抗。袁冠男和萧中慧双刀倏至,一攻左肩,

一削右腿。卓天雄从腰里抽出钢鞭一架,铮的一声,将萧中慧的短刃鸳鸯刀刀头打落。

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结丝萝在乔木」何等神妙,袁冠男长刀幌处,嗤的一声,卓天雄小

腿中刀,深及胫骨,鲜血常流。

卓天雄小腿受伤不轻,不敢恋战,向萧中慧挥掌拍出,待她斜身闪避,双足一登,已闪

入天井,跟著窜高上了屋顶。本来袁萧二人双刀合璧,使一招「英雄无双风流婿」,便能将

卓天雄截住,但萧中慧刀头既折,这一招便用不上了。

萧半和见满厅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各人只有七八个人受伤,无人丧命,当下大

声道∶「各位好朋友,官兵虽然暂退,少时定当重来,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们急速退

向中条山,再定後计。」众人轰然称是。

当下萧半和率领家人,收拾了细软,在府中放起火来。乘著火焰冲天,城中乱成一片,

众人冲出东门,迳往中条山而去。

在一个大山洞前的乱石冈上,萧半和、袁杨二夫人、袁冠男、萧中慧、林玉龙夫妇,二

十来个家人弟子,三百馀位宾客朋友团团围著几堆火。火堆上烤著獐子、黄(上鹿下京),

香气送入了每个人的鼻管。

萧半和咳嗽一声,伸手一摸?子,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惯例,每次有什麽要紧话说,总是

先摸?子。可是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下巴光秃秃地了,一根?子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说

道∶「承江湖上朋友们瞧得起,我萧义在武林中还算是一号人物。可是有谁知道,我萧义是

个太监。」

众人耸然一惊,「我萧义是个太监」这句话传入耳中,人人都道是听错了,但见萧半和

脸色郑重,绝非玩笑。袁杨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头去。

萧半和道∶「不错,我萧义是个太监。我在十六岁上便净了身子,进宫服侍皇帝,为的

是要刺死满清皇帝,给先父报仇。我父亲平生跟满清鞑子势不两立,终於惨被害死。我父亲

的七个结义兄弟歃血为盟,誓死要给先父报仇,但满清势大,我这七位伯父叔父无一能得善

终,不是在格斗中被清宫的侍卫杀死,便是被捕到了凌迟处死,这一场冤仇越结越深。我细

细思量,要练到父亲和这七位伯叔一样的武功,便是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做到,便算练成

了,也未必能报得了血海深仇,於是我甘心净身,去做一个低三下四、为人人瞧不起的太

监。」众人听到这里,想起他得苦心孤诣,无不钦佩。

萧半和接著道∶「可是禁宫之中,警卫何等森严,实非我初时所能想像。别说走进皇帝

跟前,便是想见皇帝一面,那也是著实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虽然每日每夜我在等待机

会,始终下不了手。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得宫中的两名侍卫谈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

对『鸳鸯刀』,得知者可无敌於天下,这对刀分在一位姓袁的和一位姓杨的英雄手中。於是

皇帝将袁杨两人全家捕来,勒逼二人交出宝刀,两位大英雄不屈而死,两位英雄的夫人却被

逮入了天牢。」他说到这里,袁杨二夫人珠泪滚滚而下,突然间相抱大哭。

袁冠男和萧中慧对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听得萧半和说道∶「当时我心中细一琢

磨,替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人要紧,於是混进天牢,杀了几名狱卒,将二位夫人救出牢

来。狱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辈,本来看守不紧,又万万料不到一个太监居然会去相救钦

犯,因此给我一举得手。只是敌人势大,仓皇奔逃之时,袁夫人的公子终於在途中失落。这

件事我生平耿耿於怀,想不到袁公子已长大成人,并且学得一身高强武艺,当真是天大的喜

事。至於中慧呢,你今年十八岁啦,我初见到你时,还只两岁。你爹爹姓杨,乃是名震当世

的三湘大侠杨伯冲杨大侠。」袁冠男和萧中慧(应该说杨中慧了)分别抱著自己母亲,想起

复仇时不胜悲愤,想起萧半和的义薄云天,又是感激无已。

萧半和又道∶「我们逃出北京,皇帝自是侦骑四出,严加搜捕。为了瞒过清廷的耳目,

我老萧留起了胡子,又委屈袁杨两位夫人做了我的夫人。好在老萧是个太监,这一时权宜之

计,也不致辱了袁杨两位大侠的英名。」袁冠男和萧中慧相视一笑,心道∶「谁说咱俩是亲

兄妹啊?」

萧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萧是太监,羡慕大明三宝太监郑和远征异域,宣扬我中华的

德威,因此上将名字改为『半和』,意思说盼望有郑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萧的痴心

妄想。这些年来,倒也太平无事,那知鸳鸯刀出世,老萧一心要夺回宝刀,以慰袁杨两位英

雄之灵,没再小心掩饰行藏,终於给清廷识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没有什麽了。只是鸳

鸯刀只剩下一柄鸯刀,慧儿那柄短刃鸯刀,自然是假的,否则怎能折断?定是给卓天雄这奸

贼调了去,只可惜咱们没能截住他。」

这时烤獐子的香气愈来愈浓了,任飞燕取出刀子,一块一块的割切。林玉龙忽地向杨中

慧大声道∶「我说的不错麽?你说你爹爹妈妈从不吵架,我说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

定然有些儿邪门,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任飞燕刀尖带著一块獐肉,一刀

送进了他的口中,喝道∶「吃獐子肉,胡说八道什麽?」林玉龙待要反驳,却满口是肉,说

不出话来。

众人正觉好笑,忽听得林外守望的一个弟子喝道∶「是谁?」跟著另一人喝道∶「太岳

四侠!」杨中慧噗哧一笑。只见太岳四侠满身泥泞,用一根木棒抬著一苹大鱼网,鱼网中黑

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麽东西。杨中慧笑道∶「太岳四侠,你们抬的是什麽宝贝啊!」

盖一鸣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萧姑娘,咱兄弟四个到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蝉,想

给两位送一分大礼。那之金蝉还没抓到,一个人闯将过来,这人腿上受了伤,口中哼哼唧

唧,行路一跛一拐。太岳四侠一瞧,嘿,这不是卓天雄麽?咱们悄悄给他兜头鱼网一罩,将

他老人家给拿了来啦。」

众人惊喜交集。袁冠男伸手到卓天雄腰间一摸,抽出一把短刀来,精光耀眼,污泥不

染,自是真正的鸯刀了。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刀之中,有一个能无敌於天下

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他便知道了这秘密,有能依著行麽?各位请看!」众人凑近看

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著「仁者」,鸯刀上刻著「无敌」两字。

「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於天下的大秘密。

释名

“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崐常有

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如“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崐遥见彼龙女

成佛”。

“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崐所以称为《天龙八

部》。八部罗,七归那罗,八摩听罗迦。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崐到更

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崐要死的。天

神临死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崐不乐本座(第五个

征状或说是“玉子离散”),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崐大的悲哀。帝释是众天

神的领袖。

“龙”是指神。佛经中的龙,和我国的传说中的龙大致差不多,不过没有脚,崐有的大

蟒蛇也称。事实上,中国人对龙和龙王的观念,主要是从佛经中来的。佛经崐中有五龙五、

七龙王、八龙王等等名称,古印度人龙很是尊敬,认为水中主物以龙崐的力气最大,因此对

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为“龙象”,如西来龙”,那是指从西方来崐的高僧。古印度人以为下雨

是龙从天海中取水而洒下人间。中国人也接受这种说法,崐历本上注明几龙取水,表示今年

雨量的多寡。龙王之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罗龙王,崐他和幼女八岁时到释迦反牟尼所说法的

灵鹫山前,转为男身,现佛之相。她成佛之崐时,为天龙八部所见。“夜叉”是佛经中的一

种鬼神,有“夜叉八大将”、“十六大夜叉将”等名词。崐“夜叉”是本义是能吃鬼的神,

又有敏捷、勇健、轻灵、秘密等意思。“维摩经”崐注:“什曰:‘夜叉有三种:一、在

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现在我崐们说到“夜叉”都是指恶鬼。但在佛经中,

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叉八大将的任务崐是“维护众生界”。

“乾达婆”是一种不吃酒内、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崐身上

发出浓冽的香气,“乾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崐“乾达

婆”,海市蜃楼叫做“乾达婆城”。香气和音乐都是缥缈隐约,难以捉摸。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王常常率崐部和帝

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崐抢夺,每有恶

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为“崐修罗场”,就是由此

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打败,,上崐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入藕的丝孔之

中。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崐释迦牟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

说“五念处”;释迦牟尼说法“崐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道

品”。佛经中的神话故事大都崐是譬喻。阿修罗王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

信邪”、“天下大乱,崐越乱越好”的事,阿修罗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论卷三十五”:

“阿修罗其心不崐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

说‘四谛’崐,谓有五谛,不说一事。”“五众”即五蕴”,四谛是佛法中的基本观念。阿

修罗崐听佛说法,疑心佛偏袒帝释,故意少说了一样。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此崐鸟鸣声

悲苦,以龙为食。旧说部中说岳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迦楼罗就崐是大鹏金翅

鸟,它每天要吃一个龙及五百条小龙。到它命终时,诸吐毒,无法再吃,崐于是上下翻飞七

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崐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

时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紧那罗”在梵语中为“人非人”之意。他形状和人一样,但头上生一只角,崐所以称

为“人非人”,善于歌舞,是帝释的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头。这部小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崐宋时云

南大理国的故事。

大理国是佛教国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弃皇位,出家为僧,是我国历史崐上一个

十分奇特的现象。据历史记载,大理国的皇帝中,圣德帝、孝德帝、宣仁帝、崐正廉帝、神

宗等都避位为僧。“射雕英雄传”中所写的南帝段皇爷,就是大理国的崐皇帝。“天龙八

部”的年代在“射雕英雄传”之前。本书故事发生于北宋哲宗无祜、崐绍圣年间,公元一○

九四年前后。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崐有尘世

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崐一些现世人

物,就象“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第一章 青衫磊落险峰行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在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等招用老,腕抖剑

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

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砍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

侧,左手剑诀一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练武厅东坐着二人。上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铁青着脸,嘴唇紧闭。下首是个五

十余岁的老者,右手捻着长须,神情甚是得意。两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后各站着二十

余名男女弟子。西边一排椅子上坐着十余位宾客。东西双方的目光都集注于场中二人的角

斗。

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兀自未分胜败。突然中年汉子

一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边宾客中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忍不

住“嗤”的一声笑。他随即知道失态,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这时,场中少年左手呼一掌拍出,击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向前跨出一步避开,手

中长剑蓦地圈转,喝一声:“着!”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剑,腿下一个踉跄,长剑在地下一

撑,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汉子已还剑入鞘,笑道:“褚师弟,承让、承让,伤得不厉

害么?”那少年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道:“多谢龚师兄剑下留情。”

那长须老者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说道:“东宗已胜了三阵,看来这‘剑湖宫’又要让

东宗再住五年了。辛师妹,咱们还须比下去么?”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强忍怒气,说

道:“左师果然调教得好徒儿。但不知左师兄对‘无量玉壁’的钻研,这五年来可已大有心

得么?”长须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师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规矩?”那道姑哼了一

声,便不再说下去了。

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无量剑”东宗的掌门。那道姑姓辛,道号双清,是“无量

剑”西宗掌门。

“无量剑”原分东、北、西三宗,北宗近数十年来已趋式微,东西二宗却均人才鼎盛。

“无量剑”于五代后唐年间在南诏无量山创派,掌门人居住无量山剑湖宫。自于大宋仁过年

间分为三宗之后,每隔五年,三宗门下弟子便在剑湖宫中比武斗剑,获胜的一宗得在剑湖宫

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试。五场斗剑,赢得三场者为胜。这五年之中,败者固然极力

钻研,以图在下届剑会中洗雪前耻,胜者也是丝毫不敢松懈。北宗于四十年前获胜而入住剑

湖宫,五年后败阵出宫,掌门人一怒而率领门人迁往山西,此后即不再参预比剑,与东西两

宗也不通音问。三十五年来,东西二宗互有胜负。东宗胜过四次,西宗胜过两次。那龚姓中

年汉子与褚姓少年相斗,已是本次比剑中的第四场,姓龚的汉子既胜,东宗四赛三胜,第五

场便不用比了。

西首锦凳上所坐的则是别派人士,其中有的是东西二宗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公证人,

其余则是前来观礼的嘉宾。这些人都是云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个青衣少

年却是个无名之辈,偏是他在龚姓汉子伴作失足时嗤的一声笑。这少年乃随滇南普洱老武师

马五德而来。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他

必竭诚相待,因此人缘甚佳,武功却是平平。左子穆听马五德引见之时说这少年姓段,段姓

是大理国的国姓,大理境内姓段的成千成万,左子穆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分多半是马

五德的弟子,这马老儿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调教出来的弟子还高得到那里去,是以连“久

仰”两字也懒得说,只拱了拱手,便肃入宾座。不料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当左子穆的

得意弟子佯出虚招诱敌之时,失笑讥讽。

当下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剑术上的造诣着实可观,尤其这第四

场我们赢得更是侥幸。褚师侄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五年之

后,只怕咱们东西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着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姓

段青年,说道:“我那劣徒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便请

段世兄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下无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

的。”

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这几手三脚猫的把

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别当面取笑。这位段兄弟来到普洱舍下,听说我正要到无量

山来,便跟着同来,说道无量山山水清幽,要来赏玩风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碍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既是寻常宾客,

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脸

下的山,姓左的颜面何存?”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请教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

人的门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单名一誉字,从来没学过什么武艺。我看到别人摔交,不论

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要笑的。”左子穆听他言语中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

道:“那有什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摺扇,轻描淡写的道:“一个人站着坐着,没什么好

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

又作别论。”左子穆听他说话越来越狂妄,不禁气塞胸臆,向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

兄是你的好朋友么?”

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对方底细,他生性随和,段誉要同来无量山,他不便

拒却,便带着来了,此时听左穆的口气甚是着恼,势必出手便极厉害,大好一个青年,何必

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弟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结伴来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

的,未必会什么武功,适才这一笑定是出于无意。这样吧,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赶快

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马五哥的好朋友,那么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

的金面。光杰,刚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场请教请教吧。”

那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

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誉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仍是坐在椅中,并不起

身。龚光杰登时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什么?”段誉道:“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

东晃来西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

之,那也不防瞧着。”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咱们比划比划。”

段誉轻挥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

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

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

是不比。”

他这番说什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拗口令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

忍不住笑了出来。“无量剑”西宗双清门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练武厅

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遗。

龚光杰大踏步过来,伸剑指向段誉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段

誉见剑尖离胸不过数寸,只须轻轻一送,便刺入了心脏,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

“我自然是真的不会,装傻有什么好装?”龚光杰道:“你到无量山剑湖宫中来撒野,想必

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何人门下?受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

段誉道::“你这位大爷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爱瞧人打架。贵派叫做无量

剑,住在无量山中。佛经有云:‘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四无量’

么,众位当然明白: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喜众生离苦获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

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无量寿佛者,阿弥陀佛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唠叨叨的说佛念经,龚光杰长剑回收,突然左手挥出,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

一个耳光。段誉将头略侧,待欲闪避,对方手掌早已打过缩回,一张俊秀雪白的脸颊登时肿

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

这一来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眼见段誉漫不在乎,满嘴胡说八道的戏弄对方,料想必是身

负绝艺,那知龚光杰随手一掌,他竟不能避开,看来当真是全然不会武功。武学高手故意装

傻,玩弄敌手,那是常事,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大妄为的。龚光杰一掌得手,也不禁

一呆,随即抓住段誉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脓

包!”将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滚将出去,砰的一声,胸袋撞在桌脚上。

马五德心中不忍,抢过去伸手扶起,说道:“原来老弟果然不会武功,那又何必到这里

来厮混?”

段誉摸了摸额角,说道:“我本是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他们要比剑打架了?这样你砍

我杀的,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瞧人家耍猴儿戏好玩得多。马五爷,再见,再见,我这可要走

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青弟子一跃而出,拦在段誉身前,说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着

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又说看我们比剑,还不如看耍猴儿戏?这话未免欺人太甚。我给

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比耍猴儿也还不如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

八个响头,自己说三声‘放屁’!”段誉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誉面门击去,这一拳势夹劲风,眼见要打得他面青目肿,不料拳

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飞下一件物事,缠住了那少年的手腕。这东西冷冰冰,滑腻腻,一缠上

手腕,随即蠕蠕而动。那少年吃一惊,急忙缩手时,只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

蛇,青红斑斓,甚是可怖。他大声惊呼,挥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缠在腕上,说什么也甩不

脱。忽然龚光杰大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手插入自己衣领,到背心掏摸,但掏不

到什么,只急得双足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

这两下变故古怪之极,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

一个少女坐在梁上,双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手中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这些小

蛇或青或花,头呈三角,均是毒蛇。但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众人向

她仰视,也只是一瞥,听到龚光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惊呼,随即又都转眼去瞧那二人。

段誉却仍是抬起了头望着她,见那少女双脚荡啊荡的,似乎这么坐梁上甚是好玩,问

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段誉摇头

道:“我不会还手……”

忽听得“啊”的一声,众人齐声叫唤,段誉低下头来,只见左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

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掉在地下,显是被他挥剑斩死。龚光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

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几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杰,站着别动!”龚光杰一呆,只剑白光一闪,青蛇已断为两截,左

子穆出剑如风,众人大都没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斩断,而龚光杰背上丝毫无损。众

人都高声喝起采来。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长胡子老头,你干什么弄死了我两条蛇儿,我可要跟你不客

气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什么?”心下暗暗纳罕,不知这少女何时

爬到了梁上,竟然谁也没有知觉,虽说各人都凝神注视东西两宗比剑,但总不能不知头顶上

伏着一个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得大了。但见那少女双脚一荡一荡,穿

着一双葱绿色鞋儿绣着几朵小小黄花,纯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来!”

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可不摔坏了么?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

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下几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却原来是个大呆子。这

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轻功自然不弱,怎么要用梯子才爬得下来。”

那少女道:“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左子穆道:“两条小蛇,有什么

打紧,随便那里都可去捉两条来。”他见这少女玩毒物,若无其事,她本人年纪幼小,自不

足畏,但她背后的师长父兄却只怕大有来头,因此言语中对她居然忍让三分。那少女笑道:

“你倒说得容易,你去捉两条给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来。”那少女道:“我不下来。”左子穆道:“你不下来,我可要

上来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试试看,拉得我下来,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

宗师,终不能当着许多武林好手、门人弟子之前,跟一个小女孩闹着玩,便向双清道:“辛

师妹,请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来吧。”

双清道:“西宗门下,没这么好的轻功,”左子穆脸色一沉,正要发话,那少女忽道:

“你不赔我蛇儿,我给你个厉害瞧瞧!”从左腰皮囊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向龚光杰掷

了过去。

龚光杰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边避开,不料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竟是

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扑在龚光杰背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只灰白色的小貂儿。这貂儿

灵活已极,在龚光杰背上、胸前、脸上、颈中,迅捷无伦的奔来奔去。龚光杰双手急抓,可

是他出手虽快,那貂儿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扑都落了空。旁人但见他双手急挥,在

自己背上、胸前、脸上、颈中乱抓乱打,那貂儿却仍是游走不停。

段誉笑道;“妙啊,妙啊,这貂儿有趣得紧。”

这只小貂身长不满一尺,眼射红光,四脚爪子甚是锐利,片刻之间,龚光杰赤裸的上身

已布满了一条条给貂爪抓出来的细血痕。

忽听得那少女口中嘘嘘嘘的吹了几声。白影闪动,那貂儿扑到了龚光杰脸上,毛松松的

尾巴向他眼上扫去。龚光杰双手急抓,貂儿早已奔到了他颈后,龚光杰的手指险些便插入了

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两步,长剑倏地递出,这时那貂儿又已奔到龚光杰脸上,左子穆挺剑向貂儿

刺去。貂儿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龚光杰后颈,左子穆的剑尖及于徒儿眼皮而止。这一剑虽

没刺到貂儿,旁观众人无不叹服,只须剑尖多递得半寸,龚光杰这只眼睛便是毁了。双清寻

思:“左师兄剑术了得,非我所及,单是这招‘金针渡劫’,我怎能有这等造指?”

刷刷刷刷,左子穆连出四剑,剑招虽然迅捷异常,那貂儿终究还是快一步。那少女叫

道:“长胡子老头,你剑法很好。”口中尖声嘘嘘两下,那貂儿往下一窜,忽地不见了,左

子穆一呆之际,只见龚光杰双手往大腿上乱抓乱摸,原来那貂儿已从裤脚管中钻入他裤中。

段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

龚光杰手忙脚乱的除下长裤,露出两条生满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这恶人爱欺

侮人,叫你全身脱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嘘嘘两声尖呼,那貂儿也真听话,爬上龚

光杰左腿,立时钻入了他衬裤之中。练武厅上有不少女子,龚光杰这条衬裤是无论如何不肯

脱的,双足乱跳,双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阵,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刚奔到厅门,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人来,砰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怀。这一出一入,势

道都是奇急,龚光杰踉跄后退,门外进来那人却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声叫道:“容师弟!”

龚光杰也顾不得裤中那只貂儿兀自从左腿爬到右腿,又从右腿爬上屁股,忙抢上将那人

扶起,貂儿突然爬到了他前阴的要紧所在。他“啊”一声大叫,双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

倒。

梁上少女格格娇笑,说道:“整得你也够了!”“嘶”的一声长呼叫。貂儿从龚光杰裤

中钻了出来,沿墙直上,奔到梁上,白影一闪,回到那少女怀中。那少女赞道:“乖貂

儿!”右手指两手指抓着一条小蛇的尾巴,倒提起来,在貂儿面前晃动。那貂儿前脚抓住,

张口便吃,原来那少女手中这许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誉前所未见,看得津津有味,见貂儿吃完一条小蛇,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的皮囊。

龚光杰再次扶起那人,惊叫:“容师叔,你……你怎么啦!”左穆抢上前去只见师弟容

子矩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之色,口鼻中却没了气息。左子穆大惊,忙施推拿,已然无法救

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虽较已为逊,比龚光杰高得多了,这么一撞,他居然没能避开,

而一撞之下登时毙命,那定是进来之前已然身受重伤,忙解开他上衣查察伤势。衣衫解开,

只见他胸口赫然写着八个黑字:“神农帮诛灭无量剑”。众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

这八个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笔书写,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划而致,竟是以剧毒的药物

写就,腐蚀之下,深陷肌肤。

左穆略一凝视,不禁大怒,手中长剑一振,嗡嗡作响,喝道:“且瞧是神农帮诛灭无量

剑,还是无量剑诛灭神农帮。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处,并无其他伤

痕,喝道:“光豪、光杰,外面瞧瞧去!”

干光豪、龚光杰两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应声而出。

这一来厅上登时大乱,各人再不也去理会段誉和那梁上少女,围住了容子矩的尸身纷纷

议论。马五德沉吟道:“神农帮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左贤弟,不知他们如何跟贵派结下了

梁子。”

左子穆心伤师弟惨亡,哽咽道:“是为了采药。去年秋天,神农帮四名香主来剑湖宫求

见,要到我们后山采几味药。采药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神农帮原是以采药、贩药为生,跟我

们无量剑虽没什么交情,却也没有梁子。但马五哥想必知道,我们这后山轻易不能让外人进

入,别说神农帮跟我们只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从来没去后山游玩过。这只是祖

师爷传下的规矩,我们做小辈的不敢违犯而已,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梁上那少女将手中十条蛇放入腰间的一个小竹篓里,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来吃,两只脚

仍是一荡一荡的,忽然将一粒瓜子往段誉头上掷去,正中他额头,笑道:“喂,你吃不吃

瓜?上来吧!”

段誉道:“没梯子,我上不来。”那少女道:“这个容易!”从腰间解下一条绿色绸

带,垂了下来,道:“你抓住带子,我拉你上来。”段誉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动的。”

那少女笑道:“试试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誉见衣带挂到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

道:“抓紧了!”轻轻一提段誉身子已然离地。那少女双手互拉扯,几下但将他拉上横梁。

段誉道:“你这只小貂儿真好玩,这么听话。”那少女从皮囊中摸出小貂,双手捧着。

段誉见貂儿皮毛润滑,一双红眼精光闪闪瞧着自己,甚是可爱,问道:“我摸摸它不打紧

吗?”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誉伸手在貂背上轻轻抚摸,只觉着手轻软温暖。

突然之间,那貂儿嗤的一声,钻入了少女腰间的皮囊。段誉没提防,向后一缩,一个没

坐稳,险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后领,拉他靠近自己身边,笑道:“你当直一点儿也不

会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誉道:“有什么奇怪?”那少女道:“你不会武功,却单身到这

儿来,那是定会给这些恶人欺侮的。你来干什么?”

段誉正要相告,忽得脚步声响,干光豪、龚光杰两人奔进大厅。

这时龚光杰已穿回了长裤,上身却仍是光着膀子。两人神色间颇有惊惶之意,走到左子

穆跟前。干光豪道:“师父,神农帮在对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说道谁也不许下山。咱

们见敌方人多,不得师父号令,没敢随便动手。”左子穆道:“嗯,来了多少人?”干光豪

道:“大约七八十人。”左子穆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诛灭无量剑了?只怕也没

没这么容易。”

龚光杰道:“他们用箭射过来一封信封,皮上写得好生无礼。”说着将信呈上。

左子穆见们封上写着:“字谕左子穆”五个大字,便不接信,说道:“你拆来瞧瞧。”

龚光杰道:“是!”拆开信封,抽出信笺。

那少女在段誉耳边低声道:“打你的这个恶人便要死了。”段誉道:“为什么?”那少

女低声道:“信封信笺上都是毒。”段誉道:“那有这么厉害?”

只听龚光杰读道:“神农帮字谕左……听者(他不敢直呼师父之名,读到“左”字时,

便将下面“子穆”二字略过不念):限尔等一个进辰之内,自断右手,折断兵刃,退出无量

山剑湖宫,否则无量剑鸡犬不留。”

无量剑西宗掌门双清冷笑道:“神农帮是什么东西,夸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间砰的一声,龚光杰仰天便倒。干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师弟!”伸手欲扶。

左子穆抢上两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轻力微吐,将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别碰

他身子!”只见龚光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时之间便成深黑,双足挺了几

下,便已死去。

前后只过一顿饭功夫,“无量剑”东宗连死了两名好手,众人无不骇然。

段誉低声道:“你也是神农帮的么?”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

么?”段誉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这下毒的功夫粗浅得紧,一眼

便瞧出来了。这些笨法儿只能害害无知之徒。”她这几句话厅上众人都听见了,一齐抬起头

来,只见她兀自咬着瓜子,穿着花鞋的一双脚不住前后晃荡。

左子穆向龚光杰手中拿着的那信瞧去,不见有何异状,侧过了头再看,果见信封和信笺

上隐隐有磷光闪动,心中一凛,抬头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

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漏。”在这当口还听到两句话,左子穆怒火直

冒,强自忍耐,才不发作,说道:“那么令尊是谁?尊师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

哈,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跟你说我令尊是谁,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

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师便是我妈。我妈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说。”

左子穆听她语声既娇且糯,是云南本地人无疑,寻思:“云南武林中,有那一擅于轻功

的夫妇会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没出过手,无法从她武功家数上推想,便道:“姑娘请下

来,一起商议对策。神农帮说谁也不许下山,连你也要杀了。”

那少女笑道:“他们不会杀我的,神农帮只杀无量剑的人。我在路上听到了消息,因此

赶来瞧瞧杀人的热闹。长胡子老头,你们剑法不错,可是不会使毒,斗不过神农帮的。”

这几句正说中了“无量剑”的弱点,若凭真实的功夫厮拼,无量剑东西宗,再加上八位

聘请前来作公证的各派好手,无论如何不会敌不过神农帮,但说到用毒,各人却一窍不通。

左穆听她口吻中全是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无量剑”越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开心,当

下冷哼一声,问道:“姑娘在路上听到什么消息?”他一向颐指气使惯了,随便一句话,似

乎都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问:“你吃瓜子不吃?”

左子穆脸色微微发紫,若不是大敌在外,早已发作,当强忍怒气,道:“不吃!”

段誉插口道:“你这是什么瓜子?桂花?玫瑰?还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哟!

瓜子还有许多讲究么?我可不知道了。我这瓜子是妈妈用蛇胆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试试

看。”说着抓了一把,塞在段誉手中,又道:“吃不惯的人,觉得有点儿苦,其实很好吃

的。”段誉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觉辛涩,但略加辨味,便似谏果

回甘,舌底生津,当下接连吃了起来。他将吃过的瓜子壳一片片的放在梁上,那少女却肆无

忌惮,顺口便往下吐出。瓜子壳在众人头顶上乱飞,许多人都皱眉避开。

左子穆又问:“姑娘在道上听到什么消息,若能见告,在下……在下感激不尽。”他为

了探听消息,言语只得十分客气。那少女道:“我听神农帮的说什么‘无量玉壁’,那是什

么玩意儿?”左子穆一怔,说道:“无量玉壁?难道无量山中有什么宝玉、宝壁么?倒没听

见过。双清师妹,你听人说过么?”双清还未回答,那少女抢着道:“他自然没听说过。你

俩不用一搭一挡做戏,不肯说,那就干脆别说。哼,好稀罕么?”

左子穆神色尴尬,说道:“啊,我想起来了,神农帮所说的,多半是无量山白龙峰畔的

镜面石。这块石头平滑如镜,能照见毛发,有人说是块美玉,其实呢,只是一块又白又光的

石头罢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说了,岂不是好?你怎么跟神农帮结的怨家啊?干么他们要将你无

量剑杀得鸡犬不留?”

左子穆眼见反客为主之势已成,要想这少女透露什么消息,非得自己先说不可,目下事

势紧迫,又当着这许多外客,总不能抓下这小姑娘来强加拷问,便道:“姑娘请下来,待我

详加奉告。”那少女双脚荡了荡,说道:“详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话有真有假,我

也只信得了这么三成四成,你随便说一些吧。”

左子穆双眉一竖,脸现怒容,随即收敛,说道:“去年神农帮要到我们后山采药,我没

答允。他们便来偷采。我师弟容子矩和几名弟子撞见了,出言责备。他们说道:‘这里又不

是金銮殿、御花园,外人为什么来不得?难道无量山你们无量剑买下的么?,双方言语冲

突,动起手来。容师弟下手没留情,杀了他们二人。梁子便是这样结下的。后来在澜沧江

畔,双方又动一次手,再欠下了几条人命。”那少女道:“嗯,原来如此。他们要采的什么

药?”左子穆道:“这个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谅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说了结仇的经过,我也跟你说两件事

吧。那天我在山里捉蛇,给我的闪电貂吃……”段誉道:“你貂儿叫闪电貂?”那少女道:

“是啊,它奔跑起来,可不快得像闪电一样?”段誉赞道:“正是,闪电貂,这名字取得

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说到要紧当口,自己倘若斥责段誉,只

怕她生气,就此不肯说了,当下只阴沉着脸不作声。

那少女向段誉道:“闪电貂爱吃毒蛇,别的什么也不吃。它是我从小养大的,今年四岁

啦,就只听我一个人的话,连爹爹妈妈的话也不听。我叫它吓人就吓人,咬人就咬人,这貂

儿真乖。”说着左手伸入皮囊,抚摸貂儿。

段誉道:“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说了吧。”

那少女一笑,低头向左子穆道:“那时候我正在草丛里找蛇,听得有几个人走过来。一

个说道:‘这次若不把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占了他的无量山,剑湖宫,咱们神农帮人人便

抹脖子吧。’我听说要杀得鸡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着不作声。听得他们接着谈论,说什

么奉了缥缈峰灵鹫宫的号令,要占剑湖宫,为的是要查明‘无量玉壁’的真相。”

她说到这里,左子穆与双清对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缥缈峰灵鹫宫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神农帮要奉他的号令?”左子穆:

“缥缈峰灵鹫宫什么的,还是此刻第一遭从姑娘嘴里听到。我实不知神农帮原来还是奉了别

人的号令,才来跟我们为难。”想到神农帮既须奉令行事,则那缥缈峰什么的自然厉害之

极,云岭之南千山万峰,可从来没听说有一座缥缈峰,忧心更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少女吃了两粒瓜子,说道:“那时又听得另一人说道:‘帮主身上这病根子,既然无

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众兄弟拼着身受千刀万剑,也要去采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叹

了口气,说道:‘我身上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谁也无法解得。通天

草虽然药性灵异,也只是在“生死符”发作之时,稍稍减轻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

已……’他们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走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左子穆不答,低头沉思。双清道:“左师兄,那通天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神农

帮帮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给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给他些通天草有

什么打紧?但他们存心要占无量山剑湖宫,你没听见吗?”双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少女伸出左臂,穿在段誉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离梁跃下。段誉“啊”的

一声惊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带着轻轻落地,左臂仍是挽着他右臂,说道:“咱们外面

瞧瞧去,看神农帮是怎生模样。”

左子穆抢上一步,说道:“且慢,还有几句话要问。姑娘说道司空玄那老儿身上中了

‘生死符’,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么东西?‘天山童姥’又是什么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问的两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这么狠霸霸的问我,就算我知

道了,也决不会跟说。”

此刻“无量剑”大敌压境,左子穆实不愿又再树敌,但听这少女的话中含有不少重大关

切,关连到“无量剑”此后存亡荣辱,不能不详细问个明白,当下身形一晃,拦在那少女和

段誉身前,说道:“姑娘,神农帮恶徒在外,姑娘贸然出去,若是有甚闪失,我无量剑可过

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客人,再说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

我给神农帮杀了,我爹爹妈妈决不会怪你保护不周。”说着挽了段誉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左臂微动,自腰间拔出长剑,说道:“姑娘,请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动武

么?”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将刚才的话再说得仔细明白些。”那少女一摇头,说道:“要

是我不肯说,你就要杀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无法可想了。”长剑斜横胸前,拦住

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誉道:“这长须老儿要杀我呢,你说怎么办?”段誉摇了摇手中折扇,道:

“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剑杀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誉

道:“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那少女道:“这几句话得挺

好,你这人很够朋友,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走吧!”跨步便往门外走去,对左子穆手中青

光闪烁的长剑恍如不见。

左子穆长一剑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并无伤人之意,只是不许她走出练武厅。

那少女在腰间皮囊上一拍,嘴里嘘嘘两声,忽然间白影一闪,闪电貂蓦地跃出,扑向左

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闪电貂当真动若闪电,喀的一声,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

口,随即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声,长剑落地,顷刻之间,便觉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这

鬼貂儿有毒!”说着手用抓紧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无量剑宗众弟子纷纷抢上,三个人去扶师父,其余的各挺长剑,将那少女和段誉团团围

住,叫道:“快,快拿解药来,否则乱剑刺死了小丫头。”

那少女笑道:“我没解药。你们只须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的煎上一碗,给他喝下去就没

事了。不过三个时辰之内,可不能移动身子,否则毒入心脏,那就糟糕。你们大伙儿拦住我

干什么?也想叫这貂儿来咬上一口吗?”说着从皮囊中摸出闪电貂来,捧在右手,左臂挽了

段誉向外便走。

众弟子见师父的狼狈模样,均知凭自己的功夫,万万避不开那小貂迅如电闪的扑咬,只

得眼睁睁的瞧着他二人走出练武厅。

来剑湖宫的众客眼见闪电貂灵异迅捷,均自骇然。谁也不敢出头。

那少女和段誉并肩出了大门。无量剑众弟子有的在练武厅内,有的在外守御,以防神农

帮来攻。两人出得剑湖宫来,竟没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声道:“闪电貂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几千条毒蛇,牙齿毒得很,那长胡子老

头给它咬了一口,当时就该立刻把右臂斩断,只消再拖延得几个时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

了。”段誉道:“你说只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煎上一大碗,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

道:“我骗骗他们的。否则的话,他们怎肯放我们出来?”段誉惊道:“你等一会儿,我进

去跟他说。”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这一说,咱们还有命吗?我这貂儿虽然厉

害,可是他们一齐拥上,我又怎抵挡得了?你说过的,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我可不能

抛下了你,自个儿逃走。”

段誉搔头道:“那就你给他些解药罢。”那少女道:“唉,你这个人婆婆妈妈的,人家

打你,你还是这么好心。”段誉摸了摸脸颊,说道:“给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还记着

干么?唉,可惜打我的人却死了。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说:‘救人一

命,胜造七极浮屠。’这左子穆左先生虽然凶狠,对你说话倒也是客各气气的,他生了这么

长的一大把胡子,对你这小姑娘却自称‘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时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尽说好话帮

他,要我给他解药。可是我真的没有啊。解药就只爹爹有。再说,他们无量剑转眼就会神农

帮杀得鸡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讨了解药来,这左子穆脑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尸体上有毒无

毒,只怕没多大相干了吧?”

段誉摇了摇头,只得不说解药之事,眼见明月初升,照在她白里泛红的脸蛋上,更映得

她容色娇美,说道:“你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长须老儿说,可能跟我说么?”那少笑道:“什

么尊姓大名了?我姓钟,爹爹妈妈叫我作‘灵儿’。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没了,只有个小

名。咱们到那边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说,你到无量山来干什么。”

两人并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誉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四处游

荡,到普洱时身边没钱了,听人说那位马五德五斧很是好客,就到他家里吃闲饭去。他正要

上无量山来,我早听说无量山风景清幽,便跟着他来游山玩水。”钟灵点了点头,问道:

“你干么要从家里逃出来?”段誉道:“爹爹要教我练武功,我不肯练。他逼得紧了,我只

得逃走。”

钟灵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学武,怕

辛苦么?”段誉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来想去想不通,不听爹爹的话。爹爹生气

了,他和妈妈又吵了起来……”钟灵微笑道:“你妈总是护着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

段誉道:“是啊。”钟灵叹了口气道:“我妈也是这样。”眼望西方远处,出了一会神,又

问:“你什么事想来想去想不通?”

段誉道:“我从小受了佛戒。爹爹请了一位老师教我念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请了一位

高僧教我念佛经。十多年来,我学的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已极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

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爹爹跟我接连辩了三

天,我始终不服。他把许多佛经的句子都背错了,解得也不对。”

钟灵道:“于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顿,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顿,他伸手点了我两处穴道。一霎时间,我全身好像

有一千万只蚂蚁在咬,又像有许许多蚊子同时在吸血。爹爹说:‘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

爹爹,待会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敌人,那时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试

试自杀看。’我给他点了穴道后,要抬起一根手指头也是不能,那里还能自杀。再说,我活

得好好地,又干么要自杀?后来我妈妈跟爹爹争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

溜了。”

钟灵呆呆的听着,突然大声道:“原来你爹爹会点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点穴功夫,

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一戳,你就动弹不得,麻痒难当?”段誉道:“是啊,

那有什么奇怪?”钟灵脸上充满惊奇的神色,道:“你说那有什么奇怪?你竟说有什么奇

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学到几下你爹爹的点穴功夫,你他磕一万个头、求上十年二十年

他也愿意,你却偏偏不肯学,当真是奇怪之极了。”

段誉道:“这点穴功夫,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钟灵叹了叹气,道:“你这话千万不

能说,更加不能让人家知道了。”段誉奇道:“为什么?”

钟灵道:“你既不会武功,江湖上许多坏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

做‘一阳指’。学武的人一听到‘一阳指’三个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

着觉。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会这功夫,说定有人起歹心,将你绑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阳

指’的穴道谱诀来换,那怎么办?”

段誉搔头道:“有这等事?我爹爹恼起上来,就得跟那人好好打上一架。”钟灵道:

“是啊要跟你段家相斗,旁人自然不敢,可是为了‘一阳指’的武功秘诀,那也就说不得

了。何况你落在人家说里,事情就十分难办。这样罢,你以后别对人说自己姓段。”

段誉道:“咱们大理国姓段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得个个都会这点穴的法门。我不姓

段,你叫我姓什么?”钟微笑道:“那你便暂且跟我的姓罢!”段誉笑道:“那也好,那你

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几岁?”钟灵道:“十六!你呢?”段誉道:“我大你三岁。”

钟灵摘起一片草叶,一段段的扯断,忽然摇了摇头,说道:“你居然不愿学‘一阳指’

的功夫,我总是难以相信。你在骗我,是不是?”

段誉笑了起来,道:“你将一阳指得这么神妙,真能当饭吃么?我看你的闪电貂就厉害

得多,只不过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不喜欢了。”钟灵叹道:“闪电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

咬死人,还有什么用?”段誉道:“你小小一个女孩儿,尽想着这些打架杀人的事干什

么?”

钟灵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腔作势?”段誉奇道:“什么?”钟灵手指东方,

道:“你瞧!”

段誉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东边山腰里冒起一条条的袅袅青烟,共有十余丛之多,不知

道是甚么意思。

钟灵道:“你不想杀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杀你打你,你总不能伸出脖子来让他杀吧?这

些青烟是神农帮在煮炼毒药,待会用来对付无量剑的。我只盼咱们能悄悄溜了出去,别受到

牵累。”

段誉摇了摇摺扇,大不以为然,道:“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

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今那容子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

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什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

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道没王法了么?”

钟灵啧、啧、啧三声,脸现鄙夷之色,道:“听你口气倒像是什么皇亲国戚、官府老爷

似的。我们老百姓才不来理你呢。”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西南角上,低声道:“待得有黑

云遮住了月亮,咱们悄悄从这里出去,神农帮的人未必见到。”段誉道:“不成!我要去见

他们帮主晓谕一番,不许他们这样胡乱杀人。”钟灵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段大哥,

你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农帮阴险狠辣,善于使毒,刚才连杀二人的手段,你是亲眼见

到了的。咱们别生事了,快些走罢。”段誉道:“不成,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

怕,便在这里等我。”说着站起身来,向东走去。

钟灵待他出数丈,忽地纵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头拿去。段誉听到了背后脚步声

音,待要回头,右肩已被抓住。钟灵跟着脚下一勾,段誉站立不住,向前扑倒,鼻子撞上山

石,登时流出鼻血。他气冲冲的爬起身来,怒道:“你干么如此恶作剧?摔得我好痛。”钟

灵道:“我要再试你一试,瞧你是假装呢,还是真的不会武功,我这是为你好。”

段誉忿忿的道:“好什么?”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见满手是血,鲜血跟着流下,沾得

他胸前殷红一滩。他受伤甚轻,但见血流得这么多,不禁“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

钟灵倒有些担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誉心中气恼,伸手一推,道:“不用你

来讨好,我不睬你。”他不会武功,出手全无部位,随手推出,手掌正对向她的胸膛。钟灵

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顺势一带一送,段誉登时直摔出去,砰的一声,后

脑撞在石上,晕了过去。

钟灵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待见他始终不动,

心下有些慌了,过去俯身看时,只见他双目上挺,气息微弱,已然晕了过去,忙伸手捏他人

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过了良久,段誉才悠悠醒转,只觉背心所靠处甚是柔软,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慢

慢睁开眼来,但见钟灵舒了口气,道:“幸好你没死。”段誉见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怀中,后

脑枕在她腰间,不禁心中一荡,随即觉后脑撞伤处阵阵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钟灵吓了一跳,道:“怎么啦?”段誉道:“我……痛得厉害。”钟灵道:“你又没

死,哇哇大叫些什么?”段誉道:“要是我死了,还能哇哇大叫么?”

钟灵噗哧一笑,扶起他头来,只见他后脑肿起了老大一个血瘤,足足有鸡蛋大小,虽不

流血,想来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要是换作了别人,我当场便即杀

了,叫你这什么摔一交,可还便宜了你呢。”

段誉坐身来,奇道:“我……我轻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的冤枉。”

钟灵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听了他的话,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是

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伸手推我这里……这里……”段誉登时省悟,便觉不好意思,要说什么

话解释,又觉不便措辞,只道:“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说着站起身来。

钟灵也跟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饶了你罢。总算你醒了过来,可害我急得什么似

的。”段誉道:“适才在剑湖宫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会多吃两记耳光,现下你摔了

我两次,咱们大家扯了个直。总之是我命中注定,难逃此劫。”钟灵道:“你这么说,那是

在生我的气了?”段誉道:“难道你打了我,还要我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打得好,打得

妙’?还要我多谢你吗?”钟灵拉着他的手,歉然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打你啦。这次

你别生气吧。”段誉道:“除非你给我狠狠的打还两下。”

钟灵很不愿意,但见他怒气冲冲的转身欲行,便仰起头来,说道:“好,我让你打还两

下就是。不过……不过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誉道:“出手不重,那还算什么报仇?我是非

重不可,要是你不给打,那就算了。”

钟灵叹了口气,闭了眼睛,低声道:“好吧!你打还之后,可不能再生气了。”

过了半晌,觉得段誉的手打下,睁开眼来,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钟灵奇道:

“你怎么还不打?”段誉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双颊上分别轻弹一下,笑道:“就是这么

两下重的,可痛得厉害么?”钟灵大喜,笑道:“我早知你这人很好。”

段誉见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过尺许,吹气如兰,越看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隔了

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报过了,我要找那个司空玄帮主去了。”

钟灵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点儿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讳,我可救不

得你。”段誉摇头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大踏步

便向青烟升起处走去。

钟灵大叫阻止,段誉只是不听。钟灵怔了一阵,道:“好,你说过有瓜子同吃,有刀剑

齐挨!”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不再劝说。

再走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两个身穿黄衣的汉子快步迎上,左首一个年纪较老的喝道:

“什么人?来干什么?”段誉见这两人都是肩悬药囊,手执一柄刃身极阔的短刀,便道:

“在下段誉,有事求见贵帮司空帮主。”那老汉道:“有甚么事?”段誉道:“待见到贵帮

主后,自会陈说。”那老汉道:“阁下属何门派?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段誉道:“我没门派。我受业师父姓孟,名讳上述下圣,字继儒。我师父专研易理,于

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指。”他说的师父,是教他读经作文的师父。可是那老汉听到什

么“易理”、“说卦、系辞”,还道是两门特异的武功,又见段誉折扇轻摇,颇似身负绝

艺、深藏不露之辈,倒也不敢怠慢了,虽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号叫做“孟述圣”的人物,但

对方既说他“有颇深的造诣”,想来也不见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侠请稍

候,我去通报。”

钟灵见他匆匆而去,转过了山坡,问道:“你骗他易理,难理的,那是什么功夫?待会

司空玄要是考较起来,只怕不易搪塞得过。”段誉道:“周易是我读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

大义,司空玄若要考较,未必便难得倒我。”钟灵瞠目不知所对。

只见那老汉铁青着脸回来,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帮主叫你去!瞧他模样,显是受

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誉点点头,和钟灵随他而行。

三人片刻间转过山坳,只见一大堆乱石之中团团坐着二十余人。段誉走近前去,见人丛

中一个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块高岩之上,高出旁人,颏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甚是倨傲,料来

便是神农帮主司空玄了,于是拱手一揖,说道:“司空帮主请了,在下段誉有礼。”

司空玄点点头,却不站起,问道:“阁下到此何事?”

段誉道:“听说贵帮跟无量剑结下冤仇,在下适才眼见无量剑中二人惨死,心下甚是不

忍,特来劝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

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

段誉又道:“在下这番是金玉良言,还望帮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着他,突然

间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是谁,却来寻老夫的消遣?是谁叫你来的?”段誉道:

“有谁教我来么?我自己来跟你说的。”

司空玄哼一声,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从没见过你这等胆大妄为的胡闹小子。阿

胜,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旁边一条大汉应声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誉右臂。

钟灵叫道:“且慢!司空帮主,这位段相公好言相劝,你不允那也罢了,何必动蛮?”

转头向段誉道:“段大哥,神农帮不听你的话,咱们不用管人家的闲事了,走吧!”

那阿胜伸出大手,早将段誉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握住瞧着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

冷冷的道:“神农帮最不喜人家多管闲事。两个小娃娃来向我罗里罗唆,这中意多半另有蹊

跷。阿洪,把这女娃娃也绑了起来。”另一名大汉应道:“是!”伸手来抓钟灵。

钟灵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说道:“司空帮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妈不许我在外

多惹是非。你快叫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气。阿洪还不动手?”阿洪应道:“是!”伸手

便向钟灵手臂握去。钟灵右臂一缩,左掌倏出,掌缘如刀,已在阿洪的颈中斩了下去。阿洪

低头避过,钟灵右手拳头地上击,砰的一声,正中阿洪下颏,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这女娃娃还真有两下子,可是要到神农帮来撒野,却还不够。”斜

目向身旁一个高身材的老者使个眼色右手一挥。这老者立即站起,两步跨近,他比钟灵几乎

高了二尺,居高临下,双手伸出,十指如鸟爪,抓向钟灵肩头。

钟灵见来势凶猛,急于向旁闪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从她脸前五寸处一掠而过,钟灵只

感劲风凌厉,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帮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则的话,我可要不客气了。

将来爹爹骂我,你也没什么好。”她说话之间,那高老者已连续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钟灵

急闪避过。司空玄厉声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划了个小小圆圈,陡地五指

翻转,已抓住了钟灵右臂。

钟灵“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嘘嘘两声,突然间白光一闪,

高老者闷哼一声,放脱了她手臂,坐倒在地。闪电貂在他背上一口咬过,跃回钟灵手中。

司空玄旁一名中年汉子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觉他全身发颤,手背上黑漆

一片。钟灵又是两声尖哨,闪电貂跃将出去,窜向抓住段誉的阿胜面门。阿胜伸手欲格,闪

电貂就势一口咬中了他掌缘。这阿胜武功不及高老者,更加抵受不住,当即缩作一团,大声

叫嚷。钟灵挽了段誉的手臂,转身便走,低声道:“祸已闯下了,快走!”

围在司空玄身旁的是神农帮中的好手,这些一人一生采药使药,可说什么毒物都见识过

了,但这闪电貂来去如电,又如此剧毒,却是谁都不识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这女娃

娃,莫让她走了。”四条汉子应声跃起,分从两侧包抄了上来。

钟灵连声呼哨,闪电貂从这人身上跃到那一人身上,只一霎眼间,已将四条汉子一一咬

过。每条汉子不是滚倒在地,便缩成了一团。

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敢退缩,又有七八人呼啸追来。

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过来!”那七八人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

盼用兵刃挡得住闪电貂的袭击。但那小貂快过世间任何暗器,只后足在刀背上一点,一弹之

下便已咬中敌人,刹那间七八人又皆滚倒。

司空玄撩起长袍,从怀中急速取出一瓶药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作涂抹了,

两三个起落,已拦在钟灵及段誉的身前,沉声喝道:“站住了!”

闪电貂从钟灵掌心弹起,窜向司空玄鼻梁。司空玄竖掌一立,心下暗自发毛,不知自己

这秘制蛇药是否奈何得了这只从所未见的毒貂,倘若无效,自己的性命和神农帮可都就此毁

了。那貂儿刚张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个转折,后足在他手指上一点,借力跃回,

闪电貂体内聚集诸蛇毒,司空玄的秘制蛇药极具灵效,善克蛇毒,闪电貂闻到药气强烈,立

时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风余势所至,噗的一声,将段誉击得仰天便

倒。

钟灵大惊,连声呼哨,催动闪电貂攻敌。闪电貂再度窜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药正是它的

克星,要待咬他头脸大腿,司空玄双掌飞舞,逼得它无法近前。

司空玄见这貂儿纵跳若电,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连发号令。

数十名帮众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手中各持一捆药草,点燃了火,浓烟直冒。段誉刚从

地下爬起,突然一阵头晕,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见钟灵的身子不住摇晃,跟着也即跌

倒。两名帮众奔上来想揪住钟灵,闪电貂护主,跳过去在俩人身上各咬了一口。众人大骇倒

退,四下里团团围住,叫嚷吆喝,却无从下手。司空玄叫道:“东方烧雄黄,南方烧麝香,

西方北方人人散开。”

诸帮众应命烧起麝香、雄黄。神农帮无药不备,药物更是无一而非上等精品,这麝香、

雄黄质纯性强,一经烧起,登时发出气味辛辣的浓烟,顺着东南风向钟灵吹去。不料闪电貂

却不怕药气,仍是矫夭灵活,霎时间又咬倒了五名帮众。

司空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铲泥掩盖,将女娃娃连毒貂一起活埋了。”帮众

手上有的是挖掘药物的锄头,当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块泥土,纷纷向钟灵身上抛去。

段誉心想祸事由自己而起,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奋身跃起,扑在钟灵身上,

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尽。”只觉土石如雨,当头盖落。

司空玄听到他“左右是同归于尽”这句话,心中一动,见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

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重要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然

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貂毒性大异寻常,如不得她的独门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

“留下二人活口,别盖住头脸。”

片刻之间,土石已堆到二人颈边。钟灵只觉身上沉重之极,段誉抱住了自己,两人身子

被埋在土中,只露出头脸在外,再也动弹不得。

司空玄阴恻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钟灵道:“我自然要活。你若将我和

段大哥害死,你这许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药物出来,

我便饶你一命。”钟灵摇头道:“饶我一命是不够的,须得饶我们二人两命。”司空玄道:

“好吧!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药呢?”钟灵道:“我身上没解药。这闪电貂的剧毒

只有我爹爹会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一定惹得我爹爹骂我,你又有什么好

处?”司空玄厉声道:“小娃娃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话生生的饿死

在这里。”

钟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

不过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钟灵道:“你这人年

经纪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

司空玄行走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今日遇到了钟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

倒也真是束手无策。他牙齿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说

是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钟灵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狰狞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别烧我头发,

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狞笑道:“我当

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烧我的胡子才知。”举起火把,在钟灵脸前一晃。钟灵吓得尖声叫了起

来。

段誉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这事是我惹起的,你来烧我的头发罢!”司空

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药出来,救治我众兄弟。”

钟灵道:“你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爹能治闪电貂的毒,连我妈妈

也不会。这闪电貂世所罕见,是天生神物,牙齿上的剧毒怪异之极,你道容易治么?”

司空玄听得四周被闪电貂咬过的人不住口怪声呻叫,料想这貂毒确是难当已极,否则这

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使给人斫断一手一脚,也不能哼叫一声。他们早已由旁人敷上

了解治蛇毒的药物,但听着这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验的蛇药并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

蝎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诸般药,在给闪电貂咬过的小帮众身上试用,那些人只有叫

得更加惨厉。司空玄怒目瞪着钟灵,喝道:“你的老子是谁?快说他的名字!”

钟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大怒,举起火把,便要往钟灵头发上烧去,突然间后颈中一下剧痛,已被什么东

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骇,忙提一口气护住心头,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突觉手背上

又是一痛。原来闪电貂被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着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

玄接连被咬了两口,只吓得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沙土往闪电貂

身上盖去。闪电貂跳起来咬倒两人,黑暗中白影闪了几闪,逃入草丛中不见了。

司玄空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一枚野山人参塞在他的口中,司

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貂毒,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从腰间抽出一

柄短刀,刷的一下,将右手臂砍了下来,正所谓毒蛇螫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总

不成将脑袋也砍了下来。诸帮众心下栗栗,忙倒金创药替他敷上,可是断臂处血如泉涌,金

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在他臂弯之处,血才渐止。

钟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空玄沉声问道:“给这鬼毒貂咬

了,活得几日?”钟灵颤声道:“我爹爹说,可活得七天,不过……不过你司空帮主内力深

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几日。”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拉这小子出来。”诸帮众答应了,将段誉从土石中拉出来。钟

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事,可别害他。”手足乱撑,想乘机爬出,诸帮众忙用泥土

填满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钟灵随即转动不得,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心中也甚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钟姑娘,大丈夫视死如归,在这恶人之前

不可示弱。”钟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空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帮众从药瓶中倒了半

瓶红色药末,逼段誉吞服。钟灵大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段誉一听“断肠散”之

名,便知是厉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岂能拒不服药?当即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

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帮主,你也吃半瓶么?”

司空玄怒哼一声。钟灵破涕为笑,随即又哭了起来。

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肚肠寸断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药,若在七日之内

赶回,我给你解毒,再放了这小姑娘。”钟灵道:“单是解药不够的,尚须我爹爹运使独门

内功,才解得了这闪电貂之毒。”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你爹爹来此救你。”钟灵道:

“你这人话倒说得容易,我爹爹岂肯出山?他是决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沉吟不语。

段誉道:“这样罢,咱们大伙儿齐去钟姑娘府上,请你尊大人医治解毒,不是更加快捷

么?”钟灵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

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间无量剑之事未了,也不能离此他去。倘若误了这里的事,天山童姥

怎能饶我?只有死得更惨。”后颈上貂咬之处麻痒越来越厉害,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钟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对不住个屁!”段誉道:“司空帮

主,你对钟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喝:“君子你个奶奶!”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

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净。”向钟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

咱们同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钟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去,待我写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

的人就去。”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什么另行派人?”钟灵道:“你这人真

没记心!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了的,是不是?我不愿段大哥

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

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迳。”

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

我。”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

了你,就不知我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你要糟糕。”段

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钟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

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

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

帮众关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铐住她双手,再掘开她下身的泥土。

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

什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钟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什么信物呢?嗯,段

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你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

一荡,抬起头来,和钟灵相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

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痴了。

司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干什么?

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子长着

呢。”

段誉和钟灵都是满脸飞红。段誉忙除下钟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钟

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

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

便回来了。”司空玄稍放心,催道:“快快去吧!”

钟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

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道:“待我伤愈之

后,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

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段誉笑道:“来回

四天,那也没有什么。”

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

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钟灵所居是澜沧江西岸一

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十分隐秘,入口处又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

进谷。段誉记心极佳,钟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钟灵说

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馀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段誉道:“什么?”又转

身回来。钟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

不定会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

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第二章 玉壁月华明

折腾了这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迳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

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经到无量山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正感口

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

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

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

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

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

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

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这条小路?”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

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

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什么‘有志

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

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

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

“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

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

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

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

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

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

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

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

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

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

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

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

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

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

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

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

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

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

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

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

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

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

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

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

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

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

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

也没什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

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

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

谷,那两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

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

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

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

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

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

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

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什么人?”跟着脚步声音,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

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

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

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

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矩

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

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什么东

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

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

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

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

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

“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

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堕下了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

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下百馀丈。突然

间蓬一声,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

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幌。

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

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

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

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

‘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

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

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

那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

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

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

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

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

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

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

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

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

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

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

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

三里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馀各处决

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

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

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

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

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

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

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

‘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

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

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

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

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

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

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浑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

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

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观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

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

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

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

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

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

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

命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

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

满了藤蔓,那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

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

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

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

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

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

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

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

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

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

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

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

影微微幌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

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

影幌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着左幌,身子向

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

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

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

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

“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

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

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

打脚踢,心想:“最好左子穆、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

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拼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

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

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

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

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

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

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

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

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

瞧到它榭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

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

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

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

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

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掀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

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

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

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

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

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

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

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

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

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

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

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

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

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

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

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

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发

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

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

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

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的断肠散剧毒

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

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

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

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幌,他双手出力狠推,摇幌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

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

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

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

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

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

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石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馀步,洞中已无丝毫光

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

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

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

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馀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

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

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

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

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

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

疼痛,伸摸去,原来前边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

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支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

斑烂的鲤鱼在窗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是镶在石壁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

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帖着水晶几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幌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

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意在水底,当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

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

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是深入湖底,那还

是逃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坚着一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

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

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

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

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有三十馀面,寻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

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岭。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

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举

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这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

看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岂不是”什么,忽见

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

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馀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

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

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

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

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

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

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

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

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

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

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

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

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

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

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

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

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逍遥子为秋水妹

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

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

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

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

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什么

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

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

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

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

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

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

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

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

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

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骨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

满一千个头才能。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馀

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

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

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出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

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

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

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

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

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

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扌’为‘女’)福地遍阅诸般典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

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

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

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

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

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

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

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说:‘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

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

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

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说

不定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

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

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

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有力,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

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

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

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

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

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

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

霎时间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

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

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妖媚,比

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

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

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

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

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

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

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

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

道“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

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

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

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

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

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

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神仙姊姊这个比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

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

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

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

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

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

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

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

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正全心全

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

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

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

‘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

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也

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

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

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

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

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

那个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

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玄琴,玄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

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二百馀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

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

‘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

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当日你为什么不高

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

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

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账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

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

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为

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

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

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

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

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

不是两个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擐(‘扌’为

‘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擐(‘扌’为‘女’)

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

些典籍不看也罢。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这“琅擐(‘扌’为‘女’)

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

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

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

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在“大

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

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

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

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天上

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擐(‘扌’为‘女’)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

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

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寻出路,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

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

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馀级,水声已然

振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

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

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

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

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每

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

实累累,采来吃了个饱,精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馀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去,

将近黄昏,终于见了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

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

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幌动,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

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

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

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黑

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株

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一

洞,心想:“这‘万劫谷’的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是

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

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

后折而向上,心想:“在这里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过,可是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

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

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

字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

千成万,也不能个个都杀。”其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

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

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

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什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别说只在一个‘段’字上敲三

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

落,发出铮的一下金属响声,着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道“段”字之下镶

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

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

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什么凶险?”段誉道:“钟姑娘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

险。”那少女道:“啊哟!你……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

好。”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

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

称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

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

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

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

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

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

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

“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

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裣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你……你姓段?”神色间

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

“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

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

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

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

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

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

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

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

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

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

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

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

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

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话,脸上红得更厉害

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

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

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

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

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

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

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小

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

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

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

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

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

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

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

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

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

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园园的

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貌

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

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

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

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

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

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

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

一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进喜儿忙道:‘不,

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

哈哈!’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

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

不恶,半…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的脖子……”他语

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歇一会吧。”来福儿应道:

“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

“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再生出什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

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

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

还有什么不足的?为什么定要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蜜

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

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

谢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人’送走了吧!”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人,实是恶人透顶,难道另外

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

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

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

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

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什么

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

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什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

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

一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

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

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是

立即听到他暴喝:“什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

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躲在我夫人房里干什么?”

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什么又不又的?又什么了?快放下他,他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

道:“报什么讯?”仍是提得段誉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

东西,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

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

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言

乱语什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说到

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

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我

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

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钟万仇裂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

道:“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八九岁年纪,自然不能……不

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道:“是,是!”轻轻放下段

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

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么意思,钟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

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

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什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

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

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

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在自己门口立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

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飞

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你爹爹,我……我是怕………怕

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叫

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砰嘭、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

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

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

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又过了一会,低声问

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

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

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美

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又懂得什么姻缘美满不美满

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

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

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

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

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

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喜道:“伯母亲自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

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

治。”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

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说什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

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

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

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

像谷主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这些年来,功力又

大进了吧?”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

“他功夫没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阿宝,

你…………你到那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誉双足离地,

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

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馀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

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

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

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

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

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什么不避?”

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连连咳

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

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吗?”钟谷主道:“我没见到什么字条。”钟夫人道:“唉,你就是这么

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包

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

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

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

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

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

种,你装什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

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

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

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

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个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

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吧?”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

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

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拦住她腰,道:“阿宝,你为

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

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说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

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

当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夜叉’。

他倘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

说一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

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夜叉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

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是

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疑,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

“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

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

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说:‘请他出手救

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来丈夫身畔,扶起了他,迳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双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

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五丑

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

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

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

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

第三章 马疾香幽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家人服色的汉子快步走来,便是先前隔着板壁所见的来福

儿。他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来福儿,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马。”段誉点头

道:“甚好。有劳管家了。”

当下来福儿在前领路,穿过大松林后,折而向北,走上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来到

一所大屋之前。来福儿上前执着门环,轻击两下,停了一停,再击四下,然后又击三下。

那门啊的一声,开了一道门缝。来福儿在门外低声和应门之人说了一阵子话。其时天色

已黑,段誉望着天上疏星,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大门打开,探出一个

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

跨出门来。马蹄着地甚轻,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

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

来福儿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这里的小姐借得骏马,以供乘

坐。这马脚力非凡,这里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这才相借,

实是天大的面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

道:“多谢了!”便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鬃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

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

那小婢将缰绳交给段誉,道:“这马儿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誉道:“是!”心想:“马名黑玫瑰,必是雌马。”说道:“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

有礼了!”说着向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喂,可别摔下来

啊。”段誉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

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

带。你千万小心,别骑伤了马儿。”

来福儿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

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

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准能赶到

大理。”

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驰出十余里之遥,黑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

道:“良夜驰马,人生一乐。”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贼贱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闪动,

一柄单刀劈将过来。但黑马奔得极快,这刀砍落时,黑马已纵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去只

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花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破口大骂:“贼贱人!女扮男

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幌眼间,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两条大汉虽快步急追,片刻

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

段誉寻思:“这两个莽夫怎地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他们要找这黑

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

赖马快,逃脱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似乎武功了得,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没

提防的走将出来,难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

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请她小心,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

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驰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

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

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

将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纵跃而过,

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门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时长身而起,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

右臂上一紧,已给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

段誉暗暗叫苦:“糟糕之极,屋子都让人围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觉右臂

给人紧紧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

蛮干什么?”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

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事已如此,只有进去再说。”只

觉握住他手臂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进门。

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种满了玫瑰,香气馥郁,石道曲曲折折的穿过一个月洞门,段

誉顺着石道走去,但见两旁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有人轻声咳嗽,

他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着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他暗暗心惊:

“庄子里未必有多少人,怎地却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

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

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勉露微笑,只见石道尽处是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

来。他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有事求见主人。”

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

段誉心下有气,推开窗子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间椅

上坐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面貌,背影苗条,一丛乌油油的黑发作闺女装束。东

边太师椅中坐着两个老妪,空着双手,其余十余名男女都手执兵刃。下首那老妪身前地下横

着一人,颈中鲜血兀兀汨汨流出,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来福儿。段誉心想这

人对自己恭谨有礼,不料片刻间便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妨。

坐在上首那老妪满头白发,身子矮小,嘶哑着嗓子喝道:“喂,小子!你来干什么?”

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履险地,能设法脱身,自是上

上大吉,否则瞧这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纵然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进厅后见来福

儿尸横就地,更激起胸中气愤,昂首说道:“老婆婆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

短的,出言这等无礼?”

那老妪脸阔而短,满是皱纹,白眉下垂,一双眯成一条细缝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杀气,不

住上下打量段誉。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妪喝道:“臭小子,这等不识好歹!瑞婆婆亲口跟你说

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位老婆婆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这老妪甚是肥

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个月身孕一般,头发花白,满脸横肉,说话声音比寻常男子还

粗了几分,左右腰间各插两柄阔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满了鲜血,来福儿显是为她所杀。

段誉见到这柄血刃,气往上冲,大声道:“听你们口音都是外路人,竟来到大理胡乱杀

人,可知道大理虽是小邦,却也有王法。瑞婆婆什么来头,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国

的皇太后,也不能来大理擅自杀人啊。”

那胖老妪大怒,霍地站起,双手一挥,每只手中都已执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杀

你,你瞧怎么样?大理国中没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段誉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蛮不讲

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妪抢上两步,左手刀便向段誉颈中砍去。

当的一声,一柄铁拐杖伸过来将短刀格开,却是那瑞婆婆出手拦阻。她低声道:“平婆

婆且慢,先问个清楚,再杀不迟!”说着将铁拐杖靠在椅边,问段誉道:“你是什么人?”

段誉道:“我是大理国人。这胖婆婆说道大理国人个个该杀,我便是该杀之人了。”平

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说什么胖不胖的?”段誉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

胖是不胖?”

平婆婆骂道:“操你奶奶!”挥刀在他脸前一尺处虚劈两下,呼呼风响。段誉只吓得背

上满是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脸上却硬装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这小子油头粉脸,是这小贱人的相好吗?”说着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

指。段誉道:“这位姑娘我生平从来没见过。不过瑞婆婆哪,我劝你说话客气些。你开口骂

人,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来跟你计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么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

声,道:“你这小子倒教训我起来啦。你既跟这小贱人素不相识,到这里来干么?”

段誉道:“我来向此间主人报个讯。”瑞婆婆道:“报什么讯?”段誉叹了口气,道:

“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样了。”瑞婆婆道:“报什么讯,快快说来。”语气愈益

严峻。

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什么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

刻,才道:“你要当面说,那就快说吧。稍待片刻,你两个便得去阴世叙会了。”段誉道:

“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誉一怔:“难道这姑娘便是此间主人?她一个娇弱女子,给这许多强敌围住了,当真

糟糕之极。”只听那女郎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着人家的面子,用不着你来谢。你

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什么?”她口中说话,脸孔仍是朝里,并不转头。

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人误认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

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个讯息不可。”

那女郎道:“报什么讯?”她语间清脆动听,但语气中却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来

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似乎对人人怀有极大敌意,恨不得

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察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

有异,原亦难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温言说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

下仗着马快,才得脱难,但姑娘却未必知道有仇人来袭击,因此上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

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人已然到临。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来讨好我,有什么用意?”段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

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岂可置之不理?‘讨好’两字,从何说起?”

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谁?”段誉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听来福儿说道,你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在万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

子当真不小。现下卷进了这场是非,你待怎样?”段誉一怔,说道:“我本想来报了这讯,

便即赶回家去。”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然身处险境,我自己也是大祸临

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跟这干人结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声,道:“你凭什么问我?”段誉又是一怔,说道:“旁人私事,我

原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

性命吧?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大有讥嘲之意,朗声说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义

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

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就当不得‘大丈夫’三

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见不平,仗义报讯,帮来是想作大丈夫。待会给人家乱刀

分尸,一个斩成了十七八块的大丈夫,只怕也没什么英雄气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声喝道:“小贱人,尽拖延干么?起身动手吧!”双刀相击,铮铮之声甚

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这一刻。苏州那姓王的恶婆娘

干么自己不来跟我动手,却派你们这批奴才来跟我罗唣?”

瑞婆婆道:“我们夫人何等尊贵,你这小贱人便想见我们夫人一面,也是千难万难。你

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们去,向夫人叩几个响头,说不定我们夫人宽洪大量,饶了你的小

命。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这条心。你师父呢?”

黑衣女子尖声叫道:“我师父就在你背后!”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头,背后却那里有人?

段誉见这干人个个神色惊惶,都上了个大当,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

么?”段誉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问:“什么可笑?”段誉道:“哈哈,可笑之

极!”平波动问道:“什么可笑之极?”段誉道:“嘿嘿,可笑之极矣,可笑之极矣哉!”

平婆婆怒道:“什么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别理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从江南一直逃到大

理。我们万里迢迢的赶来,你想是不是还能善罢?我们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

去不可。你出手吧!”

段誉听瑞婆婆的口气,对这黑衣女郎着实忌惮,不由得暗暗称奇,眼见大厅上十七八人

横眉怒目,握着兵刃跃跃欲试,却没一个迳自上前动手。平婆婆手握双刀,数次走近黑衣女

郎背后,总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报讯的,这许多人要打我一个,你说怎么办?”段誉道:“嗯,黑

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围而出,赶快骑了逃走。这马脚程极快,他们追你不上。”黑衣女

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誉沉吟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说不定他们不来跟

我为难,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中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们肯这么讲理,也不会这许多人来围攻我一个了。

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脱,你有什么心愿,要我给你去办?”

段誉心下一阵难过,说道:“你的朋友钟姑娘在无量山中给神农帮扣住了,她妈妈给了

我这只盒子,要我送去给我爹爹,请他设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够脱身,最好能

替在下办了此事,我感激不尽。”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只金钿小盒递了过去。走到离她背后

约莫两尺之处,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不甚浓,但幽幽沉沉,矩

矩腻腻,闻着不由得心中一荡。

黑衣女郎仍不回头,问道:“钟灵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么?”段誉道:“不是,

不是。钟姑娘年纪甚小,天真烂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后,将金钿盒

子取了去。段誉见她手上戴了一支薄薄的丝质黑色手套,不露出半点肌肤,说道:“我爹爹

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须……”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说不迟。”将钿盒放入怀中,说道:“姓祝的老头儿,你给我滚

出去!”一个须发苍然的老者颤声道:“你说什么?”黑衣女郎道:“你快滚出厅去,我今

天不想杀你。”那老者手中长剑一挺,喝道:“你胡说什么?”声音发拦,也不知是出于愤

怒,还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恶婆娘手下,只不过给这两个老太婆拉了来瞎凑热闹。

一路之上,你对我还算客气,那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断劝阻。哼,还算不该死,

这就滚出去吧!”那老者脸如土色,手中长剑的剑尖慢慢垂了下来。

段誉劝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该用这个‘滚’字。你说话这么不客

气,祝老爷子岂不要生气?”

那知这姓祝老者脸色一阵犹豫、一阵恐惧,突然间当啷一声响,长剑落地,双手掩面,

当真奔了出去。他刚伸手去推厅门,平婆婆右手一挥,一柄短刀疾飞出去,正中他后心。那

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许,这才死去。

段誉怒道:“喂,胖婆婆,这位老爷子是你们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从腰间另拔一柄短刀,双手仍是各持一刀,全神贯注的凝视黑衣女郎,对段

誉的说话宛似听而不闻。厅上余人都走上几步,作势要扑上攻击,眼见只须有人一声令下,

十余件兵刃便齐向黑衣女郎中身上砍落。

段誉见此情势,不由得义愤填膺,大喝:“你们这许多人,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

女,那还有王法天理么?”抢上数步,挡在黑衣女郎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

不会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

瑞婆婆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这少年若不是身怀绝技,故意

装模作样,便是背后有极大的靠山。她奉命率众自江南来到大理追擒这黑衣女郎,在此异乡

客地,实不愿多生枝节,说道:“阁下定是要招揽这事了?”语气竟然客气了些。段誉道:

“不错,我不许你们以众凌寡,恃强欺弱。”瑞婆婆道:“阁下属何门派?跟这小贱人是亲

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

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只是世上之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

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这许多人一起来欺侮一个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采。”低声道:“姑

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

黑衣女郎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

郎中又问:“你不怕死么?”段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中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什么英雄好汉?”右手突然一挥,两根

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见她突然袭击段誉,都是大出

意料之外,群相惊愕之际,黑衣女郎中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得咕咚、砰嘭之声连响,左

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光芒飞舞闪烁,蓦地里大厅上烛光齐熄,眼前斗黑,自己如同腾云

驾雾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帮实在来得太快,他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四下里吆喝纷作:“莫让贱

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飞刀!放飞刀!”跟着玎当呛啷一阵乱响,他身子又是一

扬,马蹄声响,已是身在马背,只是手脚都被缚住了,却弹不得。

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气。蹄声得

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喊杀声已在身后渐渐远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

黑夜中一团漆黑,睁眼什么都瞧不见,惟有一股芬馥之气缭绕鼻际,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奔了一阵,敌人喧叫声已丝毫不闻。段誉道:“姑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

放我起来吧。”黑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段誉手脚给带子紧紧缚住了,黑玫瑰每跨一

步,带子束缚处便收紧一下,手脚步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斜悬马背,头脑中一阵阵的

晕眩,当真说不出的难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间拍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别罗唆,姑娘

没问你,不许说话!”段誉怒道:“为什么?”拍拍两下,又接连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更

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响。

段誉大声叫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

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誉

便被黑玫瑰拉着,在地下横拖而去。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脚步,问道:“你服了么?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

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说“我怕什么?”但此时恰好被拉过路上两个土丘,连

抛两下,将两句“什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带,将他提上马背。段誉道:“我是说‘我

怕什么?’当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愿给你牵着走!”那女郎中哼的一声,道:“在我面

前,谁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来,岂是‘小小折磨’这么便宜?”

说着左手一送,又将他抛落马背,着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这些人口口声声骂你小贱人,原来大有道理。”叫道:“你再

不放手,我可要骂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给人骂得还不够

么?”段誉听她最后这句话颇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口来,心中一软,便即

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敢骂!”

段誉道:“我听你说得可怜,不忍心骂,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声呼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

手足给道上的少石擦得鲜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

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女郎道:“我本是泼辣女子,用得着你说?我自己不知道么?”

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突然脑袋撞上路边一块突出

的石头,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接着口中汨汨进水,他急忙闭

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来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被缚在马后拖行,那女郎见他

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转。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

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是伤,当真说不出的难受。

那女郎中勒住了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转。其时晨光曦微,东方已现光亮,却见他一

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的瞪视着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没昏过去,却装死

跟我斗法。咱们便斗个明白,瞧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着跃下马来,轻轻一纵,已在

一株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刷的一声,在段誉脸上抽了一记。

段誉这时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见她脸上蒙了一张黑布面幕,只露出两个眼孔,一双眼亮

如点漆,向他射来。段誉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厉害。你这泼辣婆娘,有谁厉害得过

你?”

那女郎道:“这当口亏你还笑得出!你笑什么?”段誉向她装个鬼脸,裂嘴又笑了笑。

那女郎扬手拍拍拍的连抽了七八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奋力微笑。只是这

女郎落手甚是阴毒,树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几次忍不住要叫出声来,终

于强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见他如此倔强,怒道:“好!你装聋作哑,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聋子。”伸手入

怀,摸出一柄匕首来,刃锋长约七寸,寒光一闪一闪,向着他走近两步,提起匕首对准他左

耳,喝道:“你有没听见我的说话?你这只耳朵还要不要了?”段誉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

凶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誉大急,叫道:“喂,你真刺还是假刺?你刺聋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吗?”那女

郎呸的一声,说道:“姑娘杀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试试。”段誉忙道:“我信,

我信!那倒不用试了。”

那女郎见他开口说话,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马鞍,自己跃进

上马背,这一次居然将他放得头高脚低,优待了些。段誉不再受那倒悬之苦,手足被缚处虽

仍疼痛,但比之适才在地下横拖倒曳,却已有天渊之别,也就不敢再说话惹她生气。

行得大半个时辰,段誉内急起来,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双手被缚,无法打手势示

意,何况纵然双手自由,这手势实在也不便打,只得说道:“我要解手,请姑娘放了我。”

那女郎道:“好啊,现下你不是哑巴了?怎地跟我说话了?”段誉道:“事出无奈,不敢亵

渎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臭小子’,岂不大煞风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

声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于是拔剑割断了缚住他手足的带子,自行走开。

段誉给她缚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动弹不得,在地下滚动了一会,方能站立,

解完了手,见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驯顺,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悄悄跨上

马背,黑玫瑰也并不抗拒。段誉一提马缰,纵马向北奔驰。

那女郎听到蹄声,追了过来,但黑玫瑰奔行神速无比,那女郎轻功再高,也追它不上。

段誉拱手道:“姑娘,后会有期。”只说得这几个字,黑玫瑰已窜出二十余丈之外。他回过

头来,只见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树木挡住,他得脱这女魔头的毒手,心下快慰无比,口中连连

催促:“好马儿,乖马儿!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里许,段誉心想:“耽搁了这么一天,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钟姑娘?路上

只有不吃饭,不睡觉,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远远

传来一声清啸。

黑玫瑰听得啸声,立时掉头,从来路奔了回去。段誉大吃一惊,忙叫:“好马儿,乖马

儿,不能回去。”用力拉缰,要黑玫瑰转头。不料黑玫瑰的头虽被缰绳拉得偏了,身子还是

笔直的向前直奔,全不听他指挥。

瞬息之间,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动。段誉哭笑不得,神色极是尴尬。那

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杀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还偷了我的黑玫瑰,这还算是大丈

夫吗?”

段誉跳下马来,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仆,要走便走,怎说得上‘私自逃走’四字?

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给我的,我并没还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杀就杀好了。曾子曰:‘自反而

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缩,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什么缩不缩的?你缩头我也是一剑。”显然不懂段誉这些引经据典的言

语,手握剑柄,将长剑从鞘中抽出半截,说道:“你如此大胆,难道我真的不敢杀你?你倚

仗谁的势头,一再挺撞于我?”

段誉道:“我对姑娘事事无愧于心,要倚仗谁的势头来了?”

那女郎中两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誉和她目光相对,毫无畏缩之意。两人相向而

立,凝视半晌,刷的一声,那女郎还剑入鞘翅,喝道:“你去吧!你的脑袋暂且寄存在你脖

子上,等得姑娘高兴,随时来取。”段誉本已拚着必死之心,没料到她竟会放过自己,一怔

之下,也不多说,转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余丈,仍不听见马蹄之声,回头一望,只见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着出神,心

想:“多半她又在想什么歹毒主意,像猫耍耗子般,要将我戏弄个够,这才杀我。好吧,反

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远,始终没听到那女郎骑马追来。

他接连走上几条岔道,这才渐渐放心,心下稍宽,头脸手足擦破处便痛将起来,寻思:

“这姑娘脾气如此古怪,说不定她父母双亡,一生遭逢无数不幸之事。也说不定她相貌丑陋

无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个可怜之人。啊哟,钟夫人那只黄金钿盒却还在她身

边。”可是要回去向她取还,却无论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见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学武

功,爹爹自然会去救钟姑娘,就算爹爹不亲自去,派些人去便是,这只金盒也没多大用处。

只是我没了坐骑,这般徒步而去大理,势必半路上毒发而死。钟姑娘苦待救援,渡日如年,

她如见我既不回去,她父亲又不来相救,只道我没给她送信。好歹我得赶到无量山去,和她

死在一块,也好教她明白我决不相负之意。”

心意已决,当即辨明方向,迈开大步,赶向无量山去。这澜沧江畔荒凉已极,连走数十

里也不见人烟。这一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饥,晚间便在山坳中胡乱睡了一觉。

第二日午后,经另一座铁索桥,重渡澜沧江,行出二十余里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他

怀中所携银两早在跌入深谷时在峭壁间失去。自顾全身衣衫破烂不堪,肚中又十分饥饿,想

起帽子上所镶的一块碧玉是贵重之物,于是扯了下来,拿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

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这镇上只有这家米店较大,那店主见他气概轩昂,倒也不敢小觑了,

却不识得宝玉的珍贵,只肯出二两银子相购。段誉也不理会,取了二两银子,想去买套衣

巾,小镇上并无沽衣之肆,于是到饭铺中去买饭吃。

在板凳上坐落,两个膝头登时便从裤子破孔中露了出来,长袍的前后襟都已撕去,裤子

后臀也有几个大孔,屁股角到凳面,但觉凉飕飕地,心想:“这等光屁股的模样实在太不雅

观,该当及早设法才是。”饭店主人端上饭菜,说道:“今儿不逢集,没鱼没肉,相公将就

吃些青菜豆腐下饭。”段誉道:“甚好,甚好。”端起饭碗便吃。他一生锦衣玉食,今日光

着屁股吃此粗粝,只因数日没饭下肚,全凭野果充饥,虽是青菜豆腐,却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饭时,忽听得店门外有人说道:“娘子,这里倒有家小饭店,且看有什么吃

的。”一个女子声音笑道:“瞧你这副吃不饱的馋相儿。”

段誉听得声音好熟,立时想到正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他那葛师妹,心下惊慌,急忙转身

朝里,暗想:“怎么叫起‘娘子’来了?嗯,原来做了夫妻啦。我这一卦是‘无妄卦’,

‘六三,无忘之灾;或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却

又遇上了灾难。”

只听干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饱?”那葛师妹啐了一口,低声笑道:“好没良

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饱了?”语音中满含荡意。两人走进饭店坐落,干光豪大声叫道:

“店家,拿酒饭来,有牛肉先给切一盆……咦!”

段誉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只大手搭上了右肩,将他身子扳转,登时与干光豪面面相

对。段誉苦笑道:“干老兄,干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偕老,无量剑东宗西宗合

并归宗。”

干光豪哈哈大笑,回头向那葛师妹望了一眼,段誉顺着他目光瞧去,见那葛师妹一张鹅

蛋脸,左颊上有几粒白麻子,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见她满脸差愕之色,渐渐的目露凶光,

低沉着嗓子道:“问个清楚,他怎么到这里来啦啦?附近有无量剑的人没有?”

干光豪脸上登时收起笑容,恶狠狠地道:“我娘子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快说。”段誉心

想:“我胡说八道一番,最好将他们吓得快快逃走。否则这二人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说

道:“贵派有四位师兄,手提长剑,刚才匆匆忙忙的从门外走过,向东而去,似乎是在追赶

什么人。”

干光豪脸色大变,向那葛师妹道:“走吧!”那葛师妹站起身来,右掌虚劈,作个杀人

的姿式。干光豪点点头,拔出长剑,迳向段誉颈中斩落。

这一剑来得好快,段誉见到那葛师妹的手势,便知不妙,早已缩身向后,可是仍然避不

开,眼见白刃及颈,突然间嗤的一声轻响,干光豪仰天便倒,长剑脱手掷出。跟着又是嗤的

一声。那葛师妹正要跨出店门,听得干光豪的呼叫,还没来得及转头察看,便已摔倒在门槛

上。两人都是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只见干光豪喉头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师妹则是

后颈中箭。听这嗤嗤两声,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灭烛退敌的发射暗器之声。

段誉又惊又喜,回过头来,背后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却听得店门外嘘溜溜一声马嘶,果

见那黑衣女郎骑了黑玫瑰缓缓走过。

段誉叫道:“多谢姑娘救我!”抢出门去。那女郎中一眼也没瞧他,自行策马而行。段

誉道:“若不是你发了这两枚短箭,我这当儿脑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将出来,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誉道:

“啊哟,我还没给饭钱。”伸手要去掏银子,却见黑玫瑰已行出数丈,叫道:“死人身上有

银子,他们摆喜酒请客,你自己拿吧!”急急忙忙的追到马后。

那女郎策马缓行,片刻间出了市镇。段誉紧紧跟随,说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

佛送到西,不如去连钟姑娘也一并救了吧。”那女郎冷冷的道:“钟灵是我朋友,我本来要

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钟灵,我就偏偏不去救了。”段誉忙道:“好,

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经求过了。”段誉道:“那么我刚才说过的不

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怎能不算?”

段誉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称大丈夫,她可见了怪啦,说不得,为了救钟姑娘

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说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

条小命的可怜虫。”

那女郎嗤的一声笑,向他打量片刻,说道:“你对钟灵这小鬼头倒好。昨晚你宁可性命

不要,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这会儿居然肯做可怜虫了。哼,我不去救钟灵。”

段誉急道:“那……那又为什么啊?”那女郎道:“我师父说,世上男人就没一个有良

心的,个个都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心里净是不怀好意。男人的话一句也听不得。”段誉

道:“那也不尽然啊,好像……好像……”一时举不出什么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

爹,就是个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师父说,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誉眼见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难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间人影幌动,道旁林中窜出四人,拦在当路。黑玫瑰斗然停步,倒退了两步。只见

这四人都是年轻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手中各持双钩,居中一人喝道:“你们两个,便是

无量剑的干光豪与葛光佩,是不是?”

段誉道:“不是,不是。干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个……那个了。”那女子道:“什么

那个、那个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纪轻轻,结伴同行,瞧模样定是私奔,还不是无量剑干

葛两个叛徒?”段誉笑道:“姑娘说话太也无理。葛光佩脸上有麻子点儿,这位姑娘却是花

容月貌,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来!”

蓦地里嗤嗤嗤嗤四声,黑衣女郎发出四枚短箭,铮铮两响,两个女子挥钩格落,另外两

女子却中箭倒地。这四箭射出之前全无征兆,去势又是快极,居然仍有两箭未中。黑衣女郎

立即跃下马背,身在半空时已拔剑在手,左足一着地,右足立即跨前,刷刷两剑,分攻两名

女子。两女也正挥钩攻上,一女抵挡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钩向段誉刺去。

段誉“啊哟”一声,钻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万万料不到此人竟会出此怪

招,正欲挺钩到马底去刺段誉,背心上一痛,登时摔倒,却是黑衣女郎乘机射了她一箭。但

便是这么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敌人钩中,嘶的一声响,拉下半只袖子,露出雪白的手

臂,臂上划出一条尺来长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黑衣女郎挥剑力攻。但那使钩女子武功着实了得,双钩挥动,招数巧妙,酣斗片刻,黑

衣女郎左腿中钩,划破了裤子。她连射两箭,都被对方挥钩格开。那女子连声喝问:“你是

什么人?你剑法不是无量剑的!”黑衣女郎不答,剑招加紧,突然“啊”的一声叫,长剑补

单钩锁住,敌人手腕急转,黑衣女郎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急忙跃开。那使钩女子双钩

连刺,却都被她闪过。

段誉早就瞧得焦急万分,苦于无力上前相助,眼见黑衣女郎危殆,无法多想,抱起地下

一具死尸,双手将死尸头前脚后的横持了,便似挺着一根巨棒,向那使钩女子疾冲过去。

使钩女子吃了一惊,眼见迎面冲来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脑袋,心中一阵悲痛,右手钩向段

誉面门刺去,可是中间隔着一具尸体,这一钩差了半尺,便没刺到段誉,砰的一下,胸口已

给尸体脑袋撞中,就在这时,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誉瞥眼见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没事吧。”奔过去要扶。那女

郎站起身来,不料段誉慌乱中兀是持着尸体,将死尸的脑袋向着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尸

脑袋上一推,段誉“啊”的一声,摔了出去,尸体正好压在他身上。

那女郎见到他这等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适才这一战实是凶险万分,若不是

先出其不意的杀了两人,又得段誉在旁援手,只怕连一个使钩女子也斗不过,这四个女子不

知是什么来头,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着个死人干什么?”

段誉爬起身来,放下尸体,说道:“罪过,罪过。唉,真正对不住了。你们认错了人,

客客气气的问个明白就是了,胡说八道的,难怪惹得姑娘生气,这岂不枉送了性命?姑娘,

其实你也不用出手杀人,除下面幕来给她们瞧上一眼,不是什么事也没了?”

那女郎厉声道:“住嘴!我用得着你教训?谁叫她们说我跟你私……私……什么的?”

段誉道:“是,是。这是她们胡说的不是,不过姑娘还是不必杀人。啊,你……你的伤口得

包扎一下。”眼见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肤,不敢多看,忙转过了头。

那女郎听他老是责备自己不该杀人,本想上前挥手便打,听他提及伤口,登觉腿臂处伤

口疼痛,幸好这两钩都入肉不深,没伤到秀骨,当即取出金创药敷上,撕破敌人的斗篷,包

所了腿臂的伤口。段誉将尸体逐一拖入草丛之中,说道:“本来该当替你们起个坟墓才是,

可惜这里没铲子。唉,四位姑娘年纪轻轻,容貌虽不算美,也不丑陋……”

那女郎听他说到容貌美丑,问道:“喂,你怎地知道我脸上没麻子,又是什么花容月貌

了?”段誉笑道:“这是想当然耳!”那女郎道:“什么‘想当然耳’?”段誉道:“‘想

当然耳’,就是想来当然是这样的。”那女郎道:“瞎说!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满脸

都是大麻子!”段誉道:“未必,未必!过谦,过谦!”

那女郎中见衣袖裤脚都给铁钩钩破了,便从尸体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誉突然

叫道:“啊哟!”猛地想起自己裤子上有几个大洞,光着屁股跟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体

统?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对着那女郎,也从一具尸体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

女郎嗤的一声笑。段誉面红过耳,起起自己裤子上的大破洞,实是羞愧无地。

那女郎在四具尸体上拔出短箭,放入怀中,又在钩伤她那女子的尸身上踢了两脚。

段誉道:“你的短箭见血封喉,剧毒无比。劝姑娘今后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再用,

杀伤人命,实是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罗嗦,要不要试试见血封喉

的味道?”右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枚毒箭从段誉身侧飞过,插入地下。

段誉登时吓得面色惨白,再也不敢多说。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还能不能跟我罗

嗦?”说着过去拔起短箭,对着段誉又是一扬。段誉吓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来,将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说道:“你穿了这件斗篷,活脱便

是个姑娘。把斗篷拉起来遮住头顶。再撞上人,人家也不会说咱们一男一女……”段誉道:

“是,是。”依言除下头上方巾,揣入怀中,拉起斗篷的头罩套在头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誉见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这神情,只怕比我年纪还小,怎地杀起人来却这等辣

手?”见她斗篷的胸口绣着一头黑鹫,昂首蹲踞,神态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鹫也是一模一

样,摇头叹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绣花儿蝶儿,却绣上这般凶霸霸的鸟儿,好勇斗狠,

唉。”说着又摇了摇头。

那女郎瞪眼道:“你讥讽我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

“到底是‘不是’,不是‘不敢’?”段誉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语了。

段誉问道:“你伤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伤口当然痛!我在你身

上割两刀,瞧你痛不痛?”段誉心道:“泼辣横蛮,莫此为甚。”那女郎又道:“你当真关

心我痛不痛吗?天下可没这样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钟灵,只不过说不出口。走

吧!”说着走到黑玫瑰之旁,跃上马背,手指西北方,道:“无量剑的剑湖宫是在那边,是

不是?”段誉道:“好像是的。”

两人缓缓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会,那女郎问道:“金盒子里的时辰八字是谁的?”段

誉心道:“原来你已打开来看过了。”说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钟灵的,是不

是?”段誉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还在骗人?钟夫人将她女儿许配了给你,是

不是?给我老老实实的说。”段誉道:“没有,的确没有。我段誉倘若欺骗了姑娘,你就给

我来个见血封喉。”

那女郎问道:“你姓段?叫作段誉?”段誉道:“是啊,名誉的‘誉’。”那女郎道:

“哼!你名誉挺好么?我瞧不见得。”段誉笑道:“名誉挺坏的‘誉’,也就是这个字。”

那女郎道:“这就对啦!”段誉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的

姓名是你自己说的,我又没问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会咱们救出了钟灵,这小鬼头定会跟你说我的姓名,你不

许听。”段誉忍笑道:“好,我不听。”那女郎似乎也觉这件事办不到,说道:“就算你听

到了,也不许记得。”段誉道:“是,我就算记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记。”那女郎道:

“呸,你骗人,当我不知道么?”

说话之间,天色渐渐黑将下来,不久月亮东升,两人乘着月亮,觅路而行。走了约莫两

个更次,远远望见对面山坡上繁星点点,烧着一堆火头,火头之东山峰耸峙,山脚下数十间

大屋,正是无量剑剑湖宫。段誉指着火头,道:“神农帮就在那边。咱们悄悄过去,抢了钟

灵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么逃法?”段誉道:“你和钟灵骑了黑玫瑰快奔,神农帮追你们

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誉道:“我给神农帮逼着服了断肠散的毒药,司空玄帮

主说是服后七天,毒发身亡,须得设法先骗到解药,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来你已给他们逼着服了毒药。你怎么不想及早设法解毒,仍来给我报

讯?”段誉道:“我本以为黑玫瑰脚程快,报个讯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那女郎道:

“你到底是生来心好呢,还是个傻瓜?”段誉笑道:“只怕各有一半。”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你的解药怎生骗法?”段誉踌躇道:“本来说好,是用闪电貂

的解药,去换断肠散解药。他们拿不到毒貂解药,这断肠散的解药,倒是不大容易骗到手。

姑娘,你有什么法子?”那女郎道:“你们男人才会骗人,我有什么骗人的法子?跟他们硬

要,要钟灵,要解药!”

段誉心头一凛,知道她又要大杀一场,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样,

自己可全无主意。

两人并肩向火堆走去。行到离口央的大火堆数十丈处,黑暗中突然跃出两人,都是手执

药锄,横持当胸。一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来见我。”

那两人在月光下见那女郎与段誉身披碧绿锦缎斗篷,胸口绣着一只黑鹫,登时大惊,立

即跪倒。一人说道:“是,是!小人不知是灵鹫宫圣使驾到,多……多有冒犯,请圣使恕

罪。”语音颤抖,显是害怕之极。

段誉大奇:“什么灵鹫宫圣使?”随即省悟:“啊,是了,我和这姑娘都披上了绿色斗

篷,他们认错人了。”跟着又记起数日前在剑湖宫中听到钟灵说道,她偷听到司空玄跟帮中

下属的说话,奉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的号令,前来占无量山剑湖宫,然则神农帮主灵鹫

宫的部属,难怪这两人如此惶恐。

那女郎显然不明就里,问道:“什么灵……”段誉怕她露出马脚,忙逼紧嗓子道:“快

叫司空玄来。”那两人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几步,这才转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誉向那女郎低声道:“灵鹫宫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扯下斗篷头罩,围住了口鼻,只

露出一对眼睛。

那女郎还待再问,司空玄已飞奔而至,大声说道:“属下司空玄恭迎圣使,未曾远迎,

尚请恕罪。”抢到身前,跪下磕头,说道:“神农帮司空玄,恭请童姥万寿圣安!”

段誉心道:“童姥是什么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后,什么万寿圣安的,不伦不类。”当

下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司空玄道:“是!”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这时他身后

已跪满了人,都是神农帮的帮众。

段誉道:“钟家那小姑娘呢?带她过来。”两名帮众也不等帮主吩咐,立即飞奔到大火

堆畔,抬了钟灵过来。段誉道:“快松了绑。”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断钟灵手

足上绑着的绳索。段誉见她安好无恙,心下大喜,逼紧着嗓子说道:“钟灵,过来。”钟灵

道:“你是什么人?”司空玄厉声喝道:“圣使面前,不得无礼。她老人家叫你过去。”钟

灵心想:“管你是什么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让人家绑我,山羊胡子又这样怕你,听你的

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誉面前。

段誉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边,捏了捏她手,打个招呼,料想她难以明白,也就不理

会了,对司空玄道:“拿断肠散的解药来!”

司空玄微觉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属:“取我药箱来,快,快!”微一沉吟间,便即明

白:“啊哟,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灵鹫宫圣使,以致圣使来要人要药。”药箱拿到,他

打开箱盖,取出一个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请圣使赐收。这解药连服三天,每天

一次,每次一钱已足。”段誉大喜,接在手中。

钟灵忽道:“喂,山羊胡子,这解药你还有吗?你答允了给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尽数

给了人家,段大哥请得我爹爹给你解毒时,岂不糟了?”段誉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

空玄道:“这个……这个……”钟灵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也

不给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钟灵,别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钟灵听得她语音好熟,

“咦”的一声,转头向她瞧去,见到她的面幕,登时便认了出来,欢然道;“啊,木……”

立时想到不对,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着急,屈膝说道:“启禀两位对使:属下给这小姑娘所养的闪电貂咬伤

了,毒性厉害,两位圣使开恩。”段誉心想若不给他解毒,只怕她情急拚命,对那黑衣女郎

道:“姊姊,童姥的灵丹圣药,你便给他一些吧。”司空玄听得有童姥的灵丹圣药,大喜过

望,在地下连连磕头,砰砰有声,说道:“多谢童姥大恩大德,圣使恩德,属下共有一十九

人给毒貂咬伤。”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么‘童姥的灵丹圣药’?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伤,要照顾两个

人可不容易。且听着这姓段的,耍耍这山羊胡子便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伸

手。”司空玄道:“是,是!”摊开了手掌,双目下垂,不敢正视。那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

些绿色药末,说道:“内服一点儿,便可解毒了。”心道:“我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给

你太多了。”

司空玄当她一拔开瓶塞,便觉浓香馥郁,冲鼻而至,他毕生钻研药性,却也全然猜不到

是何种药物配成,待得药粉入掌,更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广大,这灵丹圣药

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连连称谢,只是掌中托着药末,不敢再磕头了。

段誉见大功告成,说道:“姊姊,走吧!”得意之际,竟忘了逼紧嗓子,幸好司空玄等

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启禀圣使:无量剑左子穆不识顺逆,兀自抗命。属下只因中毒受伤,又断

了一条手臂,未能迅速办妥此事,有负童姥恩德,实是罪该万死。自当即刻统率部属,攻下

剑湖宫。请圣使在此督战。”

段誉道:“不用了。我瞧这剑湖宫也不必攻打了,你们即刻退兵吧!”

司空玄大惊,素知童姥的脾气,所派使者说话越是和气,此后责罚越重,灵鹫宫圣使惯

说反话,料定圣使用这几句话是怪他办事不力,忙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圣使在童

姥驾前美言几句。”

段誉不敢多说,挥了挥手,拉着钟灵转身便走。司空玄高举左掌托着香粉,双膝跪地,

朗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他身后帮众一直跪在地

下,这时齐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段誉走出数

丈,见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实在觉得好笑不过,大声说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万寿

圣安。”

司空玄一听之下,只觉这句反话煞是厉害,登时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晕倒。他身后两人

见帮主筱筱发抖,生怕他掌中的灵丹圣药跌落,急忙抢上扶住。

段誉和二女行出数十丈,再也听不到神农帮的声息。钟灵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唤闪电貂

回来,却始终不见,说道:“木姊姊,多谢你和这位姊姊前来救我,我要留在这儿。”

那女郎道:“留在这儿干么?等你的毒貂吗?”钟灵道:“不!我在这儿等段大哥,他

去请我爹爹来给神农帮这些人解毒。”转头向段誉道:“这位姊姊,你那些断肠散的解药,

给我一些吧。”那女郎道:“这姓段的不会再来了。”钟灵急道:“不会的,不会的。他说

过要来的,就算我爹爹不肯来,段大哥自己还是会来。”那女郎道:“哼,男子说话就会骗

人,他的话又怎信得?”钟灵呜咽道:“段大哥不会骗……骗我的。”

段誉哈哈大笑,掀开斗篷头罩,说道:“钟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没骗你。”

钟灵向他凝视半晌,喜不自胜,扑上去搂住他脖子,叫道:“你没骗我,你没骗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后领,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许这样!”钟灵吃了

一惊,但心中欣喜,也不以为意,说道:“木姊姊,你两个怎地会遇见的?”那女郎哼了一

声,不加理睬。

段誉道:“咱们一路走,一路说。”他担心司空玄发现解药不灵,追将上来。那女郎跃

上马背,遥自前行。段誉于是将别来情由简略对钟灵说了,但于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却避而不

提,只说她救了自己性命。钟灵大声道:“木姊姊,你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该怎么谢你才

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关你什么事?”钟灵向段誉伸伸舌头,扮个鬼脸。

那女郎说道:“喂,段誉,我的名字,不用钟灵这小鬼跟你说,我自己说好了,我叫木

婉清。”段誉道:“啊,水木清华,婉兮清扬。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过你

的一段木头,名誉极坏。”段誉哈哈大笑。

钟灵拉住段誉左手,轻轻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段誉道:“只可惜你的貂儿

找不到了。”钟灵又吹了几下口哨,说道:“那也没什么,等这些恶人走了,过些时候我再

来找。你陪我来找,好不好?”段誉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后我时

时会到这里来的。”木婉清怒道:“不许你来。她要找貂儿,自己来好了。”段誉向钟灵伸

伸舌头,扮个鬼脸,两人相对微笑。

三人不再说话,缓缓行出数里。木婉清忽然问道:“钟灵,你是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

是?”她骑在马上,说话时始终不回过头来。钟灵道:“是啊,木姊姊怎么知道?”木婉清

大怒,厉声道:“段誉,你还不是骗人?”一提马缰,黑玫瑰急冲而前。

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低声呼啸,跟着东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连续击了四下手掌。一条人

影迎面奔来,到得与三人相距七八丈处,倏然停定,嘶哑着嗓子喝道:“小贱人,你还逃得

到那里?”听这声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时,背后一人嘿嘿冷笑,段誉急忙回头,星月微

光之中,见到正是那平婆婆,双手各握短刀,闪闪发亮。跟着左边右边又各到了一人,左边

是个白须老者,手中横向执一柄铁铲,右首那人是个年纪不大的汉子,手持长剑。段誉依稀

记得,这两人都曾参与围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们阴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这里,能耐倒是不小。”平婆婆道:

“你这小贱人就是逃到天边,你们也追到天边。”木婉清嗤的一声,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剑

汉子眼明手快,挥剑挡开。木婉清从鞍上纵身而起,向那老者扑去。

那老者白须飘动,年纪已着实不小,应变倒是极快,右手一抖,铁铲向木婉清撩去。木

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铲柄上一借力,挺剑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挥刀格去,擦的一声,刀头

已被剑锋削断,白刃如霜,直劈下来。瑞婆婆急挥铁拐向木婉清背心扫去。木婉清不及剑伤

平婆婆,长剑平拍,剑刃在平婆婆肩头一按,身子已轻飘飘的窜了出去。她若不是急于闪开

瑞婆婆这一拐,长剑直削而非平拍,平婆婆已被劈成两爿。

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平婆婆勇悍之极,刚才千钧一发的从鬼门关中逃了出

来,却丝毫不惧,又向木婉清刷刷刷三刀,木婉清急闪避过。便在此时,瑞婆婆和两个男子

同时攻上。木婉清剑光霍霍,在四人围攻下穿插来去。

钟灵在数丈之外不住向段誉招手,叫道:“段大哥,快来。”段誉奔将过去,问道:

“怎么?”钟灵道:“咱们快走。”段誉道:“木姑娘受人围攻,咱们怎能一走了之?”钟

灵道:“木姊姊本领大得紧,她自有法子脱身。”段誉摇头道:“她为救你而来,倘若如此

舍她而去,于心何安?”钟灵顿足道:“你这书呆子!你留在这里,又能帮得了木姊姊的忙

吗?唉,可惜我的闪电貂还没回来。”

这时瑞婆婆等二女二男与木婉清斗得正紧,瑞婆婆的铁拐和那老者的铁铲都是长兵刃,

舞开来呼呼风响。木婉清耳听八方,将段誉与钟灵的对答都听在耳里。

只听段誉双道:“钟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负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敌不过人

家,我在旁好言相劝,说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钟灵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条性命,什么

也不管用。快走吧!木姊姊不会怪你的。”段誉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这条性命

早就没有了。迟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无小补。”钟灵急道:“你这呆子,再也跟

你缠夹不清。”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誉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没钟灵力大,给她拉着,踉跄而行。

忽听木婉清尖声叫道:“钟灵,你自己给我快滚,不许拉他。”钟灵拉得段誉更快,突

然间嗤的一声,她头髻一颤,一枚短箭扦插了她发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

眼睛。”钟灵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相识以来虽然颇蒙她垂青,毕竟为时无多,没什么深厚

交情,她既说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开了段誉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钟灵,快给我滚到你爹爹、妈妈那里去,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边等

你的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口中说话,手上不停,连续架开袭来的几件兵刃。

钟灵不敢违拗,向段誉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说着掩面疾走,没入黑暗之中。

木婉清喝走钟灵,在四人之间穿来插去,腿上钩伤处隐隐作痛,剑招忽变,一缕缕剑光

如流星飘絮,变幻无定。忽听得那老者大叫一声,肋下中剑。木婉清刷刷刷三剑,将瑞婆婆

和那使剑汉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剑锋回转,已将平婆婆卷入剑光之中。顷刻之间,平婆婆

身上已受了三处剑伤。她毫不理会,如疯虎般向木婉清扑去。余下三人回身再斗。平婆婆滚

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飞腿将她踢了个筋斗,就在此时,瑞婆婆

的铁拐已点到眉心。木婉清迅即回转长剑,格开铁拐,顺势向敌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闪过,横拐自保。木婉清轻吁一口气,正待变招,突然间卟的一声,左肩上

一阵剧痛,原来那老者受伤之后,使不动铁铲,拔出钢锥扑上,乘虚插入她肩头。木婉清反

手一掌,只打得那老者一张脸血肉模糊,登时气绝。瑞婆婆等却又已上前夹击。平婆婆大

叫:“小贱人受了伤,不用拿活口了,杀了便算。”

段誉见木婉清受伤,心中大急,待要依样葫芦,抢过去抱起那老者的尸体冲撞,但隔着

相斗的四人,抢不过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斗篷,冲上去猛力挥起,罩上平婆婆头顶。平

婆婆眼不见物,大惊之下,急忙伸手去扯,不料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着短刀,一刀斩在自己

脸上,叫得犹如杀猪一般。

木婉清无暇拔去左肩上的钢锥,强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两剑,向使剑汉子刺出一剑,

这三剑去势奥妙,瑞婆婆右颊立时划出一条血痕,使剑汉子颈边被剑锋一斥而过。两人受伤

虽轻,但中剑的部位却是要害之处,大惊之下,同时向旁跳开,伸手往剑伤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没杀了这两个家伙。”吸一口气,纵声呼啸,黑玫瑰奔将过来。

木婉清一跃进而上,顺手拉住段誉后颈,将他提上马背。二人共骑,向西急驰。

没奔出十余丈,树林后忽然齐声呐喊,十余人窜出来横在当路。中间一个高身材的老者

喝道:“小贱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辔头。木婉清右手微扬,

嗤嗤连声,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丛中三人中箭,立时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

缰绳,黑玫瑰蓦地里平空跃起,从一干人头顶跃了过去。众人忌惮她毒箭厉害,虽发足追

来,却各舞兵刃护住身前,与马上二人相距越来越远。但听那干人纷纷怒骂:“贼丫头,又

给她逃了!”“任你逃到天边,也要捉到你来抽筋剥皮!”“大伙儿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乱跑,来到一处山冈,只见前面是个深谷,只得纵马下山,另

觅出路。这无量山中山路迂回盘旋,东绕西转,难辨方向。

突然听到前面人声:“那马奔过来了!”“向这边追!”“小贱人又回来啦!”木婉清

重伤之下,无力再与人相斗,急忙拉转马头,从右首斜驰出去。这时慌不择路,所行的已非

道路,幸亏黑玫瑰神骏,在满山乱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飞。又驰了一阵,黑玫瑰前脚突然

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驰登缓,一跛一拐的颠蹶起来。

段誉心中焦急,说道:“木姑娘,你让我下马吧,你一个人容易脱身。他们跟我无冤无

仇,便拿住了我也不紧。”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你是大理人,要是给他们

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誉道:“奇哉怪也,大理人这么多,杀得光吗?姑娘还是先走

的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阵阵疼痛,听得段誉还是罗嗦个不住,怒道:“你给我住口,不许多

说。”段誉道:“好,那么你让我坐在你后面。”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的

斗篷罩在那胖婆婆头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样?”段誉道:“我裤子上破了几个大

洞,坐在姑娘身前,这个光……光……对着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礼。”

木婉清伤处痛得难忍,伸手抓住他肩头,咬着牙一用力,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响,喝

道:“住嘴!”段誉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开口便是。”

(第三回完)——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木婉清背脊

向着南海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拉开了面幕。

第四章 崖高人远

奔出数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条长岭,山岭渐见崎岖,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后呐喊声

隐隐传来。段誉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说什么也要辛苦你些,劳你驾跑得快一点儿吧!”

又行里许,回头望见刀光闪烁,追兵渐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奋蹄加快脚步,突然之间,前面出现一条深涧,阔约数丈,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黑玫瑰一声惊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几步。

木婉清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问道:“我要纵马跳将过去。你随我冒险呢,还是留下

来?”段誉心想:“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说道:“姑娘先过去,再用带

子来拉我。”木婉清一回头,见追兵已相距不过数十丈,说道:“来不及啦!”拉马退了数

丈,叫道:“嘘!跳过去!”伸掌在马肚上轻轻拍了两下。

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使劲纵跃,直窜了过去。段誉但觉腾云驾

雾一般,一颗心也如从他腔中跳出来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前脚双蹄勉强踏到了对岸,但两边实是相

距太宽,它彻夜奔驰,腿上又受了伤,后蹄终没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时向深谷中坠去。

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前窜出。段誉先行着地,木婉

清跟着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中。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

已坠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难过,忙挣脱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

躯,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正没

做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小贼!”段誉抬起头来,

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转身急奔,突然间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

擦过。

他跌跌撞撞的冲了几步,蹲低了身子,抱着木婉清而行,飕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

过。段誉见左首有块大岩石,当即扑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卟卟卟之声不绝于耳,无

数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

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显是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一块石头投出十数丈

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险境,当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

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转身缩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

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无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着山道,从那一边爬

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

汹涌,一条碧绿大江滚滚而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如何

上不来的,但敌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终究能来杀了自己和木婉清。他叹了一

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适才说过的那句话又涌向

心头:“多活得半日,却也不无小补。”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

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段誉大吃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适才仓惶逃命,没

发觉她竟然受此重伤,脑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经死了?”当即拉开她面幕,伸指

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

咬紧牙关,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只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着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却那里按得住?他无法可施,

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烂了,敷上她伤口,但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记

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轻轻伸手到她怀中,将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是一支黄杨木梳子、一面小铜

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另有三只小木盒、一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

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是个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

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他曾见木婉清从瓷瓶倒了些绿色粉末给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灵药,可不知这些绿粉能

不能止血,揭开一只盒子,登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白

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

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

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睁开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那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

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

明明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于是将她伤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轻轻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

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觉痛,身子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

说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

出淡黄色水泡。段誉自言自语:“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

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在地下爬到崖边一张,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不出所料,果

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虽深,总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

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

虽然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地势,见处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临江,三

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

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之处。好在崖上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

块。诸事就绪,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这一坐倒,便觉光屁股坐在少砾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这是‘央卦’,

‘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悔亡,闻言不信。’‘次且’者,趔趄也,却行不顺也,

这一卦再准也没有了。我是‘臀无肤’。这‘肤’字如改成个‘裤’字,就更加妙。她老是

说男子爱骗人,正是‘闻言不信’。可是她‘牵羊悔亡’,我岂不是成了一头羊?但不知她

是不是后悔?”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经’,便欲睡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那

里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发出阵阵幽香,适才试探出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

面幕,当时悬念她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

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她脸上肌肤白嫩,至少不会是她所说的那般‘满脸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决计不会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

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然

不曾见过她一面,岂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当真是满脸的大麻皮,寻思:“她

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姑娘行事凶恶,料想和‘清秀

美丽’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蒙蒙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听到喀喇声响,急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汉子正悄没声

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极为艰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

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

他的叫声,便即停步,但迟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上。段誉将五六块石

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被石块击中,坠入下面深谷,显是粉身碎骨

而亡。其余汉子见势头不对,纷纷转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又是摔得尸

骨无存。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禁吓得脸如土色。他

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竟然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然明知若不拒敌,敌人上山

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悻,但终究难过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只见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

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视着他,颇有严

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

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眼泪,呜咽道:“我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

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

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

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

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却还没

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但这目光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

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

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低头沉思,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

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什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

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说着右臂微抬,对准

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我,我怕什么?”木婉清狠

狠地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

道:“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

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话声仍是十分严峻。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你其实不用‘闻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

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

喘息道:“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誉道:“是啊,你

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药膏。”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

再想法子逃生。”说着走过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拍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

的吃了一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为沉重。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我?”

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

怒之下,登时晕倒,横斜在地。

段誉一惊,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忙抢过去扶起。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适

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

段誉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

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再打两记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

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幽香,当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

脂膏儿,敷上伤口。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

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新

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没力气说话。

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将过去,见是一条清澈的山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

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吧!”木婉清微一

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委实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她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如其

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

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

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敢多

看,转头向着别处。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

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只见对面崖上还留用着七八名汉子,手中各持弓箭,监视着这边。

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筹攻山之策。

他摇了摇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脸上从木婉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

想:“那断肠散的解药,吃不吃其实也不相干,不过还是吃了吧。”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些

解药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这解药苦得很,远不如断肠散甜甜的好吃。唉,

想不到木姑娘竟是这般美貌。最好是来个‘睽’卦‘初六’、‘丧马’,‘见恶人无

咎’。”

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

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可惜这山上没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什么用?”过了一会,问道:“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

的?”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

木婉清一声不响的听完,冷笑道:“你不会武功,却多管江湖上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

了么?”段誉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没话好说,只是连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连累我什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结下的,世上便没你这个人,他们

还不是一般的来围攻我?只不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他

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到了‘了无牵挂’四字,顿了一顿,觉得亲口

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

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道她伤后体弱,说话不畅,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

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

得稀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之内怎好得了?对方好手着实不少……”

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颤声道:“那……

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啸声回绕空际,久久不绝,

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似乎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其时虽是天光白日,段誉于一刹那

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过了良久,啸声才渐渐止歇。

木婉清道:“这人武功厉害得紧,我说什么也是没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

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誉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虽然名誉极

坏,也不至于是这样的人。”

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之情,柔声道:“‘名誉极坏’

什么的,是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

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这啸声一起,她突然似乎变作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她恶

狠狠、冷冰冰的说惯了,这些斯斯文文的话说起来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

欢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声,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美貌?你见过我的相貌了,是不是?”

手上一紧,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了段誉的手臂。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拿水给你喝时,见

到你一半脸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儿。”

木婉清虽然凶狠,终究是女孩儿家,得人称赞,不免心头窃喜,何况她长带面幕,向来

只听别人称赞自己武功了得,从没赞她容貌的,心中一高兴,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

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许出来。只怕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

段誉吃了一惊,道:“不能让他上来。”跳起身来,奔到崖边,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

一个黄色人影快速无伦的正扑上山来。山坡极为陡削,那人却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犹更

矫捷。段誉心下骇然,叫道:“喂,你再上来,我要用石头掷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

纵跃得更加快了。

段誉见他在这一笑之间,便又上升了丈许,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上山,但又不愿再杀伤人

命,便拾起一块石头在那人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石头虽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声响,

势道颇足惊人,段誉叫道:“喂,你瞧见了么?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没命了,快快退回

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对我这等无礼!”

段誉见他又纵上数丈,情势已渐危急,当下举起几块石头,对准他头顶掷了下去。双目

一闭,不敢瞧他坠崖而亡的惨状。只听得呼呼两声,那人纵声长笑。段誉心中奇怪,睁开眼

来,但见几块石头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却是丝毫无恙。段誉这一下可就急了,忙将石头接

二连三的向他掷去。

那人待石头落到头顶,伸掌推拨,石头便即飞开,有时则轻轻一跃,避过石头。段誉一

口气投了三十多块石头,只不过略阴他上跃进之势,却损不到他毫发。段誉眼见他越跃越

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狰狞可怖的面目已隐约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

“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厉害,咱们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来不及啦。”

段誉还待再说,猛然间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飞出,一交摔入树丛之中,只跌

得昏天黑地,幸好着地之处长满了矮树,除了脸上擦破数处,并未受伤。他挣扎着爬起,只

见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誉快步奔前,挡在木婉清身前,问道:“尊驾是谁?为何出手伤人?”木婉清惊道:

“你……你快逃,别在这里。”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两

个小娃娃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是不是?”

段誉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见到他一个脑袋大得异乎寻常,

一张阔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一对眼睛却是又圆又小,便如两颗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

射,向段誉脸上骨碌碌的一转,段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但见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壮,下

肢瘦削,颏下一丛钢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却瞧不出他年纪多大。身上一件黄袍子,长仅

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锦缎,甚是华贵,下身却穿着条粗布裤子,污秽褴褛,颜色难辨。十根

手指又尖又长,宛如鸡爪。段誉初见时只觉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身材四

肢,甚而衣着打扮,尽皆不妥当到了极处。

木婉清道:“你过来,站在我身旁。”段誉道:“他……他会不会伤你?”木婉清冷清

笑道:“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能挡得住‘南海鳄神’吗?”但见他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

自己,却也不禁感动。

段誉心想不错,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举手之劳,倒是别惹怒他才是,于是站到

木婉清身畔,说道:“原来尊驾外号叫作‘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那个,久闻

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这几天来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实以尊驾的武功最是厉害。我投了几

十块石头打你,居然一块也打不着。尊驾武功高强,了不起之至。”心想:“我虽然大送高

帽,可是他的确武功高强,这马屁倒也不是违心之拍。”

南海鳄神听段誉大赞他武功厉害,心下得意之极,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的本领稀松

平常,眼光倒还不错。你滚开吧,老子饶你性命。”段誉大喜,道:“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

也一起饶了吧!”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一伸手,将段誉推得登登登接连退出几步,沉声

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饶你了。”段誉心想:“这种江湖人物说得出,做得到,我还

是站着不动的为妙。”只见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问道:“‘小煞

神’孙三霸是你杀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错。”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心爱的弟

子,你知不知道?”段誉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杀了他心爱的弟子,这事就不易

善罢了。我就是给他连戴十顶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杀的时候不知道,过

了几天才知道。”南海鳄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鳄神一声怒吼,声震山谷,喝道:“你胆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谁

的势头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势。”南海鳄神一呆,喝道:“胡说八道!你能仗

我什么势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恶人’,这么高的身份,这么大的威名,岂能和

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动手?”这几句话捧中有套,南海鳄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说

道:“这话倒也有理。”

段誉听到‘四大恶人’四字,心想原来他是钟灵之父钟成仇请来的朋友,不妨拉拉钟万

仇的交情,或许有点用处,待听他说‘这话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处都说南海鳄神

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别说决不欺侮受了伤的女子,便是受了伤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说,南

海鳄神连单身男人也不打,对手越多,他打起来越高兴,这才显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强。”

南海鳄神眯着一对圆眼,笑吟吟的听着,不住点头,问道:“这话倒也有理。你听谁说

的?”段誉道:“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神农帮帮主司空玄,万劫谷谷

主‘马王神’钟万仇,他夫人‘俏药叉’甘宝宝,还有来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

太多,太多,我也记不清那许多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你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听到有谁说老子英雄了得,须得牢牢记住

他姓名。”转头问木婉清道:“听说你武功不错啊,怎地会受了重伤,是给谁伤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们四个打我一个啊。倘若是你南海鳄神,当然不怕,敌人越多越

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鳄神道:“这话倒也有理。四个人打一个姑娘,好不要脸。”段誉

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汉,连单打独斗也不干,那有四个打一个之理?只可惜你老人

家当时没见到,否则你一手一个,登时便将他们打得筋折骨断。”南海鳄神摇头道:“不

对!不对!不对!”

他大脑袋一摇,说声“不对”,段誉心中就是一跳,他连说三声“不对”,段誉心中大

跳了三下,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却听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断。我只这么喀喇一

声,扭断了他龟儿子的脖子。筋折骨断,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断脖子,龟儿子就活不成

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试试。”

段誉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试了。”随即记起,钟万仇的家人进喜儿接待‘四

大恶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错了一句‘三老爷’,又说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给他扭

断了脖子,看来这人便是岳老二了,说道:“是啊,你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有人说你

是岳老二,我说该当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扭人脖子,那里还能让他活命?”

南海鳄神大喜,抓住了他双肩连连摇幌,笑道:“对,对!你这小子真聪明,知道我是

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岳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错的。”

段誉只给他抓得双肩疼痛入骨,仍然强装笑容,说道:“谁说的?‘岳老大’三字,当

之无愧。”心中暗暗惭愧:“段誉啊段誉,你为了要救木姑娘,说话太也无耻,谄谀奉承,

全无骨气。圣贤之书,读来何用?”又想:“倘若为我自己,那是半句违心之论也决计不说

的,贪生怕死,算什么大丈夫了?只不过为了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顺

利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刚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鳄神放开段誉肩头,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汉,不杀受了伤的女子……”

段誉心想:“他始终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个老大更是何等恶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

问。只听他续道:“……下次待你人多势众之时,我再杀你便了,今日不能杀你了。我且问

你,我听人说,你长年戴了面幕,不许别人见你容貌,倘若有人见到了,你如不杀他,便得

嫁他,此言可真?”

段誉大吃一惊,只见木婉清点了点头,不由得惊疑更甚。

南海鳄神道:“你干么立下这个怪规矩?”木婉清道:“这是我在师父跟前立下的毒

誓,若非如此,师父便不传我武艺。”南海鳄神问道:“你师父是谁?这等希奇古怪,乱七

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尊你一声老人家。你出言不逊,

辱我师父,却是不该。”

南海鳄神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块大石之上,登时石屑纷飞,几粒石屑溅到段誉脸上,

弹得他甚是疼痛。段誉暗想:“一个人的武功竟可练到这般地步,如果击上血肉之躯,别人

还有命么?”却见木婉清目不稍瞬,浑不露畏惧之意。

南海鳄神向她瞪视半晌,道:“好,算你说得有理。你师父是谁?嘿嘿,这等……这

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师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鳄神沉吟道:“‘幽谷客’?

没听见过。没有名气!”木婉清道:“我师父隐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与你这般

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突然提高声音,喝道:“我那徒儿孙三霸,是不

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给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他只消学

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杀他不了。”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但想到自

己这一门的规矩,向来一徒单传,孙三霸一死,十余年传功督导的心血化为乌有,越想越

恼,大喝一声:“他妈的!”

木婉清和段誉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神情狰狞可怖,均是心下骇然,只听他大声道:

“我要给徒儿报仇!”

段誉说道:“岳二爷,你说过不伤她性命的。再说,你的徒弟学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

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岳老二

的面子是万万失不得的。”问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没有?”木婉清咬牙道:

“没有!”南海鳄神道:“好!三霸这小子死不瞑目,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个

丑八怪,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师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

幕,自己自然无法杀他,难道能嫁给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岂能作这等卑

鄙下流之事?”

南海鳄神冷笑道:“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作事越恶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

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此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不必

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当真非看不可?”南海鳄神怒道:“你再罗里罗嗦,

就不但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剥你妈个清光。老子不扭断你脖子,却扭断你两只手、两

只脚,这总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杀他不得,惟有自尽。”向段誉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生。段誉摇了

摇头,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机括,卟卟卟,三枝短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一齐射中南海鳄

神小腹。那知跟着拍拍拍三声响,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内穿着什么护身皮甲。

木婉清身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门。射向他胸膛的两

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

弹,那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

木婉清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中抹去,只是重伤之后,出手不快,南海鳄神一把抢过,

掷在地下,嘿嘿两声冷笑,说道:“我的规矩,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

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自己先动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

规矩。”

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道:“怎么?”段誉道:“你是英雄好汉,不能欺

侮身受重伤的女子。”南海鳄神道:“她向我连射六枝毒箭,你没瞧见么?是身受重伤的女

子欺侮英雄好汉,并不是英雄好汉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段誉道:“这还是不对。”南海

鳄神怒道:“怎么还是不对?放屁!”段誉道:“你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

八个字,是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字能不能改?”

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定了下来,自然不能改。”段誉道:“一个字都不能改?”南

海鳄神道:“半个字也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改了,那是什么?”南海鳄神怒道:“那

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射你,这并不是‘还手’,这

叫做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伤之下,决计没有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

袭,无力还手。你如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如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

蛋。”他幼读儒经佛经,于文义中的些少差异,辨析甚精,什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什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什么“有相无性,非常非断”,钻研得一清二楚,当此紧急

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便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抓住了他双臂,喝道:“你胆敢骂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叉开五

指,便要伸向他头颈。

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规矩不改,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

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

木婉清见他生死系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的骂个

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必定狂性大发,扭断了他脖子,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了

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断他的脖子,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

人,岂非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格格作响,

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杀了我吧!”南海鳄神道:“我才

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

落。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

披的绿斗篷,嘶的一响,扯将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斗

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

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摇头。木

婉清转头向他,背脊向着南海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

拉开了面幕。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

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但觉

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那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

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

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那一个男子见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

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段誉大吃一惊,道:“这……这个……”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段誉见他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

的细看,只给他瞧得心中发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来便扭断自己脖子。

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妙极,妙极!快快转过身

来!”段誉不敢违抗,转过身来。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木婉清如此诧异,二人均想:

“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强,容貌丑陋,像你什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掀了几

下,裂开了一张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

去吧!”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问道:“你叫我去那里?”南海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

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

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

凸,腰肋柔软,聪明机敏,年纪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

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摸摸自己后脑,果觉自己的后脑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

那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

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成

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如此残忍毒辣,只见到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

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自己不愿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等人为师。但自己

倘若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

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来,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剑汉子都在其内。原来南海鳄神

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

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都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

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上

来干什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说道:“我们是来捉拿这小贱人,给伙伴们报仇。”

南海鳄神怒道:“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谁敢拿她?他妈的,都给我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

段誉大着胆子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

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

易中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什么‘卦象’、‘系辞’,什么‘明夷’、‘未济’,果然连听也没

听见过,可不知是什么神奇武功。

段誉见他大有为难之色,又道:“看来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会的了。因此老英雄的

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领了,下次我请师父来跟你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你胜过了

我师父,我再拜你为师不迟。”

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我还怕了他不成?什么时候比武?”

段誉原是一时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伟来一阵

尖锐悠长的铁哨声,越过数个山峰,破空而至。这哨声良久不约,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无穷

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崖上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得哨声凄厉,刺人耳鼓,但越听越

是惊异,相顾差愕。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没空跟你多说。你师父什么时候跟

我比武?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

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什么约会。你一走,这些人便将我

们二人杀了,我怎能……怎样能去告知我师父?”说着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剑汉子的胸口,身向左侧,右手五根手

指掀住他头盖,左手右转,吉手左转,双手交叉一扭,喀喇一声,将那汉子的脖子扭断了。

那人脸朝背心,一颗脑袋软软垂将下来。他右手已将长剑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剑

未出鞘,便已身死。

这汉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子矫捷,曾挥剑击落她近身而发的毒箭,但在南海鳄神这

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竟无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随手一抖,将

他尸身掷过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汉齐声虎吼,扑将上来。南海鳄神右足连踢三脚。三

名大汉高高飞起,都摔入谷中了。惨呼声从谷中传将上来。群山回响,段誉只听得全身寒毛

直竖。瑞婆婆等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笑道:“喀喇一响,扭断了脖子,好玩,好玩。老

子扭一个脖子不够,还要扭第二个。那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断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纷纷攀援而下。

南海鳄神连声怪笑,向段誉道:“你师父有这本事吗?你拜我为师,我即刻教你这门本

事。你老婆武功不错,她如不听你话,你喀喇一下,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突然间铁哨声又作,这次却是叽叽、叽叽的声音短促,但仍是连续不绝。南海鳄神叫

道:“来啦,来啦!你奶奶的,催得这么紧。”向段誉道:“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别走

开。”急步奔出,往崖下纵身跳了下去。

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奔到崖边看时,只见他正一纵一跃

的往崖下直落,一坠数丈,便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坠数丈,过不多时,已在谷口

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回到木婉清身边,笑道:“幸亏姑娘有急智,将这大恶人骗倒了。”

木婉清道:“什么骗倒了?”段誉道:“这个……姑娘说第一个见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

得……便得……”

木婉清道:“谁骗人了?我立过毒誓,怎能不算?从今而后,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过

我不许你拜这恶人为师,学了他的本事来扭我脖子。”

段誉一呆,说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恶人的,如何当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

的……那个丈夫?”木婉清扶着岩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你不要我么?你

嫌弃我,是不是?”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一时戏言,如何放在心

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但腿上一软,站立不住,一交摔

在他怀中。段誉忙伸手搂住。

木婉清给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怒气便消了,说道:“快放开

我。”

段誉扶着木婉清坐倒,让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

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顺着她些,她说什么,我便答应什么。这‘困’卦中不是

说‘有言不信’吗?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否则的话,我既做大恶人的徒

弟,又做这恶姑娘的丈夫,我段誉岂不也成了小恶人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好笑,便柔

声慰道:“你别生气,我来找些什么吃的。”

木婉清道:“这高崖光秃秃的,有什么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给吓走了。待我歇一歇,

养足力气,背你下山。”段誉连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万万不可,你路也走

不动,怎么还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负我。郎君,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这几句话说来甚是坚决。

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

“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说着拉下了面幕。

段誉见到她清丽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间,腹中一阵剧烈日的疼痛,不由得“啊

哟”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

段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出来。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这……这断肠散……断肠散……”

木婉清道:“啊哟,你没服解药吗?”段誉道:“我服过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

够。”从他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给他服下,但见他仍是痛得死去活来,拉着他坐在自己

身旁,安慰道:“现下好些了么?”段誉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

痛了。这解药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这司空玄使假药害人,待会咱们去把神农帮杀个干干净净。”段誉道:

“咱们……咱们给他的也是……也是假药。司空玄以直报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么怪他不得?咱们给他假药不打紧,他怎么能给咱们假药?”用袖子

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

死了!”将右颊凑过去贴住他左颊,颤声道:“郎……郎君,你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青年女子,脸上贴的是嫩颊柔

腻,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娇呼,鼻中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如何不令他神

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原来司空玄所给的并非假药,只是这断

肠散实是霸道之极的毒药,此时发作之期渐近,虽然服了解药后毒性渐渐消除,腹中却难免

一阵阵时歇时作的剧痛。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晓,只是当时不敢明言,生怕惹恼了灵鹫宫的

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问道:“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誉道:“好一些了。不过……

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样?”段誉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起来。”木

婉清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们俩同到阴曹地

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

扫祭我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

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什么?我来扫墓,于你有什么好处?”

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没有好处。喏,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如果

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了

骷髅白骨,就没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称赞自己,心下欢喜,但随即想到,今日刚将自己终身托付于他,他转眼却

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中又是一动,便低头往她唇上吻

去。他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头向后,痴痴的瞧着她美丽的脸庞,吧道:

“只可惜我命不久长,这样美丽的容貌,没多少时刻能见到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羞无限,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更

增三分艳丽,说道:“你是世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脸面,再也

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

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

等容光艳色,劝阻之言到了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立这样一个毒

誓?这誓虽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

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将我养大,教我武艺。我师父说天下

男子个个负心,假使见了我的容貌,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我失足,因此从我十四岁上,便给

我用面幕遮脸。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师父住在深山里,本来……”

段誉插口道:“嗯,你十八岁,小我一岁。”

木婉清点点头,续道:“今年春天,我们山里来了一个人,是师父的师妹‘俏药叉’甘

宝宝派他送信来的……”段誉又插口道:“‘俏药叉’甘宝宝?那不是钟灵的妈妈?”木婉

清道:“是啊,她是我师叔。”突然脸一沉,道:“我不许你老是记着钟灵这小鬼。你是我

丈夫,就只能想着我一个。”段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吗?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着你一个,别的男子,我都当他们

是猪、是狗、是畜生。”段誉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厉声问道:“为什

么?”段誉笑道:“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师父,那都不是‘别的女子’吗?我怎能当她们都

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但你不能老是想着钟灵那小鬼。”段誉

道:“我没有老是想着她。你提到钟夫人,我才想到钟灵。你师父的信里说什么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师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气,将那信撕得粉碎,对送信的人说:

‘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后,师父哭了好几天,饭也不吃,我劝她别烦恼,她只

不理,也不肯说什么原因,只说有两个女人对她不起。我说:‘师父,你不用生气。这两个

坏女人这样害苦你,咱们就去杀了。’师父说:‘对!’于是我师徒俩就下山来,要去杀这

两个坏女人。师父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不知,原来是这两个坏女人害得她这般伤心,幸亏甘

宝宝跟她说了,又告知她这两个女人的所在。”

段誉心道:“钟夫人好似天真烂漫、娇娇滴滴的,却原来这般工于心计。这可是借刀杀

人啊。她自己恨这两个女子,却要你师父去杀了她们。”

木婉清续道:“我们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

他,便须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为妻,或者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负

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师父一经得知,便立即自刎。我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可不是

随口吓我。”

段誉暗暗心惊,寻思:“天下任何毒誓,总说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

却以自刎作为要胁,这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师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吩咐?何

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师徒下得山来,便先到苏

州去杀那姓王的坏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来岔去的都是河滨港湾,我跟师父杀

了那姓王坏女人的好些手下,却始终见不到她本人。后来我师父说,咱二人分头去找,一个

月后倘若会合不到,便分头到大理来,因为另一个坏女人住在大理。那知这姓王坏女人手下

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这两个老家伙,便是这群奴才的头脑。我寡不

敌众,边打边逃的便来到大理,找到了甘师叔。她叫我在她万劫谷外的庄子里住,说等我师

父到来,再一起去杀大理那个坏女人。不料我师父没来,瑞婆婆这群奴才却先到了。以后的

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便如师父所说,也像天下所有

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辈。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就

不容易了。这群奴才围攻我,你不会武功,好心护着我。我……我又不是没良心之人,心中

自然感激。”段誉心道:“你将我拖在马后,浸入溪水,动不动就打我耳光,原来是心中感

激。对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给我治伤,见到了我背心,我又见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

你只怕不行了。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说到这里,转头向段

誉凝视,妙目中露出脉脉柔情。

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道:“你见到我光……光什么

的,不用放在心上。刚才为事势所迫,你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么?丑也丑死了。

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

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快

说,你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

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

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

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诗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

“不,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道:

“呸,怎地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我见你生得太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

婉清笑道:“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天真无邪,才是

真的,钟夫人可是假的。钟灵年纪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

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给南海鳄神扭断了脖子的使剑汉子尸体上的肉。

段誉大吃一惊,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

清奇道:“为什么不能吃?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说都吃不

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

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汉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

清道:“为什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

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只跟师父在一起,从未和第三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

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人”,

只是将信将疑,睁大一双俏眼,颇感诧异。

段誉道:“你胡乱杀人,也是不对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想给人杀

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

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

将它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什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木婉

清道:“你不会武功,却来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间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誉点点

头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没拜师父,倒已学会了师父的

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他……他又来了……”段誉

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幌,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他见到段誉,裂嘴笑道:“你还没磕头拜师,我放心不下,生怕给那一个不要脸的家伙

抢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说,天下什么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东西拿到了手才是

你的,给人家抢去之后,再要抢回来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我打他不过,就得

听他的话。喂,小子,快磕头拜师吧。”

段誉心想此人要强好胜,爱戴高帽,但输给老大却是直言不讳,眼见他左眼肿起乌青,

嘴角边也裂了一大块,定是给那个老大打的,世上居然还有武功胜于他的,倒也奇了,拜师

是决计不拜的,只有跟他东拉西扯,说道:“刚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

海鳄神道:“是啊。”段誉道:“你一定打赢了,老大给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鳄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多年不见,我只道这次就算

仍然打他不过,抢不到‘四大恶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

两脚,就给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来。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过我倒也在他胯上

重重踢了一脚。他说:‘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长进了啊。’老大赞我武功很有长进,老大的

话总是不错的。”

段誉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鳄神脸有惭色,道:“多年不见,老大随

口乱叫,他忘记了。”段誉道:“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不会叫错了你排行吧?”

不料这句话正踏中了南海鳄神的痛脚,他大吼一声,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

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为徒,我假装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头,我才假装勉强答

允,其实心中却十分欢喜。这是我南海派的规矩,以后你收徒儿,也该这样,不可忘了。”

段誉道:“这规矩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当然不能。”段誉道:“倘若改了,你便又

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正是。”

段誉道:“这规矩倒是挺好,果然万万不能改,一改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

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誉摇头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头,也不苦苦求你收我为徒。”

南海鳄神怒极,一张脸又转成焦黄,裂开了阔嘴,露出满口利齿,便如要扑上来咬人一

般,叫道:“你不磕头求我?”段誉道:“不磕头,不求你。”南海鳄神踏上一步,喝道:

“我扭断你的脖子!”段誉道:“你扭好了,我无力还手!”南海鳄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

膛,右手已掀住他头盖,段誉道:“我无力还手,你杀了我,你便是什么?”南海鳄神道:

“我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不错。”

南海鳄神无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杀他,他又不肯求我,这就难了。”一瞥眼,见

木婉清满脸关切的神色,灵机一动,猛地纵身过去,抓住她后领,将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

几下跳跃,已到了崖边,左足翘起,右足使招‘金鸡独立’势,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摇摇

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

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害了木婉清性命,惊叫:“小心,快过来!你……你

快放手!”

南海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我要到那边山头上去等几

个人……”说着向远处一座高峰一指,续道:“没功夫在这里跟你干耗。你快来求我收为徒

儿,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

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跃落,右掌贴住山壁,带着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誉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边,只见他已提着木婉清溜了十余丈。段誉颓然

坐倒,腹中又大痛起来。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见他左掌贴住崖壁,每当下溜之势

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微微一顿,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说无力反抗,纵是

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挣扎。到得后来,她索性闭上了眼,过了一会,身子突然向

上一弹,已然着地。南海鳄神丝毫没有耽搁,着地即行。他是中等个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

算是长挑身材,两人倘若并肩而立,差不多齐头,但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

似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纵跃向前,片刻间便已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声

说道:“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暂且不来难为于你。这小子若不来拜我为师,嘿嘿,那时他不

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

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不会武功,在那高崖顶上如何下来?他

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便没徒儿了。这般

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下山。”突然间长啸一声。

过不多时,山坡边转出两名黄袍汉子来,躬身向南海鳄神行礼。南海鳄神大声道:“到

那边高崖顶上,瞧着那小子。他如肯来拜我为师,立刻背他来见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

着,可别伤了他。那是老子拣定了的徒儿,千万不可让他拜别人为师。”那两名汉子应道:

“是!”

南海鳄神一吩咐完毕,提着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誉到来之前,自己当

无危险,只是这郎君执拗无比,要他拜南海鳄神这等凶残之人为师,只怕宁死不屈,又想:

“他对我似乎颇有侠义心肠,却无夫妻情意,未必肯为了我而作此恶人门徒。唉,只盼他平

安无恙,别从崖上摔下来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样了?”

她心头思潮起伏,南海鳄神已提着她上了山峰。这人的内力当真充沛悠长,上山后也不

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连翻过四个山头,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开裤子,便对着一株大树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无礼之极,急忙

转身走开,取出面幕,罩在脸上,心想自己容貌娇美,如果给他多瞧上几眼,只怕他兽性大

发,什么师父门徒全都不顾了,当下坐在一块大岩石旁,闭目养神。

南海鳄神撒完尿后拉好裤子,走到她身前,说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则给我

多看上一会儿,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南海鳄神道:

“你怎么不说话?又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摇摇头,睁开眼来,说道:“岳老前辈,你的名字叫作什么?日后我丈夫做了你

徒儿,我须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

我爸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险些笑出声来,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么?连自己爸爸也

骂,真是枉称为人了。”但随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师父只说他是个负心汉子,只

怕比南海鳄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伤。

只见他向东走几步,又向西走几步,没片刻儿安静,木婉清只瞧得心烦意乱,又闭上了

眼,但脚步声仍是响个不停,说道:“你刚才上山下山,却不累么?干么不坐下来歇歇?”

南海鳄神喝道:“你别多管闲事!老子就是不爱坐。”木婉清只好不理他,随又想起了段

誉,心中只觉一阵甜蜜,一阵凄凉。

突然间半空中飘来有如游丝般的轻轻哭声,声音甚是凄婉,隐隐约约似乎是个女子在哭

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南海鳄神“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哭丧的

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哭什么丧?老子在这儿等得久了。”那声音仍是若有若无的叫

道:“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妈妈来了吗?”南海鳄神怒道:“什么我的妈妈?胡说八道!这婆

娘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四大恶人’之一。她这个‘恶’字排在第二。总有一日,我这

‘凶神恶煞’的外号要跟她对掉过来。”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外号中那‘恶’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恶人。”问道:

“那么第一恶人的外号叫什么?第四的又叫什么?”

南海鳄神狠霸霸的道:“你少问几句成不成?老子不爱跟你说。”

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老大叫‘恶贯满盈’,老四叫‘穷凶极恶’。”

木婉清那想得到这叶二娘说到便到,悄没声的已欺上峰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转头往

她看去。只见她身披一袭淡青色长衫,满头长发,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娟秀,但两

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似乎刚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着个

两三岁大的男孩,肥头胖脑的甚是可爱。

木婉清本想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之上,必定是个狠恶

可怖之极的人物,那知居然颇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叶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

清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愁苦、无限伤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忙

转过了头,不敢看她。

南海鳄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们怎么还不来?”叶二娘幽幽的道:“瞧你这副鼻

青目肿的模样,早就给老大狠狠揍过一顿了,居然还老起脸皮,假装问老大为什么还不来。

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过我的头去。你再叫一声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气了。”南

海鳄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叶二娘淡淡一笑,说道:“你要

打架,随时奉陪。”

她手中抱着的小儿忽然哭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叶二娘拍着他哄道:“乖孩

子,我是你妈妈。”那小儿越哭越响,叫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不是我妈妈。”叶

二娘轻轻摇幌他身子,虽起儿哥来:“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那小儿

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鳄神听得甚是烦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叶二娘脸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听南海鳄神之言,叶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儿,不由得

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听着叶二娘不断哄那小儿:“乖宝宝,妈妈拍乖宝,乖宝快睡觉。”

语气中充满了慈爱,心想南海鳄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鳄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个婴儿,却这般装腔作势,真是不要脸之至!”叶二

娘柔声道:“你别大声吆喝,吓惊了我的乖孩儿。”

南海鳄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儿抓去,想抓过来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乱人心意。

那知他出手极快,叶二娘却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转,南海鳄神这一抓便落了空。叶二娘

嗲声嗲气的道:“啊哟,三弟,你平白无端的欺侮我孩儿作甚?”南海鳄神喝道:“我要摔

死这小鬼。”叶二娘柔声哄那小儿道:“心肝宝贝,乖孩儿,妈妈疼你惜你,别怕这个丑八

怪三叔,他斗不过你妈。你白白胖胖的,多么有趣,妈妈要玩到你晚上,这才弄死你,这会

儿可还舍不得。”

木婉清听了这几句,忍不住要作呕,心想:“叶二娘确应排名在南海鳄神之上。这岳老

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恶煞’,一辈子也别想爬过她头去。”

南海鳄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动手也是无用,不住的走来走去,喃喃咒骂,突然大声喝

道:“滚过来!那小子呢?怎不带他来拜我为师?”

两名黄衣汉子从山岩后畏畏缩缩的出来,远远站定,正是南海鳄神吩咐他们去背段誉前

来的那两人。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边山崖,不……不见有人。到处……

到处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惊:“难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听南海鳄神喝道:“是不是你们去得迟了,那小子没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两人

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两个在山……山谷中仔细看过,没见到他尸首。”南海鳄神喝

道:“他还会飞上天去了不成?你们这两个鬼东西胆敢骗我?”两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

力磕头,哀求饶命。只听得呼呼两声,南海鳄神掷了两块大石过去,登时将两人砸死。

这两人找不着段誉,木婉清也早已恨极他们误事,南海鳄神将他们砸死,她只觉一阵痛

快,霎时之间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无尸首,却到那里去了呢?定是摔在偏僻

之处,那两人找寻不到,又或是那两人明明见到尸首,却不敢直说?”她早已拿定了主意,

段誉若死,她也决不能活,何况自己落在南海鳄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荼

毒。但不见段誉的尸首,总还存着一线指望,却也不肯就此胡里胡涂的死去。

南海鳄神烦恼已极,不住咒骂:“老大、老四这两个龟儿子到这时候还不来,我可不耐

烦再待了。”叶二娘道:“你胆敢不等老大?”南海鳄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说,咱们在这

山顶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后他倘若仍然不来,便叫咱们到万劫谷钟万仇家里等他,

不见不散。”叶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说你给老大狠狠的揍过了,这可不能赖了吧?”南海

鳄神怒道:“谁赖了?我打不过老大,那不错,给他揍了,那也不错,却不是狠狠的。”

叶二娘道:“原来不是狠狠的揍……乖宝别哭,妈妈疼你……嗯,是轻轻的揍了一

顿……乖宝心肝肉……”

南海鳄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轻轻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了。”叶二

娘道:“我又不想做叶大娘,老大干么会跟我过不去?乖宝心肝……”南海鳄神怒道:“你

别叫他妈的乖宝心肝了,成不成?”

叶二娘笑道:“三弟你别发脾气,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儿在道上遇到了对头,吃亏着实不

小。”南海鳄神奇道:“什么?老四遇上了对头,是谁?”

叶二娘道:“这小丫头的模样儿不对,她心里在骂我不该每天弄死一个孩子。你先宰了

她,我再说给你听。”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我如宰了她,我徒儿就不肯拜师

了。”叶二娘道:“你徒儿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吗?”南海鳄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

了,总有尸首。多半他躲了起来,过一会便来苦苦求我收他为徒。”

叶二娘笑道:“那么我来动手吧,叫你徒儿来找我便是。她这对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见

了好生羡慕,恨不得我也生上这么一对,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却

听南海鳄神道:“不成!我点了她昏睡穴,让她睡这他妈的一天两晚。”不待叶二娘答话,

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间和肋下连点两指。木婉清只感头脑一阵昏眩,登时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时刻之过,待得神智渐复,只觉得身上极冷,耳中却听到一阵桀桀笑

声,这笑声虽说是笑,其中却无半分笑意,声音忽尔尖,忽尔粗,难听已极,木婉清知道自

己只要稍有动弹,对方立时发觉,难免便有暴虐手段来对付自己,虽感四肢麻木,却不敢运

气活血。

只听南海鳄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说你吃了人家的大亏,你还抵赖什么?

到底有几个敌人围攻你?”那声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个家伙打我一个,个个都是是第一

流高手。我本领再强,也不能将这七大高手一古脑儿杀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来老

四‘穷凶极恶’到了。”很想瞧瞧这‘穷凶极恶’是怎么样一号人物,却不敢转头睁眼。

只听叶二娘道:“老四就爱吹牛,对方明明只有两人,另外又从那里钻出五个高手来?

天下高手真有这么多?”老四怒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你是亲眼瞧见的么?”叶二娘轻轻

一笑,道:“若不是我亲眼瞧见,我自然不会知道。那两人一个使根钓鱼杆儿,另一个使一

对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来的另外那五个人,可又使什么兵刃了?”老四大声说

道:“当时你既在旁,怎么不来帮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里才开心,是不是?”叶二娘笑

道:“‘穷凶极恶’云中鹤,谁不知你轻功了得?斗不过人家,难道还跑不过人家么?”

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叫作云中鹤。”

云中鹤更是恼怒,声音越提越高,说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么光采?咱

们‘四大恶人’这次聚会,所为休来?难道还当真是给钟万仇那脓包蛋卖命?他又没送老婆

女儿陪我睡觉。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们来,大伙儿就联手齐上,我出师不利,

你却隔岸看火烧,幸灾乐祸,瞧我跟不跟老大说?”

叶二娘轻轻一笑,说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从来没见过似你这般了得的轻功,云

中一鹤,当真是名不虚传。逝如轻烟,鸿飞冥冥,那两个家伙固然望尘莫及,连我做姊姊的

也追赶不上。否则的话,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似乎她怕云中鹤向老大告状,忙说些讨好

的言语。云中鹤哼了一声,似乎怒气便消了。

南海鳄神问道:“老四,跟你为难的到底是谁?是皇府中的狗腿子么?”云中鹤怒道:

“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内,此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人。”叶二娘道:“你两

个老说什么大闹皇府不费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头,犹似探囊取物,我总说别把事情

瞧得太容易了,这会儿可信了吧?”

云中鹤忽道:“老大到这时候还不到,约会的日期已过了三天,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

莫非……莫非……”叶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南海鳄神怒道:“呸!老大叫咱

们等足七天,还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么?老大是何等样的人物,难道也跟你一样,打不过

人家就跑?”叶二娘道:“打不过就跑,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担心他真的受到七大

高手、八大好汉围攻,纵然力屈,也不服输,当真应了他的外号,来个‘恶贯满盈’。”

南海鳄神连吐唾涎,说道:“呸!呸!呸!老大横行天下,怕过谁来?在这小小的大理

国又怎会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饿了!”拿起地下的一条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

来,过不多时,香气渐渐透出。

木婉清心想:“听他们言语,原来我在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讯息?”

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饥饿已极,闻到烧烤牛肉的香气,肚中不自禁的发出咕咕之声。

叶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饿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装腔作势的躺着不动?你

想不想瞧瞧咱们‘穷凶极恶’云老四?”

南海鳄神知道云中鹤好色如命,一见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图染指,不像

自己是性之所至,这才强奸杀人,忙撕了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牛腿,掷到木婉清身前,喝道:

“你到那边去,给我走得远远的,别偷听我们的说话。”

木婉清放粗了喉咙,将声音逼得十分难听,问道:“我丈夫来过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他妈的,我到那边山崖和深谷中亲自仔细寻过,不见这小子的丝毫踪

迹。这小子定是没死,不知给谁救去了。我在这儿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内这小子

若是不来,哼哼,我将你烤来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寻思:“这南海鳄神非是等闲之辈,他既去寻过,认定段郎未死,定

然不错。唉,可不知他是否会将我挂在心上,到这儿来救我?”当即捡起地下的牛肉,慢慢

走向山岩之后。她久饿之余,更觉疲乏,但静卧了三天,背上的伤口却已愈合。

只听叶二娘问道:“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令你这般爱才?”南海鳄神笑道:“这小子

真像我,学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于蓝。嘿嘿,天下四大恶人之中,我岳老……岳老

二虽甘居第二,说到门徒传人,却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无人可比。”

木婉清渐走渐远,听得南海鳄神大吹段誉资质之佳,世间少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愁

苦,又有几分好笑:“段郎书呆子一个,会什么武功?除了胆子不小之外,什么也不行。南

海鳄神如果收了这个宝贝徒儿,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块大岩下找了一个隐僻之处,

坐下来撕着牛腿便吃,虽然饿得厉害,但这三四斤重的大块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饱了。

暗自寻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负心薄悻,不来寻我,我得设法逃命。”想到此处,

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后的日子又怎么过?”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数日。渡日如年的滋味,这几天中当真偿得透了。日日夜夜,

只盼山峰下传上来一点声音,纵使不是段誉到来,也胜于这般苦挨茫茫白日、温和长夜。每

过一个时辰,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头翻来覆去的只是想:“你若当真有心前来寻我,就

算翻山越岭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来了,直到今日仍然不来,决无更来之理。你虽不

肯拜这南海鳄神为师,然而对我真是没丝毫情义么?那你为什么又来吻我抱我?答应娶我为

妻?”

越等越苦,师父所说“天下男子无不负心薄悻”之言尽在耳边响个不住,自己虽说“段

郎未必如此”,终于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这几日中,南海鳄神、叶二娘、和云中鹤并没

向她罗唣。

那三人等候‘恶贯满盈’这天下第一恶人到来,心情之焦急虽然及不上她,可也是有如

热锅上蚂蚁一般,万分烦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虽远,三人大声争吵的声音却时时传来。

到得第六天晚间,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后一天,这负心郎是决计不来的了。今晚乘

着天黑,须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则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难以脱身。”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

下身子,将养了六日六夜之后,虽然精神委顿,伤处却仗着金创药灵效已好了七八成,寻

思:“最好是待他们三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我偷偷逃出数十丈,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

来。这三人定往远处追我,说不定会追出数十里外,决不会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

远,我再逃走。”

转念又想:“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追我干什么?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他们又怎

会放在心上?”

几次三番拔足欲行,总是牵挂着段誉:“倘若这负心郎明天来找我呢?明天如不能和他

相见,此后便永无再见之日。他决意来和我同生共死,我却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师,因

而被南海鳄神杀死,岂不是我对他不起么?”

思前想后,柔肠百转,直到东方发白,仍是下不了决心。

(第四回完)——

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吴师弟,吴光胜!快来,快来!”吴光胜正在上茅

厕,听他叫声惶急,双手提着裤子赶来。

第五章 微步毂纹生

天色一明,倒为她解开了难题,反正逃不走的了,“这负心郎来也罢,不来也罢,我在

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忽听得拍的一声,数十丈外从空落下一物,跌入了草丛。

木婉清心想:“那是什么?”当即伏下,听草丛中再无声响发出,悄悄爬将过去,要瞧个究

竟。

爬到草丛边上,拨开长草向前看时,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只见草丛中丢着六个婴儿的

尸身,有的仰天,有的侧卧,日前所见叶二娘手中所抱那个肥胖男婴也在其内,心下又惊又

怒:“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个婴儿。却不知为了什么?她在峰上六天,已

杀了六个婴儿。”瞧六个死婴儿身上都无伤痕血渍,也不知那恶婆叶二娘是用什么法子弄死

的,其中只一个死婴衣着光鲜,其余五个都是穿的农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从无量山中农家

盗来的。木婉清此番随师出山,杀人不少,但所杀者尽是心怀不善的江湖豪客,这等全没来

由的残害婴儿,教她亲眼得见,不禁全身发抖。

忽然眼前青影闪动,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无

恶不作’叶二娘。木婉清见她这等奔行神速,纵是师父也是远远不及,霎时间百感丛生,千

愁并至,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阵,将六具童尸并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盖在尸首之上。蓦地里觉到

背后微有凉气侵袭,她左足急点,向前窜出。只听一阵忽尖忽粗的笑声自身后发出,一人说

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他人随声到,手掌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里一掌拍到,架开他手,却是南海鳄神。

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门下,决不容你欺侮。”云中鹤几个起落,已避在十

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门下。”木婉清见这人身材极高,却

又极瘦,便似是根竹杆,一张脸也是长得吓人。

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儿

资质太好,将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为徒。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这人也真横蛮

到了极处,也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脚,便向他扑将过去。

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过,怎说是我收了起来?”说

着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谁信你的话?你定

是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

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么?”云中鹤道:“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

要男人,难道你不知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话倒也有理,猛使个‘千斤坠’,落将下来,右足踏上

一块岩石,喝道:“那么我徒儿那里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云中鹤笑道:

“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着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早已焦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

发泄,喝道:“你胆敢讥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拨这两个恶人斗个两败俱伤,实有莫大的好处。”当即大声道:

“不错,你徒儿定是给这去中鹤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够下来?这云中鹤

轻功了得,定是窜到崖上,将你徒儿带到隐僻之处杀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个厉害人物,否

则怎么连尸首也找不到?”

南海鳄神伸手一拍自己脑门,对云口鹤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难道还

会冤枉你么?”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真是三生有幸,定要用心习

艺,光大南海派的门楣,使你南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什么‘恶贯满盈’、‘无恶

不作’,都瞧着你羡慕的不得了。那知道云中鹤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儿,从今以后,

你再也找不到这般像你的人来做徒儿啦!”她说一句,南海鳄神拍一下脑门。木婉清又道:

“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跟你一模一样的聪明,像这样十全十美的南海

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这云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替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纵身向云中鹤扑去。云中鹤明知他是受

了木婉清的挑拨,但一时说不明白,自知武功较他稍逊,见他扑到,拔足便逃。南海鳄神双

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徒儿,何必逃走?”南海鳄神

吼道:“对,对!这话有理!还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绕到了山后。木

婉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吼声自远而近,两人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明得多,他一个竹竿般的瘦长身子摇摇摆摆,东一幌,西一

飘,南海鳄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两人刚过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转到了山后。待得

第二次追逐过来,云中鹤猛地一个长身,飘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

吃一惊,右手急挥,嗤的一声,一枝毒箭向他射去。云中鹤向左挪移半尺,避开毒箭,也不

知他身形如何转动,长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门。木婉清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脸上斗然

一凉,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云中鹤见到她秀丽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这小娘儿好标致。只是不够风

骚,尚未十全十美……”说话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鹤

右掌运气反击,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觉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

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中鹤借着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神吼

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过。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

是如此。”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须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否则两

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嗤嗤嗤响声不绝,六七枝毒

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声叫道:“还我夫君的命来。”云中鹤听着短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

窜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挺起长剑,刷刷两剑向他刺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

飘身闪避。但这样一阻,南海鳄神双掌已左右拍到,掌风将他全身圈住。

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只是为了免伤咱们四大恶人的和气,难道我当真

怕了你不成?”双手在腰间一掏,两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柄长三尺,抓头各

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摆着

个只守不攻之势。

南海鳄神喜道:“妙极,七年不见,你练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

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战团,徒劳无益,当即退开几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握着一把

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尽是锯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着一条锯齿软鞭,成

鳄鱼尾巴之形。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挺出,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抓去。南

海鳄神左手鳄尾鞭翻起,拍的一声,将钢抓荡开。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钢抓尚未缩回,左

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响,鳄嘴剪伸将上来,夹住他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纯钢打

就,但鳄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铸成,竟将钢抓的五指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快,

保住了钢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练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两指,威力登时

减弱,心下甚是懊丧。南海鳄神狂笑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叶二娘到了。她左掌横掠,贴在鳄尾鞭

上,斜向外推,云中鹤已乘机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么动起家伙来啦?”一

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时一变。

木婉清见她手中又抱着一个男婴,约莫三四岁年纪,锦衣锦帽,唇红面白,甚是可爱,

才知她适才下山,原来去寻觅婴儿。木婉清见到她眼中发出异样光芒,忙转过头不敢看她,

只听得那婴儿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叶二娘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

会儿就来啦。”木婉清想到草丛中那六具童尸的可怖情状,再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的抚慰言

语,登时打个寒战。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可了不起啊。适才我跟他练了几手

玩玩,当真难以抵挡。这七年来你练了什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害家伙吗?只怕你

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门徒,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想引得叶二娘

和南海鳄神动手。

叶二娘上峰之时,早已看到二人实是性命相捕,决非练武拆招,当下淡淡一笑,说道:

“这七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拳脚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

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兀那妇人,你抢去我儿子干么?快还我儿子来!”声音

甫歇,人已窜到峰上,身法甚是利落。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穿古铜色缎袍,手提长剑。

南海鳄神喝道:“你这家伙是谁?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我的徒儿是不是你偷了去?”叶

二娘笑道:“这位老师是‘无量剑’东宗掌门人左子穆先生。剑法倒也罢了,生个儿子却挺

肥白可爱。”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儿,竟将无量剑掌门人的小儿

掳了来。”

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来玩玩,明天就还给你。你不用着急。”

说着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亲,轻轻抚摸他头发,显得不胜爱怜。左山山见到父亲,大声叫

唤:“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顽劣不堪,没什么好玩

的,请即赐还,在下感激不尽。”他见到儿子,说话登时客气了,只怕这女子手上使劲,当

下便捏死了他儿子。

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

是决计不还的。”

左子穆身子一颤,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叶二娘是尊驾何人?”他

曾听说‘四大恶人’中有个排名第二的女子叶二娘,每日清晨要抢一名婴儿来玩弄,弄到傍

晚便弄死了,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属,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叶二娘格格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我便是叶二娘,世上又有什么叶三娘

了?”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全力追赶而来,途中已觉察

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

一听到她竟然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又想喝骂、又想求恳的言语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说

不出口来。

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晶莹透明,毕竟是武学名家

的子弟,跟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着太阳,察看他血

色,啧啧称赞,便似常人在菜市购买鸡鸭鱼羊、拣精拣肥一般。

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似乎转眼便要将自己的儿子吃了,如何不惊怒交迸?

明知不敌,也得拼命,当下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咽喉刺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全倘若继续刺去,首先便刺中了

爱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个剑花,变招斜

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将山山的身子一移,挡在身前。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

右连刺四剑,叶二娘以逸待劳,只将山山略加移动,这四下凌厉狠辣的剑招便都只使得半招

而止。山山却已吓得放声大哭。

云中鹤给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钢抓又断了二指,一口怒气无处发泄,突然间纵身而

上,左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撩,使招‘万卉争艳’,剑光乱颤,牢牢

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顺水推舟’,剑锋正要乘势向敌

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钢抓手指合拢,竟将剑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惊,却不肯就此撒剑,急运内力回夺,卟的一下,云中鹤右手钢抓已插入

他肩头。幸好这柄钢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鳄神削去了两根,左子穆所爱创伤稍轻,但也已

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前补了一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

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竟无招架余地。

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门,你见到我们老大没有?”左子穆右肩骨被钢指抓住,

丝毫动弹不得,强忍痛楚,说道:“你老大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也问:“你见过我

徒儿没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儿

是谁,怎能说没有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三妹,快将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你二姊

是不吃小孩儿的。左大掌门,你去吧,我们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叶……叶二娘,请你还我儿子,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个小孩儿

来。左某永感大德。”叶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来换,我们这里一共

四人,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云中鹤微微一笑,松了机括,钢指张开。左子穆咬牙站起身来,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

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随

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被她搂在怀里,虽是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

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只

道:“乖孙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为‘孩儿’了。

左子穆听这称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当真啼笑皆非,向儿子道:“山山,乖孩子,

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着要扑到他的怀里。左子穆恋恋不舍的向儿子

瞧了几眼,左手按着肩头伤处,转过头来,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间山峰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子声,连绵不绝。南海鳄神和去中鹤同时喜道:“老

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一溜烟般向铁哨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岩后。

叶二娘却满不在乎,仍是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

你这对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这张美丽的脸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门,你给我帮个忙,去

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儿子在人掌握,不得不听从吩咐,说道:“木姑娘,你还是顺从叶二娘的话吧,

也免得多吃苦头。”说着挺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剑

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

二娘射去,要攻她个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虽快,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下山

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她后心掷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挡格,但重伤之余,出剑不准,

鞋子顺着剑锋滑溜而前,卟的一声,打在她右腰。叶二娘在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急运内力

相抗,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半身酸麻,长剑呛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

已掷到,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

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

目之惨。

左子穆缩剑向后,猛地里手腕一紧,长剑把捏不住,脱手上飞,势头带得他向后跌了两

步。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抬头向长剑瞧去。只见剑身被一条细长软索卷住,软索尽头是

根铁杆,持在一个身穿黄衣的军官手中。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脸上英气逼人,不住的嘿

嘿冷笑。叶二娘认得他是七日前与云中鹤相斗之人,武功颇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

筹,也不去惧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见另一个黄衣军官站在左首,

这人腰间插着一对板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当即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

着一人,所穿服色与先前两人相同,黄衣着璞头,武官打扮。东南角上的手执一对判官笔,

西南角上的则手执熟铜齐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

左子穆朗声道:“原来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一齐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

有礼。”说着向四人团团一揖。那持判官笔的卫护朱丹臣抱拳还礼,其余三人却并不理会。

那最先赶到的卫护褚万里抖动铁杆,软索上所卷的长剑在空中不住幌动,阳光照耀下闪

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也算是个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

么一个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自是喜出望见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是情切关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现今却不知……

却不知到那里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给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说着手指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

什么‘穷凶极恶’云中鹤,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样……”

褚万里大吃一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铜棍的卫护傅思归听得段誉被

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熟铜棍向叶二娘当头砸落。

叶二娘闪身避开,叫道:“啊哟,大理国褚古傅朱四大卫护我的儿啊,你们短命而死,

我做娘的好不伤心!你们四个短命的小心肝,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褚、

古、傅、朱四人年纪也小不了她几岁,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小心肝啊’

叫将起来。

傅思归大怒,一根铜棍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裹在其中。

叶二娘双手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在铜棍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铜棍始终打她不着。那孩

儿大声惊叫哭喊。左子穆急叫:“两位停手,两位停手!”

另一个卫护从腰间抽出板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然名不虚传,侍我古笃诚

领教高招。”人随声到,着地卷去,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绝招,左一斧,右一斧的

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吧。”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

向斧头上迎去。古笃诚吃了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一腿飞出,正中他肩头,幸好

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略一踉跄,并未受伤,立即扑上又打。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古

笃诚和傅思归兵刃递出去时便大受牵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傅兄,你这一棍打得偏高了。

古兄,你的斧头别……别往我孩儿身上招呼。”

正混乱间,山背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清亮激越,片刻间便响到近处,山坡后转出一个

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形貌高雅,双手持着一枝铁笛,兀自凑在嘴边吹着。朱丹

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调悠闲,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

人走去。猛地里笛声急响,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疾

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

向她咽喉。

这两下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腰肢微摆,上半

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将左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铁笛抓去。宽袍客不等婴儿落

地,大袖挥出,已卷起了婴儿。叶二娘刚抓到铁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笛上

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跃开几步。宽袍客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叶二娘一瞥眼间,见到宽袍客左掌心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笛上并非敷有毒药,

乃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数步,笑

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这样的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幸会,幸会。大理国该当一尽地主之谊

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候么?”那宽

袍客微笑不答,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在那里?还盼见告。”

叶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然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

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蓦地里眼前亮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分打他头脸

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铁笛,一一击落。只见她一飘一幌,去得已远,再也追不上了。再瞧

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

锁片,他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

小儿丧命。”

褚万里一挥铁杆,软索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

挽住,满脸羞惭,无言可说。褚万里转向木婉清,问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是真的为云

中鹤所害么?”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

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听得半山里有人气急败坏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

你还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千万别害木姑娘!拜不拜师父,咱们慢慢商量……木

姑娘,木姑娘,你没事吧?”

宽袍客等一听,齐声欢呼:“是公子爷!”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

一黑,便即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

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肩背,便欲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

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

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

却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的便打人,真够横蛮的了!”问道:“南海鳄神

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

誉登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

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

我若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

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

一得脱身,立即赶来。”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状:“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

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是

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

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之至,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

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痛将起来,突然想到:“啊哟,不好,胡涂透顶,我怎地

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的门徒。‘逍遥派’的

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

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瞧瞧,我一点也不会,他自然

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进午晚三次,练她那个

卷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劳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该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

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的

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

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道:“怎地双方不

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开,恭恭敬敬的躬身,显是静候

什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幌动,崖边窜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斗篷上绣着黑鹫。段誉暗暗叫

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走

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气,向段誉瞪眼道:“你是什么

人?在这里干什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个姊妹,又冒充过什么灵鹫宫

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了澜沧江。死无对

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着朋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

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无量宫改称‘无量洞’,那

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也高明。”说道:“恭喜,恭

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什么‘暗’?现下又有什么

‘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好意想上前劝解,却不料弄得

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作南海鳄神岳老三,说

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神不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

高高搁起,要我非拜他为师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峰

险崖,那说什么也下不去的。姑娘问我在这里干什么?那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

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假,只不过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

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为徒,你的资质有

什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他的话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点武功,却老是乱七八糟的

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妹的贱人逃到了这山峰上,却又在那里?段相

公,你可见到两个身穿绿色斗篷、跟我们一样打扮的女子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两个跟姊姊一样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绿色斗篷冒充

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一个女子’,不是

‘两个女子’。”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战战兢

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连我们姊妹也认不出,这么胡涂,还能给童姥

她老人家办什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吧。”司空玄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

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解药管用,还是灵鹫宫给了他

什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解药’,却又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

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洞头上。哼哼,好

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了。见到我那四位姊妹,说我叫

她们迳行回灵鹫宫,我不等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

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迳自下峰,她属下八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进起身来奔到崖边,叫道:“符圣使,请你上

覆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边,涌身向澜沧江中跳了下去。众人齐

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滚,汹涌而过,帮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

捶胸哭出声来。

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小。”心下甚是歉咎。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两人一个叫郁

光标,一个叫吴光胜,一齐躬身答应。

段誉在郁吴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来到山脚,呈了一口长气,向左子穆和辛双

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

上这座小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这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

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双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无量洞。”段誉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

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双清哼了一声,做个手势。郁吴两人各伸一臂,挽住了

段誉双臂,迳自前行。段誉叫道:“喂,喂,辛掌门,左掌门,我段誉可没得罪你们啊。刚

才那位圣使姊姊吩咐你们带我下山,现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谢过了你们,又待怎地?”

辛双清和左子穆均不理会。段誉在郁吴两人左右挟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着他们来

到无量洞。

郁吴两人带着他经过五进屋子,又穿过一座大花园,来到三间小屋之前。吴光胜打开房

门,郁光标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进门内,随即关上木门,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外面已上了

锁。

段誉大叫:“你们无量剑讲理不讲?这可不是把我当作了犯人了吗?无量剑又不是官

府,怎能胡乱关人?”可是外面声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没一人理会。

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

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段誉向送饭的仆役道:“你去禀告左辛两位

掌门,说我有话……”一句话没说完,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姓段的,你给我安安静静

的,坐着也罢,躺着也罢,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

一个耳括子。两句话,两个耳光,三句三个。你会不会计数?”

段誉当即住口,心想:“这些粗人说得出,做得到。给木姑娘打几个耳光,痛在脸上,

甜在心里。给你老兄打上几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饭,倒在床上又睡,心想:

“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鳄神,脱身逃走,再来救我出

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杀人?”胡思乱想一会,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见房中陈设简陋,窗上铁条纵列,看来竟然便是无量剑关

人的所在,只是开间宽敞,倒无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须得遵照神仙姊姊嘱咐,练她的

‘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中的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

面红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

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犹如家常便饭一

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敢多看图中女像,

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

尽忘己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

是凶险不过。文中反覆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

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穴道存想无误,只是身上

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

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

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红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

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摸过去。此脉仍是逆练,由断基、承浆、廉

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

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人有四海:胃者水毂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中者

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毂而储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

储之于我气海,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毂,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

力,则取一分,储一分,不泄无尽,愈厚,犹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储于自

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

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令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而一粥一饭,半丝半褛,尽

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

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

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众,

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

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

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若是专做好

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

‘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总觉习

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

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第禾农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

成,腰如红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

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薜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想

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

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

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难。但有

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极

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合于卷上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

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

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再学了十几步,便即上床。迷

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道,便是同人、大

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登时惊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

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是牛哞,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什么猛兽。他知无量山

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

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

地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

逃走。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

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咱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

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

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

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

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

怎地又客客气气?什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

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

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你猜是什么意思?”吴光

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

道:“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

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让他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

标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

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

山怎么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

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

之大糕?”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

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

‘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那里去啦?你们就把

我关到胡子发白,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

‘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说

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惊,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

“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那也是说说罢了。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

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厉害,故老相传,就说它是瘟菩

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么样儿。”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

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吧。”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

气立时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

哥儿俩一起去瞧瞧吧。”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闩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

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

为妙,莫要当真惹出什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吧!”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吴光胜

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

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

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

就是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吴光胜“啊”的一

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

入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

标道:“什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

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人来一招‘鲤鱼翻身’,

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

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

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不急

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标道:“这你就得

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

动不出什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发什么?”吴光胜道:“听唐

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符圣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

仙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

以后谁也不敢泄露,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

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吗?”吴光胜忙道:“是,

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

怀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化成了一滩浓血,那也……那

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

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墙

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

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来步,蓦地心想:

“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

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

道:“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

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

亦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

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却去学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么‘罗袜生

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转‘既济’。不

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

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

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

‘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

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

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

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

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慌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

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眼

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

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从‘明

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

‘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

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

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

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几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力弥

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什么?老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说一

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耳光。姑念初

犯,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誉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什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无法挡格,脑袋微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

斜行,踏到了‘讼’位,竟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击出。段誉步法未

熟,待得要想该走那一步,砰的一声,胸口早着,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标一拳既出,便觉后悔,生怕出手太重,闯出祸来,不料

拳头打在段誉身上,手臂立时酸软无力,心中更有空空荡荡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无事,

见段誉没有受伤,登即放心,说道:“你躲过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

出门,又将门锁上了。

段誉给他一拳打中,声音甚响,胸口中拳处却全无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

标这一拳所含的内力,已尽数送入了他的膻中气海,积储了起来。

那也是事有凑巧,这一拳倘若打在别处,他纵不受伤,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气海却正是

积储‘北冥真气’的所在。他修习神功不过数次,可说全无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

人内力,经‘手太阴肺经’送至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而送至膻中穴储藏,莫说他绝无这等能

为,纵然修习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内力以为己有。但对方自行将内力打入他的膻中穴,

他全无抗拒之能,一拳中体,内力便入,实是自天外飞到他袋中的横财,他自己却兀自浑浑

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横蛮,我说几句‘妙极’,又碍着他什么了?平白无端

的便打我一拳。”

这一拳的内力在他气海中不住盘旋抖动,段誉登觉胸口窒闷,试行存想任脉和手太阴肺

经两路经脉,只觉有一股淡淡的暖气在两处经脉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闷之感便

消。他自不知只这么短短一个小周天的运行,这股内力便已永存体内,再也不会消失了。段

誉自全无内力而至微有内力,便自胸口给郁光标这么猛击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标内力平平,又未曾当真全力以击,倘若给南海鳄神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

要穴,段誉全无内力根基,膻中气海不能立时容纳,非经脉震断、呕血身亡不可。郁光标内

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觉。

午饭过后,段誉又练‘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气,走第二步时将气呼出,六十四

卦走完,四肢全无麻痹之感,料想吸呼顺畅,便无害处。第二次再走时连走两步吸一口气,

再走两步再行呼出。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

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下个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内力便有一分进益。

他却不知这是在修练内功,只盼步子走得越来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

打我脸孔,我从‘井’位到‘讼’位,这一步是不错的,躲过了一记耳光,踊着便该斜踏

‘蛊’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过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没来得及跨步,对方拳头便已打

到。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凭此步法脱身,不让他们抓住,务须练得纯熟

无比,出步时想也不想。‘想也不想’与‘想上一想’,两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别。”

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

步。有时想到:“我努力练这步法,只不过想脱身逃走,去救木姑娘,并非遵照神仙姊姊的

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想想过意不去,就练一练手太阴肺经和任脉,敷衍了事,以

求心之所安,至于别的经脉,却暂行搁在一边了。

这般练了数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颇为纯熟,不须再数呼吸,纵然疾行,气息也已无

所窒滞。心意既畅,跨步时渐渐想到‘洛神赋’中那些与‘凌波微步’有关的句子:“仿佛

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忽焉纵体,以遨以嬉”,“神光离合,乍阴乍

阳”,“辣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

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尤其最后这十六个字,似乎更是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虽然领悟,脚步中要做

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练,何年何月

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敌人伸手抓来,是否得能避过,却半点也无把握,有心再

练上十天半月,以策万全,但屈指算来和木婉清相别已有七日,悬念她陪着南海鳄神渡日如

年的苦处,决意今日闯将出去,心想那送饭的仆人无甚武功,要避过他料来也不甚难。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听得锁启门开,脚步声响,那仆人托着饭盘进

来,段誉慢慢走过去,突然在饭盘底下一掀,饭碗菜碗登时乒乒乓乓的向他头上倒去。那仆

人大叫:“啊哟!”段誉三脚两步,抢出门去。

不料郁光标正守在门外,听到仆人叫声,急奔进门。门口狭隘,两人登时撞了个满怀。

段誉自‘豫’位踏‘观’位,正待闪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料左足这一步却踏在门槛之上。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释之中,可没说明‘要是踏上门槛,脚下忽

高忽低,那便如何?’一个踉跄,第三步踏向‘比’位这一脚,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标的足

背,’要是踏上别人足背,对方哇哇叫痛,冲冲大怒,那便如何?”这个法门,卷轴的步法

秘诀中更无记载,料想那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会

踏上门槛,踹人脚背。段誉慌张失措之际,只觉左腕一紧,已被郁光标抓住,拖进门来。

数日计较,不料想事到临头,如意算盘竟打得粉碎。他心中连珠价叫苦,忙伸右手去扳

郁光标的手指,同时左手出力挣扎。但郁光标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开?

突然间郁光标‘咦’的一声,只觉手指一阵酸软,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运劲,再行紧

握,但立时又即酸软。他骂道:“他妈的!”再加劲力,转瞬之间,连手腕、手臂也酸软起

来。他自不知段誉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对准了他少商

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誉左腕,这股内力却源源不绝的给段誉右手大拇指吸了过去。他每催一

次劲,内力便消失一分。

段誉自也丝毫不知其中缘故,但觉对方手指一阵松、一阵紧,自己只须再加一把劲,似

乎便可扳开他手指而脱身逃走,当此紧急关头,插在他拇指与自己左腕之间的那根大拇指,

又如何肯抽将出来?

郁光标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内力送入了他膻中气海。单是这一拳,内力自也无几,但段

誉以此为引,走顺了手太阴肺经和任脉间的通道。此时郁光标身上的内力,便顺着这条通道

缓缓流入他的气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汇海的道理。两人倘若各不使劲,两个大拇

指轻轻相对,段誉不会‘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内力。但此时两人各自拚命使劲,又已

和郁光标早几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内力硬生生的逼入对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壶斟

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时郁光标的内力尚远胜于他,倘若明白其中关窍,立即松手退开,段誉也不过夺门而

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标奉命看守,岂能让这小白脸脱身?手臂酸软,便即催劲,渐觉

一只手臂抓他不住,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住了他左臂。这一来,内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时

全身内力竟有一半转到了段誉体内。

僵持片刻,此消彼长,劲力便已及不上段誉,内力越流越快,到后来更如江河决堤,一

泻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开,但拇指被服段誉五指抓住了,挣扎不脱。此时已

成反客为主之势,段誉却丝毫不知,还是在使劲抓他手指,慌乱之中,浑没想到‘扳开他手

指’早已变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吴师弟,吴光胜!快来,快来!”吴光胜正在上茅

厕,听得郁师兄叫声惶急,双手提着裤子赶来。郁光标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

住。”吴光胜放脱裤子,待要扑将上去帮同按住段誉。郁光标叫道:“你先拉开我!”叫声

几乎有如号哭。

吴光胜应道:“是!”伸手扳住他双肩,要将他从段誉身上拉起,同时问道:“你受了

伤吗?”心想以郁师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这文弱书生。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双臂一酸,

好似没了力气,忙催劲上臂,立即又是一阵酸软。原来此时段誉已吸干了郁光标的内力,跟

着便吸吴光胜的,郁光标的身子倒成了传递内力的通路。

段誉既见对方来了帮手,郁光标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强,心中大急,更加出力

去扳他手指。吴光胜只觉手酸脚软,连叫:“奇怪,奇怪!”却不放手。

那送饭的仆役见三人缠成一团,郁吴二人脸色大变,似乎势将不支,忙从三人背上爬出

门去,大叫:“快来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脸要逃走啦!”

无量剑弟子听到叫声,登时便有二人奔到,接着又有三人过来,纷纷呼喝:“怎么啦?

那小子呢?”段誉给郁吴二人压在身底,新来者一时瞧他不见。

郁光标这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吴光胜的内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

气喘吁吁的道:“郁师兄给……给这小子抓住了,快……快来帮手。”

当下便有两名弟子扑上,分别去拉吴光胜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软,两人的

内力又自吴光胜而郁光标、再自郁光标注入段誉体内。其时段誉膻中穴内已积储了郁吴二人

的内力,再加上新来二人的部分内力,已胜过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觉手臂酸软无力,自然

而然的催劲,一催劲便成为硬送给段誉的礼物。段誉体内积蓄内力愈多,吸取对方内力便愈

快,内力的倾注初时点点滴滴,渐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们闹什么把戏?叠罗汉吗?”伸手拉扯,只拉得两

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门,邪门!”其余两名弟子同时去拉他。三人一齐使

力,刚拉得松动了些,随即臂腕俱感乏力。

无量剑七名弟子重重叠叠的挤在一道窄门内外,只压得段誉气也透不过来,眼见难以逃

脱,只有认输再说,叫道:“放开我,我不走啦!”对方的内力又源源涌来,只塞得他膻中

穴内郁闷难当,胸口如欲胀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标的拇指,可是拇指给他的拇指压住了,

难以抽动,大叫:“压死我啦,压死我啦!”

郁光标和吴光胜此时固已气息奄奄,先后赶来的五名弟子也都仓惶失措,惊骇之下拚命

使劲,但越是使劲,内力涌出越快。

八个人叠成一团,六个人大声叫嚷,谁也听不见旁人叫些什么。过得一会,变成四个人

呼叫,接着只胜下三人。到后来只有段誉一人大叫:“压死我啦,快放开我,我不逃了。”

他每呼叫一声,胸口郁闷便似稍减,当下不住口的呼叫,声虽嘶而力不竭,越叫越响亮。

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儿去啦,大家快追!你们四人截住大门,你们

三人上屋守着,你们四人堵住东边门,你们五个堵着住西边门。别……别让这婆娘抱我孩子

走了!”虽是发号施令,语音中却充满着惊慌。

段誉依稀听得似是左子穆的声间,脑海中立时转过一个念头:“什么女人偷了他的孩儿

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来啦,偷了他儿子,要换她的丈夫。来个走马换将,这主意倒是不

错。”当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间,便觉郁光标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几下,

压在他身上的七人纷纷跌开。

他登时大喜:“他们师父儿子经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得捉我了。”

当即从人堆上爬了出来,心下诧异:“怎地这些人爬在地下不动?是了,定是怕他们师父责

罚,索性假装受伤。”一时也无暇多想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飞奔,做梦也想不

到,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已尽数注入他的体内。

段誉三脚两步,便抢到了屋后,什么‘既济’、‘未济’的方位固然尽皆抛到了脑后,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姿更加只当是曹子建的满口胡柴,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

忙似漏网之鱼,眼见无量剑群弟子手挺长剑,东奔西走,大叫:“别让那婆娘走了!”“快

夺回小师弟回来!”“你去那边,我向这边追!”心想:“木姑娘这‘走马换将’之计变成

了‘调虎离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计了。”当下钻入草丛,爬出十余

丈远,心道:“我这般手脚同时落地,算是‘凌波微爬’,还是什么?”

耳听得喊声渐远,无人追来,于是站起身来,向后山密林中发足狂奔。奔行良久,竟丝

毫不觉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寻思:“我可别怕得很了,跑脱了力。”于是坐在一棵树下休

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觉力气太多,又用得什么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后来终究会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

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吗?‘勿逐’两字,须得小心在意。”当下将积在膻中穴

的内力缓缓向手太阴肺经脉送去,但内力实在太多,来来去去,始终不绝,运到后来,不禁

害怕起来:“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险。”反正胸口窒闷已减,便停了运息,站起身来又

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会,告知她我已脱险?左子穆的孩儿可以还他了,也免得

他挂念儿子,提心吊胆。”

行出里许,乍听得吱吱两声,眼前灰影幌动,一只小兽迅捷异常的从身前掠过,依稀便

是仲灵的那只闪电貂,只是它奔得实在太快,看不清楚,但这般奔行如电的小兽,定然非闪

电貂不可。段誉大喜,心道:“钟姑娘到处找你不着,原来你这小家伙逃到了这里。我抱你

去还给你主人,她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学着钟灵吹口哨的声音,嘘溜溜的吹了几下。

灰影一闪,一只小兽从高树上急速跃落,蹲在他身前丈许之外,一对亮晶晶的小眼骨碌

碌地转动,盯视着他,正便是那只闪电貂。段誉又嘘溜溜的吹了几下,闪电貂上前两步,伏

在地下不动。

段誉叫道:“乖貂儿,好貂儿,我带你去见你主人。”吹几下口哨,走上几步,闪电貂

仍是不动。段誉曾摸过它的背脊,知它虽然来去如风,齿有剧毒,但对主人却十分顺驯,见

它灵活的小眼转动不休,甚是可爱,吹几下口哨,又走上几步,慢慢蹲下,说道:“貂儿真

乖。”缓缓伸手去抚它背脊,闪电貂仍然伏着不动。段誉轻抚貂背柔软光滑的皮毛,柔声

道:“乖貂儿,咱们回家去啦!”左手伸过去将貂儿抱了起来。

突然之间,双手一震,跟着左腿一下剧痛,灰影闪动,闪电貂已跃在丈许之外,仍是蹲

在地下,一双小眼光溜溜的瞪着他。段誉惊叫:“啊哟!你咬我。”只见左腿裤脚管破了一

个小孔,急忙捋起裤筒,见左腿内侧给咬出了两排齿印,鲜血正自渗出。

他想起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自断左臂的惨状只吓得魂不附体,只叫:“你……你……怎么

不讲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阵酸麻,跪倒在地,双手忙牢牢按住伤口

上侧,想阻毒质上延,但跟着右腿酸麻,登时摔倒。他大惊之下,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可是

手臂也已麻木无力。他向前爬了几步,闪电貂仍一动不动的瞧着他。

段誉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实在太也卤莽,这貂儿是钟姑娘养熟了的,只听她一人的

话。我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对。这……这可如何是好?”明知给闪电貂一口咬中,该当立即

学司空玄的榜样,挥刀斩断左腿,但手边既无刀剑,也没司空玄这般当机立断的刚勇,再者

刚学会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独脚跳’,那可无味得紧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道剧毒已延及全身,后来眼睛嘴巴都合不

拢来,神智却仍然清明,心想:“我这般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张大了口,是白痴

鬼还是馋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

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卟、卟、卟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

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是好?”

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滩脓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尸相比,那个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

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无法转头

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卟、卟、卟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全身殷红胜血,

眼睛却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是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

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心想:“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

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

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滩脓血又怎能想出这个贴切的名字来?”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乎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起。朱蛤

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当

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

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然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貂、卤莽

而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姑娘倘若知道了,

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

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现下这朱蛤

又去吮吸貂儿毒囊中的毒质。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红身金眼,模样也美丽之极,

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筱筱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

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上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追扑

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

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筱筱细响,那蜈蚣竟然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

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痒落去,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

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

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

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在土上。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

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来吧,在下这肚子里可没什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居然不

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是厉害。又过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

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

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

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下肯上当,竟然在他肚中全

不理睬。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那里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醒觉:“咦,

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

怪,奇怪!”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

得?非请它来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

上,张大了嘴巴,猛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迁,

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化之王和那条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

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她不疼了,

当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里,只须

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

只是天下毒质千变万化,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

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禁叫了声:“啊哟!”这

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什么也呕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

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绕,缓

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吧,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

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

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祝:“闪

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我

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

外。”当下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毫不费力的便跟着他一

路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转身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

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

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声大呼。

(第五回完)——

南海鳄神一惊之下,急运内力挣扎,突觉内力自膻中急泻而出,全身便似脱力一般,更

是惊惶无已。段誉已将他身子倒举起来,头下脚上的摔落,腾的一声,南海鳄神一个秃秃的

大脑袋撞在地下。

第六章 谁家子弟谁家院

段誉将木婉清搂在怀里,又是欢喜,又是关心,只问:“木姑娘,你伤处好些了么?那

恶人没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誉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柔声道:

“婉妹,婉妹!我这么叫你好不好?”说着低下头来,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

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

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左子穆也已抱着儿子走了,周围

竟是一个人也无。

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

“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

语道:“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忽听得岩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

行千里,微躯敢一言。”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四大卫护之一的朱丹臣。段誉喜

叫:“朱兄!”朱丹臣抢前两步,躬身行礼,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

姑娘那几句话,真吓得我们魂不附体。”段誉拱手还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

朱丹臣微笑道:“我们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可也忒煞

大胆,孤身闯荡江湖。我们寻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大伙儿担心得

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朱丹臣道:

“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我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的脾气已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得

紧。后来善阐侯得知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道:“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在那里?”朱丹臣道:“适才我

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

儿等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吧,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

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

见了,不禁满脸通红。

朱丹臣道:“适才我坐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诗集,他那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

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着

从怀中取出一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王昌龄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

长。这一首却果是佳构。另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随即高吟道:“映门淮

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

便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所引‘曾为大梁客’云云,是说自当如候嬴、朱亥一般,以

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说为主人者对属吏深情诚厚,以友道相待。两

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这

个武官却也会拍马屁,随身竟带着本书。”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读诗书。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

臣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臣参见姑娘。”

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叫了声:“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当此称呼。”心想:“这姑娘相貌美丽,刚才出手打公子耳光,手

法灵动,看来武功也颇了得。公子爷吃了个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为意。他为了这个姑娘,

竟敢离家这么久,可见对她已十分迷恋。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历。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

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败名裂。”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请公子即回府

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怕段誉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

这位姑娘同归,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道:“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

着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吧。”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

情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

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

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假如邂逅强敌,多有未

便,还是让在下稍郊绵薄的为是。”

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

过书。你文诌诌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虽是武官,却偏要

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

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处,但朱丹臣便在近旁,

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着五匹骏马,原来是古笃诚等一行骑来的。朱

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

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买了一套衫裤来,段誉换上之后,始脱‘臀无裤’之困。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

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那可是错

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定是大官的子弟。我一个姑娘儿家,虽与他订下

了婚姻,但这般没来由的跟着到他家里,好不尴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们倘若

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全家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

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说道:“是我。”木婉清听他深

夜来寻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什么?”段誉道:“你

开了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武艺,这时候居然怕起这个文弱书

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开窗,说道:“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

走。”木婉清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什么?”段誉道:“朱四哥睡着了,别惊醒了他。

我不愿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为了要见到段誉父母而发愁,当下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

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带着

他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

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着手,迳向东行。走出数里,没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

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会关着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

你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你家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

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那里去?”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

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

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当下两

人向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苏王家那批奴才定然还在找我。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

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道:“任凭

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好好的说,七日七夜中到那里去了,

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一声。

只见前面柳阴下系着三匹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的吟哦,

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见到了,吃了一惊,拉着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知觉了,他料得段誉不会轻功,

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捉住

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说道:“哼!大清早便在这儿读书,想考状元吗?”

朱丹臣一笑,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读什么诗?”跟着高声吟道:“古木鸣寒

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

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

段誉明白他所以引述这首诗,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全的追寻于你,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

亲大恩,不敢有负托付;下面几句已在隐隐说他既已答允回家,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我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

“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

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朱丹臣怕他着恼,一路上跟他说些诗词歌赋,只可惜不懂‘易

经’,否则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誉已是兴高采烈,大发议论。木婉清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

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个又高又瘦的人来,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

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听他说话声音忽尖忽粗,十分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

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与他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醮,在桌上写道:“第四

恶人”。朱丹臣醮汤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誉衣袖,两人走向内堂。朱

丹臣闪入了屋角暗处。

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过头来,见到木婉清的背影

刚在壁柜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

来。

朱丹臣捧着一碗面汤,从暗处突然抢出,叫声:“啊哟!”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

夹脸向他泼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实无徊旋余地,云中鹤立即转

身,一碗热汤避开了一半,余下一半仍是泼上了脸,登时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

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但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

盘,齐向云中鹤飞去。卟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盘随着一股劲风袭到。

客店中仓促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运内劲布满全身,碗碟之类

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狈万状。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

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有物点向胸口。他吸一口气,胸

口陡然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疾抓,四只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判官笔。

朱丹臣急忙运劲还夺。他内力差了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要落入敌

手,幸好云中鹤满手汤汁油腻,手指滑溜,拿捏不紧,竟被他抽回兵刃。

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应变灵活,武功厉害,大叫:“使铁杆子的,使板斧的,快

快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褚万里和古笃诚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

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

使铁杆子和板斧的两个家伙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

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溜掉!”

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

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飘,

一根竹篙般冉冉而来。

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

只马蹄上下翻飞,顷刻间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数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

得收慢,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

绝。

朱丹臣知道诡计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渐急。又奔出数里,

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腿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上前去,不等段誉着地,已

一把抓住他后心,正好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按,带着段誉一同跃上马背。

朱丹臣遥遥在后,以便阻挡敌人,段誉这一坠马,便无法相救,见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

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响,兵器袭到,朱丹臣回过判官笔,当的一声格开钢抓。云中鹤

乘势拖落,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

了,不多时和云中鹤便相距甚远。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无论如何难以持久,

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

道:“只可惜我受了伤,使不出力气,不能相助朱四哥跟这恶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计,说

道:“我假装坠马受伤,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

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臂,左手抱住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边叫:“使不得,使用不

得!我不能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

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

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回头又已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跟着跃下马

来,拦在道中,虽然明知斗他不过,也要多挡他一时刻,免得他追上段誉。不料云中鹤一心

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间斜向冲入道旁田野,绕过了朱丹臣,疾向段木二人追来。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道:“倘若咱们骑的是你那黑玫

瑰,料这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

那马转过了一个山岗,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并无躲避之处,只见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

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这边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无

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拉缰拨过马头,向绿柳丛中驰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见那黄墙原来是所寺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玉虚观’三字,心下飞

快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我且躲在暗处,射这竹篙子一箭。”转眼间坐骑

已奔到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相距已不过数丈。

只呼得段誉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啊!妈!”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呆子,住

口!”云中鹤笑道:“这当儿便叫奶奶爷爷,也不中用了。”纵身扑上。木婉清左掌贴在段

誉后心,运劲推出,叫道:“逃进观里去!”同时口臂轻挥,一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

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攸地递出,搭向她肩头。木婉清身子急缩,已钻到了马腹

之下,飕飕飕连射三箭。云中鹤东闪西幌,后跃相避。

便在此时,观中走出一个道姑,见段誉刚从地下哎唷连声的爬起身来,便上前伸臂揽住

了他,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见这道姑年纪虽较段誉为大,但容貌秀丽,对段誉竟然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

围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醋意大盛,顾不得强敌在后,纵身过去,

发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揽着他干么?快放开!”段誉急叫:“婉妹,不得无

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气恼更甚,脚步未着地,掌上更增了三分内劲。那道姑拂麈

一挥,麈尾在半空中圈了一个小圈,已卷住她手腕。木婉清只觉拂麈上的力道着实不小,跟

着被拂麈一扯,不由自主的往旁冲出几步,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也

不怕丑!”

云中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娘

儿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如拂麈一出手,便将木婉清攻势凌厉的一掌轻轻化开,知道这道

姑武功了得,便纵身上了马鞍,静观其变,心道:“两个娘儿都美,随便抢到一个,也就罢

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开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开眼笑,拉着段誉

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那道姑伸手在他

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半分武功,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

你的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

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什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

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着伸手搂住了那道姑

的项颈。木婉清更是恼怒欲狂,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来满脸笑容,蓦地见到小箭,脸色立变,拂麈挥出,裹住了两枝小箭,厉声喝

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道:“什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

快放开我段郎。”她明明见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搂住道姑,而非道姑搂住段郎,还觉仍是这道

姑不好。

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

“妈,你别生气”这五字钻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

耳朵,叫道:“什么,她……她是你妈妈?”

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转头向那道姑道:“妈,她是木婉

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连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性命。”

忽听得柳树丛外有人大叫:“玉虚散人!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跟着一人

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

“你……你和他动过了手么?”

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还不迟。”一句话刚说完,双足已站上马鞍,便如马背

上竖了一根旗杆,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同时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

斜身欺到马左,拂麈卷着的两枝小箭激飞而出。云中鹤闪身避过。那道姑抢上挥拂麈击他左

腿,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手钢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侧身避过,拂麈回击。云中鹤向前迈了

一步,左足踏上了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扫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判官笔点向他左腰。云中鹤左手钢抓一挡,

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玉虚散人拂晓麈抖处,又袭向他的下盘。云中鹤双手钢抓飞舞,以一

敌二,竟然不落下风。木婉清见他站在马上,不必守护胸腹,颇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穿

入那马左眼。那马身子一声惨嘶,便即跪倒。玉虚散人拂麈圈转,已缠住了云中鹤右手钢抓

的手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玉虚散人和云中鹤同时奋力回夺。

云中鹤内力虽然强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判官笔,又要防备木婉清的毒箭,

只感手臂一震,拂麈和钢抓同时脱手,直飞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骂道:“大理

国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双足在马鞍一登,身子如箭般飞出,左手钢抓勾住一株大柳树

的树枝,一个翻身,已在数丈之外。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声,短箭钉在柳树上,云中鹤

却鸿飞冥冥,已然不知所踪。跟着当啷啷一声响亮,拂麈和钢抓同时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虚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丹臣今日险些性命难保,多蒙

相救。”玉虚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兄弟,这人是什么

来历?”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

其余三人可想而知。请……请你还是到王府中暂避一时,待料理了这四个恶人之后再说。”

玉虚散人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到王府中去干什么?四大恶人齐来,我敌不过,死了

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说,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拴起拂麈,交在母亲手里,反云中鹤的钢抓抛入了小湖,说道:“妈,这四个恶人

委实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玉虚散人摇头道:“我不去。”眼圈

一红,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转头向朱丹臣道:

“朱四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我母子俩在这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

玉虚散人笑了出来,道:“亏你不怕羞,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人?”她

虽给儿子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下脸颊,她背转了身,举袖抹

拭眼泪。

木婉清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同其余三

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她为什么一定坚执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

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着恼出家。”这么一想,对她大起

同情之意,说道:“玉虚散人,我帮你御敌。”

玉虚散人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

什么人?”木婉清也气了,说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

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虚散人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生’,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

不会说‘畜生’两字。”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

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

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门之女。”木婉清摇头道:“我从

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玉虚散人道:“那么尊师

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师父叫作‘幽谷客’。”玉虚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

客?”向着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

朱丹臣摇了摇头,说道:“丹臣僻处南疆,孤陋寡闻,于中原前辈英侠,多有未知。这

‘幽谷客’前辈,想必是位隐逸山林的高士。”这几句话,便是说从来没听见过‘幽谷客’

的名字。

说话之间,忽听得柳林外马蹄声响,远处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爷无恙么?”朱丹臣

叫道:“公子爷在这儿,平安大吉。”片刻之间,三乘马驰到观前停住,褚万里、古笃诚、

傅思归三人下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虚散人行礼。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长大,见这些人礼数罗嗦,颇感厌烦,心想:“这几个人武功都

很高明,却怎地见人便拜?”

玉虚散人见这三人情状狼狈,傅思归脸上受了兵刃之伤,半张脸裹在白布之中,古笃诚

身上血迹斑斑,褚万里那根长长的铁杆子只剩下了半截,忙问:“怎么?敌人很强么?思归

的伤怎样?”傅思归听她问起,又勾起了满腔怒火,大声道:“思归学艺不精,惭愧得紧,

倒劳王妃挂怀了。”玉虚散人幽幽的道:“你还叫我什么王妃?你记心须得好一点才是。”

傅思归低下了头,说道:“是!请王妃恕罪。”他说的仍是‘王妃’,当是以往叫得惯了,

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爷呢?”褚万里道:“高侯爷受了点儿内伤,不便乘马快跑,这就来

了。”玉虚散人轻轻“啊”的一声,道:“高侯爷也受了伤?不……不要紧么?”褚万里

道:“高侯爷和南海鳄神对掌,正斗到激烈处,叶二娘突然自后偷袭,侯爷无法分手,背心

上给这婆娘印了一掌。”玉虚散人拉着段誉的手,道:“咱们瞧瞧高叔叔去。”娘儿俩一齐

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着出去。褚万里等将坐骑系在柳树上,跟随在后。

远处一骑马缓缓行来,马背上伏着一人。玉虚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见那人正是高升泰。

段誉快步抢上前去,问道:“高叔叔,你觉得怎样?”高升泰道:“还好。”抬起头来,见

到了玉虚散人,挣扎着要下马行礼。玉虚散人道:“高侯爷,你身上有伤,不用多礼。”但

高升泰已然下马,躬身说道:“高升泰敬问王妃安好。”玉虚散人回礼,说道:“誉儿,你

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满腹疑窦:“这姓高的武功着实了得,一枝铁笛,数招间便惊退了叶二娘,怎地

见了段郎的母亲却也这般恭敬?也称她为‘王妃’,难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么

王子么?可是这书呆子行事莫名其妙,那里像什么王子了?”

玉虚散人道:“侯爷请即回大理休养。”高升泰道:“是!四大恶人同来大理,情势极

是凶险,请王妃暂回王府。”玉虚散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生一世,那是决计不回去

的了。”高升泰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在玉虚观外守卫。”向傅思归道:“思归,你即速

回去禀报。”傅思归应道:“是!”快步奔向系在玉虚观外的坐骑。

玉虚散人道:“且慢!”低头凝思。傅思归便即停步。

木婉清见玉虚散人脸色变幻,显是心中疑难,好生不易决断。午后日光斜照在她面颊之

上,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心道:“段郎的妈妈美得很啊,这模样挺像是画中的

观音菩萨。”

过了半晌,玉虚散人抬起头来,说道:“好,咱们一起回大理去,总不成为我一人,叫

大伙儿冒此奇险。”段誉大喜,跳了起来,搂住她头颈,叫道:“这才是我的好妈妈呢!”

傅思归道:“属下先去报讯。”奔回去解下坐骑,翻身上马,向北急驰而去。褚万里牵过马

来,让玉虚散人、段誉、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虚散人、木婉清、段誉、高升泰四人乖马,褚万里、古笃诚、

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行出数里,迎面驰来一小队骑兵。褚万里快步抢在头里,向那队长说

了几句话。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伏在地。段誉挥了挥手,笑道:“不

必多礼。”那队长下令让出三匹马来,给褚万里等乘坐,自己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蹄铮

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段誉必非常人,忽生忧虑:“我还道他只是个落魄江湖的书

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这小子的排场不小,倘若他是什么皇亲国戚,或是朝中大官,说不

定瞧我不起这山野女子。师父言道,男人越富贵,越没良心,娶妻子要讲究什么门当户对。

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罢,倘若三心两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几剑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

的来头呢?”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纵马驰到段誉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是什

么人?咱们在山顶上说过的话,算数不算?”

段誉见马前马后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当的问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颇为尴尬,笑到:

“到了大理城内,我慢慢跟你说。”木婉清道:“你若是负……负心……我……我……”说

了两个“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了。段誉见她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盈盈,更增娇艳,心中

爱念大盛,低声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呢。”

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说

“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

段誉心中一荡,眼光转处,只见母亲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两人,不由得大窘。

早牌时分,离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尘头大起,成千名骑兵列队驰来,两面杏黄旗

迎风招展,一面旗上乡着‘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乡着‘保国’两个黑字。段誉叫

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玉虚散人哼了一声,勒停了马。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齐下

马,让在道旁。段誉纵马上前,木婉清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片刻间双方驰近,段誉大叫:“爹爹,妈回来啦。”

两名旗手向旁让开,一个紫袍人骑着一匹大白马迎面奔来,喝道:“誉儿,你当真胡闹

之极,累得高叔叔身受重伤,瞧我不打断你的两腿。”

木婉清吃了一惊,心道:“哼,你要打断段郎的双腿,就算你是他的父亲,那也决计不

成。”只见这紫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见到儿子无恙归

来,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欢。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妈妈,不像

你。,否则似你这般凶霸霸的模样,我可不喜欢。”

段誉纵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好什么?总

算没给你气死。”段誉笑道:“这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儿子所立的这场汗

马功劳,着实了不起。咱们就将功折罪,爹,你别生气吧。”紫袍子人哼了一声,道:“就

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饶你不过。”双腿一挟,白马行走如飞,向玉虚散人奔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身披锦衣,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闪闪生光,前面二十人手执仪仗,一

面朱漆片上写着“大理镇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着“保国大将军段”六字。她虽

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见了这等威仪排场,心下也不禁肃然,问段誉道:“喂,这镇南

王,保国大将军,就是你爹爹吗?”

段誉笑着点头,低声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马呆立,霎时间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又向段誉身边驰去。大道上

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觉说不出的孤寂,须得靠近段誉,才稍觉平安。

镇南王在玉虚散人马前丈余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谁都不开口。

段誉道:“妈,爹爹亲自接你来啦。”玉虚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说,我到她那里住几天,

打退了敌人之后,我便回玉虚观去。”镇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气还没消吗?咱们回家

之后,我慢慢跟你陪礼。”玉虚散人沉着脸道:“我不回家,我要进宫去。”

段誉道:“很好,咱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妈,这次儿子溜到外面去

玩,伯父一定生气,爹爹多半是不肯给我说情的了。还是你帮儿子去说几句好话吧。”玉虚

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重重打一顿板子才成。”段誉笑道:“打在儿身

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玉虚散人给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

才不可怜呢。”

镇南王和玉虚散人之间本来甚是尴尬,给段誉这么插科打诨,玉虚散人开颜一笑,僵局

便打开了。段誉道:“爹,你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玉虚散人说道:“我不骑!”向

前直驰而去。

段誉纵马追上,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牵过自己的马去。段誉嘻嘻直

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骑了这

匹白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吗?”玉虚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

世无双的美人儿,你取笑妈这老太婆么?”

镇南王转头向木婉清乍去。段誉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儿子结交的……结交的好

朋友。”镇南王见了儿子神色,已知其意,见木婉清容颜秀丽,暗暗喝采:“誉儿眼光倒是

不错。”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是个不知礼数的乡下女孩

儿。”心中记挂着高升泰的伤势,快步走到他身边,说道:“泰弟,你内伤怎样?”伸指搭

他腕脉。高升泰道:“我督脉上受了些伤,并不碍事,你……你不用损耗功力……”一言未

毕,镇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后颈中点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间。

镇南王头顶冒起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放开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敌当

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耗损内力?”镇南王笑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

见了大哥,他就不让我动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见高升泰本来脸色白得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心道:“原来

段郎的爹爹内功深厚之极,怎地段郎他……他却又全然不会武功?”

褚万里牵过一匹马来,服侍镇南王上马。镇南王和高升泰并骑徐行,低声询问敌情。段

誉与母亲有说有笑,在铁甲卫士前后拥卫之下向大理城驰去,却不免将木婉清冷落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南门。‘镇南’、‘保国’两面大旗所到之处,众百姓大

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军千岁!”镇南王挥手作答。

木婉清见大理城内人烟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繁华。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一

条大石路,大路尽头耸立着无数黄瓦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眩。

一行人来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齐下马。木婉清见牌坊上写着四个大金字:“圣道广慈”,心

想:“这定是大理国的皇宫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宫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个什么王

爷、大将军之流。”

一行人走过牌坊,木婉清见宫门上的匾额写着‘圣慈宫’三个金字。一个太监快步走将

出来,说道:“启禀王爷: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镇南王府见驾。”

镇南王道:“是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玉虚散人横他一眼,嗔道:“妙什么?

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监道:“娘娘吩咐,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

王妃商量。”玉虚散人低声道:“有什么要紧事了?诡计多端。”段誉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

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镇南王府中去相候,实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

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后上马,折而向东,行了约莫两里路,来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前两面大

旗,旗上分别绣的是‘镇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写的是‘镇南王府’。门口站满了亲

兵卫士,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镇南王首先进了府门,玉虚散人踏实上第一级石阶,忽然停步,眼眶一红,怔怔的掉下

泪来。段誉半拉半推,将母亲拥进了大门,说道:“爹,儿子得母亲回来,立下大功,爹爹

有什么奖赏?”镇南王心中喜欢,道:“你向娘讨赏,娘说赏什么,我便照赏。”玉虚散人

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你一顿板子。”段誉伸了伸舌头。

高升泰等到了大厅上,分站两旁,镇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伤,快坐下。”段誉同

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木婉清实是不愿他离去,

但也无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迳在首座第一张椅上坐了下来。其余诸人一直站

着,直等镇南王夫妇和段誉进了内堂,高升泰这才坐下,但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等人却

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着‘邦国柱石’四个大字,

下首署着‘丁卯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许多,何况好多字

根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木婉清心想:“这些人古怪真多。”又见

只有她自己与高升泰两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敌之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恭谨

肃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那里像什么身负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誉,段誉,干么还不出来?”

大厅上虽站满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气,只声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谁都吓了一跳。高

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爷这就出来。”木婉清奇道:“什么小王爷?”高升泰

道:“段公子是镇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爷么?”木婉清自言自语:“小王爷,小王爷!这

书呆子像什么王爷?”

只见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着善阐侯、木婉清进见。”高升泰见那太

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却仍大刺刺的坐着,听那太监直呼已名,心中不喜,

低声道:“姑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高升泰道:“木姑娘,咱们去

叩见皇上。”

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有发毛,只得跟在高升泰之后,

穿长廊,过庭院,只觉得走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

那太监报道:“善阐侯、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了帘子。

高升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着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你就是皇帝么?”

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五代后晋

天福二年建国,比之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为武威郡人,

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平,官通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

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传而到段正明,已历一百五十余年。

是时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岁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

臣,废除苛政,百姓康乐,华髟绥安,实是中国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称‘女中尧

舜’。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虽自建帝号,对大宋一向忍让恭顺,从来不以

兵戎相见。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佑,其时正当天估年间,四境宁

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说道:“我便是皇

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木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没玩过。”保定帝微

笑道:“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我们大理的风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们

一起去吗?”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视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娃儿要咱们陪她,你说陪不陪?”皇

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挺美丽的。”保定帝呵

呵大笑,说道:“誉儿,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

木婉清问道:“你为什么叫他誉儿?他常说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这次私逃出

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记板子,

既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

段誉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说

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德。”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

了,谢倒是不用谢的。”转头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个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

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从未有

人赞过他‘你很好’三字,但见木婉清犹如浑金朴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对她更增三分喜

欢,向皇后道:“你有什么东西赏她?”

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过,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

的东西送给你。”皇后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先谢谢你啦。”

忽听得西首数间屋外屋顶上阁的一声响,跟着邻室的屋上又是阁的一响。

木婉清一惊,知有敌人来袭,那人来得好快。但听得飕飕数声,几个人上了屋顶,褚万

里的声音喝道:“阁下深夜来到王府,意欲何为?”

一个嗓子嘶哑的粗声道:“我找徒儿来啦!快叫我乖徒儿出来见我。”正是南海鳄神。

木婉清吃惊更甚,虽儿王府中戒备森严,卫士如云,镇南王、高升泰、玉虚散人,以及

褚古傅朱诸人均武功高强,但南海鳄神实在太也厉害,如再得叶二娘、云中鹤,以及那个未

曾露过面的‘天下第一恶人’相助,四恶联手,倘要强掳段誉,只怕也是不易阻挡。

只听褚万里喝道:“阁下高徒是谁?镇南王府之中,那有阁下的徒儿?快快退去!”突

然间嗤的一声响,半空中伸下一张大手,将厅门上悬着的帘子撕为两半,人影一幌,南海鳄

神已站在厅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转,已见到段誉,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说得不错,乖

徒儿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为徒,跟我去学功夫。”说着伸出鸡爪般的手来。抓向段誉肩

头。

镇南王见他这一抓来势劲急,着实厉害,生怕他伤了爱子,当即挥掌拍去。两人手掌相

碰,砰的一声,均感内力受震。南海鳄神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谁?我来带领我的徒儿,

关你什么事?”镇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这孩子是我儿子,几时拜你为师了?”

段誉笑道:“他硬要收我为徒,我说早已拜过师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鳄神瞧瞧段誉,又瞧瞧镇南王段正淳,说道:“老的武功倒很强,小的却是一点不

会,我就不信你们是爷儿俩。段正淳,咱们马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儿子好了。可是你教武

功的法子不对,你儿子太过脓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么?”南海鳄

神道:“你儿子很像我,是块极难得的学武材料,只须跟我学得十年,包他成为武林中一个

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适才跟他对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

誉已抢着说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师父,你回南海万鳄岛去再练二十年,再

来跟人谈论武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凭你这小子,也配说我武功不行?”

段誉道:“我问你:‘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那是什么意思?”南

海鳄神一呆,怒道:“那有什么意思?胡说八道。”段誉道:“你连这几句最浅近的话也不

懂,还谈什么武学?我再问你:‘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

么意思?”

保定帝、镇南王、高升泰等听到他引‘易经’中的话来戏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

虽不懂他说些什么,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书包。

南海鳄神一怔之间,只见各人脸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誉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大吼一

声,便要出掌相击。段正淳踏上半步,拦在他与儿子之间。

段誉笑道:“我说的都是武功秘诀,其中奥妙无穷,料你也不懂。你这等井底之蛙,居

然想做我师父,岂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师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饱学

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学十年,也未必能拜我为师。”

南海鳄神大吼:“你拜的师父是谁?叫他出来,露几手给我瞧瞧。”

段正淳见来者只是四恶之一,武功虽然不弱,比自己可还差了一筹,不妨拿这浑人来戏

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与夫人一灿,当下由得儿子信口胡说,也不出言阻止。

段誉见伯父脸上笑嘻嘻地,父亲又对己纵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鳄神道:“好,你有

胆子便在这里,我去请我师父来,你可别吓得逃走。”南海鳄神怒道:“我岳老二一生纵横

江湖,怕过谁来?快去,快去。”段誉转身出房。

南海鳄神向各人脸上逐一瞧去,只见人人都是是脸露微笑,心想:“我这徒儿武功这等

差劲,狗屁不如,他师父会有什么能耐?老子半点也不用怕他。”

只听得靴声橐橐,两个人走近房来。段誉在门外说道:“岳老三这家伙逃走了么?爹,

你别让他逃走,我师父来啦。”南海鳄神吼道:“我逃什么?他妈的,快叫你师父进来。你

不肯改投明师,想是你的暗师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师父的脖子扭断,你没了师父,就非拜

我为师不可。哈哈,这主意高明之极。”

他自称自赞声中,段誉带了一人进来,众人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人小帽长袍,两撇焦黄鼠须,眯着一双红眼睛,缩头耸肩,形貌猥琐,玉虚散人等认

得乃是王府中管帐师爷的手下霍先生。这人整日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专爱和王府中的仆

役赌博。这时带着七他酒意,胸前满是油腻,被段誉拖着手臂,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一进

花厅,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头去。保定帝不认得他是谁,说道:“罢了!”

段誉挽着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我诸位师尊之中,以这位师父武功

最浅,你须先胜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师父比武。”南海鳄神哇哇大叫,说道:“三招之

内,我岳老地若不将他摔个稀巴烂,我拜你为师。”段誉眼光一亮,说道:“你这话是真是

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倘若不作数,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叫道:“来,

来,来!”段誉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师父动手,我自己来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鳄神听到云中鹤的传言,匆匆忙忙赶来大理镇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誉,要他作

南海一派的传人,待得和段正淳对了一掌,始有惧意,觉得要在这许多高手环绕之下擒走段

誉,实在大为不易,单是徒儿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过,听得段誉愿和自己动手,当真再好

不过,一出手就可将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强,也就不敢动弹,只有眼睁睁的让自己将徒

儿带走,便道:“好,你来接我三招,我不出内力,决不伤你便是。”

段誉道:“咱们言语说明在先,三招之内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说三招,就是半招也

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内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为师。”段誉笑道:“这里大家都听见

了,你赖不赖?”南海鳄神怒道:“岳老二说话,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段誉道:

“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快来动手,

罗里罗唆的干什么?”段誉走上两步,和他相对而立。

厅中众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着段誉长大的,均知他好

文厌武,从来没学过武功,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着他练武,他竟离家出走,别说和一流高

手过招,就是寻常的卫士兵卒,他也决计不是对手。初时众人均知他是故意戏弄这浑人,但

到后来说话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对。虽然南海鳄神一心想收他为徒,不致伤他性命,但

这人性子凶野,说不定突然间狂性大发,段誉以金枝玉叶之体,如何可轻易冒险?玉虚散人

首先出言拦阻:“誉儿莫要胡闹,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会。”皇后也道:“善阐侯,

你下令擒了这个狂徒。”

善阐侯高升泰躬身道:“臣高升泰接旨。”转身喝道:“褚万里、古笃诚、傅思归、朱

丹臣四人听令:娘娘有旨,擒了这个犯驾狂徒。”褚万里等四人一齐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鳄神眼见众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们大伙儿都来好了,老子也不怕。你两个是

皇帝、皇后吗?你两个也上吧!”

段誉双手急摇,道:“慢来,慢来,让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说。”

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暗中另有机谋,好在南海鳄神不会伤他

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阐侯在旁照料,决无大碍,便道:“众人且住,让这狂徒行领教一下大

理国小王子的高招,也无不可。”

褚万里等四人本要一拥而上,听得皇上有旨,当即站定。

段誉道:“岳老三,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为师。我虽做你

师父,但你资质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鳄神怒道:“谁要你教武

功?你又会什么狗屁武功了?”段誉道:“好,那你答允了。拜师之后,师尊之命,便不可

有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须遵命而行,否则欺师灭祖,不合武林规矩。你答不答允?”南

海鳄神不怒反笑,说道:“这个自然。你拜我为师之后,也是这样。”

段誉将所学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几步,觉得要逃过他三招,似乎也并不难,但一生从未

和人动过手,这南海鳄神武功又太高,毕竟全无把握,还是预留后步的为妙,说道:“就是

这样。不过你要收我为徒,须得将我几位师父一一打败,显明你武功确比我各位师父都高,

我才拜你为师。”心想:“要是给他三招之内一把抓住,我就将这里武功高强之人一个个说

成是我师父,让他一个个打去便了。”南海鳄神道:“好吧!好吧!你尽说不练,那可不像

我了。咱们南海派说打就打,不能含糊。”

段誉指着他身后,微笑道:“我一位师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后……”南海鳄神不觉背后有

人,回头一看。段誉陡然间斜上一步,有若飘风,毛手毛脚的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

拇指对准了穴道正中。这一下手法笨拙之极,但段誉身上蕴藏了无量剑七名弟子的内力,虽

然不会运用,一抓之下,劲道却也不小。南海鳄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誉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脐

上的‘神阙穴’。‘北冥神功’卷轴上所绘经脉穴道甚多,段誉只练过手太阴肺经和任脉两

图,这‘膻中’、‘神阙’两穴,正是任脉中的两大要穴。

南海鳄神一惊之下,急运内力挣扎,突觉内力自膻中空急泻而出,全身便似脱力一般,

更是惊慌无已。段誉已将他身子倒举起来,头下脚上的摔落,腾的一声,他一个秃秃的大头

撞在地下。幸好花厅中铺着地毯,并不受伤,他急怒之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

左手便向段誉抓去。

厅上众人见此变故,无不惊诧万分。段正淳见南海鳄神出抓凌厉,正要出手阻格,却见

段誉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极,只跨出一步,便避开了对方奔雷闪电般的这一抓。段正淳喝

采:“妙极!”南海鳄神第二掌跟着劈到。段誉并不还手,斜走两步,又已闪开。

南海鳄神两招不中,又惊又怒,只见段誉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过三尺,突然间一声狂

吼,双手齐出,向他胸腹间急抓过去,臂上、手上、指上尽皆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顾

不得双手若是抓得实了,这个‘南海派未来传人’便是破胸开膛之祸。

保定帝、段正淳、玉虚散人、高升泰四人齐声喝道:“小心!”却见段誉左踏一步,右

跨一步,轻飘飘的已转到了南海鳄神背后,伸手在他秃顶上拍了一掌。

南海鳄神惊觉对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没的拍到了自己头顶,暗叫:“我命休矣!”但头皮

和他掌心一触,立知这一掌之中全无内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将段誉手背上抓破了五条

血痕。段誉急忙缩手,南海鳄神一抓余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将下来,竟在自己额头上也抓出

了五条血痕。

段誉连避三招,本来已然得胜,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鳄神脑门上拍了一掌,他既不知自

己内力已颇为不弱弱,自也丝毫不会使用,险些反被擒住,当下脚步连错,躲到了父亲身

后,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

玉虚散人向儿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与爹爹学了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

瞒着我。”

木婉清大声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交,快磕头拜师啊。”

南海鳄神抓了抓耳根,红着脸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动手,这个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括

脸,道:“羞不羞?你不拜师,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你愿意拜师呢,还是愿意做乌龟

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怒道:“都不愿。我要跟他打过。”

段正淳见儿子的步法巧妙异常,实是瞧不出其中的诀窍,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别伸手

打他,只乘机拿他穴道。”段誉低声道:“儿子害怕起来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声道:

“不用怕,我在旁边照料便是。”

段誉得父亲撑腰,胆气为之一壮,从段正淳背后转身出来,说道:“你三招打不倒我,

便应拜我为师了。”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发掌向他击去。

段誉向东北角踏了一步,轻轻易易的便即避开,喀喇一声,南海鳄神这掌击烂了一张茶

几。段誉凝神一志,口中轻轻念道:“观我生,进退。艮其背,不获其人;行其庭,不见其

人。鼎耳革,其行塞。剥,不利有修往。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竟是不看南海鳄神

的掌势来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进直退。南海鳄神双掌越出越快,劲力越来越强,花厅

中砰嘭、喀喇、呛啷、乒乓之声不绝,椅子、桌子、茶壶、茶杯纷纷随着他掌力而坏,但始

终打不到段誉身上。

转眼间三十余招已过,保定帝和镇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誉脚步虚浮,确然不会半点武功,

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传授,学会一套神奇之极的步法,踏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

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鳄神对敌,只一招便已毙于敌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

己的,南海鳄神掌力虽强,始终打他不着。再看一会,两兄弟互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忧

色,同时想到:“这南海鳄神假使闭起眼睛,压根儿不去瞧誉儿到了何处,随手使一套拳法

掌法,数招间便打到他了。”但见南海鳄神的脸色越转越黄,眼睛越睁大,却没想到这个法

子,掌法变幻,总是和段誉的身子相差了一尺两尺。

然而这么缠斗下去,段誉纵然不受损伤,要想打倒对方,却也万万不能。保定帝又看了

半晌,说道:“誉儿,走慢一半,迎面过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誉应道:“是!”放慢了脚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张凶狠焦黄的脸一

对,心下登生怯意,脚下微一窒滞,已偏了方位。南海鳄神一抓插下,从段誉脑袋左侧直划

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时鲜血淋漓。段誉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快脚步的横转直退,躲到了

段正淳背后,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孙,焉有与人对敌而临阵退缩的?快去打过,伯父教的不

错。”玉虚散人疼惜儿子,插口道:“誉儿已和他对了六十余招,段氏门中有此佳儿,你还

嫌不足么?誉儿,你早胜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担心,我担保他死不了。”玉

虚散人心中气苦,泪水盈盈,便欲夺眶而出。

段誉见了母亲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气,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斗过。”

这次横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与南海鳄神相对,眼光不和他相接,伸

出双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鳄神见他出手虚软无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来抓他肩头,不料段誉脚下变化无

方,两人同时移身变位,两个下里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刚好凑到段誉手指上。段誉看准穴

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阙穴’。他内力全然不会运使,虽已抓

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缓摆脱,段誉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

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一惊,双手急伸,突袭对方面门。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

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攻敌之不得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脱了

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誉于临敌之道一窍不通,对方手指抓到,他全没想

到急速退避,双手仍是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着,南海鳄神体内气血翻滚,涌到两处穴道处忽遇阻碍,同时‘膻中

穴’中内力又汹涌而出,双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便不听使唤,再也伸不过

去。他一口真气,再运内力。

段誉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觉一股大力急速涌入。南海鳄神内力之强,与无量剑

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段誉登时身子摇幌,立足不定。他知局势危急,只须双手一离

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说不出的难受,还是勉力支撑。

段正淳和段誉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当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后心‘大

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阳指’神功驰名天下,实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气透将过去,

激发段誉体内原有的内力。南海鳄神全身剧震,慢慢软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儿子。段誉内息

回顺,将南海鳄神送入自己手太阴肺经的内力缓缓储向气海,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海鳄神制服,厅上众人均了然于

心,虽是如此,南海鳄神折服在段誉手下,却也无可抵赖。

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一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跃起身来,眯着一对豆眼凝视段

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又是诧异,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拜师是不肯拜的了。”南

海鳄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岳老二是决计不做

的。”说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

父,弟子岳老二给你磕头。”

段誉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屋顶。屋上“啊”的一声惨呼,

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被掷进厅来,却是一名王府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被他伸指挖

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这卫士的武功虽不及褚万里等,却也并非泛泛,

居然被他举手间便将心挖土去,四大卫护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众人见了无不变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点苦头不可。”

段誉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说道:“我侥幸得胜,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

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么本事叫他吃苦头?”

古笃诚和傅思归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抚恤,妥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吓得筱筱发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当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将出来的,却是何人所

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却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

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段誉于是略叙如何跌入无量山深谷,闯进山洞,发现一个绘有步法的卷轴。至于玉像、

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图像,如何能给伯父、伯母、爹爹、妈

妈见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为神仙姊姊发痴,更非大发脾气不可。叙述不详,那也是夫子笔

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遗意了。

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是隐伏有一门上乘内功,你倒从头

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

高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

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

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吧。”转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吧!”皇后站起身来,应道:

“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牌楼之外。

(第六回完)——

木婉清好奇心起,快步走过去察看。见这青袍人长须根根漆黑,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望

着江心,竟然一霎也不霎。

第七章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

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道菜

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

是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

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伦

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

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

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

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

手背上近腕处有些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

叫作刀白风?”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婉清颤声问:“你……你

便是刀白风?你是摆夷女子,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

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

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当真是刀白风?”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毒箭向刀白风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会突然发难?刀白风的武功与木

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枝毒箭势非射

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

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

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使

出‘凌波微上’,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

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

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声

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风,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

怀中取出两瓶解花,道:“红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风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解药,将

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然后在伤

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后,已然诸毒不侵,木婉

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中

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

时呈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风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拾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

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风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

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风不理丈夫,仍

是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

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风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

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

记,名叫刀白风,是摆脱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

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麈,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

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风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甘宝宝?”木婉清道:“不,

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

这大仇非报不可……”刀白风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住在苏州,是不是?”

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

方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风腮边忽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誉儿。我……我去了。”段正

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

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

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

儿,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褚万里道:“啊,是王

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

身去,双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声,接上了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

他要如何折磨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妻

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

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什么古怪惨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缓摇头,叹道:“真像,真

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

灭,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是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眼光始

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样么也会?”段正淳苦笑道:“你师

父教过你吧?”木婉清道:“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

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

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

木婉清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似乎

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

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师

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

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

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

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什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

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

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

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

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

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那里?”木婉清道:

“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

起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

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

不恨?”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儿。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

大是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那里哭

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

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

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他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

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

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

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随即

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徒,她从来不见男子的。”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

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他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是生

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踌躇,说道:“这

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清点头

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的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

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

不知她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么?”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

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

正淳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

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咱们慢慢求她,或许她将来便不恼了。”木婉清道:“我

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勇气,道:“镇南王,我

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么?”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

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

“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作主,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

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

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

滞,语气却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什么?他……亲口答应了我的。”段

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果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

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木婉清急道:

“我这就去问他,为什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

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再也无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

婉清道:“为什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什……什么?你说段郎

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你知道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

的爹爹。”

木婉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我……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吧!”木婉清蓦

地回过身来,叫道:“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

双眉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是惊诧,又是喜欢,叫道:“红棉,红棉,

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

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红棉道:“你妈早已死了,你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

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这话可是真

的?”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道:“你舍得刀白凤

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

跟我就走,永远不许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许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

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这两人确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

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

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一天也离不开……”

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

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间东边屋顶上拍拍拍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跟着高升泰和褚万里的

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进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吧,

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不敢再骂你半句,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疼

惜么?”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

他来握。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师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

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浪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

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神,

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神的一只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

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断他的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

毒箭的厉害处在毒不在箭,小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外

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

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那……那也

是一样。”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样。你是第一个见了我脸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

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

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是不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

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到那里去?”

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卫士双手一拦,喝问:“是谁?”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卫士咽喉。她脚

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向女儿到了何处,伸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

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反手一勾,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刹那之间,两

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的性命?”段正淳一惊住手,知她向

来脾气十分暴躁,对自己无配夫人刀白凤又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一吐,便伤了段誉的性

命,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棉道:“他已服解药,死

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

子终究是非拜我为师不可。”段正淳道:“红棉,我什么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儿。”

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听他说得如此情急,登时心

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师

姊,这负心汉子的话,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两声,叶

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儿子落入了对方手中,投鼠忌

器,难以凭武力决胜,何况眼前这对师姊妹均与自己关系大不寻常,柔声道:“宝宝,

你……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说八道的乱叫什么?”

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常常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

公子是你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声音也柔和起来。秦红棉叫道:“师

妹,你也又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秦红棉的手,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

提了刀白凤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的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只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远,高升泰和褚万里等正四面

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高贤弟,放他们去吧。”高升泰叫道:“小王爷……”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

退,各归原位。”身形一幌,欺到钟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年可好?”钟夫人

道:“有什么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无声无息,已点中了她腰门‘章门穴’。钟夫人猝

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了她,假作惊慌,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

么啦?”

秦红棉不虞有诈,奔了过来,问道:“师妹,什么事?”段正淳‘一阳指’点出,点中

的一般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被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不红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

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此胡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到临头,仍然不知

提防。”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回房休息。万里,你率领人众,四下守

卫。”高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之中,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使她们无法走动,然后笑吟吟的拍

开了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段正淳转

过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行陪礼了。”秦红棉怒道:“谁要

你陪礼?快些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们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

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钟夫人尚

未答话,秦红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

老太婆有什么好?”段正淳吧道:“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

章的人形容一个绝色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是腿足麻痹,动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

你说笑?嘻皮笑脸的猢狲儿,像什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颦薄怒的神情,回

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

手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

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筱筱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

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

便是给他亲了下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正便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

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

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喜,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

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不许?”钟夫人庄严道:

“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的

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渎,问道:“宝宝,你嫁了怎么样的

一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

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若有半分对不起他,教我

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说,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万劫谷’,那名字便因

我这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口中虽然不提,但见到甘宝宝白嫩的脸

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樱红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听她言语中对丈夫

这么好,不由得一阵心酸,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宝宝,我没福气,不能让你这般待我。

本来……本来是我先识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钟夫人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确不是说来骗人的,不禁眼眶又红了。

三人默然相对,都忆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

过了良久,段正淳轻轻的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为了什么?宝宝,你那万劫谷在

那里?”

窗外忽然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别跟他说!”段正淳吃了一惊,心想:“外边有褚万

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声的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你伤没好,也来

干什么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吧!”段正淳更是一惊,不由得面

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刀白凤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后面跟着个容貌极丑的汉子,好长的一

张马脸。

原来秦红棉赴姑苏行刺不成,反与爱女失散,便依照约定,南来大理,到师妹处相会。

姑苏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击木婉清,秦红棉落后了八九日路程,倒是一路平

安无事。来到万劫谷,问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探访,途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

云中鹤‘三恶’。这‘三恶’是钟万仇请来向段正淳为难的帮手,当下向钟夫人说起经过。

南海鳄神投入段誉门下的丑事,那自然是不说的。秦红棉一听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

之中,当即偕同前来。

钟万仇对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立不安,心绪难宁,当下顾不得

创伤未愈,半夜中跟踪而来。在镇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凤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气没处

发泄,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斗到酣处,刀白凤渐感不支,突然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

过,掩面呜咽,却是木婉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钟万仇叫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刀白凤道:“你到那里去寻老

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凤问道:

“为什么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最会诱骗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

杀了他不可。”

刀白凤心想:“正淳四十多岁年纪,胡子一大把,还是什么‘小白脸’了?但他风流成

性,这马脸汉子的话倒不可不防。”问起他夫妇的姓名来历,原来他夫人便是甘宝宝。她早

知‘俏药叉’甘宝宝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这醋劲可就更加大了,当即陪同钟万仇来到王

府。

镇南王府四下里虽守卫森严,但众卫士见是王妃,自然不会阻拦,是以两人欺到暖阁之

下,无人出声示警。段正淳对秦红棉、甘宝宝师姊妹俩这番风言风语、打情骂俏,窗外两人

一一听入耳中,只恼得刀白凤没的气炸了胸膛。钟万仇听妻子以礼自防,却是大喜过望。

钟万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兴,绕着她转来转去,不住说:“宝宝,多谢

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过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服点,转

头向段正淳道:“快,快解开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儿子被你们掳了去,你回去

放还我儿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钟万仇伸手在妻子腰间肋下又捏又拍,虽然他内功甚强,但段家‘一阳指’手法天下独

一无二,旁人无所措手,只累得他满额青筋暴起,钟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痒,腿上穴道却

未解开半分。钟夫人嗔到:“傻瓜,别献丑啦!”钟万仇讪讪的住手,一口气无处可出,大

声喝道:“段正淳,跟我斗他妈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厮拚。

钟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爷,公子给南海鳄神他们掳了去,拙夫要他们放,这几个恶人

未必肯听。我和师姊回去,俟机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让他们难为了公子。”

段正淳摇头道:“我信不过。钟先生,请回吧,领了我孩儿来,换你夫人回去。”

钟万仇大怒,厉声道:“你这镇南王府是荒淫无耻之地,我老婆留在这儿危险万分。”

段正淳脸上一红,喝道:“你再口出无礼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气。”

刀白凤进屋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口道:“你要留这两个女子在此,端的是

何用意?是为誉儿呢,还是为你自己?”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连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点在秦红棉腰间,解开了她穴道,

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钟夫人腰间点去。

钟万仇闪身拦在妻子之前,双手急摇,大叫:“你这家伙鬼鬼祟祟,最会占女人家的便

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这点穴功夫虽然粗浅,旁人却也

解救不得。时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双腿会有残疾。”钟万仇怒道:“我好端端一个如花似

玉的老婆,要是变了跛子,我把你的狗杂种儿子碎尸万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

人解穴,却不许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钟万仇无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

“谁叫你当初点了她的穴道?啊哟!不好!你点我老婆穴道之时,她身子已给你碰过了。我

要在你老身上也点上一指。”钟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

话?”钟万仇道:“什么好笑话的?我可不能吃这个大亏。”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帷掀起,缓步走进一人,黄缎长袍,三绺长须,眉清目秀,正是大

理国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点了点头,身子微侧,凭空出指,往钟夫人胸腹之间点

去。钟夫人只觉得丹田上部一热,两道暖流通向双腿,登时血脉畅通,站起身来。

钟万仇见他露了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满脸惊异之色,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实不信世间居然有这等不可思议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誉儿给他们掳了去啦。”保定帝点了点头,说道:“善阐侯已跟我

说了。淳弟,咱段氏子孙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们不能扣人为质。”段

正淳脸上一红,应道:“是!”保定帝这几句话光明磊落,极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说:“你

扣人为质,意图交换,岂非处坠大理段氏的名声?咱们堂堂皇室子弟,怎能与几个草莽女子

相提并论?”他顿了一顿,向钟万仇道:“三位请便吧。三日之内,段家自有人到万劫谷来

要人。”

钟万仇道:“我万劫谷甚是隐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说说路程方向?”他盼

望保定帝出口相询,自己却偏又不说,刁难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会,衣袖一挥,说道:“送客!”

钟万仇性子暴躁,可是在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却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听他说‘送

客’,便道:“好,咱们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没一个好人!”挽了

妻子的手,怒气冲冲的大踏步出房。

钟夫人一扯秦红棉的衣袖,道:“姐姐,咱们走吧。”秦红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见他

木然不语,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凤瞪了一眼,低头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纵跃

上屋。

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钟万仇在屋顶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

道:“假惺惺,装模作样,没一个好人!”一提气,飞身一间屋、一间屋的跃进去,眼见将

到围墙,他提气跃起,伸左足踏向墙头。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人,站在他本凝落足之处

的墙上,宽袍缓带,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

不觉的抢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

钟万仇人在半空,退后固是不能,转向亦已不得,喝道:“让开!”双掌齐出,向高升

泰击去。他想我这双掌之力足可开碑裂石,对方若是硬接,定须将他震下墙去,就算对方和

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转向站上他身旁墙头。眼见双掌便要击上对方胸口,高升泰

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铁板桥’,两足仍牢牢钉在墙头,却已让开了双掌的扑击。

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从高升泰横卧的身上越过,这一着失了先

机,胸腹下肢,尽皆门户大开,变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泰居然并不乘机

袭击,钟万仇双足落地,暗叫:“还好!”跟着钟夫人和秦红棉双双越墙而出。

高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说道:“恕不远送了!”钟万仇哼了一声,突觉裤子向下

直坠,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有出丑,一摸之下,裤带已断,才知适才从高升泰身上横越而

过时,被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这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

尸横就地了,心下又惊又怒,咳嗽一声,回头对准围墙吐一口浓痰。拍的一声响,这口浓痰

倒吐得既准且劲。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段王妃刀白凤和钟万仇向她招呼,她听而不闻,

迳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直到黎明,只

累得两腿酸软,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树之上,顿足叫道:“我宁可死了!不要活了!”

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负心薄幸,只因阴差阳错,偏

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便是我的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抚养成

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够怪她……镇南王却是我的爹爹,虽然他对我妈不起,但说不定其中

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我若有什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如

愿以偿。偏偏这个心愿他全然无能为力。妈不能跟爹爹成为夫妻,定是刀白凤从中作梗,因

此妈叫我杀她……但将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何况刀白凤

出家作了道姑,想来爹爹也很对她不起,令她甚是伤心。我在玉虚观外射她两箭,她并不生

气,在王府中又射她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仍没跟我为难,看来……看来她也不是凶

狠恶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说说容易,便

要有片刻不想,也无法做到,每当段誉俊美的脸庞、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胸口就如被

人打了一拳相似。过了一会,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

无母的孤儿,现下爹也有了,妈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

伤什么心了?”

然而情网既陷,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于那望穿秋水之际,

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由自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念俱绝,忽萌死志,顺步循声瞳

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她汉了一口长气,寻思:“我只

须涌身一跳,就再没什么烦恼了。”沿着山坡走到江边,朝阳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犹

如镶了一层黄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这般壮丽无比的景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好看东西,

就都再也看不见了。

悄立江边,思涌如潮,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一块岩石上坐得有人。只是这人始终

一动不动,身上又穿着青袍,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在江边良久,一直没有发觉。木婉清看

了他几眼,心道:“多半是个死尸。”

她举手便即杀人,自也不怕什么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过去察看。见这青袍人是个老

者,长须垂胸,面目漆黑,一双眼睁大大的,望着江心,一霎也不霎。

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看了一会,见这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上又有血

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无,再摸准他脸颊,却是忽冷清

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觉他一颗心似停似跳。她不禁大奇,说道:“这人真怪,说

他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吧,却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来,却不见背后有人。江边尽是鹅卵大的乱石,放眼望去,

没处可以隐藏,而她明明一直瞧着那个怪人,声音入耳之时,并未见到他动唇说话。她大声

叫道:“是谁戏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烦了么?”退后两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木婉清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就只这

个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他嘴唇紧闭,决不是他在说话。她大声喝问:“谁在说话?”

那声音道:“你自己在说话啊!”木婉清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那声音道:“没有人

跟你说话。”木婉清急速转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已料定是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着胆子,伸手按住他嘴唇,问道:“是你跟

我说话么?”那声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颤动,又问:“明明有人跟我说

话,为什么说没有人?”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这世界上没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间只觉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的有鬼?”问道:“你……你是鬼么?”

那声音道:“你自己说不想活了,你要去变鬼,又为什么这样怕鬼?”木婉清强道:“谁说

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声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么

也不怕。”

那声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忽然变成了亲哥哥!”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木婉清双腿酸软,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

鬼,你是鬼!”那声音道:“我有个法子,能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又成为你的好丈

夫。”木婉清颤声道:“你……你骗我。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事,变……变不来的。”那声

音道:“老天爷该死,是混蛋,咱们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变成你的丈夫,你要

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绝,这句话当真是天降纶音,虽是将信将疑,仍急忙说

道:“我要的,我要的!”那声音便不再响。

过了一会,木婉清道:“你是谁啊?让我见见你的相貌,成不成?”那声音道:“你已

瞧了我很久啦,还看不够么?”那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后这声

长叹,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满着闷郁之情。

木婉清更无怀疑,知道声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发出,问道:“你口唇不动,怎么会说

话?”那声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动不来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木婉清所纪尚小,童心未脱,片刻之前还是满腹哀愁,这时听他说居然可以口唇不动而

说话,不由得大感有趣,说道:“用肚子也会说话,那可当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

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动,你

觉到了么?”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觉到他肚子随着声音而波动起伏,笑道:“哈哈,真是

古怪。”她不知这青袍客所练的乃是一门腹语术,世上玩傀儡戏的会者甚多,只是要说得如

他这般清楚明白,那就着实不易,非有深湛内功者莫办。

木婉清绕着他身子转了几个圈子,细细察看,问道:“你嘴唇不会动,怎么吃饭?”青

袍客伸出双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将自己的嘴巴拉开,随即以左手两根手指掌住,右

手投了一块东西进口,骨哮一声,吞了下去,说道:“便是这样。”木婉清叹道:“唉!真

可怜,那不是什么滋味都辨不出来么?”这时发觉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无法闭上,脸

上自更无喜怒哀乐之情,初见面时只道他是个死尸,便是因此。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极大困难,无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

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来先前的一番说话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沉吟半晌,叹了口

气,转过身来,缓缓迈步走开。只听那声音道:“我要叫段誉做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

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知道我的心

事?你……你识得段郎么?”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双手衣袖中分别伸出一根细细的黑铁杖,说

道:“走吧!”左手铁杖在岩石上一点,已然纵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丈许之外。木婉清见

他双足凌空,虽只一根铁杖支地,身子却是平稳之极,奇道:“你的两只脚……”青袍客

道:“我双足残废已久。好了,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许再问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问呢?”四个字刚出口,突然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原来青袍

客快若飘风般欺了过来,右手铁杖在她膝弯连点,跟着一杖击下,只打得她双腿痛入骨髓,

“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青袍客又是铁杖连点,解开了她穴道,手法之快,真是匪夷所

思。木婉清一跃而起,怒道:“你这人如此无礼!”扣住袖中短箭,便欲发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记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记。不信就试

试。”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打我?这人神通广

大,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打我?这人神通广

大,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看来这人说得出做得到,当真打我屁股,那可糟

糕。”只听他说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的听我吩咐,不得有违。”木婉清道:“我才

不乖乖的听你吩咐呢!”口中这么说,右手却放开了发射短箭的机括。

青袍客两根细细铁杖代替双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每根铁杖都有七

八尺长,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长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提气疾追,勉强方能跟上。青袍客

上山过岭,如行平地,却不走山间已有的道路,不论是何乱石荆棘,铁杖一点便迈步而前,

这一来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摆被荆刺撕成一片一片,却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过几个山头,远远望见一座黑压压的大树林。木婉清心道:“到了万劫谷来啦!”问

道:“咱们到万劫谷去干么?”青袍客转过身来,突然铁杖飞出,飕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

了一记,说道:“你再罗唆不罗唆?”依着木婉清向来的性儿,虽然明知不敌,也决不肯受

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隐隐觉得,这青袍客本领如此高强,或许真能助自己达成心愿,当

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暂且让你一让。”

青袍客道:“走吧!”他却不钻树洞,绕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后。他对谷中途径竟是

十分熟识,木婉清几次想问,怕他挥杖又打,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只见他左转右转,越走

越远,深入谷后。木婉清到万劫谷来见师叔甘宝宝时,在谷中曾住了数日,此时青袍客带着

她所到之处,她却从未来过,没料想万劫谷中居然还有这等荒凉幽僻的所在。

行出数里,进了一座大树林中,四周都是是参天古木,当日阳光灿烂,林中却黑沉沉地

宛如黄昏,越走树林越密,到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只见前面一株株古树互相

挤在一起,便如一堵大墙相似,再也走不过去。青袍客左手铁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挥,木

婉清身不由主的腾身而起,越过了树墙。木婉清无此能耐,老老实实的钻过大树枝叶,在树

墙彼侧跳下地来。

只见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一间石屋。那石屋模样甚是奇怪,以一块块千百斤

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个山洞般的门口。青袍客喝道:“进

去!”木婉清向石屋内望去,黑黝黝的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怪物,如何敢贸然走进?突觉一只

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闪避,青袍客掌心劲力已吐,将她推进屋去。

她左掌护身,使招‘晓风拂柳’,护住面门,只怕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来袭,只听得轰隆

一声,屋门已被什么重物封住。她大吃一惊,抢到门口伸手去推时,着手处粗糙异常,原来

是一块花岗巨岩。

她双臂运劲,尽力推出,但那巨岩纹丝不动。木婉清奋力又推,当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

般,那里动摇得了,她大声急叫:“喂,你关我在这里干什么?”只听那青袍客道:“你求

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吗?”声音从巨岩边上的洞也中透进来,倒听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

定神,见巨岩堵住屋门,岩边到处露出空隙,有的只两三寸宽,有的却有尺许,但身子万万

钻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外面再无声息,凑眼从孔穴中望将出去,遥见

青袍客正跃在高空,有如一头青色大鸟般越过了树墙。

她回过身来,睁大眼睛,只见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一人坐着,她又是一惊,叫道:

“你……你……”

那人站起身来,走上两步,叫道:“婉妹,你也来了?”语音中充满着惊喜,原来竟是

段誉。

木婉清在绝望中乍见情郎,欢喜得几乎一颗心停了跳动,扑将上去,投在他怀里。石屋

中光亮微弱,段誉隐约见她脸色惨白,两滴泪水夺眶而出,心下甚是怜惜,紧紧搂住了她,

见她两片樱唇微颤,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同时想起:“咱俩是兄妹,决

不可这样。”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开缠接着的双臂,各自退后。两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

怔对视。木婉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段誉柔声安慰:“婉妹,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难过。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子,甚

是欢喜。”木婉清连连顿足,哭道:“我偏要难过,我偏不欢喜!你心中欢喜,你就好没良

心。”段誉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当初我没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见你的。谁叫你来找我?我没你报讯,也不见得就死在人家手

里。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师父变成了我妈妈,害得你爹爹

成为我的爹爹,害得你自己变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统不要。你害得我关在这里,我要

出去,我要出去!”

段誉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咱们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

不逃出去,我死在这里也好,死在外边也好,都是一样。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刚才还

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会儿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誉知她心情激动,一时无可理

喻,当下不再说话。

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见他不理,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段誉道:“你要我说什

么?”木婉清道:“你说你在这儿里干什么?”段誉道:“我徒儿捉了我来……”木婉清奇

道:“你的徒儿?”但随即记起,不由得破涕为笑道:“你就该摆起师父架子,叫他放你

啊。”段誉道:“我说过何止一次,架子也摆得着实不小,但他说只有我反过来拜他为师,

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摆得不像。”段誉叹道:“或许便是如此,

婉妹,你又是给谁捉了来的?”木婉清于是将那青袍客的事简略一说,但自己要他‘将哥哥

变成丈夫’这一节,却省了不提。段誉听说这人嘴唇不会动,却会腹中说话,双足残废而奔

行如飞,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问详情,啧啧称异。

两人说了良久,忽听得屋外喀的一响,洞孔中塞外进一只碗来,有人说道:“吃饭

吧!”段誉伸手接过,见碗中是烧得香喷喷的一碗红烧肉,跟着又递进十个馒头。段誉将菜

肴馒头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说食物里有没有毒药?”木婉清道:“他们要杀咱俩,再

也容易不过,不必下毒。”

段誉心想不错,肚子也实在饿了,说道:“吃吧!”将红烧肉夹在馒头之中,先递给木

婉清,然后自己吃了起来。外边那人道:“吃完后将碗儿抛出来,自会有人收取。”说罢迳

自去了。木婉清从洞中望出去,见那人攀援上树,从树墙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这送

饭的身手寻常。”走到段誉身边,和他同吃夹着红烧肉的馒头。

段誉一面吃,一面说道:“你不用担心,伯父和爹爹定会来救咱们。南海鳄神、叶二娘

他们武功虽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敌手。我伯父倘若亲自出马,那更如风扫落叶,定然杀得他

们望风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过是大理国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

信他能敌得过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带领几千铁甲骑兵,攻打进来。”段誉连连摇头,道:

“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虽在大理得国称帝,决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

规矩。倘然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大理段氏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木婉清道:“嗯,原来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爷,却不肯失了江湖好汉的身份。”段

誉道:“我伯父和爹爹时常言道,这叫做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声,道:“呸!嘴

上说得仁义道德,做起事来就卑鄙无耻。你爹爹既有了你妈妈,为什么又……又对我师父不

起?”段誉一怔,道:“咦!你怎样可骂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说,普天下

的王公贵胄,那一个不是有几位夫人?便有十个八个夫人,也不打紧啊。”

其时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为大理。五国王

公,除正妻外无不广有姬妾,多则数十人,少则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贵官,也必有姬

人侍妾。自古以来,历朝如此,世人早已视作理所当然。

木婉清一听,心头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他右颊,拍的一声,清脆响亮,

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馒头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木婉清怒

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没良心。一个人三心两意,便是无情无义。”段

誉抚摸着肿起的面颊,苦笑道:“我是你兄长,你做妹子的,不可对我这般无礼。”木婉清

胸中郁怒难宣,提掌又打了过去。

这一次段誉有了防备,脚下一错,使出‘凌波微步’,已闪到了她身后。木婉清反手一

掌,段誉又已躲开。石室不过丈许见方,但‘凌波微步’实是神妙之极,木婉清出掌越来越

快,却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气恼,突然‘哎哟’一声,假意摔倒,段誉惊道:“怎么

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软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蓦地里手臂一紧,笑

道:“你还逃得了么?”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极的在他左颊上打了一掌。

段誉吃痛,只叫了一声“啊”,突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

如潮,不可遏止,但觉搂在怀里的姑娘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便往她唇上吻去。

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时全身酸软。段誉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开了她的一

个衣扣。木婉清低声说:“你……你是我亲哥哥啊!”段誉神智虽乱,这句话却如晴天一个

霹雳,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步,双手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重重的连打自己四

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

木婉清见他双目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不住一张一缩,惊道:“啊哟!

段郎,食物中有毒,咱俩着了人家道儿!”

段誉这时全身发滚,犹如在蒸笼中被人蒸焙相似,听得木婉清说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

一喜:“原来是毒药迷乱了我的本性,致想对婉妹作乱伦之行,倒不是我枉读了圣贤书,突

然丧心病狂,学那禽兽一般。”

但身上实是热得难忍,将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脱到只剩一身单衣单裤,便不再脱,

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那心猿意马。他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万毒不

侵,但红烧肉中所混的并非伤人性命的毒药,而是激发情欲的春药。男女大欲,人之天性,

这春药只是激发人人有生俱来的情欲,使之变本加厉,难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剧毒以毒

攻毒,能除万毒,这春药却非毒物,‘莽牯朱蛤’对之便无能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烦躁炽热,到后来忍无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誉叫道:“你不可再脱,背脊靠着石壁,当可清凉些。”

两人都将背心靠住石壁,背心虽然凉了,但胸腹四肢、头脸项颈,却没处不是热得火

滚。段誉见木婉清双颊如火,说不出的娇艳可爱,一双眼水汪汪地,显然只想扑到自己的怀

中来,他想:“此刻咱们决心与药性相搞,但人力有时而尽,倘若做出乱伦的行迳来,当真

丢尽了段家的颜面,百死不中以赎此大罪行。”说道:“你给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我如果抵挡不住药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

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给你。”两人却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实已害他不死。段誉道:

“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么?”段誉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

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誉道:“求求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数百年的

清誉,不能在我手里坏了。否则我死之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忽听得石室外一个声音说道:“大理段氏本来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上,口中

仁义道德,用心却如狼心狗肺,早已全无清誉之可言?”

段誉怒道:“你是谁?胡说八道。”木婉清低声道:“他便是那个青袍怪人。”

只听那青袍客说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变作你的丈夫,这件事包在我身

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

“那碗红烧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阴阳和合散’,服食之后,若不是阴阳调和,男女

成为夫妻,那便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这和合散的药性,一天厉害过一天,到得第八天

上,凭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抵挡。”

段誉怒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以合这毒计害我?你要我此后再无面目做人,叫我伯

父和父母终身蒙羞,我……宁可死一百次,也决不干那无耻乱伦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伯父却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这两个小子

终身蒙羞,没面目见人,那是再好不过,妙极,妙极!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动,笑声从

喉头发出,更是古怪难听。

段誉欲再辩说,一斜眼间,见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脸庞、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颗心

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脑中一阵胡涂,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

约,倘若不是两人同回大理,又有谁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这是上代阴差阳错结成的冤

孽,跟咱两个又有什么相干?”想到此处,颤巍巍的便站起身来,只见木婉清手扶墙壁,也

正慢慢站起,突然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可,不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

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陷了。”当即大声

喝道:“婉妹,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你懂不懂易经?”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什么易经?我不懂。”段誉道:“好!

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十分艰深,你好好听着。”木婉清奇道:“我学来干什么?”段誉

道:“你学了之后,大有用处。说不定咱二人便可凭此而脱困境。”

他自觉欲忘如狂,当此人兽关头,实是千钧一发,要是木婉清扑过来稍加引诱,堤防非

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经。只盼一个教,一个学,两人心有专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

事,说道:“易经的基本,在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

的图形么?”木婉清道:“不知道,烦死啦!段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道:“我是你哥哥,别叫我段郎,该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图形的歌诀说给你听,你

要用心记住。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况上缺,巽下断。”木

婉清依声念了一遍,问道:“水盂饭碗的,干什么?”段誉道:“这说的是八卦形状。要知

八卦的含义,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就一家人来说吧,乾为父,坤为母,震是长子,巽是长

女……咱俩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懒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两人结成夫妻,日后生儿育女,再生

下震卦、巽卦来……”段誉听她言语滞涩娇媚,不由得怦然心动,惊道:“你别胡思乱想,

再听我说。”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我就听你说。”

只听那青袍客在屋外说道:“很好,很好!你两人成了夫妻,生下儿女,我就放你们出

来。我不但不杀你们,还传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横行天下。”段誉怒道:“到得最后

关头,我自会在石壁上一头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孙,宁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报仇,再也休

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们倘若自寻死路,我将你们二人的

尸体剥得赤条条地,身上一丝不挂,写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儿侄女,段正淳的儿子女儿,私

下奸通,被人撞见,以致羞愤自杀。我将你二人的尸身用盐淹了,先在大理市上悬挂三日,

然后再到汴梁、洛阳、临安、广州去示众。”

段誉怒极,大声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样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恶毒报复?”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说给你这小子听?”说了这两句话,从此再无声息。

段誉情知和木婉清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危险,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

复杂的步法,昏昏沉沉的过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丽十倍,我若要

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转过头来,只见木婉清的容颜装饰,

慢慢变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誉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

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时,外边有人说道:“吃晚饭啦!”递进一根点燃了的红烛来。那人笑道:“快

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没有花烛?”

段誉一惊站起,烛光照耀之下,只见木婉清媚眼流波,娇美不可名状。他一口将烛火吹

熄,喝道:“饭中有毒,快拿走,咱们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将饭菜递了进来。

段誉茫然接过,放在桌上,寻思:“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身后是非,如何能管得?”

转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对我何等疼爱,如何能令段门贻笑天下?”

忽听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杀了,免得害你。”段誉叫道:“且慢!咱兄妹

便是死了,这万恶之徒也不肯放过咱们。此人阴险毒辣,比之吃小儿的叶二娘、挖人心的南

海鳄神还要恶毒!不知他到底是谁?”

只听得那青袍客的声音说道:“小子倒也有点见识。老夫位居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

盈’便是我!”

(第七回完)——

黄眉僧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

人左手比拚内力,固然丝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紧逼,亦是处处针锋相对。

第八章 虎啸龙吟

镇南王府暖阁之中,善阐侯高升泰还报,钟万仇夫妇及秦红棉已离府远去。镇南王妃刀

白凤挂念爱子,说道:“皇上,那万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么?”保定帝段下明道:“万

劫谷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听见,但想来离大理不无。”刀白凤急道:“听那钟万仇之言,

似乎这地方甚是隐秘,只怕不易寻找。誉儿若是在敌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誉

儿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的险恶,让他多经历一此艰难,磨练磨练,于他也未始没有益处。”

刀白凤心下甚是焦急,却已不敢多说。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来,犒劳犒劳咱们。”段正淳道:“是!”吩

咐下去,片刻间便是满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饮。

大理是南鄙小邦,国中百夷杂处,汉人为数无多,镇南王妃刀白凤便是摆夷人。国人受

中原教化未深,诸般朝仪礼法,本就远较大宋宽简。保定帝更为人慈和,只教不是在朝迁庙

堂之间,一向不喜拘礼,因此段正淳夫妇与高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相陪。

饮食之间,保定帝绝口不提适才事情。刀白凤双眉紧蹙,食而不知其味。将到天明,门

外侍卫禀道:“巴司空参见皇上。”段正明道:“进来!”门帷掀起,一个又瘦又矮的黑汉

子走了进来,躬身向保定帝行礼,说道:“启禀皇上:那万劫谷过善人渡后,经铁索桥便到

了,须得自一株大树的树洞察中进谷。”

刀白凤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马,那有寻不到敌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担这半天

心啦。”那黑汉子微微躬身,道:“王妃过奖。巴天石愧不敢当。”

这黑瘦汉子巴天石虽然形貌猥崽,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曾为保定帝立下不少功

劳,目下在大理国位居司空。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迁中极为尊荣。巴天石武功

卓绝,其擅长轻功,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敌人的驻足之地,他暗中跟踪钟万仇一行,果然

查到万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个饱,咱们这便出发。”巴天石深度知皇上不喜人对

他跑拜,对臣子爱以兄弟朋友称呼,倘若臣下过份恭谨,他反要着恼,当下答应一声,捧起

饭碗便吃。他滴酒不饮,饭食量却大得惊人,片刻间便连吃了八大碗饭。段正淳、高升泰和

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为异。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来,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没腻,说道:“臣巴天石引路。”当先走

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妇、高升泰随后鱼贯而出。出得镇南王府,只见褚古傅朱四大护

卫已牵了马匹在门外侍候,另有数十名从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后。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国,数百年来不失祖宗遗风。段正明、正淳兄弟虽富贵无

极,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来探访或是寻仇,也总是按照武林规矩对待,从不摆脱

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这日御驾亲征,众从人都是司空见惯,毫不惊扰。自保定帝以下,人

人均已换上了常服,在不识者眼中,只道是缙绅大户带了从人出游而已。

刀白凤见巴天石的从人之中,有二十几名带着大斧长锯,笑问:“巴司空,咱们去做木

匠起大屋吗?”巴天石道:“锯树拆屋。”

一行人所乘者是骏马,奔行如风,未到日中,已抵万劫谷外的树林。巴天石指挥从人,

将挡路的大树一一砍开锯倒。来到谷口,保定帝指着那株漆着‘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的大

树,笑道:“这万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却知钟万仇是怕自己进谷去探

访甘宝宝,向妻子斜目瞧去,见她只是冷清笑。

四名汉子提着大斧抢上,片刻之间那株数人合抱的大树砍倒了。

巴天石命众人牵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卫护当先而行,其后是巴天石与高升泰,又其后是镇南王夫妇,保

定帝走在最后。进得万劫谷后,但见四下静悄悄地,无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规矩,手持

段正明、段正淳两兄弟的名帖,大踏步来到正屋之前,朗声说道:“大理国段氏兄弟,前来

拜会钟谷主。”

话声甫毕,左侧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迅捷无伦的扑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

的名帖抓来。巴天石向右错出三步,喝道:“尊驾是谁?”那人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扑去。巴天石见他轻功异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较量较量,

当下又向前抢出三步。云中鹤跟着追了三步。巴天石发足便奔,云中鹤随后追去。一个矮,

一个高,霎时之间在屋外绕了三个圈子。云中鹤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跃,脚步起落却

比他快得多,两人之间始终相距数尺。云中鹤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却也避他不脱。两人一

向者自负轻功天下无匹,此刻陡然间遇上劲敌,均是心下暗惊。两人越奔越快,衣襟带风,

发出呼呼声响,虽只两人追逐,旁人看来,便是五六人绕圈而行一般。到得后来,两人相距

渐远,变成了绕屋奔跑,已不知云中鹤在追巴天石,还是巴天石在追云中鹤。倘若巴天石追

到了云中鹤背后,这场轻功的比试,自然是他胜了,但云中鹤猛地发劲,又将巴天石抛落数

丈。

只听得呀一声,大门打开,钟万仇走了出来。巴天石中下不停,暗运内劲,右手一送,

名帖平平向钟万仇飞了过去。

钟万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规矩前来拜同,干么毁我谷门?”

褚万里喝道:“皇上至尊,岂能钻你这树洞地道?”

刀白凤一直悬念爱子,忍不住问道:“我孩儿呢?你们将他藏在那里?”屋中忽又跃出

一个女子,尖声道:“你来得迟了一步。这姓段的小子,我们将他开膛破肚,喂了狗啦!”

她双手各持一刀,刀身细如柳叶,发出蓝印印的光芒,正是见血即毙的修罗刀。

这两个女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结下极深的怨仇。刀白凤明知秦红棉所言非实,

但听她将自己独生爱子说得如此惨酷,旧恨新怒,一齐迸发,冷冷的道:“我是问钟谷主,

谁来跟下贱女人说话,没的玷辱了自己身份。”蓦地里当当两声响,秦红棉双刀齐出,快如

飘风般近前,向她急砍两刀。这‘十字斫’是她成名绝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曾丧在她修

罗双刀这毒招之下。刀白凤抽出拂麈,及时格开,身形转处,拂麈尾点向她后心。

段正淳好生尴尬,一个是眼前爱妻,一个是昔日情侣。他对刀白凤钟情固深,对秦红棉

却也是旧恩难忘,但见两女一动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数,不论是谁受伤,自己都是终生之

恨,喝道:“且慢动手!”斜身欺近,拔出长剑,要格开两人兵刃。

钟万仇一见到段正淳便是满肚子怒火,呛啷啷大环刀出手,向他迎头砍去。褚万里道

“不劳王爷动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铁杆挥出,戮向钟万仇的头颈。他原来的铁杆被叶二

娘拗断了,此时所使是赶着新铸的。钟万仇骂道:“我早知姓段的就只仗着人多势众。”

段正淳笑道:“万里退下,我正要见识见识钟谷主的武功。”长剑挺出,弹开褚万里的

铁杆,顺势从钟万仇大环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这一招弹、掠、削三式一气呵成,

中间直无半分变招痕。钟万仇一惊:“这段贼剑法好生凌厉。”登时收起怒火,横刀宁住门

户,强敌当前,已不敢浮嚣轻忽。

段正淳挺剑疾刺,钏万仇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跃进开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过

来纠缠,闪身抢到刀白凤和秦红棉身近,只见秦红棉刀法已微见散乱,刀白凤步步进逼。蓦

地里嗤嗤嗤连响,秦红棉接连射出三枝毒箭。她这短箭形状和木婉清所发的一模一样,手法

却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三个方位,教对方绝难闪避。刀白凤纵身高,跃,三枝短箭

都从她脚底飞过,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三枝箭射来,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向她

双足之间,第三枝却是对准了她足。底。其时刀白凤无法再向上跃进,身子落下来时。三枝

箭正好射中她头、胸、腹三处,实是毒辣之极。

刀白凤心下惊惶,拂麈急掠,卷开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枝、第三枝

箭对准了胸膛、小腹射到,已万难闪避挡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闪,一柄长剑自下而上的在她

面前掠过,将这两枝短箭斩为四截,同时有人幌身挡在她的身前,正是段正淳抢过来救了她

性命。倘若他出剑稍在不准,斩不到短箭,那么这两枝短箭势必钉在他身上。

这一下刀白凤和秦红棉都是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跳。刀白凤叫道:“我不领你的

情!”闪身绕过丈夫,挥拂麈向秦红棉抽去。她恨极秦红棉手段阴毒,拂麈上招数快极,斜

扫直击,教对方再也缓不出手来发射毒箭。秦红棉适才这两箭险些射中段正淳,又见他不顾

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极,惊慌中又加上气苦,登时挡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凤拂麈一招

‘凤栖于梧’,向她头顶击落,秦红棉急向右闪,刀白凤左掌正好同时击出,眼见便可正中

秦红棉胸口,立时便要打得好狂吐鲜血。手掌亢她胸口沿有半尺,忽然旁边一只男子手掌伸

过来一带,将她这一掌掠开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说道:“凤凰儿,别这么狠!”

秦红棉一怔,怒道:“什么凤凰儿,孔雀儿,叫得这般亲热!”左手刀向段正淳肩头砍

落。刀白凤也正恼丈夫相救情妇,格开自己势在必中的一招,挥拂麈向他脸上扫去。

二女同时出手,同时见到对方向段正淳攻击,齐叫:“啊哟!”同时要回护郎君。刀白

凤拂麈转向,去挡格修罗刀;秦红棉飞足向刀白凤踢去,要她收转拂麈。

段正淳斜身一闪,砰的一声,秦红棉这一脚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凤怒道:“你干

么踢我丈夫?”秦红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吗?”段正淳装腔作势,

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来。

钟万仇瞧出便宜,举刀搂头向段正淳劈落。刀白凤叫道:“住手!”秦红棉叫道:“打

他!”拂麈与修罗刀齐向钟万仇攻去。钟万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段的臭贼,你这老

白脸,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么好汉?”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跃起,刷刷刷三剑,只逼得

钟万仇踉跄倒退。秦红棉一怔,怒道:“你没受伤,装假!”刀白凤也道:“这家伙最会骗

人,你怎能信他了?”秦红棉叫道:“看刀!”刀白凤叫道:“打他!”这一次二女却是联

手向段正淳进攻。

保定帝见兄弟跟两个女人纠缠不清,摇头暗笑,向褚万里道:“你们进去搜搜!”褚万

里应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进屋门。古笃诚左足刚跨过门槛,突觉头顶冷风飒然。他左足未

曾踏实,右足跟一点,已倒退跃进出,只见一片极薄极阔的刀刃从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过

数寸,只要慢得顷刻,就算脑袋幸而不致一分为二,至少鼻子也得削支了。古笃诚背上冷汗

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袭的是个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薄刀作

长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锋利无比,她抓着短短的刀柄,略如挥舞,便卷成一圈圆

光。古笃诚起初这一惊着实厉害,略一定神,大喝一声,挥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叶

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转,不敢和板斧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笃诚使出七十二路乱披风斧法,

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过去。叶二娘阴阳怪气,说几句调和侃的言语。朱丹臣见她好整以暇,

刀法却诡异莫测,生怕时候一长,古笃诚抵敌不住,当即挺判官双笔上前夹击。

其时巴天石子和云中鹤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两人轻功相若,均知非一时三刻能分胜

几,这时所较量者已是内力高下。巴天石奔了这百余个圈子,已知云中鹤的下盘功夫飘逸有

余,沉凝不中,不如自己一弹一跃之际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击他三掌,他势必抵受不

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轻功上考较他下去,不愿意以拳脚步功夫取胜,是以仍是一股劲儿的

奔跑。

忽听得一人粗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觉,是那儿来的兔崽子?”只见

南海鳄神手持鳄嘴剪,一跳一跳的跃近。

傅思归喝道:“是你师父的爹爹来啦!”南海鳄神喝道:“什么我师父的爹爹?”傅思

归指着段正淳道:“镇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师父,你想赖么?”南海鳄神虽

然恶事多为,却有一椿好处,说过了的话向来作数,一闻此言,气得脸色焦黄,可不公然否

认,喝道:“我拜会我的师父,跟你龟儿子有什么相干?”傅思归笑道:“我又不是你儿

子,为什么叫我龟儿子?”

南海鳄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绕着弯儿骂自己为乌龟,一想通此点,哇哇大叫,

鳄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夹去。此人头脑迟钝,武功可着实了得,鳄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

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归一根熟铜棍接得三招,便觉双臂酸麻。褚万里长杆一扬,杆上

连着的钢丝软鞭荡出,向南海鳄神脸上抽去,南海鳄神掏出鳄尾鞭挡开。

保定帝眼看战局,己方各人均无危险,对高升泰道:“你在这儿掠阵。”

高升泰道:“是!”负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进屋中,叫道:“誉儿,你在这里么?”不听有人回答。他推开左边厢房门,

又叫道:“誉儿,誉儿!”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背后转了出来,脸色惊慌,问

道:“你……你是谁?”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里?”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干什

么?”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来!”

那少女摇头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给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门口又有人看守。”保

定帝道:“你带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开大石,就救他出来了。”那少女摇头道:“不

成!我如带了你去,我爹爹要杀了我的。”保定帝问:“你爹爹是谁?”那少女道:“我姓

钟,我爹爹就是这里的谷主啊。”这少女便是从无量山逃回来的钟灵。

保定帝点了点头,心想对会这样一个少女,不论用言语套问,或以武力胁逼,均不免有

失身份,段誉既在此谷中,总不难寻到,当下从屋中回了出来,要另行觅人带路。

段誉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听说门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恶人‘恶贯满盈’,大惊之

下,扑过去搂在一起。段誉低声道:“咱们原来落在‘天下第一恶人’手中,那真是糟糕之

极矣!”木婉清“唔”的一声,将头钻在他怀中。段誉轻抚她头发,安慰道:“别怕。”

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刚从水中爬起来一般。两人全身火热,体气蒸薰,闻在对

方鼻中,更增几分诱惑之意。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情苗深种的少女,就算没受春

药的激动,也已把持不定,何况‘阴阳和合散’的力量霸道异常,能令端士成为淫徒,贞女

化作荡妇,只教心神一迷,圣贤也成禽兽。此时全仗段誉一灵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清誉

令德,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极,怪声大笑,说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儿,早

一日得脱牢笼。我去也!”说吧,越过树墙而去。

段誉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师父有难,快快前来相救。”叫了半天,却那里有人

答应?

段誉寻思:“当此危急之际,便是拜会他为晌,也说不得了。拜错恶人为师,不过是我

一人之事,须不致连累伯父我爹爹。”于是又纵声大叫:“南海鳄神,我甘愿拜你为师了,

愿意做南海派的传人,你快来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后,你可没徒弟了。”乱叫乱喊了一阵,

始终不闻南海鳄神的声息,突然想到:“啊哟不好!南海鳄神最怕的便是他这个老大‘恶贯

满盈’,就算听到我叫唤,也不敢来救。”心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后,咱们第一个孩儿,你喜欢男是女的?”段誉迷

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决不能跟她成婚。”段誉

一楞,道:“你……你是钟姑娘么?”那少女正是钟灵,说道:“是我啊。我偷听到了这青

袍恶人的话,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誉大喜,道:“那好极了,你快去偷毒药的

解药给我。”木婉清怒道:“钟灵你这小鬼快走开,谁要你救?”钟灵道:“我还是想法子

推开这大石头,先救你们出来的好。”段誉道:“不,不!你去偷解药。我……我抵受不

住,快……快要死了。”钟灵惊道:“什么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吗?”段誉道:“不是肚子

痛。”钏灵又问:“你是头痛么?”段誉道:“也不是头痛。”钟灵道:“那你什么地方不

舒服?”

段誉情欲难遏之事,如何能对这小姑娘说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设法

去盗取解药便了。”钟灵皱鼎道:“你不说病状,我就不知道要寻什么解药。我爹爹解药很

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头痛,还是心痛。”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不痛。我是……

我是服了一种叫做‘阴阳和合散’的毒药。”钟灵拍手道:“你知道毒药的名字,那就好办

了。段大哥,我这就去跟爹爹要解药。”

她匆匆爬过树墙,便去缠着父亲拿那‘阴阳和合散’的解药。那‘阴阳和合散’是表袍

客的药物,但钟万仇一听这名字,就知是什么玩意儿,马脸一沉,斥道:“小女娃娃,东问

西问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干么?你再胡说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钟灵急道:“不是胡说

八道……”

便在此时,保定帝等一干人攻进万劫谷来,钟万仇忙出去应敌,将钟灵一人留在屋内。

她听得屋外兵刃交作,斗得甚是厉害,也不去理会,自在父亲的藏药之所东翻西找。钟万仇

的数百个药瓶之上都贴有药名,但偏偏就不见‘阴阳和合散’的解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

得有人进来,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寻人带路,一时却不见有人,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见是钟灵奔来,当即

停步等候。钟灵奔近,说道:“我找不到解药,还是带你去吧!不知你能不能推开那块大石

头。”保定帝莫名其妙,问道:“什么解药?大石头?”钟灵道:“你跟我来,一看便知道

了。”万劫谷中道路虽然曲折,但在钟灵带领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着钟灵的手臂,也

不见他从身跳跃,突然间凌空而起,平平稳稳越过了树墙。钟灵拍手赞道:“妙极,妙极!

你好你会飞!啊哟,不好!”

但见石屋之前端坐着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钟灵对这个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声道:“咱们快走,等这人走了再来。”保定帝

见了这青袍怪人也是极感诧异,安慰她道:“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段誉便是在这石屋之

中,是不是?”钟灵点了点头,缩在他身后。

保定帝缓步上前,说道:“尊驾请让一步!”青袍客便如不闻不见,凝坐不动。

保定帝道:“尊驾不肯让道,在下无礼莫怪。”侧身从青袍客左侧闪过,右掌斜起,按

住巨石,正要运劲推动,只见青袍客从腋下伸出一根细细的铁杖,点向自己‘缺盆穴’。铁

杖伸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便即停住,不住颤动,保定帝只须劲力一发,铁杖点将过来,那便

无可闪避。保定帝心中一凛:“这人点穴功夫可高明之极,却是何人?”右掌微扬,劈向铁

杖,左掌从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铁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势

如风,连变了七次方位,那青袍客的铁杖第一次均是虚点穴道,制住形势。

两人接连变招,青袍客总是令得保定帝无法运劲推石,认穴功夫之准,保定帝自觉与己

不相伯仲,犹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间变掌为指,嗤的一声响,使出一阳指

力,疾点铁杖,这一指若是点实了,铁杖非弯曲不可。不料那铁杖也是嗤的一声点来,两股

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是身子一幌。保定帝脸上红光一闪,青袍客脸

上则隐隐透出一层青气,均是一现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与我显是颇有渊源。他这杖法明明跟一

阳指有关。”当即拱手道:“前辈尊姓大名,盼能见示。”只听一个声音响道:“你是段正

明呢,不是段正淳?”保定帝见他口唇不动,居然能够说话,更是诧异,说道:“在下段正

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国当今保定帝?”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

“你的武功和我相较,谁高谁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说道:“武功是你稍胜半筹,但若当真动手,我能胜你。”青袍客

道:“不错,我终究是吃了身子残废的亏。唉,想不到你坐上了这位子,这些年来竟丝毫没

搁下练功。”他腹中发出的声音虽怪,仍听得出语间中充满了怅恨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来历,心中霎时间转过了无数疑问。忽听得石屋内传出一声声急躁的

嘶叫,正是段誉的声音,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不必惊慌,我就来救你。”钟灵

惊叫:“段公子,段公子!”

原来段誉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药催激,越来越难与情欲相抗拒。到后来木婉清神智迷糊,

早忘了段誉是亲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处女之身,于男女之事一知半

解,但觉燥热难当,要段誉搂抱着方才舒服,便向段誉扑去。段誉叫道:“使用不得!”闪

身避开,脚步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婉清一扑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晕了过

去。

段誉接连走了几步,内息自然而然的顺着经脉运行,愈走愈快,胸口郁闷无比,似乎透

不过气来一般,忍不住大叫一声。这一声叫,郁闷竟然略减,当下他走几步,呼叫一声,情

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对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必惊慌的言语,却者已

听而不闻。

青袍客道:“这小子定力不错,服了我的‘阴阳和合散’,居然还能支撑到这时候。”

保定帝吃了一惊,问道:“那是什么毒药?”青袍客道:“不是毒药,只不过是一种猛烈的

春药而已。”保定帝道:“你给他服食这等药物,其意何居?”青袍客道:“这石屋之中,

另有一个女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听之下,登时明明了此人的阴谋毒计。他修养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长袖

挥处,嗤的一指身他点去。青袍客横杖挡开,保定帝第二指又已点出,这一指直趋他喉下七

突穴,那是致命令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击。

那知青袍客“嘿嘿”两声,既不闪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见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

时改指,问道:“你为何甘愿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是再好不过,你的罪

孽,又深度了一层。”保定帝问道:“你到底是谁?”青袍客低声说了一句话。

保定帝一听,脸色立变,道:“我不信!”青袍客将右手中的铁杖交于左手,右手食指

嗤的一声,向保定帝点去,保定帝斜身闪开,还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脸色凝

重,以中指相还。青袍客第三招以无名指横扫,第四招以小指轻挑,保定帝一一照式还报。

到得第五招时,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将过来,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为迟钝不灵,然而

指上力道却是最强,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翘,也捺了过去。

钟灵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对青袍客的畏惧之意,笑道:“你们两个在猜拳么?你

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却是谁赢了?”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蓦地里一股劲风无声无息的

袭到,钟灵一怔之际,左肩剧痛,几欲晕倒。保定帝反手挥掌,将她身子平平推出,跟着向

后纵跃,将她扶住,说道:“站着别动。”钟灵怔怔的道:“他……他要杀我?”保定帝摇

头道:“不是。我和他在比试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轻抚数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没有?”保定帝抢上数步,躬身说道:“正明参见前辈。”青袍

客道:“你只叫我前辈,是不肯认我呢,还是意下犹在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为一国

之主,言行自当郑重。正明无子,这段誉身负宗庙社稷的重寄,请前辈释放。”青袍客道:

“我正要大理段氏乱伦败德,断子约孙。我好容易等到今日,岂能轻易放手?”保定帝厉声

道:“段正明万万不许。”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称是大理国皇帝,我却只当你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你有胆

子,尽管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好了。我跟你说,我势力固然远不如你,可是要先杀段誉这

小贼却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动手,数百招后或能胜得了我,但想杀我,却也千难万难。我

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誉性命。”

保定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他这话确是不假,别说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只须

自己再多一个帮手,这青袍客抵敌不住,便会立时加害段誉,何况以此人身份,也决不能杀

了他,说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难,不难!你只须答允去天龙寺出

家为僧,将皇位让我,我便解了段誉体内药性,还你一个鲜龙活跳、德行无亏的好侄儿。”

保定帝道:“祖宗基业,岂能随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这是你的基业,不是我的基业?物归原主,岂是随便送人?我不追

究你谋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宽洪大量之极了。你若执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誉和好胞

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还是乘早杀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还有两条路。”保定帝问道:“什么?”青袍客道:“第一条

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将我杀了,那你自可放他出来。”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于

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条路,你教段誉自己用一阳指功夫跟

我较量,只须胜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吗?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发作,终于强自抑制,说道:“段誉不会丝毫武功,更没

学过一阳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会一阳指,有谁能信?”保定帝道:

“段誉幼读诗书佛经,心地慈悲,坚决不肯学武。”青袍客道:“又是一个假仁假义、沽名

钓誉的伪君子。这样的人若做大理国君,实非苍生之福,早一日杀了倒好。”

保定帝厉声道:“前辈,是否另有其他道咯可行?”青袍客道:“当年我若有其他道路

可行,也不至落到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旁人不给我路走,我为什么要给你路走?”

保定帝低头沉吟半晌,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刚毅肃穆之色,叫道:“誉儿,我便设法来

救你。你可别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孙!”

只听石屋内段誉叫道:“伯父,你进来一指……一指将我处死了吧。”这时他已停步,

靠在封门大石上稍息,已听清楚了保定帝与青袍客后半段的对答。保定帝厉声道:“什么?

你做了败坏我段氏门风的行迳么?”段誉道:“不!不是,侄儿……侄儿燥热难当,活……

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钟灵的手臂,奔过空地,跃过树墙,说道:

“小姑娘,多谢你带路,日后当有报答。”循着原路,来到正屋之前。

只见褚万里和傅思归双战南海鳄神,仍然胜败难分。朱丹臣和古笃诚那一对却给叶二娘

的方刀逼得渐渐支持不住。那边厢云中鹤脚下虽是丝毫不缓,但大声喘气,有若疲年,巴天

石却一纵一跃,轻松自在。高升泰负着双手踱来踱去,对身旁的激斗似是漠不关心,其实眼

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笼罩全局,己方只要无人遇险,就用不着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妇与

秦红棉、钟万仇四人却已不见。

保定帝问道:“淳弟呢?”高升泰道:“镇南王逐开了钟谷主,和王妃一起找寻段公子

去了。”保定帝纵声叫道:“此间诸事另有计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云中鹤直扑过来,巴天石砰的一掌,击将出去。云中鹤双掌一挡,只

感胸中气血翻涌,险此喷嚏出血来。他强自忍住,双眼望出来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对手拳脚

来路。巴天石却并不乘胜追击,嘿嘿冷清笑,说道:“领教了。”

只听左首树丛后段正淳的声音说道:“这里也没有,咱们再到后面去找。”刀白凤道:

“找个人来问问就好了,谷中怎地一个下人也没有。”秦红棉道:“我师妹叫他们都躲起来

啦。”保定帝和高升泰、巴天石三人相视一笑,均觉镇南王神通广大,不知使上了什么巧妙

法儿,竟教这两个适才还在性命相扑的女子联手同去找寻段誉。只听段正淳道:“那么咱们

去问你师妹,她一定知道誉儿关在什么地方。”刀白凤怒道:“不许你去见甘宝宝。不怀好

意!”秦红棉道:“我师妹说过了,从此永远不再见你的面。”

三人说着从树丛中出来。段正淳见到兄长,问道:“大哥,救出……找到誉儿了么?”

他本想说“救出誉儿”,但不见儿子在侧,便即改口。保定帝点头道:“找到了,咱们回去

再说。”

褚万里、朱丹臣等听得皇上下旨停战,均欲住手,但叶二娘和南海鳄神打得兴起,缠住

了仍是恶战不休。保定帝眉头微蹙,说道:“咱们走吧!”

高升泰国道:“是!”怀中取出铁笛,挺笛指向南海鳄神咽喉,跟着扬臂反手,横笛扫

向叶二娘。这两记笛招都是攻向敌人极要紧的空隙。南海鳄神一个筋斗避过,拍的一声,铁

笛重重击中叶二娘左臂。叶二娘大叫一声,急忙飘身逃开。

高升泰的武功其实并不比这两人强了多少,只是他旁观已久,心中早已拟就了对付这两

人的绝招。这招似乎纯在对付南海鳄神,其实却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给叶二娘来一下狠

的,以报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来似是轻描淡写,随意挥洒,实则这一招在他心中已盘算

了无数遍,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尽全力。

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又惊又佩,说道:“妈巴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话

没再说下去,意思自然是说:“瞧你不出,居然这等厉害,看来老子只怕还不是你这小子的

对手。”

刀白凤问保定帝道:“皇上,誉儿怎样?”保定帝心下其是担忧,但丝毫不动声色,淡

淡说道:“没什么。眼前是个让他磨练的大好机会,过得几天自会出来,一切回宫再说。”

说着转身便走。

巴天石抢前开路。段正淳夫妇跟在兄长之后,其后是褚、古、傅、朱四护卫,最后是高

升泰殿后。他适才这凌厉绝伦的一招镇慑了知人,南海鳄神虽然凶悍,却也不敢上前挑战。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向秦红棉望去,秦红棉也怔怔的正瞧着他背影,四目相

对,不由得都痴了。

只见钟万仇手执大环刀,气急败坏的从屋后奔出来,叫道:“段正淳,你这次没见到我

夫人,算你运气好,我就不来难为你。我夫人已发了誓,以后决不再见你。不过……不过那

也靠不住,她要是见到你这家伙,说不定他妈的又……总而言之,你不能再来。”他和段正

淳拚斗,数招不胜,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来勾引,听得夫人立誓决不再见段正

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将出来,将这句要昆之极的言语说给他听。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为什么?为什么再也不见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妇,我岂能再

败坏你的节?大理段二虽然风流好色,却非卑鄙无耻之徒。让我再瞧瞧你,就算咱两人离得

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说,那也好啊。”回过头来,见妻子正冷冷的瞧着自己,心头一凛,当

即加快脚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宫中商议。”来到皇宫内书房,保定帝坐在中间

一张铺着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妇坐在下首,高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内侍

取过灯凳子,命各人坐下,挥退内侍,将段雀如何落入敌人的情形说了。

众人均知关键是在那青袍客身上,听保定帝说此人不仅会一阳指,且功力犹在他之上,

地都不敢多,和各自低头沉吟,均知一阳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传,传子不传女,更加不传外

人,青袍客既会这门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孙了。(按:直到段氏后世子孙段智兴一灯大

师手中,为了要制住欧阳锋,才破了不传外人的祖规,将这门神功先传给王重阳,再传于渔

樵耕读四大弟子。详见‘射雕英雄传’。)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谁?”段正淳摇头道:“我猜不出难道是天龙

寺中有人还俗改装?”保定帝摇头道:“不是是延庆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段正淳道:“延庆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摇”保

定帝道:“名字可以乱冒,一阳指的功夫却假冒不得。偷师学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寻常,然

而这等内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庆太子,决无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问道:“那么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败坏我家的门风清

誉?”保定帝叹道:“此人周身残疾,自是性情大异,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大理国皇

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怀愤懑,要害得我兄弟俩身败名裂而后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拥戴,四境升平,别说只是延庆太子出世,就算上德

帝复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身来,说道:“镇南王此言甚是。延庆太子好好将段公子交出便罢,事物咱

们也不认他什么太子不太子,只当他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人人得而诛之。他武功虽高,终

究好汉敌不过人多。”

原来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朝中忽生大变,上德帝为奸臣杨

义贞所杀,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

寿辉接帝位后,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夫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

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个亲子,当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当奸臣杨义

贞谋朝篡位之际,举国大乱,延庆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

多年,竟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升泰的话,摇头道:“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当日只因找他不着,上明

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延庆太子既然复出,我这皇位便该当还他。”转头向高升泰

道:“令尊若是在世,想来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当年锄奸除逆,全仗

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客号称是四恶之首,若在大理

国君临万民,众百隆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升泰万死不敢奉诏。”

巴天石仗地奏道:“适才天石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叫,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作什么‘恶

贯满盈’。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恶奸险之

徒,怎能让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势必是国家倾覆,社稷沦丧。”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是言这成理。只是誉儿落入了他的手中,除

了我避位相让,更有什么法子能让誉儿归来?”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舍身以赴。誉儿虽为大哥所爱,

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誉儿纵然脱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

众人无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

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阳和合散’药性甚是厉害,常

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声,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

须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

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

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

无子祠,就是有子有孙,也要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祠,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早

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

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庆太子之事,只可千知华司徒、范司马两人,此外不可

泄露。”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巴天石当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诏。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声喧,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

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大理国近年来兵

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皇帝及镇南王子善阐侯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

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

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见

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仪与中土大

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也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

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

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大寺数十,小庙

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晓。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

出一名小沙弥来,合什问道:“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

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

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间,只感遍体清凉,意静神闲。

他踏实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

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庭中,眼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一生极少有

如此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

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正是

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

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下举手还礼,在西

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

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僧微笑道:“此子颇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

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眉僧道:“不会武功,

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木婉清,如何

被服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办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微笑倾听,

不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边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却手,

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

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

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

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不能胜

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示足,二

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

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会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

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和华

司徒、范司马二人商议商议,瞧有什么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应了,辞出宫去。

巴天石当下去约了司待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

一节,巴天石已先行对华范二人说过。

范骅沉吟道:“针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

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

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庆太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

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什么偏劳的?二弟

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

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旧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

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在大理国位列三公,未发迹时,干部的却是

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宝物

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所花的一和虽巨,却由此而从

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

一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的营生,辅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

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

知道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针南世

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嗜好,二十年来虽

然再不干此营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痒,只是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

墓,却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着实有些难处。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

妇和修罗刀也均是极厉害的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

前,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开延庆太子的所在。”巴天石

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及么?”华赫艮

道:“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丙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贼。”巴天石笑道:“既

然位居大理国三公,这盗墓掘坟的勾当,自是义不容辞。”三人一齐拊掌大笑。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拟订地

道的入口路线,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运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无双绝技。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

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昏沉

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

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

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也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

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

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

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

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击出来一般,瑞

这条线笔直到底,石匠要击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到:“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

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正好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

面,这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

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

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

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能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是骇

异:“从那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

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

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

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

“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

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

“那也不用,咱俩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傲不躁,阴沉之极,

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

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

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

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

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

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

“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步的足趾,是奇数呢,

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

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

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

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

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

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

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

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

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

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厅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

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然

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

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

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

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

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

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

用不应,右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快,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

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

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

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

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

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

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

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这

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被敌人听到,就不灵了,是以迟疑不说。”破嗔伸出右

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写道:“请写。”随即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

此,倒也没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纵然段誉低声耳语,也必被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滨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明,必有妙

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

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他弄甚么玄虚。黄眉僧凝

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黄眉僧

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

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

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鹜,不能再去揣

摸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神思索,只是专注运协,小铁槌

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

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也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

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

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

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论如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

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应之应’,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出

善着。

破嗔见棋局斗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

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得对方如此不断弄鬼?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

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

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之间,两人拆了八

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头点了过去。青袍客也不退让,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

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

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份了吧。”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

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比拚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

而棋局上步步紧逼,亦是处处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

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

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

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

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

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只有

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

‘必胜’却不见得。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属,带了木

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

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

属退后接土,单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轻轻落铲,不敢发出丝毫

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

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这地方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

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越爪

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抓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

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

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

利落,他挖一会便便住手倾听,留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

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

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

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

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涌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

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惊慌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了

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

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的居室。那少女却是钟灵。她正在父亲房中东翻西抄,要

找寻解药去给段誉,那知地底下突然间钻出一条汉子来,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姑

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气到石屋,这地道便给人发见了。

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声张,

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间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

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

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

段家声誉,你为什么要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

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喜欢。那女子道:“不过,

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听到这里,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分居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神倾

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咱们已成了

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对他们毫

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

这些家伙来干什么?这些人跟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叠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大理城

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物女儿同处一室,淫秽乱

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宾客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

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

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

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钟万仇道:“是

啊,段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

之极了。”钟夫人冷清笑了两声,并不回答。钟万仇道:“你为什么冷清笑?‘卑鄙无耻’

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过段家,一生在谷中缩头不出,

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个人。那知你却用这等手段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

下英雄耻笑的决不是他,而是你钟万仇!”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终身的良人,竟是……竟是这

么一号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钟万仇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说骂个痛快吧!”

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说道:“这

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满盈’所擒,那‘阴阳和合散’

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种卑鄙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卸责任。钟夫人冷笑道:“你如知

道什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赞成这主意,那就该将木姑娘放出来啊。”钟万仇

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誉这小鬼一个还做得出什么好戏?”

钟夫人道:“好!你卑鄙无耻,我也就做点卑鄙无耻的事给你瞧瞧。”钏万仇大惊,忙

问:“你……你……你要做什么?”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钟万仇颤

声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这恶贼去私通么?”钟夫人怒道:“什么又不又

的!”钟万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别生气,我说错了话,你从来没跟他……跟他那个过。

你说要做些卑鄙无耻的事给我瞧瞧,这是……这是开玩笑吧?”钟夫人不答。

钟万仇心惊意乱,一瞥眼见到后房藏药室中瓶罐凌乱,便道:“哼,灵儿这孩子也真胡

闹,小小年纪,居然来问我‘阴阳和合散’什么的,不知她从那里听来的,又到这里来乱搅

一起。”说着走到药架边去整理药瓶,一足踏在那块切割下来的方板之上。华赫艮忙使劲托

住,防他发觉。

钟夫人道:“灵儿呢?她到那里去了?你刚才又何必带她到大厅上去见客?”钟万仇笑

道:“我跟你生下这么个美貌姑娘,怎可不让好朋友们见见?”钟夫人道:“猴儿献宝吗?

我瞧云中鹤这家伙的一对贼眼,不断骨溜溜的向灵儿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钟万仇笑道:

“我只小心你一个人,似你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儿,那一个不想打你的主意?”

钟夫人啐了一口,叫道:“灵儿,灵儿!”一名丫环走了过来,道:“小姐刚才还来过

的。”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去请小姐来,我有话说。”

钟灵在地板之下,对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

中塞满了泥土,更是难受之极。

钟万仇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陪客。”钟夫人冷清冷的道:“还是你歇一会,我去

陪客。”钟万仇道:“咱俩一起去吧。”钟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着你这

张马脸挺有趣吗?那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这几日来钟万仇动辄得咎,不论说什么话,总是给妻子没头没脑的讥嘲一番,明知她是

和段正淳久别重逢之后,回思旧情,心绪不佳。他心下虽恼,却也不敢反唇相讥,只得嘻嘻

一笑,往大厅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么卑鄙无耻之事给我瞧瞧?她说‘那一天连我

也瞧得厌了’,那么现下对我还没瞧厌,大事倒还不妨。就只怕段正淳这狗贼……”

(第八回完)——

这一连串人都是双手抓着前人足踝,在黑漆一团的地道之中,只觉自身内力不住的奔泻

而出,人人惊骇无比。

第九章 换巢鸾凤

保定帝下旨免了盐税,大理国万民感恩。云南产盐不多,通国只白井、黑井、云龙等九

井产盐,每年须向蜀中买盐,盐税甚重,边远贫民一年中往往有数月淡食。保定帝知道盐税

一免,黄眉僧定要设法去救段誉以报。他素来佩服黄眉僧的机智武功,又知他两名弟子也是

武功不弱,师徒三人齐出,当可成功。

那知等了一日一夜,竟全无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听动静,不料巴天石以及华司徒、

范司马三人都不见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庆太子当真如此厉害,黄眉师兄师徒三人,连

我朝中三公,尽数失陷在万劫谷中?”当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阐侯高升泰、以及褚万里

等四大卫护,连同镇南王妃刀白凤,再往万劫谷而去。刀白凤爱子心切,求保定帝带同御林

军,索性一举将万劫谷扫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后关头,咱们总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段

氏数百年来的祖训,咱们不可违背了。”一行人来到万劫谷口,只见云中鹤笑吟吟的迎了上

来,深深一揖,说道:“我们‘天下四恶’和钟谷主料到大驾今日定要再度光临,在下已在

此恭候多时。倘若阁下带得有铁甲军马,我们便逃之夭夭,带同镇南王的公子和千金一走了

之。要是按江湖规矩,以武会友,便请进大厅奉茶。”

保定帝见对方十分镇定,显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像前日一上来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战一

场,反而更为心惊,当下还了一揖,说道:“如此甚好。”云中鹤当先令路,一行人来到大

厅之中。

保定帝踏进厅门,但见厅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江湖豪杰,叶二娘、南海鳄神皆在其内,

却不见延庆太子,心下又是暗暗戒备。云中鹤大声道:“天南段家掌门人段老师到。”他不

说‘大理国皇帝陛下’,却以武林中名号相称,点明一切要以江湖规矩行事。

段正明别说是一国之尊,单以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而论,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师,

群雄一听,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鳄神却仍是大刺刺的坐着,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

帝老儿。你好啊?”钟万仇抢上数步,说道:“钟万仇未克远迎,还请恕罪。”保定帝道:

“好说,好说!”

当下各人分宾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规矩行事,段正淳夫妇和高升泰就不守君臣之礼,坐

在保定帝下首。褚万里等四人则站在保定帝身后。谷中侍仆献上茶来。保定帝见黄眉僧师秆

和巴天石等不在厅上,心下盘算如何出言相询。只听钟万仇道:“段掌门再次光临,在下的

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难得许多位好朋友同时在此,我给段掌门引见引见。”于是说了厅上群

豪的名头,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其余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双清、左子

穆、马五德都在其内。保定帝大半不曾见过,却也均闻其名。这些江湖群豪与保定帝一一见

礼。有些加倍恭谨,有些故意的特别傲慢,有些则以武林后辈的身份相见。

钟万仇道:“段老师难得来此,不妨多盘桓几日,也好令众位兄弟多多请益。”保定帝

道:“舍倒段誉得罪行了钟谷主,被扣贵处,在下今日一来求情,二来请罪。还望钟谷主瞧

在下薄面,恕过小儿无知,在下感激不尽。”

群豪一听,都暗暗钦佩:“久闻大理段皇爷以武林规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虚传。此处

是大理国治下,他只须派遣数百兵马,立时便可拿人,他居然亲身前来,好言相求。”

钟万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话。马五德说道:“原来段公子得罪了钟谷主。段公子这次去

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无量山游览,在下照顾不同,以致生出许多事来。在下也要求一份

情。”

南海鳄神突然大声喝道:“我徒儿的事,谁要你来罗哩罗嗦?”高升泰冷清冷清的道:

“段公子是你师父,你是磕过头,拜过师的,难道想赖帐?”南海鳄神满脸通红,骂道:

“你奶奶的,老子不赖。老子今天就杀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师你。老子一不小心,拜了这小子

为师,丑也丑死了。”众人不明说里,无不大感诧异。

刀白凤道:“钟谷主,放与不放,但凭阁下一言。”钟万仇笑道:“放,放,放!自然

放,我留着令郎干什么?”云中鹤插口道:“段公子风流英俊,钟夫人‘俏药及’又是位美

貌佳人,将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养虎贻患吗?钟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

不敢不放!”群豪一听,无不愕然,均觉察这‘穷凶极恶’云中鹤说话肆无忌惮,丝毫不将

钟万仇放在眼里,‘穷凶极恶’之名,端正的不假。钟万仇大怒,转动头说道:“云兄,此

间事了之后,在下还要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云中鹤道:“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杀其夫

而占其妻,谋其财而居其谷。”

群豪尽皆失色。无量洞洞主辛双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汉并未死绝,你‘天下四恶’身

手再高,终究要难逃公道。”叶二娘娇气声嗲气的道:“辛道友,我叶二娘可没冒犯你啊,

怎地把我也牵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掳劫自己幼儿之事,兀自心有余悸,偷偷斜睨她

一眼。叶二娘吃吃而笑,说道:“左先生,你的小公子长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吧?”左子穆不

敢不答,低声道:“上次他受了风寒,迄今患病示愈。”叶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

好。回头我瞧瞧山山这乖孙子去。”左子穆大惊,忙道:“不敢劳动大驾。”

保定帝寻思:“‘四恶’为非作歹,结怨甚多。这些江湖豪士显然并非他们的帮手,事

情便又好办得多。待救出誉儿之后,不妨俟机除去大害。‘四恶’之首的延庆太子虽为段门

中人,我不便亲自下手,但他终究有当真‘恶贯满盈’之日。”

刀白凤听众人言语杂乱,将话题岔了开去,霍地站起,说道:“钟谷主既然谷允归还小

儿,便请唤他出来,好让我母子相见。”

钟万仇也站了起来,道:“是!”突然转头,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叹道:“段正淳,

你已有了这样的好老婆、好儿子,怎地兀自贪心不足?今日声名扫地,丢尽脸面,是你自作

自受,须怪我钟万仇不得。”

段正淳听钟万仇答允归还儿子,料想事情决不会如此轻易了结,对方定然安排版下阴谋

诡计,此时听他如此说,当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说道:“钟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

自也有法子叫你痛悔一世。”

钟万仇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气度清贵高华,自己实是远远不如,这一自惭形秽,

登时妒火填膺,大声道:“事已如此,钟万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尸万段,也跟你干到底了。

你要儿子,跟我来吧!”说着大踏步走出厅门。

一行人随着钟万仇来到树墙之前,云中鹤炫耀轻功,首先一跃而过。段正淳心想今日之

事已无善罢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对方知难而退,便道:“笃诚,砍下几株树来,好让

大伙儿行走。”古笃诚应道:“是!”举起钢斧,擦擦擦几响,登时将一株大树砍断。傅思

归双掌推出,那断树喀喇喇声响,倒在一旁。钢斧白光闪耀,接连挥动,响声不绝,大树一

株株倒下,片刻间便砍倒了五株。

钟万仇这树墙栽杆不易,当年着实费了一番心血,被古笃诚接连砍倒了五株大树,不禁

勃然大怒,但转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丑,这些小事,我也不来跟你计较。”

当即从空缺处走了进去。

只见树墙之后,黄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铁杖,头顶白气蒸腾,正在比拚内

力。黄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铁槌在身前青石上画了个圈。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铁杖在

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时明白:“原来黄眉师兄一面跟延庆太子下棋,一面跟他

比拚内力,既头智,复斗力,这等别开生面的比赛,实是凶险不过。他一直没有给我回音,

看来这场比赛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兀自未分胜败。”向棋局上一瞥,见两人正在打一个‘生

死劫’,胜负之数,全是系于此劫,不过黄眉僧落的是后手,一块大棋苦苦求活。黄眉僧的

两名弟子破痴、破嗔却已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原来二僧见师父势危,出手夹击青袍客,却

均被服他铁杖点倒。

段正淳上前解开了二人穴道,喝道:“万里,你们去推开大石,放誉儿出来。”褚万里

等四人齐声答应,并肩上前。

钟万仇喝道:“且慢!你们可知这石屋之中,还有什么人在内?”段正淳怒道:“钟谷

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摆布我儿,须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钟万仇冷清笑道:“嘿嘿,不错,

我钟万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没有儿子,我儿子更不会和我亲生女儿干那乱伦的兽行。”段正

淳脸色铁青,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钟万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儿,是不

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钟万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么闲事。大理段氏,天南为皇,独霸一方,武林中

也是响当当的声名。各位英雄好汉,大家睁开眼瞧瞧,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却在

这儿乱伦,就如禽兽一般的结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鳄神打个手势,两人伸手便去推那挡在

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拦。叶二娘和云中鹤各出一掌,分从左右袭来。段正淳竖

掌的挡。高升泰侧身斜上,去格云中鹤的手掌。不料叶云二人这两掌都是虚招,右掌一幌之

际,左掌同时反推,也都击在大石之上。这大石虽有数千斤之重,但在钟万仇、南海鳄神、

叶二娘、云中鹤四人合力推击之下,登时便滚在一旁。这一着是四人事先计议定当了的,虚

虚实实,段下淳竟然无法拦阻。其实段正淳也是急于早见爱子,并没真的如何出力拦阻。但

见大石滚开,露出一道门户,望进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内情景。

钟万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哈

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钟万仇大笑声中,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走将出来,下身只系着一条

短裤,露出了两条大腿,正是段誉,手中横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缩在他的怀里,也只穿着

贴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肤。

保定帝满脸羞惭。段正淳低下了头不敢抬起。刀白凤双目含泪,喃喃的道:“冤孽,冤

孽!”高升泰解下长袍,要去给段誉披在身上。马五德一心要讨好段氏兄弟,忙闪身遮在段

誉身前。南海鳄神叫道:“王八羔子,滚开!”

钟万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间笑声止歇,顿了一顿,蓦地里惨声大叫:“灵儿,

是你么?”

群豪听到他叫声,无不心中一凛,只见钟万仇扑向段誉身前,夹手去夺他手中横抱着的

女子。这时众人已然看清这女子的面目,但见她年纪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较纤细,脸上未

脱童稚之态,那里是木婉清了,却是钟万仇的亲生女儿钟灵。当群豪初到万劫谷时,钟万仇

曾带她到大厅上拜见宾客,炫示他有这么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

段誉迷惘中见到许多人围在身前,认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脱手放开钟灵,任由钟万

仇抱去,叫道:“妈,伯父,爹爹!”刀白凤忙抢上前去,将他搂在怀里,问道:“誉儿,

你……你怎么了?”段誉手足无措,说道:“我……我不知道啊!”

钟万仇万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誉从石屋中抱将出来的,竟会是自己的女

儿?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儿。钟灵只穿着贴身的短衣衫裤,斗然见到这许多人,只羞着满脸

飞红。钟万仇解下身上长袍,将她裹住,跟着重重便是一掌,击得她左颊红肿了起来,骂

道:“不要脸!谁叫你跟这小畜生在一起。”钟灵满腹含冤,哭了起来,一时那里能够分

辩?

钟万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关在石屋之中,谅她推不开大石,必定还在屋内,我叫她

出来,让她分担灵儿的羞辱。”大声叫道:“木姑娘,快出来吧!”他连叫三声,石屋内全

无声息。钟万仇冲进门去,石屋只丈许见方,一目了然,那里有半个人影?钟万仇气得几乎

要炸破胸膛,翻身出来,挥掌又向女儿打去,喝道:“我毙了你这臭丫头!”

蓦地里旁边伸出一只手掌,无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钟万仇急忙缩手相避,见出手拦

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儿,跟你有什么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钟谷主,你对我孩儿可优待得紧啊,怕他独自一个儿寂静,竟命

你令爱千金相陪。在下实在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爱已是我段家的人了,在下这可不能不

管。”钟万仇怒道:“怎么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爱在这石屋之中服侍小儿段

誉,历时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我儿是

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妆,有何不可?你我这可不是成了亲

家么?哈哈,哈哈,呵呵呵!”钟万仇狂怒不可抑制,扑将过来,呼呼呼连击三掌。段正淳

笑声不绝,一一化解了开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钟谷主的女儿掉了包,囚在

石室之中。钟万仇身大大理,却无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对,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原来这件事正是华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脚。华赫艮将钟灵擒入地道,本意是不令她泄漏

了地道的秘密,后来听到钟万仇夫妇对话,才知钟万仇和延庆太子安排下极毒辣的诡计,立

意败坏段氏名声。三人在地道中低声商议,均觉察此事牵连重大,且甚为紧急。一待钟夫人

离去,巴天石当即悄悄钻出,施工展轻功,踏勘了那石屋的准确方位和距离,由华赫艮重定

地道的路线。众人加紧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华赫艮掘入石屋,只见段誉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状若疯颠,当即伸手去拉,岂知段誉

身法既迅捷又怪异,始终拉他不着。巴天石和范骅齐上合围,向中央挤拢。石室实在太小,

段誉无处可以闪避,华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时全身大震,有如碰到一块热炭相似,当

下用力相拉,只盼将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那知刚一使劲,体内真气便向外急涌,妨不住

“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巴天石和范骅拉着华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脱支了“北冥

神功”吸引真气之厄。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无量剑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见机极快,应

变神速,饶是如此,三人都是已吓出了一身次汗,心中均道:“延庆太子的邪法当真厉

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誉身子。

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屋外人声喧扰,听得保定帝、镇南王等都已到来,钟万仇大声讥

嘲。范骅灵机一动:“这钟万仇好生可恶,咱们给他大大的开个玩笑。”当即除下钟灵的外

衫,给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钟灵,交给段誉。段誉迷迷糊糊的接过。华赫艮等三人拉着木婉

清进了地道,合上石板,那里不有半点踪迹可寻?

保定帝见侄儿无恙,想不到事情竟演变成这样,又是欣慰,又觉好笑,一时也推想不出

其中原由,但想黄眉僧和延庆太子比拚内力,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稍有差池立时便有性

命之忧,当即回身去看两人角逐。只见黄眉僧额头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庆

太子却仍是神色不变,若无其事,显然胜败已判。

段誉神智一清,也即关心棋局的成败,走到两人身侧,观看棋局,见黄眉僧劫材已尽,

延庆太子再打一个动,黄眉僧便无棋可下,势力非认输不可。只见延庆太子铁杖伸出,便往

棋局中点了下去,所指之处,正是当前的关键,这一子下定,黄眉僧便无可救药,段誉大

急,心想:“我且给他混赖一下。”伸手便向铁杖抓去。

延庆太子的铁杖刚要点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间掌心一震,右臂运得正如张弓满

弦般的真力如飞身奔泻而出。他这一惊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见段誉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

铁杖杖头。段誉只盼将铁杖拨开,不让他在棋局中的关键处落子,但这根铁杖竟如铸定在空

中一般,竟是纹丝不动,当即使劲推拨,延庆太子的内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涌入他体内。

延庆太子大惊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他功大法!”当下气运丹田,劲贯手

臂,铁杖上登时生出一股强悍绝伦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将段誉的手指震脱了铁杖。

段誉只觉半身酸麻,便欲晕倒,身子幌了几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这才稳住。但延庆

太子所发出的雄浑内劲,却也有一小半儿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心中惊骇,委实非同

小可,铁杖垂下,正好点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誉这么一阻,他内力收发不能自如,

铁杖下垂,尚挟余劲,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延庆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铁杖,但

七八路的闪叉线上,已戳出了一个小小凹洞。

高手下棋,自是讲究落子无悔,何况刻石为枰,陷石为子,内力所到处石为之碎,如何

能下了不算?但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两

眼是活,一眼即死。延庆太子这一大块棋早就已做成两眼,以此为攻逼黄眉僧的基地,决无

自己去塞死一只活眼之理?然而此子既落,虽为弈理所无,总是功力内劲上有所不足。

延庆太子暗叹:“棋差一着,满盘皆输,这当真是天意吗?”他是大有身份之人,决不

肯为此而与匝眉僧再行争执,当即站起身来,双手按在青石岩上,注视棋局,良久不动。

群豪大半未曾见过此人,见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见他瞧了半晌,突然间一言不发

的撑着铁杖,杖头点地,犹如踩高跷一般,步子奇大,远远的去了。

蓦地里喀喀声响,青石岩幌了几下,裂成六七块散石,崩裂在地,这震烁古今的一局棋

就此不存人世。群豪惊噫出声,相顾骇然,除了保定帝、黄眉僧、三大恶人之外,均想:

“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尸一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这等厉害。”

黄眉僧侥幸胜了这局棋,双手据膝,怔怔出神,回思适才种种惊险情状,心中始终难以

宁定,实不知延庆太子何以在稳操胜券之际,突然将他自己一块棋中的两只眼填塞了一只。

难道眼见段正明这等高手到来,生怕受到围攻,因而认输逃走吗?但他这面帮手也是不少,

未必便斗不过。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升泰等对这变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誉已然救出,段氏清名丝毫

无损,延庆太子败棋退走,这一役大获全胜,其中猜想不透的种种细节也不用即行查究。段

正淳向钟万仇笑道:“钟谷主,令爱既成我儿姬妾,日内便即派人前来迎娶。愚夫妇自当爱

护善待,有若亲女,你尽管放心好了。”

钟万仇正自怒不可遏,听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讥刺,刷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便往钟灵

头上砍落,喝道:“气死我了,我先杀了这贱人再说。”

蓦地里一条长长的人影飘将过来,迅速无比的抱住钟灵,便如一阵风般倏然面是过,已

飘在数丈之外。嗒的一声响,钟万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着钟灵那人时,却是‘穷凶极恶’

云中鹤,怒喝:“你……你干什么?”

云中鹤笑道:“你这个女儿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经砍死了,那就送给我吧。”说着又飘

出数丈。他知别说保定帝和黄眉僧的武功远胜于己,便段正淳和高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

物,是以打定主意抱着钟灵便溜,眼见巴天石并不在场,自己只要施展轻功,这些人中便无

一追赶得上。

钟万仇知他轻功了得,只急得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保定帝等日前见过他和巴天石绕圈

追逐的身手,这时见他虽然抱着钟灵,仍是一飘一幌的轻如无物,也都奈何他不得。

段誉灵机一动,叫道:“岳老三,你师父有命,快将这个小姑娘夺下来。”南海鳄神一

怔,怒道:“妈巴羔子,你说什么?”段誉道:“你拜了我为师,头也磕过了,难道想赖?

你说过的话是放屁么?你定是想做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横眉怒目的喝道:“我说

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是我师父便怎样?老子恼将起来,连你这师父也一刀杀了。”段誉道:

“你认了便好。这个姓钟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师娘,快去给我夺回来。这云中鹤侮

辱她,就是辱你师娘,你太也丢脸了,太不是英雄好汉了。”

南海鳄神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妻子,怎么这姓钟的小姑娘也

是他的妻子了?问道:“究竟我有几个师娘?”段誉道:“你别多问,总而言之,倘若你夺

不回你这个师娘,你就太也丢失脸。这里许多好汉个个亲眼有看见,你连第四恶化人云中鹤

也斗不过,那你就降为第五恶人,说不定是第六恶化人了。”要南海鳄神排名在云中鹤之

下,那比杀了他的头还要难过,一声狂吼,拔足便向云中鹤赶去,叫道:“快放下我师娘

来!”

云中鹤纵身向前飘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当啦!”南海鳄神最

爱自认了不起,云中鹤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他上了人家的当,更令他怒火冲天,大叫:“我

后老二怎会上别人的当?”当即提气急追。两人一前一后,片刻间已转过了山坳。

钟万仇狂怒中刀砍女儿,但这时见女儿为恶徒所擒,毕竟父女情深,又想到妻子问起时

无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当下和群豪作别,一行离了万劫谷,迳回大理城,一齐来到镇南王府。华赫艮、

范骅、巴天石三人从府中迎将出来,身旁一个少女衣饰华丽,明媚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骅向保定帝禀报华赫艮挖掘地道、将钟灵送入石屋之事,于救出木婉清一节却含糊带

过。众人才知钟万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来竟因如此,尽皆大笑。

那‘阴阳和合散’药性虽然猛烈,却非毒药,段誉和木婉清服了些清泻之剂,又饮了几

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间王府设宴。众人在席上兴高采烈的谈起万劫谷之事,都说此役以黄眉僧与华赫艮两

人功劳最大,若不是黄眉僧牵制住了段延庆,则挖掘地道非给他发觉不可。

刀白凤忽道:“华大哥,我还想请你再辛苦一趟。”华赫艮道:“王妃吩咐,自当遵

命。”刀白凤道:“请你派人将这条地道去堵死了。”华赫艮一怔,应道:“是。”却不明

她的用意。刀白凤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说道:“这条地道通入钟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

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去钻地道。”众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誉偷眼瞧去,每当与他目光相接,两人立即转头避开。她自知

此生此世与他已休想成为夫妇,想起这几天两人石子屋共处的情景,更是黯然神伤。只听众

人谈论钟灵要成为段誉的姬妾,又说她虽给云中鹤擒去,但南海鳄神与钟万仇两人联手,定

能将她救回,又听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饭后即去打探钟灵的讯息,设法保护,木婉清

越听越怒,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金盒,便是当日钟夫人要段誉来求父亲相救钟灵的信物,伸

手递到段正淳面前,说道:“甘宝宝给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么?”木婉清怒道:“是钟灵这小丫头的生辰八字。”持着金盒

将段誉一指,又道:“甘宝宝叫他给你。”

段正离接了过来,心中一酸,他早认得这金盒是当年自己与甘宝宝定情之夕给她的,打

开盒盖,见盒中一张小小红纸,写着:“已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时”九个小字,字迹歪歪斜

斜,正是甘宝宝的手笔。

刀白凤冷冷地道:“那好得很啊,人家反女儿的生辰八字也送过来了。”

段正淳翻过红纸,只见背后写着几行极细的小字:“伤心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

无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来。迫不得已,于乙未年五月归于钟氏。”字休纤细,若

非凝目以观,几乎看不出来。段正淳想起对甘宝宝辜负良深,眼眶登时红了,突然间心仿一

动,顷刻间便明明了这几行字的含义:“宝宝于乙未年五月嫁给钟万仇,钟灵却是该年十二

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钟万仇的女儿。宝宝苦苦等候我不至,说‘是儿不能无父’,又说

‘迫不得已’而嫁,自是因为有了身服,不能未嫁生儿。那么钟灵这孩儿却是我的女儿。正

是……正是那时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欢好未满一月,便有了钟灵这孩儿……”想明白

此节,脱口叫道:“啊哟,不成!”

刀白凤问道:“什么不成?”段正淳摇摇头,苦笑道:“钟万仇这家伙……这家伙心术

太坏,安排了这等毒计,陷害我段氏满门,咱们决不能……决不能跟他结成亲家。此事无论

如何不可!”刀白凤听他这几句吞吞吐吐,显然是言不由衷,将他手中的红纸条接过来一

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哈哈,钟灵这小丫

头,也是你的私生女儿。”怒气上冲,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侧头避开。

厅上众人俱都十分尴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这事也只好作为罢论了……”

只见一名家将走到厅口,双手捧着一张名帖,躬身说道:“虎牢关过彦之过大爷求见王

爷。”段正淳心想这过彦之是伏牛派掌门柯百岁的大弟子,外号叫作‘追魂鞭’,据说武功

颇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无往来,不知路远迢迢的前来何事,当即站起身来,向保定帝道:

“这人不知来干部什么,兄弟出去瞧瞧。”

保定帝微笑点头,心想:“这‘追魂鞭’来得巧,你正好乘机脱身。”

段正淳走出花厅,高升泰与褚、古、傅、朱跟随在后。踏进大厅,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

中年汉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丧服,头戴订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红肿,显是家有丧

事、死了亲人,见到段正淳进厅,便即站起,躬身行礼,说道:“河南过彦之拜会见王

爷。”段正淳还礼道:“过老师光临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过彦之心

想:“素闻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果然名不虚传。”说道:“过彦之草野匹夫,求

见王爷,实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老师的名头在下素所仰

慕,大家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引见高升泰后,三人分宾主坐下。

过彦之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请告知,请出一见。”段正淳厅道:

“过兄的师叔?”心想:“我府里那里有什么杖牛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师叔改名换

姓,借尊府避难,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的不敬,还请王爷宽洪大量,不予见怪,在下

这里谢过了。”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还礼,一面思索,实想不起他师叔是谁?

高升泰也自寻思:“是谁?是谁?”蓦地里想起了那人的外号和姓氏,心道:“必定是

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帐房去对霍先生说,河南追魂鞭过大爷到了,有要紧事禀告‘金

算盘’崔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

那家丁答应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后堂踢踢蹋蹋脚步声响,一个人拖泥带水的走

来,说道:“你这一下子,我这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这七字,脸色微变,心道:“难道‘金算盘崔百泉’竟

是隐迹于此?我怎地不知?高贤弟却又不跟我说?”只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

出来,却是帐房中相助昭管杂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乡之中,理是与下人赌钱,最

是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钱银面上倒十分规矩,十多年来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

惊讶:“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无珠,这张脸往那里搁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

叫了出来,过彦之还道镇南王府中早已众所知晓。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颠倒倒的神气,眼见过彦之全身丧服,不由得吃了一

惊,问道:“你……怎么……”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叔,

我师……师父给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变,一张焦黄精瘦的脸上霎时间全是阴

鸷戒备的神气,缓缓的道:“仇人是谁?”过彦之哭道:“小侄无能,访查不到仇人的确

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但惧色

霎息即过,沉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段正淳和高升泰对望一眼,均想:“‘北乔峰,南慕容’,他伏牛派与姑苏慕容氏结上

了怨家,此仇只怕难报。”

崔百泉神色惨然,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亡归西,经过情由,请你详

述。”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

细禀,以免耽误了时刻。”崔百泉鉴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厅上耳目人多,说话不便,倒不争

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心下盘算:“我在镇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迹,那料到这位高侯爷

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爷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况找姑苏慕容氏

为师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

甚大。”突然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这一下可大出众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钉

在地下般,牢牢不动。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来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骗得我苦。”劲贯

双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起,刚站直身子,只感周身百骸说不出的

难受,有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惩戒。他想我若运功抵

御,镇南王这口气终是难消,说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卧底,另有奸恶图谋,乘着体内真

气激荡,便即一交坐倒,索性顺势仰天摔了下去,模糊狼狈已极,大叫:“啊哟!”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带捏,消解了他体内的烦恶。

崔百泉道:“王爷,崔百泉给仇人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颜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爷的

威名之下,总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未曾向王爷吐露真相,实是罪该万死。”

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谦?王爷早已知道阁下身份来历,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

王爷也不叫破,别说王爷知晓,旁人何偿不知?那日世子对付南海鳄神,不是拉着崔兄来充

他师父吗?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对付得了这姓岳的恶人。”其实那是段誉拉了崔

百泉来冒充师父,全是误打误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难看猥崽,这才拉他来跟南

海鳄神开个玩笑。但此刻崔百泉听来,却是深信不疑,暗自惭愧。

高升泰又道:“王爷素来好客,别说崔兄于我大理绝无恶意阴谋,就算有不利之心,王

爷也当大量包容,以庆相待到。崔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恶行,这

才相容至今日,否则的话,早已就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爷明鉴,话虽如此说,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于告辞之先务须阵

明才是,否则太也不够光明。只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泉斗胆请借一步说话。”

段正淳点了点头,向过彦之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重大,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

咱们慢慢商议不迟。”过彦之还未答应,崔百泉已抢着道:“王爷吩咐,自当遵命。”

这时一名家将走到厅口躬身道:“启禀王爷,少林寺方丈派遣两位高僧前来下书。”少

林寺自唐初以来,即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听,当即站起,走到滴水檐前相迎。

只见两名中年僧人由两名家将引导,穿过天井。一名形貌干枯的僧人躬身合什,说道:

“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观,参见王爷。”段正淳抱拳还礼,说道:“两位远道光临,可辛苦

了,请厅上奉茶。”

来到厅上,二僧却不就座。慧真说道:“王爷,贫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来呈上书信,

奉致保定皇爷和镇南王爷。”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没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面黄

皮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两位正好相见。”向崔百泉与过彦之道:“两位

请用些点心,待会再行详谈。”当下引着慧真、慧观入内。

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矩,正与黄眉僧清敬对谈,段誉坐在一旁静听,见到慧真、慧

观进来,者站起身来。段正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

面说了一大段什么‘主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

归心’、‘阐护佛法,宏扬圣道’等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敝师弟玄悲禅师

率徒四人前来贵境,谨以同参佛祖、武林同道之谊,敬恳赐予照拂。”下面署名的是‘少林

禅寺释子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着读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观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

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家是佛门弟子,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遵

命令。玄悲大师明晓佛学,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不知大师法驾何时光临?在下兄

弟扫榻相候。”

慧真、慧观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头,跟着便痛哭声失声。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是一惊,心道:“莫非玄悲大师死了。”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

“你我武林同道,不能当此大礼。”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说道:“我师父圆寂了。”保定帝

心想:“这能书信本是要玄悲大师亲自送来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内?”说道:“玄悲大师

西归,佛家门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实深悼惜。不知玄悲大师于何日圆寂?”

慧真道:“方丈师伯月前得到讯息,‘天下四大恶人’要来大理跟皇爷与镇南王为难。

大理段氏威镇天南,自不惧他区区‘四大恶人’,但恐两位不知,手下的执事部虱中了暗

算,因此派我师父率同四名弟子,前来大理禀告皇爷,并听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无怪少林派数百年来众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为

己任,我们中无在南鄙,他竟也关心及之。他信上说要我们照拂玄悲大师师徒,其实却是派

人来报讯助拳。”当即微微躬身,说道:“方丈大师隆情厚意,我兄弟不知何以为报。”

慧夫道:“皇爷太谦了。我师徒兼程南来,上月廿八,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挂单,那知

道廿九清晨,我们师兄弟四人起身,竟见到师父……我们师父受人暗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

之上……”说到这里,已然呜咽不能成声。

保定帝长叹一声,问道:“玄悲大师是中了歹毒暗器吗?”慧真道:“不是。”保定帝

与黄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人均有诧异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师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见

血封喉的暗哭,就算敌人在背后忽施突袭,也决不会全无抗拒之力,就此毙命。大理国中,

又有那一个邪派高手能有这般本领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儿初三,上月廿八晚间是四天之前。誉儿被服擒入万劫谷是廿七晚

间。”保定帝点头道:“不是‘四大恶人’。”段延庆这几日中都在万劫谷,决不能分身到

千里之外的陆凉州去杀人,何况即是段延庆,也未必能无声无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

师。

慧真道:“我们扶起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圆寂已然多时,大殿上也没动过手的痕

迹。我们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师兄们也帮同搜寻,但数十里内找不到凶手的半点线索。”

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师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国境内遭难,在情在理,我兄弟

决不能轩身事外。”

慧真、慧观二僧同时跪下叩谢。慧真又是道:“我师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叶大师商

议之后,将师父遗体暂栖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后掌门师伯栓视。我两个师兄赶

回少林寺禀报掌门师伯,小僧和慧观师弟赶来大理,向皇爷与镇南王禀报。”

保定帝道:“五叶方丈年高德劭,见识渊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说?”

慧真道:“五叶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升泰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苏慕容’!”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中了敌人的一招‘大韦陀杵’

而圆寂么?”慧真一惊,说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道:“久

闻少林玄悲大师‘大韦陀杵’功夫乃武林的一绝,中人后对方肋骨根根断折。这门武功厉害

自然是厉害的终究太过霸道,似乎非我佛门弟子……唉!”段誉插嘴道:“是啊,这门功夫

太过狠辣。”

慧真、慧观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心下已是不满,但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

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都怒目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怎样知玄悲大师中了‘大韦陀杵’而死?”黄眉僧叹道:“身戒寺

方太五叶大师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乱猜测的。段二弟,姑苏慕容氏有一句

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沉吟道:“这句话倒也曾听见

过,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嗯,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献词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数十年,从未见

他生过惧意,那日他与延太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狼狈周章,神色却仍坦然,

此刻竟然露出惧色,可见对手实是非同小可。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晌,黄眉僧缓缓的道:“老僧听说世间确有慕容博这一号

人物,他取名为‘博’,武功当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那一派那一家的绝技,他

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厅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

“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许多多武功,他又怎学得周全?”黄眉僧道:“贤侄此言

亦是不错,学如渊海,一人如何能够穷尽?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听说他若学不会仇

人的绝招,不能用这绝招致对方的死命,他就不会动手。”

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样一位奇人。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人都身

中飞锥丧命。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叫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己

也遭此惨报,慕容博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

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

说到这里,似乎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色间既有不忍,又有不满之色。

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爷的师父柯百岁,

听说擅用软鞭,鞭上的劲力却是纯刚一路,杀敌时往往一鞭击得对方头盖粉碎,难道他……

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爷到这里,说我有事相商。”那

侍仆应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迟疑不走。段誉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

霍先生。”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不多时崔百泉和过彦之来到暖阁。段正淳道:“过兄,在下有一事请问,尚盼勿怪。”

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

了致命之伤。”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软鞭的一

招‘天灵千裂’之下。凶手的劲力刚猛异常,纵然家师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黄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凛。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师兄弟和两位敌忾同分,若不

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实在难说,一咬牙,说道:

“贫僧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便了。”过彦之双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

仇么?”慧真便将师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之事简略说了。

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崔百泉却是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浑没将师兄的血仇放在

心上。慧观和尚冲口说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苏慕容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

礼。”崔百泉东边瞧瞧,西边望望见,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

惊胆战的模样。慧观哼的一声,自言自语:“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

颇不以崔百泉的胆层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就不再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

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

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着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这崔百泉是个脓包。”向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来曾见过慕容博?”崔百泉听到‘慕容博’

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我没有……是……是见过……没

有……”慧观大声道:“崔先生到底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泉双目向空瞪视,神

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彦之见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

一会。崔百泉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这个……”

典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

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牛犊

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

回籍的京官和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在青豹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盗匪。这四个匪徒

一上来不抢财物,却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

招,使出金刚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窝,四名匪徒哼也没哼,便即一一毙命。

“我当时自觉不可一世,口沫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便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

也一样的用金刚指送了他们性命。’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人骑着花驴从路旁经

过。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女子声音,哼声中却充满轻蔑不屑之意。我

转头看去,见一匹驴上坐的是个三十六七岁的妇人,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

清目秀,甚是俊雅,两人都全身缟素,服着重孝。却听那少年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

起,却在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连保定实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

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众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服,这时听他

述说那少年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胡说八道。

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虽然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

的胡言何足计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却听得那妇人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

福建蒲田达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他这般准。’

“我一听之下,自然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人知,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

而说我的金刚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当然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

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

声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少年勒住花驴,便

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洋,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

了么?’那少年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人挥鞭催驴,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说八道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

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匹脚力极快的好马,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

人之前。那妇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随口乱说,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少年显然对母亲

很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何必跟他们

一般见识?但听那妇人的语气,这少年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

方始练成,这小小孩童如何能会?自然是胡吹大气,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

可得小心些。’

“那妇人仍是正眼也不进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

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极好?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

纵驴先行,那少年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

‘快快走吧!’马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

而来,将我的马鞭荡得飞了出去。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他这一指指力凌厉,远胜于我。

“只听那妇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少年道:‘是。’勒转花驴,向我冲过

来。我伸左掌使一招‘拦云手’向他推去,突然间嗤的一声,他伸指戳出,我只觉左边胸口

一痛,全身劲力尽失。”

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只见他左边胸口对准心脏处

有个一寸来深的洞孔。洞孔虽已结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

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众人都不禁骇然。

黄眉僧指着自己右边胸膛,说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

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少

年见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将花驴拉开几步,神色极是诧异。我见自己

胸口鲜血泊泊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

金刚指,哼哼!达摩下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你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

对,也决不是金刚指。’那少年纵身上前,又想伸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

手待毙的份儿。不料那妇人挥出手中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她在

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那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这指力既没练得到家,就不能杀

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崔百泉颤声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

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少年,已有

旭此造诣,我便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未必赶他得上。胸口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

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已参司生死,没再将

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段誉问道:“大师,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岁了,他就是慕容博吗?”

黄眉僧摇头道:“说来惭愧,老衲不知。其实这少年当时这一指是否真是金刚指,我也

没看清楚,只觉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总之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众人默然不语,对崔百泉鄙视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

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泉吓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份,对往事也毫不隐瞒,姓崔的何等样人,又怕出什么

丑了?在下本来就要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细禀报联合会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

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

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才继续道:“我……我这件事,是

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阳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柯

师哥有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

子?”崔百泉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你师父向官府递了状子告

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

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虽然英雄气概,在本乡本土有家有业,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

我淮百泉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

摸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

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是间书房,四壁一架的摆满了书,一对

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那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相貌俊雅,穿着书生衣巾。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着我,瞧

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着淡绿轻衫,烛光下看去,显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来

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

泉却浑没知觉,续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忽然见到这对狗男

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清秀的

狗男女来?这不像戏文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么?我有点奇怪,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只听

得那男的说道:‘娘子,从龟妹到武王,不该这么排列。’”

段誉听到“从龟妹到武王”六字,寻思:“什么龟妹、武王?”一转念间,便即明白:

“啊,是‘从龟妹到无妄’,那男子在说易经,”登时精神一振。

听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会,说道:‘要是从东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转姊姊,

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誉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过’、‘既济’。”跟着

一惊:“这女子说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过位轩略偏,并未全对。难道这女

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么关联?”

崔百泉续道:“我听他夫妇二人讲论不休,说什么乌龟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烦

起来,大声喝道:‘两个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给我滚出来!’不料这两人好像都是聋子,

全没听到我的话,仍是目不转睛的瞧着那本书。那女子细声细气的道:‘从这里到姊姊家,

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见你们的十八代祖宗去

吧!’正要举步上前,那男的忽然双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姥姥为坤,十八代祖

宗,喂,二九一十八,该转坤位。这一步可想通了!’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不知怎

样,三颗算盘珠儿突然飞出,我只感胸口一阵疼痛,身子已然钉住,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两人对我仍是不加理会,自顾自谈论他们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说不出的害

怕。在下匪号‘金算盘’,随身携带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其中装有机括,七十七枚算珠随

时可用弹簧弹出,可是眼见书桌上那算盘是红木所制,平平无奇,中间的一档竹柱已断为数

截,显然他是以内力震断竹柱,再以内力激动算珠射出,这功夫当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高兴,我却越来越害怕。我在这屋子里做下了三十几条人命的大血

案,偏偏僵在这里,动是动不得,话又说不出,我自己杀人抵命,倒也罪有应得,可是这么

一来,非连累到我柯师兄不可。这两个多时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直等

到四处鸡啼声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说道:‘娘子,下面这几步,今天想不出来了,咱们走

吧!’那女子道:‘这位金算盘崔老师帮你想出了这一步妙法,该当酬谢他什么才是!’我

又是一惊,原来他们早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让他多活几年。下次遇着

再取他性命吧!他胆敢骂你骂我,总不成骂过就算。’说着收起了书本,跟着左掌回转,在

我背心上轻轻一拂。解开了我的空道。这对男女就从窗中跃了出去。我一低头,只见胸口衣

衫上破了三个洞也,三颗算盘珠整整齐齐的钉在我胸口,真是用尺来量,也不容易准得这么

厘毫不差。喏喏喏,诸位请瞧瞧我这副德行。”说着解开了衣衫。

众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见两颗算盘珠恰好嵌在他两个乳头之上,两乳之间又是一

颗,事隔多年,难得他竟然并不设法起出。崔百泉摇摇头,扣起衫钮,说道:“这三颗粒算

盘珠嵌在我身上,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来,但微一用力,撞动自己穴

道,立时便晕了过去,非得两个时辰不能醒转。慢慢用挫伤刀或沙纸来挫、来擦吗?还是疼

我爷爷奶奶的乱叫。这罪孽阴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须一变天要下雨,我这三个地方就痛得

他妈的好不难熬,真是比乌龟壳儿还灵。”众人不由得又是骇异,又是好笑。

崔百泉叹了口气道:“这人说下次见到再取我性命。这性命是不能让他取去的,可是只

要遇上了他,不让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让他遇上。事出无奈,只好远走高飞,

混到镇南王爷的府上来,这里有段王爷、高侯爷、褚朋友这许多高手在,终不成眼睁睁的袖

手不顾,让我送了性命。这三颗捞什子嵌在我胸口上,一当痛将起来,只有拚命喝酒,胡里

胡涂的熬一阵。什么雄心壮志、传宗接代,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均匀想:“此人的遭际和黄眉僧其实大同小异,只不过一个出家为僧,一个隐性埋

名而已。”段誉问道:“霍先生,你怎知这对夫妇是姑苏慕容氏的?”他叫惯了霍先生,一

时改不过口来。

崔百泉搔搔头皮,道:“那是我师哥推想出来的。我挨了这三颗算盘珠后,便去跟师哥

商量,他说,武林中只有姑苏慕容氏一家,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惯用算盘珠打

人,他便用算盘珠打我。‘姑苏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妈的,幸亏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

孙,江硝上还有什么人胜下来,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这话对‘大理段氏’实在颇为不

敬,但也无人理会。只听他续道:“他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个慕容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刚

指力伤了这位大师的少年十五六岁,十八年前,给我身上装算盘珠的家伙当时四十来岁,算

来就是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师哥又命丧他手。彦之,你师父怎地得罪他了?”

过彦之道:“师父这些年来专心做生意,常说‘和气生财’,从没跟人合气,决不能得

罪了‘姑苏慕容’家。我们在南阳,他们在苏州,路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这慕容博找不到我这缩头乌龟,便去问你师父。你师父有义气,宁死

也不肯说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师哥,是我害了你啦。”说着泪水鼻涕齐下,呜咽

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剥你的皮!”他哭了几声,转头向段正淳道:“段王爷,我话也

说明白了,这些年来多谢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细,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却也难以图报。

我这可要上姑苏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苏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师哥跟我是亲兄弟一般。杀兄之仇,岂能不报?彦之,咱们这就

去吧!”说着向众人团团一揖,转身便出。过彦之也是拱手为礼,跟了出去。

这一着倒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他对姑苏慕容怕得如此厉害,但一说到为师兄报仇,

明知此去必死,却也毫不畏惧。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两位不忙。过兄远来,今

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动身不迟。”崔百泉停步转身,说道:“是,王爷吩咐,我们

再扰一餐便了。彦之,咱们喝酒去。”带了过彦之出外。

保定帝对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华司徒、范司马、巴司空,前去陆凉州身戒

寺,代我在玄悲大师灵前上祭。”段正淳答应了。慧真、慧观下拜致谢。保定帝又向段正淳

道:“拜见五叶方丈后,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师们到来,请他们转呈我给玄慈方丈的

书信。”向巴天石道:“写下两通书信,一通致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备两份礼

物。”巴天石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两位大师下去休息吧。”待巴天石陪同

慧真、慧观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数百年来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

友来到大理,咱们礼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遗训,严禁段氏子孙参与中原武林的仇杀

私门。玄悲大师之死,我大理仙家虽不能袖手不理,但报仇之事,仍当由少林派自行料理,

我们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会得。”

黄眉僧道:“这中间的分寸,当真不易拿捏。咱们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却又不能混入仇

杀。慕容氏一家虽然人丁不旺,但这样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属必定众多。少林派与姑苏慕

容正面为敌,实是震惊武林的大事,腥风血雨,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大理国这些年来国泰

民安,咱们倘若卷入了这个漩涡,今后中原武人来大理寻衅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绝了。”

保定帝道:“大师说得是。咱们只有一面凭正道行事,一面处处让人一步。淳弟,你须

牢牢记得‘持正忍让’这四个字。”段正淳躬身领训。

黄眉僧道:“两位贤弟,这就别过,我还得去万劫谷走一遭。”众人均感诧异。保定帝

道:“师兄去万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带什么人?”黄眉僧呵呵笑道:“我连两个小徒也不

带。两位贤弟且猜上一猜,我去万劫谷何事?”保定帝与段正淳见他笑吟吟地,料来并非什

么难事,却也猜想不透。黄眉僧对段誉笑道:“贤侄多半猜得到。”

段誉一怔:“为什么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间,已知其理,笑

道:“大师要去覆局。”黄眉僧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我怎地会赢得延庆太子这局棋,

实在厅怪之极。他自己填死一只眼,那是什么缘故?”段誉摇头道:“小侄也想不明白。”

黄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么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

之后,不论是胜是败,事后必定细加推敲,何处失着失先,何处过强过缓,定要钻研明白,

方得安心。黄眉僧这局棋胜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这中间的关键所在,难免烦恼终身。

当下保定帝起驾回宫。黄眉僧吩咐两个徒儿回拈花寺,独自来到万劫谷,将段延庆震裂

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着着的从头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黄眉僧出府,回到内室,想去和王妃叙话。不料刀白凤正在为他又

多了个私生女儿钟灵而生气,闭门不纳。段正淳在门外哀告良久,刀白凤发话道:“你再不

走,我立刻回玉虚观去。”

段正淳无奈,只得到书房闷坐,想起钟灵为云中鹤掳去,不知钟万仇与南海鳄神是否能

救得回来,褚万里等出去打探讯息,迄未回报,好生放心不下。从怀中摸准出甘宝宝交来的

那只黄金钿盒,瞧着她所写那几行蝇头细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欢聚的那段销魂蚀骨的时

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与钟万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时她还只是

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父亲和后母待她向来不好,腹中怀了我的孩儿,却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难过,突然之间,想起了先前刀白凤在席上对华司徒所说的那名话来:“这条地

道通入钟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去钻地道。”

当即召来一名亲兵,命他去把华司徒手下两名得力家将悄悄传来,不可泄漏风声。

段誉在书房中,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是想着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订了夫妇之约,

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岂知奇上加奇,钟灵竟然也是自己妹子。钟灵被云中鹤掳去,不知是

否已然脱险,实是好生牵挂。又想慕容博夫妇钻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

否有什么瓜葛?难道他们是‘逍遥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杀了他们?这对夫妇武功

这样高强,要我去杀了他们,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又想这些日子给关在石屋之中,幸好没做下乱伦的事来,当真侥幸之至,‘凌波微步’

的步法练得倒熟了许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课却耽误得久了。当下便探手入怀,要去取

卷轴出来,手指刚碰到,便觉不妙,急忙取出,口中连珠价的只叫:“啊哟,啊哟!”但见

那卷轴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乱卷成一卷,一展开来,那里还成模糊?破帛碎缣,最多

出只胜下两三成,郑家的图形文字更烂得不堪。段誉全身如坠冰窖,心中只道:“怎么……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过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给青袍怪客关在石屋之时,他体内燥热难当,将全身衣衫乱撕

乱扯,到后来狂走疾奔,仍是不断乱撕衣衫,迷糊之中,那里还分得出是衣衫不是卷轴,自

然是一并撕得稀烂,随手乱抛。

对着图中裸女的断手残肢发了一阵呆,又不自禁的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卷轴已烂,神

仙姊姊的神功便练不成了,这不是我不肯练,而是没法练。什么杀尽‘逍遥派’弟子云云,

一概不算了。”将破碎帛片投入火炉,打着了火,烧成了灰烬。心想:“这卷轴中的裸体图

开,多看一次,便亵渎了一次神仙姊姊,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见天色已晚,于是到母亲房去,想陪好心产话,跟她一起吃饭。来到房外,却见房门

紧闭。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来吧。”段誉心道:“啊,是

了,爹爹在房里。”转身出来,想去找木婉清说话,走过一条回廊,却觉还是暂且避嫌的

好,此时见面,徒然惹她伤心。百无聊赖之际,信步走到后花园中。

此时天色已然蒙胧,在池边亭中坐了一会,眼见一弯新月从东升起,心想这月光也会照

到剑湖之畔的无量玉壁上,再过几个时辰,玉壁上现出一柄五彩缤纷的长剑,便会指着神仙

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听得围墙外轻轻传来了几下口哨声,停得一停,又响了几

下。若在往日,听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经这几日来的一番阅历,心知有异,寻思:“莫非是

江湖人物打暗号?”

过不多时,哨声又起,突见牡丹花坛外一个人影快速掠过,奔到围墙边,跃上了墙头。

段誉失声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见她涌身跃起,跳到了墙外。

段誉又叫了声:“婉妹!”奔到木婉清跃进下之处,他可没能耐跃上墙头,花园后门就

在旁边,但上了闩,又有铁锁锁着,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听木婉清在墙外大声道:“你叫我干么?我永远不再见你面。我跟我妈去了。”段誉

急道:“你别走,千万别走!”木婉清不答。

过了一会,只听得墙外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子声音说道:“婉儿,咱们走吧!唉!没有用

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誉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红棉,叫道:“秦阿姨,你们都请进来。”

秦红棉道:“进来干什么?好让你妈妈杀了我吗?”

段誉语塞,用力锤打园门,叫道:“婉妹,你别走,咱们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

“有什么法子好想?老天爷也没法子。”顿了一顿,突然叫道:“啊!有一个法子,你干不

干?”段誉喜道:“好啊,什么法子?”

只听得嗤嗤声响,一处蓝印印的刀刃从门缝中插进来,切断了门闩,跟着砰砰两响,园

门飞开,木婉清站在门口,手中执着那柄蓝印印的修罗刀,说道:“你伸过脖子来,让我一

刀割断了,我立刻自杀。咱俩投胎再世做人,那时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誉吓得呆了,颤声道:“这……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为什么不肯?要不然你先杀我,你再自镣。”说着将修罗刀递将

过来。段誉急退两步,说道:“不行,不行!”

木婉清慢慢转过身去,挽了母亲手臂,快步走了。段誉呆呆望着她母女俩的背影隐没在

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动。

月亮渐渐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间后颈一紧,身子被人凌空提起,一人低声

笑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做我师父,是死师父,做我徒儿,是活徒儿!”正是南海鳄神的

声音。

段正淳带着华赫艮手下的两名得力家将,快马来到万劫谷。这两名家将随同华赫艮挖掘

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开掩盖在入口上的树枝。一名家将道:“小人带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两个在这里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见西首大树后人影一

闪,身法甚是迅速。段正淳立即纵起,奔将过去,低声喝道:“什么人?”

大树后那人低声道:“王爷!是我,崔百泉。”斜着身子出来。段正淳厅道:“崔兄到

这里来干部什么?”崔百泉道:“小人听得王爷的千金给奸人掳掠了去,和过师侄两人分出

来寻找。小人在路上见到了些线索,推想小姐逃到了这里,那奸人却似乎仍在紧追不舍”段

正淳心下恍然:“这崔百泉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他在我家躲了这些年,有恩未报。此次去

找姑苏慕容报仇,是决意将性命送在他手里。他只盼能为我找回灵儿,报答我这十多年来的

相庇之情。”当即深深一揖,说道:“崔兄高义,在下感激不尽。”崔百泉道:“小人到那

边去找。”身形一幌,没入了树林之中,轻功颇为了得。

段正淳略感宽怀,心想:“这崔兄的武功,不在万里、丹臣他们之下。”当下回到地道

入口处,钻了进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问明华司徒的两名家将,知道地道东北通向先前囚禁段誉与

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钟夫人卧室,当即向西北方爬去。来到尽头,将头顶木板轻轻托起

数寸,眼前便见光亮,从缝隙中望上去,只见到一双浅紫色的乡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头大震,将木板又托起两寸,只听得甘宝宝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幽幽的

道:“倘若你不是王爷,只是个耕田打猎的汉子,要不然,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也好,是打家

劫舍的强人出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辈了跟了你去……”跟着几滴泪水掉下来,落在

她花鞋边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热血上涌,心道:“我不做王爷了,我做小贼、做强人去,

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王爷有什么做头?”

只听甘宝宝又道:“难道……难道这一辈子我当真永远不再见你一面?连一面也见你不

着?我……我还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这几下低呼,当真是荡气回

肠。段正淳忍不住低声道:“宝宝,亲亲宝宝。”

甘宝宝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随即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又在做梦了,梦里又听

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声道:“亲亲宝宝,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记挂着你。”

甘宝宝惊呼一声:“淳哥,当真是你?”段正淳揭开木板,钻了出来,低声道:“亲亲

宝宝,是我!”甘宝宝突然见到段正淳,登时脸上全没了血色,走上几步,身子摇幌。段正

淳抢上去将她搂住。甘宝宝身子一颤,晕了过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宝宝悠悠醒转,觉到身在段正淳怀中,他正在亲自己的脸,欢喜

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过来,脑中晕眩,低声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梦啦。”段

正淳紧紧抱住她温软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亲亲宝宝,你不是做梦,是我在做梦!”

突然门外有人粗声喝道:“谁?谁在房里?我听到是个男人。”正是钟万仇的声音。

段正淳和甘宝宝都大吃一惊。甘宝宝大声道:“是我,什么男人,女人,又在胡说八道

了!”段正淳在她耳边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贼、强盗,我不做王爷了!”甘宝宝大

喜,低声道:“我跟你去做小贼老婆,做强盗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钟万仇不得妻子许可,不敢随便入房,但在窗外已见到一个男子的黑影,大叫:“你房

里有男人,我……我见了!”再不理会妻子是否准许,砰的一声,飞足踢开了房门。

段誉给南海鳄神抓住了后领,提在半空,登时动弹不得。他的‘北冥神功’只练成一路

‘手太阴肺经’,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触,而对方又正在运劲,方能吸入内力,其余

穴道却全不管用。他正想张口呼叫,南海鳄神什左手按住他口,抱起他发足疾驰,直到远离

镇静南王府的僻静之处,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是抓住他后领,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誉苦笑道:“原来你改变主意,不想做我徒儿,要做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

道:“谁说的?你先磕还我八个响头,将我逐出门墙,不要我做徒儿了,然后再向我磕八个

响头,拜我为师。咱们规规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没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事。”段誉哑然失

笑,摇头道:“我不干!我此刻给你抓住,全无还手之力,你杀死我好了。”南海鳄神道:

“呸,我才不上你这个当,老子决不会给人驴得做上乌龟儿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么?”段

誉道:“你好聪明,十分聪明!”

南海鳄神想出了‘妙计’,只道可以‘规规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续完备,就可化秆为

师,岂知对方宁死不磕十六个响头,盘算了几天的如意算盘全然打不响,不禁大感彷徨。

段誉道:“你南海派的规矩,徒儿可不可以杀师父?”南海鳄神道:“当然不可以,只

有师父杀徒儿,决没徒儿杀师父的事。”段誉道:“那么徒儿听师父的吩咐呢,还是师父听

徒儿的吩咐?”南海鳄神道:“自然是徒儿听师父的吩咐,你拜我为师之后,什么事都得听

我吩咐。”段誉笑道:“现下你还是我徒儿,我叫你去夺回小师娘来,你办好了没有?”

南海鳄神道:“他妈的,我跟云老四动手打架,小师娘的老子也赶了来,乘机把小师娘

抢了去。”段誉听到钟灵已逃脱云中鹤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鳄神又道:“后来我又跟小师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会就不肯打了,小师妨那时

已自己走了。云老四说,咱们得去万劫谷杀了钟万仇。”段誉道:“为什么?”南海鳄神

道:“这件大事不可不办,否则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人人都瞧我不起。”段

誉奇道:“那是什么道理?云老四骗人,你不用听他的。”

南海鳄神道:“不,不!云老四是为我好。你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我来指点你。那小

姑娘是我师娘,已长了我一辈,她的老子便长我两辈,他妈的,钟万仇是什么东西,怎能长

我两辈?非杀了他不可。云老四还说,他要去抢钟万仇的老婆来做老婆,他是顾念‘四大恶

人’的义气,完全为我出力,奋不顾身,勉为其难。”

段誉更加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南海鳄神道:“钟万仇的老波,是我师娘的

母亲,眼下也长了我两辈。倘若云老四抢了她来做了老婆,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

的弟妇。她的女儿就比我低了一辈,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

低了一辈。那时候我叫你师父,你叫我姻伯,咱两个不是两头大吗?哈哈!这法儿真妙。”

段誉哈哈大笑。南海鳄神道:“快走,快走,赶紧去办了这件大事,这世上决不容有比

岳老二高上两辈之人。”抓住段誉手,飞步向万劫谷奔去。

段正淳听得钟万仇踢门进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能杀他!”轻轻挣脱甘宝宝的搂

抱,钻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钟万仇手提大刀,冲进详尽来,却见房中便只甘宝宝一人,忙到衣橱、床底、门后各处

搜寻,别说没男人,连鬼影也没半个,心中大奇。甘宝宝怒道:“你又来欺侮我了,快一刀

杀了我干净。”钟万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悦不胜,急忙抛开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

眼花,定是刚才多喝了几杯!”一面说,一面兀自东张西望。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钟灵大叫:“妈,妈!”飞步抢进房来。跟着云中鹤的声音叫道:

“你逃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进来。

钟灵叫道:“爹,这恶人……这恶人又来追我……”她逃避云中鹤的追逐,早已上气不

接下气,幸好自己家中门户熟悉,东躲西藏,而云中鹤在这此转弯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

轻功,才给她逃到了母亲房中。云中鹤见钟万仇夫妇都在房中,不木材不大喜,心想正好就

此杀了钟万仇,将钟夫人、钟灵两个一并掳去。

钟万仇连发三掌,都给云中鹤闪身避开。云中鹤绕过桌子,去追钟灵,心想:“得把小

妞儿先点倒了,再杀其父而夺其母,免得给她逃走。”钟灵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

可要呵你痒了。”云中鹤一怔,叫道:“你呵得我着?再试试看。”说着纵身向她扑去。

那日钟灵给云中鹤抱了去,拚命挣扎,却那里挣得脱他的掌握?心里怕得要命,只听得

南海鳄神远远追来,大叫:“师娘,师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窝儿,这瘦竹篙可最怕痒。”钟

灵心想:“呵痒吗?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来,正要往云中鹤腋窝里呵去,不料云

中鹤先听到南海鳄神的话,不等钟灵手到,忍不住已笑了起来。这么一笑,便奔不快了,南

海鳄神跟着便即追到。

云中鹤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当啦!”南海鳄神道:“什么上当不上当?快放

下我师娘,要不然便偿偿鳄嘴剪的滋味。”云中鹤无可奈何,只得将钟灵放下。钟灵乘云中

鹤不备,伸手便去呵痒。云中鹤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越是笑,钟灵越是不住手的

呵。云中鹤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南海鳄神道:“师娘,你这就饶了他吧,再呵下去,他

一口气接不上来,可活不成啦!”钟灵好生厅怪,这恶人武功很高,怎么会给人呵痒呵死?

说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试试看。”南海鳄神道:“不成,试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转了。

云中鹤的练功罩门是在腋下‘天泉穴’,这地方碰也碰不得。”

钟灵听他这和说,便放手不再呵关头。支中鹤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鳄神吐

去,骂道:“死鳄鱼,臭鳄鱼!我练功的罩门所在,为什么说与外人知道?”钟灵道:“好

啊,你骂人!”伸手又支呵他痒,不料这一次却不灵了,云中鹤飞出一脚,将她踢了个筋

斗,远远的站在一旁。

南海鳄神扶起钟灵,问道:“师娘,你摔痛了没有?”钟灵还没回答,只见钟万仇提刀

追来,叫道:“臭丫头,你死在这里干什么?”南海鳄神回头喝道:“她妈的,你不干不净

的嚷嚷什么?”钟万仇怒道:“我自己骂我女儿,管你什么事?”南海鳄神大发脾气,指着

钟万仇大叫:“你……你这狗贼,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钟万仇

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师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辈,那是事出无

奈,我也汉什么法子。你却自称是她老子,这……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两辈?岳老

二在南海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爷爷,来到中原,却处处比人矮上一两辈。老子不干,

万万不干!”

钟万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亲生女儿,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么‘自称’不

‘自称’的?”南海鳄神歪着头向他父女瞧了一会,说道:“你当然是‘自称’。我师娘这

么美丽,你却丑得像个妖怪,怎么会是她老子?我师娘定然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

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钟万仇一听,气得脸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鳄神便砍。

钟灵忙劝道:“爹爹,这人将我从恶人手里救了出来,你别杀他!”

钟万仇怒火冲天,骂道:“臭丫头,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连这大笨蛋都这么说,还

有什么假的?我先杀他,再杀你,然后去杀你妈妈!”

钟灵见二人斗了起来,一时胜败难分,大声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伤我爹爹。”

又叫:“爹爹,你不能伤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万劫谷来,疲累万分,到自己房中倒头便睡。睡到半夜里,只听得云中鹤大呼小

叫,一间间房挨次搜来,急忙起身逃走。

这时钟灵料知走不近身去呵支中鹤的痒,一瞥眼见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华赫录由此

擒入地道,当即奔过去掀起开木板,钻了进去。

爬出丈余,黑暗中双手乱抓,突然抓到一只纤细的足踝,只听得钟灵大叫:“啊哟!”

挥足要想挣脱。云中鹤大喜之下,怎容她挣脱,臂上运劲,要拉她出来,那知一拉之下,钟

灵又是大叫:“啊哟!”却拉她不动,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时,云中鹤只觉双脚

足踝一紧,已被人紧紧握住了向外拉扯,但听得钟万仇叫道:“快出来,快出来!”

却是钟万仇怕他伤害女儿,追入地道,要拉他出来。钟万仇扯了两下不动,正欲运劲,

突觉自己双脚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鳄神嘶哑的嗓子叫道:“马脸的丑家

伙,你‘自称’是我师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两辈,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原来南海鳄神恰于此时带着段誉赶到,在房外眼见钟灵、支中鹤、钟万仇三人钻进了地

道,心想当务之急,莫过于杀了这个‘自称高我两辈的家伙’,当即窜入房中,跟着钻入地

道,拉住了钟万仇双足。

段誉急忙奔进房来,对钟夫人道:“钟伯母,救钟灵妹子要紧。”正欲钻入地道,突然

身子被人一推,当即摔倒。

一个女子叫道:“岳老三、云老四,你两个快快出来!老大吩咐,叫你们两个不得自相

残杀!”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奉了段延庆之命,来召唤南海鳄神和支中鹤。她来得迟

了一步,但见到云中鹤钻入地道,钟万仇与南海鳄神先后钻进,只道南海鳄神要去追杀支中

鹤,云老四武功不及他,只怕给他杀了,老大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几声,不见南海鳄神出

来,当即钻进地洞,抓住了南海鳄神双脚,奋力要拉他出来。

段誉叫道:“喂喂,你们不可伤我钟灵妹子,她本来是我没过门的妻子,现下是我妹子

啦!”但听得地道中吆喝叫嚷,声音杂乱,不知是谁在叫些什么,心想三大恶人挤在地道之

中,钟灵定是凶多吉少,她对我有情有义,我虽无武功,也当拚命相救,当即扑到地洞口,

抓住叶二娘的双脚足踝,用力要拉她出来。

他双手紧握,自然而然便是叶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处俗称‘手一束’,刚好

一手可以抓住,却是‘足太阴脾经’中的‘三阴交’大穴,乃是‘足少阴肾经’、‘足太阴

脾经’、‘足厥阴心包经’三阴交会之处。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与叶二娘足踝‘三阴

交’要穴相接,双方同时使劲,叶二娘的内力立即倒泻而出,涌入段誉体内。

地道内转侧不易,支中鹤抓住钟灵足踝,钟万仇恨抓住云中鹤足踝,南海鳄神抓住钟万

仇足踝,叶二娘抓住南海鳄神足踝,最后段誉拉住叶二娘足踝,除了钟灵之外,五个人都拚

命要将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钟灵无甚力气,本来支中鹤极易将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

人紧紧拉住了她,不让她出来!

这一连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阴交穴相连。叶二娘的内力泻向段誉,跟着内

力传递,南海鳄神、钟万仇、去中鹤、钟灵四人的内力也奔泻而出。钟灵本来没什么内力,

倒也罢了。余下四人却都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挥脚,想摆脱后人的掌握,但给紧紧抓住了,

说什么也摔不脱,越是用劲使力,内力越是飞快的散失。

云中鹤只觉钟灵脚上源源传来内力,跟着又从自己脚上传出,心想这小妞儿如何有如此

深厚内力,实在奇怪,好在自己脚步上内力散失,手上却有补充,自然说什么也不肯放脱钟

灵足踝,以免有去无来。钟万仇等也是一般的念头,尽管心中害怕,双手却越抓越紧,正如

溺水之人死命抓着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伏于此。

这一连串人在地道中什么也瞧不见,起初还惊唤叫嚷:“老大叫你们去!”“快放开我

脚!”“老子宰了你!”“抓着我干什么?快松手!”“妈!妈!爹爹!”到后来突觉手上

传来的内力渐弱,足踝上内力的去势却丝毫不减,更是惊骇无比。

段誉拉扯良久,但觉内力源源涌入身来,他先前在无量山有过经历,这时已能应付,第

当燥热难当之际,便将涌到的内力储入膻中气海。可是过得良久,只觉膻中气海似乎要胀表

明一般,渐渐害怕起来,但想钟灵遭遇极大凶险,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咬紧了牙齿拚命抵

受。

甘宝宝眼见怪事接续而来,登时手足无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适才给段正淳搂在怀中亲热

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里轻轻叫着:“淳哥,淳哥,他叫我‘亲亲宝宝’,他

抱着我亲我,这次是真的,不是做梦!”

段誉胸口烦热难忍,手上力道却越来越大,这时地道中众人的内力,几有半数都移入了

他体内。他终于将叶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着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一连串的

拉扯着出来。段誉见到钟灵,心下大慰,当即放开叶二娘,抢前去扶钟灵,叫道:“灵妹,

灵妹,你没受伤吗?”

叶二娘等四人的内力都耗了一半,一个个松开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钟万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内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

“夫人房内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干的好事,适才在房外听到男人声音,见到男人黑影,必

是段正淳无疑。”妒火大炽,抢过去一把推开段誉,抓住钟灵后领,要将她搓在一旁,然后

冲进地道去揪段正淳出来。

甘宝宝听他大叫‘段正淳’,登时从沉思中醒转,站起身来,心中只是叫苦。

钟万仇没想到自己内力大耗,抓住钟灵后领非但掷她不动,反而双足酸软,一交坐倒在

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要将钟灵扯离地洞,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段正淳。

扯得几扯,只见地洞中伸上两只手来,握在钟灵双手手腕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

你上来,我跟你拚个死活。”用力拉扯钟灵向后,地洞中果然慢慢带起一个人来。

这人果然是个男人!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钟灵,扑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将起来,只见这人獐头鼠

目,愁眉苦脸,歪嘴耸肩,身材瘦削,与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誉叫道:“霍先生,你怎么在

这里?”原来这人是金算盘崔百泉。

钟万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着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间,地

洞中又伸起两只手,抓在崔百泉的双脚足踝之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

扯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头顶无发,惟有香疤,是个和尚,满脸皱纹,双眉焦黄,不但是和尚,而且是

个极老的老和尚。段誉叫道:“黄眉大师,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老僧正是黄眉大师。

钟万仇奋起残余的精力,再将黄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却再没人手握着了。钟万仇冲进

地道,过了良久,气喘喘的爬出来,叫道:“没人了,地道内没人。”瞧瞧崔百泉,瞧瞧黄

眉僧,这两人说什么也不能是钟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道:“夫人,对不住,我……我

又怨枉了你!”这时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只是喘气,再也站不起来了。

黄眉僧、崔百泉、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五人都坐在地下,运气调息。五人中黄眉

僧功力远胜,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个恶人,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今后再到大理来罗

唣,休怪老僧无情!”

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于地道中的奇变兀自摸不到丝毫头脑,只道是黄眉僧使的手

脚,心想这老和尚连老大也斗他不过,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内力去,那里还敢作声。三人又

调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黄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时三大恶人已全无半分恶气。

黄眉僧、崔百泉、段誉三人别过钟万仇夫妇与钟灵,出谷而支,来到谷口,段正淳带着

两名家将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誉父子相见,俱感惊诧。

原来段正淳见钟万仇冲进房来,内心有愧,从地道中急速逃走,钻出地道时却见崔百泉

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爷的风流性格,当下也不多问,自告奋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钟夫人

遭了丈夫毒手,却遇到钟灵给云中鹤抓住了足踝。崔百泉当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

住,忽然足踝为人拉住。却是黄眉僧凝思棋局之际,听到地道中忽有异声,于是从石屋中钻

入地道,循声寻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不料在这一役中,黄眉僧与崔百泉的

内力,却也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誉体内——

鸠摩智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

轻弹,出指轻柔无比,像是弹去右手鲜花上的露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

第十章 剑气碧烟横

次日清晨,段正淳与妻、儿话别。听段誉说木婉清昨晚已随其母秦红棉而去,段正淳呆

了半晌,叹了几口气,问起崔百泉、过彦之二人,却说早已首途北上。随即带同三公、四护

卫到宫中向保定帝辞别,与慧真、慧观二僧向陆凉州而去。段誉送出东门十里方回。

这是午后,保定正在宫中裥房育读佛经,一名太监进来禀报:“皇太弟府詹事启奏,皇

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请了太医前去诊治。”保定帝本就担心,段誉中了延废太子的毒后,

未必便能安然清除,当即差两名太监前去探视。过了半个时辰,两名太监回报:“皇太弟世

子病势不轻,似乎有点神智错乱。”

保定帝暗暗心惊,当即出宫,到镇南王府亲去探病。刚到段誉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

乒乓、喀喇、呛啷之声不绝,尽是诸般器物碎裂之声。门外侍仆跪下接驾,神色甚是惊慌。

保定帝推门进去,只见段誉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文房

玩物乱推乱摔。两名太医东闪西避,十分狼狈。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

段誉神智却仍清醒,只是体内真气内力太盛,便似要迸破胸膛将出来一般,若是挥动手

足,掷破一些东西,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见保定帝进来,叫道:“伯父,我要死了!”双手

在空中乱挥圈子。

刀白凤站在一旁,只是垂泪,说道:“大哥,誉儿今日早晨星还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

不知如何,突然发起疯来。”保定帝安慰道:“弟妹不必惊慌,定是在万劫谷所中的毒未

清,不难医治。”向段誉道:“觉得怎样?”

段誉不住的顿足,叫道:“侄儿全身肿了起来,难受之极。”保定帝瞧他脸面与手上皮

肤,一无异状,半点也不肿胀,这话显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原来段誉昨晚在万劫谷中得了五个高手的一小半内力,当时也还不觉得如何,关别你亲

后睡了一觉,睡梦中真气失了导引,登时乱走乱闯起来。他跳起身来,展开‘凌波微步’走

动,越走越快,真气鼓荡,更是不可抑制,当即大声号叫,惊动了旁人。

一名太医道:“启奏皇上,世子脉搏洪盛之极,似乎血气太旺,微臣愚见,给世子放一

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许管用,点头道:“好,你给他放放血。”那太

医应道:“是!”打开药箱,从一只磁盒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为。水蛭善于吸血,用以吸

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是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口对准他血管。

水蛭碰到段誉手臂后,不住扭动,无论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医大奇,用力按着水蛭,过得

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

蛭来,仍是如此僵死。

另一名太医脸有忧色,说道:“启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

那知道段落吞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闻到他身上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最厉

害的毒蛇也都慑服,何况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问道:“那是什么毒药,如此厉害?”一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

子脉象亢燥,是中了一种罕见的热毒,这名称么?这个……这个……微臣愚鲁……”另一名

太医道:“不然,世子脉象阴虚,毒性唯寒,当用热毒中和。”段誉体内既有黄眉僧、南海

鳄神、钟万仇阳刚的内力,复有叶二娘、云中鹤阴柔的内力,两名太医各见一偏,都说不出

个真正的所以然来。

保定帝听他们争论不休,这二人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医,见地却竟如此大相枘凿,可

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实是古怪之极,右手伸出食、中、无名三指,轻轻搭在段誉腕脉的‘列缺

穴’上。他段家子孙的脉搏往往不行于寸口,而行于列缺,医家称为‘反关脉’。

两名太医见皇上一出手便显得深明医道,都是好生佩服。一人道:“医书上言道:反关

脉左手得之主贵,右手得之主富,左右俱反,大富大贵。陛上、镇南王、世子三位都是反关

脉。”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贵,那也不用因反关脉而知。”先一人道:“不然。世子的

脉象既然大富大贵,足证此病虽然凶险,却无大碍。”另名太医不以为然,心道:“大富大

贵之人,难道就没有夭折的?”但这句话却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沉侄儿脉搏跳动既劲且快,这般跳将下心脏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微一使劲,

想查察他经络中更有什么异象,突然之间,自身内力急泻而出,霎时便无影无踪。他大吃一

惊,急忙松手。他自不知段誉已练成了‘北冥神功’中的手太阴肺经,而列缺穴正是这路经

脉中的穴道。保定帝一运内劲,便是将内力灌入段誉体内。

段誉叫声:“啊哟!”全身剧震,颤拦难止。

保定帝退后两步,说道:“誉儿,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秋吗?”段誉道:“丁……丁

春秋?侄儿不知他是谁。”保定帝道:“听说是个仙风道骨、画中社仙一般的老人。”段誉

道:“侄儿从来没见过他。”保定帝道:“这人有一身邪门功夫,善消别人内力,叫作‘化

功大法’,能令人毕生武学修为废于一旦,天下武林之士,无不深恶痛绝。你既没见过他,

怎……怎学到了这门邪功?”段誉忙道:“侄儿没学……学过。丁春秋和化功大法,侄儿刚

才还是首次听伯父说到。”

保定帝料他不会撒谎,更不会来化自己的内力,一转念间已明其理:“是了,定是延庆

太子学过这门邪功,不知使了什么古怪法道,将此邪功渡入誉儿体内,让他不知不觉的便害

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果真名不虚传!”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抓,将衣服扯得稀烂,皮肤上搔出条条血痕,竭力忍住,才

不号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刀白凤不住安慰:“誉儿,你耐着些儿,过一会儿便好了。”

保定帝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儿,我带你去拜见几位长

辈,料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毒。”段誉应道:“是!”刀白凤忙取过衣衫给儿子换

上。保定帝带同他出府,各乘一马,向点苍山驰去。

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圣寺,但大理百姓叫惯了,都称

之为天龙寺,背负苍山,面临洱水,极占形胜。寺有三塔,建于唐初,大者高二百余尺,十

六级,塔顶有铁铸记云:“大唐贞观尉迟敬德造。”相传天龙寺有五宝,三塔为五宝之首。

段氏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因此天龙寺便是大理

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中最是尊荣。每位皇帝出家后,子孙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拜,

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寺有三阁、七楼、九殿、百厦,规模宏大,构筑精丽,即是中

原如五台、普陀、九华、峨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处南疆,其名

不显而已。

段誉一路在马背之上,遵从伯你指点,镇制体内冲突不休的内息,烦恶稍减,这时随着

伯父来到寺前。这天龙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当下便去谒见方丈本因大师。

本因大师若以俗家辈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你,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礼,也不叙家人辈

行,两人以平等礼法相见。保定帝将段誉如何为延庆太子所擒、如何中了邪毒、如何身染邪

功化人内力,一一说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请随我去牟尼堂,见见三位师兄弟。”保定帝道:“打扰众

位大和尚清修,罪过不小。”本因方丈道:“镇南世子将来是我国嗣君,一身系全国百姓的

祸福。你的见识内力只有在我之上,既来问我,自是大大的疑难。我一人难决,当与三位师

兄弟共商。”

两名小沙弥在前引路,其后是本因方丈,更后是保定帝叔侄,由左首瑞鹤门而入,经幌

天门、清都瑶台、无无境、三元宫、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来到一条长廊之侧。两

名小沙弥躬身分站两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长廊更向西行,来到几间屋前。段誉曾来天龙寺

多次,此处去从所未到,只见那几间屋全以松木拾成,板门木柱,木料均不去皮,天然质

朴,和一路行来金碧辉煌的殿堂截然不同。

本因方丈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难不决,打扰三位师兄弟的功

课。”屋内一人说道:“方丈请进!”本因伸手缓缓推门。板门支支格格的作响,显是平时

极少有人启闭。段誉随着方丈和件你跨进门去,他听方丈说的是‘三位师兄弟’,室中去有

四个和尚分坐四个蒲团。三僧进外,其中二僧容色枯槁,另一个半大魁梧。东首的一个和尚

脸朝里壁,一动不动。

保定帝认得两个枯黄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观、本相,都是本因方丈的师兄,那魁梧的僧人

法名本参是本因的师弟。他只知天龙寺牟尼堂共有‘观、相、参’三位高僧,却不知另有一

位僧人,当下躬身为礼。本观等三人微笑还礼。那百壁僧人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功课正到紧

要关头,不能分心,始终没加理会。保定帝知道‘牟尼’两字乃是寂静、沉默之意,此处既

是牟尼堂,须当说话越少越好,于是要言不烦,将段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最后道:“祈恳

四位大德指点明路。”

本观沉吟半晌,又向段誉打量良久,说道:“两位师弟意下若何?”本参道:“便是稍

损内力,也未必便练不成六脉神剑。”

保定帝听到‘六脉神剑’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寻思:“幼时曾听爹爹说起,我段氏

祖国上有一门‘六脉神剑’的武功,威力无穷。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传闻而已,没听说曾

有那一位祖先会此功夫,而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谁都不知。本参大师这么说,原来确

有这么一门奇功。”转念又想:“本参大师这话之意,是要以内力为誉儿解毒,这样一来,

势必累到他们修练‘六脉神剑’的进境地受阻。但誉儿所中的邪毒、邪功,古怪之极,若不

是咱们此间五人并力,如何能治?”心中虽感歉仄,终究没出言推辞。本相和尚一言不发,

站起身来,低头垂眉,斜占东北角方位。本观、本参也分立两处方位。本因方丈道:“善

哉!善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誉儿,四位祖公长老,不惜损耗功力,为你驱治邪毒,快些叩谢。”段誉

见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举止,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向四僧一一磕头。四僧微笑点

头。保定帝道:“誉儿,你盘膝坐下,心中什么也别想,全身更不可使半分力气,如有剧痛

奇痒,皆是应有之象,不必惊怖。”段誉答应了,依言坐定。

本观和沿竖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气,便按在段誉后脑的风府穴上,一阳指力源源透入。

那风府穴离发际一寸,属于督脉。跟着本相和尚点他任脉紫宫穴,本参和沿点他阴维脉大横

穴,本因方丈点他冲脉幽门穴和带脉章门穴,保定帝点他阴跤脉晴明穴。奇经八脉共有八个

经脉,五人留下阳维、阳跤两脉不点。五人使的都是一阳指功,以纯阳之力,要将他体内所

中邪毒、邪功,自阳维、阳跤两脉的诸处穴道中泄出。

这段氏五大高手一阳指上的造诣均在伯促之间,但听得嗤嗤声响,五股纯阳的内力同时

透入段誉体内。段誉全身一震之下,登时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便如冬日在太阳下曝晒一

般。五人手指连动,只感自身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渐渐消融,再也收不回来。段誉普未练过

奇经八脉的‘北冥神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阳指手力强行注入,段誉却也无可奈何,内力一

至他膻中气海,便即储存。段氏五大高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惊疑不定。

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响。保定帝知道这是佛门中一门

极上乘的功夫,叫作‘狮子吼’,一声断喝中蕴蓄深厚内力,大有慑敌警友之效。只听那面

壁而坐的僧人说道:“强敌日内便至,天龙寺百年威名,摇摇欲坠,这黄口乳子中毒也罢,

著邪也罢,这当口值得为他白损功力吗?”这几句话中充满着威严。

本因方丈道:“师叔教训得是!”左手一挥,五人同时退后。

保定帝听本因方丈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

业。”原来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辈份最高,面壁已数十年,天龙寺诸僧众,谁也没见过他真

面目。保定帝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拜见过,一向听说他在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

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圆寂。

枯荣长老道:“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

详。”保定帝道:“是。”心想:“大雪山大轮明王佛法渊深,跟咱们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从怀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住来,递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过来,着手重

甸甸地,但见这信奇异之极,交是用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乃是梵文。

保定帝识得写的是:“书呈崇圣寺住侍”,从金套中抽出信笺,也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用

梵文书写,大意说:“当年与姑苏慕容博先生相会,订交结友,谈论当世武功。慕容先生言

下对贵寺‘六脉神剑’备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观为憾。近闻慕容先生仙逝,哀痛无已,为报

知己,拟向贵寺讨求该经,焚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勿却为幸。贫僧自当以贵重礼

物还报,未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轮寺释子鸠摩智合十百拜’。笺上梵文也

以白金镶嵌而成,镶工极尽精细,显是高手匠人花费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单是一个信封、

一张信笺,便是两件弥足珍贵的宝物,这大轮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轮明王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

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

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保定帝也曾动过前去听经之念。这信中说与姑苏慕容博

谈论武功,结为知己,然则也是一位武学高手。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为此道

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

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龙寺,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不

能向你泄漏。”保定帝道:“是,此节我理会和。”本观道:“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连正

明、正淳他们也不知晓,却不知那姑苏慕容氏如何得知。”

段誉听到这里,忽地想起,在无量山石洞察的‘琅环福地’中,一列列的空书架上,签

条注明‘大进段氏’之处,有‘一阳指诀,缺’、‘六脉神剑经,缺’的字样,心道:“神

仙姊姊搜罗天下各家各派武谱拳经,但我家的‘一阳指诀’和‘六脉神剑经’,她终究没有

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有惆怅,料想神仙姊姊对此必感遗憾。

只听本参气愤愤的道:“这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通情理,胆

敢向本寺强要此经?正明,方丈师兄知道善意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

得主,请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虽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我们无一人能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突击

堂奥也说不上。枯荣师波所参枯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我们

未练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难道大轮明王竟有恃无恐,不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吗?”

枯荣冷冷的道:“谅来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他信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敬,而

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虽

珍,但无人能够练成,那也枉然。”

本参大声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是佛门高僧,最多不过婉言谢

绝,也没什么大不了。最气人的,他竟要拿去烧化给死人,岂不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

本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着恼,我瞧那大明轮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

季扎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对那位慕容易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

说着缓缓摇头。保定帝道:“本相大师知道那慕容先生的为人么?”本相道:“我不知道。

但想大明轮王是何等样人,能得他如此钦佩,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说时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剑,只怕宝经难免为人所夺,

天龙寺一败涂地。只是这神剑功夫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正明,非是我们对誉

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内力耗损过多,强敌猝然而至,那就难以抵挡。看来誉字

所中邪毒虽深,数日间性命无碍,这几天就让他在这里静养,伤势倘有急变,我们随时设法

救治,待退了大敌之后,我们全力以赴,给他驱毒如何?”

保定帝虽然担心段誉病势,但他究竟极识大体,知道天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

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是转危为安。当年奸臣杨义贞杀上德帝篡位,全伏天龙寺会同

忠臣高智升靖难平乱。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得国,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间经

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终不坠,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社稷

遇危一般无二,当下说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无已,但不知对付大轮明王一中之中,正

明亦能稍尽绵薄么?”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联手共御强敌,确能大增声威。可是你

乃世俗之人,台参与佛门弟子的争端,难免令大轮明王笑我天龙寺无人。”

枯荣忽道:“咱们倘若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终究内力不足,都是练不成的。

我也曾想到一个取七的法子,各人修习一脉,六人一齐出手。虽然以六敌一,胜之不武,但

我们并非和他单独比武争雄,而是保经护寺,就算一百人斗他一人,却也说不得了。只是算

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出第六个指力相当的好手来,自以为此踌躇难决。正明,你就来

凑凑数罢。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成。”他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

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扳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剑秘奥,正明从未听闻,仓促之际,

只怕……”

本参道:“这路剑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不

解,道:“请方丈指点。”本因方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本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

气剑。所谓六脉,即手之六脉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

少阳三焦经。”说着从本观的蒲团后面取出一个卷轴。

本参接过,悬在壁上,卷轴舒开,帛面年深日久,已成焦黄之色,帛上绘着个裸体男子

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径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这

‘六脉神剑经’以一阳指指力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段誉躺在地下,见到帛轴和裸体男子的图开,登时想起了那个给自己撕烂了的帛轴,心

想:“身上的穴道经脉,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为什么要绘成裸女之形,而且

这裸女又绘上自己的相貌?”隐隐觉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色相诱人,教人不得不练

图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将帛轴撕了,说不定反而免却了一场劫难。只是如此推想未免

亵渎了神仙姊姊,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

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威名。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什,说道:“护法护

寺,义无反顾。”本因道:“很好。只是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弟,你须得弟度了,我才

传你。等退了强敌,你再还俗。”保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

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直上前去,跪在他身后。段誉见伯父要剃度为僧,心下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

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头上,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荣

大师仍不转身,说偈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清真寺亦不增,于一

普现难思刹。”手掌提起,保定帝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

剃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段誉固然大为惊讶,保定帝、本观、本因等也无不钦佩:“枯荣大

师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本尘。”保定帝合什道:“谢师父赐名。”佛门

不叙世俗辈份,本因方丈虽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师弟。当

下保定帝去换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枯荣大师道:“那大明轮王说不定仿晚便至,本因,你将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本尘。”

本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图,说道:“本尘师弟,这六脉之中,你便专攻‘手少阳

三焦经脉’,真气自丹田而至肩臂诸穴,同清冷渊而到肘弯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

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注液门,凝聚真气,自无名指的‘关冲’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连起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关冲’穴中汹涌并发。

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然变化繁复,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

所之了。”

本因道:“依这六脉神剑的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但当此末世,武学衰微,已

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力,咱们只好六人分使六脉剑气。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

专练食指商阳剑,本观师史练中指中冲剑,本尘师弟练无名指关冲剑,本相师兄练小指少冲

剑,本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

他又取出六幅图形,悬于四壁,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

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

段誉缓缓坐起身来,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加难以忍受。原来保定帝、本因等五

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了他体内。段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

坐良久,甚感无聊,无意中向悬在枯荣大师面前壁上的那张经脉穴道图望去。只看了一会,

便觉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皮肤而迸发出来。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

要冲出来之处,正是穴道图上所注明的‘孔最穴’。

这一路‘手太阴肺经’他倒是练过的,壁间图形中穴道与裸女图相同,但线路却截然大

异。顺着经脉图上的工线一路看去,自也最而至大渊,随即跳过来回到尺泽,再向下而至鱼

际,虽然盘旋往复,但体内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着心意,也迂回曲折的沿臂而上,

升至肘弯,更升至上臂。真气顺着经脉运行,他全身的烦恶立时减轻,当下专心凝志的将这

股真气纳入膻中穴去。

但经脉运行既异,这股真气便不能如裸女帛轴上所示那样顺利储入膻中,过不多时,便

“啊哟,啊哟”的叫了出来。保定帝听得他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觉得怎样?”段誉道:

“我身上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彬,我心里想着太师伯图上的红线,气流便归到了膻

中穴,啊哟!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满,放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

了!”

这等内力的感应,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觉,他只觉胸膛高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在旁人

看来却无半点异状。保定帝深知修习内功都是的诸般幻象,本来膻中穴鼓胀欲破的情景,至

少要练功至二十年后、内力浑厚无比之时方会出现,段誉从未学过内功,料来这幻象必是体

内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惊异,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而入

内府,以后再要驱出便千难万难。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然眼前

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有差池,立时便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颠狂

之态,更无犹豫的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是饮鸠止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

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当下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内功法要,果是精妙绝伦,他一

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即逐一收入脏腑。中国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腑’,

‘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积蓄之意。段誉先吸得了无量剑派七弟子

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了段延庆、黄眉僧、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钟万仇、崔百泉

竺高手的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观、本相、本因、本参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

内力,体内真气之厚,内力之强,几已可说得上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的指点,

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舒畅,只觉轻飘飘地,似乎要凌空飞起一般。

保定帝眼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

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听得保定帝的传功已毕,便道:“本尘,诸业皆是自作自受,休咎祸福,尽从

心生。你不必太为旁人担忧,赶紧练那少阳剑吧!”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

钻研少阳剑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只是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

越收越快。僧舍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觉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鸡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真气,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

见伯你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闲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事

可作,顺便向伯父那张经脉图望望,又向少阳剑的剑法图解瞧瞧,虽听太师伯说过,六脉神

剑不传俗家子弟,但想这等高深度的武功我怎学得会,随便瞧瞧,当亦无碍。看得心神专注

之时,突觉察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顺着红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穴。他不

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罢市。”心中这么

想,那股气流果真顺着经脉回归丹田。

段誉不知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

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觉以本相大师最是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手

少阴心经脉图’。只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灵穴,至肘内陷后的少

海穴,经灵道、通里、神门、少府诸穴,通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缓缓存想,一股真气果然

便循着经脉路线运行,只是快慢洪纤,未能尽如意旨,有时甚灵,有时却全然不行,料想是

功力未到之故,却也不在意下。

只半日工夫,段誉已将六张图形上所绘的各处穴道尽都通过。只觉精神爽利,左右无

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见红线黑线,纵

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样烦难的剑招,又如何记得住?何况太师伯说过,俗家

子弟是不能学的。”当下便不再看,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心想:“小沙弥怎地还不送素斋面

食来?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便在此时,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柔和的檀香,跟着一声若

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

枯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大明轮王驾到。你们练得怎么样了?”本参道:“虽不

纯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敌。”枯荣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

会吧。”本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

本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西首放了一个蒲团。自己坐了东首第一个蒲团,

本相第二,本参第四,将第三个蒲团空着留给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汉坐

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本观等最后再温一遍剑法图解,才将帛图卷拢收起,都放在

枯荣大师身前。

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室中剑气纵横,大是凶险,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

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听各人的口气,这大明轮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

的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

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

中也一动:“这孩儿倒很有孝心。”

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也不能伤了你一要毫毛。”

他声音仍是冷清冰冰的,但语意中颇有傲意。段誉道:“是。”弯腰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

敢去看他脸,也是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的身躯比段誉高大得多,将他身子都遮住了,保

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适才枯荣大师以枯禅功替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

要保护段誉自是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这边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

“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甚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脚步声

共有十来个人。听得本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

大轮明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合什为礼,说道:“吐蕃国晚辈鸠

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段誉寻思:“这四句偈言是什么意思?”枯荣大师却心中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

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见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

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

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

华之树意示涅般本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

净。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

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一听到大轮明王的话,便即凛然,说道:“明王远来,老衲未克

远迎。明王慈悲。”

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

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

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

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

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蕃国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根哭鲁钝,未能参透爱憎

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易,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

彼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

日,生平疑义,颇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意大

英雄天不假年,慕容易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1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分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

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痴顽,闭关四十日,始终难断思念良

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深信大理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

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

来求借剑经一观?”

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

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

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本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

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须当体念慕容先生的遗意。”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吐

蕃大理两国,亦无亲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

生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名

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只

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

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

旧册。他随手翻动,本因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原墨所书。鸠摩智凝视着这三

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本因等无不大为诧异。

枯荣大师道:“明王心念故友,尘缘不净,岂不愧称‘高僧’两字?”

大轮明王垂首道:“大师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这三卷武功诀要,乃慕容先

生手书,阐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练法,以及破解之道。”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名震天下,据说少林自创派以来,险了宋

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门绝技之外,从示有第二人曾练到二十门以上。这位慕容先生能

知悉少林七十二门绝反的要旨,已然令人难信,至于连破解之道也尽皆通晓,那更是不可思

议了。”

只听鸠摩智续道:“慕容先生将此三卷奇书赐赠,小僧披阅钻研之下,获益良多。现愿

将这三卷奇书,与贵寺交换六脉神剑宝经。若蒙众位大师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诺,实是

感激不尽。”

本因方丈默然不语,心想:“这三卷书中所记,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那么本

寺得此书后,武学上不但可与少林并驾齐驱,抑且更有胜过。盖天龙寺通悉少林绝技,本寺

的绝技少林却无法知晓。”

鸠摩智道:“贵寺赐予宝经之时,尽可自留副本,众大师嘉惠小僧,泽及白骨,自身并

无所损,一也。小僧拜领宝红后立即固封,决不私窥,亲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贵寺高

艺决不致因此而流传于外,二也。贵寺众大师武学渊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

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确有独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

项指法,与贵派一阳指颇有相互印证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见到他那通金叶书信之时,觉得他强索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太也强横无理,

但这时听他娓娓道来,颇为入情入理,似乎此举于天龙寺利益甚大而绝无所损,反倒是他亲

身送上一份厚礼。本相大师极愿与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只是论尊则有师叔,论位则有方

丈,自己不便随口说话。

鸠摩智道:“小僧年轻识浅,所言未必能取信于众位大师。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三门指

法,不妨先在众位之前献丑。”说着站起身来,说道:“小僧当年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意涉

猎,所习甚是粗疏,还望众位指点。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

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轻弹。

牟尼堂中除段誉之外,个个是毕生研习指法的大行家,但见他出指轻柔无比,左手每一

次弹出,都像是要弹去右手鲜花上的露面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脸上则始终慈和微笑,

显得深有会心。据禅宗历来传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拈金色波罗花遍示诸众,众

人默然不语,只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释迦牟尼知迦叶已领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

涅般法门,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以心传顿悟

为第一大事,少林寺属于禅宗,对这‘拈花指’当是别有精研。

可是鸠摩智弹指之间却不见得具何神通,他连弹数十下后,举起右手衣袖,张口向袖子

一吹,霎时间袖子上飘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圆布,衣袖上露出数十个破孔。原来他这数十下拈

花指,都凌空点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损衣,初看完好无损,一经风吹,功力才露了出来。

本因与本观、本相、本参、保定帝等互望见了几眼,都是暗暗惊异:“凭咱们的功力,以一

阳指虚点,破衣穿孔,原亦不难,但出指如此轻柔软,温颜微笑间神功已运,却非咱们所

能。这拈花指与一阳指全然不同,其阴柔内力,确是颇有足以借镜之处。”

鸠摩智微笑道:“献丑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师远了。那‘多罗

叶指’,只怕造诣更差。”当下身形转动,绕着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连点,但见木

箱上木屑纷飞,不住跳动,顷刻间一只木箱已成为一片片碎片。

保定帝等见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见木箱的铰链、铜片、铁扣、搭钮等金属附件,

俱在他指力下纷纷碎裂,这才不由得心惊。

鸠摩智笑道:“小僧使这多罗叶指,一味霸道,功夫浅陋得紧。”说着将双手拢在衣袖

之中,突击之间,那一堆碎木片忽然飞舞跳跃起来,便似有人以一要无形的细棒,不住去挑

动搅拨一般。看鸠摩智时,他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笑容,僧袖连下摆脱也不飘动半分,原来他

指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全无形迹。本相忍不住脱口赞道:“无相劫指,名不虚传,佩服,

佩服!”鸠摩智躬身道:“大师夸奖了。木片跃动,便是有相。当真要名副其实,练至无形

无相,纵穷毕生之功,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师道:“慕容先生所遗奇书之中,可有破解

‘无相劫指’的法门?”鸠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从大师的法名上着想。”本相沉

吟半晌,说道:“嗯,以本相破无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观、本相、本参四僧见了鸠摩智献演三种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动,知道三卷奇

书中所载,确是名闻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是否要将‘六脉神剑’的图谱另录副本与之

交换,确是大费踌躇。

本因道:“师叔,明王远来,其意甚诚。咱们该当如何应接,请师叔见示。”

枯荣大师道:“本因,咱们练功习艺,所为何来?”

本因没料到师叔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为的是弘法护国。”枯荣大师道:

“外魔来时,若是吾等道浅,难用佛法点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该用何种功夫?”本因

道:“若不得已而出手,当用一阳指。”枯荣大师部道:“你在一阳指上的修为,已到了第

几品境界?”本因额头出汗,答道:“弟子根钝,又兼未能精进,只修得到第四品。”枯荣

大师再问:“以你所见,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牛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项指法相

较,孰优孰劣?”本因道:“指法无优劣,功力有高下。”枯荣大师道:“不错。咱们的一

阳指若能练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渊深难测,弟子不敢妄说。”枯荣道:“倘

若你再活一百风,能练到第几品?”本因额上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弟子不知。”枯荣

道:“能修到第一品么?”本因道:“决计不能。”枯荣大师就此不再说话。

本因道:“师叔指点甚是,咱们自己的一阳指尚自修习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学奇经作

甚?明王远来辛苦,待敝寺设斋接风。”这么说,自是拒绝大轮明王的所求了。

鸠摩智长叹一声,说道:都是小伪当年多这一句嘴的不好,否则慕容先生人都死了,这六

脉神剑经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别?小僧今日狂妄,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六脉神剑

的剑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说的那么精奥,只怕贵寺虽有图谱,却也无人得能练成.倘若有人

练成,那么这路剑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

枯荣大师道:老衲心有疑窦,要向明王请教.鸠摩智道:不敢.枯荣大师道:“敝寺藏

有六脉神剑经一事,纵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却从何上听来?”鸠摩智

道:“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所知十分渊博,各门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连本派掌门人亦所

不知的,慕容先生却了如指掌。姑;苏慕容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来。

但慕容先生于大理段氏一阳指与六脉神剑的秘奥,却始终未能得窥门径,生平耿耿,遗恨而

终。”

枯荣大师“嗯”了一声,环再言语。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阳指和六脉神剑

的秘奥,只怕便要即以此道,来还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师叔十余年未见外客,明王是当世高僧,我师叔这才破例延见。明王

请。”说着站起身来,示意送客。

鸠摩智却不站起,缓缓的道:“六脉神剑经既只徒具虚名,无裨实用,贵寺又何必如此

重视?以致伤了天龙寺与大轮寺的和气,伤了大理国和吐蕃国的邦交。”

本因脸色微变,森严问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说:天龙寺倘若不允交经,大理、吐蕃

两国便要兵戎相见?”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驻扎西北边疆,以防吐蕃国入侵,听鸠摩智如

此说,自是全神贯注的倾听。

鸠摩智道:“我吐蕃国主久慕大理国风土人情,早有与贵国国主会猎大理之念,只是小

僧心想此举势必多伤人命,大违我佛慈悲本怀,数年来一直竭力劝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的威肋之意。他是吐蕃国师,吐蕃国自国主而下,人人崇信

佛法,便与大理国无异,鸠摩智向得国王信任,是和是战,多半可凭他一言而决。倘若为了

一部经书而致两国生灵涂炭,委实大大的不值得。吐蕃强而大理弱,战事一起,大局可虑。

但他这般一出言威吓,天龙寺便将镇寺之宝双手奉上,这可成何体统?

枯荣大师道:“明王既坚要此经,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愿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交

换,敝寺不敢拜领。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绝技,复又精擅大雪山大轮寺武功,料来当世

已无敌手。”

鸠摩智双手合什,道:“大师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献丑?”枯荣大师道:“明王言道,

敝寺的六脉神剑经徒具虚名,不切实用。我们便以六脉神剑,领教明王几手高招。倘若确如

明王所去,这路剑法徒具虚名,不切实用,那又何足珍贵?明王尽管将剑经取去便了。”

鸠摩智暗暗惊异,他当年与慕容博谈论‘六脉神剑’之时,略知剑法之意,纯系以内力

使无形剑气,都沉不论剑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内力而同时运使六脉剑气,谅非人力所

能企及,这时听枯荣大师的口气,不但他自己会使,而且其余诸僧也均会此剑法,天龙寺享

名百余年,确是不可小觑了。他神态一直恭谨,这时更微微躬身,说道:“诸位高僧肯显示

神剑绝艺,令小僧大开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请取出来吧。”

鸠摩智双手一击,门外走进一名高大汉子。鸠摩智说了几句番话,那汉子点头答应,到

门外的箱子中取过一束藏香,交了给鸠摩智,倒退着出门。

众人都觉奇怪,心想这线香一触即断,难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见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

右手取过地下的一些木屑,轻轻捏紧,将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连插了六枝藏香,并成

一列,每枝藏香间相距约一尺。鸠摩智盘膝坐在香后,隔着五尺左右,突击双掌搓板了几

搓,向外挥出,六根香头一亮,同时点燃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只觉这催力之强,实已到

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但各人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猜到这六枝藏香头上都有火药,鸠摩

智并非以内力点香,乃是以内力磨擦火药,使之烧着香头。这事虽然亦甚难能,但保定帝等

自忖勉力也可办到。

藏香所生烟气作碧绿之色,六条笔直的绿线袅袅升起。鸠摩智双掌如抱圆球,内力运

出,六道碧烟慢慢向外弯曲,分别指着枯荣、本观、本相、本因、本参、保定帝六人。他这

手掌力叫做‘火焰刀’,虽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能杀人于无瑚,实是厉害不过。此番

他只志在得经,不欲伤人,是以点了六枝线香,以展示掌柜力的去向形迹,一来显得有恃无

恐,二来意示慈悲为怀,只是较量武学修为,不求杀伤人命。

六条碧烟来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处,便即停住不动。本因等都吃了一惊,心想以内力逼

送碧烟并砂为难,但将这飘荡无定的烟气弟在半空,那可难上十倍了。本参左手小指一伸,

一条气流从少冲穴中激射线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烟。那条烟柱受这道内力一逼,迅速无比的

向鸠摩智倒射线过去,射至他身前二尺时,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加盛,烟柱无法再向前

行。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六脉神剑中果然有‘少泽剑’一路剑法。”两人的

内力激荡数招,本参大师知道倘若若坐定不动,难以发挥剑法中的威力,当即站起身来,向

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内力自左向右的斜攻过去。鸠摩智左掌一拨,登时挡住。

本观中指一竖,‘中冲剑’向前刺出。鸠摩智喝道:“好,是中冲剑法!”挥掌挡住,

以一敌二,毫不风怯。

段誉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斜身侧目,凝神观看这场武林中千载难逢的大斗剑,他虽不懂

武功,却也知道这几位高僧以内力斗剑,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更胜于手中真有兵刃。幸好鸠

摩智点了六根线香,他可从碧烟的飘动来去之中,年年地到这三人的剑招刀法,看得十数招

后,心念一支:“啊,是了!本观大师的中冲剑法,便如图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他轻轻找

开中冲剑法图谱,从碧烟的缭绕之中,对照图谱上的剑招,一看即明,再无难解之处。再看

本参的少泽剑法时,也是如此。只不过中冲剑大开大阖,气势雄迈,少泽剑却是忽来忽去,

变化精微。

本因方丈见师兄师弟联手,占不到丝毫上风,心想我们练这剑法未熟,剑招易于用尽,

六人越早出手越好,这大轮明王聪明绝顶,眼下他显是在观察本观、本参二人的剑法,未以

全力攻防,当即说道:“本相、本尘二位师弟,咱们都是出手吧。”食指伸处,‘商阳剑

法’展动,跟着本相的‘和冲剑’,保定帝的‘关冲剑’,三路剑气齐向三条碧烟上击去。

段誉瞧瞧少冲剑,瞧瞧关冲剑,又瞧瞧商阳剑,东看一招,西看一招,对照图谱之后虽

能明白,终究是凌乱无章。正自凝神瞧着‘少衡剑’的图谱时,忽见一根枯唐的手指伸到图

上,写道:“只学一图,学完再换。”段誉心念一动,知是枯荣大师指点,回过头来,向他

微微一笑,示意致谢。

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时僵住,原来眼前所出现的那张面容奇特之极,左边的一半脸色

红润,皮光肉滑,有如婴儿,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骨

头突了出来,宛然便是半个骷髅骨头。他一惊之下,立时转过了头,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

这是枯荣大师修习枯荣禅功所致,但这张半枯半荣的脸孔,实在太过吓人,一时无论如何不

能定下心来。

只见枯荣大师的食指又在帛上写道:“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观自学,不违祖训。”

段誉心下明白:“枯荣太师伯先前对我伯父言道,六脉神剑不传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

伯父须得剃度之后,方蒙传授。但他写道‘自观自学,不违祖训’,想来祖宗遗训之中,却

不禁段氏俗家子弟无师自学。太师伯吩咐我‘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然是盼我自观自学

了。”当即点了点头,仔细观看伯父‘关冲剑法’,大致看明白后,依次再看少冲、商阳两

路剑法。凡人五指之中,无名指最为笨拙,食指则最是灵活,因此关冲剑以拙滞古朴取胜,

商阳剑法却巧妙活泼,难以捉摸。少冲剑法与少泽剑法同以小指运使,但一为右手小指,一

为左手小指,剑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缓之分。但‘拙’并非不佳,‘缓’也并不减少威

力,只是奇正有别而已。

段誉本来只一念好奇,从碧烟的来去之中,对照图谱上线路,不过像猜灯迷一般推详一

番,既得枯荣大师指示嘱咐,这才专心一致的看了起来。到得这三路剑法大致看明,本参与

本观的剑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誉不必再参照图谱,眼观碧烟,与心中所记剑法一一印证,

便觉图上线路是死的,而碧烟来去,变化无穷,比之图谱上所绘可丰富繁复得多了。

再观看一会,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剑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弹,使一招‘分

花拂柳’,已是这咯剑招的第二次使出。鸠摩智微微点了点头,跟着本因和保定帝的剑招也

不得不从旧招中更求变化。突然之间,只听得鸠摩智身前嗤嗤声响,‘火焰刀’威势大盛,

将五人剑招上的内力都逼将回来。

原来鸠摩智初时只取守势,要看尽了闪脉神剑的招数,再行反击,这一自守转攻,五条

碧烟回旋飞舞,灵动无比。那第六条碧烟却仍然停在枯荣大师身后三尺之处,稳稳不动。枯

荣大师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细,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时候,因此始终不出手攻击。果

然鸠摩智要长久稳住这第六道碧烟,耗损内力颇多,终于这道碧烟也一寸一寸的向枯荣大师

后脑移近。

段誉惊道:“太师伯,碧烟攻过来了。”枯荣点了点头,展开‘少商剑’图谱,放在段

誉面前。段誉见这路少商剑的剑法便如是一幅泼墨山水相似,纵横倚斜,寥寥数笔,却是剑

路雄劲,颇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段誉眼看剑谱,心中记挂着枯荣后脑的那股碧烟,

一加头间,只见碧烟离他后脑已不过三四寸远。惊叫:“小心!”

枯荣大师反过手来,双手拇指同时捺出,嗤嗤两声急响,分鸠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挡

敌人来侵,另遣两路厅失急袭反攻。他料得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上蓄势缓进,真要伤到自

己,尚有片刻,倘若后发先至,当可打个措手不及。

鸠摩智思虑周详,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着攻势凌厉的少商剑,却

没料到枯荣大师双剑齐出,分袭两处。鸠摩智手掌扬处,挡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来的一剑,

跟着右足一点,向后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总不及剑气来如电闪,一声轻响过去,肩头

僧衣已破,迸出鲜血。枯荣双指回转,剑气缩了回来,六根藏香齐腰折断。本因、保定帝等

也各收指停剑。各人久战无功,早在暗暗担忧,这时方才放心。

鸠摩智跨步走进室内,微笑道:“枯荣大师的禅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那六脉神

剑嘛,果然只是徒具虚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虚名,倒要领教。”鸠摩智道:

“当年慕容先生所钦仰的,是六脉神剑的剑法,并不是六脉神剑的剑阵。天龙寺这座剑阵固

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罗汉剑阵、昆仑派的混沌剑阵不相伯仲而已,似乎

算不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他说这是‘剑阵’而非‘剑法’,是指摘对方六人一齐动手,

排下阵势,并不是一个人使动六脉神剑,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觉得他所说确然有理,无话可驳。本参却冷笑道:“剑法也罢,剑阵也罢,适

才比刀论剑,是明王赢了,还是我们天龙寺赢了?”

鸠摩智不答,闭目默念,过得一盏茶时分,睁开眼来,说道:“第一仗贵寺稍占上风,

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胜算。”本因一惊,问道:“明王还要比拚第二仗?”鸠摩智道:“大

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易先生,岂能畏难而退?”本因道:“然则明王如何已

有胜算?”

鸠摩智微微一笑,道:“众位武学渊深,难道猜想不透?请接招吧!”说着双掌缓缓推

出。枯荣、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时感到各有两股内劲分从不同方向袭来。本因等均觉其势

不能以六脉神剑的剑法挡架,都是双掌齐出,与这两股掌力一挡,只有枯荣大师仍是双手拇

指一捺,以少阳剑法接了敌人的内劲。

鸠摩智推出了这股掌力后便即收招,说道:“得罪!”

本因和本观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会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时生出数股力道,枯荣师叔

的少商双剑若再分进合击,他出尽能抵御得住。咱们却必须舍剑用掌,这六脉神剑显是不及

他的火焰刀了。”便在此时,只见枯荣大师身前烟雾升起,一条条黑烟分为因路,向鸠摩智

攻了过去。鸠摩智对这位面壁而坐、始终不转过头来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惮,突见黑烟来

袭,一时猜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火焰刀’法,分从四路挡架。他当下并不还击,一面防

备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静以观变,看枯荣大师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着。

只觉黑烟愈来愈浓,攻势极其凌厉。鸠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击,所谓飘风不终

朝,暴雨不终夕,又如何能够持久?枯荣大师当世高僧,怎么竟会以这般急躁刚猛的手段应

敌?”料想他决计不会这般没有见识,必是另有诡计,当下紧守门户,一颗心灵活泼泼地,

以便随机应变。过不到片刻,四道黑烟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烟分为一十六道,四面

八方向鸠摩智推来。鸠摩智心想道:“强弩之末,何足道哉?”展开火焰刀法,一一封住。

双方力道一触,十六道黑烟忽然四散,室中刹时间烟雾弥漫。鸠摩智毫不畏惧,鼓荡真力,

护住了全身。

但见烟雾渐淡渐薄,蒙蒙烟气之中,只见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庄严,而本观与本

参的眼色中更是大显悲愤。鸠摩智一怔之下,登时省悟,暗叫:“不好!枯荣这老僧知道不

敌,竟然将六脉神剑的图谱烧了。”

他所料不错,枯荣大师以一阳指的内力逼得六张图谱焚烧起火,生怕鸠摩智阴止抢夺,

于是推动烟气向他进击,使他着力抵御,待得烟气散尽,图谱已烧得干干净净。本因等均是

精研一阳指的高手,一见黑烟,便知缘由,心想师叔宁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将这镇寺之

宝毁去,决不让之落入敌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别记得一咯剑法,待强敌退去,再行默写出来

便是,只不过祖传的图谱却终于就此毁了。

这么一来,天龙寺和大轮明王已结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罢。

鸠摩智又惊又怒,他素以智计自负,今日却接连两次败在枯荣大师的手下,六脉神剑红

既已毁去,则此行徒然结下个强仇,却是毫无收获。他站起身来,合什说道:“枯荣大师何

必刚性乃尔?宁折不曲,颇见高致。贵寺宝经因小僧而毁,心下大是过意不去,好在此经非

一人之力所能练得,毁与不毁,原无多大分别。这就告辞。”

他微一转身,不待枯荣和本因对答,突然间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脉,说道:“敝国

国主久仰保定帝风范,渴欲一见,便请联合会下屈驾,赴吐蕃国一叙。”

这一下变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惊。这番僧忽施突袭,以保定帝武功之强,竟也着了

道儿,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与‘偏历’两穴。保定帝急运内力冲撞穴道,于霎息间连

冲了七次,始终无法挣脱。本因等都觉鸠摩智这一手太过卑鄙,大失绝顶高手的身份,但空

自愤怒,却无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随时随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荣大师哈哈一笑,说道:“他从前是保定帝,,现下已避位为僧,法名本尘。本尘,

吐蕃国国主既要见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他知道枯荣大

师的用意,鸠摩智当自己是一国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货可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为僧,

不过是擒拿了一个天龙寺的和尚,那就无足轻重,说不定便会放手。

自鸠摩智踏进牟尼堂后,保定帝始终不发一言,未露任何异状,可是要使得动这六脉神

剑,虽不过是六剑中的一剑,也须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内力修为异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

那几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鸠摩智此番乃有备而来,于大理段氏及天龙寺僧俗名

家的形貌年纪,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性习气、武功造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

知天龙寺中除枯荣大师外,沿有四位高手,现下忽然多了一个‘本尘’出来,这人的名字从

未听过,而内力之强,丝毫不逊于其余‘本’字辈四僧,但看他雍容威严,神色间全是富贵

尊荣之气,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听枯荣大师说他已‘避位为僧’,鸠摩智心中一动:

‘久闻大理段氏历代帝皇,往往避位为僧,保定帝到天龙寺出家,原也不足为奇。但皇帝避

位为僧,全国必有盛大仪典,饭僧礼佛,修塔造庙,定当轰动一时,决不致如此默默无闻。

我吐蕃国得知记息后,也当遣使来大理贺新君登位。此事其中有诈。’便道:“保定帝出家

也好,没出家也好,都请到吐蕃一游,朝见敝国国君。”说着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门。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幌处,和本观一齐拦在门口。鸠摩智道:“小僧并无加害保

定帝皇爷之意,但若众位相逼,可顾不得了。”右手虚拟,对准了保定帝的后心。他这‘火

焰刀’的掌力无坚不摧,保定帝既脉门被服扣,已是听由宰割,全无相抗之力。天龙众僧若

合力进攻,一来投鼠忌器,二来也无取胜把握。但本因等兀自犹豫,保定帝是大理国一国之

主,如何能让敌人挟持而去?

鸠摩智大声道:“素闻天龙寺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这一件小事,也是婆婆妈妈,效那

儿女之态。请让路吧!”

段誉自见伯父被他挟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时还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强,怕他何来,只不

过暂且忍耐而已,时机一到,自会脱身;不料越看越不对,鸠摩智的语气与脸色傲意大盛,

而本因、本观等人的神色却均焦虑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待见鸠摩智抓着保定帝的手腕,一

步步走向门口,段誉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声道:“喂,你放开我伯父!”跟着从枯荣大

师身前走了出来。

鸠摩智早见到枯荣大师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样人,更不知坐在枯荣大师

身前有何用意,这时见他长身走出,欲知就里,回头问道:“尊驾是谁?”

段誉道:“你莫问我是谁,先放开我伯父再说。”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的左手。

保定帝道:“誉儿,你别理我,急速请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宝。我是闲云野鹤一老僧,

更何足道?”

段誉使劲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开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与保定帝手腕上

穴道相触,这么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时便感到内力外泄。

便在同时,鸠摩智也觉察到自身真力急泻而出,登时脸色大变,心道:“大理段氏怎样

地学会了‘化功大法’?”当即凝气运力,欲和这阴毒邪功相抗。

保定帝蓦地里觉到双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当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将

这两股力道的来势方向对在一起。双力相拒之际,他处身其间,双手便毫不受力,一挥手便

已脱却鸠摩智的束缚,带着段誉飘身后退,暗叫:“惭愧!今日多亏誉儿相救。”

鸠摩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心想:“中土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

然不知?这人年纪轻轻,只不过二十来岁所纪,怎能有如此修为?这人叫保定帝为伯父,那

么是大理段氏小一辈中的人物了。”当下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小僧一直以为大理段氏艺

专祖学,不暇旁鹜,殊不知后辈英贤,却去结交星宿老人,研习‘化功大法’的奇门武学,

奇怪啊,奇怪!”他虽渊博多智,却也误以为段誉的‘北冥神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

他自重身份,不肯出口伤人,因此称星宿将‘老怪’为‘老人’。武林人士都称这‘化功大

法’为妖功邪术,他却称之为‘奇门武学’。适才这么一交手,他料想段誉的内力修为当不

在星突老怪丁春秋之下,不会是那老怪的弟子传动人,是以用了‘结交’两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轮明王睿智圆通,识见非凡,却也口出这等谬论。星宿老怪擅

于暗算偷袭,卑鄙无耻,我段氏子弟岂能跟他有何关连?”

鸠摩智一怔,脸上微微一红,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袭,卑鄙无耻’这八个字,自是指斥

他适才的举动。

段誉道:“大轮明王远来是客,天龙寺以礼相待到,你却胆敢犯我伯父。咱们不过瞧着

大家都是佛门弟子,这才处处容让,你却反而更加横蛮起来。出家人中,那有如明王这般不

守清规的?”

众人听段誉以大义相责,心下都暗暗称快,同时严神戒备,只恐鸠摩智老羞成怒,突然

发难,向段誉加害。

不料鸠摩智神色自若,说道:“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尚请不吝赐教数招,俾小僧

有所进益。”段誉道:“我不会武功,从来没学过。”鸠摩智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

辞了!”身形微侧,袍袖挥处,手掌从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招数同时向段誉砍来。

敌人最厉害的招数猝然攻至,段誉兀自懵然不;觉。保定帝和本参双指齐出,将他这四

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鸠摩智极强内劲的斗然冲击之下,身形都是是一幌。本相更

“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段誉见到本相吐血,这才省悟,原来适才鸠摩智又暗施偷袭,心下大怒,指着他的鼻子

骂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这么用力一指,心与气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

招‘商阳剑’的剑法来。他内力之强,当世已极少有人能及,适才在枯荣大师身前观看了六

脉神剑的图谱,以及七僧以无形刀剑相斗,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与剑谱暗合。但听得嗤

的一声响,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向鸠摩智刺去。

鸠摩智一惊,忙出掌以‘火焰刀’挡架。

段誉这一出手,不便鸠摩智大为惊奇,而枯荣、本因等亦是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

怪的,更是保定帝与段誉自己。段誉心想:“这可古怪之极了。我随手这么一指,这和尚为

什么要这般凝神挡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对,这和尚以为我会使六脉神剑。

哈哈,既是如此,我且来吓他一吓。”大声道:“这商阳剑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几招中冲

剑的剑法给你瞧瞧。”说着中指点出。但他手法虽然对了,这一次却无内劲相随,只不过凌

空空虚点,毫无实效。

鸠摩智见他中指点出,立即蓄势相迎,不料对方这一指竟然无半点劲力,还道他虚虚实

实,另有后着,待见他又点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乐:“我原说世上岂能有人既

会合商阳剑,又会使中冲剑?果然这小子虚张声势的唬人,倒给他吓了一跳。”

他这次在天龙寺中连栽了几个筋斗,心想若不显一显颜色,大轮明王威名受损不小,当

下左掌分向左右连劈,以内劲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着右掌斩出,直趋于段誉右

肩。这一招‘白虹贯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一刀便要将段誉的右肩卸了下

来。保定帝、本因、本参等齐声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鸠摩智点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敌之不得不救,那知鸠摩智先以内劲封住周身要害,这

一刀毫不退缩,仍是笔直的砍将下来。段誉听得保定帝等人的惊呼吸之声,知道不妙,双手

同时出力挥出,他心下惊慌,真气自然涌出,右手少冲剑,左手少泽剑,双剑同时架开了火

焰刀这一招,余势未尽,嗤嗤声响,向鸠摩智反击过去。鸠摩智不暇多想,左手发劲挡击。

段誉刺了这几剑后,心中已隐隐想到,须得先行存念,然后鼓气出指,内劲真气方能激

发,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其妙。他中指轻弹,中冲剑法又使了出来。霎息之间,适才在图

谱上见到的那六路剑法一一涌向心头,十指纷弹,此去彼来,连绵无尽。

鸠摩智大惊,尽力催动内劲相抗,斗室中剑气纵横,刀劲飞舞,便似有无数迅雷疾风相

互冲撞激荡。斗得一会,鸠摩智只觉得对方内劲越来越强,剑法也是变化莫测,随时自创新

意,与适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剑招大不相同,令人实难捉摸。他自不知段誉记不明白六

路剑法中这许多繁复的招式,不过危急中随指乱刺,那里是什么自创新招了?心下既惊且

悔:“天龙寺中居然伏得有这样一个青年高手,今日当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间嗤嗤嗤连砍

三刀,叫道:“且住!”

段誉的真气却不能随意收发,听得对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内劲,只得手指一

抬,向怀顶指去,心想:“我不该再发劲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鸠摩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动,便即纵

身而上,挥拳向他脸上击去。

段誉以诸般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肪神剑这门最高深的武学,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却全

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隐伏七八招后着,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术,然而比这‘火焰刀’以内劲

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本来世上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

难不会易之理,段誉的武功却是例外。他见鸠摩智挥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的伸臂去格。鸠

摩智右掌翻过,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段誉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神封穴属‘足少阴肾经’,他没练过。

鸠摩智虽已瞧出段誉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一时敌不过他的六脉神剑,便想以别

项高深武功胜他,却也决计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手到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意装

模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他‘极泉’、‘大椎’、‘京门’

数处大穴。这些穴道所属经脉,段誉也汉练过。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被枯荣

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在慕容先生墓前将他活活的烧了,也是一样。”左掌扬处,

向前急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保定帝、本因、本观等纵前想要夺人,均被他这连环五刀封住,无法抢上。

鸠摩智将段誉一抛,掷给了守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

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去,迳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树林。鸠摩智运起‘火焰刀’,一

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门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听得马蹄声响,知道九名部属已掳着段誉北去,长笑说道:“烧了死图谱,反得

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

两根柱子劈倒,身形微幌,便如一溜轻烟般奔入林中,刹那间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远。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

丈。本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北追赶。

(第十回完)——

段誉伸个懒腰,坐起身来,说道:“睡了一大觉,倒叫两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

开口,两位莫怪,我……我要解手!”

第十一章 向来痴

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

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吆喝,说的都是

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

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五

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

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停

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一人,脚步仍极轻便。他越走越高,三个时辰之中,尽在荒山野岭之

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

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只是背着身子,递上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了他左手小臂

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剑法伤他,哪知身上要穴被点,

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

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妹子木婉清擒住,

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绝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

作,比之给个装聋作哑的番僧提在手中,苦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向东北,仍然避开大

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渡

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给他解开。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

只跨出两步,真气在被封的穴道出被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知道这最后一

条路也行不通的了。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

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

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八九,

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

剑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

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耿于怀。幸得段公子心中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到

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

敢伤残?这中间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出来,小僧自

己绝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

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

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名

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

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番和

尚品格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

关窍,说道:“鸠摩智大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守此

一诺,另毁一诺?”

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

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

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之的?说不定还怕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

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

“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

这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在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

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

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说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

穴,他周身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

去活来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

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

急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知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

都半点施展不出,那知他掌发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段

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与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高僧是这么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

段誉摇摇头,说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

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封、大椎、悬枢、京门诸穴却又

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是不可思议,料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化出

来,只是他初学皮毛,尚不会使用。这样一来,对大理段氏的武学更是心向神往,突然举起

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我这

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段誉害怕之极,心想他当真脑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那便怎

么办?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

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

吧,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

是对是错,跟你并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阴间练得走火

入魔,自绝鬼脉,也不会来怪你。”说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自己骗取六脉神剑剑谱的意图尽皆揭破,同时说得明明

白白,自己若用强逼迫,他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缺不全,伪者居多,那非但无用,阅之且有

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

力运使,那就无法分辨。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的一

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好意饶你性命,你偏执迷不悟。只有拿你

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烧。你心中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吧?”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故意多记错几招。对,就是这个主意,打从此刻

起,我拼命记错,越记越错,到得后来,连我自己也是胡里胡涂。”

鸠摩智怒目瞪视,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不得手掌一挥,“火焰刀”的无

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划而过。

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

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坟了。番僧逼不到剑谱,

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弄得半死不活,却也

未始不可。”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正是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

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当真是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渺

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

“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

了?”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言

语不通,更是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做啥参合庄

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

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么,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

大庄主,那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

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说的是河

南中州口音。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

这两人故意说给我听的?否则偏那有这么巧?”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身穿孝服,

另一个却矮小瘦削,像是个痨病鬼扒手。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

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猥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另一个便

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九难报,

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苏州来。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逝世多年,那么杀

害柯百岁的,当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两人觉得报仇多了几分指望,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

智、段誉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马上,左手

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

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寻,有这

两人领路,那就再好没有了,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

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

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

“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

的穴道再说。”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

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大

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

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毫不相干,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容氏的

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爷有难,岂能袖手

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或是旁人手

中,也没什么分别,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的乱响,

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

他吧。”过彦之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他不过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

蝇,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软鞭,跟着拍的一声,翻过软

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兵刃

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

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个个漪涟。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

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

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矣欠)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杉少女手执双桨,

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

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

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大敌

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

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

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

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颇有不

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

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

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

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大师父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

“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番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

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

再给你传报,你讲好(口伐)?”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

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

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

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

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

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

(口伐)?”她每问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

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

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敞处喝杯清

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

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拨动算珠,轻

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

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

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门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

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

得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

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

轻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

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

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东、珑几下清亮的不同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

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

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

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

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

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

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

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

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庄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

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

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

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

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

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

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

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

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

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

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

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

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

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

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

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

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

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

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里

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

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

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

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

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

听到,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

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叶、

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

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

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

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

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

阿碧道:“到了!霍大爷,累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

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听歌吃菱,介末

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

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

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

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

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间

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

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

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崇?别说在

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

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

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

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

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

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

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

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

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

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

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

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

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

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

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

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

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

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

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

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原来江南一带,说道路

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

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

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里?我过

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

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

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

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

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

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

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

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

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

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

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

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

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

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

“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

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

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

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

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

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

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

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

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

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个回归原

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

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

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

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俱,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

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亥页下留一丛

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斑指,看来便是

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

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

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

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

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

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

公公的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

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

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

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

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

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然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

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

目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

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

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

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

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

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

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鸠摩智道:

“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

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

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

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

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年

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

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

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慨挡驾。他说道:

‘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

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

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

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的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

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

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

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

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鸠摩智

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

的朋友们来到,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

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大

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佩(亻换为王)环玎铛(钅换为王),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

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

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氵

蒙氵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彩:“这小妮子当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

得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令人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

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

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

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

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

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

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

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了个

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公子笑了一声。”

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

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从朝到晚,便是记挂着你家的公子。”阿碧脸上

一红,说道:“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阿要牵丝扳藤?”

老夫人向着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我有句

话想跟你说。”老夫人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最是聪明伶俐不

过,可是却也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儿扮母的,还会变把戏呢。老

太太见了她一定欢喜。可惜这次没带她来向你老人家磕头。”

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个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但形状极

似,而言语举止,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泉之老于江

湖,都没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发觉了真相。

阿朱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声色,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

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聪明,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

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细。她在对付鸠摩智这贼秃,那是朋友而非

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凭老夫人吩咐便是。”

阿朱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计不会

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皇太弟世子,岂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

阿朱见他神色尬尴,嘿嘿冷笑,说道:“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奶奶磕几个头来得

便宜。”

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

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姊姊,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

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这种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

姊姊倘使听得你直梗问法,一定要交关勿开心哉。我怎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齐整十

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我骗你做啥?”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

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

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啥人要你瞎三话四的讨好我?”

段誉道:“老夫人本来必定也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实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段

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美人儿磕几个头,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着便跪了下去,心

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千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

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朱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当真十分

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着道:

“老太太勿要忘记就是啦,下趟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

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

问你会不会武功。倘若武功高强,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领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

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鸠摩

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去瞧我侄儿的坟墓,你要偷盗什么宝贝啊?”

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决非当真老得胡涂了,心底

增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也决非泛泛。”当下装

作没听见“掘墓”的话,说道:“小僧与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从

吐蕃国赶来,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脉神剑的剑

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道:“六脉神剑剑谱

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

神剑剑谱给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还施水阁’看几天书。”阿朱一凛:“这和尚竟

知道‘还施水阁’的名字,那么或许所言不虚。”当下假装胡涂,问道:“什么‘稀饭水

饺’?你要香梗米稀饭、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

鸠摩智转头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如此拒人于千里之

外,岂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你去做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

阿碧忍笑道:“大师父勿吃荤介。”阿朱点头道:“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好

了。”阿碧道:“老太太,勿来事格,素鸡呒不血的。”阿朱道:“那怎么办呢?”

两个小姑娘一搭一挡,尽是胡扯。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后世苏州评弹之技名闻天下,

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闹说笑惯了的,这时作弄得鸠摩智直是无法可施。

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儿见不着,所见到之人

一个个都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着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

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让自己祭墓,当然更不让

进入‘还施水阁’观看武学秘籍,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明白了,此

后或以礼相待,或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当下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剑

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依照旧约,到尊府‘还施水阁’去观看图书。”

阿碧道:“慕容老爷已经故世哉。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本剑谱,我们这里

也呒不啥人看得懂,从前就算有啥旧约,自然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剑谱?在

那里?先给我瞧瞧是真还是假的。”

鸠摩智指着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着全套六脉神剑剑谱,我带了他人来,就

同是带了剑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剑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

鸠摩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剑谱,已在大理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

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记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还施水

阁’看书,也应当请段公子去。同大师父有啥相干?”鸠摩智道:“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

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见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惊讶

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讲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那能拨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

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

部六脉神剑剑谱,可见得全是瞎三话四。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

会得使这路剑法,又怎能屈服于你?”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段公子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使不出来。”

阿朱不住摇头,道:“我更加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六脉神

剑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说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奏歌唱大为心醉,阿碧自是欢喜;他不揭穿阿朱乔装,反

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又得了阿朱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了穴道,都想骗得

鸠摩智解开他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只觉被封

穴道中立时血脉畅通,微一运气,内息便即转动自如。他试行照着中冲剑法的运气法门,将

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便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手指一伸,剑气便可射出。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

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桠来。”说着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

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树枝无风自折,落下地来,便如用刀

剑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见这番僧武功十分怪异,总还当是

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实是罕见罕闻。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

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

第一。当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

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

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

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般宜人的美景,几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

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

阿朱与阿碧听他一副书呆子口气,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语中赞誉自己,也不免芳心

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那不是显得我说话无稽么?”

段誉道:“你本来是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取剑经?

却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罗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

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应允你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经

剑谱,学一学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

大的名头,难道连这一点儿粗浅法门也不懂?倘若你只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便能骗得到慕

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又不会来这么胡说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声称是。

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

习这‘火焰刀’功夫,九年来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要是练不成

功,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

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这般高强,太太平平的在吐蕃

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甚妙?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吧!”

鸠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

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鸠摩智道:

“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扑到。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远不及他,跟他们斗不斗结果都是一样,他要向人证明

自己会使六脉神剑,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劈将过来,段誉将

心一横,竟然不挡不架。鸠摩智一惊,六脉神剑剑谱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得,决不愿在得到剑

谱之前便杀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阵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

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

鸠摩智突然挥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

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急闪避开,擦的一声响,她身后一张椅子被这股

内劲裂成两半。鸠摩智右手跟着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滚,身手虽快,情势已甚为狼狈。鸠

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挥杖便

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着说话,缓步而行,确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这一情急拼命,却

是身法矫捷,轻灵之极。

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

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着挥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

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挡格,拍拍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子登时碎裂,她手中只剩了

两条桌腿。

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而鸠摩智一掌又劈了过去,其时只想到救人要紧,

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戳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嗤嗤声响,正

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并非当真要杀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誉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

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出手,当下回掌砍击阿朱。疾风到处,阿朱

一个踉跄,肩头衣杉已被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着刺

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顷刻间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的双刀全被段誉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卖弄

本事,又要让人瞧见段誉确是会使六脉神剑的功夫,故意与他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集

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

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用。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

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无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窃慕。”

崔百泉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当真

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没做丝毫歹事,否则这条老命还能留到今日么?”越想越心

惊,额头背心都是汗水。

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轻

视之意渐去,察觉他的内劲浑厚之极,实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来时全然不是那

回事,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

“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

之极的劲敌?”

段誉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

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这和尚自恃

武功高强,横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敌,你们快快走吧。”

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的穴道。段誉叫声:

“啊哟!”待要闪避,却那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接连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

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之心。”说着回身归座,向阿

朱道:“你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

套六脉神剑剑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

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阿朱知道今日“琴韵小筑”之中无人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吧!大和

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亲自送大

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着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过得小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听雨居’用晚饭。”鸠摩

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了段誉的手臂,跟随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

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着一艘小船。那男仆指着水中

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边”。鸠摩智、段誉、崔百泉、过彦之四人跨入小

船,那男仆将船划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誉从松木梯级走上“听雨居”门口,只见阿碧站着候客,一身淡绿衣衫。她身旁站着

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

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

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个头,心

中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

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段誉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

下少见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却将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见面,这个……

这个……”阿朱抢着道:“原来远远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时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

大吃一惊,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

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那知又能

另造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

句也说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赞了这么一大片,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转头向鸠摩智等道:“四位驾临敝处,呒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请各位喝

杯水酒,随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时鲜。”当下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誉见那“听雨居”四面皆水,从窗中望出去,湖上烟波尽收眼底,回过头来,见席上

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磁,心中先喝了声采。

一会儿男仆端上蔬果点心。四碟素菜是为鸠摩智特备的,跟着便是一道道热菜,菱白虾

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鱼虾肉食之中混以

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段誉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无不鲜美爽口,赞道:

“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

的菜肴来。”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誉道:“这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娇

红芳香,想是姊姊做的。这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谜儿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说该当奖他些什么才好?”阿碧微笑

道:“段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们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我们做丫头的佩么?”阿朱道:

“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段誉笑道:“温柔斯

文,活泼伶俐,两样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刚才听你的软鞭上弹奏,实感心旷神怡。想请

你用真的乐器来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给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也就不虚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只要公子勿怕难听,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着走到屏风后

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阿碧端坐锦凳,将瑶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誉招招手,笑道:“段

公子,你请过来看看,可识得我这是什么琴。”

始段誉走到她身前,只见这琴比之寻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有九条弦线,每弦颜色各不

相同,沉吟道:“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见。”阿朱走过去伸指在一条弦线上一

拨,镗的一响,声音甚是洪亮,原来这条弦是金属所制。段誉道:“姊姊这琴……”

刚说了这四个字,突觉足底一虚,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哟”一声大叫,跟着便觉

跌入一个软绵绵的所在,同时耳中不绝传来“啊哟”、“不好”,又有扑通、扑通的水声,

随即身子晃动,被什么东西托着移了出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怪之极,又是急遽之极,急忙

撑持着坐起,只见自己已处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头船尾,各持木桨急

划。转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三人的脑袋刚从水面探上来。阿朱、阿碧二女

只划得几下,小船离“听雨居”已有数丈。

猛见一人从湖中湿淋淋的跃起,正是鸠摩智,他踏上“听雨居”屋边实地,随手折断一

根木柱,对准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掷而至,呼呼声响、势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

低。”段誉与二女同时伏倒,半截木柱从头顶急掠而过,疾风只刮得颈中隐隐生疼。

阿朱弯着身子,扳桨又将小船划出丈许,突然间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在水面上直

抛而起,随即落下,大片湖水泼入船中,霎时间三人全身尽湿。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鸠摩智

已打烂了“听雨居”的板壁,不住将屋中的石鼓、香炉等重物投掷过来。阿碧看着物件的来

势,扳桨移船相避,阿朱则一鼓劲儿的前划,每划得一桨,小船离“听雨居”便远得数尺,

鸠摩智仍不住投掷,但物件落水处离小船越来越远,眼见他力气再大,却也投掷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桨。段誉回头遥望,只见崔百泉和过彦之二人爬上了“听雨居”的梯

级,心中正是一喜,跟着叫道:“啊哟!”只见鸠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恶和尚追来啦!”她用力划了几桨,回头一望,突然哈哈大笑。段誉转过

头去,只见鸠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原来他武功虽强,却不会划船。

三人登时宽心。可是过不多时,望见鸠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划追来。阿碧叹道:“这

个大师父实头聪明,随便啥不会格事体,一学就会。”阿朱道:“咱们跟他捉迷藏。”木桨

在左舷扳了几下,将小船划入密密层层的菱叶丛中。太湖中千港百汊,小船转了几个弯,钻

进了一条小浜,料想鸠摩智再也难以追踪。

段誉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帮两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

要担心,大和尚追勿着哉。”

段誉道:“这‘听雨居’中的机关,倒也有趣。这只小船,刚好装在姊姊抚琴的几凳之

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请公子过来看琴。阿朱姊姊在琴上拨一声,就

是信号,外头的男佣人听得仔,开了翻板,大家就扑通、扑通、扑通了!”三人齐声大笑。

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拨和尚听得仔。”

忽听得远远声音传来:“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

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

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说道:“大和尚叫咱们回去,说决计不伤害我们。”说着停桨不划,颇似意

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

“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送入耳来:“两位小姑娘,

你们公子爷回来了,说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

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当真回来,自会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

半是慑人心魄的邪术。”心念动处,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几片菱叶,搓成一团,塞在阿

碧耳中,跟着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勾魄法儿,我们险

些着了他的道儿。”阿朱掉过船头,用力划桨,叫道:“阿碧,快划、快划!”

两人划着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再

也听不到了。段誉打手势叫二人取出耳中塞着的菱叶。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长气说道:“吓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讲怎么办?”阿朱

道:“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着。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

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这法子倒有趣。勿晓得段公子嫌勿嫌

气闷?”段誉拍手笑道:“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

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

鱼人,随便啥人也不容易认得路。我们一进了百曲湖,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桨缓缓荡舟。段誉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桨声以及菱叶和船身相擦

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湖上清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辈子这样,那

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两位姊姊这样的好人,想来慕容公子也不是穷凶极恶之

辈,少林寺玄悲大师和霍先生的师兄,不知是不是他杀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虽多,却

没一个及得上阿朱、阿碧两位姊姊。”

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听得阿碧轻轻一笑,低声道:“阿朱姊姊,你

过来。”阿朱也低声道:“做啥介?”阿碧道:“你过来,我同你讲。”阿朱放下木桨,走

到船尾坐下。阿碧搅着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同我想个法子,耐末丑煞人哉。”

阿朱笑问:“啥事体介?”阿碧道:“讲轻点。段公子阿困着?”阿朱道:“勿晓得,你问

问俚看。”阿碧道:“问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说得声如蚊鸣,但段誉内力既强,自然而然听得清清楚楚,听阿碧这么说,当下

不敢稍动,假装微微发出鼾声,免得阿碧尴尬。

只听阿朱低声笑道:“段公子困着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来事格。倘若

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转来,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声笑,忙伸手按住了嘴

巴,低声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摇摇她身子,央求道:“好

阿姊,你同我想个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转仔,也看勿

见。”阿碧道:“有声音格,拨俚听见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呒不法子哉。

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闻勿到。”阿碧道:“我勿来,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

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来,只道:“勿来事格,勿来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声笑,说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讲末,我倒也忘记脱哩,拨你讲

三讲四,我也要解手哉。这里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过半九路,就划过去解手罢。”阿碧

道:“王家舅太太不许我们上门,凶是凶得来,拨俚看见仔,定归要给我们几个耳光吃

吃。”阿朱道:“勿要紧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寻相骂,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两个小

丫头,呒啥事体得罪俚,做啥要请我们吃耳光?我们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马上回来,舅太

太哪能会晓得?”阿碧道:“倒勿错。”微一沉吟,说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

手,否则……否则,俚急起上来,介末也尴尬。”

阿朱轻笑道:“你是就会体贴人。小心公子晓得仔吃醋。”阿碧叹了口气,说道:“格

种小事体,公子真勿会放在心上。我们两个小丫头,公子从来就勿会放在心上。”阿朱道:

“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牵记公子,呒不用格。”阿碧轻叹一

声,却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头,低声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两桩事体想在一淘,

实头好笑!”阿碧轻轻一笑,说道:“阿姊讲闲话,阿要唔轻头?”

阿朱回到船头,提起木桨划船。两女划了一会,天色渐渐亮了。

段誉内力浑厚,穴道不能久闭,本来鸠摩智过得几个时辰便须补指,过了这些时候,只

觉内息渐畅,被封住的几处穴道慢慢松开。他伸个懒腰,坐起身来,说道:“睡了一大觉,

倒叫两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两位莫怪,我……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

口,免得两位姑娘为难。

阿朱、阿碧两人同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阿朱笑道:“过去不远,便是我们一家姓王的

亲戚家里,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誉道:“如此再好不过。”阿朱随即正色道:“不过

王家太太脾气很古怪,不许陌生男人上门。公子一上岸,立刻就得回到船里来,我们别在这

里惹上麻烦。”段誉道:“是,我理会得。”——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

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说道:“这里

最是幽静,没人来的……”

第十二章 从此醉

小船转过一排垂柳,远远看见水边一丛花树映水而红,灿若云霞。段誉“啊”的一声低

呼。

阿朱道:“怎么啦?”段誉指着花树道:“这是我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太湖之中,

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阿朱道:

“是么?这庄子叫做曼陀山庄,种满了山茶花。”段誉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

字叫做曼陀罗花。此庄以曼陀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种。”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

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异,心想:“此处山茶花虽

多,似乎并无佳品,想来真正名种必是植于庄内。”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们进去一会儿,立刻就出来。”携着阿碧之

手,正要跃上岸去,忽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环来。

那小环手中拿着一束花草,望见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脸上满是欢喜之色,说道:

“阿朱、阿碧,你们好大胆子,又偷到这儿来啦。夫人说:‘两个小丫头的脸上都用刀划个

十字,破了她们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么?”那小环幽草向段誉瞧了两眼,转头向阿

朱、阿碧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还带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庄来,快把那人的两条

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抿着嘴笑了起来。

阿碧拍拍心口,说道:“幽草阿姊,勿要吓人捏(‘扌’为‘口’)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给俚吓,舅太太倘若在家,这丫头胆敢这样嘻皮笑脸么?幽

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几岁?也配做我阿姊?你这小精灵,居

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

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说着摇了摇头。阿碧道:“我何尝不是想多同你做一会

儿伴?幽草阿姊,几时你到我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两女说着跃上岸

去。阿碧在幽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誉望了一眼。阿碧登时满脸通红。

幽草一手拉着阿朱,一手拉着阿碧,笑道:“进屋去罢。”阿碧转头道:“段公子,请你在

这儿等一歇,我们去去就来。”

段誉道:“好!”目送三个丫环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树后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会,无聊起来,

心想:“且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有何异种?”信步观赏,只见花林中除山茶外更无别样花

卉,连最常见的牵牛花、月月红、蔷薇之类也是一朵都无。但所植山茶却均平平无奇,唯一

好处只是得个“多”字。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还算不错,却

也栽种不得其法,心想:“这庄子枉自以‘曼陀’为名,却把佳种山茶给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着急。”转身没行得几步,暗

叫一声:“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记忆路径,眼见小路东

一条、西一条,不知那一条才是来路,要回到小船停泊处却有点儿难了,心想:“先走到水

边再说。”

可是越走越觉不对,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没见过的,正暗暗担心,忽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

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可

一齐回去。”

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子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

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容公子的事,我

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该当走远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

知道。”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

霎时之间,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

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只听得那声音轻轻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那里去?”

段誉听得一声叹息,已然心神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热血如沸,心中又酸

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

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邓大哥随同公子前

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帮‘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两大神技,是丐帮的不传之

秘。你们‘还施水阁’和我家‘琅擐(‘扌’为‘女’)玉洞’的藏谱拼凑起来,也只一些

残缺不全的棒法、掌法。运功的心法却全然没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练?”

阿朱道:“公子说道: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创的,他为什么就想不出?有了棒

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难。”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这话倒也有理,想来他人既聪明,又是十分有志气。”

却听那女子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算能创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

夕之间,又怎办得了?你们看到公子练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之处?”阿朱道:

“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啊”的一声轻呼,

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

“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心法我虽然不知,但从棒法中看来,有几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几路

却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确然无疑的,他……他一味抢快,跟丐帮中高手

动上了手,只怕……只怕……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阿朱只“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在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

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公子临走时说道,丐帮冤枉他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他到洛

阳去,为的是分说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帮中人动手,否则他和邓大哥两个,终究是好汉

敌不过人多。就只怕说不明白,双方言语失和……”

阿碧问道:“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很不妥当么?”那女子道:“自然不

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说着轻轻顿足,显得又烦

躁,又关切,语音却仍是娇柔动听。

段誉听得大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无不既敬且畏。但听这

位姑娘说来,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艺,尚须由她指点指点。难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竟有这么

大的本领么?”一时想得出神,脑袋突然在一根树枝上一撞,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

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问道:“是谁?”

段誉知道饰掩不住,便即咳嗽一声,在树丛后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

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位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

他,我们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着,我要写封书信,跟他说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帮

中人动手,千万别使打狗棒法,只用原来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也

没法子了。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个……舅太太曾经说过……”

那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中似乎微含怒气。阿朱

忙道:“姑娘只要不让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

们随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迟疑,勉勉强强的应了声:“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此后越听越是着迷,听得她便要离去,这一去之

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拼着受人责怪冒昧,务当见她一面,当下鼓起

勇气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说着从树丛后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

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藕色纱衫的女郎,脸朝着花树,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

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段誉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郎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

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

人。”说着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真大,咱们快些走吧。”阿朱也轻

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我们传信柬不可,我姊妹这两条小命,就可有

点儿危险了。”

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被那女子数说了几句,心下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

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见那女子人虽远去,似乎倩影犹在眼

前,心下一阵惆怅,呆呆的瞧着她背影隐没处的花丛。

阿碧轻轻扯扯他的袖子,段誉兀自不觉。阿朱笑道:“段公子,咱们走吧!”段誉全身

跳了起来,一定神,才道:“是,是。咱们真要走了吧?”见阿朱、阿碧当先而行,只得跟

在后面,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桨划了出来。段誉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誉

若是无福,怎地让我听到这位姑娘的几声叹息、几句言语?又让我见到了她神仙般的体态?

若说有福,怎么连她的一面也见不到?”眼见山茶花丛渐远,心下黯然。

突然之间,阿朱“啊”的一声惊呼,说道:“舅太太……舅太太回来了。”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驶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快船船头上彩色

缤纷的绘满了花朵,驶得更近些时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

态极是恭敬。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起来。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

话,我自当起身。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

只听得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那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闻任何男子

不请自来,均须斩断双腿么?”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颇为清脆动听。段誉朗声道:“在下

段誉,避难途经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道:“你姓段?”语音中微带诧

异。段誉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们这两个小蹄子!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

祟祟的专做歹事。”阿朱道:“启禀舅太太,婢子是受敌人追逐,路过曼陀山庄。我家公子

出门去了,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干系。”舱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语。别这么快

就走了,跟我来。”阿朱、阿碧齐声应道:“是。”划着小船跟在快船之后。其时离曼陀山

庄不远,片刻间两船先后靠岸。

只听得环佩叮咚,快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执长剑,

霎时间白刃如霜,剑光映照花气,一直出来了九对女子。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

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走出一个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便如身在梦境,原来这

女子身穿鹅黄绸衫,衣服装饰,竟似极了大理无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过这女子是个中年美

妇,四十岁不到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的相貌

时,见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无这等美艳无伦,年纪固然不同,脸上也颇有风霜岁月

的痕迹,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实在无礼之极,

心中都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叫他别看,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脸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无礼,待会先斩去他双足,再挖了眼睛,

割了舌头。”一个婢女躬身应道:“是!”

段誉心中一沉:“真的将我杀了,那也不过如此。但要斩了我双足,挖了眼睛,割了舌

头,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时,心中才真有恐惧之意,回头

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见她二人脸如死灰,呆若木鸡。

王夫人上了岸后,舱中又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条铁炼,从舱中拖出两个男人

来。两人都是双手给反绑了,垂头丧气。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贵子弟,另一个段誉竟然认

得,是无量剑派中一名弟子,记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誉大奇:“此人本来在大理啊,怎

地给王夫人擒到了江南来?”

只听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赖不认?”唐光雄道:“我是云南

人,我家乡在大宋境内,不属大理国。”王夫人道:“你家乡距大理国多远?”唐光雄道:

“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国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当作肥

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说个明白,否则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

道:“只要是大理国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苏州来干什么?既然来到

苏州,怎地还是满嘴大理口音,在酒楼上大声嚷嚷的?你虽非大理国人,但与大理国邻近,

那就一般办理。”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冲着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便是。”

大声道:“我是大理国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动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

就报过名了,自称叫作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便死。”

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受了重伤,竟无

半点抗御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百万人,你杀得完么?”但见他被

拉入了花林之中,渐行渐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突然双膝一曲,跪

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但求夫人饶命。夫人有什么吩

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么?饶你性命,那

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的结发妻子杀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

三书六礼,一应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这个……要杀我妻子,实在下不了手。明媒

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计不能答允。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

那牵着他的婢女应道:“是!”拖了铁炼便走。那公子吓得浑身乱颤,说道:“我……我答

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苏州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

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走向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她,逼

我杀妻另娶?我……我又素来不认得你,从来……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

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然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

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只要给我知道了,当然这么办理。你这事又不是第一桩,抱怨什

么?小翠,你说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一共办

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也办过一些。”

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一叠声的叫苦。小翠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

“岂有此理”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便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夫人

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段誉又是失望,又是难过,那日在无量山石洞中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

眼前这人形貌与玉像着实相似,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走入船舱,捧了四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

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镇南王府中名种

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

劣习性自是烂熟于胸,那是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

在曼陀山庄中行走里许,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

刻见到这四盆山茶,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有点儿道理。”

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

小茶的婢女应道:“是!”段誉听她这句话太也外行,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

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

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

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

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动:“且慢!他是大理人

姓段,说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说得嘴硬:“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内庄外都是曼

陀罗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懂山茶?”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

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你这外行人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去收购佳种,可是移植到曼陀山庄之后,竟没一本名

贵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得一年半载,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为此烦恼,

听得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花有什么不同?要怎样才能种

好?”段誉道:“你如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威逼拷问,你先砍了我的双脚,再

问不迟。”

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什么难处?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

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来事格,你倘若伤仔俚,这人倔强

之极,宁死也不肯说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吓吓段誉,左手一举,小诗当即止步。

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脚,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

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

王夫人心中本就这样想,但听他语气说的全是反语,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

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什么名贵之处,你且说来听听。倘若说得对了,再礼

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做‘满月’,压根儿就错了。你连花也不识,

怎说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

“‘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誉道:“你要请教在下,须得有礼才是。”

王夫人倒给他弄得没有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也十分欢

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宾之礼,真

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

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

“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

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

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

过是三四流货色,和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

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

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

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

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很美,很美。”

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旁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

纸张名贵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花色极是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

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了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

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

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

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

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

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

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

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

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

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

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

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

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是八色异花,也不能算‘八仙过海’,那叫做‘八宝妆’,也算是

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

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

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各种茶

花原是段誉家中的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

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花茶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

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

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

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是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

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

茶花雪妒妍”。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环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

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不是名贵

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

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

“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都是不会武功

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

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

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

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

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

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

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

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

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

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

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

什么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

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

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

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

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端

庄吗?”

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径,自

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

“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

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

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

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

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

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

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

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

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丝毫抗御不得,心中只

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

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

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

乱走,你若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

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

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被

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

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话话,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

“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

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来应该的。何况莳

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

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

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

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

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个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

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卦可灵得很哪,虽然不见,终究无咎。”

再卜一次,得了个兑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

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

方长,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

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

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茶一窍不

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

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

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绿竹,四

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

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

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

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

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

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

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诗诗书,于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

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说道:“这里

最是幽静,没人来的……”

语音入耳,段誉心头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间所见那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所说。段誉屏气

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

了。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听几句她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穷之福,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了。”他的头本来斜斜侧头,这时竟然不敢回正,就让脑袋这么侧着,生恐头颈骨中发出一

丝半毫轻响,惊动了她。

只听那少女继续说道:“小茗,你听到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由得心中

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决不会是我段誉,而是慕容公子。从王夫人言下听

来,那慕容公子似乎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之中显是满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

不自禁既感羡慕,亦复自伤。只听小茗嗫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说。

那少女道:“你跟我说啊!我总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责

怪。”那少女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怎么会对夫人说?”小茗道:“夫人倘若

问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说。”

小茗又迟疑了半晌,说道:“表少爷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

朱、阿碧她们怎地说他去了洛阳丐帮?”

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青梅竹

马,那个……那个……”

小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爷,说道得知丐帮的头脑都来到了江南,

要向表少爷大兴问什么之师的。公冶二爷又说接到表少爷的书信,他到了洛阳,找不到那些

叫化头儿,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么?”小茗道:“公冶二爷

说,表少爷信中言道,他在洛阳听到信息,少林寺有一个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们竟又冤枉

是‘姑苏慕容’杀的。表少爷很生气,好在少栗寺离洛阳不远,他就要去跟庙里的和尚说个

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说不明白,可不是要动手吗?夫人既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回来,不

赶去帮表少爷的忙?”小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不喜欢表少爷。”

那少愤愤的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氏在外面丢了人,咱们王家就

很有光采么?”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三株白茶,又见到地下的碎瓷盆,

“咦”的一声,问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从大石后一闪而出,长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种植茶

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深深作揖,眼睛却仍是直视,深怕小姐说一句“我不见不相干的男

子”,就此转身而去,又昏过了见面的良机。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

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

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和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颇

为相似了,毕竟年纪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艳,但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

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

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

天上?

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你……”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终于发觉,眼前少

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

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说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见神

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

语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带来的

那个书呆子。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问段誉道:“书呆子,刚

才我和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笑道:“小生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茗姊姊的言

语,我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两位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担保小茗姊姊决计

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又见过我

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

是。”

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万,如姑娘这般天仙人物,如

何也只称一声‘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么呢?那倒为难得紧了。你称作王仙子吗?似乎太

俗气。叫你曼陀公主罢?大宋、大理、辽国、吐番、西夏,哪一国没有公主?哪一个能跟你

相比?”

那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越觉得他呆气十足,不过听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落魄的称

赞自己美貌,终究也有点欢喜,微笑道:“总算你运气好,我妈没将你的两只脚砍了。”

段誉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别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未免

和这神仙体态不称……”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赶紧去种茶花吧,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我们还有要紧话要

说呢?”神态间便当他是个寻常花匠一般。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

情愿的和我说话,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么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便

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

绝技。这次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众和尚认定是‘姑苏慕容’

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险,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誉不敢直视她脸色,心下暗道:“她为了慕容复这小子而关心

挂怀,我见了她的脸色,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但见到她藕色绸衫的下摆轻轻颤动,听

到她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少林寺的和尚为什么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么?

你……你快跟我说。”

段誉听她这般低语央求,心肠一软,立时便想将所知说了出来,转念又想:“我所知其

实颇为有限,只不过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大家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天

下就只‘姑苏慕容’一家,这些情由,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我只一说完,她便又催我去种茶

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

这么一小点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有多长就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只要寻我不

着,那就心痒难搔。”于是咳嗽一声,说道:“我自己是不会武功的,什么‘金鸡独立’、

‘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但我家里有一个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号

叫作‘笔砚生’,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样,只道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

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放拢,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的肩膀上

这么一点,那条大汉便缩成了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道:“嗯,这是‘清凉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转扇柄,

斜打肩贞。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的弟子,这一派的武功,用判官笔比用扇柄

更是厉害。你说正经的吧,不用跟我说武功。”

这一番话若叫朱丹臣听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

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比如是

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也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竟

如此渊博精辟?”但段誉全然不会武功,这姑娘轻描淡写的说来,他也只轻描淡写的听着。

他也不知这少女所说的对不对,一双眼只是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

撅,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问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

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那少女道:“你

这人罗哩罗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

来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无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

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轻轻一顿,转过头不再理他,问小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茗

道:“夫人说:‘哼,乱子越惹越大了,结上了丐帮的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对头,只怕你

姑苏慕容家死……死无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妈明知表少爷处境凶险,怎地毫不理

会?”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刚才的话,小姐千万别说是我说

的,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会害你?”小茗告别而去。

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芥,确是令人魂飞魄散。”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

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名花,当真相得益彰,叹

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芍药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有福见

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说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如姑娘这

般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也听得厌了。”

那少女缓缓摇头,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

陀山庄之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

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去,别

人见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惊喜赞叹、低头膜拜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

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也不许我出去。我到姑妈家的‘还施水阁’去看书,也遇不上什

么外人,不过是他的几个朋友邓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凤四哥他们,他们……又不像你

这般呆头呆脑的。”说着微微一笑。

段誉道:“难道慕容公子……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下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

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轻叹一声,说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

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谈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讨厌

武功。”

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

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一声长叹,说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讨厌武功,但看了拳经刀谱,还是

牢牢记在心中,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说给他听。不过和我自己却是不学的。女孩儿

家抡刀使棒,总是不雅……”段誉打从心底里赞出来:“是啊,是啊!像你这样天下无双的

美人儿,怎能跟人动手动脚,那太也不成话了。啊哟……”他突然想到,这句话可得罪了自

己母亲。那少女却没留心他说些什么,续道:“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

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

道:“:你道他是瞎子么?他不识字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

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姑妈、姑丈和表哥之外,很少

有旁人来。但自从我姑丈去世之后,我妈跟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

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段誉道:“怎不问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没生下来,他就已故世了,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一

面。”说着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

段誉道:“嗯,你姑妈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妈的丈夫,他……他……他是你

姑妈的儿子。”那少女笑了出来,说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妈的女儿,他是

我的表哥。”

段誉见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兴,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

书,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还有原因的。我问你,少林

寺的和们,为什么冤枉我表哥杀了他们少林派的人?”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

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

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段誉

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段誉满脸通

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给你点了穴道。”

那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说道:“这边手背上没有穴道的。‘液门’、

‘中渚’、‘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前豁’、‘养老’两穴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说

着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

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右手雪白娇嫩的手背之上,突觉喉头干燥,头脑

中一阵晕眩,问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反正我就不说,

阿朱、阿碧两个丫头也会说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语嫣”。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语笑嫣然,和蔼可亲。”心想:“我把话说在头里,倘若她

跟她妈妈一样,说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脸孔,叫我去种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语嫣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是挺美的。

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

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王语嫣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际,更增

娇丽。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

不料她只欢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

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钻入段誉耳中,陡然之间,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联

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呜”、“参合庄”、“燕国”……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

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语嫣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

念不忘的记着祖宗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读。

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说:‘表哥,你说中国书不好,那么有什

么鲜卑字的书,我倒想瞧瞧。’他听了就大大生气,因为压根儿就没有鲜卑字的书。”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小我

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除了记书上的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

读书是为他读的,记忆武功也是为他记的。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

弹弹琴,写写字。”

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

王语嫣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同

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起,他有什么心思。

也从来不问我,我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目光中流

露出羞意。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娇羞,便不敢唐

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论史事武学。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

么?”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

当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语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提到这些……

这些诗词,让表哥看轻了。”

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自己:“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

君子。”

王语嫣这番心事,从来没跟谁说过,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

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

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环何尝不知,只是谁

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翻闷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

没说到正题。少林寺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眼见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

玄悲。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韦陀杵’。”王语嫣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

中的第四十八门,一有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极为威猛。”

段誉道:“这位玄悲大师来到我们大理,在陆凉州的身戒寺中,不知怎地给人打死了,

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韦陀杵’。他们说,这种伤人的手法只有姑苏

慕容氏才会,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语嫣点头道:“说来倒也有理。”

段誉道:“除了少林派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要找慕容氏报仇。”王语嫣道:“还有些什

么人?”段誉道:“伏牛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天灵千碎。’”

王语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胜软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个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

是上乘武学,只不过是力道十分刚猛而已。”段誉道:“这人也死在‘天灵千碎’这一招之

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了。”

王语嫣沉吟道:“那个柯百岁,说不定是我表哥杀的,玄悲和尚却一定不是。我表哥不

会‘韦陀杵’功夫,这门武功难练得很。不过,你如见到我表哥,可别说他不会这门武功,

更加不可说是我说的,他听了一定要大大生气……”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脸上神色甚是惊惶,气急败坏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

碧二…”说到这里,喉头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茗接着道:“要将她这人的右手砍了,

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又说:这两个小丫头倘若再给夫人见到,立刻便砍了脑袋。

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

王语嫣也甚为焦急,皱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伤残了她们肢

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那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

相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严婆婆迟半个时

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语嫣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

之外,也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誉瞧着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出一步,便觉无话可说,怔

怔的站住了,回想适才跟她这番对答,不由得痴了。

王语嫣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正斜倚在床上,望着壁上的一幅茶花图出神,便叫了声:

“妈!”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跟慕容家有关,

我便不听。”王语嫣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吧。”

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

是?”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外甥,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姑妈

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

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母亲。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王语嫣大气

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怎知道姑妈得罪了我?她什么地方得罪了

我。”王语嫣听得她声调寒冷,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现

今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王语嫣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样恨姑

妈家里,自然是姑妈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样得罪了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现下姑妈也过世

啦,你……你也不用再记她的恨了。”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王语嫣摇摇

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

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绷紧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也和缓了些,说道:“我是为你

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

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新来那个姓段的花匠,说话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要是他

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吩咐丫头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语嫣心道:

“什么第一句、第二句,只怕连一百句、二百句也说过了。”

王夫人道:“怎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拍掌两

下,小茗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都

割了舌头。”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

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命

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

你多说也是无用。”

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姑妈,为什么讨厌表哥。”左足轻轻一

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满了威严。王语嫣重又进房,

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嫣儿,你知道了

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王语嫣咬着下唇,说道:“姑妈怪你胡乱杀人,得

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结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你爹爹的姊

姊,凭什么来管我?哼,他慕容家几百年来,就做的是“兴复燕国”的大梦,只想联络天下

英豪,为他慕容家所用,又联络又巴结,嘿嘿,这会儿可连丐帮与少林派都得罪下来啦。”

王语嫣道:“妈,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决不是表哥杀的,他不会使……”刚要说到“韦

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亲一查问这三字的来历,那段誉难免杀身之祸,转口道:“……

他的武功只怕还够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这会儿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的赶着来跟

你说了。‘南慕容,北乔峰’,名头倒着实响亮得紧。可是一个慕容复,再加上个邓百川,

到少林寺去讨得了好吗?当真是不自量力。”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个接应好不好?

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线单传。倘若他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

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姑妈说她慕容家‘还施水阁’的藏书,胜

过了咱们‘琅●(‘擐’字的‘扌’换为‘女’旁)玉洞’的,那么让她的宝贝儿子慕容复

到少林寺去大量威风好了。”挥手道:“出去,出去!”王语嫣道:“妈,表哥……”王夫

人厉声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王语嫣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

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王语嫣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

话。”

原来段誉见王语嫣去后,发了一阵呆,迷迷悯悯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的等候,待他从王

夫人房中出来,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来。他见王语嫣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有答允,道:

“就算夫人不答允,咱们也得想个法子。”王语嫣道:“妈没答人,那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她,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

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懂得这么多武功,

为什么自己不去帮他?”王语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瞪视着他,似乎他这句话真是天下再奇

怪不过的言语,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自己却不会使。再说,我怎么

能去?妈是决计不许的。”段誉微笑道:“你母亲自然不会准许,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的走

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也没怎样责骂。”

王语嫣听了这几句话,当真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着出去帮表哥,

就算回来给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要紧?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帮了表哥。”想

到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

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段誉偷看她神色,显是意动,当下极力鼓吹,劝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

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

王语嫣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是担心表哥。不过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他当真

遇上了凶险,我也帮不上忙。”段誉道:“怎么帮不上忙?帮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动手,

你在旁边说上几句,大有帮助。这叫作‘旁观者清’。人家下棋,眼见输了,我在旁指点了

几着,那人立刻就反败为胜,那还是刚不久之前的事。”王语嫣甚觉有理,但总是鼓不起勇

气,犹豫着:“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

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至于

他行走江湖的经历其实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决计不提。

王语嫣秀目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王

语嫣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给斩断了一只

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语嫣伸了伸舌头,道:

“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他心,当下以退为进,说道:“即

然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斩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

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

王语嫣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心中大是踌躇,说道:“唉!

朱碧二女是他的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

深了。”左足一顿,道:“你跟我来。”

段誉听后“你跟我来’这四字,当真是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见过有四个字是这

般好听的,见她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随在后。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严妈妈做花肥么?”

段誉首次听到幽草与小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给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并

没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道“花肥房”三字,心中蓦地里一凛:“什么‘花肥

房’?是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的宰了,当作茶花的肥

料。要是我们已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

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道:“我正忙着。

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王语嫣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

她一面说,一面走进石屋。只见她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塞了什么

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

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着一柄雪亮

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气。

王语嫣道:“严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段誉眼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量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

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之后,再送回来砍

手。”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看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一只手,

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说说,该得两只手都斩了才是,近来花肥不大够。”段誉大怒,心想这

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

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朱碧二女。

严妈妈年纪虽老,耳朵仍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问道:“谁在

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恶狠狠的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

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严妈妈,有新鲜上好的花肥没有?”严妈妈道:“你等一会,过不

多时就有了。”转过头来向王语嫣道:“小姐,表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

王语嫣道:“是啊,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严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吩咐,割

了两个小丫头的右手,赶出庄去,再对她们说:“以后只要再给我见到,立刻砍了脑袋!’

是不是?”王语嫣道:“是啊。”她这两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

段誉暗暗叫苦:“唉,这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

幸好严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大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

来帮我解一解。”

王语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

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钢条,套住了她的纤腰,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那钢条套住

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

段誉一惊,忙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

严妈妈叽叽叽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即说再见到两个小丫头,立时便砍了脑袋,怎

会叫她们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

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

王语嫣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严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

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实在对夫人不起,说了许多坏话,诽谤夫人的清白

名声,别说夫人生气,我们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日只要夫人一点头,我们立时便去

掘了姑太太的坟,将她尸骨拿到花肥房来,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说,姓慕容的没

一个好人,这两个小丫头,夫人是定然不会相饶的。但小姐即这么吩咐,待我去问过夫人再

说,倘然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语

嫣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

严妈妈更无怀疑,小姐定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

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王语嫣叫道:“你别

去,先放开我再说。”严妈妈那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

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

严妈妈眯着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点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

誉的手腕,将他拖到铁柱边,扳动机柱,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圈住了他腰。段誉

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严妈妈一给他抓住,立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外泄,说不出的难受,怒喝:“放开手!”

她一出声呼喝,内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挣扎,脱不开段誉的掌握,心下大骇,叫道:“臭

小子……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数寸。他背心给铁柱顶住了,脑袋无法后仰,

眼见她既黄且脏的利齿似乎便要来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呕,但知此刻千钧一发,

要是放脱了她,王语嫣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

严妈妈道:“你……你放不放我?”语声已有气无力。段誉最初吸取无量剑七弟子的内

力需时甚久,其后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内力,他内力越强,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越大,这

时再吸严妈妈的内力,那只片刻之功。严妈妈虽然凶悍,内力却颇有限,不到一盏茶时分,

已然神情委顿,只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放……开我,放……放……放手……”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严妈妈道:“是,是!”蹲下身来,伸出右手去拨动

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圈在段誉腰间的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着王语嫣和朱碧二

女,命她立即放人。

严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王语嫣的机括,扳了一阵,竟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

了小姐?”严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扳,喀的一声,圈在王语嫣腰间的钢环缓缓缩

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开严妈妈的手腕,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

在阿碧手上的麻绳。

阿碧按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两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响说不出

话来。

王语嫣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神色又是诧异,又有些鄙夷,说道:“你怎么会使‘化功

大法’?这等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

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她未

必入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六阳融雪功’,是从一阳

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

王语嫣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说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大理段氏的一阳指

和六脉神剑我是久仰的了,‘六阳融雪功’却是今日第一次听到。日后还要请教。”

段誉听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

不敢于有半点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万料不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

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谢你们两位相救。我们须得带了这严妈妈去,

免得她泄漏机密。”

严妈妈大急,心想给这小丫头带了去,十九性命难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的

姑太太说夫人偷汉子,说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麻核桃

塞入她口中。

段誉笑道:“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语嫣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说着满脸红晕,低声道:“瞧瞧他……

他怎样了。”她一直犹豫难决,刚才一场变故却帮她下了决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当真再好也没有了。那么这严妈即也不用带走啦。”二女

拉过严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

步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扳浆向湖中划去。阿朱、

阿碧、段誉三人一齐扳浆,直到再也望不见曼陀山庄花树的丝毫影子,四人这才放心。但怕

王夫人驶了快船追来,仍是手不停划。

划了半天,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

今晚委出你暂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寻公子,好不好?”王语嫣道:“嗯,就是这样。”她

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

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的衫子,黄昏时分,微有寒意,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

来时的欢乐心情渐渐淡了。

又划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

边有灯火处,就是阿朱姊姊的听香水榭。”小船向着灯火直划。段誉忽想:“此生此世,只

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

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语嫣低声说了句,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

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王语嫣道:“少林寺享

名数百年,毕竟非同小可。但愿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听表哥分说,我就只怕……就只怕表

哥脾气大,跟少林寺的和尚们言语冲突起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

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江南自来相传,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则不论如何

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

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语嫣虽于武学所知极

多,那儿女情怀,和寻常的农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和慕容公子有关,定时祈求

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个少女,会如王姑娘这般在

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

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愚上了如意郎君?钟灵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亲哥哥?就算

不知,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

意中人如此铭心刻骨的思念。”

(第十二回完)——

包不同公然逐客,段誉虽对王语嫣恋恋不舍,总不能老着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

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第十三章 水榭听香 指点群豪戏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忽然低声道:“阿碧,你瞧,这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点头道:

“嗯,怎么点了这许多灯?”轻笑了两声,说道:“阿朱阿姊,你家里在闹元宵吗?这般灯

烛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

段誉远远望去,见一个小洲上八九间房屋,其中两座是楼房,每间房子窗中都有灯火映

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水榭’,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听

香水榭中处处红烛高烧,想是因为阿朱姊姊爱玩热闹。”

小船离听香水榭约莫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

语嫣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

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语嫣和阿碧用力嗅了

几下,都嗅不出什么。段誉辨得出的只是少女体香,别的也就与常人无异。

阿朱的鼻子却特别灵敏,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

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

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

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动手?”阿朱道:“不知敌*是不是很厉害……”段誉

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就避之则吉。如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

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便道:

“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敌人很厉害呢,还是平庸之辈?”段誉张口结舌,说

不出话来。

阿朱道:“咱们这就过去瞧个明白,不过大伙儿得先换套衣衫,扮成了渔翁、渔婆儿一

般。”她手指东首,说道:“那边所住的打渔人家,都认得我的,咱们借衣裳去。”段誉拍

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想到乔装改扮,便即精神大振,

于家中来了敌人之事也不再如何着恼了。

阿朱先和王语嫣、阿碧到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个老渔婆,王语嫣和阿碧则扮

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个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巧妙

无比,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粘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

全都大异了。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水榭驶去。

段誉、王语嫣等相貌虽然变了,声音举止却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连

一成都学不上。王语嫣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我们只好装哑巴。”阿朱笑

道:“是了,包你不拆穿便是。”

渔舟缓缓驶到水榭背后。段誉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但阵阵粗暴的轰叫声不断从

屋中传出来。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实是大大不称。

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阿姊,赶走了敌人之后,我来帮

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谢。

她带着段誉等三人从屋后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正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

沫,跟着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

么?”老顾吓了一跳,惊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

道:“阿朱姑娘,来了好多坏人,逼着我烧菜做饭,你瞧!”一面说,一面擤了些鼻涕抛在

菜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

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坏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阿朱道:“下次我见

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老顾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

使婢,但在听香水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问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八九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

个。”阿朱道:“有两伙么?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音是哪里人?”老顾骂道:“操

他伊啦娘……”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

真该死。我……我气得胡涂了,这两起坏人,一批是北方蛮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是四

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道。”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

“第一批强盗来找老爷,第二批怪人来找公子爷。我们说老爷故世了,公子爷不在,他们不

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是我气不过,操……”本来又要骂

人,一句粗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眼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吃

下几下狠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愤。

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带着段誉、王语嫣、朱碧三人

从厨房侧门出去,经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扇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离花厅后的门窗

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一阵阵喧哗之声。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张望。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只照亮了

东边的一面,十八九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人

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着鸡腿、猪蹄大嚼。有的挥舞长刀,将盘中一块块牛肉用刀尖挑

起了往口里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时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

但见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肃然而坐,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

近处那六七人个个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有若僵尸,这些人始终不言不

动的坐着,若不是有几人眼珠偶尔转动,真还道个个都是死人。

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发颤,当下也挑破窗纸向

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蜡黄脸皮之人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

了一惊,不禁“啊”的一声低呼。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两个是北方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齐声喝

问:“是谁?”

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顾要勿要。今朝的虾儿也是鲜龙活跳的。”她说

的是苏州土白,四条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着的鱼虾不住跳动,不

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从阿朱手里将鱼儿抢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

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

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阿碧当他二人经过身旁时,闻

到一阵浓烈的男人体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

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鱼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

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手掌:“说道:“你做啥

介?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出手娇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

个踉跪,向外跃了几步。

这么一来,底细登时揭穿,厅外的四人同声喝问,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

围住。一条大汉伸手去扯段誉的胡子,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汉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

推,跃倒在地。

众汉子更在声吵嚷起来:“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贼子!”“快吊起来拷

打!”拥着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姚寨主,拿到了乔装的奸细。”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装得鬼鬼崇崇

的,想干什么坏事?”

王语嫣道:“扮作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说着伸手在脸上擦了几

下,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登时纷纷跌落,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

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雀无声,坐在西首一众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

在她身上。

王语嫣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关。”阿

朱、阿碧、段誉三人当下各处除去了脸上的化装。众人看看王语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

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粉装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问:“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笑道:“我是这

里主人,竟要旁人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那老者

点头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

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怎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阁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

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响,才道:“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阿朱

道:“我们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就跟我说好啦。阁下的姓名,

难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阿朱道:

“久仰,久仰。”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久仰我什么?”

王语嫣道:“云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秦公望前辈自创这断门刀

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听说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姚寨主,你学会的是几招?”?姚

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你怎么知道?”王语嫣

道:“书上是这般写的,那多半不错吧?缺了的五招是‘白虎跳涧’、‘一啸风生’、‘剪

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胜狮’,对不对?”

姚伯当摸了摸胡须,本门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五招是什

么招数,本门之中却谁也不知。这时听她侃侃而谈,又是吃惊,又是起疑,对她这句问话却

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阴阳怪气的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少了那五招,姚

寨主贵人事忙,已记不起啦。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王语嫣道:“慕容

老爷子是我姑丈。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渊源,熟知姚家寨主的武功

家数。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王语嫣微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单

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

那汉子点头道:“不错。”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笼手取暖

了一般,随即双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长的铁锥,锥尖却曲

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仅及尺,锤头还没常人的拳头大,两件兵器小巧玲

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看来全无用处。东首的北方大汉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

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一个大汉笑道:“川娃子的玩竟儿,也拿出来丢人现眼!”西首众

人齐向他怒目而视。

王语嫣道:“嗯,你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雷公轰’

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诡难测。阁下多半是

复姓司马?”

那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觑,

隔了半响,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名不虚传。在下司马林。请问姑

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语嫣道:“你这句话问得甚好。我以为‘青’字称作十打较妥,铁菩提和铁莲子外形

虽似,用法大大不同,可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城’字的十八破,那‘破甲’、‘破盾’、

‘破牌’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似乎故意拿来凑成十八之灵敏,其实可以取消或者合并,

称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而更为精要。”

司马林只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学会了七打,铁莲子和铁菩提的分别,全

然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向来是青城派的镇山

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

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们想折辱于我,便编了这样一套鬼话出来,命一个少女来大言炎

炎。”当下也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顿开。”微一沉吟间,向他左首的

副手道:“诸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

那副手诸保昆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似比司马林还大了几岁,一身白袍之外,头上

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丧服,于朦胧烛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他站起身来,双手在衣袖

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

“请姑娘指点。”

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

识得你的?”王语嫣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马林道:

“我这诸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心想:“诸

师弟原来的功夫门派,连我也不大了然,你要是猜得出,那可奇了,”王语嫣心想:“这倒

确是个难题。”

她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着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

本来面目,那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

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目嘛,自然就没这么考究

了。”东首众大汉尽皆轰声大笑。

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也不理姚

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钢锥尖对准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一出,嗤的一声急

响,破空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疾射过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进听香水榭,暗中便较上了劲,双方互不为礼,你眼睛一瞪,我鼻孔

一哼,倘若王语嫣等不来,一场架多半已经打上了。姚伯当出口伤人,原是意在挑衅,但万

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竟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边桌上

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当的一声响,暗器向上射去,拍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根三

寸长的钢针。钢针虽短,力道却十分强劲,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

直响。

秦家寨群盗纷纷拔刀,大声叫嚷:“暗器伤人么?”“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不

要脸,操你奶奶的雄!”一个大胖子更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青城

派众人却始终阴阳怪气的默不作声,对秦家寨群盗的叫骂宛似不闻不见。

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但以数十年的功力修为,竟给

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已是输了一招,心想:“对方的武功

颇有点邪门,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九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

在意,怕要吃亏。”当下挥手止住属下群盗叫闹,笑道:“诸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

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诸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

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一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言语之中,又

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王语嫣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姚伯当道:“怎么?”王

语嫣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说不定便跌跛了腿,跟人交手,

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们身上有什么拐伤,那是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

姚伯当只得点了点头。王语嫣又道:“这位诸爷幼时患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

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

有什么相干?”

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来,

是老夫取笑诸兄弟的不是了。”

王语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转脸向诸保昆摇了摇

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温柔,又同情,便似是一个做姊

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胜的事,因此出言规劝一般,语调也甚是亲

切。

诸保昆听她说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损伤乃是家常便饭,又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品格功业为

先,心中甚是舒畅,他一生始终为一张麻脸而郁郁不乐,从来没听人开解得如此诚恳,如此

有理,待听她最后说“不行的,那没有用”,便问:“姑娘说什么?”心想:“她说我这

‘天王补心针’不行么?没有用么?她不知我这锥中共有一十二枚钢针。倘若不停手的击锤

连发,早就要了这老家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马林之前,却不能泄漏了机关。”

只听得王语嫣道:“你这‘天王补心针’,果然是一门极霸道的暗器……”诸保昆身子

一震,“哦”一声。司马林和另外两个青城派高手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什么?”诸保昆

脸色已变,说道:“姑娘错了,这不是天王补心针。这是我们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

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钉’”。

王语嫣微笑道:“‘青蜂钉’的外形倒是这样的。你发这天王补心针,所用的器具、手

法,确和青蜂钉完全一样,但暗器的本质不在外形和发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劲力和去势。

大家发一枚钢镖,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劲,昆仑派有昆仑派的手劲,那是勉强不来的。你这

是……”

诸保昆眼光中陡然杀气大盛,左手的钢锥倏忽举到胸前,只要锤子在锥尾这么一击,立

时便有钢针射向王语嫣。旁观众人中倒有一半惊呼出声,适才见他发针射击姚伯当,去势之

快,劲道之强,暗器中罕有其匹,显然那钢锥中空,里面装有强力的机簧,否则决非人力之

所能,而锥尖弯曲,更使人决计想不到可由此中发射暗器,谁知锥中空管却是笔直的。亏得

姚伯当眼明手快,这才逃过了一劫,倘若他再向王语嫣射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何闪

避得过?但诸保昆见她如此丽质,毕竟下不了杀手,又想到她适才为己辨解,心存感激,喝

道:“姑娘,你别多嘴,自取其祸。”

就在此时,一人斜身抢过挡在王语嫣之前,却是段誉。

王语嫣微道:“段公子,多谢你啦。诸大爷,你不下手杀我,也多谢你。不过你就算杀

了我,也没用的。青城、蓬莱两派世代为仇。你所图谋的事,八十余年之前,贵派第七代掌

门人海风子道长就曾试过了。他的才干武功,只怕都不在你之下。”

青城派众人听了这几句话,目光都转向诸保昆,狠狠瞪视,无不起疑:“难道他竟是我

们死对头蓬莱派的门下,到本派卧底来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丝豪不露山东乡谈?”

原来山东半岛上的蓬莱派雄长东海,和四川青城派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百余年前

两派高手结下了怨仇,从此辗转报复,仇杀极惨。两派各有绝艺,互相克制,当年双方所以

结怨生仇,也就是因谈论武功而起。经过数十场大争斗、大仇杀,到头来蓬莱固然胜不了青

城,青城也胜不了蓬莱。每斗到惨烈处,往往是双方好手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王语嫣所说的海风子乃是蓬莱派中的杰出人才。他细细参究两派武功的优劣长短,知道

凭着自己的修为,要在这一代中盖过青城,那并不难,但日后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聪明

才智之士,便又能盖过本派。为求一劳永逸,于是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

学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那弟子武功没学全,便给青城派发觉,即行处死。

这么一来,双方仇怨更深,而防备对方偷学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这数十年中,青城派规定不收北方人为徒,只要带一点儿北方口音,别说他是山东人,

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也都不收。后来规矩更加严了,变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钉”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天王补心针”则是蓬莱派的功夫。诸保昆发的明明

是“青蜂钉”,王语嫣却称之为“天王补心针”,这一来青城派上下自是大为惊惧。要知蓬

莱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规矩,也是严定非山东人不收,其中更以鲁东人为佳,甚至鲁西、鲁南

之人,要投入蓬莱派也是千难万难。一个人乔装改扮,不易露出破绽,但说话的乡音语调,

一千句话中总难免泄漏一句。诸保昆出自川西灌县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会是蓬

莱派的门下?各人当真做梦也想不到。司马林先前要王语嫣猜他的师承来历,只不过出个题

目难难这小姑娘,全无怀疑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答案。

这其中吃惊最甚的,自然是诸保昆了。原来他师父叫作都灵道人,年青时曾吃过青城派

的大亏,处心积虑的谋求报复,在四川各地暗中窥视,找寻青城派的可乘之隙。这一年在灌

县见到了诸保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根骨极佳,实是学武的良材,于是筹划到一策。他

命人扮作江洋大盗,潜入诸家,绑住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后,拔刀要杀了全家灭口,又欲

奸淫诸家的两个女儿。都灵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钧一发的最危急之时,这才挺身而出,

逐走一群假盗,夺还全部财物,令诸家两个姑娘得保清白。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万谢,感激

涕零。

都灵子动以言辞,说道:“若无上乘武艺,纵有万贯家财,也难免为歹徒所欺,这群盗

贼武功不弱,这番受了挫折,难免不卷土重来。”那诸家是当地身家极重的世家,眼见家中

所聘的护院武师给盗贼三拳两脚便即打倒在地,听说盗贼不久再来,吓得魂飞天外,苦苦哀

求都灵子住下。都灵子假意推辞一番,才勉允所请,过不多时,便引得诸保昆拜之为师。

都灵子除了刻意与青城派为仇之外,为人倒也不坏,武功也甚了得。他嘱咐诸家严守秘

密,暗中教导诸保昆练武,十年之后,诸保昆已成为蓬莱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都灵子也

真耐得,他自在诸府定居之后,当即扮作哑巴,自始至终,不与谁交谈一言半话,传授诸保

昆功夫之时,除了手脚比划姿式,一切指点讲授全是用笔书写,绝不吐出半句山东乡谈。因

此诸保昆虽和他朝夕相处十年之久,一句山东话也没听见过。

待得诸保昆武功大成,都灵子写下前因后果,要弟子自决,那假扮盗贼一节,自然隐瞒

不提。在诸保昆心中,师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这十年来,更待己恩泽深厚,将全部蓬

莱派的武功倾囊相授,早就感激无已,一明白师意,更无半分犹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

门司马卫的门下。这司马卫,便是司马林的父亲。

其时诸保昆年纪已经不小,兼之自称曾跟家中护院的武师练过一些三脚猫的花拳绣腿,

司马卫原不肯收。但诸家是川西大财主,有钱有势,青城派虽是武林,终究在川西生根,不

愿与当地豪门失和,再想收一个诸家的子弟为徒,颇增本派声势,就此答允了下来。待经传

艺,发觉诸保昆的武功着实不错,盘问了几次,诸保昆总是依着都灵子事先的指点,捏造了

一派说辞以答。司马卫碍着他父亲的面子,也不过份追究,心想这等富家子弟,能学到这般

身手,已算是十分难得了。

诸保昆投入青城之后,得都灵子详加指点,哪几门青城派的武学须得加意钻研。他逢年

过节,送师父、师兄,以及众同门的礼极重,师父有什么需求,不等开言示意,抢先便办得

妥妥贴贴,反正家中有的是钱,一切轻而易举。司马卫心中过意不去,在武功传授上便也绝

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来,诸保昆已尽得青城绝技。

本来在三四年之前,都灵子已命他离家出游,到山东蓬莱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尽知

敌人的秘奥,然后一举而倾覆青城派。但诸保昆在青城门下数年,觉得司马卫待己情意颇

厚,传授武功时与对所有亲厚弟子一般无异,想到要亲手覆灭青城一派,诛杀司马卫全家,

实在颇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总须等司马卫师父去世之后,我才能动手。司马林师兄待

我平平,杀了他也没什么。”因此上又拖了几年。都灵子几次催促,诸保昆总是推说:青城

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十八破并未学全。都灵子花了这许多心血,自不肯功亏一篑,

只待他尽得其秘,这才发难。

但到去年冬天,司马卫在川东白帝城附近,给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锥”功夫

穿破耳鼓,内力深入脑海,因而毙命。那“破月锥”功夫虽然名称中有个“锥”字,其实并

非使用钢锥,而是五指成尖锥之形戳出,以浑厚内力穿破敌人耳鼓。

司马林和诸保昆在成都得到讯息,连夜赶来,查明司马卫的伤势,两人又惊又悲,均想

本派能使这“破月锥”功夫的,除了司马卫自己之外,只有司马林、诸保昆,以及其他另外

两名耆宿高手。但事发之时,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聚在一起,谁也没有嫌疑。然则杀

害司马卫的凶手,除了那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

人了。当下青城派倾巢而出,尽集派中高手,到如苏来寻慕容氏算帐。

诸保昆临行之前,暗中曾向都灵子询问,是否蓬莱派下的手脚。都灵子用笔写道:“司

马卫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我若施暗算,仅用天王补心针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围攻,须

用本派铁拐阵。”诸保昆心想不错,他此刻已深知两位师父的武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谁,说

到要用“破月锥”杀死司马卫,别说都灵子不会这门功夫,就是会得,也无法胜过司马卫的

功力。是以他更无怀疑,随着司马林到江南寻仇。都灵子也不加阻拦,只叫他事事小心,但

求多增阅历见闻,不可枉自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苏州,一行人四下打听,好容易来到听香水榭,云州秦家寨的群盗已先到了一步。

青城派门规甚严,若无掌门人的号令,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见到秦家寨群盗这般乱七八糟,

都是好生瞧他们不起,双方言语间便颇不客气。青城派志在复仇,于听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

都不乱动半点,所吃的干粮也是自己带来。这一来倒反占了便宜,老顾的满口唾沫、满手污

泥,青城派众人就没尝到。

王语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来,奇变陡起。诸保昆以青城手法发射“青蜂钉”,连司马

卫生前也丝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语嫣这小姑娘竟尔一口叫破。这一下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

杀她灭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况“天王补心针”五字既被司马林等听

了去,纵将王语嫣杀了,也已无济于事,徒然更显作贼心虚而已。

这当儿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脑中一团混乱,一回头,只见司马林等各人双手笼在衣袖

之中,都狠狠瞪着自己。

司马林冷冷的道:“诸爷,原来你是蓬莱派的?”他不再称诸保昆为师弟,改口称之为

诸爷,显然不再当他是同门了。

诸保昆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神情极为尴尬。

司马林双目圆睁,怒道:“你到青城派来卧底,学会了‘破月锥’的绝招,便即害死我

爹爹。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双臂向外一张,手中已握了雷公轰双刃。他想,本

派功夫既被诸保昆学得,自去转授蓬莱派的高手。他父亲死时,诸保昆虽确在成都,但蓬莱

派既学到了这手法,那就谁都可以用来害他父亲。

诸保昆脸色铁青,心想师父都灵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为止,自己

可的确没泄漏过半点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何能够辩白?看来眼前便一场恶

战,对方人多势众,司马林及另外两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眼见性命难保,心

道:“我虽未做此事,但自来便有叛师之心,就算给青城派杀了,那也罪有应得。”当下将

心一横,只道:“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司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亲自下手,但这门功夫是你所传,同你亲自下手更有什么分

别?”向身旁两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说道:“姜师叔、孟师叔,对付这种叛,不必讲究武林中

单打独斗的规矩,咱们一起上。”两名老者点了点头,双手从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

锥,右手握锤分从左右围上。

诸保昆退了几步,将背脊靠在厅中的一条大柱上,以免前后受敌。

司马林大叫:“杀了这叛徒,为爹爹复仇!”向前一冲,举锤便往诸保昆头顶打去。诸

保昆侧身让过,左手还了一锥。那姓姜老者喝道:“你这叛徒奸贼,亏你还有脸使用本派武

功。”左手锥刺他咽喉,右手小锤“凤点头”连敲三锤。

秦家寨群盗见那姓姜老者小锤使得如此纯熟,招数又极怪异,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当

等都暗暗点头,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实非幸至。”

司马林心急父仇,招数太过莽撞,诸保昆倒还能对付得来,可是姜孟两个老者运起青城

派“稳、狠、阴、毒”四大要诀,锥刺锤击,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诸保昆左支右绌,倾刻间

险象环生。

他三人的钢锥和小锤招数,每一招诸保昆都烂熟于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后三四

招的后着变化。全仗于此,这才以一敌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

“司马师父待我实在不薄,司马要师兄和孟姜两位师叔所用的招数,我无一不知。练功拆招

之时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紧的功夫,此刻生死搏斗,他们三人自然竭尽全力,可见青城

派功夫确是已尽于此。”他感激师恩,忍不住大叫:“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便这么一分心,司马林已扑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青城派所用兵刃极短极小,厉害处全

在近身肉搏。司马林这一扑近身,如果对手是别派人物,他可说已然胜了七八成,但诸保昆

的武功与他一模一样,这便宜双方却是相等。烛光之下,旁观众人均感眼花缭乱,只见司马

林和诸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极,双手乱挥乱舞,只在双眼一睐的刹那之间,两人已折了七八

招,钢锥上戳下挑,小锤横敲竖打,二人均似发了狂一般。但两人招数练得熟极,对方攻击

到来,自然而然的挡格还招。两人一师所授,招数法门殊无二致,司马林年轻力壮,诸保昆

经验较富。顷刻间数十招过去,旁观众人但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两人如何进攻守

御,已全然瞧不出来。

孟姜二老者见司马林久战不下,突然齐声唿哨,着地滚去,分攻诸保昆下盘。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滚动跳跃,使敌人无所措手。

诸保昆于这“雷公着地轰”的功夫原亦熟知,但双手应付司马林的一锥一锤之后,再无余裕

去对付姜孟二老,只有窜跳闪避。姜老者铁锤自左向右击去,孟老者的钢锥却自右方戳来。

诸保昆飞左足径踢孟老者下颚。孟老者骂道:“龟儿子,拚命么?”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势

直上,小锤疾扫,便在此时,司马林的小锤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诸保昆在电光石火之间权衡

轻重,举锤挡格司马林的小锤,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击。

锤子虽小,敲击的劲力却着实厉害,诸保昆但觉得痛入骨髓,一时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经

折断,当的一声,双锤相交,灵星闪爆,“啊”的一声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锥。

这一锥他本可闪避,但如避过了这一击,姜孟二老的“雷公着地轰”即可组成“地母雷

网”,便成无可抵御之势,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断,索性再抵受钢锥的一戳。数招之间,

他腿上鲜血飞溅,洒得四壁粉墙上都是斑斑点点。

王语嫣见阿朱皱着眉头,撅起了小嘴,知她厌憎这一干人群相斗殴,弄脏了她雅洁的房

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们别打了,有话好说,为什么这般蛮不讲理?”司马林等三

人一心要将“弑师奸徒”毙于当场;诸保昆虽有心罢手,却哪里能够?王语嫣见四人只顾恶

斗,不理自己的话,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随口说一句‘天王

补心针’的不好,泄漏了诸爷的门户机密。司马掌门,你们快住手!”司马林喝道:“父仇

不共戴天,焉能不报?你罗唆什么?”王语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帮他了!”

司马林心中一凛:“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厉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帮对方,可有点

儿不妙。”随即转念:“咱们青城派好手尽出,最多是一拥而上,难道还怕了她这么一个娇

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劲,更如狂风骤雨般狠打急戳。

王语嫣道:“诸爷,你使‘李存孝打虎势’,再使‘张果老公骑驴’!”诸保昆一怔,

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后一招是蓬莱派的功夫,这两招决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联

使用?”但这时情势紧急,哪里更有详加考究的余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将出去,当当

两声,恰好挡开了司马林和姜老者击来的两锤,跟着转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过

姜老者的三下伏击。姜老者这一招伏击锥锤并用,连环三击,极是阴毒狠辣。诸保昆这三步

每一步都似醉汉跟跄,不成章法,却均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之中,怡好避过了对方的狠击,两

人倒似是事先练熟了来炫耀本事一般。

这三下伏击本已十分精巧,闪避更是妙到颠毫。秦家寨群盗只瞧得心旷神怡,诸保昆每

避过一击,便喝一声采,连避三击,群盗三个连环大采。青城派众人本来脸色阴沉,这时神

气更加难看。

段誉叫道:“妙啊,妙啊!诸兄,王姑娘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会吃亏。”

诸保昆走这三步“张果老倒骑驴”时,全没想到后果,脑海中一片混混噩噩,但觉死也

好,活也好,早就将性命甩了出去;没料到青城、蓬莱两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连接在

一起运使,就此避这这三下险招。他心中的惊骇,比秦家寨、青城派诸人更大得多了。

只听王语嫣又叫:“你使‘韩湘子雷拥蓝关’,再使‘曲径通幽’!”这是先使蓬莱派

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诸保昆想也不想,小锤和钢锥在身前一封,便在此时,司马林和孟

老者双锥一齐戳到。三人原是同时出手,但在旁人瞧来,倒似诸保昆先行严封门户,而司马

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见到对方封住门户,无隙可乘,仍然花了极大力气使一着废招,将两柄

钢锥戳到他锤头之上,当的一击,两柄钢锥同时弹开。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钢锥反

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抢上攻他后路,万万想不到他这一锥竟会在这时候从这方位刺到。“曲径通

幽”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于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诸

保昆如在平日练招时使将出来,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是就这么无理的一刺,姜老者便

如要自杀一般,快步奔前,将身子凑向他的钢锥,明知糟糕,却已不及收势,噗的一声响,

钢锥已插入他腰间。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抢出二人,将他扶了回去。

司马林骂道:“诸保昆你这龟儿子,你亲手伤害姜师叔,总不再是假的了吧?”王语嫣

道:“这位姜老爷子是我叫他伤的。你们快停手吧!”司马林怒道:“你有本领,便叫他杀

了我!”王语嫣微笑道:“诸爷,你使一招‘铁拐李月下过洞庭’,再使一招‘铁拐李玉洞

论道。’”

诸保昆应道:“是!”心想:“我蓬莱派武功之中,只有‘吕纯阳月下过洞庭’,只有

‘汉钟离玉洞论道’,怎地这位姑娘牵扯到铁拐李身上去啦?想来她于本派武功所知究属有

限,随口说错了。”但当此紧急之际,司马林和孟老者决不让他出口发问,仔细参许,只得

依平时所学,使一招“吕纯阳月下过洞庭。”

这招“月下过洞庭”本来大步而前,姿势飘逸,有如凌空飞行一般,但他左腿接连受了

两处创伤之后,大步跨出时一跛一拐,那里还像吕纯阳,不折不扣便是个铁拐李。可是一跛

一拐,竟然也大有好处,司马林连击两锥,尽数落了空。跟着‘汉钟离玉洞论道’这招,也

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倾斜,右手中小锥当作蒲扇,横掠而出时,孟老者正好将脑袋送将上

来。拍的一声,这一锥刚巧打在他嘴上,满口牙齿,登时便有十余枚击落在地,只痛得他乱

叫乱跳,抛去兵刃,双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马林暗暗心惊,一时拿不定主意,要继续斗将下去,还是暂行罢手,日后再作复仇之

计。眼见王语嫣刚才教的这两招实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后,定会扑向诸保昆

右侧,而诸保昆在那时小锤横抢出去,正好击中他嘴巴。偏偏诸保昆左腿跛了,“汉钟离玉

洞论道”变成了“铁拐李玉洞论道”,小锤斜着出去,否则正击而出,便差了数寸,打他不

中,这其中计算之精,料敌之准,实是可惊可骇。

司马林寻思:“要杀诸保昆这龟儿子,须得先阻止这女娃子,不许她指点武功。”正在

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语嫣,忽听她说道:“诸相公,你是蓬莱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学武

功,原是大大不该。我信得过司马卫老师父不是你害的,凭你所学,就算去教了别的好手,

也决不能以‘破月锥’这招,来害死司马老师父。但偷学武功,总是你的不是,快同司马掌

门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诸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这几招方得脱险,她的吩

咐自不能违拗,当即向司马林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恶狠狠的骂道:“你先人板板,你龟儿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哥?”

王语嫣叫道:“快!‘遨游东海’!”

诸保昆心中一凛,身子急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余枚青蜂钉从他脚

底射过,相去只一瞬眼之间,若不是王语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熬游东海”这一

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视敌人,哪知道司马林居然在袖中发射青蜂钉,

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这是司

马氏本家的规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诸保昆,只不过遵守祖训,也算不得藏

私。殊不知司马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在袖中这么一拢,暗暗扳动袖中“青蜂钉”的

机括,王语嫣却已叫破,还指点了一招避这门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有成功,如遇鬼魅,指着王语嫣大叫:“你不是人,你

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被小锤击落,有三枚在忙乱中吞入了肚。他年纪已高,但眼明发乌,牙

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无假牙可装,自是十分痛惜,满嘴漏风

的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目光都望

着司马林,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齐向王语嫣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这般熟悉?”王语嫣道:“我是从书

上看来的。青城派武功以诡变险狠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并不难记。”司马林道:“那

是什么书?”王语嫣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城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

‘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门,自然都看过了。”

司马林暗叫:“惭愧!”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他言道:“本门武功,原有青

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这些年来,始终跟蓬莱派打成个

僵持不决的局面,倘若有谁能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灭了蓬莱派只一举手之势,就是称

雄天下,也不足为奇。”这时听她说看过此书,不由得胸头火热,说道:“此书可否借与在

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王语嫣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别上这小子的当。他青城派武功简

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三打四打,成字也不过这么十一二破。他想骗你的武学奇书来瞧,

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向王姑娘借书,又

关你秦家寨什么事了?”

姚伯当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

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

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书,不妨来问问

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孟姜二老听了,都不由得怦然心

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所知,当真深不可测。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自己动手

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显然极多,兼之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能将

她带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轨之心,今

日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王姑娘,我们原本是来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

家的人了。”

王语嫣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羞又喜,红晕满脸,轻轻啐了一

口,说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当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

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

王语嫣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姑丈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家的钱?”姚伯当道:“是

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他倒答允还的,可是一文钱也没还,

便双脚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哪知慕容复见债主归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

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东西。”

王语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向他要些金银

使用,他也决不拒却,岂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说道:“这样吧,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

上,到秦害寨去盘桓一年半载。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

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

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

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呢。”说着裂开了嘴,又哈哈

大笑。

这番言语十分粗鲁,最后这几句更是随口调侃,但王语嫣听来却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

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银

钱,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王语嫣,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全是

信口开河,这时听她说得天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吧。秦

家寨好玩得很,我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不象,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

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他不还我钱,我也就马马虎虎算了,

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可当真将王语嫣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见她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

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等她接口,抢着便道:“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这般

娇滴滴的江南大小姐,岂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号称锦官城,所产锦锈甲于天下,何况风

景美丽,好玩的东西更比云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着,当

真是红花绿叶,加倍的美丽。慕容公子才貌双全,自也喜欢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认

定父亲是蓬莱派所害,对姑苏慕容氏也就没有仇冤了。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城难道还少得了丝绸锦缎?你睁大

狗眼瞧瞧,眼前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会穿着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道:“很臭,

果然很臭。”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说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当刷的一声,从腰间拨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半

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派吧?”

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

诸保昆这奸贼已偷学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

为强,后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当下淡淡的道:“你待怎

样?”

姚伯当见他双手笼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当下全神戒备,说

道:“我请王姑娘到云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却来多管闲事,偏不答允,是

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姚

伯当道:“好吧,咱们便在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

“便这样。反正打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阴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

说,这场比拚并非较量武功,实是判生死、决存亡的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大声说道:

“姚某一生过的,就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人,老子丝毫没放

在心上。”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我跟你单打独斗,还是大伙儿一拥齐上?”

姚伯当道:“就是老夫陪司马掌门玩玩吧……”只见司马林突然转头向左,脸现大惊之

色,似乎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姚伯当一直目不转睛的瞪着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时不由自

主的也侧头向左瞧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猛地警觉,暗器离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

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钉尽数

打落。毒钉本已极快,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快了数倍,

后发先至,格开了毒钉。这物事是什么东西,姚伯当和司马林都没看见。

王语嫣却欢声叫了起来:“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语嫣笑道:“你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非也非也’已经先到了。”那声音道:

“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语嫣笑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

容兄弟叫我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王语嫣晕生双颊,

笑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这了一会,王语嫣见丝毫没有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快帮我

们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里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王语嫣微感

失望,问阿朱道:“他到哪里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来便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是要出来

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个别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激。他和青

城派本来并无怨无仇,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偷放

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挥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司马林双手一分,左手钢锥,右手小

锤,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较

量,双方都由首脑人物亲自出战,胜败不但关系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是以两

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后,王语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

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全然不懂秦家

寨“五虎断门刀”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际,蓦地听到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

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错,可是到了我师父手

上,因质资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

这样一来,只剩下了五十七招。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五十九招之

数,竟也给她瞧了出来。”

本来普天下绿林山寨都是乌合之众,任何门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劫舍的勾

当,惟有云州秦家寨的众头领都是‘五虎断门刀’的门人弟子。别门别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

寨不会给当作自己人,也不会前去投奔入伙。姚伯当的师父姓秦,既是秦家寨从第一把交椅

的大头领,又是“五虎断门刀”的掌门人,因亲生儿子秦伯起武功才干都颇平庸,便将这位

子传给了大弟子姚伯当。数月之前,秦伯起在陕西被人以一招三横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

面门而死,那正是“五虎断门刀”中最刚最猛的绝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手。姚

伯当感念师恩,尽率本寨好手,到苏州来为师弟报仇。不料正主儿没见,险些便丧生于青城

派的毒钉之下,反是慕容复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马林阴毒暗算,听得王语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后又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

马林,以便在本寨维持威严。可是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躁。他连使险着,都给司马林

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挥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跃起,蓦地右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

无法再避,左手钢锥便向对方脚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收足。姚伯当这一脚果然不再

踢实,左腿却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姚伯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

姚伯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不到

平时的两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略觉疼痛外,并没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

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觉头痛欲裂,登是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司马林这一招胜得颇有点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对方这条性命,此后祸患无穷,当下起

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急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见情势不对,一声胡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去。一瞬眼间,大厅

上风怕呼呼,十余柄单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寨武功之中,有这么一门单刀脱手投掷的绝技。每柄单刀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

重,用力掷出,势道极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飞到,司马林实是挡无可挡,避我可避。

眼见他便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一人飞身跃到司马林身旁,伸掌插入

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十余柄单刀尽数接过,以左臂围抱在胸前,哈哈一声长知,大厅正

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跟着呛啷啷一阵响,十余柄单刀尽数投在足边。

众人骇然相视,但见是个容貌瘦削的中年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着

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语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正好生

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子是

谁,胆敢跟我罗里罗唆的?”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

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知如何发付于他。

司马林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

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腿,砰的一怕,踢了他一个斛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

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过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人家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

岂不污了这听香水榭的地皮?快滚,快滚!”

司马林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筋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说得如此

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立刻动手拚命,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受

此羞辱而没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乱众,

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请了,请了!”

他明知这一生不论如何苦练,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报恩,有怨报

怨”八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浑没理会他说些什么,自管自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这里

来?”王语嫣道:“你倒猜猜,是什么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这倒有点难猜。”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只顾和王语嫣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个筋

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手一挥,

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着听我吩咐。”司马林回过身来,问道:“什么?”包三先

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人。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

公子杀的。”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

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这话可也真个横蛮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然武艺低

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

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事?我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

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我杀的。你要报仇,冲着我来吧!”司马林脸孔铁青,说

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万

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杀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却终究不敢,站在当地,进退

两难,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笑道:“凭你老子司马卫这点儿微末武功,哪用得着我慕容兄弟费心?慕容公

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

司马林尚未答话,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声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

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

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诸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尽,诸保昆愧无以报,今日

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知自己错了,一张嘴也要死撑

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名,死后怕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

不会。”

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诸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

身闪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诸保昆扑地倒下。包三先生右脚乘势踢出,正中他臂部,将他

直踢出厅门。

诸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着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跷一拐的奔进厅来,又举锥

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将他身子高高抛起,拍的一声

巨响,重重撞在梁间。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扑将过来。包三先生皱眉道:

“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诸保昆叫道:“你杀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双臂探出,抓住他双手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诸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着

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双肩登时鲜血淋漓。他这一下受伤极重,虽然仍想

拚命,却已有心无力。

青成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当上前救护。但见他为了维护先师声名而不顾性命,

确非虚假,对他恨恶之心却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观看,默不作声,这时忽然插口道:“司马大爷、诸大爷,我姑苏慕容氏

倘若当真杀了司马老先生,岂能留下你们性命?包三哥若要尽数杀了你们,只怕也不是什么

难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马大爷性命。王姑娘也不会一再相救诸大爷。到底是谁出手伤害司马

老先生,各位还是回去细细访查为是。”

司马林心想这话甚是有理,便欲说几句话交代。包三先生怒道:“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

庄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识好歹?”司马林道:“好!后会有期。”微一点头,

走了出去。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当见包三先生武功高强,行事诡怪,颇想结识这位江湖奇人,兼之对王语嫣胸中包

罗万有的武学,觊觎之心也是未肯便收,当下站起身来,便欲开言。包三先生大声道:“姚

伯当,我跟你说,你那脓包师弟秦伯起,他再练三十年,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练

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我不许你说一句话,快快给我滚了出去。”姚伯

当一愕之下,脸色铁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这点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

门弄斧。我叫你快滚,你便快滚,哪还有第二句说话的余地?”

秦家寨群盗适才以单刀飞掷司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边,眼见

他对姚伯当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拚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却如老虎没了爪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连踢,每一脚都踢在刀柄之上,十余柄单刀纷纷飞起,向秦家

寨群盗射了过去,只是去势甚缓。群豪随手接过,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这柄刀实在方便

之至,显是对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着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

令自己在接刀时异常困难,甚至刀尖转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为奇。人人手握刀柄,

神色却极为狼狈。

包三先生道:“姚伯当,你滚不滚出去?”姚伯当苦笑道:“包三先生于姚伯当有救命

之恩,我这条性命全是阁下所赐。阁下有命,自当遵从,告辞了。”说着躬身行礼,左手一

挥,道:“大伙儿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滚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当一愕,道:“在下不懂包

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滚便是滚,你到底滚不滚?”姚伯当心想此人古怪,疯疯

癫癫,不可理喻,当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厅门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总之不是滚。”身形晃动,

已欺到了姚伯当身后,左手探出,抓住了他后颈。姚伯当右肘反撞,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

伯当身子离地,右肘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着抓住他后臀提起,大声喝道:“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岂由得你说来便

来,说去便去,有这么容易?滚你妈的吧!”双手一送,姚伯当一个庞大的身子便着地直滚

了出去。

姚伯当已被他顺手闭住了穴道,无法站立,就像一根大木柱般直滚到门边,幸好厅门甚

宽,不会撞到头脚,咕碌碌的便滚了出去。秦家寨群盗发一声喊,纷纷追出,将他抱起。姚

伯当道:“快走,快走!”众人一窝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誉横看坚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样人,问王语嫣道:“这人是什么路数?

要不要叫他滚出去?”

王语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让严妈妈给捉住了,处境十分危急,幸蒙这位段公子相

救。再说,他知道玄悲和尚给人以‘韦陀杵’打死的情形,咱们可以向他问问。”包三先生

道:“这么说,你是要他留着了?”王语嫣道:“不错。”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

容兄弟喝醋?”王语嫣睁着大大的眼睛,道:“什么喝醋?”包三先生指着段誉道:“这人

油头粉脸,油腔滑调,你可别上了他的当。”王语嫣仍是不解,问道:“我上了他什么当?

你说他会捏造少林派的讯息么?我想不会吧。”

包三先生听她言语一片天真烂漫,倒也不便多说,向着段誉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说道:

“听说少林增玄悲和尚在大理给人用‘韦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胡涂混蛋赖在我们慕

容氏头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照实说来。”

段誉心中有气,冷笑道:“你是审问囚犯不是?我若不说,你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三

先生一怀,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胆小子,大胆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

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誉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干什么?”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审问囚犯,严刑拷打。”段誉任其自然,只当这条手臂不是自己

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来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劲,只捏得段誉臂骨格格

作响,如欲断折。段誉强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三哥,这位段公子的脾气高傲得紧,他是我们救命恩人,你别伤他。”包

三先生点点头,道:“很好,很好,脾气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说着缓缓

放开了段誉的手臂。

阿朱笑道:“说到胃口,大家也都饿了。老顾,老顾!”提高嗓子叫了几声。老顾从侧

门中探头进来,见姚伯当、司马林等一干人已经不在,欢天喜地的走进厅来。阿朱道:“你

先去刷两次牙,洗两次脸,再洗三次手,然后给我们弄点精致的小菜。有一点儿不干净,包

三爷定要给你过不去。”老顾微笑点头,连说:“包你干净,包你干净!”

听香水榭中的婢仆在一间花厅中设了筵度。阿朱请包三先生坐了首座,段誉坐了次位,

王语嫣从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语嫣没等斟酒,便问:“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誉白了一眼,说道:“王姑娘,这里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

何况油头粉脸的小白脸,我更是信不过……”

段誉听得气往上冲,霍地站起,便欲离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气,我们包三哥的脾气么,向来是这样的。他大号叫作包

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几句,才吃得落饭。他说话如果不得罪人,日头从西天出来了。你

请坐。”

段誉向王语嫣瞧去,见她脸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虽然不能十分确定,终究舍不得不跟

她同席,于是又坐了下来,说道:“包三先生说我油头粉脸,靠不住得很。你们的慕容公子

呢,相貌却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吗?”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句话问得好。我们公子爷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语

嫣听了这话,登时容光焕发,似乎要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只听包不同续道:“……我们公子

爷的相貌英气勃勃,虽然俊美,跟段兄的脓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于区区在下,

则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气勃勃,却是丑陋异常,可称英丑。”段誉等都笑了起来。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说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办一件事,那是暗中给少林派帮一个

忙,至于办什么事,要等这位段兄走了之后才可以说。我们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放不

会随便去杀少林寺的和尚,何况公子爷从来没去过大理,‘姑苏慕容’武功虽高,万里外发

出‘韦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还没练成。”

段誉点头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段誉一怔,心想:“我说你的话有理,怎地你反说不

对?”只听包不同道:“并不是我的话说得有理,而是实情如此。段兄只说我的话有理,倒

似实情未必如此,只不过我能言善道,说得有理而已。你这话可就大大不对了。”段誉微笑

不语,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辩。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苏州,遇到了风四弟,哥儿俩一琢磨,定是有什么王八羔子跟

‘姑苏慕容’过不去,暗中伤人,让人家把这些帐都写在‘姑苏慕容’的帐上。本来那也是

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乐而不为?”阿朱笑道:“四哥一定开心得不得了,那正是

求之不得。”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会求之不得?他是无求而不

得,走遍天下,总是会有架打的。”

段誉见他对阿朱的话也要驳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话不错,此人果然以挺撞旁人为乐。

王语嫣道:“你跟风四哥琢磨出来什么没有?是谁暗中在跟咱们过不去?”包不同道:

“第一,不会是少林派,第二,不会是丐帮,因为他们的副帮主马大元给人用‘锁喉功’杀

了。‘锁喉功’是马大元的成名绝技。杀马大凶没什么大不了,用‘锁喉功’杀马大元,当

然是要嫁祸于‘姑苏慕容’。”段誉点了点头。包不同道:“段兄,你连连点头,心中定是

说,我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段誉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这点了一点头,而非连连点头。第二,那是实情

如此,而非单只包兄说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苏慕

容’麾下吗?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吗?”

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嗔道:“三哥,你又来瞎三话四了,我可呒没得罪你啊。”包不同

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为你温柔可爱。我这样说,为了你没得罪我。要是

你得罪我,我就说你看中人家小白脸,人家小白脸却看不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

“三哥,你别欺侮我阿碧妹子。你现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靓靓。”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我女儿闺名包不靓,你叫她靓靓,那是捧她的场,不是欺侮

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你了。”似乎人家威胁要欺侮他女儿,他倒真有点忌惮。

他转头向王语嫣道:“到底哪个王八蛋在跟咱们这不去,迟早会打听出来的。风四弟也

是刚从江西回来,详情不大清楚。我们哥儿俩便上青云庄去。邓大嫂说得到讯息,丐帮大批

好手来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们过不去。四弟立时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给大嫂劝住了。”阿

朱微笑道:“毕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劝得住四哥,叫他别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语有理。大嫂说道:‘公子爷的大事为重,不可多树强

敌。’”

他说了这句话,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对望了一眼,脸色都很郑重。

段誉假装没注意,挟起一筷荠菜炒鸡片送入口中,说道:“老顾的手段倒也不错,但比

阿朱姊姊、阿碧姊姊,毕竟还差着老远。”阿碧微笑道:“老顾烧菜比阿朱阿姊差点,比我

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两个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哥,今日

小妹不能亲自下厨给你做菜,下次你驾临时补数……”

刚说了这句话,忽然间空中传来叮铃、叮铃两响清脆的银铃之声。

包不同和阿朱、阿碧齐道:“二哥有讯息捎来。”三人离席走到檐前,抬起头来,只见

一头白鸽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扑将下来,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过手去,解下缚在鸽子腿

上的一个小竹筒,倒出一张纸笺来。包不同夹手抢过,看了几眼,说道:“既是如此,咱们

快去!”向王语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语嫣问道:“去哪里?有什么事?”

包不同一扬手中的纸笺道:“二哥有信来,说西夏国‘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来到江

同,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带同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去查查。”

王语嫣道:“我自然跟你们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们为难吗?对头可

越来越多了。”说着微微皱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对头,不过他们来到江南,总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烧香拜佛。

好久没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帮,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这一次可热闹了。”说着眉飞

色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

王语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还写些什么。包不同将信递了给她。王语嫣见信上写了七

八行字,字迹清雅,颇有劲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读这的书着实不

少,这般文字却是第一次见到,皱眉道:“那是什么?”

阿朱微笑道:“这是公冶二哥想出来的古怪玩意,是从诗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的,平声

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我们瞧惯了,便知信中之

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王语嫣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

姑娘,你如要知道,待会我跟你说便是了。”王语嫣登时现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听说,西夏‘一品堂’搜罗的好手着实不少,中原西域什么门派的人

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几眼,就清楚了他们的底细。这件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去河

南,跟齐公子爷取齐。”

王语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极,好极,我也去。”

阿碧道:“咱们尽快办好这里的事,赶去河南,不要公子爷却又回来,路上错过了。还

有那个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边掏乱得怎么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过,那

和尚已经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帮你打这和尚。”段誉心道:“三哥是说什么也打不过

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谢天谢地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着咱们,王夫人下次见到我,非狠狠骂我一顿不可……”

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你老是在旁听着,我说话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这就请便

吧。我们谈论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来加上一双耳朵,一张嘴巴。我们去和人家比武,也

不必要你观战喝采。”

段誉明知在这里旁听,不免惹人之厌,这时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语十分无礼,虽

对王语嫣恋恋不舍,总不能老着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

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王语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这儿歇宿

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她言语中虽是留客,伸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已飞到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

是恼怒,又是没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虽然最近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未受过

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大分别,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更是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当他

是天上凤凰一般。什么少林派、丐帮、西夏‘一品堂’,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盼望尽

快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须借我一船一桨,我自己会划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别又撞上那个和尚。”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还是赶紧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过

给他烧了。我又不是你们的表兄表弟,公子少爷,何劳关怀?”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厅门。只

听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么来历,也得查个明白。”王语嫣道:“表哥多半知道

的,只要见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誉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将来你和我们公子爷见了面,说不定能结

成好朋友呢。我们公子爷是挺爱结交朋友的。”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高攀不上。”阿碧

听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我们相待太过简

慢么?”阿朱道:“我们包三哥向来是这般脾气,段公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

陪罪啦。”说着笑嘻嘻的行下礼去,阿碧跟着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踏入一艘小船,扳桨将船荡开,驶入湖中。

只觉胸中郁闷难当,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自己却也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时,说不

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依稀听得阿碧说道:“阿朱阿姊,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

不够?今晚咱两个赶着一人缝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真细心,想得周到。”

第十四章 剧饮千杯男儿事

段誉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

陀山庆当花匠种花,所经历的种种苦楚折辱着实不小,但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得水榭中并没哪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虽然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

既不如对付诸保昆那么断臂伤肩,也不如对付姚伯当那么踢得他滚了出去。王语嫣出口请他

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仍是说不出的郁闷。

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菱叶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恨谁才好,他实在说不出为什么

这样气恼。当日木婉清、南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凌辱,可都厉害得

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只因为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

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帝、

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敌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

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婉清那些

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旁人

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重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立时便人人耸

动,无不全神贯注的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风

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

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荡舟湖上,好像听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

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

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不觉得可耻可笑么?”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

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的烦恶郁闷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只见

北方迷云雾中裹着一座小小山峰。他约略辨认方位,听香水榭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只须向

北划去,便不会重回旧地。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生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

舟向北驶出一尺,便离王语嫣远了一尺。

将近午时,划到了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这山叫做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他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当下回入舟中,

更向北划,申牌时分,到了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

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几个时辰的船,

早已甚是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

写着“松鹤楼”三个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

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勺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杆自斟

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

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

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

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

勃勃’四字!”

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货。可见他便是吃喝,

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

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菜帐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以

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

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腰

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

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

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

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

两人躬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

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

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

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

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

便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

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

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赔笑道:“爷

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

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

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

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

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

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大

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和人家约了在惠山比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

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也不过是醉死,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

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不在身

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

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鸩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

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

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

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

酒来,又喝了下来。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

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

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

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

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锥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这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

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却也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

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

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劲无形的

剑气,这时他小指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

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但过不多时,便即

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

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

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跟前

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杆之上,从小指甲流出来的

酒水,顺着栏杆流到了楼下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

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了出来。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的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

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

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也都上楼

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

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

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

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

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

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

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誉笑道:“你我棋逢敌手,将

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只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杯

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

誉被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带财物,这只绣花荷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

物,但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掷在桌上,携了段誉的手,说道:“咱们走

吧!”

段誉心中喜欢,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文才,

又不以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着大路疾趋而前,段誉提一口

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内力弃沛之极,这般快步争走,却也丝毫不感心跳气

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脚力。”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

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中一

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

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倒退而过。

段誉学到“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和人比试脚力,这时如箭在弦,不能不发,只

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的心思,却是半分也没有。他只是按照所学步法,加上浑厚无

比的内力,一步步的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却全然的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气,段誉

便即追了上来。那大汉斜眼相睨,见段誉身形潇洒,犹如庭除闲步一般,步伐中浑没半分霸

气,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段誉不久又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

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胜败

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止说道:“慕容公子,

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名不虚传。”

段誉几步冲过了他身边,当即转身回来,听他叫自己为“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

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那大汉神色诧异,说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名,实是仰慕得紧,只是至今

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复一伙了。”想到

这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峰么?”

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段誉道:“小弟是大理人氏,

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

氏的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当下将如何被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

容复的两名丫环等情,极简略的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丑

事,也不文饰遮掩。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

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

大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

“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今晚订下了约会。小弟虽然不会武功,

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可么?”

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然真的丝毫不会武功,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贤弟身具

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今晚的会斗,也

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身。”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

哥嘱咐。”乔峤笑道:“此刻天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

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

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

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乔峰惊道:“兄弟,……你这是‘神脉神

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传,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

剑’的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功。”

段誉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也没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

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大。大哥,酒能伤

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

今晚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步而行。

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极是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人,却总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

句,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有

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道:“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儒雅

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本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

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了人,好生惭愧。”

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极不受用,又问:“大哥远

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摇头道:“我本来盼望得能结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

了。”段誉问道:“为什么?”乔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两个多月前死于非命,人家

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乔峰道:“不错。我这

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绝技所施。”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酸楚,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闻之言,便贸然定人

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说道:“这时难说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

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行事又极稳重,不致平白无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会

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不像霍先生、过彦之、司马

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问:“那与大哥约定明朝相会的

强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只见大路上两个衣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疾奔

而来,乔峰便即住口。那两人施展轻功,晃眼间便奔到眼前,一齐躬身,一人说道:“启禀

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见他们似乎来意不善,生怕抵

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称乔峰为“帮主”,神态恭谨之极,心道:“原来大哥是什么帮会的一帮

之主。”

乔峰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是

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礼。”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仔细了,对方只

不过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

乔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

到乔峰身后。

乔峰向段誉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自然。”

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一带都是

极肥活的良田,到处河港交叉。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林杏花丛中传出来:“我慕容

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见么?你

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

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

“王姑娘跟着他一起来了?不是说还有三个女子吗?”又想:“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难道

我今日竟和丐帮的帮主拜了把子?”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帮主事先订了约会吗?”包三

先生道:“订不订约会都一样。慕容公子既上洛阳,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开,让他扑一

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无信帖知会敝帮?”包三先

生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帮帮主,怎会知道?你这句话问得太也

没有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脸一沉,大踏步走进林去。段誉跟在后面,但见杏子林中两起人相对而立。包三先

生身后站着三个少女。段誉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个女郎的脸,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语嫣,她轻噫一声,道:“你也来了?”段誉道:“我也来了。”就此

痴痴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王语嫣双颊晕红,转开了头,心想:“这人如此瞧我,好生无

礼。”但她知道段誉十分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暗有喜悦之意,倒也并不着恼。

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对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化子,当先一人眼见乔峰到来,脸有喜色,

立刻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帮帮群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乔峰抱拳道:“众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嚣张,说道:“嗯,这位是丐帮的乔帮主么?兄弟包不同,你

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见尊范,大

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

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伤人。嘿嘿嘿,乔帮主,你随随便便的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

了。”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诸帮众对帮主更是敬若神明。众人见包

不同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口便是责备之言,无不大为愤慨。大义分舵蒋舵主身后站着的六

七个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跃跃欲动。

乔峰却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请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个人物,知道丐帮中颇有些人才,因此特地

亲赴洛阳去拜会阁下,你怎么自得其乐的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讯息,确当恭候大

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着抱拳一拱。

段誉心中暗赞:“大哥这几句话好生得体,果然是一帮之主的风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

对发脾气,那便有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确是要谢过的,虽然常言道

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罚要打,权在别人啊!”

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震长空。大笑声中有人说道:

“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尼,果然名不虚传。”

包不同道:“素闻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刚才的狗屁却又响又臭,莫非是丐帮六老所放

吗?”

杏树后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帮六老的名头,为何还在这里胡言乱语?”话声甫歇,

杏树丛后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须白发,有的红光满面,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将包不

同、王语嫣等四人围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帮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会,帮中高手如云,丐帮六老更是望重武

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气,眼见丐帮六老中倒有四老现身,

隐然合围,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名扫地。”但脸上丝毫不现惧色,

说道:“四个老儿有什么见教?想要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么?为什么还有两个老儿不一齐上

来?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对包三先生横施暗算么?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爱的便

是打架。”

忽然间半空中一人说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是包三先生吗?错了,错了,那是江

南一阵风风波恶。”

段誉抬起头来,只见一株杏树的树枝上站着一人,树枝不住幌动,那人便随着树枝上下

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约莫三十二岁年纪,面颊凹陷,留着两撇鼠尾须,眉毛下垂,容貌十

分丑陋。段誉心道:“看来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说的风四哥了。”果然听得阿碧叫道:

“风四哥,你听到了公子的讯息么?”

风波恶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对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会再说不迟。”

半空中一个倒载斛斗翻了下来,向北方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扑去。

那老者手持一条钢杖,陡然向前推出,点向风波恶胸口。这条钢杖有鹅蛋粗细,推出时

势挟劲风,甚是威猛。风波恶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夺那钢杖。那老者手腕一抖,钢杖翻起,

点向他胸口。风波恶叫道“妙极!”突然矮身,去抓对方腰胁。那矮胖老者钢仗已打在外

门,见敌人欺近身来,收杖抵御已然不及,当即飞腿踢他小腹。

风波恶斜身闪过,却扑到东首那红脸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横

砍而至。那红脸老者手中拿的是一把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见风波恶挥刀削来,鬼

头刀竖立,以刀碰刀,往他她刃上硬碰过去。风波恶叫道:“你兵刃厉害,不跟你碰。”倒

纵丈许,反手一刀,砍向南边的白须老者。

那白须老者右手握着一根铁锏,锏上生满倒齿,乃是一件锁拿敌人的外门兵刃。他见风

波恶单刀反砍,而红脸老者的鬼头刀尚未收势,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后夹击之

形。他自重身份,不愿以二对一,当即飘身避开,让了他一招。

岂知风波恶好斗成性,越找得热闹,越是过瘾,至于谁胜谁败,倒不如何计较,而打斗

的种种规矩更从来不守。白须老者这一下闪身而退,谁都知道他有意相让,风波恶却全不理

会这些武林中的礼节过门,眼见有隙可乘,刷刷刷刷连砍四刀,全是进手招数,势若飘风,

迅捷无比。

那白须老者没想到他竟会乘机相攻,实是无理已极,忙挥锏招架,连退了四步方始稳定

身形。这时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树上,已然退无可退,横过铁锏,呼的一锏打出,这是他

转守为攻的杀手锏之一。那知风波恶喝道:“再打一个。”竟然不架而退,单刀舞成圈子,

向丐帮四老中的第四位长老旋削过去。白须长老这一锏打出,敌人已远远退开,只恼得他连

连吹气,白须高扬。

这第四位长老两条手臂甚长,左手中提着一件软软的兵刃,见风波恶攻到,左臂一提,

抖开兵刃,竟是一只装米的麻袋。麻袋受风一鼓,口子张开,便向风波恶头顶罩落。

风波恶又惊又喜,大叫:“妙极,妙极,我和你打!”他生平最爱的便是打架,倘若对

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异兵刃,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爱游览之人见到奇山大川,讲究

饮食之人尝到新颖美味一般。眼见对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器,他从来没和这种兵刃交过手,

连听也没听见过,喜悦之余,暗增戒惧,小心冀冀的以刀尖戳去,要试试是否能用刀割破麻

袋。长臂老者陡然间袋交右手,左臂回转,挥拳往他面门击去。

风波恶仰头避过,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阴,那知道长臂老者练成了极高明的“通臂拳”功

夫,定拳似乎拳力已尽,偏是力尽处又有新力生出,拳头更向前伸了半尺。幸得风波恶一生

好斗,大战小斗经历了数千场,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百忙中张开口来,便往

他拳头上咬落。长臂老者满拟这一拳可将他牙齿打落几枚,那料得到拳头将到他口边,他一

口白森森的牙齿竟然咬了过来,急忙缩手,已然迟了一步,“啊”的一声大叫,指根处已被

他咬出血来。旁观众人有的破口而骂,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经的道:“风四弟,你这招‘吕洞宾咬狗’,名不虚传,果然已练到了出

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载寒暑的苦练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条白狗、黑狗、花狗,方有今

日的修为造诣”。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来,段誉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学,你无所不知,无所

不晓。这一招咬人的功夫,却属于何门何派?”王语嫣微微一笑,说道:“这是风四哥的独

门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陋寡闻了。‘吕洞宾咬狗大九

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种咬法,八九七十二,一共七十二咬。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

誉见王语嫣喜欢听包不同如此胡说八道,也想跟着说笑几句,猛地想起:“那长臂老者是乔

大哥的下属,我怎可取笑于他?”急忙住口。

这时场中呼呼风响,但见长臂老者将麻袋舞成一团黄影,似已将风波恶笼罩在内。但风

波恶刀法精奇,遮拦进击,尽自抵敌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数尚未见底,通臂拳的厉害他适

才却已领教过,“吕洞宾咬狗”这一招,究竟只能侥幸得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

有丝毫轻忽。

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这位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恶斗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也暗暗称

奇,对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观斗。

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担起忧来,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这位长臂老先生使一只麻

袋,那是什么武功?”王语嫣皱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脚是通臂拳,使那

麻袋的手法,有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劲道,也夹着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

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

棍”这两个名称,听在长臂叟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节棍是家

传的功夫,后来杀了本家长辈,犯了大罪,于是改姓换名,舍弃三节棍决不再用,再也无人

得知他的本来面目,不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然竭力摒弃,到了剧斗酣战之际,自然而然的便

露了出来,心下大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底细?”他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

为她所知,这么一分心,被风波恶连攻数刀,竟有抵挡不住之势。

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挥刀砍倒,当即飞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

风波恶单刀斜挥,径自砍他左足,长臂叟右足跟着踢出,鸳鸯连环,身子已跃在半空。风波

恶见他恁大年纪,身手矮健,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采:“好!”左手呼的一拳击出,打

向他的膝盖。眼见长臂叟身在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

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仍不变招,蓦觉风声劲急,对方手中的麻袋张

开大口,往自己头顶罩落。他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个脑袋被人家套在

麻袋之中,岂不糟糕之极?这一拳直击急忙改为横扫,要将麻袋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

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拳头。

麻袋的大口和风波恶小小一个拳头相差太远,套中容易,却决计裹他不住。风波恶手一

缩,便从麻袋中伸了出来。突然间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细针刺了一下,垂目看时,登时吓

了一跳,只见一只小小蝎子钉在自己手背之上。这只蝎子比常蝎为小,但五色斑斓,模样可

怖。风波恶情知不妙,用力甩动,可是蝎子尾巴牢牢钉住了他手背,怎么也甩之不脱。

风波恶急忙翻转左手,手背往自己单刀刀背上拍落,擦的一声轻响,五色蝎子立时烂成

一团。但长臂叟既从麻袋中放了这头蝎子出来,决不是好相与之物,寻常一个丐帮子弟,所

使毒物已十分厉害,何况是六大长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跃开丈许,从怀中取出一颗解毒丸,

抛入口中吞下。

长臂叟也不追出,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语嫣打量,寻思:“这女娃儿如何得知我是湖

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关心,忙问:“四弟觉得如何?”风波恶左手挥了两下,觉得并无异状,大

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蝎,决不能没有古怪。”说道:“没有什么……”只说得这四

个字,突然间咕咚一声,向前仆摔下去。包不同急忙扶起,连问:“怎么?怎么?”只见他

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包不同大惊,忙伸手点了他手腕、肘节、和肩头三头关节中的穴处穴道,要止住毒气上

行,岂知那五色彩蝎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极,虽然不是“见血封喉”,却也是如响斯应,比一

般毒蛇的毒性发作得更快。风波恶张开了口想说话,却只发出几下极难听的哑哑之声。包不

同眼见毒性厉害,只怕已然无法医治,悲愤难当,一声大吼,便向长臂老者扑了过去。

那手持钢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车轮战么?让我矮冬爪来会会姑苏的英豪。”钢杖递

出,点向包不同。这兵刃本来甚为沉重,但他举重若轻,出招灵动,直如一柄长剑一般。包

不同虽然气愤忧急,但对手大是劲故,却也不敢怠慢,只想擒住这矮胖长老,逼长臂叟取出

解药来救治风四弟,当下施展擒拿手,从钢杖的空隙中着着进袭。

阿朱、阿碧分站风波恶两侧,都是目中含泪,只叫:“四哥,四哥!”

王语嫣于使毒、治毒的法门一窍不通,心下大悔:“我看过的武学书籍之中,讲到治毒

法门的着实不少,偏生我以为没什么用处,瞧也不瞧。当时只消看上几眼,多多少少能记得

一些,此刻总不至束手无策,眼睁睁的让风四哥死于非命。”

乔峰见包不同与矮长老势均力故,非片刻间能分胜败,向长臂叟道:“陈长老,请你给

这位风四爷解了毒吧!”长臂叟陈长老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武功倒也不弱,

救活了后患不小。”乔峰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尚未跟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

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占住了理数。”陈长老气愤愤的

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雪恨,还有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

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陈长老心中虽一百个不愿意,但帮主之命终究不敢违拗,说道:“是。”从怀中取出一

个小瓶,走上几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这是解药,拿去吧!”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又向陈长老福了福,道:“多

谢乔帮主,多谢陈长老。”接过了那小瓶,问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何用法?”陈长老

道:“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道:“毒液若未吸尽,解药

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回身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

他手背上创口中的毒液。

陈长老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么?”陈长老道:“女子吸不得!”

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了?”陈长老道:“这蝎毒是阴寒之毒,女子性阴,阴

上加阴,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语嫣三人都将信将疑,虽觉这话颇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无理,倘若真

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这一边只剩包不同是男人,但他与矮老者斗得正剧,但见杖影

点点,掌势飘飘,一时之间难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暂且罢斗,且回来救了四哥再

说。”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间,一交上了手,要想脱身而退,却也不是数招内

便能办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牵连生死,要是谁能进退自如,那便可随便取了对方性命,

岂能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包不同听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风波恶伤势有变,心下焦急,抢攻

数招,只盼摆脱矮老者的纠缠。

矮老者与包不同激斗已逾百招,虽仍是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极强的长大兵刃,对

方却是空手,强弱显已分明。矮老者挥舞钢杖,连环进击,均被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斗

下去,多半有输无赢,待见包不同攻势连盛,还道他想一举击败自己,当下使出全力反击。

丐帮四老在武功上个个有独到的造诣,青城派的诸保昆、司马林、秦家寨的姚伯当都被包不

同在谈笑之间轻易打发,这矮老者却着实不易对付。包不同虽占上风,但要真的胜得一招半

式,却还须看对方的功力如何,而矮老者显然长力甚强。

乔峰见王语嫣等三个少女脸色惊惶,想起陈长老所饲彩蝎毒性极为厉害,也不知“女子

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属下攻击敌人,情势便再凶险百倍,也是无人敢生怨心,

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险,去救治敌人,这号令可无论如何不能出口。他当即说道:“我来给风

四爷吸毒好了。”说着便走向风波恶身旁。

段誉见到王语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风波恶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乔峰是结义兄

长,自己去助他敌人,于金兰之义着实有亏,虽然乔峰曾命陈长老取出解药,却不知他是真

情还是假意。待见乔峰走向风波恶身前,真的要助他解毒,忙道:“大哥,让小弟来吸好

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侧处,已抢在乔峰之前,抓起风

波恶的手掌,张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创口吸去。

其时风波恶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双眼大睁,连眼皮肌肉也已僵硬,无法合上。段誉吸

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见那毒血色如黑墨,众人看了,均觉骇异。段誉一怔,心道:

“让这黑血流去后再吸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过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那是任何毒物

的克星,彩蝎的毒质远远不及,一吸之下,便顺势流了出来。突然风波恶身子一动,说道:

“多谢!”

阿朱等尽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会说话了。”只见黑血渐淡,慢慢变成了紫色,

又流一会,紫血变成了深红色。阿碧忙给他敷上解药,包不同给他解开穴道。顷刻之间,风

波恶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平复,说话行动,也已全然如初。

风波恶向段誉深深一揖,说:“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段誉急忙还礼,道:“些许小

事,何足挂齿?”风波恶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却是大事。”从阿和中接过

小瓶,掷向陈长老,道:“还了你的解药。”又向乔峰抱拳道:“乔帮主仁义过人,不愧为

武林中第一大帮的首领。风波恶十分佩服。”乔峰抱拳道:“不敢!”

风波恶拾起单刀,左手指着陈长老道:“今天我输了给你,风波恶甘拜下风,待下次撞

到,咱们再打过,今天是不打了。”陈长老微笑道:“自当奉陪。”风波恶一斜身,向手中

持锏的长老叫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商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惊,齐声叫道:“四哥

不可,你体力尚未复元。”风波恶叫道:“有架不打,枉自为人!”单刀霍霍挥动,身随刀

进,已砍向持锏长老。

那使锏的长老白眉白须,成名数十载,江湖上什么人物没会过,然见风波恶片刻之间还

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岂知一转眼间,立即又生龙活虎般的杀来,如此凶悍,实所罕有,不

禁心下骇然,他的铁锏本来变化繁复,除了击打扫刺之外,便有锁拿敌人兵刃的奇异手法,

这时心下一怯,功夫减了几成,变成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乔峰眉头微皱,心想:“这位风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命,怎地

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去乱斗?”

眼见包不同和风波恶两人都渐占上风,但也非转眼间即能分出胜败。高手比武,瞬息万

变,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巧了,或者对手偶有疏忽,本来处于劣势者立时便能平反败局。局

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观各人也均凝神观看。

段誉忽听得东首有不少人快步走来,跟着北方也有人过来,人数更多。段誉向乔峰低声

道:“大哥,有人来了!”乔峰也早听见,点了点头,心想:“多半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马

到了。原来这姓包和姓风的两人先来缠住我们,然后大队人手一齐来攻。”正要暗传号令,

命帮众先行向西、向南分别撤走,自己和四长老及蒋舵主断后,忽听得西方和南方同时有脚

步杂沓之声。却是四面八方都来了敌人。

乔峰低声道:“蒋舵主,南方敌人力道最弱,待会见我手势,立时便率领众兄弟向南退

走。”蒋舵主道:“是!”

便在此时,东方杏子树后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或持兵器,或拿破

碗竹仗,均是丐帮中帮众。跟着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帮弟子走了出来,各人神色严重,见了

乔峰也不行礼,反而隐隐含有敌意。

包不同和风波恶斗然间见到有这许多丐帮人众出现,暗自心惊,均想:“如何救得王姑

娘、阿朱、阿碧三人脱身才好?”

然而这时最惊讶的却是乔峰。这些人都是本帮帮众,平素对自己极为敬重,只要远远望

见,早就奔了过来行礼,何以今日突如其来,连“帮主”也不叫一声?他正大感疑惑,只见

西首和南首也赶到了数十名帮众,不多时之间,便将杏林丛中的空地挤满了,然而帮中的首

脑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长老和蒋舵主之外,余人均不在内。乔峰越来越惊,掌心中冷汗暗

生,他就算遇到最强最恶的敌人,也从来不似此刻这般骇异,只想:“难道丐帮忽生内乱?

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和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风波恶和二长老兀自激战不休,王

语嫣等又在一旁,当着外人之面,不便出言询问。

陈长老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东南西北四面的丐帮帮众之中,每一处都奔出十

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兵刃,将包不同、矮长老等四人围住。

包不同见丐帮顷刻间布成阵势,若要硬闯,自己纵然勉强能全身而退,风波恶中毒后元

气大耗,非受重伤不可,要救王语嫣等三人更是难上加难。当此情势,莫过于罢手认输,实

于声名无损。但包不同性子执拗,常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风波恶

却又是爱斗过于性命,只要有打斗的机会,不论是胜是败,结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谁是谁

非,总之是恶斗到底再说。是以强弱之势早已分明,包风二人却仍大呼酣战,丝毫不屈。

王语嫣叫道:“包三哥、风四哥,不成了。丐帮这打狗阵,你们两位破不了的,还是及

早住手吧。”

风波恶道:“我再打一会,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他说话时一分心,嗤的一声

响,肩头被白须长老扫了一锏,锏上倒齿钩得他肩头血肉淋漓。风波恶骂道:“你奶奶的,

这一招倒厉害。”刷刷刷连进三招,直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模样。白须老者心道:“我和

你又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当下守住门户,不再进攻。

陈长老长声唱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啊哟哎唷哟……”他唱的是乞丐的讨饭调,其

实是在施发进攻的号令。站在南首的数十名乞丐各举兵刃,只等陈长老歌声一落,立时便即

涌上。

乔峰自知本帮这打狗阵一发动,四面帮众便此上彼下,非将敌人杀死杀伤,决不止歇。

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愿和姑苏慕容氏货然结下深仇,当下左手一挥,喝道:“且慢!”晃

身欺到风波恶身侧,左手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急闪,乔峰右手顺势而上,已抓住他手

腕,夹手将他单刀夺了过来。

王语嫣叫道:“好一招‘龙爪手’‘抢珠三式’!包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

斩你腰胁,左手便抓你的‘气户穴’,这是‘龙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她说“左肘要撞你胸口”,乔峰出手和她所说若合符节,左肘正好去撞包不同胸口,待

得王语嫣说“右掌要斩你腰胁”,他右掌正好去斩包不同腰胁,一个说,一个作,便练也练

不到这般合拍。王语嫣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已抓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气愤愤的道:“好一个‘沛然有雨’!大妹子,

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说片刻,也好让我有个预备。”王语嫣歉然道:“他武功太

强,出手时事先全没朕兆,我瞧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包不同道:“什么对得起,对不

起?咱们今天的架是打输啦,丢了燕子坞的脸。”回头一看,只见风波恶直挺挺的站着。却

是乔峰夺他单刀之时,顺势便点了他的穴道,否则他怎肯乖乖的罢手不斗?

陈长老见帮主已将包、风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调没唱完,便即戛然而止。丐帮四长老和

帮中高手见乔峰一出手便制住对手,手法之妙,实是难以想象,无不衷心钦佩。

乔峰放开包不同的“气户穴”,左手反掌在风波恶肩头轻拍几下,解开了他被封住的穴

道,说道:“两位请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实在相差太远,人家便没什么“打狗阵”,没什

么四长老联手,那也轻轻易易的便操胜算,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当下

一言不发,退到了王语嫣身边。

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招输得不大服气,你有点出我

无意,攻我无备。”乔峰道:“不错,我确是出你不意,攻你无备。咱们再试几招,我接你

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那刀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了

他手中,乔峰手指一拨,单刀倒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的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颤声道:“这……这是‘擒龙功’吧?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

人会此神奇武功。”

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着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语嫣射去。适才王

语嫣说他那一招“沛然成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实令他诧异之极,这时颇想知道这位精

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功夫有什么品评。

不料王语嫣一言不发,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原来她正自出神:“这位乔帮主

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齐名,江湖上有道是‘北乔峰,南慕容’,可是……可是我表哥

的武功,怎能……怎能……”

风波恶摇了摇头,道:“我打你不过,强弱相差太远,打起来兴味索然,乔帮主,再见

了。”他打了败仗,竟丝毫没有垂头丧气,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只求有架打,打得紧

张火炽,那便心满意足,是输是赢,却是全不萦怀,实可说深得“斗道”之三昧,他举手和

乔峰别过,向包不同道:“三哥,听说公子爷去了少林寺,那儿人多,定然有架打,我这便

撩撩去。你们慢慢再来吧。”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当即急

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脸上无光!再练十年兮,又输精光!不如罢休

兮,吃尽当光!”高声而吟,扬长而去,倒也输得潇洒。

王语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们却又到哪里找……找他去?”阿朱

低头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正经事情,咱们回无锡城再说。”转头向乔峰道:“乔帮

主,我们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自便。”

东首丐帮之中,忽然走出一个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脸孔说道:“启禀帮主,马副帮

主惨死的大仇尚未得报,帮主怎可随是便便的就放走敌人?”这几句话似乎相当客气,但神

色这间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下属之礼。

乔峰道:“咱们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但这几日来我多方查察,觉得

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号“十方秀才”,为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是帮中地位仅

次于十六大长老的八袋舵主,掌管“大智分舵”,问道:“帮主何所见而云然?”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正要离去,忽听得丐帮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复,三人对慕容复都极关

怀,当下退在一旁静听。

只听乔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全冠清道:“不知帮主

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乔峰着:“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

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寻思马二哥的‘锁喉

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

冠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近几日来,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

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全冠清道:“众兄弟都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

乔峰见他辞意不善,又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帮中定已生了重大变故,问道:

“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冠清道:“属下今日并没见到两位长老。”乔峰又问:“大

仁、大信、大勇、大礼四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

“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长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

乔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于心计,办事干练,原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的下属,

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色有愧色,说话吞吞

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喝道:“张全祥,你将本舵方舵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

祥大惊,忙道:“没有,没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

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的?”这句话并不甚响,却弃满了威严。张

全祥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着全冠清望去。

乔峰知道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倘若未死,也必已处于重大的危险之下,时机

稍纵即逝,当下长叹一声,转身问四大长老:“四位长老,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峰见此情状,知道四大长老也

参与此事,微微一笑,说道:“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话到这里,霍地向后

连退两步,每一步都是纵出寻丈,旁人便是向前纵跃,也无如此迅捷,步度更无这等阔大。

他这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不过三尺,更不转身,左手反过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了他

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

全冠清武功之强,殊不输于四大长老,岂不知一招也无法还手,便被扣住。乔峰手上运

气,内力从全冠清两处穴道中透将进去,循着经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委”、“阳台”两

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诸帮众无不失色,人人骇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乔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乱,全冠清必是主谋,若不将他一举制住,祸乱非小,

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杀势所难免。丐帮强敌当前,如何能自伤元气?眼见四周帮众

除了大义分舵诸人之外,其余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争斗一起,那便难以收拾。因此

故意转身向四长老问话,乘着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退扣他经脉。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

呵成,似乎行若无事,其实是出尽他生平所学。要是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

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力冲激他膝关节中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争斗

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

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说道:“你既已知错,跪下倒也不必。生事犯

上之罪,却决不可免,慢慢再行议处不迟。”右肘轻挺,已撞中了他的哑穴。

乔峰素知全冠清能言恶辨,若有说话之机,煽动帮众,祸患难泯,此刻危机四伏,非得

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

引导大义分舵蒋舵主,去请传功、执法长老等诸位一同来此。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

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

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

大义分舵蒋舵主并未参与叛乱密谋,见全冠清等敢作乱犯上,早就气恼之极,满脸胀得

通红,只呼呼喘气,直到乔峰吩咐他随张全祥去救人,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二十余名帮众

说道:“本帮不幸发生变乱,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恩德之时。大家出力护主,务须遵

从帮主号令,不得有违。”他生怕四大长老等立时便会群起发难,虽然大义分舵与叛众人数

相差甚远,但帮主也不致于孤掌难鸣。

乔峰却道:“不!蒋兄弟,你将本舵兄弟一齐带去,救人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蒋

舵主不敢违命,应道:“是!”又道:“帮主,你千万小心,我尽快赶回。”乔峰微微一

笑,道:“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过一时生了些意见,没什么大不了

的事,你放心去吧。”又道:“你再派人去知会西夏‘一品堂’,惠山之约,押后七日。”

蒋舵主躬身答应,领了本舵帮众,自行去了。

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下却着实担忧,眼见大义分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杏子林

中除了段誉、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个外人之外,其余二百来人都是参与阴谋的同党,只须

其中有人一声传呼,群情汹涌之下发作起来,可十分难以应付。他四顾群豪,只见各人神色

均甚尴尬,有的强作镇定,有的惶惑无主,有的却是跃跃欲试,颇有铤而走险之意。四周二

百余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话来,显然变乱立生。

此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笼罩,杏林边薄雾飘绕。乔峰心想:“此刻唯有静以待

变,最好是转移各人心思,等得传功长老等回来,大事便定。”一瞥眼间见到段誉,便道:

“众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欢,新交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是段誉段兄弟,我二人意气相投,

已结拜为兄弟。”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听得这书呆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帮乔帮主拜了把子,都大感诧异。

只听乔峰续道:“兄弟,我给你引见我们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他拉着段誉的手,走到

那白须白发、手使倒齿铁锏的长老铁前,说道:“这位宋长老,是本帮人人敬重的元老,他

这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兄弟你还没出世呢。”段誉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见高

贤,幸何如之。”说着抱拳行礼。宋长老勉强还了一礼。

乔替峰又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说道:“这位奚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你哥哥

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讨教武功,奚长老于我,可说是半师半友,情义甚为深重。”段誉道:

“适才我见到奚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武功果然了得,佩服,佩服。”奚长老性子直

率,听得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武功的德意,而自己居然胡里胡

涂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感惭愧。

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刀的红脸吴长老,忽听得脚步声

响,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声音嘈杂,有的连问:“帮主怎么样?叛徒在哪里?”有的

说:“上了他们的当,给关得真是气闷。”乱成一团。

乔峰大喜,但不愿缺了礼数,使吴长老心存蒂芥,仍然替段誉引见,表明吴长老的身份

名望,这才转身,只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大仁、大勇、大礼、大信各舵的舵主,率同大

批帮众,一时齐到。各人都有无数言语要说,但在帮主跟前,谁也不敢任意开口。

乔峰说道:“大伙儿分别坐下,我有话说。”众人齐声应道:“是!”有的向东,有的

向西,各按职分辈份,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誉瞧来,群丐似乎乱七八糟的四散

而坐,其实何人在前,何人在后,各有序别。

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心下先自宽了三分,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丐帮多承江湖上朋

友瞧得起,百余年来号称为武林中第一大帮。既然人多势众,大伙儿想法不能齐一,那也是

难免之事。只须分说明白,好好商量,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

意气纷争,瞧得太过重了。”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极是慈和。他心中早已细加盘算,决意宁

静处事,要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说什么也不能引起丐帮兄弟的自相残杀。

众人听他这么说,原来剑拨弩张之势果然稍见松驰。

坐在乔峰右首的一个面色蜡黄的老丐站起身来,说道:“请问宋奚陈吴四位长老,你们

命人将我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么意思?”这人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名叫白世

镜,向来铁面无私,帮中大小人等,纵然并不违犯帮规刑条,见到他也是惧怕三分。

四长老中宋长老年纪最大,隐然是四长老的首脑。人脸上泛出红色,咳嗽一声,说道:

“这个……这个……嗯……咱们是多年来同患难、共生死的好兄弟,自然并无恶意……

白……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那也不必介意。”

众人一听,都觉他未免得太也胡涂了,帮会中犯上作乱,那是何等的大事,岂能说一句

“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就此轻轻一笔带过?

白世镜道:“宋长老说并无恶意,实情却非如此。我和传功长老他们,一起被囚在三艘

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满柴草硝磺,说道我们若想逃走,立时便引火烧船。宋长老,

难道这并无恶意么?宋长老道:“这个……这个嘛,确是做得太过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

人,向来亲如兄弟骨肉,怎么可以如此蛮来?以后见面,这………这不是挺难为情么?”他

后来这几顺话,已是向陈长老而说。

白世镜指着一条汉子,厉声道:“你骗我们上船,说是帮主呼召。假传帮主号令,该当

何罪?”那汉子吓得浑身籁籁发抖,颤声道:“弟子职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

都是……都是……”他说到这里,眼睛瞧着全冠清,意思是说;“本舵本舵主叫我骗你上船

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属,不敢公然指证。白世镜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

汉子垂首不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白世镜道:“全舵主命你假传帮主号令,骗我上

船,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那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不敢作声。

白世镜冷笑道:“李春来,你向来是个敢作敢为的硬汉,是不是?大丈夫有胆子做事,

难道没胆子应承?”

李春来脸上突显刚强之色,胸膛一挺,朗声道:“白长老说得是。我李春来做错了事,

是杀是剐,任凭处分,姓李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我向你传达帮主号令之时,明知那是

假的。”

白世镜道:“是帮主对你不起么?是我对你不起么?”李春来道:“都不是,帮主待属

下义重如山,白长老公正严明,谁都没有异言。”白世镜厉声道:“然则那是为了什么,到

底是什么缘故?”

李春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乔峰瞧了一眼,大声道:“属下违反帮规,

死有应得,这中间的原因,非属下敢说。”手腕一翻,白光闪处,噗的一声响,一柄刀已刺

入心口,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对准了心脏,刀尖穿心而过,立时断气毙命。

诸帮众“哗”的一声,都惊呼出来,但各人均就坐原地,谁也没有移动。

白世镜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你明知号令是假,却不向帮主举报,反来骗我,原该处

死。”转头向传功长老道:“项兄,骗你上船的,却又是谁?”

突然之间,人丛中一人跃起身来,向林外急奔。

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义

这人背上负着五只布袋,是丐帮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极是匆忙,不问可知,自是假传号

令、骗项长老上船去之人了。传功、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并不说话。只见人影一晃,

一人抢出来拦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满脸红光,手持鬼头刀,正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

厉声喝道:“刘竹庄,你为什么要逃?”那五袋弟子颤声道:“我……我……我……”连说

了六七个“我”字,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吴长老道:“咱们身为丐帮弟子,须当遵守祖宗遗法。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

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转过身来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大伙儿商量了,要废去你

的帮主之位。这件大事,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是参与的。我们怕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

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为了本帮的大业着想,不得不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被你

占了上风我们由你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谁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

着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远掷了开去,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去帮主”的密谋吐露了出来,诸帮众自是人人震动。这几句话,所

有参与密谋之人,心中无不明白,可就谁也不敢宣之于口,吴长风却第一个直言无隐。

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背叛帮主,违犯帮规第一条。执法弟子,将

四长老绑上了。”他手下执法的弟子取过牛筋,先去给吴长风上绑。吴长风含笑而立,毫不

反抗。跟着宋奚二长老也抛下兵刃,反手就缚。

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战,未必便输,可是谁都怕了

乔峰。”他这话确是不错,当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发难,乔峰难免寡

不敌众。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信、大勇、大礼五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

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机

坐失,一个个的束手就缚。待得宋奚吴三长老都被绑缚之后,陈长老便欲决心一战,也已孤

掌难鸣了。他一声叹息,抛下手中麻袋,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

此时天已全黑,白世镜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绑各人的脸上,显出来的尽是一

片沮丧阴沉之意。

白世镜凝视刘竹庄,说道:“你这等行迳,还配做丐帮的弟子吗?你自己了断呢,还是

须得旁人动手?”刘竹庄道:“我……我……”底下的话仍是说不出来,但见他抽出身边单

刀,想要横刀自刎,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竟无法向自己颈中割去。一名执法弟子叫道:

“这般没用,亏你在丐帮中耽了这么久。”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挥,割断了他喉头。刘竹庄

道:“我……谢谢……”随即断气。

原来丐帮中规矩,凡是犯了帮规要处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断,帮中仍当他是兄弟,只须

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执法弟子动手,那么罪孽永远不能清脱。适才那执法弟子

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这才出手相助。

段誉与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无意中撞上了丐帮这场大内变,都觉自己是局外人,

窥人阴私,极是不该,但在这时退开,却也已不免引起丐帮中人的疑忌,只有坐得远远地,

装得漠不关心。眼见李春来和刘竹庄接连自溅当场,尸横就地,不久之前还是威风凛凛的宋

奚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只怕此后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

觉处境甚是尴尬。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风波恶中毒后乔峰代索解药,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

对乔峰心存感激,这时见他平定逆乱,将反叛者一一制望,自是代他欢喜。

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缚,他心中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

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内解纷争,外抗强敌,

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实是有

功夫过,何以突然之间,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帮,何

以连宋长老、奚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直汉子,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做

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竟连自己也不知么?

白世镜朗声道:“众位兄弟,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帮首领,并非巧取豪夺,用什

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当年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本帮立七大功劳,这才以打狗

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本帮受人围攻,处境十分凶险,全仗乔帮主连创九名强敌,丐帮

这才转危为安,这里许多兄弟都是亲眼得见。这八年来本帮声誉日隆,人人均知是乔帮主主

持之功。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么允,咱们大伙儿拥戴尚自不及,为什么居然有人猪油蒙了

心,意会起意叛乱?全冠清,你当众说出来!”

全冠清被乔峰拍哑穴,对白世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开口回答,乔峰走上前

去,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解开他的穴道,说道:“全舵主,我乔峰做了什么对不起众

兄弟这事,你尽管当面指证,不必害怕,不用顾忌。”

全冠清一跃站起,但腿间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声道:“对不起众兄弟的大事,你现

今虽然还没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说完这句话,这才站直身子。

白世镜厉声道:“胡说八道!乔帮主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他从前既没做过歹事,将来

更加不会做。你只凭一些全无佐证的无稽之言,便煽动人心,意图背叛帮主。老实说,这些

谣言也曾传进我的耳里,我只当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头便将放屁之人打断了三条肋骨。

偏有这么些胡涂透顶的家伙,听信了你的胡说八道,你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快

快自行了断吧。”

乔峰寻思J:“原来在我背后,早有许多不利于我的言语,白长老也听到了,只是不便

向我提起,那自是难听之极的话了。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又何必隐瞒?”于是温言

道:“白长老,你不用性急,让全舵主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个明白。连宋长老、奚长老他

们也都反对我,想必我乔峰定有不对之处。”

奚长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对,你不用再提。回头定案之后,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

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他这句话说得滑稽,各人心中却均感沉痛,谁都不露线毫笑容。

白世镜道:“帮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说吧。”

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宋奚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这一仗是输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后的

挣扎,大声道:“马副帮主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

乔峰全身一震,惊道:“什么?”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恶马副帮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之钉,你

帮主之位便不安稳。”

乔峰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交情虽不甚深,言谈虽不甚投机,但

从来没存过害他的念头。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

受千刀之祸,为天下好汉所笑。”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谁都

不能有丝毫怀疑。

全冠清却道:“然则咱们大伙到姑苏来找慕容复报仇,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敌

人勾结?”指着王语嫣等三个少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加以庇护。”指着

段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兄弟……”

段誉连连摇手,说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友,我从未见过慕容公子之

面,这三位姑娘,说是慕容公子的家人亲戚则可,说是眷属却未必。”他想王语嫣只是慕容

复的“亲戚”,绝非“眷属”,其间分别,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金风庄庄主,‘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

复手下的玄霜庄庄主,他二人若非得你乔解围,早就一个乱刀分尸,量个中毒毙命。此事大

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

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数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并非恃了人多势众、武功高

强,乃是由于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不错,我确

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数百年来的令名,不肯让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

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宋奚陈吴四长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的

名声,你不爱惜,帮中众兄弟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又向王语嫣等三个娇滴滴的姑娘瞧了几肯,都觉极是有理,倘若大

伙和这三个姑娘为难,传了出去,确是大损丐帮的名声。

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转头向乔峰道:“帮主,这等不识大体的叛

徒,不必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

乔峰心想:“白长老一意要尽快处决全冠清,显是不让他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语。”朗声

道:“全舵主能说得动这许多人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

就是错。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请大家明言便是。”

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奸雄,或者是个直肠直肚的好

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还是及早将我杀了吧。”乔峰心下大疑,问道:“吴长老,

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我?”吴长风摇了摇头,说道:

“这件事说起来牵连太多,传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

我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

乔峰更加堕入五里雾澡,摸不着半点头脑,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抬起头来,

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不是?可是你们谋

叛在先,我救人在后,这两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说,此事是对是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

我总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复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见得?”这句话他本已问过一次,中间变故陡起,打断了话题,直至

此刻又再提起。

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刹害马二哥。”

王语嫣听得乔峰称慕容复为“大英雄、好汉子”,芳心大喜,心道:“这位乔帮主果然

也是个大英雄、好汉子。”

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复不见得是什么大英雄、好汉子。”

全冠清道:“这两个月来,江湖上被害的高手着实不少,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

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苏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杀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说是英雄好汉?”

?

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

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赌酒来着。人家酒

量好,喝酒爽气,他就心中喜欢,说人家是好汉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

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

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掌他左手中

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

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

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过谦,以掌法

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

多承你手下留情,没让我受伤,我再敬你一碗!’咱们二人对饮三碗。分手时我问他姓名,

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乾”字。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干杯之干。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

属,是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

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乾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他

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好汉,不禁

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叹息:“吴长风豪迈痛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

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

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只

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乡下人,肩头挫着一担大粪,原

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挑了粪担,没

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

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

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

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的

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

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天,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一言

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

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双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笑眯眯的听着,显是极感兴味,

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

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犹存?”

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的言语无卿。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

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生得结实壮健,却

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思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

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照

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

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

‘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

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

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

沛,仍是神完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

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阿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

这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

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

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

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半

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

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我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

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

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只说:‘你……你……’黑衣

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

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

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

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

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

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求之

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

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

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长老交过手,手背被陈长老的毒蝎所伤。”陈

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铁事,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

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性却极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嫣关心而失碧双姝

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

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份

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

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

原来是为声名身份着想。陈孤雁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乔

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

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

取人性命啊!”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

“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些

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

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无耻之

徒么?”丐帮高手大都重义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

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须当详加访查,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抓了他来为马副帮主报仇

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捉到赵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

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被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主,也

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人讥笑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传功长老一直没出声,这时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

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

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在太过

胡涂。白长老,你请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打开包袱,

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

闪出蓝森森的光采。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

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本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

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遥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弟

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

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

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执

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

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令自

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断,不禁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

三日不,四晚不睡,星夜赶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累得身受内伤,口

吐异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

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将功赎

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

可赦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

的求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

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

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

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前

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

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将左首条一柄法刀拔起。宋长

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

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

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却

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

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着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

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

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办于祈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

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家

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

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

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乔峰

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

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通

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

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

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

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

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

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

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

头,说道:“刺杀契彤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陈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契丹国大

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连暴毙,顺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灾。暴毙的

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

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

帮主大恩大德。”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打丐帮,

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本帮之中,也是尽

量守秘。陈孤雁一向居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丐帮中的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

不如何谦敬,群丐众所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

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

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吧!”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

个……这个……”乔峰道:“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吴长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

风道:“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这个……那个……已经不见了。”乔峰奇

道:“如何会不见了?”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声道:

“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

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着

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了给你。人家说你这个

那个,我再也不信了。”乔峰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

尽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

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话了!不给,不给。’”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

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是如释重负。各人

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

赦他。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全冠清道:“我所以反

你,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丐帮百代的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

不敢现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

说来。”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乔峰满

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

死都不怕,说话却又有什么顾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

可怕?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下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九丐帮落入胡人手中,

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狄。”乔峰道:“大好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

白白说来。”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

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落骂名。”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

胡说一顿,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执法弟子应道:

“是!”迈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

只见他只有愤愤不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执法

弟子道:“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躬身呈上。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

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直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说

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

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既

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

人物。”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

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

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

尖对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帮会中人被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

往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稳稳持着法

刀,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个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

全冠清忽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道:“知道什么?”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再缓缓将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

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来一两声

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

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距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

不清驰向何方。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

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

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

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仍服鹑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个小小包裹,说道:“紧急军事……”

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竟是脱力

而死。那信使身子摇晃,猛地扑倒。显而易见,这一人一马长途奔驰,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时时兴兵犯境,占土

扰民,只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帮掌有谍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见这人如此奋不顾身,

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着那小包呈给乔峰,说道:

“西夏紧急军情。信使是跟随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乔峰接过包裹,打了开来,见里面裹着一枚蜡丸。他捏碎蜡丸,取出一个纸团,正要展

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首那乘马已奔入林来。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背上的乘客已飞

身而下,喝道:“乔峰,蜡丸传书,这是军情大事,你不能看。”

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着一身补钉累累的鹑衣,是个年纪极高

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一齐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临?”

群丐听得徐长老到来,都是耸然动容。这徐长地第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

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

问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

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制止乔峰阅看西夏军情,众人自是无不惊讶。

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安好!”跟着摊开手掌,将纸

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帮主,辈份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别说

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辈,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不料徐长老不

许他观看来自西夏国的军情急报,他竟然毫不抗拒,众人众皆愕然。

徐长老说道:“得罪!”从乔峰手掌中取过纸团,握在左手之中,随即目光向群丐团团

扫去,朗声说道:“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请待她

片刻如何?”群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便是。”徐长老道:“此事关

连重大。”说了这六字,再也不说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坐在一旁。

段誉心下嘀咕,又想乘机找些话题和王语嫣说说,向她低声道:“王姑娘,丐帮中的事

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还是在旁瞧瞧热闹?”王语嫣皱眉道:“咱们是外人,本不该

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我表哥有关,我想听听。”段誉

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主据说是你表哥杀的,遗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可

怜。”王语嫣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乔帮主不也这么说吗?”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丐帮在此聚会,路旁固然留下了记号,附近更

有人接同道,防敌示警。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那知马上乘客却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身

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

乔峰站起相迎,说道:“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驾到,有失远迎,乔峰这里谢

过。”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长老一齐上前施礼。

段誉见了这等情状,料知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不小的人物。

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臂一长,立时便将他肩上四柄

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一盒盖,伸指沾

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的鲜血立时便止。谭婆拔刀手法之

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个动作

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

更是不可思议,药到血停,绝不迟延。

乔峰见谭公、谭婆不问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伤,虽然微嫌鲁莽,却也好生感激,口中

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痒,片刻间便疼痛大减,这金创药的灵效,不但从未经历,抑且闻

所未闻。

谭婆又问:“乔帮主,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子伤你?”乔峰笑道:“是我自己

刺的。”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乔峰微笑道:“我自己刺着

玩的,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

宋奚陈吴四长老听乔峰替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

谭婆哈哈一笑,说道:“你撒什么谎儿,我知道啦,你鬼精灵的,打听到谭公新得极北

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灵验无比的伤药,就这么来试他一试。”

乔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这位老婆婆大是戆直。世上又有谁这么空闲,

在自己身上戳几刀,来试你的药灵是不灵。”

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背向驴头,脸朝驴尾。谭婆

登时笑逐颜开,叫道:“师哥,你又在玩什么古怪花样啦?我打你的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伸手一掌

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众人都是微微一

惊。谭公却脸有不豫之色,哼一声,向他侧目斜睨,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随即

转头瞧着谭婆。

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说他年纪轻,却又全然不轻,总之是三

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相貌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他双目凝视谭婆,神色间关切无限,柔声问

道:“小娟,近来过得快活么?”

这谭婆牛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娇娇滴滴,跟她形貌

全不相称,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但每个老太太都曾年轻过来,小姑娘时叫做“小娟”,老了

总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誉正想着这件事,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数匹马驰来,这一次

却奔跑并不急骤。

乔峰却在打量那骑驴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物。他是谭婆的师兄,在驴背上所露的这

手缩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寻常,可是却从来未曾听过他的名字。

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一色的浓眉大眼,容貌甚为相似,年纪最大

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岁,显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吴长风大声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好风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都吹了来

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叔山,和吴长风甚为熟稔,抢着说道:“吴四叔你好,你爹

爹也来啦。”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他做了违犯常规之事,心下

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突然到来,不由得暗自慌乱。“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

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亲生

的五个儿子外,又广收门徒,徒子徒孙共达二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

忌惮三分。

跟着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背上一个身穿茧绸长袍的老者飘

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

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得起“童颜鹤发”四字,神情

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老前辈大驾光临,

早该远迎才是。”

那骑驴客忽然怪声说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迎。我‘铁屁股判官’到来,

你就不该远迎了。”

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古怪绰号,无不哈哈大笑。王语嫣、阿朱、阿碧三

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戏侮自己父亲,

登时勃然变色,只是单家家教极严,单正既未发话,做儿子的谁也不敢出声。

单正涵养甚好,一时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未听见,朗声道:“请马夫人出

来叙话。”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

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马门

温氏,参见帮主。”

乔峰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

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

她话声极是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

乔峰料想马夫人必是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禀

报帮主,却却寻徐长老知铁面判官作主,其中实是大有蹊跷,回头向执法长老白世镜望去。

白世镜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满了异样神色。

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事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不知

是否素识?”单正抱拳道:“久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乔峰道:“谭老爷子,

这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

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着说道:“我姓双,名歪,外号叫作‘铁屁股判官’。”

铁面判官单正涵养再好,到这地步也不禁怒气上冲,心想:“我姓单,你就姓双,我叫

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着我来么?”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你莫听赵钱孙随

口胡诌,这人是个癫子,跟他当不得真的。”

乔峰心想:“这人名叫赵钱孙吗?料来不会是真名。”说道:“众位,此间并无座位,

只好随意在地下坐了。”他见众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得能会见众位前辈高人,

实不胜荣幸之至。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

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

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乔峰道:“不敢!”

赵钱孙接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

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他这番话和单正说的一模

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

乔峰知道武林中这些前辈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气,这赵钱孙处处跟单正挑眼,不

知为了何事,自己总之双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着说了句:“不敢!”

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

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阴损得紧,赵钱孙倘若再

跟着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成学做他儿子了。

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

十足便是。”这么一来,反给他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

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妈的,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种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再生,

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

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

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

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几刀,方消心头之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

“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说到这里,

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

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

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

听,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

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赔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

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

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

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

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

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

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

昱,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

却要请教。”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

“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

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老,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

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凶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

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

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

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

道:“我没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

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癫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凶孙道:“你势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

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

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

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女萧萧,

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

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

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

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

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情

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

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

谭婆,以大行嫡派绝技著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

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

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忘为,乱

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

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

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

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们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

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

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

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

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

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陕西省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

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

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

头道:“不是。”单正道:“然而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

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我可不

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

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

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

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怒道:“也不怕丑,难

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

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

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

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

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

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

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

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

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

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这遗书,幸好帮主率同

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

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

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

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

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

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配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

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

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

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

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

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

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

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

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

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

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

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

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

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

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

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

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

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

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

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

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

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

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

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

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幌,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

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极快,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

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教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大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

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在

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

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

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

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

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

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

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

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如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

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

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

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

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

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检出旧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无

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万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

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

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

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

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

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

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

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

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哆唆,宁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

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

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胂退青。一

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了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

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

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

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

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士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

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

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

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

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

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

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鬃虽霜,风采笑貌,当如

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

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

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

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

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

来,快回来。”赵钱孙那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

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

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

过我了?”

忽得听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

夫,岂是容易?”——

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群丐齐声惊呼,朝阳初升,一缕

缕金光从杏子树枝叶间透进来,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油的光泽。

第十六章 昔时因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严。

徐长老叫道:“天台山知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师仍然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

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治

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

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甚为难。倘若武功胜过对方,

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初,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务。今日

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在下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太行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来?天台山与无锡相

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乔峰心道:“原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素闻智光大师德高望重,决

不会参与隐害我的阴谋,有他老人家到来,实是好事。”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的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说吧。”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似乎又兴

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

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书信。”说着便将那信递

了过去。

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

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

马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

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除,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事,也不必隐瞒,照实说来便

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又

何必自欺欺人?”转身向着众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

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夺去。”

众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当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士武术的瑰

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一加传播,军中人人习练,

战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

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我们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议,听说

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

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歼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得逞。”

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是栗栗危惧,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打一

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着实不少。

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乔峰,说道:“乔帮主,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

如何?”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

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

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

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辽人之举,以乔帮主看来,是

不错的?”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说话,显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

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

共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当时大伙儿分成数起,赶赴

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向赵钱孙指了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我们这批共是二

十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

崇,因此大伙推他带头,一齐奉他的号令行事。这批人中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老英

雄,地绝剑黄山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

之间,其实万分配不上,只不过报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位仁

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现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这么一大截。”说着伸出

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将两掌又

自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我们出关行了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突然

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跑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便

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优,没一人说一句话。欢喜的是,消息果然为假,幸

好我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于能及时拦阻。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辈,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万

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来败多胜少,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

“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石后面伏了下来。山谷左侧是

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豪壮

粗野,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裤子上擦干,不久

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

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士身上

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着巨大凶

猛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埋伏。片刻之间,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

的面貌,个个短发浓髯,神情凶悍。眼见他们越驰越近,我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从

嘴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而

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我们该当如何才

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

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带头的

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众人的暗器便纷纷射了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

每一件都是喂了剧毒的。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叫,乱成一团,一大半都摔下马来。”

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采,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我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

余下的已只不过七人。我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

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

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

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难道听到的讯息竟

然不确?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上当?没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音,

西北角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

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九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着一个婴儿,两人

并辔谈笑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名契丹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

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向我们大声

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么。”

“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方三哥举起一条镔铁棍,喝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

挥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带头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鲁莽,别伤他性

命,抓住他问个清楚。’”

“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镔铁棍,向外一

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臂关节已断。那辽人提起铁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我们大声

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

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侥,不料他镔铁棍一挑,将方大雄

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我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高,实是罕见,显然先前所传

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好手越来越强,我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一个,当下六七人

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击。”

“不料那少妇却全然不会武功,有人一剑便斩断她一条手臂,她怀抱着的婴儿便跌下地

来,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住

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夺去我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

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惊胆

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

调中总是带着几分讥嘲和漫不在乎,这两句话却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在梦中

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什

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

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

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片刻之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

他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头,可是那人

武功实在太过奇特厉害,一招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其时夕阳如血,雁关

门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

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

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顶急劈,知道这一劈倘若不中,我

的性命便也交给他了。眼见大刀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那辽人抓了一人,将他的脑

袋凑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

生的收刀。大刀急缩,喀的一声,劈在我坐骑头上,那马一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

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则

我筋骨齐断,那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跌而出,我身子飞了起来,落

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

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跟着看见这位仁

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种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

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半,五脏六腑都流

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

别人杀人,竟曾吓得晕了过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谈。”他向

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经缠头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

自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

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

了带头大哥肋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

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

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

乎并党组织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未必就不及人。辽人也是

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丐帮中有几个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

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走

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

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来,

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寂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有

声,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

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

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见,实是惊讶无比。我本想如

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必

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

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引望,只见云锁雾封,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

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来。”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

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音,正好跌在汪帮主身

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

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

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

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

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

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时远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

准更不差厘毫,这样的机智,这样的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

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支漆

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

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什么

男子汉、老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

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跃武扬威。他们刹得,咱们为什么杀

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

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你们说我做错了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我终究留下了这

婴儿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开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

夫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

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我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

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分别抱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

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进雁门关,找寻跌打伤科医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

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个时辰,两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记挂着契丹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

看。但见遍地血肉尸骸,仍和昨日傍晚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向下张望,也瞧

不见什么端倪。当下我们三人将殉难众兄弟的尸骸埋葬了,查点人数,却见只有一十七具。

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赵钱

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异,心想混战之中,这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

甚是平常。我们埋葬了殉难的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契丹人的尸体得起来都投入了乱

石谷中。

“带头大歌忽向汪帮主道:‘剑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杀了咱们二人,当真易如反掌,何

以只踢了咱们穴道,却留下了性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

的,杀了他的妻儿,按理说,他自当赶尽杀绝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若

于我们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头大哥舀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凝血,涂在石壁之上,然后

撕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文字拓了下来。那些契彤文字深入石中,几及两寸,他以一柄短刀

随意刻划而成,单是这份手劲,我看便已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

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个牛马贩子,那人常往辽国上京

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白布拓片给他一看。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我们三人看了那贩子的译文后,你瞧瞧

我,我瞧瞧你,实是难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时已决意自尽,又何必故意撒谎?我们另行又

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思仍是一样。唉,倘若真相确是

如此,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这些契丹人也是无辜受累,而这对契丹人夫妇,我

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不说,有些性子急燥之人便问:

“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对他们不起?”那对契丹夫妇为什么死得冤枉?”

智光道:“众位朋友,非是我有意卖关子,不肯吐露这契丹文字的意义。倘若壁上文字

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委实地我颜对人。我智

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份地

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乱损及他二位的声名,请恕我不能明言。”

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乔峰、诸长老、诸弟子皆深有恩义,群丐虽好奇心甚

盛,但听这事有损汪帮主的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继续说:“我们三人计议一番,都不愿相信当真如此,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

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行赶到少林寺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再杀

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

已到得不少。此事关涉我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来出一

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那次少林寺中聚会,这里年纪较长

的英雄颇有参予,经过的详情,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严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

雄越到赵多。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之中,竟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

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再也找他不到了。我们这才料定讯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雁

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真当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

林寺一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

的死敌。”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说明经

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就寄养在少室山

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

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

四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它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

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智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

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

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定会加害

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

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话来诬陷我。我是堂堂汉人,

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双臂一分,

抢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着智光的身躯,一幌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齐向他身后扑去。乔峰右手抓起单叔山远远摔

出,跟着又抓起单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非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

手抓着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没半分抗

拒余地。旁观众人都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骨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见他踏住了单季山的脑袋,料

知他功力厉害,只须稍加些劲,单季山的头颅非给踩得稀烂不可,三人只跨出几步,便都停

步。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蛮。我单家与你无冤无仇,请你放了我孩

儿。”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等如是向乔峰苦苦哀求了。

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仇,籍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

所敬仰。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这

番言离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格格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

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人人呼吸喘息,谁都不敢作声。

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

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

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

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

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着那契丹婴儿,也是我亲眼听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

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干么

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予杀害你的父母,又有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

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难道连自杀也不会么?”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拍

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一位

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

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极

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

入岐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

主,不要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我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

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

不起之可言?”

智光汉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带头大哥既是这

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是拗不过他们。到得十六岁上,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

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绝,奋力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

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容易吧?”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而许多

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之

言:心想莫非当真由于什么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觉?他心中一片茫然:“倘

智光之方不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仇人。

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不!不!契

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敌,我怎么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对你还十分提防,但后来见你学武进境既快,为人慷慨豪

侠,待人仁厚,对他恭谨尊崇,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

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

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

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

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

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历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

原来……却原来……”到了这时,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为止。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

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

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我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

了杞人之忧。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

见得有什么好处。”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大有悲悯之色。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历其境。这一封书信……”他扬了

扬手中那信,续道:“是那位带头大侠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

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着便将书信递将过去。

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说着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

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着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名撕了下来,放入口中舌头

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时,先向火堆走了几步,与乔峰离远了些,再将信笺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

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万料不到这位德高

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狯会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时将信抢

过,但终于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了他穴道,怒

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说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之仇。汪帮

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说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老衲当年曾参预伏

击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庄严,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是

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着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说道:“不错,我也在内,这帐要算我一份,你几

时欢喜,随时动手便了。”

谭公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汉之争,中原

豪杰人人与你为敌。”赵钱孙虽是他的情敌,他这时却出口相助。

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着火光看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剑髯吾兄:数夕长谈,吾兄传位之意始终不改。然余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

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矫矫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

亦鲜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帮声威愈张,自意料中事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生感激,继续读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余无日不索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

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否则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亦将

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

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

书,在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

厌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

剑通亲笔。”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记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

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那里更

有什么怀疑,但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诲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

帮主之日,却暗中写下了这通遗令。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

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

徐长老缓缓说道:“乔帮主休怪我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

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丝毫通辽叛宋、助契丹

而厌汉人的情事,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着。直到马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

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

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着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

帮主的2令,可是……可是……”他说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夫人痛

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来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实已危及

本帮……”

乔峰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一般,同为胡虏夷

狄。”乔峰道:“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徐长老道:“三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

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在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

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错。”乔峰又问:“宋

奚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全冠清道:“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

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乔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全冠清

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难以奉告。须知纸包不住火,任你再隐秘之事,终究会天下知

闻。执法长老便早已知道。”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

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手谕,明明千真

万确。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计?徐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

能有倾覆本帮之意?铁面判官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辈,这赵钱孙虽

然疯疯颠颠,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众口一辞的都如此说,那里还有假的?”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十分混乱。有些人先前已然听说他是契丹后

裔,便始终将信将疑,旁的人则是此刻方知。眼见证据确凿,连乔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乔

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那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

恨纠结极深,丐帮弟子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来不计其数,由一个契丹人来做丐帮帮主,真

是不可思议之事。但说要将他逐出丐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一时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

人沉重的呼吸之声。

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

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

身实在想不出,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

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

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杀害

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人的证据。

乔峰缓缓转头,瞧着这个全身缟素,娇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你疑

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地,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

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采,乔峰微微一凛,听她说道:“妾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

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

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着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是指向他的头上。乔峰眼见她向自己跪拜,心下

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道:“嫂子请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能不能请问你一句

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是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马夫人问道:“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我?”阿朱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夫人言道,马

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之时,漆印仍属完好。那么在徐长老开

拆之前,谁也没看过信中的内文了?”马夫人道:“不错。”阿朱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

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之外,本来谁都不知。慢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

不上。”

众人听了,均觉此言甚是有理。

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阿朱道:“贵帮大事,我一个小小

女子,岂敢干预?只是你们要诬陷我们公子爷,我非据理分辨不可。”马夫人又问:“姑娘

的公子爷是谁?是乔峰主么?”阿朱摇头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会阿朱,转头向执法长老道:“白长老,本帮

帮规如山,若是长老犯了帮规,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凛然道: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

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说道:“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

低,须当一体凛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

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

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有?”

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薰倒了,翻箱倒箧的

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那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

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地人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子搜去毁灭。”

这几句话再也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赵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去盗书,

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人灭口一节。可说是昭然若揭。至于他何以会知遗书内容,则或

许是那位带头大侠、汪帮主、马副帮主无意中泄漏的,那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

也事属寻常,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

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

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毛贼匆忙来去之际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

方知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物事?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缓缓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条八

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说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接过那物事,她扑

倒在地,大放悲声。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一柄折扇。徐长老沉着声音,念

着扇面上的一首诗道: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时,见扇面反面绘着一幅壮士出塞

杀敌图。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诗是恩师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便是出于徐长老手

笔,笔法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着图中朔风大雪而更显得慷慨豪迈。这把扇子是

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恩师所赠,他向来珍视,妥为收藏,怎么会失落在马大元家中?何况他

生性洒脱,身上决不携带折扇之类的物事。

徐长老翻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叹了口长气,喃喃的道:“非

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帮主,你这件事可大大的做错了。”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近十年来,他每日里便是计谋

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突然间惊悉此事,纵然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禁不

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现,他心

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

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折扇是我的。”

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

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是一惊。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甚深,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当我心腹,可是密留遗令这件

大事,却不让我知晓。”

马夫人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徐长老不解,问

道:“什么?”马夫人凄然道:“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你……若是

事先得知,未必能逃过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

传功长老,一个个望将过去。众人均默然无语。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但

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须当尽力查明真相。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说着

伸手到右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仗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和的

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说道:“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

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贤愿意肩负此职,请来领受此棒。”

丐帮历代相传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原来帮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传

授打狗棒法。就算旧帮主突然逝世,但继承之人早已预立,打狗棒法亦已传授,因此帮主之

位向来并无纷争。乔峰方当英年,预计总要二十年后,方在帮中选择少年英侠,传授打狗棒

法。这时群丐见他手持竹仗,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身世未明,这帮主一职,无论

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功、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请你三位连同

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将来再说了。”上前便欲去接竹棒。

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话说?”宋长老

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我瞧他不像。”

徐长老道:“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乔帮主却是大仁大义

的英雄好汉。适才我们反他,他却甘愿为我们受刀流血,赦了我们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会

如此?”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与汪帮主养育教诲,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

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我们帮主,有什么不妥”我瞧本帮之

中,再也没哪一个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实是大有人在。乔峰恩德素在众心,单凭几个人的口述

和字据,便免去他帮主之位,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领头说出了心中之

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呼叫起来:“有人阴谋陷害乔帮主,咱们不能轻信人言。”“几

十年前的旧事,单凭你们几个人胡说八道,谁知是真是假?”“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

换!“我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要硬换帮主便杀了我头,我也不服。”

奚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左手拉着宋长老,右手拉了

吴长老,走到了东首。跟着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义分舵的三个舵主也走到了东首。三分

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群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冠清、陈长老、传功长老、以及

大智、大勇两舵的舵主,却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东首

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心存犹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执法长老

白世镜行事向来斩钉截铁,说一不二,这时却好生为难,迟疑不决。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不佩服?然而咱们都是大宋百

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是危险。”

奚长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模样,倒有九分像是契丹人。”

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尽忠报国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他这几

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丐众骂的骂,拉的拉,

登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长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

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

乔峰喝道:“众兄弟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着他。

乔峰朗声道:“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你切莫灰

心……”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

无论如何假造不来。”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

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谁以一拳

一脚加于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来均以义气为重,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愧。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有谁杀了本帮的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

峰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

乔峰道:“马副帮主到底是谁所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乔某,终究会查个水

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事物,谅来不致空手而回,更不会失

落什么随身物事。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是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

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

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乔峰抱拳向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

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誓,有如

此刀。”说着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单刀竟被乔峰夺了过去。乔峰右手

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弹去,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开数尺,刀柄仍拿

在他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势下刀柄,扬长去了。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着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

“帮主快回来!”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打狗棒飞送而至。

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刚拿到竹棒,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电

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

群丐齐声惊呼,瞧着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千万。

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杏子树枝叶间透进来,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的光泽。

段誉叫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

得就此离开王语嫣,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脱身了,心中自然而然

的生出万丈柔丝,拉着他转身走到王语嫣身前,说道:“王姑娘,你们要到那里去?”

王语嫣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是。”

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

们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他见一见。”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

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那一位来继任,是急不容缓的大事。乘着大伙都

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

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

说完,西首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儿还顾念旧情,下

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吴长老冷笑道:“你和乔帮主拚个你死我活,

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过,十个怎样?十个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

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慷慨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来。

采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道:“丐帮丐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

原来都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

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

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

头寻上门来啦!”

段誉也即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明日一早,与

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太过匆促,但还是答应了约会。眼见此刻

卯时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大事,都把

这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

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

情。执法长老低声问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不过属下

已奉乔帮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

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声所说的这两句话,他竟也听见了,说道:

“既已定下了约会,那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半个时辰也不成。”

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帮会,岂会惧你西夏胡虏?只是本帮自有要事,没功

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罗唆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这人脸上血

肉模糊,喉头已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群丐认得是本帮大义分舵的谢副舵主。

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谢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愿泄露帮中无主的

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头,无人主持大局,便朗声说道:

“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居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怎能容他活

命?”群丐一听,登时群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

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着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着,为何不敢现身?胡

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着隐隐听得大群马蹄声自数里外传来。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

道:“西夏国有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是该国国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强之

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

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找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镜低

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号称武功天下一品。统率一品堂的是位王

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据本帮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报知,最近那赫连

铁树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其实朝聘是假,真意是窥探虚实。

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再引兵犯界,

长驱直进。”徐长老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

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

江南来为马堂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赶到了江南来,终于

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

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

打少林寺,然后再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白世镜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

些西夏武士便当真如此了得?有什么把握,能这般有恃无恐?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

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这时马蹄声已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林来。八匹马上的乘者

都手执长矛,矛头上缚着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绣着“西

夏”两个白字,右首西面绣着“赫连”两个白字,旗上另有西夏文字。跟着又是八骑马分成

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

群丐都暗皱眉头:“这阵仗全然是行军交兵,却那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这八人神情,显是均有上乘武功,心

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走进了杏

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鹰钩鼻、八字须。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极

高、鼻子极大的汉子,一进林便喝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拜见。”声

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

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将军如

以客礼相见,咱们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我大宋王公官长,不用来见我们要饭的叫化子。

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见,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叙宾主之礼。”这几句话不亢不卑,既不得

罪对方,亦顾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贵帮帮主既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一斜眼看到打

斜棒插在地下,识得是丐帮的要紧物事,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

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狍棒卷去。

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鞭梢正要卷到打

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幌,一人斜刺里飞跃而至,挡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臂,让马鞭卷在

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在地下。两人同时使劲,拍

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

众瞧这人旱,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

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维护,刚才这一招,大鼻汉子被拉下马背,马鞭又被拉断,可

说是输了。

这大鼻汉子虽受小挫,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

棒儿也舍不得给人。”

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约会,为了何事?”

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相

要见识见识。”

群丐一听,无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狍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

十八掌,显是极意侮辱,眼见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已在所难免。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暗暗着急:“这打狗棒法和降

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

只怕不易应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点不难。只

要有煨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

哈哈笑道:“对方是龙,我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过了。”

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打猫也好,

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说着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

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

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

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吧!”南

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从经,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

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誉为师,倒不抵赖,便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着么?我又不

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

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猛地跃起,发足便

奔,口中连声怒啸。

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然而波涛澎湃,声势猛恶,单是听

这啸声,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才抵敌得住。

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可奇怪之极了。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誉全

无武功,更是诧异万分。

西夏国众武士中突有一人纵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窜纵之势却迅捷异常,双手各执一

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钢抓。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

“穷凶极恶”动中鹤,心想:“难道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

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着,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

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和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

四恶不甘寂寞,就都投效。这四人武功何等高强,稍献身手,立受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

连铁树带同四人,颇为倚重。段延庆自高身份,虽然依附一品堂,却独往独来,不受羁束号

令,不与众人同行。

云中鹤叫道:“我家将军瞧瞧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领,还是胡

吹大气,快出来见个真章吧!”

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甚是了得,奚兄弟小心

了。”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

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那用得着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响,向云

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钢杖却长达丈余,一经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

这等极高之人,仍能凌空下击。云中鹤侧身闪避,砰的一声,泥土四溅,钢杖击在地下,杖

头陷入尺许。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当下东一飘,西一幌,展开轻功,与他游斗。奚长

老的钢杖舞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衣衫。

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公子,咱们帮谁的好?”段誉

侧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王语嫣,不禁心神荡漾,忙道:“什么……什么帮谁的好?”王语

嫣道:“这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越斗越狠,咱们

该当帮谁?”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

王语嫣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以冤枉我表哥,我

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接着道:“这矮

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

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

固,其实是然而不然。”

她话声甚轻,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都已听到了。这些人大半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

然于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未必能看得出来,便一经王语嫣指明,登时便觉不错,奚长老

使到“秦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颇有弱点。

云中鹤向王语嫣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生得好美,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

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

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

王语嫣听云口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也不怕

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

白脸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王语嫣之忌,她俏

脸一扳,不再理他。

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讨便谊,丐帮中吴长老纵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砍四刀,右砍四

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闪西

躲,缩头跳脚,一时十分狼狈。

王语嫣笑道:“吴长老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不识

得了。不知他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应手而破。”丐帮众人

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脸上都现怒色,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

便如一只仙鹤。王语嫣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

手都会被削了下来。”段誉奇道:“是么?”

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来越慢,突然间快砍三刀,白

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锋带中,左手钢抓拿捏不定,当的一声掉

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着进击的三刀。

吴长老走到王语嫣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王语嫣笑道:“吴长老好精

妙的‘奇门三才刀’!”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王语嫣故意

将吴长老的刀法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料得他一定会使“鹤蛇八

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掉。

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的大鼻汉子名叫努儿海,见王语嫣只几句话,便相助

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向赫连树道:“将军,这汉人小姑

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

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

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

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左手作

个手势,四名下属便即转身走开。

努儿海走上几步,说道:“徐长老,我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

献宝,倘若真是不会,我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

的高手,胡吹什么武功一品,原来只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

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

徐长老道:“须得先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头儿才会出来……”

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大声咳嗽,跟着双眼剧痛,睁不开来,泪水不绝涌出。他大吃一惊,一

跃而起,闭住呼吸,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须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急

忙闪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神踢中,幌得两下,借势后跃。徐长老第二次跃

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将下来。

丐帮人众纷纷呼叫:“不好,鞑子搅鬼!”“眼睛里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

各人眼睛刺痛,泪水长流。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

原来西夏人在这顷刻之间,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风”,那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

气,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欢喜谷中的毒物制炼成水,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鼻中早

就塞了解药,拔开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风拂体,任你何等机灵之人也都无法察觉,

待得眼目刺痛,毒气已冲入头脑。中毒后泪下如雨,称之为“悲”,全身不能动弹,称之为

“酥”,毒气无色无臭,称之为“清风”。

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毒不侵,这“悲酥清风”吸入鼻中,他却既不“悲”,亦不

“酥”,但见群丐、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有惊恐。

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众武士捆缚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语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

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王语嫣手腕,

突然间嗒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垂垂挂着,努儿海惨叫停步。

段誉俯身抱住王语嫣纤腰,展长“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冲出了人堆。

叶二娘右手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

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

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马背,大呼追到,段誉欺到一人马旁,先将王语嫣横着放上马鞍,

随即飞身上马,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见段誉一骑马急窜出来,当即放箭,杏林中树林

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

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

不吃荤腥,他那里还会想起——

两人下得马来,将马匹系在一株杏树上。段誉将瓷瓶拿在手中,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放眼四顾,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

第十七章 今日意

两人共骑,奔跑一阵,放眼尽是桑树,不多时便已将西夏众武士抛得影踪不见。

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王语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

段誉听道:“中毒”,吓了一跳,忙问;“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王语嫣道:“我

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才平安?”王语嫣

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誉心道:“我曾答允保护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点,那成

什么话?”无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骑乱走。

奔驰了一顿饭时分,听不到追兵声音,心下渐宽,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

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同行,自是

说不出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

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长袍,罩在王语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

里里外外的都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叹道:“又冷又湿,找

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语嫣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避一避雨,

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

慕容复。我今日与她同遭凶险,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

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

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

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红了。

王语嫣见他脸有愁苦之意,却不觅地避雨,问道:“怎么啦?没地方避雨么?”段誉

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王语嫣道:“什么我女儿?”

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方有

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避雨。”纵马来到碾坊。

这时大雨刷刷声音,四下里水气蒙蒙。

他跃下马来,见王语嫣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

么?”王语嫣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

拿得到解药就好了。”王语嫣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

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涂。”王语嫣一笑,心道:“你本来就糊涂嘛。”

段誉瞧着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

身回来要扶王语嫣下马,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娇脸,没料道碾坊门前有一道沟,左足跨

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王语嫣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

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着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连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王语嫣道:“唉,你自己没事么?可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欢喜得灵魂

儿飞上了半天,忙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手去要扶王语嫣下马,

蓦地见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王语嫣叹

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再多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

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还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王语嫣下

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断打着石臼中的米谷,却不见有人。段誉

叫道:“这儿有人么?”

忽听得屋角稻草堆中两人齐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

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

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

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王语嫣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拢,吵拢!我们只是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

睬我们。”

王语嫣心道:“这书喳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着咱们,怎样亲热?”这两句话却

不敢说出口来。她乍然见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态,早就飞走了脸,不敢多看。

段誉却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王语嫣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他扶着王语嫣坐在凳

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

王语嫣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枝镶着两颗大珠的金钗,向那

农女道:“姊姊,我这只钗子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

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给你

换,这…这金钗儿我勿要。”说着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语嫣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语

嫣将金钗塞在她手中,说道:“这金钗真的送了给你。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

那农女见王语嫣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钗,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

便收下了,当即扶着她到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之类的

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那小伙子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

时正好合王语嫣之用。

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兀自手足无措。段誉笑问:“大哥,你贵姓?”那青

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

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誉道:“嗯,是金二哥”。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声音,十余骑向着碾坊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跳起身来,

叫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王语嫣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抹试,马蹄声她也听到

了,心下惶急,没做理会处。

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

在这里。”王语嫣和段誉一在阁楼,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将马牵进碾坊

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名西夏武士闯了进来。

段誉一心保护王语嫣,飞步上楼。王语嫣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她中毒

后手足酸软,左手拿着湿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来。段誉急忙转身,惊道:“对不起,

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王语嫣急道:“怎么办啊?”

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妞儿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

事体?”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

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

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

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我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

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在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拳,打在

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霎时间死于非命,心下难过,暗

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上梯,忙将木梯向外一推。木梯虚

架在楼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抢先跃在地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

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曾躲避,扑的一声,袖箭钉入了

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着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王语嫣坐在段誉身后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

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

段誉在大理学那交冥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刚听

得王语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那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下

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大叫一声,向后直掼出去,从半空摔了

下来,便即毙命。

段誉叫道:“奇怪,奇怪!”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动大刀护住上身,又登木

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那里?点他那里?”王语嫣惊道:“啊哟,不好!”段誉

道:“怎么不好?”王语嫣道:“他刀势劲急,你若点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

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

她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上了楼头。段誉一心只在保护王语嫣,不及想自己

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向他

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

有两尺来高。王语嫣和段誉都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如此厉害。

段誉于倾刻间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聚在楼下商议。

王语嫣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

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肩骨,这么用力一

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

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着王语嫣,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

道:“啊哟,对不起。”

王语嫣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衣,灵机一动,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只露出了头,笑

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吧。”

段誉慢慢侧身,全身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露出肌肤,便即转头相避,正斜

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背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

忙道:“这边有敌人。”

王语嫣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有袖箭掷他。”

段誉依言扬手,将手中袖箭掷了出去。他发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掷出时没半点准头,

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理睬,但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极强。一枝小小

袖箭飞出时呜呜声音,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成了一团。

王语嫣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让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

天灵盖上一拍,那便赢了。”

段誉道:“这个容易。”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从马鞍上涌身一跃,撞破窗格,冲了过

来。段誉叫:“你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誉胸口。

这人身手当真快捷,这一挺之后,跟着手臂上挺,将段誉举在半空。段誉反手一掌,拍的一

声,正中他脑门。那武士本想将段誉举往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不料这一掌下来,

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

段誉又杀了一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

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将这摔角好手的尸身抛了下去。

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其中四个是一品堂的好手,两

个是汉人,两个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高强无比,一会儿又似幼稚

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聚在一起,轻音商议进攻之策。那八

名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搬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王语嫣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怎么办?”眼见碾坊的大水

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

只听得一个汉人叫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的性命,暂缓纵

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我们可要放火了,

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王语嫣只是不睬。那人取过火折打着了

火,点燃一把稻草,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说着扬动火种,作

势要投向稻草堆。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轮。水轮甚巨,径逾

两丈,比碾坊的屋顶还高。段誉双手抓住轮上叶子板,随着轮子转动,慢慢下降。

那人还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誉和王语嫣归服,不料段誉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伸指

便往他背心点去。他使的是六脉神剑中少阳剑剑法。原应一指得手,那知他向人偷袭,自己

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他内力发得出发不出纯须碰巧,这一次

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段誉正在向自己

指指点点。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什么邪术,也是颇为忌惮,急

忙向左跃开。段誉又出一指,仍是无声无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

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来。段誉身子急缩,双手乱抓,恰巧攀住水轮,便被轮

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声。木屑纷飞,在水轮叶子板上抓了个大缺口。

王语嫣道:“你只须绕到他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阳穴’,他便要糟。这

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功夫练不到至阳穴。”

段誉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极了!”攀着木轮,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众武士不等他双足着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抓去,段誉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

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说着斜身侧进,踏着“凌波微步”的步子,闪

得几闪,已欺到那人身后,喝一声:“着!”一指点出,嗤嗤声响,正中他“至阳穴”,那

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段誉杀了一人,想要再从水轮升到王语嫣身旁,却已来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拦住了他

退路,举刀劈来。段誉叫到:“啊哟,糟糕!鞑子兵断我后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

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人登时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齐施。

段誉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段誉四面楚歌,自身难保,只好先去黄泉路

上等你。”他嘴里大呼小叫,狼狈万状,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妙无比。

王语嫣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

不知其法。”

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这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

底,却要看我脑袋的造化了。”当下将从卷轴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走了起来。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飞拳踢腿,挥刀舞剑,竟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人哇哇大

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

里溜出去了。”

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王语嫣虽然聪明博学,却也瞧不出个所以

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良机莫失!此刻不演,我一

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他不顾自己生死,务求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心上人观看。那知痴情人有

痴情之福,他若待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

实,变化难测,他有心闪避,定然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十一个之多,躲得了一个,躲不

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对敌人全不理会,变成十一

名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

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都

是递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见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齐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

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处的方位。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乓乓乒乒、叮当呛啷,阿甲、阿

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

反为自己人所伤。

王语嫣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甚是巧妙繁复,一时之间

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

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

王语嫣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疑,却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

羞死了。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看段誉的步法,

转目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

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十一人久战段誉

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属,先将王语嫣擒住了再说。

王语嫣吃了一惊,叫道:“啊哟!”

段誉抬起头来,见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楼,忙问:“打他那里?”王语嫣道:“抓‘志

室穴’最妙!”段誉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志室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随手一

掷,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个两百米斤的石杵被水轮带动,一直在不停舂击,

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成极细米粉。但无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击。那西夏

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得他脑浆迸裂,血溅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上梯。王语嫣叫道:“一般办理!”段誉

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使劲一掷,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次有意抛掷,用劲反

不如上次恰到好处,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腰间,惨呼之声动人心魄,一时却不能便死。石杵

舂一下,那人惨呼一声。

段誉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木梯爬了上去。段誉惊道:“使不得,快退下来。”

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发出来,嗤嗤两剑,戳在两人

的背心。那两人登时摔下。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等功夫实是闻所未闻。他们不知段誉

这门功夫并非从心所欲,真有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七人越想

越怕,都已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王语嫣居高临下,对大堂中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虽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

颇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叫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穿

黄衣裁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

段誉道:“谨遵台命。”向那人冲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地知道?”

眼见段誉冲到,当即单刀横砍,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到他身后,险些反

被他单刀所伤。总算那人听了王语嫣的呼喝后心有所忌,一意防范自己脑后罩门,否则段誉

已大大不妙。段誉叫道:“王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走不到他背后。”

王语嫣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头颈的‘廉泉穴’。那个黄胡子,我瞧不出他武

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截几指看。”段誉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口点去。他这几指手法

虽对,劲力全无,但那黄胡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

一跃,从空中博击而下,掌力凌厉,将段誉全身都罩住了。

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大骇之下,闭着眼睛双手乱点,嗤嗤嗤嗤响声不绝,少

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黄胡子身中六洞,但掌势不消,拍

的一声,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激荡,这一掌力道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

拒之下,竟伤他不得半分,反将那黄胡子弹出丈许。

王语嫣却不知他未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可受了伤?”

段誉睁开眼来,见那黄胡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脸上神

情狰狞,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瞧着自己,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

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来的。”脚下仍是踏着凌波微,在大堂

中快步疾走,双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和你们往

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去吧。我……我……实在是不敢再杀人了。

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实在是大过残忍,你们快快退去吧,算是

我段誉输了,求……求你们高抬贵手。”

一转身间,忽见门边站着一个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中等身材,服

色和其余西夏武士无异,只是脸色蜡黄,木表表情,就如死人一般。段誉心中一寒:“这是

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出在?”颤声道:“你……

你是谁?想……想干什么?”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反手抓住了身旁一名西

夏武士后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掷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身,那西夏武士的脑袋撞

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鬼。”

这时除了那新来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名汉人是

“一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寻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志,一人走向门边,

便去推门。那西夏好手喝道:“干什么?”刷刷刷三刀,向段誉砍去。

段誉眼见青光霍霍,对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动,随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上,心中

怕极,叫道:“你……你这般横蛮,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敌不住,我劝

你还是……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刀招越来越紧,刀刀不离段誉的要

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性命。

那汉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地,灵机

一动,抢到石臼旁,抓起两把已碾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面门掷去。段誉步法巧妙这两下自

是掷他不中。那汉人两把掷出,跟着又是两把,再是两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

刻间如烟似雾。

段誉大叫:“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王语嫣也知情势万分凶险,心想段誉所

以能在数名好手间安然无损,全仗了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

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总是有厘毫之差,现在大堂中米粉糠屑烟雾

弥漫,众人任意发招,这一盲打乱杀,那便极可能打中在他身上。要是众武士一上来便不理

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将他砍成十七八块了。

段誉双目被迷粉朦住了,睁不开来,狠命一跃,纵到水轮边上,攀住水轮叶子板,向上

升高。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乱刀误砍而死。跟着叮当

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好手和汉人好手刀剑相

交,拆了两个回合。接着“啊”的一声惨呼,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谁一脚踢中要害,向

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听着不由得毛骨悚然,全身发抖。他颤声叫道:“喂喂,你

们人数越来越少,何必再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救饶,也就是了。”

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一挥,一枚钢飘向他射来,这一镖去势本来甚准,但水

轮不停转动,待得钢镖射到,轮子已带着段誉下降,拍的一声,钢镖将他袖子一角钉在水轮

叶子板上。段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一发钢镖袖箭,我总是遭殃。怯

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抓不住水轮叶子板,腾的一声,摔了下来。

那汉人好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上来便抓。段誉记得王语嫣说过要点他“廉泉穴”,

但一来在慌乱之中,二来虽识得穴道,平时却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指去点他“廉泉穴”,

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他的“气户穴”。“气户穴”乃是笑穴,那人真

气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去,口中却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

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无法答话,只不断大笑。那西夏人不明

就里,怒到:“大敌当前,你弄什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这个……哈哈,呵

呵……”挺剑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砟好手迷雾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

撞来,两人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

这西夏人一撞到段誉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誉右臂。他眼见对方之所长

全在脚法,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的左腕。段誉大

叫:“苦也,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两手便如铁箍相似,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汉人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这一剑刺入

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许,便连我也刺死

了。”当即拖着段誉,退了一步。

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一声,水轮叶子击在他的后脑,

将他打晕了过去。那汉人虽然昏晕,呼吸未绝,仍哈哈哈笑个不停,但有气无力,笑声十分

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笑声轻了几分,撞到

七八下时,“哈哈、哈哈”之声,已如是梦中打鼾一般。

王语嫣见段誉被擒,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又想大门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

士站着,只要他随手一刀一剑,段誉立即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你们别伤段公子

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横过右臂,奋力压向他胸口,想压断他肋骨,又或逼得他难以

呼吸,窒息而死。段誉心中害怕之极。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入内力的背冥神功使用

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乱点,每一指都点到了空处,只感胸口压力越来越重,渐渐的喘不

过气来。

正危急间,忽听得嗤嗤数声,那西夏好手“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好本事,你终于

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双手渐渐放松,脑袋垂了下来,倚着墙壁而死。

段誉大奇,扳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鲜血泊泊流出,这伤

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凝聚,一指点出,

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后脑。段誉一共点了数十指,从墙壁上一一

反弹在对方背后各处。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气的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损伤不到他

分毫,可是最后一股真气恰好反弹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门所在,最

是柔嫩,真气虽弱,一撞之下还是立时送命。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敌人都打死了!”

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誉一惊回头,见是那个神色木

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将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杀你。”

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决计不能再杀你。”那人道:“你有杀我的本领么?”语气十分

傲慢。段誉实不愿再多杀伤,抱拳道:“在下不是阁下对手,请你手下容情,饶过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

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领教你的高招。”这几话每个字都

是平平出出,既无轻重高低,亦无抑扬顿挫,听来十分的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虽识汉

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声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

段誉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为情势所迫,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

真是可免则免,当即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责备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

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便得苟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

还敢逞强争胜?”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说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举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

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

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过,但见碾坊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

不由得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地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

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

些人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

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真的想要

杀我,只不过奉命差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来

仁善,自幼念经学佛,便蝼蚁也不敢轻害,岂知今日竟闯下这等大祸来。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

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

葬了才是。”

王语嫣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费多少时候”。叫道:“段公子,只

怕再有大批敌人到来,咱们及早远离的为是。”段誉道:“是,是!”转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

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

你,嘿嘿,果然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说‘凌波微步’并非王语嫣所授,但又想这种事何必

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并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

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段誉道:“我不要杀你。”

那人道:“你不要杀我,我便杀你。”说着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

闪动,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还没来得及跨步,便已给刀背上肩头重重敲了一下,

“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那西夏武士立时乘势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后

颈。段誉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动。

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师父,瞧她有什么法子来杀我。”说着收回单刀,右腿微弹,

砰的一下,将段誉踢出一个斛头。

王语嫣叫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一看,只见那人

收刀而坐,脸上仍是一股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

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所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子逃走。”

王语嫣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请你拿这件衫子过来。”段誉道:“是!”

伸手取过那农家女留下的一件旧衣。王语嫣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

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诚君子,对王语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

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语嫣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说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他可以睁眼的号

令,仍紧紧闭着双眼,听她说“扶我起来”,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的脸颊,只

觉手掌中柔腻滑嫩,不禁吓了一跳,急忙缩手,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王语嫣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这时见他闭了眼睛,伸掌在自

己脸上乱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仍紧

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那里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无措,十

分狼狈。王语嫣也是心神激荡,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嗔道:“你怎么不睁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说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

骂倘,动手动脚。”

段誉睁开眼来,但见王语嫣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着他,西夏武

士那几句话全没听见。王语嫣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

惶诚恐的扶着她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

王语嫣双手颤抖,勉力拉着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半晌,说道:“他不露自己的武

功家数,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败他。”段誉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王语嫣道:

“适才他跟你动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

儿,便使了一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王语嫣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

一刀,是广西黎山洞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

拂柳刀。’此后连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

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

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阵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本是长柄大砍刀的招数,

他改而用于单刀。最后飞脚踢你一个斛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弹腿。”她一招一招道来,当真

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着却是一窍不通,瞠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王语嫣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过的,认了输吧。”

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是无论如何打你不过的,你肯不

肯就此罢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忙问:“什么

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

‘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哀求,再也休想,你要

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

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跪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

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

王语嫣听他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等话?”

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

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吧,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

王语嫣瞧了一眼,心下难过,说道:“你既一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

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

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曼陀山庄她的家里。”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

位博学多才的姑娘,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吧,我写下一封书信,

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便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金五千两,万户候也照封不

误。”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这小子一封书信,

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誉心想此事原也难以令人入信,一时无法可施,双手连搓,说道:“这……这……怎

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万死莫赎了。”

王语嫣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对我无礼,

我表哥来给我报仇,定要搅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

王语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

到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对你不客气。”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见到你跟这小白脸如此亲热,怎么还肯为你报仇?”

王语嫣满脸通红,说道:“你别瞎说,我跟这位段公子半点也没……没有什么……”心

想这种事不能多说,转过话头,问道:“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晓。”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么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语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

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

段誉道:“阁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将军,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

第一,恐怕不是难事,但要混壹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

李延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语嫣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王语

嫣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

起了头,问道:“是哪二人?”王语嫣道:“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帮主。”李延

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个呢?”王语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

哥,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

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在慕容复之前,是为公为私?”

王语嫣问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确在慕容复

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王语嫣道:“为公为

私,都是一样。我自然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道:“眼前虽还

不能,那乔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艺,你表哥却博知天下武学,将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

第一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这位段

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学会了一门‘凌

波微步’,难道靠着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么?”

王语嫣本想说:“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无人可

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且

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之后,要胜过乔帮主或许仍然

不能,要胜过阁下,却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的祸胎,不如今日一刀杀了。

段公子,你下来吧,我要杀你了。”

段誉忙道:“我不下来,你……你也不可上来。”

王语嫣没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

胜过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样人,岂能轻易上

当?要我饶他性命不难,我早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不杀他。”

王语嫣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事,他是决计不肯做的,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

生,低声问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什么缘故?”段誉

道:“我不知道。”王语嫣道:“你最好奋力一试,用剑气刺他右腕,先夺下他的长剑,然

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六阳融雪功’来,消除他的功力。”段誉奇道:“什么‘六阳融雪

功’?”王语嫣道:“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服严妈妈救我之时,不是使过这门你大理段氏

的神功么?”段誉这才省悟。那日王语嫣误以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化

功大法”,段誉一时不及解说,随口说道这是他大理段氏家传之学,叫做“六阳融雪功。”

他信口胡诌,早已忘了,王语嫣却于天下各门派的武功无一不牢牢记在心中,何况这等了不

起的奇功?

段誉点了点头,心相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但这法门实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

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深惭愧。他

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庄在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

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语嫣听到他说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

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瞧着你和慕容公子成亲,我妒忌发狂,内心煎熬,难以活

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得个心安理得。”当下回头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走了

下去。

王语嫣瞧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在这当口,居然还笑得出?”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既非杀我不可,就动手吧!”

说着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单刀舞动,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种不同派别的刀法。王语嫣也不以

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别家数最多,倘若真是博学之士,便连使七八十招,也不致

将那一门那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变幻精奇。李延宗要

以刀势将他圈住,好几次明明已将他围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语嫣

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够支持,心下多了几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中,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

了回去。总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见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连毙西夏高手,此刻见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

自然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道这是行使邪术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诸般法门做齐,符咒念

毕,这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心中不禁发毛,寻思:“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

武功平庸之极,但邪术厉害,须当在他使出邪术之前杀了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便

如何?”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突然回手一掌,击在水轮之上,将木叶子拍下了一大片,左

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片木板自掷他不中。但李延宗拳

打掌劈,将碾坊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粉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誉脚边。

碾坊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多破烂家生,段誉那里还有落足

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此刻每一步跨去,总是

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这“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

那里还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练熟的

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

顾的了。

王语嫣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门,自行逃命去吧,在这地方跟他相

斗,立时有性命之忧。”

段誉叫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

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倒是个多情种子,对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

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

么爱?她瞧得我起,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找她表哥,我便须报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

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

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蛤蟆,王姑娘是天鹅,这比喻很是得当。

不过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只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

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哈蟆与众不同”,实是忍俊不禁,纵声大笑,奇在尽管他笑声

响亮,脸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绝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

之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觉如何诧异,说道:“说到脸上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可

还差得太远,跟他做徒弟也还不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段誉道:“他是大理

国高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他于旁人武功高低,根本无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

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叫你生生气,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话,手

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

王语嫣眼见段誉身形歪斜,脚步忽高忽低,情势甚是狼狈,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

外去,要缠住他,在门外也是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会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不

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一定害怕,我还是在这里陪你的好。”王语嫣叹了

口气心想:“你这人真呆得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之间便要丧

命。”

其时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的刀锋从头顶身畔掠过,相去只毫发之间。他吓得

索索发抖,不住转念:“他这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

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吧。”心中虽如此想,终究说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

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

段誉道:“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了。你杀不了

我,我也杀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让王姑娘在旁瞧着,可有多气闷腻烦。”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李延宗道:“你发什么

呆?”段誉数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等无聊之人,委实是

辱没了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连劈。段誉脚步加快,口中也数得更加快了:“七、

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尚自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

输,我看你肚子早就饿了,口也干了,去无锡城里松鹤楼喝上几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

遥快活?”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便想诱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和他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

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实是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

神,中了他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须得另出奇谋”,他知段誉对王语嫣十分关心,突然

抬头向着阁楼,喝道:“很好,很好,你们快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吃一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王语嫣,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

慢,李延宗一腿横扫,将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钢刀架在他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延

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他颈中肉里数分,喝道:“你动一动,我立刻切下你的脑袋。”

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心中登时宽了,笑道:“原来你骗人,王姑娘并没

危险。”跟着又叹道:“可惜,可惜。”李延宗问道:“可惜什么?”段誉道:“你武功了

得,本来可算一条英雄好汉,我段誉死在你手中,也还值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胜我,便行

奸使诈,学那卑鄙小人的行迳,段誉岂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来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阎罗王面前去告状吧!”

王语嫣叫道:“李将军,且慢。”李延宗道:“什么?”王语嫣道:“你若杀了他,除

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

说要你表哥来找我么?”王语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却有杀你的把握。”

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你武学所知虽博,便还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

时见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

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还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门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远不如你?

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显露?”

王语嫣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挪一招‘大漠飞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过,你若

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灵飞派的‘清风徐来’,早就将段公子打倒在地了,

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诈、骗得他因关心我而分神,这才取胜?

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道家各门的刀法?”王语嫣道:

“正是。我猜你以为道家只擅长剑法,殊不知道家名门的刀法刚中带柔,另有一功。”李延

宗冷笑道:“你说得当真自负。如此说来,你对这姓段的委实是一往情深。”

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谈不上什么‘情’字。只是他

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报仇。”

李延宗问道:“你说这话决不懊悔?”王语嫣道:“自然决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刷的一声响,还刀入鞘,身形

一幌,己到了门外。但听得一声马嘶,接着蹄声得得,竟尔骑着马越奔越远,就此去了。

段誉站起身来,摸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真如在梦中。王语嫣也是大出意

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欢,又是诧异。

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王语嫣也道:“他去了。”段誉笑道:“妙极,妙

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王语嫣道:“那也

未必,他杀你之后,只须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道:“这话也对。不

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杀你?”

王语嫣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却那会

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便出口。

段誉见她忽有娇羞之意,却也不知原由,说道:“我拚着性命不要,定要让你周全,不

料你固安然无恙,而我一条小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

看,见瓶上写着八个篆字:“悲酥清风,嗅之即解”。段誉沉吟道:“什么‘悲酥清风’?

嗯,多半是解药。”拔开瓶塞,一股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他头眩欲晕,幌了一幌,急

忙盖上瓶塞,叫道:“上当,上当,臭之极矣!尤甚于身入鲍鱼之肆!”

王语嫣道:“请你拿来给我闻闻,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奏效。”段誉道:“是!”拿

着瓷瓶走到她身前,说道:“这东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试?”王语嫣点了点头。段誉手

持瓶塞,却不拔开。

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

我相助了。她本事胜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去找意中人慕容

复,难道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亲热缠绵?听着他们谈情说爱?难道我段誉真有如

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口无不平之言?”

王语嫣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闻啊,我不怕臭的。”段誉忙

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她鼻边。王语嫣用力嗅了一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

紧。”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便想将瓷瓶收入怀中,王语嫣道:“给我再

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鼻边,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

王语嫣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

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右手竟已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

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难。

她欣喜之下,从段誉手中接过瓷瓶,用力吸气,既知这臭气极具灵效,那就不再害怕,

再吸得几下,肢体间软洋洋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向段誉道:“请你下去,我要换衣。”

段誉忙道:“是,是!”快步下楼,瞧着满地都是尸体,除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

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万分抱憾,只见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当真是死不瞑

目。他深深一揖,说道:“我若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那时候躺在这里的,就不是老兄

而是段誉了。在下无可奈何,但心中实在歉仄之至,将来回到大理,定当延请高僧,诵念经

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转头向那对农家青年男女的尸体瞧了一眼,回头又向西夏武士的众

尸说道:“你们要杀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却又何必多伤无辜?”

王语嫣换罢衣衫,拿了湿衣,走下梯来,兀自有些手酸脚软,见段誉对着一干死尸喃喃

不休,笑问:“你说些什么?”段誉道:“我只觉杀死了这许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语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么要送解药给我?”

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连

说几个“他”字,本想接着道:“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野蛮的一个西

夏武士,居然对王语嫣也起爱慕之心,岂不唐突佳人?她美丽绝伦,爱美之心,尽人皆然,

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珍贵?我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

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根本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又道:

“我……我不知道。”

王语嫣道:“说不定又会有大批西夏武士到来,咱们须得急速离开才好。你说到那里去

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又觉不好意思。

段誉对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到那里去呢?”问这句话时心中大

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着头皮道:“我陪你同去。”

王语嫣玩弄着手中的瓷瓶,脸上一阵红晕,道:“这个……这个……”隔了一会,道:

“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么‘悲酥清风’之毒,倘若我表哥在这里,便能将解药拿去

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手……”

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难,咱们须当即速前去,设法

相救。”

王语嫣心想:“这件事甚是危险,凭我们二人的本事,怎能从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

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见机行事

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

段誉指着满地尸首,说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

坟上立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

王语嫣格的一笑,说道:“好吧,你留在这里给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

吊、读祭文、做换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什么的,等七七四十九日

之后,你再一一去通知他们家属,前来迁葬。”

段誉听出了话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才

是?”王语嫣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太简慢

些了吧?”沉吟半响,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

碾坊之外,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

段誉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色身无常,不可长保。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当

是前生业报,只盼魂归极乐,永脱轮回之苦。莫怪,莫怪。”噜哩噜唆的说了一大片话,这

才站起身来。

碾坊外树上系着十来匹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骑来的,段誉与王语嫣各骑一匹,沿着大

路而行。隐隐听得锣声镗镗,人声喧哗,四邻农民赶着救火来了。

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王语嫣道:“你这人婆婆妈

妈,那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事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

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

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了这许多人,又放火烧人房子,不免有些惊惊肉跳。”王语

嫣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一惊,连连摇手,说

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干了。”

王语嫣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着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那

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

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

王语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

“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王语嫣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

样,整天便想着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语嫣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

共历患难,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

旧帮的大志,究竟不能泄漏,说道:“这话我随口说了,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

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

口中却只得答应:“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

全管不着。”

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

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欢喜,除些儿从鞍上掉了下来,忙坐稳身

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的。”

王语嫣的一番情意尽数系在表哥身上,段誉虽不顾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

钦佩他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

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禁

羞得满脸通红,慢慢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

眼前一般,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并骑而行。

王语嫣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

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

这几句话,便如一记沉重之极的闷棍,只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

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几句

话并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

他偷眼形相王语嫣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

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

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人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

王语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这一次

我如向他道歉,以后他便会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倘若传入了表哥耳中,表哥定会

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

后,段誉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王语嫣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

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

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来到了岔路口,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

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问:“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我两句话

一出口,两人均觉十分有趣,齐声大笑,适才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可是两人于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

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大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

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王语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边,咱们

岂不是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走了。这样吧,你在

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

当下两人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他二人

闻上一阵,解毒之后,再设法相救。

两人认明了道路,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两人下得马来,将马匹系在一株

杏树上。段誉将瓷瓶拿在手中,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放眼四顾,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叫道:“王

姑娘,这里没人,”王语嫣走进林来,说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

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并骑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

禁的露出笑容。

王语嫣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王语

嫣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

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王语嫣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么一来,段誉更忍不

住哈哈大笑——

玄慈突然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

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位齐向乔峰出掌拍来。

第十八章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是西夏武

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去未久。段誉道:

“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语嫣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

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段誉大喜,

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

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着向语嫣瞧了一

眼,觉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是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

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

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乔帮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着脑中一

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摔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

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头觅地避雨。几

个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

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

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

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的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

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说。”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说要救他们去,急

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阿

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

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不赶不赶人了?”段誉道:

“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那里?”王语嫣道:“我和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

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

去少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

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

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当下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

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

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然丑态百出,终于还是保护王语

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

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像包不

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想来深觉索然无味。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见林畔有两个少年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马上前,

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柔声问道:“小

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杀了我们师父,又将咱二人

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

问道:“你们的寺院住在那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

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

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

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

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

们快走远些,若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

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

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

可扑了个空。”

阿朱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

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

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

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

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

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王语嫣道:“我本来想

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

王语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

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

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语嫣粉脸一红,说道:“天宁寺中敌人太

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那还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

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想到此处,

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

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不配扮他。

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

寡,暂且退让,匆要紧的。咱们只不过想去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

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笔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

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

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

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

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

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

有,没有,我怎敢恼你?”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那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

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当下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

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了衣物,在船中改装。江南遍地

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阿

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

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

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在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

笔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王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

王语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摇神驰,芳心如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

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见

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涌,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

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

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

来,咱哥俩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都是你旧日的好兄

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吧。”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着

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

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乎其技,难得连

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向王语

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

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

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

王语嫣眼望着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

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将坐骑系在一

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

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武士,手执长刀,貌相凶狠。阿

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着我,

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字说来

声音颤抖,心下实在也是极为害怕。

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

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声说道:“快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

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

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

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

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

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帮帮翻脸成仇,对乔

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品堂的众

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诌诌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

自是豪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今

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

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

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

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誉心中大跳,暗

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

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

宽心:“原来他并没认出来。”只听南海鳄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人我,你知

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

还施老子之身’?”说着双手叉腰,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

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

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

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是喀喇一声,扭断了人的脖

子,近年来功夫长进了,现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

尾鞭和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

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这两件兵刃蝻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在大理无量山

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却哪里料想得

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

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

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

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

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你师父是谁?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

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

事却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

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耳听到,段公子亲

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

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学到了你师父的绝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波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

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见识

见识,当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去。段誉斜踏两步,

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海鳄神收势不及,

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

一击不中,吼声更厉,身子纵起,从空搏击而下。段誉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着八卦步法,

潇酒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猛兽相似。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

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誉栗栗危

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

鳄神,慕容公子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

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好极!你能包住了

眼睛走这怪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南海鳄神服了你啦。”

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时采声有如春雷。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起茶盏,说道:“请用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

阿朱道:“敝帮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

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的

话,说得特别着重,讥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连铁树微微一笑,说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乔帮

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我们西夏人心悦诚服,这才好放

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身手,这不是立刻便露出马脚么?”正要饰

词推诿,忽觉手脚酸软,想要移动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气之时一般无异,不

禁大惊:“糟了,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气,忙从怀中取出那

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下,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

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着,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

只见一个个软瘫在椅上,毫不动弹,只眼珠骨溜溜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过去推

了推赫连铁树。

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是还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

‘悲酥清风’?快取解药来,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

“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能知道这‘悲酥清风的繁复

使法。”赫连铁树怒道:“不错!那是谁?你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

道:“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赫连铁树道:“这话不错,你这就去取解药

来。”

努儿海眉头皱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

给我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

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个小瓶,烦你取出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

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取出来了,却不给你

闻。”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被擒的人众。

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

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

活动,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解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西夏人身边搜搜去,且

看是否尚有解药。”

吴长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拍声大作,显然

吴长老一面搜解药,一面打人出气。过不多时,他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

饰华贵的胡虏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那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

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人都给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便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誉道:“在下复

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屈片时,得罪得罪。”

丐帮众人听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是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

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

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

“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

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

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显然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刻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

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

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

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风’来胡乱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骂哪一个

西夏人啊?”只听赫连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

字,那不是明着讥刺咱们么?”

段誉和阿朱抬头看时,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着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璧归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阿朱低声道:“别忘

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辨不出这几个字是不是他写的。”

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是谁写的?”

努儿海不答,只暗自担心,不知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后,拷

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

阿朱见丐帮中群豪纷纷来到大殿,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道:“我另有

要事,须得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着快步出殿。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

走,帮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

不敢上前阻拦。

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

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干的。”

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个人,说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

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置答,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

正行之间,马蹄声响,大道上一骑疾驰而来,段誉远远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

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转过了身子。段

誉醒悟:“阿朱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不多时乔峰已纵马驰近。段誉

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真相便即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

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

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

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

貌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

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疾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押着从寺中出来,乔峰大

喜:“丐帮众兄弟原来已反败为胜”。

群丐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贼虏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

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

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见到乔峰,或羞容满面,或喜形于色。宋长老大声

道:“帮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帮派在西夏的探子送来紧急军情,徐长老自作主张,不许

你看,你道那是什么?徐长老,快拿出来给帮主看。”言语之间已颇不客气。

徐长老脸有惭色,取出本来藏在蜡丸中的那小纸团,叹道:“是我错了。”递给乔峰。

乔峰摇头不接。宋长老夹手抢过,摊开那张薄薄的皱纸,大声读道:

’启禀帮主:属下探得,西夏赫连铁树将军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来中原,想对付我

帮。他们有一样厉害毒气,放出来时全无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动弹不得。跟他们见面之

时,千万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们的头脑,抢来臭得要命的解药,否则危险万分。要

紧,要紧。大信舵属下易大彪火急禀报。”

宋长老读罢,与吴长老、奚长老等齐向徐长老怒目而视。白世镜道:“易大彪兄弟这个

火急禀报,倒是及时赶到的,可惜咱们没及时拆阅。好在众兄弟只受了一场鸟气,倒也无人

受到损伤。帮主,咱们都得向你请罪才是。你大仁大义,唉,当真没得说的。”

吴长老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即着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时赶来相

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儿的头儿,那是决计不成的。”乔峰奇道:

“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又是什

么难事?我信得过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

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

和慕容公子携手进来给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又说不识慕容公子?”奚长老凝思片刻,恍

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

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却不是慕容复是谁?”

忽然有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道:“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

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

目短髯,面皮焦黄,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嘴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

手进来,不知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

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那便如何,却说不上来,想来想去,

也只是“哼哼”而已。

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

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

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乔峰,他妈的乔峰,枉你是丐帮一帮之言,竟敢撒这漫天大

谎!大小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

都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采,难道这是假的?”

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

的。”乔峰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

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

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

当真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乔峰虽然精明能干,却怎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

人?他料想这中间定然隐伏着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宋长老都是直性子人,决计不会干什

么卑鄙勾当,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

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

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大为惊诧。有人猜想他这几

天中多遭变故,以致神智错乱;有人以为乔峰另有对付西夏人的秘计密谋,因此不肯在西夏

敌人之前直认其事;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

认识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

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不同,脸上便有惋惜、崇敬、难过,愤恨、鄙

夷、仇视等种种神气。

乔峰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均已脱险,乔峰就此别过。”说着一抱拳,翻身上马,鞭

子一扬,疾驰而去。

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棒?在

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

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

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

老,你也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胯下马匹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

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天地间陡起风波,

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无耻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

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

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

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

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

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大丈

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对丐帮从此不闻

不问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

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

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他从前是丐帮之主,行走江湖,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

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见。

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花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径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

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

帮主来到少林,种处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

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

饶是他镇静沉隐,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

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

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刺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刺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枣子。红

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刺子。乔峰心

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

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

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

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跨

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到那里去

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

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

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胁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

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

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

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

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

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

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

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

“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

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

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

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

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轰

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

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愧夫妇,哼哼,这丑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

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

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

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

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信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

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

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

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

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

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

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

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

你契丹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想;“误会越来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

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

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

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见

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

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

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

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被门内拍出的掌力

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

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

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

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

见屋内空荡荡地,那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发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临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

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

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

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

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

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

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

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不住

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

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凑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

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室

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

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

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

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

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

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

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计之工,

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玄

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当不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

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

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并怀恩师玄苦

大师的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

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

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

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乔

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

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于

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

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一时傍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然长大魁

伟,但身手矮捷,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

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

商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只听得“呀”的一声,板

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

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径向

西,走进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

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

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

张脸却往哪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

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

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有

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

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

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觉

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神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

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

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原

来他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

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

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

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

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的都是佛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

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

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道:“这事又牢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

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

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

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

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

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

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

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当真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

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

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

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

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但见他

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

看他脸色时,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

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

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

早已受伤。”却又不敢径去检视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径?今日之

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

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

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

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什问道:“施

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

众僧一齐入内,垂首低头,诵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

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问道:“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

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现出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晌,才

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

我已不是丐帮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则:”说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恩师,但

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

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凶手形貌年岁。

他却说道佛家七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

貌,他决计不说。”

乔峰恍然而语:“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含

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人,千刀万

剐,替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

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报求见,多有失礼,还恳诸

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派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

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

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

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

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

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

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

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

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

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

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

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

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以嫁祸

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

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

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

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

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

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着身子,

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

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

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

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

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

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

恕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守律僧的

背心,这一掌全是阴柔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众僧

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所为

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

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抓功、金刚

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

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

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时更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

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条长大汉子,他便是化身

为狸猫老鼠,只怕也难以逃脱。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

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不

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

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

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那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连声,称

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将玄苦

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

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

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

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

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

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

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

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

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决计拦截

他不住。但他雅不俗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

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加不堪设想。

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

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发觉,只是他眼光尖利,见到一僧手

中所持戒刀上的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

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一个“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

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这一下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

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拍的一响,发出异声。那二

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

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便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

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直是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

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着一

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中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

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梦

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首,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视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

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

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铜镜,怎能如此清晰的

见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了进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

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乔峰从佛像后窥看,

见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发见,但

只要其中有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且静候片刻再说。”忽听得右首一僧道:

“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

盗?”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密秘,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

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

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梦如是’?”坐在

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止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

道菩提院的密秘,去问你自己师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着站起身来。他

自右首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后

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

缘,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这止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音,跟着便去踢那

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之间,接连踢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止清伸足

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

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首那僧吃了一惊,跃起身来察看,瞥眼见到止清出足

将他身后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止清,你干什么?”止清指着外面道:“你瞧,

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止清飞起右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

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了么?”止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中拳,跟

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止清出招阴柔险狠,浑不是少林派的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止清跨步上前,左拳击中他的胸

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止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掀。乔

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行的“梦”这耻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

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掀那一个?”

但见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

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

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

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

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争于逃走。只见止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到

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止清一顿足,显是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

“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

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止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了出去。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

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腕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

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

见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

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敌。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

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

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乔峰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

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

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渊师兄

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

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

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止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

止渊他们未醒。这止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

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止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

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

见达摩院首座,参见龙树院首座。”

只听得拍拍轻响,有人出掌将止湛、止渊等五僧拍醒,又有人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

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乔峰,是止清……”突然纵跃起起,骂

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止湛师兄,你拉我干么!”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

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止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

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止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

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止清。乔

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

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

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

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止清寸步不离方丈,自

是无人对他起疑。”

只听得止湛将止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装出外

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止湛讲述之时,止

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止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止清无

疑”止湛和止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和止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道:

“此事定有别情。刚才止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

止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菩提院来盗经?”龙树院首座玄寂问道:“止湛,那止清和你

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之人。

止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止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

玄寂道:“是哪一门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止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

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

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或其妙的首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

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

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

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

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止湛、止渊等,还是对着止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止湛

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止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

位齐向乔同峰出掌拍来。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发见了自己足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

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

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

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

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止清,纵身而前,只觉

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

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

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

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不惧,却也不欲和

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掌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

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止清的后心。乔峰和止清素不相识,固执无救他之意,

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了止清,只听得拍的一声

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

掌,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止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实在颇不

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

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

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

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

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气,立

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

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

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

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

峰接了这一招,非便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

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

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

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

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

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止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别想逃走。”不料止

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

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是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

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

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

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体,顾忌良多,提着止清后心拉了起

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

止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下伸出右掌,

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止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

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止清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

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止

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又觉止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

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着手坚硬,显然不是生人的

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再去摸止清的脚时,那才

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止清走到

右首的一座小树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止清脸上,再用她

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

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疑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止清被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

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见她脸上花纹斑斓,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

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

“是阿朱姑娘!”

乔装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

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麦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连

止清日常见面的止湛、止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

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以定止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

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以种

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

阿朱,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

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之术,倘若换作段誉,便早就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

丈发劈空掌出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之中提着她,这凌厉之

极的掌力已传到了她身上,相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

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能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

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

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

“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

锁片上飧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

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道这伤药极具灵效,说道:“救你性命要

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

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晕了过去。

乔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

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作许家集。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

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有:“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

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

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冲霄洞谭公的灵药也治她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

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

主,亏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乔峰听她说话的口气甚足。

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

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

后别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

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那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

守山门的那个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

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

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

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

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

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

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

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

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

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

请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

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

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

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

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

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

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

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

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

百骸,处处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

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年纪幼小,怔怔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

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

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

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

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

汉,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

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

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

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

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

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

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

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

听。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阿

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

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吧。”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实在不成话,便道:

“唱歌我当真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

道:“那倒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

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

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

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

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

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

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

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

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

一人和他分优,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

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

拳、喧哗叫嚷,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

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

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

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虽然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

个狼故事。众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

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

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

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

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

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

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

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

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

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

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

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央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

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

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子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

了。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

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

人买犁耙、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

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

妈妈问他:‘刀子那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

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

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

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

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

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

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

客气气的待他……”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

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而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

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

之人,真气内力首约旱哪诹Ρ阆□跻淮危?肺涔χ?K#,UfFxDZAR*~}紧的东西。你

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

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

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

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一位医道高明的

大夫,给你治好伤势。”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

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

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

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挺委屈了

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

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

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

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

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

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

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

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

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

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

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

只哼了几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

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

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

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

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

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

前面去看来。”

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

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

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

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

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

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说道:“乔大爷,乔大爷,对

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

“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

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不必介怀。那

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慨,杀了他也不希奇。”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

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还无法知晓,但乔三槐

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

安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

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

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

重。那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便是汪帮主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对待亲儿,以

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

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神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

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

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

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的小丫环也不会理我了。”霎

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

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玄难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梭梭的两条长臂,狂怒之下,脸色铁青,双臂直上直下,

猛攻而前。

第十九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

乔峰运功良久,忽听得西北角上高处传来阁阁两声轻响,知有武林中人在屋顶行走,跟

着东南角上也是这么两响。听到西北角上的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多

半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阿朱点了点

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房门本是半掩,他侧身挨了出去,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只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下来吧。”西北角上那人笑

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内那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屋顶两人先后跃

下,走进了房中。

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的好汉。那向八爷想必是湘东

的向望海,听说此人仗义疏财,武功了得。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决不是冲

着我来,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说话有些耳熟,却是谁人?”

只听向望海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撒英雄帖,遍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

迫,说甚么‘英豪见帖,便请驾临’。鲍大哥,你可知为了何事?”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登时惊喜交集:“薛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远

在甘州。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了。”

他早听说薛神医是当世医中第一圣手,只因“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的名字大家

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

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有法子能治,因此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了无常小

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颇了得。他

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恩,传

授时自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听得快刀祁六问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乔峰心道:“怪道房中

那人的声音听来耳熟,原来是‘没本钱’鲍千灵。此人劫富济穷,颇有侠名,当年我就任丐

帮帮主,他也曾参与典礼。”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鲍千灵三人,便不想听人隐私,寻思:“明日一早去拜房

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脚之地。”正要回房,忽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说道:“唉,

这几天心境挺坏,提不起做买卖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的恶行,更是气愤。”

说着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

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他是在说我。”

向望海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哪想得到竟会干

出这样滔天的罪行来。”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人

过去的为人,我一向是十佩服的。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

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

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鲍

千灵道:“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连少林派中也极少人知。但乔峰既杀了他师父,少林派可也

瞒不住了。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

不认,没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

乔峰站在门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没本钱’鲍千灵跟我算得

上是有点交情的,此人决非信口雌黄之辈,连他都如此说,旁人自是更加说得不堪之极了。

唉,乔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费神去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余年后,叫江湖上的朋友

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了。”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却听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就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乔峰。这

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又听说他跟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着实不浅。”鲍千灵

说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峰行恶之外,也没别的什么大事。向兄、祁兄,来来

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来个抵足长谈。”

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到明朝天亮,也不过是将我加油添酱的臭骂一夜而已,当下不愿

再听,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心下担忧,

但他受了内伤。乔峰摇了摇头。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没受伤,是不是?”

乔峰自踏入江湖以来,只有为友所敬、为敌所惧,哪有像这几日中如此受人轻贱卑视,

他听阿朱这般询问,不由得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那些无知小人对我乔某造谣诬蔑,

倒是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

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人和慕容公子

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

峰粗犷慕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

乔峰心意已决,更无挂虑,坐在椅上便睡着了。

阿朱见黯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过了一会,听得他发出轻轻劓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

扭动,咬着牙齿,方方的面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阿朱忽起怜悯之意,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

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实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付了店帐,命店伴去雇了一辆骡车。他扶着阿

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灵的房外,大声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

鲍千灵和向望海、祁六三人骂了乔峰半夜,倦极而眠,这时候还没起身,忽听得乔峰呼

叫,都是大吃一惊,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

一入手,登时呆了,只见自己兵刃上贴着一张小小白纸,写着“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

互望了几眼,心下骇然,知道昨晚睡梦之中,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要取三人性命,当

真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做“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

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夜中着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

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

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生意,全副家当

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

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

到底,真的无法逃生,也只好将一条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乔峰抱拳道:“当日山东青州府一别,忽忽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

哈哈一笑,说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

医大撒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同前往如何?”

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

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

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

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

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

臂,终穷寡不敌众。只是跟他一路同行,实是九死一生。”虽然心下惴惴,总想还是将他领

到英雄会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设在此去东北七十里的聚贤庄。乔兄肯去,

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

灵事先不加关照。”

乔峰淡淡一笑,道:“鲍兄好意,乔某心领。英雄宴既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

游氏双雄了?聚贤庄的所在,那也容易打听,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

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

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海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我

们三人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大驾。”

鲍、祁、向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

头张望,只怕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幸好始终不见。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祁

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阅历富、见闻广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商量推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

说要独闯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向

望海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挤满了人,

挤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

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为?”

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渐多,都是赶到聚贤庄去赴英雄宴的。这次英雄宴乃

临时所邀,但发的是无名贴,贴上不署宾客姓名,见者有份,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欢迎。

接到请贴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转一个,一日一夜之间,贴子竟也已传得极远。只因

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大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除

了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讯息,尽皆来会,人数实着不少。

这次英雄宴由聚贤庄游氏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联名邀请。游氏双雄游骥、游驹家财

豪富,交游广阔,武功了得,名头响亮,但在武林中既无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上如何

德高望重,原本请不到这许多英雄豪杰。那薛神医却是人人都要竭去与他结交的。武学之士

尽管大都自负了得,却很少有人自信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当世武功第一,

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自己就是多了一条性命,只要不是当场毙

命,薛神医肯伸手医治,那便是死里逃生了。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收到贴子的不过是自觉脸

上有光,这薛神医的贴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

后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保得定没有两短

三长?请贴上署名是“薛慕华、游骥、游驹”三个名字,其后附了一行小字:“游骥、游驹

附白:薛慕华先生人称‘薛神医’。”若不是有这行小字,收到贴子的多半还不知薛慕华是

何方高人,来到聚贤庄的只怕连三成也没有了。

鲍千灵、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庄上,游老二游驹亲自迎了出来。进得大厅,只见厅上

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多半

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诸英雄招

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着实不少,一个不

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冖,说不定无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

患,甚至酿成杀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

游驹引着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驾

光降,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说道:“薛老爷子见招,鲍

千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老大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更

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

后厅去用些点心。”

鲍千灵道:“点心慢慢吃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请的宾客

之中,有没乔峰在内?”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听到“乔峰”两字,均微微变色。游骥说道:“我们这次发的是无名

贴,见者统请。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

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时群相耸动。大厅上众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喧哗嘈杂,突然之间,

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的人本来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

一半的话也就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

远远传了过来。

薛神医问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

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的。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

斛斗。”向望海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

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

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旋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

那张写着“乔峰拜上”四字的小纸条仍贴在鞭上。他将软鞭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

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跟着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

字不漏、丝毫不易的说了一遍。向望海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鲍千灵泰然自若的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

义,咱们也当将他除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烈。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

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

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

敢到这英雄大宴中来?”

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不可不妨。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

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

婆夫妇和赵钱孙一干人。过不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薛神医和游氏兄

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大为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宋奚陈吴四长老

齐来拜庄。”

众人都是一凛。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帮大举前来,果然

为乔峰声援来了。”单正道:“乔峰已然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

反脸成仇。”向望海道:“敌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游骥道:“丐帮众位长老都

是铁铮铮的妇男儿,岂能不分是非,袒护仇人?倘若仍然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

么””众人点头称是,都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决计不愿做汉奸卖国贼。”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迎出庄去。只见丐帮来者不过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

“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么气候?”群

雄与徐长地第等略行寒暄,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脸有忧色,显是担着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道:“薛兄,游家两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

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峰么?”

群雄听他称乔峰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游

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大幸。咱们扑杀这番狗,务

须得到贵帮诸长老点头,否则要是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长老长叹一声,说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本来嘛,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

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

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

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废公义。常言道大义灭亲,何况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采。

游骥接着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诸长老听了都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

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倘若当真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却溜了个不知去

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

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海给他骂得满脸通红,怒道:“你要为

乔峰出头,是不是?向某第一个就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怒

火,正不知向谁发作才好,这向望海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纵

入大厅前的庭院,大声道:“乔峰是契丹狗种,还是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

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拚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这臭王八蛋。你

是什么东西,在这里●里●唆,脱你奶奶的金蝉臭壳!滚过来,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向望海脸色早已铁青,刷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刀锋,登时想起“乔峰拜

上”那张字条来,不禁一怔。

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贤客,冲着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

“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声名。”

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声名果然好得很啊,

真要好好顾全一下才是啊!”

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

什么好汉了?”“是哪一个混帐王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是谁。丐帮群豪给人这么冷言冷

语的讥刺了两句,都是十分恼怒,但找不到认头之人,却也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

大帮,但帮中群豪都是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连

人家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

薛神医眉头一皱,说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

人丛中忽又发出那冷冷的声音:“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厉害家伙来卧底,待会

定有一场好戏瞧了。”

吴长老等一听,更加恼怒,只听得刷刷之声不绝,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

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

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厅上喧哗。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游骥在薛神医

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

游驹也登时变色。这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

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玄难、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

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乔峰乱刀分尸,

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

前,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骡车帷

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么。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

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

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

设英雄大宴,乔峰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

冒昧,还望恕罪。”说着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礼貌周到,众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摆,他门下四名弟子

悄悄两从旁溜了出去,察看庄子前后有何异状。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事要

在下效劳?”

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说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

累得这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

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

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怪,有的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

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想是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捉了来作为人质,却没一个料得到车

中出来的,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医治伤,无不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颧骨高耸,着实难看。原来阿朱想起姑苏慕容氏在江湖上怨

家太多,那薛神医倘若得知自己的来历,说不定不肯医治,因此在许家集镇上买了衣衫,在

大车之中改了容貌,但医生要搭脉看伤,要装成男子或老年婆婆,却是不成。

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

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神人共

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薛神医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见她容貌颇丑,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

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

父都上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的女儿?可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

子。”他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两人,一个

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送连。他微一沉吟,问道:

“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

问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

原来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深交?”乔峰道:“她是我一

位朋友的丫环。”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推

爱?”乔峰摇头:“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

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行使什么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

作下了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会公然撒谎骗人。

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

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向乔峰道:“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

药,又得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大金刚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群想耸动。谭公、谭婆面面相觑,心道:“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

药?”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师兄几时以大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

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拳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

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大金刚掌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

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

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金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

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练成这门掌法。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

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时全寺数百僧众竟无一人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问了出口,那

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这可是大大的不敬,转头向乔峰道:“昨晚你潜入少林寺,

害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掌大金刚掌。我方丈师兄那一掌,若是打在这小姑

娘身上,她怎么还能活命?”乔峰摇头道:“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

己性命不在,也决不能以一指加于恩师。”玄寂怒道:“你还想抵赖?那么你掳去那少林僧

呢?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你干的?”

乔峰心想:“我掳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前。”说道:“大师硬员

玄寂和玄难对望一眼,张口结舌,都说不出话来。昨晚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合击

知乔峰,被他脱身而去,明明见他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后查点全寺僧众,竟一个也

没缺少,此事之古怪,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医插口道:“乔兄孤身一人,昨晚进少林,出少林,自身毫发不伤,居然还掳去一

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这中间定有古怪,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

乔峰道:“玄苦大师非我所害,我昨晚也决计没从少林寺中掳去一位少林高僧。你们有

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不明白。”

玄难道:“不管怎样,这小姑娘总不是我方丈师兄所伤。想我方丈师兄乃有道高僧,一

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

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坚决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伤,那再好没有。否则的话,

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当下顺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

方丈慈悲为怀,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

骗,胡乱出手伤人。”

玄慈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然奸恶,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招摇

撞骗,胡乱出手伤人。不过所冒允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难和薛

神医等,又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

旁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

才不臻当场毙命。此人掌力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

乔峰心下钦佩:“玄慈方丈这一掌确是我用铜镜挡过了,消去了大半掌力。这位薛神医

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看来他定

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刚掌掌力

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着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你的是谁?你是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在

何处?”他顾念少林派声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极为顽皮,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句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

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

“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

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甚且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

怕天下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和我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

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他听了忍不住拈须

微笑。乔峰却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开河。”

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既有了这位薛神医,大伙儿也不用学什么武功啦?’

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打死了的人,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

有什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这可不是白累么?’”

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在重伤之余,又学了青城派这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话说

来犹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

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我二人说话,忽然冷笑道:

‘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

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我隔着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

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大吃一惊……”

玄寂问道:“他就伸手挡架么?”

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

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喀

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那位公子说的满口是软绵绵的苏州

话,哪知手上的功夫却一点也不软绵绵了。我登时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端里

一样,半分力气也无,只听得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医多翻翻医书,先练上一练,日后

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

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金刚掌来打伤玄慈大师。”

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

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谁也不知阿朱为

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迟早与少林寺会有一番纠葛,是以胡吹一番,先行吓对方一吓,

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

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骗,打伤了这姑娘。这位姑娘

却又说打伤她的是个青年公子。到底是谁的话对?”

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

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她自知谎话中露出破绽,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

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峰和阿朱看看。

乔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乔峰日后不敢忘了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

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能活着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着出

去也好,死着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

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乔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先生在武

林中广行功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地劝先生的恻隐之心。”

薛神医道:“不论是谁带这姑娘来,我都给她医治。哼,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商议对付乔某,姓乔的岂有不

知?”阿朱插嘴道:“啊哟,乔大爷,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为了我而到这里来冒险啦。”乔

峰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乔某一人,跟这个小姑娘丝

毫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

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

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要将你乱刀分尸,祭

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便自行了断吧!”

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

说不尽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斧单鞭。跟着又听得高处呐喊声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

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敌,己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

如这一次孤身陷入重围,还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中

实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

们跟克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

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

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

死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

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

他一见之下,登是激发了雄心豪气,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

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

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种。”这

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讥刺丐帮的,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说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

是谁,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注目查察,始终没见到是谁口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

小,这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响,点了头,不加理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

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

一个便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

“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

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汗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

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说不了是什么胁迫。”

人丛中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

酱,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呜,

心跳加剧。

人丛中一和要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这人身穿青袍,脸

色灰败,群雄都不认得他是谁。

谭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齐声喝骂,心中却也均

栗栗危惧。原来那日西夏赫连铁树将军、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中了自己“悲稣清风”之毒,尽

数为丐帮所擒。不久段延庆赶到,丐帮群豪无一是他敌手。段延庆以奇臭解药解除一品堂众

高手所中毒质,群起反戈而击,丐帮反而吃了大亏。群丐对段延庆又恼且惧,均觉丐帮中既

没了乔峰,此后再遇上这“天下第一大恶人”,终究仍是难以抗拒。

只见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

话声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何故破我法术?”说话仍是细声细气,只是断断

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口唇却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皆骇然。大厅上只有寥寥数

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

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

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

忽听得远处高墙上有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会!”他说第一个字相隔

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之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动却是快

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剑阻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闪身抢过。大厅上不少人认得,此人

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厅,抓起谭青,疾向薛神医冲来。厅上众人都怕

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抢上相护。哪知道云中鹤早已算定,使的是以进为退、声东西

击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

这英雄会中好手着实不少,真实功夫胜得过云中鹤的,没有五六十人,也有三四十人,

只是被他占了先机,谁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轻功高极,一上了墙头,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

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

已不及。

乔峰喝道:“留下罢!”挥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无形的兵刃,击在云中

鹤背心。

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摔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

过忽而踉跄向东,忽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谁也没

笑,只觉眼前情景可怖之极,生平从所未睹。

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俱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

了。他想乔峰只轻描淡写的一声断喝,一掌虚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

谁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尽皆十分气恼,不是找不到认领之人,气了也只是白

饶,这时眼见乔峰一到,立时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长老、吴长老等直性汉子几乎便

要出声喝采,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

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再也无复昔日的

威风了。”

只见云中鹤缓缓挣扎着站起,蹒跚着出门,走几步,吐一口血。群雄见他伤重,谁也不

再难为他,均想:“此人骂我们是‘狗熊之会’,谁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乔峰出手,给大

伙儿出了这口恶气。”

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

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众人听他要喝酒,都是大为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玩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

酒。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

来。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取出几只大碗,一坛新开封的

白酒,放在乔峰面前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

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

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

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势必中他暗

算。他这劈空神拳击将出来,如何能够抵挡?”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双手捧起

酒碗,森然说道:“先夫命丧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

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说着将碗中酒水都泼在地下。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她眉目清秀,相貌颇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闪烁不定,

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他默然

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他斟满。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着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

老过来喝后,跟着执法长老白世镜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酒,乔峰道:“且慢!”白世镜

道:“乔兄有何吩咐?”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语气竟也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

而已。

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头。”白世镜眼中泪珠滚动,

说道:“乔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闻,当时便杀了我头,也不能信,岂知……岂知果然如

此。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

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

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微一笑,指着阿朱道:“丐帮众位兄弟,若念乔某昔日也曾稍

有微劳,请照护这个姑娘平安周全。”

众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众友人一一干杯,跟着便是大

战一场,在中原众高手环攻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总是难逃一死。群豪虽然恨

他是胡虏鞑子,多行不义,却也不禁为他的慷慨侠烈之气所动。

白世镜素来和乔峰交情极深,听他这几句话,等如是临终遗言,便道:“乔兄放心,白

世镜定当救恳薛神医赐予医治。这位阮姑娘若有三长两短,白世镜自刎以谢乔兄便了。”这

几句说得很是明白,薛神医是否肯医,他自然没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乔峰道:“如此兄弟多谢了。”白世镜道:“待会交手,乔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

死在乔兄手底,丐帮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说着举起大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乔峰也

将一碗酒喝干了。

其次是丐帮宋长地第、奚长老等过来和他对饮。丐帮的旧人饮酒绝交已毕,其余帮会门

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

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

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

去,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将一

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大斗一场。

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过了,向望海走上前来,端起酒碗,

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

乔峰酒意上涌,斜眼瞧着他,说道:“乔某和天下英雄喝这绝交酒,乃是将往日恩义一

笔勾销之意。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

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砰的一声,向望海

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

乔峰跃入院子,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人了神威凛凛,一时无人

胆敢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

劈空拳倒地。他随势冲入大厅,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游骥叫道:“大伙儿靠着墙壁,莫要乱斗!”大厅上聚集着三百余人,倘若一拥而上,

乔峰逄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抗御,只是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不过五六人而

已,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游骥这么一叫,大厅中心登时让

了一片空位出来。

乔峰叫道:“我来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

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要运掌力拍开酒坛,不料乔峰跟着右掌击出,嘭的一声响,

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峰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

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

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忽听得厅角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叫:“爹爹,爹爹!”游骥知是自己的独子游坦之,百

忙中斜眼瞧去,见他左颊上鲜血淋漓,显是也为瓦片所伤,喝道:“快进去!你在这里干什

么?”游坦之道:“是!”缩入了厅柱之后,却仍探出头来张望。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

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内力。乔峰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怠

慢,回掌招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猜琐,正是那

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是不可

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知道单凭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不要

命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开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赵

钱孙身后的三人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的三响,三人都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壁之上,只

震得墙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来。

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

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老

者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

谭公身裁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

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

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

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

等纷纷加入战团。

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

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看招!”左脚向他踢出。他话虽如此说,

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

脚踢出,忽尔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单刀本是运劲

向乔峰头上砍去,身子高飞,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深入尺

许,竟将人了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临大敌,哪肯放手?

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

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

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无法

近身。

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于医道一门,原有过人的天才,几乎

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师父更是一位武学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医和

七个师兄弟同时被师父开革出门。他不肯另投明师,于是别出心裁,以治病与人交换武功,

东学一招,西学一武,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博”字上,这

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家的。

他医术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处,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

恭维几句,为了讨好他,往往言过其实,谁也不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

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博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是生平做

梦也想象不到,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

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惧意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说不过去,一斜眼间,

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适我有一句

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着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两遍,这才一怔,问

道:“什么话失礼了?”

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还掳去了一

位少林高僧,这句奇了!’”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

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伤人掳人,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

“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缓步而前,大袖飘动,

袖底呼呼的拳力向乔峰发出。他这门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

袖拂起,拳劲却在袖底发出。少林高僧自来以参禅学佛为本,练武习拳为末,嗔怒已然犯

戒,何况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数百年来以武学为天下之宗,又岂能不动拳脚,这路“袖里乾

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多。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个

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

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径以袖力伤人。

乔峰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大

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

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

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当即转眼向他

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内力

冲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袖里自然也就没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

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绝技,今日丢的脸实太大,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

杆棒,打下了大宋锦绣江山。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长拳”和

“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众所周知的拳法,谁都为之

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

样的一招‘千里横行’,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

的怪相再也不觉古怪。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

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和他决战。

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

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工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

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青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

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

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这满堂大采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采,是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

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采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

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

有不少人大声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采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

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

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功

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

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

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

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愉好克制的拳法,玄难

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尤其是对敌玄难这等大高手,

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连想也从未想到过。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

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

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

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

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

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

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

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

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

谁都心中一动。

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见识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

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

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并非只要是胡人,就须一概该

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

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道理,而一般有识之士,虽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

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

制,缚手缚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

拳”。

乔峰冷笑道:“你这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

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

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

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

忽听得直镥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

伙儿上啊!”他口中叫嚷,跟着就冲了上去。跟着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

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却并不混

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朗声说道:“你们说我是契丹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

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

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承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

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哼了一声,说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

‘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常言道得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

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强辞夺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

来,手上却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未见其貌的青衣大汉、掌击不知姓名

的白须老者,说话之间,连续打倒了四人。他知道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

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至于丐帮兄弟,却碰也不碰,徐长

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闪身避开。

但参与这英雄大会的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

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退走的为

是。”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

赵钱孙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

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

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不禁怒火不可抑制,

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

玄难和玄寂齐呼:“不好!”两人各出右掌,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

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

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

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

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

悬身半空,时刻已然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钢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堕,

说也不巧,正好跃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前后挤将拢来,

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难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

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

乔峰怒道:“好,一切都逄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恶斗之下,蛮性发作,陡然间犹

似变成了一头猛兽,右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左手夺下他单刀,

右手将他身子一放,跟着拍落,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

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

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

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更无余暇分辨对手面目,红了眼睛,逢人便

杀。奚长老竟也死于他的刀下。

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亲手杀过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

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

实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

击。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胆怯怕死

之人,然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肉横飞,人头乱滚,满耳只闻临死

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

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游氏双雄眼见情势不利,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唿哨一声,圆

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恶斗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心意丝毫

不乱,这才保得身上无伤。他见游氏兄弟来势凌厉,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

机先,抢着向游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

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郑起,已然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练精钢打造而

成,经是宝剑亦不能伤,保况乔峰手中所持,中是人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圆盾挡开敌刃,右手短枪如毒蛇出洞,疾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

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却向乔峰腰间划来。

乔峰一瞥之间,见圆盾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教

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厉害无比,当即喝道:“好家为!”抛去手中单刀,左

手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

盾的正中。

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无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

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

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

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五人死在钢盾之下。

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叫道:“兄弟,师父说道:‘盾在人在,盾亡人

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从前儿俩更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两人

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

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舞之下,有谁敢抢近他身子五尺之内?又有

谁能抢近身子五尺之内?

乔峰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他背一惊,酒性退了大半,心

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保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着那两块

钢盾,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

他弯着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上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

乔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

然未必便能给这一剑刺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

中,已然远避。

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

他明知凶险,仍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真粉身难报,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见乔

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从前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挥掌

便向阿朱头顶击落。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尚有半尺,乔峰已然给身赶上,一把抓谭婆后心,将她硬生生的

拉开,向旁掷出,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逃过了谭婆掌出,却已

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

裕纵她接气?”

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倘若她断了

这口气,可就神仙也难救活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拿,环伺在旁的群

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

瞧着她断气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若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衷竭而死,实在

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是道上

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

自己性命去换她一命,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恩于我,须当报答。我

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已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立时便走,薛神医能不能救她,只好

瞧她的运气了。”

当下拾起地下两面圆盾,双手连续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

径向厅口冲出。

群雄虽然从多,但乔峰招数狠恶,而这对圆盾又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

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

乔峰几步冲到厅口,右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道:“先杀这丫头,

再报大仇!”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举刀向阿朱头顶劈落。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圆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七八从此人齐声

叫道:“小心!”单伯山急忙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锐

无比,喀喇一声,将单伯山连人带刀的铡为两截。圆盾余势不衰,擦的一声,又斩断了大厅

的一根柱子。屋顶瓦片泥沙纷纷跃落。

单正和他余下的三个儿子悲愤狂叫,但在乔峰的凛凛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击,连同

其余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扑去。

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抱

起阿朱,以圆盾护住了她。

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乔峰眼见群雄不讲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发了高傲倔强之气,

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夺出了一

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动固然不便,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

更是不利之极,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狂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被

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两人立时毙命。但便在

此时,乔峰右肩头中枪,跟着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

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乔峰奋起神威,右手陡然

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

了几步。

玄寂要穴被抓,饶是有一身高强武功,登时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

离圆盾刃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左臂一挥,或是右臂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害了下来,不由

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

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

将玄寂放下地来,松开手指,朗声道:“你们动手吧!”

群雄面面上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又有人想:“他连玄寂都

不愿伤,又怎会去害死他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但铁面判官单正的两子为他所杀,伤心愤激,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

头:“我到底是契丹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

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枉自送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

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心中

悲愤难抑,陡然仰天大叫,声音直似猛兽狂吼——

乔峰一怔,回头过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上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

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第二十章 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单正听到乔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脑中陡然一阵晕眩,脚下踉跄,站立不定。群雄也都

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单小山自旁抢上,挺刀刺出。

眼见刀尖离乔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浑无抵御之意,丐帮吴长老、白世镜等都闭上了眼

睛,不忍观看。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窜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正好碰在单小山的钢刀之上。

单小山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这中又扑下一上人来,却是头下

脚上,一般的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对天灵盖,正好撞中了单小山的脑袋,两人同时

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扑下的两人,本是守在屋顶防备乔峰逃走的,却给人擒住了,当

作暗器般投了下来。厅中登时大乱,群雄惊呼叫嚷。蓦地里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道凶

猛,向着众人的脑袋横扫过来,群雄纷举兵刃挡格。那条长绳绳头陡转,往乔峰腰间一缠,

随即提起。

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着阿朱的左手已无丝毫力气,一被长绳卷起,阿朱当即

滚在地下。众人量见长绳彼端是上黑衣大汉,站在屋顶,身形魁梧,脸蒙黑布,只露出了两

中眼睛。

那大汉左手将乔峰挟在肋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群雄大声

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暗器都向乔峰和那大

汉身上射去。那黑衣碜汉一拉长绳,悠悠飞起,往旗杆的旗斗中落去。腾腾、拍拍、擦擦,

响声不绝,数十年暗器都打在旗斗上。只见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树,

那大汉挟着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树,已在离旗杆十科丈处落地。他跟着

又甩长绳,再绕远处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

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渐驰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绳救他脱险,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

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这甩绳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绳当作兵刃,同时挥

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

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径向北行。那大汉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乔峰三处

伤口。乔峰流血过多,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

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已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

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时辰,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横抱手中,下马向一认山峰上攀

去。乔峰身子甚重,那大汉抱着他却似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

山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着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

的深保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乔峰放下。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兄让乔峰一见庐山直面。”

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晌,说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

的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从无法到来。”

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年纪不轻了。”

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挥出,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

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击打自己,二来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竟然没能避开。

那大汉第二记跟着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一闪,乔峰有了这个余裕,却哪

能再让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愿跟他对敌,而又无力闪身相避,于是左手食指伸出,

放在自己颊边,指着他的掌心。

这食指所向,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来,手掌未及乔峰面颊,自己

掌上要实先得碰到手指。这大汉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击去,这

一下变招奇速。乔峰也是迅速之极的转过手指,指尖对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

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及时移指,指向耸掌缘的“前

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下招式,乔峰只守不攻,手指总是指着他

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此后便再也打他不着

了。两从虚发虚接,个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

跃,说道:“你这人愚不中及,我本来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去为一上瘦骨伶仃的

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

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

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没细想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

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

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

下放着不少熟肉、妙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开坛

子,酒香直冲鼻端,伸入手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

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个大

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

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

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

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

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华

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份来

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

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翻

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

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样人。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谜

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却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已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

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时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一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

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

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梁美

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银。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

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城

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

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

是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契丹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

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

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

之地,是以关下有重兵驻守,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的

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南,其北

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

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

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

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定

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山侧有一块

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俗,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

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

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

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

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

可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

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

“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

劈去。只听得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汉人!……契丹胡虏,契丹

胡虏!”

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

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

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

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

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

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也欢

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

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

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

谢谢老天爷保●,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允满了喜悦安慰之情,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

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

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

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

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

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

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

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

“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

春,果真乐不虚传。”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镜长老,答允传他七招‘缠丝擒拿手’,薛神医才给我

治伤。更要紧的是,他们要查问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仪仗队疔就什么也

问不到了。我伤势稍稍好得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我:‘乔峰这恶贼是你什么

人?’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不知,他们硬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

用刑啦,恐吓了一大套。于是我偷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编得最是荒唐,今天

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当真有趣不过。”说

到这里,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杰,兀自心有余次,脸

上笑容如春花初绽。

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却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

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指证我说得不对,于是我的故事就越

编越希奇古怪,好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叹道:“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

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竟会甘冒奇险,从龙潭虎穴之中将你救了出

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来就是这样的。”

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还

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枉自为人了。”

阿朱见他神色凄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

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弹刀立誓,决不杀一

个汉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若不还手,难道便胡里胡涂的

让他们砍成十七廿八块吗?天下没这个道理!”

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汉,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

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智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

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脱险境,就

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问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

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

这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

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元。我编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赵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

挂着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扮人?却扮了谁?”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

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

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时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

他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只好由我摆布。”

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鬼头有诈。”

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袜。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冲

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再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外

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

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嗯,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

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

把小刀,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薛神医心里

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

仇报。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笑着续道:“我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

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

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是寻我不着。”

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之中,曾见到自

己背影,当时心中一呆,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安,这时听她说了改装脱险之事,又忽起这

不安之感,而且比之当日在少林寺时更加强烈,沉吟道:“你转过身来,给我瞧瞧。”阿朱

不明他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

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乔峰见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厉声道:“原来是

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来。”阿朱吃了一惊,颤声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

道:“你曾经假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

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在无锡赶去相救丐帮众兄弟,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

时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钢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

一般无异,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浑不知为了何事。

他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然脱险,人人都说不永之前曾和他相见。

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信。当时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种原

因。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常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

见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垫

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瞒过丐帮群豪,天

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谁?

阿朱却毫不惊惶,格格一笑,说道:“好吧,我只好招认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

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说了。

乔峰放开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有甚么用意?”

阿朱甚是惊奇,说道:“我只是开开玩笑。你从西夏人手里救了我和阿碧,我两个都好

生感激。我又见那些叫化子待你这样不好,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了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他

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叹了口气,又道:“哪知他们在聚贤庄上,仍然对你这般狠毒,

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

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去杀我父母?为何混入少林寺

去杀我师父?”

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师父””

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

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上布满了杀气,只要她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

有十个阿朱,也登时毙了。

阿朱见他满脸杀气,目光中尽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

步,那便是万丈深渊。

乔峰厉声道:“站着,别动!”

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

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杀得了他?”

她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知道是错怪了他,左手快如闪电

般伸出,抓住她肩头,拉着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是

你杀的。”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兄弟,武功造诣,已达当世第一

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腑。

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倘若她内力能震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大金

刚掌,也放不会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扫胸口,说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

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上还不助你大杀那些坏蛋么?”

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说道:“这些日子来,我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莫

怪。”

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说话了。”随即收起笑容,柔声

道:“乔大爷,不管你对我怎样,我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怪你的。”

乔峰摇摇头,淡然道:“我虽然救过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皱起眉头,呆呆出神,

忽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摇头

道:“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扮作别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能扮得像,这哪里有什么

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

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到这个人来,拷打逼

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这个人,实在艰难之极。多半他

也跟你一样,也有乔装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

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师,向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便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

我才罢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软逼,只怕都不管用。

还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

但要对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

封雾绕的谷口瞧了两眼,走远了几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说道:“不,不!你千万

别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我心头

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个摔下去的已有三

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

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便得将他尸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残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下去!”

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说道:“聚贤庄上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

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么?”

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

的怪物。”

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过了,我捉了来给你玩

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

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

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处身所在,正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

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契丹武士,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

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回到原处,拉着阿朱往大石后一

躲,道:“是大宋官兵!”

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乔峰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

禁颇有感触:“当年汪帮主、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多半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埋伏,如此

瞧着契丹众武士驰上岭来。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

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

着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人目。

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见这些人从大石旁经

过,径向雁门关驰去。

阿朱问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

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盗贼一般。”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

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

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

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抢些来。”一个士

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

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比之最凶恶的下三滥资贼更有

不如。

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

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跟着纵马而前,马蹄

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

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

气愤之极,当下却不发作,要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

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契丹

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心

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

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

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

一个契丹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抱住了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

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了他这神情,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汉的

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汉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

他疾砍。契丹老汉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咬去,便在这时,另一名

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砍在那老汉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

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

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叫号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

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

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愤

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的狂叫。

这时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

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

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老汉兀自直立不倒,

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

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几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

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葺葺的胸膛来。

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花纹,乃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

契丹老汉时,见他胸口也是刺着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一样。

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

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

历。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寻常,甚至有全身自颈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

的江山。后周开国皇帝郭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

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疑心。但这时见那死去的契

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自是不胜骇异。

四个契丹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

茫然相对,一个老汉忽地解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年各

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

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

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实

是苦恼之极。

他呆呆的怔了半响,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他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色铁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筋凸

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坐。

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

阿朱和所有汉人一般,本来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乔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

物,别说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兽,她也不愿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须

得对他好好劝解慰。”柔声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坏人。乔大

爷,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我全

无分别。”

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救

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勾销,你快快去吧。”

阿朱心中惶急,寻思:“他既知自己确是契丹胡虏,说不定便回归漠北,从此不踏入中

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说道:“乔大爷,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这山谷

之中。阿朱说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汉,瞧不起我这低三下四的丫环贱人,我还不

如自己死了的好。”

乔峰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下感动,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虏,普天下的汉人自是个个避苦

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自己仍是一般无异,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慕

容公子的丫环,又不是我的丫环,我……我怎会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她学着乔

峰说这几句话,语音声调,无一不像,眼光中满是顽皮的神色。

乔峰哈哈大笑,他于失意潦倒之际,得有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不由得烦

恼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乔大爷,我服侍慕容公子,并不是卖身给他的。只因我从小没了爹

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爷见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无依,便做了他家

的丫环。其实慕容公子也并不真当我是丫环,他还买了几个丫环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

般,只不过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坞慕容老爷家里来避难的。慕容老爷和夫人当年曾说,哪

一天我和阿碧想离开燕子坞,他慕容家欢欢喜喜的给我们送行……”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

红。原来当年慕容夫人说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慕容家全

副嫁妆、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分别。”顿了一顿,又对乔峰道:“今后

我服侍你,做你的丫环,慕容公子决不会见怪。”

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什么丫环?你在江南富贵人家

住得惯了,跟着我漂泊吃苦,有什么好处?你瞧我这等粗野汉子,也配受你服侍么?”

阿朱嫣然一笑,道:“这样吧,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仆,你高兴时向我笑笑,不开心

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乔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登时便将你打死了。”阿

朱道:“当然你只轻轻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说道:“轻轻的打,不如

不打。我也不想要什么奴仆。”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奴仆,

有什么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许多契丹人吗?”

乔峰默然不语。阿朱见他眉头深皱,眼色极是阴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

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

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已解开了心中这个郁结,很是欢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

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胡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

乔峰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说道:“阿朱,我爹爹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

仇非报不可。”

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她知道这轻描淡写的“此仇非报不可”六字之中,

势必包含着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

乔峰指着深谷,说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从那边的岩石之

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

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

乔峰道:“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以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

极,今日如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

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名字撕下来吞入肚

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

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

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交情大非寻常,他称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

些,比我当然要大得多。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

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他是谁。赵钱孙已告知他师

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她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

要杀的,这个他妈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吧。”但这

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悄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那铁面判

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

去找他了。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携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

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一路上风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若不是

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梦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

乔峰开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

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

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

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

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徐长老风逃走,那便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越来越多,咱俩终究免不

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麽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风而遁,可就

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麽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

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

原却是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作什麽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装成一形貌寻常、身上没丝

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

眼。」

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墨胶,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

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

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

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囗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

道:「徐长老可死得真惨,前胸後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

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

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

来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後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

见到什麽端倪。」阿朱道:「是,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

的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

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

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

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

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是敌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废於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囗,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於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

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猪头三牲,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

得为他报仇雪恨。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身周尽是帮中首脑人

物,生怕给人瞧出破绽。不愿多耽,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

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

「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着又是一人闪了过来,也是轻功

极隹,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麽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

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麽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

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

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

了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僻静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缩,举只诡秘,出了东门。乔

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

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蓬,将耳朵帖在蓬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囗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

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後悔也已来不及了。我

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

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

赵钱孙道:「怕什麽?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囗气,轻轻的

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

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

麽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之後,赵钱孙和谭婆都已

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二人,说道:「一个轻荡无行,勾引有夫之妇,一个淫荡无耻,背夫

私会情郎……」

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

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後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高手,满拟一

招之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万料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

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地方狭窄,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

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

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在地。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

老长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一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

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麽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

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犯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

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後

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们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

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之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

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

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

大哥』,此人是谁?」

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

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於我有

恩,老子决不能说出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赵

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

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

赵钱孙急叫道:「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

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後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麽,这是

我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麽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念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很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

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他的义举,便道:「乔帮主,

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

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

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

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後,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

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回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

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然见到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

的麽?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

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

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加焦虑记挂,忙问:「乔峰,唉!是

他,那就麻烦了,我……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

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发。

阁下倘若不说,只好将她处死,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首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後一句,那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

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

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

接。拍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将下来,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

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折断,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

什麽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的跪下。那实是身不由主,膝头关节既是

软的,这般沉重的力道压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是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

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

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

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乔峰手臂

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

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

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麽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

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後,要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麽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

不想知道她和谁在一起说情话,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

忍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那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麽好

处?我为什麽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甚麽?」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

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着,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

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记不能泄露他的

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若不说,你自己性命先就

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当谭某是何等样人?我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乔峰

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

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

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

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

天下』八个字?」

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霎时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後。两人一前一後

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知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

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身形一幌,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吧!」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

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

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

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哪里还有呼吸?他呆了

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

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一齐死於非命,也是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

了二人的穴道,怎麽两个高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

兵刃之伤,也无血迹?拉着他胸囗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囗一大块瘀黑,显

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囗伤痕,便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

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

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

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决

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

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

武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

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

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囗鲜血向乔峰狂喷过来。乔峰急忙侧

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猛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颈一

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

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底。

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

什麽足迹线索,却全无踪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囗张,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

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果,低声问道:「怎麽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

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言,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

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麽。」

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囗气,道:「不是你杀的就好。我本来

想,谭公、谭婆并没怎麽得罪你,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屈指数了数,说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

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

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

「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

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

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知乔

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避。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囗不说一个「累」

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来,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於是弃马换

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

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

是谁,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心中却隐隐担,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始终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

下,机智谋略更是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

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是敌人愈强,他气概

愈豪,却也丝毫无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

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麽

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越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快

救火,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了一眼,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

着?」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後,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

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

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

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

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多少功德,怎麽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囗,竟一个也没能

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

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单五爷在河南

给一个叫什麽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囗称「大恶

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道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

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是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

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

人臀上。那人「」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麽?」那人

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

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囗,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

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

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

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

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麽?」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

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

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

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麽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

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後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

骂乔峰。乡下人囗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

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

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囗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叁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後

来智光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一带百姓的瘴气虐病,活人无数,自己却

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後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迳,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

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

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见到乔光大师

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

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

朱谈论江湖上的厅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

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

「是,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密

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於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但那『带头大哥』既连汪

帮主这等人也甘愿追随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岂难

道有这麽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不知道?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

『大恶人』,便秘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

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止有些发颤。

乔峰接囗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那铁面判官单正

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

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震在乔峰的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单正

又和他交好,这人居然能对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麽如此厉害的人物?」

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麽事?」

乔峰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似也不弱

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这

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

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

不敢走近你身边。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於心计。乔某枉称英雄,

却给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後,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

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

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将客店之时,曾随囗说姓关,便部:「你干麽叫我乔大爷?」那

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

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字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

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

道:「家师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

阮也知道,更是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

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那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

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麽?」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

要来。别说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

七呢。」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

姑娘随後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吧。」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

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这几钱银

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

笔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着朴者和尚

出得县城,迳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

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各尚身後,见他脚力甚

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

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

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於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

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

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且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

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失迎。」说着走到门囗,合什为礼。

乔峰有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

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扰

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麽?」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麽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

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

「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只

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

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

乔峰泪如雨下,丫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

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舆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後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後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

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後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

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後,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

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

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足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麽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

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

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物,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

见字足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

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

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

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

促,妻儿为盗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

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条某先人遗泽,求大师

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於心伤

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囗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

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於临死之前再

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

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後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於一个妄人之品,此人

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

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千知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

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

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

片刻,老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条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

空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

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

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

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

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门

子弟,怎能如他这般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

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

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吧!」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

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坐,大彻大司,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

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

峰道:「我也是这麽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

逃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後,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

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

道理。什麽『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

也好,又有什麽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

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囗气,说道:「这些刀头上酚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

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麽?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

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

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

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

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

这麽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麽?」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麽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

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後来,声音有如蚊呜,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後轻轻接住,放在地

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後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

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

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宁皇帝,我也不

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後要找的一个人

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後,你别再叫我什麽大爷、二爷了,你叫我

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麽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

「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

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後,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

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

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呜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

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肋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阳,千迢

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荡,尽是醉人之

意。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总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

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

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趋疾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回想,这数

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於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

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和。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

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後

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

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对她恫吓威胁,不免大失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

力逼问,听阿朱这麽问,不禁止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

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囗齿伶俐,大家

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问:「什麽计策?」阿

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於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

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

祖宗是什麽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

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

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後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但对

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囗恶气。咱们捉

到他之後,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

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太深,已不求

旁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

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

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大恶人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

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麽人?」

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

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

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人的形

貌神态。萧峰双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

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认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身上就

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

人家中躯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囗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

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

点对他不起麽?」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

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後,脸如寒

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获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

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

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

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

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

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到

晚间,逢出来什麽都蒙蒙胧胧,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

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武功家数,知道这四个坑是他平时

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的一声,板门开

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

请进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恕罪。」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

黄光昭在她脸上,萧峰这次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麽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

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於阿朱。

当下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

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休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

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

道:「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後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

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

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

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麽结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

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

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炱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

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

阿朱道:「北妹说那里话来?马兄弟大仇示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重

担。,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後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

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

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

挂着好几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灵堂中白布上微

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唯与一个老婢为伍,这孤苦寂

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麽「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

麽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

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被逐,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胜下来

便以白长老地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囗吻说话,身份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

囗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

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妇子性格刚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罗卜、豆

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了一眼,心道:「今晚

可没酒你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

吃素,山居没备荤酒,可待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不必太

过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过後,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

什麽吩咐麽?」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

弟妹有什麽打算?」马夫人叹了品气,说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

是叫我从马大爷於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麽都不怕

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

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

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总是好奇心极盛,听到有什麽重大机

密,虽然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

知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萧

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心知若盼别人吐露机密,往往须得先说些机

密与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於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不

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他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悄悄地,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

筷,当即绕过墙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

丝马迹,也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於

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首脑,马夫人多半不会对他隐瞒。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囗气,幽幽的道:「你……你又来做什麽?」萧峰生

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却感奇怪:「她这句话是什麽

用意?」

只听阿朱道:「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来报讯。」马夫人

道:「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间,说道:「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

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担任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极是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

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帮

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喜。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

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吴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

都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

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

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

突然间呛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你开什麽

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惊惶之意。

阿朱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囗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

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的知道,实是另

有其人。」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活见鬼麽?」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间……』」她

话未说完,马夫人「」的一声惊呼,晕了过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

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怨道:「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麽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

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不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

『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囗气,道:「他真是这麽说?」

阿朱道:「是。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不便从他囗中说出来。我便去问

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

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麽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而赵钱孙不肯说那凶手的名

字,原来是为了怕连累到他的老情人谭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

阿朱道:「赵钱孙说道,大家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兄弟,却任由真凶不遭报应,

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气苦。」马夫人道:「是,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

公、谭婆也没跟你说吧?」阿朱道:「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

道:「好,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那里,

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你自己去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

账。」萧峰明知阿朱有意显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後,去

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

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

良久,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囗气,说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萧峰明知天上乌黑

密布,并无月亮,还是抬头一,寻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

是什麽意思?」只听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唉,只可惜马兄弟却再也

见不到了。」马夫人道:「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萧峰更是奇怪,心道:「马夫人

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子。」阿朱道:「我们做叫化子的,吃月饼还能有什麽挑剔?找

不到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长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

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尽。」阿朱道:「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

弟,那一个不想报此大仇?」马夫人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

便能调动万人众。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

萧峰心下一喜,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

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

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

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

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

「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麽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

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萧峰的头顶,只听她跟着说道:

「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门

点穴功夫麽?少林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

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

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一阳指也忘记了?」话中颇有讥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

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麽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

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数月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

名字,终於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麽会叁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

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

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手的。」马夫人道:「我听

徐长老言道:大宁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宁,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

此大宁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宁亡在辽国手里。」阿朱道:「是,话是不错

的。」

马夫人道:「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

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外

拦截,他此兴名为大宁,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

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囗,几千几

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却又有谁?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国皇

帝的,身份何等尊贵,旁人都是草汉子,又怎能向他发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於

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

倘若泄漏出去,为祸非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暗中

等上这麽十年八年,段正淳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囗如瓶,决不泄露。」马夫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

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

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

是滑头,囗囗声声都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千刀万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

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

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

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

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夫人炱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

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

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朱道:「好说,好说,弟妹不必客气。」

阿朱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呈一声,道:「阿

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麽。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样,但从她眼

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千成,你为什麽不高

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载报不了仇,正

如马夫人所说,那就等上十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喂狗。」说到这

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

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

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麽不对。那个马夫人,那……

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

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着

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麽,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麽啦?」萧峰一

惊,道:「没……没什麽。」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阴,竟然大咳起来,

将胸囗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囗,那是从所未有之

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

她那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

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明明不

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加

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他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人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

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

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大理国姓,好比大宁

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

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杂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

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後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麽?」

萧峰心关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

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麽春风矩道义,多恶毒

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双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

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

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

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麽『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我适才发愁,倒不

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

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

用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

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

『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红书练通

了,什麽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好,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

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英雄好汉,任他

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

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

天下厅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

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

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

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

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麽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

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千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麽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列也要请

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

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

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

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千

戒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视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

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於天下武学无所不突击,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

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

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须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

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麽的,我瞧也

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後,在老爷墓前

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

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止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後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

功秘桫的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

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

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麽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

「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

你看过之後,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还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麽阴险毒

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这一番话只听得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

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恩师玄苦大师报

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麽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便将那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

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

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经老爷

的,我做丫环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後,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

盗去了武功秘桫,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

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麽彼此?」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

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

上直下的狂舞乱劈。

第二十二章 双眸粲粲如星

这大汉满肋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颠狂,显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一对

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使动时开合攻宁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

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

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禀千主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

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

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当

下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

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

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

再说。”当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这一招

甚是精巧灵动,萧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

柄一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

然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右臂环将过来,抱住了那汉子,微一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

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

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酒来。

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

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

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双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千主公,请他

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主公是谁?他在那里?”

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介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

报讯。主公到了那里?他上那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

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那酒保说道:“到小镜湖去吗?路和可不近哪。”萧

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

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我便是小镜湖左近之

人。天下事情,当真有多巧便有多巧,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萧峰听他罗哩罗嗦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

想计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你这位斧台的性子可急得很

哪能,嘿嘿,要不是刚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说上几句

闲话,眼见萧峰脸色不善,便道:“小镜湖在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

便见到有十来株大柳树,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

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树,那你就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见有座青石板大桥,你可

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能,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

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

跟着那条小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镜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

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阿朱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

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

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该当是三十八文

半。”数了三十九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得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啪的一声

轻响,将铜钱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铜钱。

萧峰妨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遇上了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

那大汉双目直视,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啦,大恶人可厉害

得紧。”萧峰问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

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

口答道:“我姓古。啊哟,我不姓古。”

萧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引我上小镜湖去?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转

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

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便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

那边,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两位若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

咱们这里大户人家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包你大开眼界……”萧峰挥手叫他不可罗嗦,向那大

汉道:“老兄累得很,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多谢!古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着站起

身来,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店钱酒钱,和阿朱快步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大

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版,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

“那酒保虽然罗嗦,却也有罗嗦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

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

棍,看来份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然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

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

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

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呈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

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

是朋友么?”那农夫道:“贱姓傅。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去,说来

惭愧,我竟然拦他不住。”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诓我入,下的本钱倒也不

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

伤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的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一看,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

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

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

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

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数声:‘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

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

的言语,显是不愿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

“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名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

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

起,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

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

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欢这个粗豪大汉。既

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

露出一头青丝,宽大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

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滩墨汁。那书生

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那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

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

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

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见得甚多,见那书

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

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便有污两

位法眼么?”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下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

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吧。”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上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

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

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

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

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阴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

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坠去。萧峰左手伸出,

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一

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同。”也

不理他,迳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

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

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

轻尘不起。那书生发中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

依旧提气飘行,虽然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

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甚是狭窄,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

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

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

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

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

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

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

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然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

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着

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的奔到

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

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

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

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

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

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

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

颇为巧妙,姿式固然美观,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是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

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

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

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

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然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

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然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

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那里来的

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

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才

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渔纲。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

但坚韧异常,又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纲中,越是挣扎,渔纲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成

为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纲却确是颇有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民人一怔

便即住口,满脸胀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

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

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

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

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纲。岂知纲线质地甚怪,他越

用力拉扯,渔纲越收得紧,说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

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着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

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闪身想避,不料她行动虽快,

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一沉,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

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大骇之下,叫

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

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

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

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

啦!’”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

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

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

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内力深

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

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

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

挟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了起来,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

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

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

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

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

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渔网缠住

了无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

阿星,快出来!”

远远竹丛中伟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坠

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

年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

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

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采,

决计不救。”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支乌溜

溜的大眼晶光粲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只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

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

二十一二岁,那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

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

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

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声,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

“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

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脸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

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

道:“当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

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

“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

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了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

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

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

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吧!”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

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

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听得喀喇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

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

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

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

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她一摸准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

是不用说了,可是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那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

不禁脸上颇有歉意,抱着她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她!”抱着那少妇,向

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

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本来江湖上无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称萧峰,再带上‘契丹人’

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自然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

也丝毫不以为异,问道:“奉托萧兄的是那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使

一对板斧,一位使一根铜棍,自称姓傅,两人都受了伤……”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

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

人重义,心下敬铀,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

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着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

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有人来生

事么?”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萧峰心道:“我还道他是阴挡我前来报讯,

却原来和那使板斧的、使铜棍的是一路。他们所说的‘主公’,便是这中年人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看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

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又惊又怒,问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间更是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着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

见功力非凡,脚步轻跨,却是迅速异常。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

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脸露钦佩之色。

这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

盖的小屋,构筑甚是精致。

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那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

黄金锁片。

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

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样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那中年人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时

脸色大变,颤声道:“那……那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

去……”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

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但见是间女子卧房,陈设精雅。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那紫衫少女

横卧榻上,僵直不动,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头,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北

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

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

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认。”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

子一幌,向卧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只见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

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

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

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动出来,

显然她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

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

我给你医活来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

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床上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出左

手扶向萧峰肩头。

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诸人无不惊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来你吓我……”那美妇

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

“小小年纪,这等歹毒!”

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时便要动

手。

萧峰拉着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过来,说道:“请看。”

众人只见那少女手指缝中挟着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喂有剧毒。她

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身体,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没着了道儿,其

间可实已凶险万分。

那少女给这一掌只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脑骨碎

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她

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便以剧毒

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

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

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逍遥散、极乐刺、穿心钉?”

那少女止住了哭声,脸色诧异之极,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萧峰道:“我知道你师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

手,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化功大法’专门消人内力,更为天下学武之人的大忌,偏

生他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是以没酿成什么大祸。

那中年人脸上神色又是怜惜,又是担心,温言问道:“阿紫,你怎地会去拜了星宿老人

为师?”

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

“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龟息功’。”少女阿紫瞪着他道:“你好

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那美妇拉着阿紫,细细打量,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那中年人微笑道:“你为什么

装死?真吓得我们大吃一惊。”阿紫很是得意,说道:“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你这家伙不

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有尴尬之色,苦笑道:“顽皮,顽皮。”

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

的竹林之中,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身子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

了搭她脉搏,但觉振跳甚速,显是心神大为激荡。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随即道:

“大哥,请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萧峰点点头,远远走了开去。

萧峰走到湖边,等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阿朱从竹林中出来,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

人急步而来,心中一动:“莫非是大恶人到了?”远远只见三个人沿着湖畔小径奔来,其中

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飞,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奔出一程,

便立定脚步,等候后面来的同伴。那两人步履凝重,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三人行到近处,萧

峰见那两个被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疯子和那姓傅大汉。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

“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了,咱们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携着美妇,一手携着阿紫,从竹林中走了出来。那中年人和那美妇脸上都

有泪痕,阿紫却笑嘻嘻地,洋洋然若无其事。接着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萧峰身边。

那中年人放开携着的两个女子,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

性命之忧,登时脸有喜色,说道:“三位辛苦,古傅两位兄弟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

人躬身行礼,神态极是恭谨。

萧峰暗暗纳罕:“这三人武功气度着实不凡,若不是独霸一方为尊,便当是一门一派的

首领,但见了这中年汉子却如此恭敬,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那矮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阴得一险。只怕他

迅即便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

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汉

子说道:“御敌除恶之事,臣子们份所当为,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

念。”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说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之刚勇。主公若有些微

失闪,咱们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了。”

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竟是

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今日正好撞在我

的手里?”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

儿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

命。”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

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

宜。”这个人勉力远送话声,但显是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伤未愈一般。

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一只小手伸过来握

住了他手。萧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

是冷汗,低声问道:“你身子怎样?”阿朱颤声道:“我很害怕。”萧峰微微一笑,说道:

“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

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动。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轻时游历中原,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其

实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属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

原武林世家,虽在大理称帝,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段正淳

的元配夫人刀白风,是云南摆夷大酋长的女儿,段家与之结亲,原有拢络摆夷、以固皇位之

意。其时云南汉人为数不多,倘若不得摆夷人拥戴,段氏这皇位就说什么也坐不稳。摆夷人

自来一夫一妻,刀白风更自幼尊贵,便也不许段正淳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

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甘宝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

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

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

发觉疑点甚多,未必定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无高僧到来,便带

同三公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访查真相,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

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

头竟然找上门来。

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伤。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

石桥阻拦不果。褚万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司马范骅、司徒华赫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

护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护驾,共御强敌。

朱丹臣一直在设法给褚万里解开缠在身上的渔网,偏生这网线刀割不断,手解不开,忙

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开褚叔叔,大敌当前,不可再顽皮了。”

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妈打你手心。你冒

犯褚叔叔,还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将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

陪罪?我也叫妈打你手心!”

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是没半点

规矩,都暗中戒惧,心想:“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

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褚兄弟给她这般绑着,当真难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话,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说道:“你本

来就不疼我,否则怎地抛下我十几年,从来不理我?”段正淳一时说不出话来,黯然叹息。

阮星竹道:“阿紫乖宝,妈有好东西给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

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

萧峰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着恼,他心敬褚万里是条好汉,心想:“你是

他的家臣,不敢发作,我可不用卖这处帐。”一俯身,提起褚万里身子,说道:“褚兄,看

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这坏蛋来多事!”只是被萧峰打过一个耳光,对他颇为害

怕,却也不敢伸手阴拦。

萧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

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声道:“多谢萧兄弟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

难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褚兄出了气。”褚万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

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萧峰只是吓她一吓,顺势便

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对头,阿紫是他女儿,这柔丝

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阿紫过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抑了我的渔网!”段正

淳见萧峰行迳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会贪图小孩

子的物事。

忽听得巴天石朗声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练越差

劲了?下来吧!”说着挥掌向树上击去,喀嚓一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同时掉下一个人

来。这人既瘦且高,正是‘穿凶极恶’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

了性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夫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相差不

远,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

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

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

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天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

段延庆。

段延庆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人’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

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道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也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委员委实非

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固然精通,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

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范骅大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急速去请天龙寺的众

高僧到来。”天龙寺远在大理,如何请得人来?眼下大理君臣面临生死大险,这话是请段正

淳即速逃归大理,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惮。段延庆

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龙寺僧众的厉害。

段正淳明知情势极是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舍众而退,更有何面

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

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

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拜我为师,太也不会做老子。

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讳,果然所料不错,转头低声向阿朱

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是

愤怒,又是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

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是

满腔怨毒,犹如斩钉截铁一般。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

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

一,有失身份,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

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

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对付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

扑向云中鹤。范骅和褚万里也即双双跃前,褚万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铁的钓杆,却给阿紫

投入了湖中,这时他提起傅思归的铜棍,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眼见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

儿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褚万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范骅大惊,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这边

来!”褚万里似乎并没听见,提起铜棍,猛向段延庆横扫。

段延庆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铁杖向他面门点去。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刻部位

却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褚万里的铜棍棒击到时快了少许,后发先至,势道凌厉。这一杖连

消带打,褚万里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那知褚万里对铁杖点来竟如

不见,手上加劲,铜棍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个疯子?”他可不

肯和褚万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自己腰间中棍棒,也势必受伤,急忙右

杖点地,纵跃避过。

褚万里铜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归这根铜棍长大沉重,使这兵刃须从稳健之中

见功夫。褚万里的武功以轻灵见长,使这铜棍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直取

段延庆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

强,遇上了这疯子蛮打拚命,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

只见小镜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递招,

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铜棍使得更

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

去要双斗段延庆。褚万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那里肯听,挺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

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铜棍,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开一步。

褚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间扑倒,双手持住铜棍一端,急速挥动,幻成一圈黄光,便

如一个极大的铜盘,着地向段延庆拄地的铁杖转过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术招数。

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来休息。”褚万里荷荷

大叫,猛地跃起,挺棍向段延庆乱戳破。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见他行迳古

怪,各自罢斗,凝目看着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被服他

反肘一撞,正中面门,登时鼻青口肿。

遇到如此的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褚万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

了十几个深孔,但褚万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均觉此事大异寻

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前去相助,刚跨出一

步,猛听得呼的一声响,褚万里将铜棍棒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力甚劲。段延庆铁杖点出,

正好点在铜钱棍腰间,只轻轻一挑,铜棍便向脑后飞出。铜棍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张,

向段延庆扑了过去。

段延庆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声大叫,同时

上前救助。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卟的一声,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

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无

力举步,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

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说了两个

‘你’字,突然停语,便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直立不倒。

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顾性命的和段延庆蛮打,乃是受阿

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

武功上输给旁人,决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

臣,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拚了。朱

丹臣放声大哭,傅思归和古笃诚虽重伤未愈,都欲撑起身来,和段延庆死拚。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个大傻

瓜么?”说话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凉薄的讥嘲言语,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向他怒目而

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不便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脸上打去。

阮星竹举手一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

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

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给你害死的,你

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妈仆,

又有什么了不起了?”神色间甚是轻蔑。

其时君臣分际甚严,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万里等在大理国朝中为臣,自对

段氏一家极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华赫艮、褚万里等虽是

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段正淳自少年时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

行走,褚万里跟着着他出死入生,红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这几句话,范骅

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迁庙堂之中,便保定帝对待他们,称呼上也常带‘兄

弟’两字,何况段正淳尚未登基为帝,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么生女儿?

段正淳既伤褚万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着段延庆

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

候也不久长。”

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

段延庆铁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

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杀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

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均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

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

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当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向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

“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回头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

坟墓并列,更无主臣之分。”

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了出去,这一招‘其得断金’,乃是‘段

家剑’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是深知其中变化,当下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

使的都是段家祖传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丰心要以‘段家剑’剑法杀死段正淳。他和段正

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

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

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脚步沉

着,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合,端凝

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萧峰心想:“今日这良机当真难得,我常担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恰好段

正淳这贼子有强敌找上门来,而对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这两门绝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转眼

便可见分晓了。”

看到二十余招后,段延庆手中的铁杖似乎显得渐渐沉重,使动时略比先前滞涩,段正淳

的长剑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使出来

了,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

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

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

使细铁杖如运钢杖,而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段正淳奋力接招,渐觉敌人铁杖加重,压得他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

讲究,内息不畅,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并不惊慌,本没盼望这场比拚能侥

幸获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

含情脉脉的瞧着,便死也做个风流鬼。

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对元配刀白风和其余女子,只是他

不论处那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

分手后另有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

段延庆铁校友会上内力不断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堪拆完,见段正淳

鼻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却仍曼长调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

如此悠长,倒也不可小视于他了。”这时他棒上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铁棒击出时随附着嗤

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二剑,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三四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便范骅、巴天石等人,也是

数十年来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拚。范骅等乍到这里,已

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齐出手相助。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现今大伙儿却

想一拥而上、倚多为胜了,那不是变成了无耻小人么?”

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话明明出于阿紫之品,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难的是她父

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会出言讥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

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除暴讨逆,是人人应有之责。”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

眼见情郎迭遇凶险,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又讲什么江

湖规矩?”

阿紫笑道:“妈,你的话太也好笑,全是蛮不讲理的强辩。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汉,我便

认他。他倘若是无耻之徒,打架要靠人帮手,我认这种爹爹作甚?”

这几句清清脆脆的传进了每个人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相觑,都觉上前相

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却也不成。

段正淳为人虽然风流,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声却甚是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

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姬、汉

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决不屑为的。他于剧斗之际,听得

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说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一个上来相助,便是跟我段

正淳过不去。”

他开口说话,内力难免不纯,但段延庆并不乘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

说好了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眼见段延庆固然风度闲雅,决不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

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吧!”左袖一拂,长剑借着袖风递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拾这个僵尸,实是绰绰有余。只

不过他是王爷身份,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嘴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怕得要命。”这几句

话正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不识好歹,

说话没轻没重。”

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下快招,段延庆铁棒上内力再盛,一一将敌剑逼回。段正淳第四

剑‘金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铁棒一招‘碧鸡报晓’点了过去,校友会剑相交,当

即粘在一起。段延庆喉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左手铁棒的棒

头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剑尖上。

顷刻之间,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随风,

飘荡无定。

旁观众人都是‘哦’的一声,知道两人已至比拚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

足能够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长剑之上,却也助长

了内力。

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渐弯曲,慢慢成为弧形,那细细的铁棒仍然其直如矢。

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曲,再弯得一些,只怕便要断为两截,心想:“两人始

终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脉神剑’。莫非段正淳自知这门功夫难及对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

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垂尽,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随时都会折断,深深吸一口气,右指点出,正是一阳指的手法。他

指力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难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剑相交,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八尺,这

一指自是伤不到对手,是以指力并非对向段延庆,却是射向他的铁棒。

萧峰眉头一争,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之我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

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又有什么希奇了?”但见他手指到处,段延庆的铁杖一幌,段正淳

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边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有回复原状之势。

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妈,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剑,也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细棒儿打个

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棒儿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有三只手来对付吗?要不然,便爬在地

下起飞脚也好,虽然模样儿难看,总胜于给人家一棒戳死了。”

阮星竹早瞧得忧心忡忡,偏生女儿在旁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她还未回答,史见段延庆

右手铁棒一起,嗤的一声,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

段延庆这一棒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无异,只不过以棒代指、棒长及远而已。段正淳

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凝再运内劲,第二指

跟着点出,那知眼前黑棒闪动,段延庆第二棒又点了过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

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这一阳指的造诣,可比我深得多了。”当即一指还出,只是他慢

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庆见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长梦多,倘若他群臣部属一拥而上,终究多费手脚,当

下运棒如风,顷刻间连出九棒。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棒上,真气不继,卟的一声轻响,

铁棒棒头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声,右手中长剑跟着折断。

段延庆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右手铁棒直点对方脑门。这一棒他决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

手下使上了全力,铁棒出去时响声大作。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两侧,大理三公眼见情势凶险非常,

要救段正淳已万万不及,均是迳攻段延庆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庆早已料到此着,左

手铁棒下落,撑地支身,右手铁棒上贯足了内劲,横将过来,一震之下,将三股兵刃尽数荡

开,跟着又直取段正淳的脑门。

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去,眼见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庆铁棒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飞了出去,这

棒竟然点了个空。这时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铁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

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庆的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

望去。

段延庆这一棒没点中对方,但见一条大汉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

之间,硬生生将他拉开。这手神功当真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难以办到。他脸

上肌肉僵硬,虽然惊诧非小,仍是不动声色,只鼻孔中哼了一声。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观战,

陡见段正淳将为对方所杀,段延庆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无法得报。

这些昌子来,他不知已许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无论如何非报此仇不可,眼见仇人便

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里?是以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

段延庆心思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铁棒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棒又一棒,

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萧峰,那是

下一步的事了。

萧峰提着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棒影的夹缝中一一避过。段延庆连出二十七棒,始

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敌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

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

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

谭青,就是死在这恶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耸然动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

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归及段正淳通名时都自称‘契丹人萧峰’,

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刻听了云中鹤这话,只人心中均道:“原来是他,侠义

武勇,果然名不虚传。”

段延庆早听云中鹤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为乔峰

所杀,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便是杀徒之人,心下又是愤怒,又是疑惧,伸出铁棒,在地下青

石板上写道:“阁下和我何仇。既杀吾徒,又来坏我大事。”

但听得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十六个字每一笔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语

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门功夫纯以

心力克制对方,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了

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

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伸脚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十六个字擦

得干干净净。一个以铁棒在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却伸足便即擦去字迹,这足底的功

夫,比之棒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个人一个写,一个擦,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

畔小径,竟显得便如沙滩一般。

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显示身手,二来意思说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

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家罢手。段延庆自忖不是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

前的亏为妙,当下右手铁棒从上而下的划了下来,跟着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

意,随即铁棒着地一点,反跃而出,转过身来,飘然而去。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心的不服气,骂道:“他妈的,这

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花四

溅,落入了小镜湖中。

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然提着段正淳,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了

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不容南海鳄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鳄神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跃出湖面,叫

道:“你怎么搅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跃进出湖面,叫

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

休!”他性子暴躁之极,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名,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像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

时跃出水面,听到了她说话,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

了他一枚飞锥。飞锥到时,南海鳄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鳄神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了起来。他竟毫不畏惧,楞头楞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

了头向他瞪眼,说道:“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是不会。”叶二

娘远远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

丢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部个明白。”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好吧,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掷龟功’。”

南海鳄神道:“嗯,原来叫‘掷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下苦

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说着快步而去。这时叶二娘和云中鹤早走得远了——

萧峰直上两步,撕破了胸口衣服,露出肌肤。阿紫见他胸口所刺那个青森森的狼头张牙

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怕。

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许约

萧峰轻轻将段正淳放在地下,退开几步。

阮星竹深深万福道谢,说道:“乔帮主,你先前救我女儿,这会儿又救了他……他……

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范骅、朱丹臣等也都过来相谢。

萧峰森然道:“萧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谢我。段王爷,我问你一句

话,请你从实回答。当年你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虽然此事未必出于你本

心,可是你却害得一个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门关外父

母双双惨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愿当着众人明言。

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转为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生平为此事耿耿于心,每当念

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错已经铸成,再也难以挽回。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当没

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总是对不起人。”

萧峰厉声道:“你既知铸下大错,害苦了人,却何以直到此时,兀自接二连三的又不断

再干恶事?”

段正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亏,平生荒唐之事,实在干得太

多,思之不胜汗颜。”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后而凌空迟处死,

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取他性命。但适才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专

做坏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这

等错误人人能犯。但他杀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

难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行事绝不莽撞,当下正面相询,要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

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既说铸成大错,一生耿耿不安,又说今日重得见到一个当年没了爹

娘的孩子,至于杀乔三槐夫妇、杀玄苦大师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这才

知千真成确,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来是这样的,我也没怎……怎么怪他。”萧峰向她瞧去,只

见她脸带微笑,一双星眼含情脉脉的瞧着段正淳,心下怒气勃发,哼了一声,道:“好!原

来他向来是这样的。”转过头来,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

和阁下一谈。”

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敢言谢,只是远来劳苦,何不请到那边小舍之中喝上几

杯?”萧峰道:“阁下伤势如何?是否须得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

段正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

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阿朱,咱们走吧。”他走出两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

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了。”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和段

正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觉得这人说话行事颇为古怪,自己这种种风流罪过,连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却

当众严词斥责,未免过份,但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

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萧峰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饭,又买了两只鸡熬了汤,饱餐一顿,只是有

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仇

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原该高兴。”萧峰见她笑得十分勉强,说道:“今晚

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

唉,阿朱,我在见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

想一人作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

福。”萧峰纵声长笑,说道:“我这只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什么阴德后福?”

他风阿朱秀眉双蹙,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

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

象浮躁,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碗姜汤给你喝。”

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我冷,好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

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

的,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

正淳的首级来啦。”

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为难,大哥,我真是没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

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

萧峰听她说来柔情深至,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

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大哥,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

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

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轻轻抚着她头上的柔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加

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及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若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上

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输。不是我

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大理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

穴,万万不可。”

萧峰哈哈一笑,兴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

这么作个模样,也是好的,说道:“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

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

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

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

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

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报,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施

恩不望报,这一生只好欠了他这番恩情。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

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出来,抱着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下了账子,坐在

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看来

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

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理

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炎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萧峰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一瞧北斗方位,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

心想:“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

性命相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

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

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

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着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远,今晚的拚斗不须挂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

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

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萧峰面前,深深一揖,说道:“乔帮主见如,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说道:“段王爷,我约你来

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播弄,

伤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子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

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

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

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

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

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苦笑道:“一条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

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

“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雷助掌势,萧峰这一掌击出,真具天

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声撞在

青石桥栏杆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如此不济?”纵身上前,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心

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

这么轻了?”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

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

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折,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

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中,他看得清楚,失声叫道:“阿朱,阿朱,原来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着阿朱的双腿。他知适才这一

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

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神医即行施救,那也必难以抢回她

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跌在萧峰身上,低声说道:“大哥,我……

我……好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着举起手来,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允我,

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

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丰了万一的指望,当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

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却刺着一殷红如血的

红字:“段”。

萧峰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搂在怀

里,问道:“你肩头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

认。”萧峰颤声道:“这‘段’字,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

姑娘的肩头发现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看到那记认吗?”萧峰

道:“没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

我的一模一样。”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

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来安,多喜

乐。’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

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

片,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不迟。”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就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

完。”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阿朱微微一

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

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

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

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

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后来……后来……没

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

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

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心中现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

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

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

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双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

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

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

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

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

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那里猜行到,他们亲生的女

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

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

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

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

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

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

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间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第一名话,都比震天响雷

更是惊心动掀。他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

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

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

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萧峰心中一动,蓦地

里体会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

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

命。”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

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

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

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

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

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直洒了下来。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

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

走入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阿朱轻轻的

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

去吗?”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

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来定可觉察到

桥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

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那知你打的

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的,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

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说着走近身来。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

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他自己一颗心几

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

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

你打死了我姊姊!”

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该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吧!”他双手

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

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

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两步,叫道:“你……你

别杀我。”

萧峰跟着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

毒针、毒刺、毒锥……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闪电一这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的那个青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

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

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

说什么也哭声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

在她的眉梢嘴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

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

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是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

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桥上。

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当下迈开大

步,向小镜湖畔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湖边,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

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开板门,走进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来杀我!”屋中

空荡荡地,竟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那些部

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一如其旧,倒似是各人匆匆离去,仓

促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带。

他心道:“是了,阿紫带了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

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逼他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又

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但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

半点人声。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然无人,萧峰似觉察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一人。自从阿朱断气之

后,他从没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像上

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刚掌力击在萧峰手中铜镜

之上,阿朱不过波及受震,这次萧峰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还能活命?

不论他输了多少内力过去,阿朱总是一动也不动。

他抱着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

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贤庄上受群雄围攻,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极,却并未有丝毫气沮,这时自

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再也不该活在世上了。“阿朱代她

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

志,都是已不值得关怀。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阿朱吧?”左手仍是

抱着阿朱,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

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来,多半要挖开坟来看个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折了

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到厨房中取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厢房。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他将

阿朱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

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

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

几行字,顺着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悉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颇为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

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糊

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

“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

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

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理会这个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

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自选

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

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

大声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

字却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

出来。他又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

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

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

上的字迹,却已深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

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

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

而写一首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

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样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图在此

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

是草莽匹夫的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

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间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

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

人,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

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

挂图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为什

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夕阳即将落山,最后的一片阳光正渐渐离开他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

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

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阿朱,她一定要杀

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

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阿朱难

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止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

得一人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

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

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顾着你爹

爹?”接着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

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个,要来杀

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不赞成止事。”这件事在他脑中

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是怔怔的坐着出神。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

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支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

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高强。

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师

的言语中有什么古怪?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

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是

十分的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什

么瓜葛?这妇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

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

距不过数坟,喝道:“你再装傻,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

前一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

不知。两个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

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

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

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向前一关,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

顺手一抖,内力到处,拍的一声响,一柄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

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被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

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一拍落,跟着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拍的一声,刀柄撞在她

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

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

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

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咱母女和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

罪了尊驾,是嗅觉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洪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

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

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有

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倘若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便即搁

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

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被封的穴道。”那

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

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

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动,登时大

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

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

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满脸都是怒容。

阮星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

苦命令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上。

萧峰仍是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

杀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

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妈是谁也不知道。这话是

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五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

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儿,我不敢

带回家去,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

亏心事,便是将阿朱……和阿紫两个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

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

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

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

关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

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

萧峰道:“那么我问他,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连三的再干恶事,他却自己承认行

止不端,德行有亏?”阮星竹满是泪水的面颊上浮出淡淡红晕,说道:“他生性风流,向来

就是这样的。他要了一个女子,又要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二连三的荒唐,又……要

你来多管什么闲事?”

萧峰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拍拍拍拍,猛

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

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

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

阿紫。她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左手抱着阿朱,右手不住的击打自己,不禁惊

得呆了。

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着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着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

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阿朱身上、墙上所悬着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

点点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拍拍之声,她大声叫道: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跃上桌子,伸手去摘墙上所

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

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个‘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么?”阮星竹道:

“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

这两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颖团:这条幅确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就

不是他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隐情。我当先解

开了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消了自尽的念头,适才这

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得了个发泄之所,于是抱着阿朱

的尸身,站了起来。

阿紫已见到桌上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在

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当真是多情得很哪!”

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阿朱,现下要去找那奸人,先为阿朱报仇,再追随

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无眉目,我这便去查。”说着抱了

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这么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

萧峰一呆,一时没了主意,心想抱着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而行,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

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怔怔瞧着阿朱的脸,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

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阿朱惨白的脸上,当直是血泪斑斑。

阮星竹见了他伤心的情状,憎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乔帮主,大错已

经铸成,那已无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劝他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去送给别人?”

那被萧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当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为什

么你要去拆散他们?”

阮星竹抬起头来,问那少女道:“姑娘为什么说这话?你是谁?”

那少女道:“你这狐狸精,害得我妈妈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脸上掴去。那少女动弹不得,眼见这一掌难以躲开。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动粗。”向那中年美妇又看了两眼,再

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钢刀,地下的一柄断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双刀,你……你

是修罗刀秦……秦红棉……秦姊姊。”

这中年美妇正是段正淳的另一个情人修罗刀秦红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清。

秦红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

师妹甘宝宝传来的讯息后,便和女儿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风和他另一个情人,

结果都没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个相好叫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

带了女儿赶来杀人。

秦红棉一听阮星竹称赞自己年轻貌美,心中的怒气已自消了三成,待听她说段正淳每天

思念自己,怒气又消了三成,说道“谁像你这么甜嘴蜜舌的,惯会讨人欢喜。”

阮星竹道:“这位姑娘,便是令爱千金么?啧啧啧,生得这么俊,难为你秦家妹子生得

出来……”

萧峰听她两个女人叽哩咕噜的尽说些风月之事,不耐烦多听,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

汉子,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日后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

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阿朱,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

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

放羊,要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

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

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脸上。

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

身上脸上。回转身来,走入厢房。

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阮星竹虽在伤心之际,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

线十分欢喜,两个女人早就去了敌意。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

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

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穴道,四

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长、妹子短的。”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敢违拗,还是将卷

起的条幅交了给他。

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仔细看了两遍。阮星竹满脸通红,忸怩道:“这些

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道:“段王爷现下到了何处?”阮星竹脸色大变,退了两步,颤

声道:“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

事。”阮星竹那里肯信,说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萧峰料知她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条幅卷起,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

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要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

咐,决不推辞。”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靠山,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

祥了。”说道:“如此多谢了。阿紫,快谢谢乔大哥。”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

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亲密些。

阿紫却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

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尽出乱

子,还想帮我忙?哼,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咭咭咯咯的说来,清脆爽朗。阮星竹数次使

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装不见。

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你瞧在阿朱的脸上,千万不

要介意。”萧峰道:“在下姓萧,不是姓乔。”阿紫说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

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萧峰拱手一揖,说道:“就此别过。”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种歹毒暗器,

多用无益,遇上了本领高强过你的对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还能

有什么害处?”

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先前木婉

清向他发射而被击落的七枚短箭同时飞起,猛向阿紫射出,势犹似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

“哎唷”,那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枚小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拍的一声响,同时钉

在她身后墙上,直没至羽。

阮星竹急忙抢上,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秦红棉道:“伤在那

里?伤在那里?”木婉清忙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过得片刻,阿紫惊魂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四个女子一齐瞧着墙上的七枚

短箭,无不骇然,相顾失色。

原来萧峰记着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却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你,这许

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因此用袖风拂箭,吓她一吓,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有恃无恐,小视了天下英雄好汉,将来不免大吃苦头。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在路旁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纵身上树。他要找到段

正淳问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不肯说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随。

过不多时,只见四人走了出来,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瞧模样是阮星竹送

客。

四人走到湖边,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消去了我心头一椿恨

事,现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贱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问道:“妹子,你去

找她干什么?”秦红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来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都是这贱婢使狐狸

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可不知在那里。妹子找到了她,

你帮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就只怕不容易寻着。好啦,再见了!

嗯,你若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给我狠狠的打他两

个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的帐上,一个算在咱姑娘的帐上。”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没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

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够,再给我踢上两脚。

生了女儿不照看,任由我们娘儿俩孤苦伶仃的……”说着落下泪来。秦红棉安慰道:“姊姊

你别伤心。待我们杀了好姓康的贱人,回来跟你作伴儿。”

萧峰躲在树上,对两个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颇为

仁义,偏偏喜爱女色,不算英雄。只见秦红棉拉着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

了,阮星竹携着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萧峰寻思:“阮星竹必会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来取这条

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远之处相候。我且在这里守着。”

只听得树丛中发出微声,两个黑影悄悄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

声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轻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双男人

鞋子,鞋头上用黄线绣着两个字,左脚鞋上绣个‘山’字,右脚鞋上绣个‘河’字,那自然

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湿泥还没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

“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

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

子,他老了,你好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声音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

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却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

秦红棉道:“咱们只须守在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会到来。”说着便拨开长草,隐身

其中。木婉清跟着躲在一株树后。

淡淡星光之下,萧峰见到秦红棉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红,显是甚为激动,心道:“情之累

人,一至于斯。”但随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过不多时,来路上传来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萧峰心道:“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

的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认出是那个在桥上画倒画的朱丹臣。

阮星竹听到了脚步声,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

迎出。阿紫跟了出来。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来了。”

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

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寻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

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总是说

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褚万里一事,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

一躬身,掉头便行,自始至终没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消消跟着他,在道上给我留

下记认,我随后便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

有什么东西,全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

再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着她肩头,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痴心妈

妈!”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消立半晌,这才沿着小径走去。她一走远,秦红棉母女便分别现身,

两人打了个手势力,蹑足跟随在后。

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过了。”走了几步,蓦地在

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凄凄冷冷,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我行我素林,

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

飞溅,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处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

‘段’字记号,箭头指着方向。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宛然可寻。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一日出门不久,天上便飘飘扬扬的下起大雪来。萧峰

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店中却没酒了。他好生扫兴,迈

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厉,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到了信阳。

一路上他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景色,全没在意,竟然重

回信阳。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赶上不可。但

自阿朱死后,心头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心里总是想:“追上了段正淳,

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打

猎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急追。

进了信阳城,见城墙脚下用炭笔写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他心头又是一

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肩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

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风劲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着阿紫留下的记号,迳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树皮而画在

树上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凝,记号所向,正是马大元之家。萧峰暗暗奇怪,寻思:

“莫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

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怎知

就是这个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

敌交锋时的警觉。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进去,掩上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到二更时

分,这才出庙,向马大元家中行去。

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家屋

子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着又见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这

时大雪未停,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萧峰轻

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

天寒地冻,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等了片刻,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

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他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声响,

木板裂开,边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掌风和北风配得

丝丝入扣,并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

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

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

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叶非叶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无的遗孀马夫人——

马夫人颈中的扣子松开了,露出雪白的项颈和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站起身来,慢慢

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娇媚无限的腻声道:“段郎,你来

抱我!”

第二十四章 烛畔鬓云有旧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萧峰若不风亲眼所见,不论是谁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

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两度相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

犯之色,连她的笑容也是从未一见,怎料得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

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浓,情致缠绵,两人四目交投,

惟见轻怜密爱,那里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个大花瓶中插满了红梅。炕中想是炭火烧得正旺,马夫人颈中扣子松开了,露出

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炕边点着的两枝蜡烛却是白色的,红红的烛

火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屋外朔风大雪,斗室内却是融融春暖。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成对。”

马夫人哼了一声,腻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独个儿在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

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着你这个冤家,你……你……却早将人抛在脑后,那里想到来探望

我一趟?”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

的旧情人么?”

段正淳低声细气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牵肚挂肠的想着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

飞来,将你搂在怀里,好好的怜你惜你。那日听到你和马副帮主成婚的讯息,我接连三日三

夜没吃一口饭。你既有了归宿,我若再来探你,不免累了你。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份的

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可太也对他不起,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么?”

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殷勤了?我只是记挂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

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

息,不知可有多难。我身在信阳,这一颗心,又有那一时、那一刻不在你的身边?”

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

真是荡气徊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

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健有如此艳媚入骨的女子。萧峰虽感诧异,

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爱

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

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使劲踏着积雪,发出擦的一

声响。他暗叫:“不好,这两位打翻醋坛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

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

出来。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话连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

在雪地之中,双双受苦煎熬。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脑袋靠在他肩头,全身便似没了

几根骨头,自己难以支撑,一片漆黑的长发披将下来,遮住了段正淳半边脸。她双眼微开微

闭,只露出一条缝,说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瞧我?我当

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吧!”语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娇。

段正淳笑道:“我这可不是来了么?我一得讯息,立即连夜动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马

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迟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

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

年相思,又付东流。”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

单,又去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

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

来?”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生安置我?”说到这里,伸

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中,将脸颊挨在他面上,不住轻轻的揉擦,一头秀发如水波般不住

颤动。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

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着将马夫人抱了起来。

马夫人道:“那你终究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说道:“大理有什么好

玩?又热又湿,又多瘴气,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嗯,你不过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

正的欢喜。”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

了,酒够啦!”马夫人左手伸过去抚摸他脸,说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

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着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萧峰听着二人尽说些风情言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瘾发作,轻轻咽

了口谗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

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

段正淳却道:“且不忙说,来,我给你脱衣衫,你在枕头边轻轻的说给我听。”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穿新衣服,爹爹却做

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

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俊,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烂衣衫,那也

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就是爱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

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

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处。那时候啊,我便是有一双

新鞋穿,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七岁那一年上,我爹爹说,到腊月里,把我家养的三头羊、

十四只鸡拿到市集上去卖了过年,再剪块花布,回家来给我缝套新衣。我打从八月里爹爹说

了这句话那时候起,就开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鸡、放羊……”

萧峰听到‘放羊’两个字,忍不住热泪盈眶。

马夫人继续说道:“好容易盼到了腊月,我天天催爹爹去卖羊、卖鸡。爹爹总说:‘别

这么心急,到年近岁晚,鸡羊卖得起价钱。’过得几天,下起大雪来,接连下了几日几晚。

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几声响,羊栏屋给大雪压垮啦。幸好羊儿没压死。爹将羊儿牵在一

旁,说道这可得早些去将羊儿卖了。不料就是这天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来。爹爹

说:‘不好,有狼!’提了标枪出去赶狼。可是三头羊都给饿狼拖去啦,十几只鸡也给狼吃

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去赶狼,想把羊儿夺回来。”

“眼见他追入了山里,我着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夺回羊儿。等了好久好久,才见

爹爹一跛一拐的回来。他说在山崖上雪里滑了一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儿

自然夺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

一场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儿夺回来,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天性凉薄!她爹爹摔伤了,她不关心爹

爹的伤势,尽记着自己的花衣,何况雪夜追赶饿狼,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当时她虽年幼不懂

事,却也不该。”

只听她又说下去:“我爹爹说道:‘小妹,咱们赶明儿再养几头羊,到明年卖了,一定

给你买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半个月便过年了,隔壁

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绿色黄花的裤子。我瞧得真是发了痴啦,气得

下肯吃饭。爹爹不断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给你。”说着伸了个

懒腰,烛火摇幌,映得他脸上尽是醺醺酒意,浓浓情欲。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

来覆去睡不着,就悄悄起来,摸到隔壁江伯伯家里。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晃

地,我见江家姊姊在炕上睡着了,她的新衣新裤盖在身上,红艳艳的烛火照着,更加显得好

看。我呆呆的瞧着,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新衣新裤拿了起来。”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么?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汉子,原来还会偷衣服呢。”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裤呢!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

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

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不快,说道:“小康,别说这些

旧事啦啦,咱们睡吧!”

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咱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

你说多些话。段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

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

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

子啦。”

段正淳摇了摇头,道:“别说啦。这些煞风景的话,你让我听了,叫我没了兴致,待会

可别怪我。”

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来,慢慢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

漆。她拿起一支黄杨木的梳子,慢慢梳着长发,忽然回头一笑,脸色娇媚无限,说道:“段

郎,你来抱我!”声音柔腻之极。

萧峰虽对这妇人心下厌憎,烛光下见到她的眼波,听到她“你来抱我”这四个字,也不

自禁的怦然心动。

段正淳哈哈一笑,撑着炕边,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

道:“也只喝了这六七杯酒儿,竟会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

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萧峰一听,吃了一尺:“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会醉?段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

点酒量,也决没这个道理,这中间大有蹊跷。”

只听马夫人格格娇笑,腻声道:“段郎,你过来哟,我没半点力气,你……你……你快

来抱我。”

秦红棉和阮星竹卧在窗外,马夫人这等撒娇使媚,一句句传入耳来,均是妒火攻心,几

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来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撑在炕边,用力想站起身来,但身子刚挺直,双膝酸软,又即坐倒,笑道:

“我也是没半点力气,真是奇怪了。我一见到你,便如耗子见了猫,全身都酸软啦。”

马夫人轻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这一点儿,便装醉哄人。你运运气,使动内力,不

就得了?”

段正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丹田中空荡荡地,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准

不着,他连提三口真气,不料修培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

而去。这一来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历江湖风险,脸上丝毫不动声色,笑道:

“只胜下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内劲,这可醉得我只会杀人,不会抱人了。”

萧峰心道:“这人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是个胡涂脚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说什么‘只

会杀人,一会抱人’。其实他一阳指是会的,六脉神剑可就不会,显是在虚声恫吓。他若没

了内力,一阳指也使不出来。”

马夫人软洋洋的道:“啊哟,我头晕得紧,段郎,莫非……莫非这酒中,给你作了手脚

么?”段正淳本来疑心她在酒中下药,听她这么说,对她的疑心登时消了,招了招手,说

道:“小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马夫人似要举步走到他身边,但却站不起来,伏在

桌上,脸泛桃花,只是喘气,媚声道:“段郎,我一步也动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

酒里下了春药,是不是?你这小不正经的。”

段正淳摇了摇头,打个手势,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写道:“已中敌人毒计,力图镇

静。”说道:“现下我内力提上来啦,这几杯毒酒,却也迷不住我。”马夫人在桌上写道:

“是真是假。”段正淳写道:“不可示弱。”大声道:“小康,你有什么对头,却使这毒计

来害我?”

萧峰在窗外见到他写‘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饶你段正淳精明厉害,到

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这毒药明明是马夫人下的,她听你说‘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忌

惮你武功了得,这才假装自己也中了毒,探问你的虚实,如何这么容易上当?”

马夫人脸现忧色,又在桌上写道:“内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却道:“段郎,若有什

么下三滥的奸贼想来打咱们主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闲着无聊,正好拿他来消遣。你只管

坐着别理会,瞧他可有胆子动手。”

段正淳写道:“只盼药性早过,敌人缓来。”说道:“是啊,有人肯来给咱们作耍,正

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点穴的手段?”

马夫人笑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既内力未失,便使用一阳指在纸窗上戳个窟窿,好

不好?”段正淳眉头微蹙,连使眼色,意思说:“我内力全无,那里还能凌空点穴?我是在

恐吓敌人,你怎地不会意?”马夫人却连声催促,道:“快动手啊,你只须在纸窗上戳个小

窟窿,便能吓退敌人,否则那可糟了,别让敌人瞧出了破绽。”

段正淳又是一凛:“她向来聪明机伶,何以此刻故意装傻?”正沉吟间,只听马夫人柔

声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药,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内力全失。你如

果还能凌空点穴,能在纸窗上用内力真气刺一个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紧了。”段正淳失惊

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你怎么……怎样么知道?”

马夫人娇声笑道:“我给你斟酒之时,嘻嘻,好像一个不小心,将一包毒药掉入酒壶中

了。唉,我一见到你,就神魂颠倒,手足无措,段郎,你可别怪我。”

段正淳强笑道:“嗯,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这时他已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马夫人

制住,若是狂怒喝骂,决计无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般,竭力镇定心神,设法应会

危局,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过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

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那是她出于爱我的一片

痴心,手段虽然过份,总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宽心。

果然听得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长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儿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

为镇南王的侧妃。”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妒火攻心,均想:“这贱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允我,却

答允了她。”

马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湿

热多瘴,我去了会生病,你现下是被迫答允,并非出于本心。”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皇太弟。我哥哥没有儿子,他

千秋万岁之后,便要将皇位传了给我。我在中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

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这中间本来颇有

为难之处,但你对我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转意了。天天有你这样

一个好人儿陪在身边,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带你去大理,自是决无反悔。”

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是说得有理。日后你做了皇上,能封我为皇后娘娘

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

不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国千千万万人的嘴书么?”她又拿起木

梳,慢慢梳头,笑道:“段郎,刚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

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双手拚命乱抓,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

走到他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头的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

受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担心么?”

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都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惧意。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

十几年来一直带在身边。”

马夫人神色腼腆,轻声道:“也不怕丑,十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取出来

给我瞧瞧。”

段正淳说十几年来身边一直带着那块旧手帕,那倒不见得,不过此刻却倒真便在怀里。

他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信他

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搞拒的命运变故,才无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将这块手巾

从怀中掏出来,好令她顾念旧情,那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动,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这‘十香

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厉害,竟然无力去取手巾。

马夫道:“你拿给我瞧啊!哼,你又骗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动

了,你给我取了出来吧。”马夫人道:“我才不上当呢。你想骗我过来,用一阳指制我死

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这般俏丽无比的绝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舍不

得在你脸上轻轻划半道指甲痕。”

马夫人笑道:“当真?段郎,我可总有点儿不放心,我得用绳子绑住你双手,然后……

然后,再用一缕柔丝,牢牢绑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绑住我的心了,否则我怎么会

乖乖的送上门来?”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个好人儿,也难怪我对你害上了这身永

远治不好的相思病。”说着拉开炕床旁的抽屉,取出一根缠着牛筋的丝绳来。

段正淳心下更惊:“原来她早就一切预备妥当,我却一直犹似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

淳,今日你命送此处,可又怨得谁来?”马夫人道:“我先将你的手绑一绑,段郎,我可真

是说不出的喜欢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段正淳深知马夫人的性子,她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更为坚毅,恶毒辱骂不能令她气

恼,苦苦哀恳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时刻,且看有什么机会能转危为安,脱此困境,

便笑道:“我一见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气也化为乌有了。小康,你过来,给我闻闻

你头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这一句话,和马夫人种下了一段孽缘,此刻旧事重提,马夫人身

子一斜,软答答的倒在他的怀中,风情无限,娇羞不胜。她伸手轻轻抚摸段正淳的脸蛋,腻

声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将身子交了给你,我跟你说,他日你若三心两意,那便如

何?”段正淳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马夫人道:“没良

心的好郎君,亲亲郎君,你赌过的咒,转眼便忘了吗?”

段正淳苦笑道:“我说让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来。”本来这句誓语盟约纯

系戏谑,是男女欢好之际的调情言语,但段正淳这时说来,却不由得全身肉为之颤。

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说过的话。隔了这许多年,居然没忘记,我的段郎真有良心。

段郎,我想绑绑你的手,跟你玩个新鲜花样儿,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绑;你不肯,我就不

绑。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只盼能讨你欢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说不让她绑,她定会另行想出古怪法子来,苦笑道:“你要绑,那

就绑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你的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萧峰在窗外听着,也不禁佩服他定力惊人,在这如此危急的当口,居然还说得出调笑的

话来。只见马夫人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用牛筋丝绳牢牢的缚住,接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别说

段正淳这时武功全失,就是内力无损,也非片刻间所能挣脱。

马夫人又娇笑道:“我最恨你这双腿啦,迈步一去,那就无影无踪了。”说着在他大腿

上轻轻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会,却也是这双腿带着我来的。这双腿儿罪

过虽大,功劳可也不小。”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绑了起来。”说着拿起另一条牛筋

丝绳,将他双脚又绑住了。

她取过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几层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来。段正淳年纪已然不

轻,但养尊处优,一生过的是荣华富贵日子,又兼内功深厚,肩头肌肤仍是光滑结实。

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抚摸,凑过樱桃小口,吻他的脸颊,渐渐从头颈而吻到肩上,

口中唔唔唔的腻声轻哼,说不尽的轻怜密爱。

空中之间,段正淳“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刺破了寂静的黑夜。马夫人抬起头来,满嘴

都是鲜血,竟已将他肩头一块肉咬了下来。

马夫人将咬下来的那小块肉吐在地下,媚声道:“打是情,骂是爱,我爱得你要命,这

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说的,你若变心,就让我把你身上的肉儿,一口口的咬下来。”

段正淳哈哈一笑,说道:“是啊,小康,我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我有时候想,我将

来怎样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战场上卫国战死,当然很好,只不过

虽英勇而不风流,有点儿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为人。小康,今儿你想出来的法子可了

不起,段正淳命丧当代第一美人的樱桃小口之中,珍珠贝齿之下,这可偿了我的心愿啦。你

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过这么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换作了第二个男人,就算给你满床珠

宝,你也决计不肯在他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说是不是呢?”

秦红棉和阮星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顷刻,但见萧峰仍蹲在窗下观看

动静,并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骂他。

萧峰却还捉摸不定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当真是要害死段正淳,还不过是吓他一吓,教

他多受些风流罪过,然后再饶了他,好让他此后永作裙边不贰之臣。倘若她这些作为只是情

人间闹一些别扭,自己却莽莽撞撞闯进屋去救人,那可失却了探听真相的良机,是以仍然沉

住了气,静以观变。

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杀我容易,却也休想叫我咬他一

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万口,但怕你部属赶来相救。这样吧,我将这

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进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有人来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

不用吃那零碎苦头了。”说着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割天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将刀尖对准他

心口,仟仟素手轻轻一送,将匕首插进了他胸膛,果真只刺进少许。

这一次段正淳却一哼也不哼,眼见胸口鲜血流出,说道:“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

十七岁时更加雪白粉嫩了。”

萧峰当马夫人用匕首刺进段正淳身子之时,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着她手,若见她用力过

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进去,将她身子震开,待见她果只轻轻一插,

当下仍是不加理会。

马夫人道:“我十七岁那时候,要洗衣烧饭,手指手掌自然粗些。这些年来不用做粗重

生活,皮肉倒真的娇贵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那里好?你说咬那里,我便咬那里,我

一向听你的话。”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后,我也不离开你身边。”马夫人道:“干什么?”段

正淳道:“凡是妻子谋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总是阴魂不散,缠在她身边,以防第二个男人

来跟她相好。”

段正淳这句话,原不过吓她一吓,想叫她不可太过恶毒,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脸色大

变,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机道:“咦!你背后那人是谁?”

马夫人吃了一惊,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说八道。”段正淳道:“嗯,是个男人,

裂开了嘴向你笑呢,他摸着自己的喉咙,好像喉头很痛,那是谁啊,衣服破破烂烂的,眼中

不住的流泪……”

马夫人急速转身,那见有人,颤声道:“你骗人,你……你骗人!”

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待见她惊恐异常,登时心下起疑,一转念间,隐隐约约觉得马大

元之死这事中间,只怕有什么蹊跷。他知马大无是死于‘锁喉擒拿手’之下,当下故意说那

人似乎喉头很痛,眼中有泪,衣服破烂,果然马夫人大是惊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说

道:“啊,奇怪,怎么这男子一幌眼又不见了,他是谁?”

马夫人脸色惊惶已极,但片刻间便即宁定如常,说道:“段郎,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

吓我又有什么用?你也知道不应咒是不成的了,咱俩相好一场,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断

吧。”说着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见再也延挨不得,双目向她背后直瞪,大声呼叫:“马大元,马大元,快捏死

你老婆!”

马夫人见他脸上突然现出可怖异常的神色,又大叫‘马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颤,回头

瞧了一眼。段正淳奋力将脑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颏,马夫人登时摔倒,晕了过去。

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马夫人虽昏晕了一阵,片刻间便醒,款款的站了起来,抚

着自己的下颚,笑道:“段郎,你便是爱这么蛮来,撞得人家这里好生疼痛。你编这些话吓

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段正淳这一撞已用尽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命该如此,夫复何

言!”一转念间,说道:“小康,你这就杀我么?那么丐帮中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

谁来帮你?”

马夫人嘻嘻一笑,说道:“谁说我谋杀亲夫了?你又不是我的亲夫。倘若你当真是我的

丈夫,我怜你爱你还来不及,又怎舍得害你?我杀了你之后,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耽在这里

啦。你大理国的臣子们寻来,我对付得了么?”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段郎,我实在

非常非常的想你、爱你,只盼时时刻刻将你抱在怀里亲你、疼你,只因为我要不了你,只好

毁了你,这是我天生的脾气,那也没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骗那个小姑娘,要假手乔峰杀我,就是为此。”

马夫人道:“是啊,乔峰这厮也真没用,居然杀你不了,给你逃了出来。”

萧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乔装白世镜,其技如神,连我也分辨不出,马夫人和白世镜

又不相稔,如何会识破其中的机关?”

只听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来咬吧,我再喜欢也

没有了。”萧峰见不能再行延搁,伸出拳头,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暗运劲力,土墙

本不十分坚牢,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时,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头咬下一块肉来。段正淳纵声大叫,身子颤动,忽觉双

手已得自由,原来缚住他手腕的牛筋丝绳已给萧峰用手指扯断,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涌

入了他各处经脉。

段正淳一怔之间,已知外面来了强援,气随意转,这股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又传到

手指,嗤的一声轻响,一阳指神功发出。马夫人肋下中指,“哎哟”一声尖叫,倒在炕上。

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当即缩手。

段正淳正想开口相谢,忽见门帘掀开,走进一个人来。只听那人说道:“小康,你对他

旧情未断,是不是?怎地费了这大功夫,还没料理干净?”

萧峰隔窗见到那人,心中一呆,又惊又怒,片刻之间,脑海中存着的许许多多疑团,一

齐都解开了。马夫人那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诬称是他赴马家偷盗书信

而失落,这柄摺扇她从何处得来?如是有人盗去,势必是和自己极为亲近之人,然则是谁?

自己是契丹人这件大秘密,隐瞒了这么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来?阿朱乔装白世镜,本是

天衣无缝,马夫人如何能够识破机关?

原来,走进房来的,竟是丐帮的执法长老白世镜。

马夫人惊道:“他……他……武功未失,点……点了我的穴道。”

白世镜一跃而前,抓住了段正淳双手,喀喇、喀喇两响,扭断了他腕骨。段正淳全无抗

拒之力,萧峰输入他体内的真气内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萧峰一缩手,他又成了废人。

萧峰见到白世镜后,一霎时思涌如潮,没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时也没想到白世

镜竟会立时便下毒手,待得惊觉,段正淳双腕已断。他想:“此人风流好色,今日让他多吃

些苦头,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后我总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镜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还剩下三成。”

段正淳虽不知墙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谁,但必定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个强

敌,但大援在后,心下并不惊慌,听白世镜口气,显是不知自己来了帮手,便问道:“尊驾

是丐帮中的长老么?在下和尊驾素不相识,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镜走到马夫人身边,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段氏一阳指的点穴功夫极为神妙,白世

镜虽武功不弱,却也无法解开她的穴道,皱眉道:“你觉得怎样?”语气甚是关切。

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世镜,你出手料理了他,咱们快些走吧。这

间屋子……这间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长进?哈哈,哈哈!”

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兴致倒好,死在临头,居然还笑得这么欢畅。”

白世镜怒道:“你还叫他‘段郎’?你这贱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记耳

光。马夫人雪白天的右颊登时红肿,痛得流下泪来。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么打他?”白世镜冷笑道:“凭你也管得着么?她是我的

人,我爱打便打,爱骂便骂。”段正淳道:“这么如花如玉的美人儿,亏你下得了手?就算

是你的人,你也该低声下气的讨她欢心、逗她高兴才是啊。”

马夫人向白世镜横了一眼,说道:“你听听人家怎么待我,你却又怎样待我?你也不害

臊。”语音眼色,仍然尽是媚态。

白世镜骂道:“小淫妇,瞧我不好好炮制你。姓段的,我可不听你这一套,你会讨女人

欢心,片面么她又来害你?请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说着踏上一步,伸手便去推

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萧峰右掌又从土墙洞口中伸进,只要白世镜再走近半步,掌风立发。

便在此时,突然户门帘子给一股疾风吹了起来,呼的一声,劲风到处,两根蜡烛的烛火

一齐熄灭,房中登时黑漆一团。

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叫。白世镜知道来了敌人,这时已不暇去杀段正淳,迎敌要紧,喝

道:“什么人?”双掌护胸,转过身来。吹灭烛火的这一阵劲风,明明是一个武功极高之人

所发,但烛火熄灭之后,更无动静。白世镜、段正淳、马夫人、萧峰四人一凝神间,隐隐约

约见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马夫人第一个沉不住气,尖声叫了起来:“有人,有人!”只见这人挡门而立,双手下

垂,面目却瞧不清楚,一动一动的站着。白世镜喝问:“是谁?”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

不动。白世镜喝道:“再不答话,在下可要不客气了。”他从来者扑灭烛火的掌力之中,知

他武功极强,不敢贸然动手。那人仍是不动,黑暗之中,更显得鬼气森森。

段正淳和萧峰见了来人模样,心下也均起疑:“这人武功了得,那是谁啊?”

马夫人尖声叫道:“你点了烛火,我怕,我怕!”

白世镜喝道:“这淫妇,别胡说八道!”这当口他若转身去点烛火,立时便将背心要害

卖给了敌人,他双掌护胸,要待对方先动。不料那人始终不动。两人如此相对,几乎有一盏

茶时分。萧峰当然不会发出声息,段正淳不开口说话。四下里万籁无声,连雪花飘下来的声

音几乎也听得见了。

白世镜终于沉不住气,叫道:“阁下既不答话,我可要得罪了。”他这了片刻,见对方

仍是一无动静,当即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破甲钢锥,纵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闪动,钢锥向那

人胸口疾刺过去。

那人斜身一闪,让了开去。白世镜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头,

这一招来得快极,自己钢锥尚未收回,敌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吓得魂不附

体,急忙后跃避开,颤声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还不是对方武功奇高,而是适才那人所出的招数竟是‘锁喉擒拿手’。

这门功夫是马大元的家传绝技,除了马家子弟之外,无人会使。白世镜和马大元相交已久,

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数。白世镜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形甚高,和

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阴森森的一身鬼气,白世镜觉

得颈中隐隐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问道:“尊驾可是姓马?”那人便如

是个聋子,全不理会。

白世镜道:“小淫妇,点亮了蜡烛,”马夫人道:“我动不得,你来点吧。”白世镜却

怎敢随便行动,授人以隙?又想:“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为高,他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

前来相帮,为何一招之后,不再追击?”

这般又是良久寂静无声,白世镜突然之间察觉到一件怪事,房中虽是谁都不言不动,呼

吸之声却是有的,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对面站着的那人却没发

出呼吸之声。

白世镜屏住呼吸,侧耳静听,以他的内力修为,该当听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气之声,可

是对面那人便没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汉有呼吸。若是生人,岂有不透气之理?

白世镜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扑、扑、扑、卟……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感到

自己胸口在剧烈颤动,这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向那人扑

去,破甲锥连连幌动,刺向那人面门。

那人左手一掠,将白世镜的右臂格在外门,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镜已防到

他会再施‘锁喉擒拿手’,一低头,从他腋下闪了开去。那人却不追击,就此呆呆的站在门

口。白世镜举锥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跃避开。

马夫人见这人身形僵直,上跃时膝盖不弯,不禁脱口而呼:“僵尸,僵尸!”

只听得腾的一声,那人重重的落了下来。白世镜心中更是发毛:“这人若是武学高手,

纵起落下的身手怎会如此笨拙?难道世间真有僵尸么?”

白世镜微一犹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声,破甲锥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盘。那人的膝盖果

真不会弯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闪避,看来他连迈步也不会。白世镜刺向左,他便右跃闪

开,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镜发觉了对手的弱点,心中惧意略去,可是越来越觉得他不

是生人。又刺数锥,对方身法虽拙,但自己几下变化精妙的锥法,却也始终没能伤到他。

突然之间,后颈一冷,一只冰凉的大手摸了上来。白世镜大吃一惊,挥锥猛力反刺,嗤

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人的大手却已抓住了他后颈。白世镜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气。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

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被后颈上这只大手一丝丝的挤将出来。

蓦地里一只冰凉如铁的大手摸到了他脸上,这只手当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气也无。白世

镜也妨不住叫道:“僵尸!僵尸!”声音凄厉可怖。那只大手从他额头慢慢摸将下来,摸到

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来滑去。白世镜吓得几欲晕去,对方的手指只须略一使劲,自

己一对眼珠立时便给他挖了出来,这只冷手却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

寸一寸的下移,终于叉住了他喉喉,两根冰冷的手指挟住了他喉结,渐渐收紧。

白世镜惊怖无已,叫道:“大元兄弟,饶命!饶命!”马夫人尖声大呼:“你……你说

什么?”白世镜叫道:“大元兄弟,都是这贱淫妇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干的,跟我……跟我

可不相干。”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么?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个脓包,死了又

能作什么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镜觉得自己刚才出言推诿罪责之时,喉头的手指便松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

指又慢慢收紧,心中慌乱,听得马夫人叫他‘马大元’,更认定这怪物便是马大元的僵尸,

叫道:“大元兄弟饶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帮主的遗令,再三劝你揭露乔峰的身世秘密,你

一定不肯……她……她这才起意害你……”

萧峰心头一凛,他可不信世间有什么鬼神,料定来人是个武学名家,故意装神弄鬼,使

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乱,以便乘机逼问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镜心力交瘁,吐露了出

来,从他话中听来,马大元乃是给他二人害死,马夫人更是主谋。马夫人所以要谋杀亲夫,

起因在于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马大元不允,“他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非推倒我不

可?她如为了想要丈夫当帮主,就不该害了丈夫。”

马夫人尖声叫道:“马大元,你来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脓包样子!半点大

事也担当不起的胆小鬼!”

只听得喀喇一声轻响,白世镜的喉头软骨已被捏碎了一块。白世镜拚命挣扎,说什么也

逃不脱那人的手掌,跟着又是喀喇一声响,喉管碎裂。他大声呼了几口气,口中吸的气息再

也吸不进胸中,手脚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那人一捏死白世镜,转身出门,便即无影无踪。

萧峰心念一动:“此人是谁?须得追上去查个明白。”当下飘身来到前门,白雪映照之

下,只见淡淡一个人影正向东北角上渐渐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还真没法见到。

萧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脚边的阿紫肩头拍了一下,内力到处,解开

了她的穴道,心想:“马夫人不会武功,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亲。”一时不及再为阮星竹

等人解穴,迈开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阵疾冲之下,和他相距已不过十来丈,这时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个武学高手,这时

已不是直着腿子蹦跳,脚步轻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萧峰的轻功源出少林,又经丐帮汪

帮主陶冶,纯属阳刚一派,一大步迈出,便是丈许,身子跃在空中,又是一大步迈出,姿式

虽不如何潇洒优雅,长程赶路却甚是实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许。

约莫奔得半炷香时分,前面那人脚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饱了风的帆船,顺流激驶,霎

时之间,和萧峰之间相距又拉长了一段。萧峰暗暗心惊:“此人当真了得,实是武林中数一

数二的高手,若非是这等人物,原也不能于举手之际便杀死了白世镜。”

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受业师父玄苦大师和汪帮主武功已然甚高,萧峰却青出

于蓝,更远远胜过了两位师父,任何一招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发出巨大无

比的威力。熟识他的人都说这等武学天赋实是与生俱来,非靠传授与苦学所能获致。萧峰自

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什么招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诸般巧妙

变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读书、手艺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与常人无异。他生平罕逢敌手,

许多强敌内力比他深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总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以一招半式之

差而败了下来,而且输得心服口服,自知终究无可匹敌,从来没人再去找他寻仇雪耻。

他此刻遇上了一个轻功如此高强的对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脚步,又抢了上去。两

人一前一后的向东北疾驰,萧峰始终无法追上,那人却也无法抛得脱他。一个时辰过去,两

个时辰过去,两人已奔出一百余里,仍是这般的不即不离。

又过得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大雪已止,萧峰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个市镇,房屋栉比鳞

次,又听得报晓鸡声此起彼落,他酒瘾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请你喝二十碗酒,

咱俩再比脚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劲儿的急奔。萧峰笑道:“你手诛白世镜这等奸

徒,实是英雄了得,萧峰甘拜下风,轻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奔跑,脚下丝毫不缓。

那人突然止步,说道:“乔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虚传。你口中说话,真气仍然运使自

如,真英雄,真豪杰!”

萧峰听他话声模糊,但略显苍老,年纪当比自己大得多,说道:“前辈过奖了。晚辈高

攀,想跟前辈交个朋友,不知会嫌弃么?”

那人叹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别追来,再跑一个时辰,我便输给你啦!”说着缓缓

向前行去。

萧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说话,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别追。”又想起自己为中原

群豪所不齿,只怕这人也是个鄙视仇恨契丹之人,当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没

入树林之后,心下感叹:“此人轻功佳妙,内力悠长,可惜不能和他见上一面!”又想:

“他话声模糊,显是故意压低了嗓子,好让我认不出他口音。他连声音也不想给我听清楚,

何况见面?”

凝思半晌,这才进了市镇,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饮,每喝得一两碗,便拍桌先吹:“好

男儿,好汉子,唉,可惜,可惜!”

他说“好男子,好汉子”,是称赞那人武功了得,杀死白世镜一事又处置得十分妥善;

连称可惜,是感叹没能交上这个朋友。他素来爱朋友如命,这一次被逐出丐帮,更与中原群

豪结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断了个干净,心下自是十分郁闷,今日无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

与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无缘结识,只得以酒浇愁。但心中长期积着的不少疑团已然解开,

却也大感舒畅。

喝了二十余碗,付了酒资,扬长出门,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红棉她

们被我点了穴道,须得回去解救。”于是迈开大步,又回马家。

回去时未曾施展全力,脚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马家,时已过午。只见屋外雪地中一人也

无,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将她们抱进了屋中。推门进屋,只见白世镜的尸身仍倒

在门边,段正淳人已不在,炕边伏着一个女人,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你快杀了我吧!”萧峰见她脸色灰

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变得十分丑陋,便问:“段正淳呢?”马夫人

道:“救了他去啦,这……这恶人!啊!”突然之间,她一声大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

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问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

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请你行行好,快杀了我。”萧

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自有人来料理你。”

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

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听她这么说,便过去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

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只见马夫人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成一条条

伤口,伤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

给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那就无可

医治,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但怎么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

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说要引得蚂蚁来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

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哎。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

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来,泼在

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蚁啮体之苦。

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将我杀了吧。”萧峰

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是那个小贱人,瞧她年纪幼小,不

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我

听得那个贱女人这么叫她,叫她快将我杀了。可是这阿紫,这小贱人,偏要慢条斯理的整治

我,说要给她父亲报仇,代她母亲出气,要我受这等无穷苦楚……”

萧峰心想:“我生怕秦红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杀了马夫人,没了活口,不能再向

她盘问。那知阿紫这小丫头这般的残忍恶毒。”皱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虽然你要

杀他,但他见到女儿如此残酷的折磨你,难道竟不阻止?”

马夫人道:“那时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萧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想他也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汉,岂能纵容女儿如此胡作非为?

嗯,那几个女子呢?”马夫人呻吟道:“别问了,别问了,快杀了我吧。”萧峰哼了一声

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

道:“你们男人……都这般狠心恶毒……”萧峰道:“你谋害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马

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

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

马夫人道:“好吧,什么都跟你说。阿紫这小贱人这般整治我,她母亲不住喝止,小贱

人只是笑嘻嘻的不听。她母亲已给人点了穴道,却动弹不得。过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

个人到来。阿紫这小贱人将她父亲、母亲,还有秦红棉母女俩,一个个抱出屋去,却不许人

进屋来,免得他们见到底了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骑得有马,便接了她们去啦。”

萧峰点了点头,寻思:“段正淳由部属接了去,阮星竹她们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过得

几个时辰便即自解,这干人便不必理会了。”马夫人道:“我都跟你说了,你……你快杀了

我。”萧峰道:“你什么都说了,不见得吧?要死,还不容易?要活就难了。你为什么要害

死马大哥?”

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问不可么?”

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

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当然心肠刚硬,你就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

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

你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

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不可,骂到后来,尽

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

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

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

他一声不响,待她骂了个痛快,只见她本来脸色惨白,经过这场兴奋的毒骂,已挣得满

脸通红,眼中发出喜悦的神色。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

你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场。”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

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

有一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

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和你会面,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马大哥

已给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识,怎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和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

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

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竟,才问:“骂够了么?”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

远不会够的,你……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

道:“不错,就算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刚才……刚才那

个人,武功就比我高。”

马夫人也不去理会他说的是谁,只是喃喃咒骂,又骂了一会,才道:“你说在无锡城外

首次见到我,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萧峰一怔,洛阳城开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

酒,闹了个畅快,可是说什么也记不起在会上曾见过她,便道:“那一次马大哥是去的,他

可没带你来见我啊。”

马夫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群臭叫化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

会中,我在那黄芍药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那一个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

见到我,那也罢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上扫过,

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芍药花旁,好像确有几个女子,那时我

只管顾着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牡丹芍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

前拜见。但你是我嫂子,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

马夫人恶狠狠地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

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

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

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

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

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没功夫去看女人

了,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到得后来,可又太

迟了……”

马夫人尖声道:“什么?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谁?那是谁?”萧峰道:“是段

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姊姊。”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

上……”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说道:“你敢再说

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偿偿我的毒辣手段。”

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

来……原来咱们的乔大帮主,是给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帮

帮主,便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

萧峰双膝一软,坐入椅中,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

看不到了。”

马夫人冷笑道:“为什么?你想要她,凭你这身武功,难道还抢她不到?”

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大

喜,问道:“为什么?哈哈,哈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1

马夫人笑声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但随即

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

萧峰瞥眼见到她的笑容,登时明白,她是为自己伤心而高兴,站起身来,说道:“你谋

杀亲夫,死有余辜,还有什么说话?”马夫人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求

道:“你……你饶了我,别杀死我。”萧峰道:“好,本来不用我动手。”迈步出去。

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声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

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马大元来揭你的疮疤。马大元说什么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镜杀

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是丝毫也不动心。”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撒这等弥天

大谎,有谁能信?”

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骗你作甚?我本来有什么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

辈子罢了。别说丐帮那些臭叫化对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谁敢得罪你?也是老天爷有眼,

那一日让我在马大元的铁箱中发见了汪帮主的遗书。要偷拆这么一封书信,不损坏封皮上火

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么难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过节,你想我那时可有多开

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这口恶气的良机,我要你身败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汉。我

便要马大元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帮主,更在

中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

萧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无法害人,但这样一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

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哼了一声,说道:“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将他杀了?”

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听我话,反而狠狠骂了我一顿,说道从此不许我出门,我

如吐露了支字,要把老娘斩成肉酱。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几时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我向

来便没将他放在心上,瞧在眼里,他这般得罪我,老娘自有苦头给他吃的。过了一个多月,

白世镜来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来过中秋节,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

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这老色鬼为我着了迷。我叫老色鬼杀了马大元这脓包,他

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强奸我。这老贼对着旁人,一脸孔的铁面无私,在老娘跟前,什么丑样

少得了?我跟他说:‘你杀了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

我吧!’他不舍得杀我,只好杀马大元啦。”

萧峰呈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就这样活活的毁在你手中。你……

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给马兄弟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的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锁

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不是?”

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不过‘姑苏慕容’什么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

鬼想出来的。”

萧峰点了点头。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头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这老色鬼居然

跟你讲义气,给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来要自尽。好啦,我便放他一马,找上了全冠清这死

样活气的家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么全听我的了,胸膛拍得老响,说一切包在他身

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单凭全冠清这家伙一人,可扳你不倒,于是再去找徐长老出面。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说了罢?”

萧峰终于心中最后一个疑窦也揭破了,为什么全冠清主谋反叛自己,而白世镜反遭叛党

擒获,问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镜盗来的?”马夫人道:“那倒不是。老色鬼说什么也

不肯做对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说动了陈长老,等你出门之后,在你房里盗出来的。”

萧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因此而给你瞧出破绽?”

马夫人奇道:“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儿?是你的心上人?她当真美得不得了?”

萧峰不答,抬头向着天边。

马夫人道:“这小……小妮子,也真吓了我一跳,还说什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马大元

的死忌。可是后来我说了两句风情言语,我说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那天老色鬼说:‘你身

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我问她月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说:‘你

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你那位段姑娘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立时便给我瞧出了

破绽。”

萧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马夫人为什么突然提到月亮与月饼,原来是去年八月十四晚

上,她与白世镜私通时的无耻之言。马夫人哈哈一笑,说道:“乔峰,你的装扮可差劲得紧

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贝货,再想一想你的形状说话,嘿嘿,怎么还能不知道你便是乔

峰?我正要杀段正淳,恰好假手于你。”

萧峰咬牙切齿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帐都要算在你身上。”

马夫人道:“是她先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

我,等白世镜当上了丐帮帮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帮和大理段氏结上了怨家,这,段正淳嘛,

嘿嘿,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萧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杀,跟你有过私情的男人,你要杀;没来瞧瞧你容

貌的男人,你也要杀。”

马夫人道:“美色当前,为什么不瞧?难道我还不够美貌?世上那有你这种假道学的伪

君子。”她说着自己得意之事,两颊潮红,甚是兴奋,但体力终于渐渐不支,说话已有些上

气不接下气。

萧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个写信给汪帮主的带头大哥,到底是谁?你看过那封

信,见过信上的署名。”

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乔峰,最后终究是你来求我呢,还是我求你?马大元死

了、徐长老死了、赵钱孙死了、铁面判官单正死了、谭公谭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师死了。

世上就只胜下我和那个带头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谁。”

萧峰心跳加剧,说道:“不错,毕竟是乔峰向你求恳,请你将此人的姓名告知。”马夫

人道:“我命在顷刻,你又有什么好处给我?”

萧峰道:“乔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无有不遵。”

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瞧我,以致酿成这种种祸事,

你要我告知那带头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

萧峰眉头紧蹙,实是老大不愿,但世上确是只有她一人才知这个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

仇,都着落在她口唇中吐出来的几个字,别说她所说的条款并不十分为难,就算当真是为难

尴尬之极的事,也只有勉强照做。她命系一线,随时均能断气,威逼利诱,全无用处。心

想:“倘若我执意不允,她一口气转不过来,那么我杀父杀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谁,从此再也

不会知道了。我抱着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

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着她的脸颊。

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合着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

难看。萧峰抱着她本已十分勉强,瞧着她这副神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瞧着我挺讨厌吗?”萧峰只得道:“不是!”这两个字实是违

心之论,平时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马夫人柔声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么亲亲我的脸。”萧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

是我马大哥的妻子,萧峰义气为重,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甜腻腻的道:“你要讲

义气,怎么又将我抱在怀里呢……”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卟哧一笑,说道:“乔峰,你这人太也不要脸啦!害死了我

姊姊,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亲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声音。

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

那个带头大哥是谁?”

马夫人昵声道:“我叫你瞧着我,你却转过了头,干什么啊?”声音中竟是不减娇媚。

阿紫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样,有那个男人肯来瞧你?”

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镜子,我要镜子!”语调中

显得十分惊慌。萧峰道:“快说,快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

阿紫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分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凶狠、恶毒、怨恨、痛楚、

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那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

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

见到了自己这般丑陋的模样。

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丑!”

萧峰道:“你要是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身子已一动不动,呼吸之声也

不再听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

声喊叫,直如大祸临头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当真挺喜欢她?这样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

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

岔,她已经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坏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萧峰叹了口气,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发脾气也已无济于事,阿紫这小丫头骄纵成性,连

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况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放在

榻上,说道:“咱们走吧!”

四处一查,屋中更无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种,到柴房中去点燃了,

片刻间火焰升起。

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萧峰道:“你还不回爹爹、妈妈那里去?”

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

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胡闹,偏不答允。”

萧峰心想:“你害死了褚万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

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吧,我

要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着,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过身来,道:“你去那里?

是不是回师父那里?”阿紫道:“不,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

么不敢?又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的一部书,这一回去,他就

抢过去啦啦。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是练武功的

书吧?既是你师父的你求他给你瞧瞧,他总不会不答允。何况你自己练,一定有很多不明白

的地方,由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没用。”

萧峰对这个给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师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恶名昭彰,不

必跟这种人多生纠葛,说道:“好吧,你爱怎样便怎样,我不来管你。”

阿紫道:“你到那里去?”

萧峰瞧着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

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死了,从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

谁。真好玩,真好玩!乔帮主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

萧峰斜眼瞧着她,只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

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那想得到这天真无邪的脸蛋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霎时

间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朱临死时求恳自己,要他照料她

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只求我这件事,我岂可不遵?这小姑娘就算是

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只不过是年轻识浅、胡闹顽皮?”

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

死我又有什么打紧?”

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往雪

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着,你去那里?”萧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杀父杀母的大仇

也已报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从此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

道:“我先去雁门关。”

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

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嘿,怕什么千里迢迢?我

从星宿海来到此处,不是更加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萧峰摇头道:“我不

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姑娘,行路投宿,诸

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又有什么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

男一女的晓行夜宿、长途跋涉么?”

萧峰低沉着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常。”阿紫拍手笑道:“哎

哟,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规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

般,没拜天地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

萧峰怒喝道:“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

礼法,好生敬重。”

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咱们走吧。”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软了下来,说道:“你还是回到

小镜湖畔去跟着你妈妈,要不然找个僻静的所在,将那本书上的功夫练成了,再回到师父那

里去。到晋阳去有什么好玩?”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办。”

萧峰摇摇头,道:“我不带你去。”说着迈开大步便走。阿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

道:“等等我,等等我!”萧峰不去理她,迳自去了。

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

仇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

萧峰提起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一掷,当的一声响,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

钢杖,倒有五尺插入了石岩。

第二十五章 莽苍踏雪行

萧峰行出十余里,见路畔有座小庙,进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两个多时辰,疲累已去,又

向北。再走四十余里,来到北边要冲长台关。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一只肥鸡,自斟自饮。十斤酒

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饮间,脚步声响,真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心道:“这小姑

娘来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

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加上个‘小’

字?我干嘛不喝酒?你先给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备五斤,给侍候着,来两斤牛肉,一只肥

鸡,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你这位姑娘是当真,还是

说笑,你小小人儿,吃得了这许多?”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冲

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阿紫道:“谁说我是小小人儿?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没钱付帐?”说着从

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

你担什么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

了,绕着弯骂人哪。”

一会儿酒肉送上来,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这就给你甚

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喝干了这

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滚才怪。”

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嘴边舐了一点,皱眉道:“好辣,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

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你们的酒又怎么卖得掉?”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

他始终不加理睬,不觉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

今儿早是还中咯咯咯的叫呢。新鲜热辣,怎地会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

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别客人臭。”其时雪花飘,途无旅,这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酒

保怎笑道:“是我身上臭,当然是我身臭哪。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别的

爷们。”

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说着举筷挟了块牛肉,咬了

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道:“哎唷,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们卖

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脚,忙道:“哎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乱哪。这是新鲜黄牛肉,怎么

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艳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

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酒保笑道:“你这位姑娘就爱开玩笑。们

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我们是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人卖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东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

弄得这么脏。”说着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的牛肉,便往左脚的皮靴上擦去。

靴帮上本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帮上泥浆去尽,牛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

人。

酒保见她用厨房中大师父着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住的唉声叹

气。

阿紫问道:“你叹什么气?”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向来算持是长台镇上一绝,

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直吞馋涎,姑娘却拿来擦皮靴,这

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一点。”阿

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皮靴也是牛上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

屈。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听。”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

不过价钱不这么便宜。”阿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上,问道:“这够了

么?”

酒保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陪笑道:“够啦,免啦,怎么

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鲤鱼、白切羊羔、酱猪肉……”阿紫道:“很好,每样给煮

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盆也够了……”阿此沉着脸道:“我说

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着么?”酒保道:“是,是!”拉长了声音,叫道:“酒糟鲤鱼三盆

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萧峰在一旁眼旁观,知道这小姑娘明着和酒保捣蛋,实则是逗引自己捶嘴,当下偏给她

来个不理睬,自顾自喝酒赏雪。

过了一会,白切羊羔送上来了。阿紫道:“一盆留在这里,一盆送去给那位爷台,一盆

放在那张桌上。那边给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还有客人来么?”阿紫瞪了他一

眼,道:“你这么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头!”酒保伸了伸舌头,笑道:“要割我的舌

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

萧峰心中一动,向他横了一眼,心道:“你这可不是自己找死?胆敢向这小反魔头说这

种话?”

酒保将羊羔送到萧峰桌上,萧峰也不说话,提筷就吃。又过一会,酒糟鲤鱼、酱猪肉等

陆续送上,仍是每样三盆,一盆给萧峰,一盆给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萧峰来者不拒,

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尝了一筷,便道:“臭的,灿的,只配给猪狗吃。”抓起羊羔:鲤

鱼:猪肉,去擦靴子。酒保虽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萧峰眼望窗外,寻思:“这小魔头当真讨厌,给她缠上了身,后患无穷。阿朱托我照料

她,这人是个鬼精灵,她要照自己绰绰有余,压根儿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避之则吉,眼不

见为净。”

正想到此处,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走来。隆冬腊月,这人却只衣一身黄葛布单衫,似

乎丝毫不觉寒冷。片刻间来到近处,但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双耳上各垂着一只亮晃晃的黄大

环,狮鼻阔口,形貌颇为凶狠诡异,显然不是中土人物。

这人来到酒店门前,掀帘而入,见到阿紫,微微一怔,随却脸有喜色,要想说话,却又

忍住,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见到一张空着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说道:

“是给我要的么?多谢师妹了。”说着走过去坐下,从怀中取来一把金柄小,切割牛肉,用

手抓起来便吃,吃几块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萧峰心道:“原来这人是星海宿老怪的徒儿。”他本来不喜此人的形貌举止,但见他酒

量颇佳,便觉倒也并不十分讨厌。

阿紫见他喝干一壶酒,对本保道:“这些酒拿过去,给那位爷台。”说着双手伸到面前

的酒碗之中,搅了几下,洗去手上的油腻肉汁,然后将酒碗一推。酒保心想:“这酒还能喝

么?”

阿紫见他神情犹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过去啊,人家等着喝酒哪。”酒保笑道:

“姑娘你又来啦,这碗沽怎么还喝能?”阿紫板起了脸道:“谁说不能喝?你嫌我手脏么?

这么着,你喝一口酒,我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一两重的小元宝来,放在桌

上。酒保大喜,说道:“喝一口酒便给一两银子,可太好了。别说姑娘不过洗洗招待手,就

是洗过脚的洗脚水,我也喝了。”说着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热铁灸烙舌头一般,剧痛难当,酒保“哇”的一声,口

一张,酒水乱喷而出,只痛得他双脚乱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萧峰见

他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惊,只听得叫声越来越模糊,显是舌头肿了起来。

酒店中掌柜的、大师父、烧火的、别的酒保听得叫声都涌了过来,纷纷询问:“什么

事?什么事?”那酒保双手扯着自己面颊,已不能说话,伸出舌头来,只见舌头肿得比平常

大了三倍,通体乌黑。萧峰又是一惊:“那是中了剧毒。这小魔头的指只在酒中浸了一会,

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

众人见到酒保舌头的异状,无不惊惶,七张八嘴的乱嚷:“碰到一什么毒物?”是给蝎

子螯上了么?”哎唷,这可不得了,快,快去请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着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阿紫笑道:“哎唷,

这可当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酒保偶然仰起头来,指指自己舌头,又不住磕头。阿紫笑

道:“要给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在身上到处抓乱捏,又磕头,又

是拱手。

阿紫伸手怀,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狮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

保后颈,右手金刀挥去,嗤的一声轻响,将他舌尘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观众人失声大叫,只

见断舌处血如泉涌。那酒保大吃一惊,但鲜血流出,毒性便解,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片

刻之时,肿也退了。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小瓶,拨开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黄色药末,弹在他

舌尘上,伤口血流立缓。

那酒保怒既不敢,谢又不甘,神情极是尴尬,只道:“你……你……”舌头给割去了一

截,自然话也说不清楚了。

阿紫将那小锭银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说你喝一口酒,就给一两银子,刚才这口酒你

吐了出来,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双手乱摇,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要了,我

不喝。”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好像是说,‘要割我的舌头

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是不是?这会儿可是你磕头求我割的,我差问你:姑娘有没有这

本事呢?”

那酒保这才恍然,原来此事会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而起,恼恨到了极处,登时便想

上前动手,狠狠打她一顿,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着一魁梧雄壮的男人,显是和她一路,

便又胆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老子”想起随口骂人,只怕又

要着她道儿,又惊又怒,发足奔向内堂,再也不出来了。

掌柜等众人纷纷议论,向阿紫怒目而视,各归原处,换了个酒保来抬招呼客人。这酒只

见了适才这场情景,只吓得胆战心惊,一句话也不敢说。

萧峰大是恼怒:“那酒保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你就整治得他终身残废,以后说话再也

无法清楚。小小年纪,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听阿紫道:“酒保,把这碗酒送去给那位大爷台喝。”说着向那狮鼻人一指。那酒保

见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听她说要将这酒送去给客人,更加惊惧。阿紫笑

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给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这就自己喝罢。”那酒

保吓得面无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

酒保道:“是,是。”双手牢牢捧着酒碗,战战兢兢的移到那狮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溅了半

滴出来,双手发抖,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时,嗒嗒嗒的直响。

那狮鼻人桌上,两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视,瞧着碗中的酒水,离口约有一尺,却不再移

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师哥,怎么啦?小妹请你喝酒,你不给面子吗?”

萧峰心想:“这碗酒剧毒无比,这人当然不会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内功再强之人,也

未必能抵挡酒中的剧毒。”

哪知狮鼻人又凝思半晌,举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萧峰吃一惊,心道:“这人难道

竟有深厚无比的内力,能化去这等剧毒?”正惊疑间,只见他已将一大碗酒喝干,把酒放回

桌上,两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随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萧峰微一沉思,便知其时理:“是

了,他喝酒之前两只大拇插入酒中,端着碗半晌不饮,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药物,以之化

去了酒中剧毒。”

阿紫见他饮干毒酒登时神色惶,强笑道:“二师哥,你化毒的本领大进了啊,可喜可

贺。”狮鼻人并不理睬,狠吞虑咽的一顿大嚼,将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

身来,说道:“走吧。”阿紫道:“你请便吧,咱们后会有期。”狮鼻人瞪着一对怪眼,

道:“什么后会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摇头道:“我不去。”走到萧峰身边,说道:

“我和这位大哥有约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狮鼻人向萧峰瞪一眼,问道:“这家伙是谁?”阿紫道:“什么家伙不家伙的?你说客

气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们二人是至亲。”狮鼻人道:“你出下题目来,我做文

章,你就得听我话。你敢违反本门的门规不成?”

萧峰心道:“原来阿紫叫他喝这毒酒,乃是出一难题,却不料这人居然接下了。”

阿紫道:“谁说我出过题目了?你说是喝这碗酒么?哈哈,笑死人啦,这碗酒是我给酒

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门人,却去喝臭酒保喝过的残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

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这臭酒保死了没有?连这种人也喝得,我怎么会出这等

容易题目?”这番话委实强辞夺理,可是要驳倒她却也不易。

那狮鼻人强忍怒气,说道:“师父有命,要我传你回去,你违抗师命么?”阿紫笑道:

“师父最疼我啦,二师哥,请你回去禀告师父,就说我在道上遇见了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

玩,给他老人家买些好玩的古董珠宝,然后再回去。”狮鼻人摇头道:“不成,你拿了师父

的……”说到这里,斜眼向萧峰相睨,似乎怕泄露了机密,顿了一顿,才道:“师父大发雷

霆,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师哥,我明知师父在大发雷霆,还要逼我回去,这

不是有意要我吃苦头吗?下次师父责罚你起来,我可不给你求情啦。”

这句话似令狮鼻人颇为心动,脸上登时现出犹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对她颇为宠爱,在

师父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沉呤道:“你既执意不肯回去,那么就把那件东西给我。我带回

去缴还师父,也好有个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气也会平息了些。”

阿紫道:“你说什么?那件什么东西?我可全不知道。”狮鼻人脸一沉,说道:“师

妹,我不动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门之谊,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当然知道

好歹,你来陪我吃饭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师父那里,那便是歹。”狮鼻人道:“到

底怎样?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说些什

么。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说着从头发上拨下一枚表珠钗,说道:“你要拿个记

认,好向师父交代,说拿这根珠钗去吧。”狮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动手不可,是不

是?”说着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见他不动色的喝干毒酒,使毒本领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有内力武功,更万万不是

他敌手。星宿派武功阴毒狠辣,出手没一招留有余地,敌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伤,伤后

受尽荼毒,死时也必惨酷异常,师兄弟间除了争夺本门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从来不相互拆

招练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伤。师父徒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星宿老怪传

授功诀之后,各人便分头修练,高下深浅,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对敌之时,才显出强弱来。

按照星宿派门中规矩,她去既以毒酒相示,等于同门较艺,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狮鼻人倘若

认俞,一辈子便受她之制,现下毫不犹豫的将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败为胜之

道,就该服服贴贴的听行事,否则立有杀身大祸。她见情势紧迫,左手拉着萧峰衣袖,叫

道:“姊夫,他要杀我呢。“姊夫”,右一声“姊夫”。听得怦然心动,念起阿朱相嘱托的

遗言,便想出手将那狮鼻人打发了。但一瞥眼间,见到地下一滩鲜血,心想阿紫对付那酒保

如此辣手,让她吃些苦头、受些惩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狮鼻人不愿就此对阿紫痛下杀手,只想显一显厉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

回去,当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萧峰的左腕。

萧峰见他右肩微动,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却不理会,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肤和他

掌心一碰到,便觉炙热异常,知道对方掌心蕴有剧毒,当即将一股真气运到手腕之上,笑

道:“怎么样?阁下要跟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两大碗酒,说道:“请!”

那狮鼻人连运内力,却见萧峰泰然自若,便如没有知觉一般,心道:“你别得意,待会

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厉害。”说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举起酒碗,一大口喝了

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内息的逆流从胸口急涌而上,忍不住“哇”的一声,满口酒

水喷出,襟前酒水淋漓,跟着便大声咳嗽,半响方止。

这一来,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般内息逆流,显是对方雄浑的内力传入了自己体内秘致,

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适才已是易如反掌,一惊之下,忙松指放开萧峰手腕。不料萧峰手腕

上竟如有一股极强黏力,手掌心胶着在他腕上,无法摆脱。狮鼻人大惊,用力一摔。萧峰一

动不动,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萧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适才没喝到酒,便喝干了这碗,咱们再分手如何?”狮鼻

人又是用力一挣,仍然无法摆脱,左掌当即猛力往萧峰面门打来。掌力未到,萧峰已闻到一

阵腐臭的腥气犹如大堆死鱼相似,当下右手推出,轻轻一拨。那狮鼻人这一掌使足了全力,

到知掌力来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时已然无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对方拨歪,还是不由自

主的一掌击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声,连肩关节也打脱了。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也不用客气,怎么打起自己来?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了。”

狮鼻人恼怒已极,苦于右手手黏在萧峰手腕之上,无法得脱,左手也不敢再打,第三次

挣之不脱,当下催动内力,要将掌心中蕴积着剧毒透入敌人体内。岂知这股内力一碰到对手

腕,立时便给撞回,而且并不止于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狮鼻人大惊,忙运内力与抗。但

这股挟着剧毒的内力犹如海湖倒卷入江,顷刻间便过了手肘关节,跟着冲向腋下,慢慢涌向

胸口。狮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厉害,只要一侵入心脏,立即毙命,只急得满头大

汗,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内功当真高强。这么冷的天气,亏你还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实

佩服得紧。”

狮鼻人哪里还有余暇去理会她嘲笑?明知已然无〓,却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并命催

劲,能够多撑持一刻便好一刻。

萧峰心想:“这人和我无怨无仇,虽然他一上来便向我痛下毒手,却又何必杀他?”突

然间内力一收。

狮鼻人陡然间觉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毒内力,立时疾冲回向掌心,惊

喜之下,需忙倒退两步,脸上已无血色,呼呼喘气,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边。

他适才死里逃生,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那酒保却全然不知,过去给他斟酒。

狮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脸上。那酒保啊的一声,仰天便倒。狮鼻人冲出大门,向西南方疾

驰去,只听一阵极尘极细的哨子声远远传了出去。

萧峰看酒保时,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顷刻章便已毙命,不禁大怒,说道:“这厮好生

可恶,我饶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伤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来,我跟你说。”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乔帮主”、“萧峰大哥”什么的,萧峰一定不理睬,但这两

声“姊夫”一叫他登时想阿朱,心中一酸,问道:“怎么?”

阿紫道:“二师哥不是可恶,他出手没伤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杀一人不可。”萧

峰也知道邪门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敌人身上,便须击牛

击马,打死一只畜生,否则毒气回归自身,说道:“要散毒,他不会去打一头牲口一样?”

她随口而出,便如是当然之理。

萧峰心中一寒:“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见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涌

出,不愿多惹麻烦,闪身便出店门,迳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随后跟来,当下加快脚步,几步跨出,便已将她抛得老远。忽听得阿紫娇

声说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萧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对说话,见到她的神情举止,心下便生厌恶之情,这时她在背后相

呼,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

十分相像。萧峰心头大震,停步回过身来,泪眼模糊之中,只见一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

当真便如阿朱复生。他张开双臂,低声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和阿朱雁门外一同回归中原、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蓦地里

一个湿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叫道:“姊夫,你怎么不等我?”

萧峰一惊,醒觉过来,伸手将她轻轻推开,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阿紫道:“你

替我逐退了我师哥,我自然要来谢谢你。”萧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谢了。我又不是存心助

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卫,免得死在他手里。”说着转身又行。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萧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个空。她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以她

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机撒娇,一扑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哎唷!摔

死人啦。”

萧峰明知她是装假,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心头便涌出阿朱的莫样,不自禁感到一阵湿

馨,当即转身,伸手抓往她后领拉起,却见阿紫正自娇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

我,你怎么不听她话?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这许多人要欺负我,你也不理不睬。”

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萧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却也软了,问道:“你跟着我有什

么好?我心境不好,不会跟你说话的。你胡作非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着解闷,心境岂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时候,我

给斟酒,你替换下的衣衫,我给你缝补浆洗。我行事不对,你肯管你,当直再好没有了。我

你小爹娘就不要我,没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说到这里,眼眶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她姊姊俩都有做戏天才,骗人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

知她行事歹毒,决计不会上她的当。她定要跟着我,到底有什么图谋?是她师父派她来害我

吗?”心中一凛:“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牵连?甚至便是他本人?”随却转念:

“萧峰堂堂男子,岂怕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将她计就计,允她随行,且看她有何诡

惊动施将出来,说不定着落在她身上,得报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

跟我同行便了。咱们话说明在行先,你如再无辜伤人杀人,我可不能饶你。”

阿紫伸了舌头,道:“倘若人家先来害我呢?要是我所杀伤的是坏人呢?”

萧峰心想:“这小女孩狡猾得紧,她若出手伤了人,便会花言巧语,说作是人家先向她

动手,对明明是好人,她又会说看错了人。”说道:“是好人坏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

行,人家自然伤了你,总而言之,不许你跟人家动手。”

阿紫喜道:“好!我决不动手,什么事都由你来抵挡。”跟着叹道:“唉,你不过是我

姊夫,就管得我这么紧。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妈嫁了你,还是给你管死了。”

萧峰怒气上冲,待要大声呵斥,但跟着心中一阵难过,又见阿紫眼闪烁着一丝狡狯的神

色,寻思:“我说了那几句话,她为什么这样得意?”一时想之不透,便不理会,拨步迳

行,走出里许,猛地想起:“啊哟,多半她有什么大对头、大仇人要跟她为难,是以骗我来

保护她了。其实不论她是对是错,我就算没说过这句话,只要她在我身边,也决会让她吃

亏。”

又行里许,阿紫道“:姊夫,我喝支曲和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打定了主意:“不

管她出什么主意,我一概不允。给她钉子碰得越多,越对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

嘟起了嘴道:“你这人真专横得紧。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萧峰道:“不

好。”阿紫道:“我出个迷语请你猜,好不好?”萧峰说:“不好。”阿紫道:“那么你说

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喝支曲儿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道:“不好。”她一连问十七八件事,萧峰想也不丰想,都是一口回绝。阿紫又道:

“那么我不吹笛儿你听,好不好?”萧峰仍道:“不好!”

这两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当,她问的是“我不吹笛儿给你听”,自己说“不好”,那

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话已出口,出就不加理会,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

阿紫叹了口气,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难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

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笛。

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来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爱。阿紫放到口边,轻轻一吹,

一股尘锐的哨声,本来笛声清扬激越,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凄厉,全非乐

调。

萧峰心念微动之际,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来你早约下同党?埋伏在左近,

要来袭击于我,萧峰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门下武功极是

阴毒,莫要一个疏神,中了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哭,

难听无比。这样一个活泼美貌的小姑娘,拿着这样一支晶莹可爱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竟

如比凄厉,愈益显得宿派的邪恶。

萧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赶路,不久上一条长长的山岭,山路狭隘,仅容一人,心道:

“敌人若要伏击,定在此处。”果然上得岭来,只转一个山坳,便见前面拦着四人。那四人

一色穿的黄葛布衫,服饰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狮鼻人一模一样,四人不能并列,前后排成一

行,每人手中都着一根长长的钢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脚步,叫道:“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你们都好啊。

怎么这样巧,大家都在这里聚会?”

萧峰也停了脚步,倚着山壁,心想:“且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四人中当先一人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先向萧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师

妹,你好啊,你怎么伤了二师哥?”阿紫失惊道:“二师哥受了伤吗?是谁伤他的?伤重不

重?”

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你还假惺惺什么?”他说是你叫人伤了他的。”那是个矮子,

又排在最后,全身给前面三人挡住了,萧峰瞧不见他模样,听他说话极快,显然性子甚急,

这人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想来膂力不弱,只缘身子矮了,便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

阿紫道:“八师哥,你说什么?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哎哟,你怎可以下这毒手?

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过你,你难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将钢杖在山石上撞得

当当乱响,大声道:“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阿紫道:“什么‘是你伤的,不是我伤

的’,好啊你招认了。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你三们三位都亲耳听见了,八师哥说是他

害死二师死二师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阴蜈蚣爪’害死了二师哥。”

那矮子叫道:“谁说二师哥死了!他没死,受的伤也不是‘三阴蜈蚣瓜’……阿紫抢着

道:“不是三阴蜈蚣爪?那么定是‘抽髓掌’了,这是你的拿手本领,二师哥不小心中了你

的暗算,你……你右太厉害的。”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师哥快动手,把这小贱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请师父发

落,她……她……她……胡说八的,不知说些什么,什么东西……”他口暗地本已难,这一

着急,说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动手倒也不必了,小师妹向好乖、她听话

的,小师妹,你跟我们去吧。”这胖子说话慢条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随和。阿紫笑道L:

“好啊,三师哥说什么,我就什么,我向来是听你话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那再

好也没有了,咱们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们这就请便。”

后面那矮子又叫了起来:“喂,喂,什么你们请便?要你跟我们一起去。”阿紫笑道:

“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们一块儿走。”阿紫

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说着向萧峰一指。

萧峰心道:“来了,来了,这出戏做得差不多了。”懒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双手围在

胸前,对眼前之事似乎全不关心。

那矮子道:“谁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见?”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见

你。”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矮子钢杖在地下撑,身子便即飞起,连人带杖越过三个师兄头

顶,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随我们回去!”说着便向阿紫肩头抓去。这人身材虽矮,却

是腰粗膀阔,横着看去,倒颇为雄伟,动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闪,任由他抓。那矮子一

只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突然微一迟疑,停住不动,问道:“你已动用了么?”阿紫道:

“动用什么?”那矮子道:“自然神木王鼎了……”

他这“神木王鼎”四个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齐声喝道:“八师弟,你说什么?”声音十

严内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脸现惧惶之色。

萧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么东西?这四人神色十郑重,决非做戏。他们埋伏在这

里,怎么并不出手,尽是自己斗口,难道担心敌我不过,还在等什么外援不成?”只见那矮

子道:“就神……神……那个东西。”阿紫一指,道:“我送了给我姊夫啦。”她此立一

出,四人的目光齐向萧峰射来,脸上均现怒色。萧峰心道:“这些人当真讨厌,我也懒得多

跟他们理会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双足一点,陡地跃起,

从四人头顶飞纵而过。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没见他奔跑跳跃或是曲膝作势,只眼

前一花,头顶风声微动,萧峰已在四人身后。四人大声呼叫,随后追来,但一霎眼间,萧峰

已在数丈之外。

忽听得呼一声猛响,一件沉重的兵刃掷向他后心。萧峰不用转头,便舌是有人以钢杖掷

到,。他左手反转,接住钢杖。那四人大声怒喝,又有两钢杖捧在手中,已有一六七十斤,

萧峰脚嫣丝毫不缓,只听得呼的一声又有一根钢杖掷到。这一根飞来时声音最响,显然最为

沉重,料是那矮子掷来的。萧峰心想:“这几个蛮子不识好歹,须得让他们知道些厉害。”

但听得那钢杖飞向脑后,相距不过两尺,他反过左手,又轻轻接住了。

那四人飞掷钢杖,本来敌人要闪身避开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两根打中了

他,否则兵刃岂肯轻易脱手?岂知萧峰竟行若无事的一一接去,无不又惊又怒,大呼大叫的

急赶。萧峰待他们追一阵,陡地立住脚步。这四人正自发力奔跑,收足不定,险些冲到他身

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气。

萧峰从他们投掷钢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说道:“各位

追赶在下,有何见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武功很厉害啊。”萧峰笑道:“也没什么

厉害。”一面说,一面运劲于掌,将一根钢杖无声无响的按入了雪地之中。那山道是极坚的

硬土,却见钢杖渐渐缩短,没到离地二尺许之外,萧峰放开了手,右脚踏落,将钢杖踏得上

端竟和地平。

这四人有的双目圆睁,有的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萧峰一根接着一根,又将两根钢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钢杖时,那矮子纵身上前,

喝道:“别动我的兵刃!”

萧峰笑道:“好,还你!”右手得起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一搠,当的一声响,直插入

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五尺插入岩中。这钢杖所插外乃是极坚极硬的黑岩。

萧峰这么运劲一掷,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觉欣然,寻思:“这几个月来各历忧劳,功

夫倒没搁下,反而更长进了。半年之前,我只怕还没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脸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后赶到,叫道:“姊夫,你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道:“你是

星宿派门下弟子,怎么去请外人教艺?”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么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于卢回自已兵刃,纵身一跃,伸手去抓钢杖。岂知萧峰早已估量出他轻身功夫

的深浅,钢杖横插在石壁之上,离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差了尺许,碰不到钢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师哥,只要拨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见师父,否则便

不用想了。”那矮子这么一跃,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轻身功夫的极限,便再跃高一寸,也

已艰难万分,听阿紫这么出言相激,心恼怒,又是用力一纵,中指指尘居然碰到了钢杖。阿

紫笑道:“碰到不算数,要拨了出来。”

那矮子怒极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时大进,双足力蹬,一个矮矮阔阔的身躯疾升而上,双

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钢杖,但这么一来,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摇摇幌幌的无法下来。他使力

撼动钢杖,但这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坚岩之中,如此摇撼,便摇上三日三夜,

也未必摇得下来,这模样自是滑稽可笑之极。

萧峰笑道:“萧某可要失陪了!”说着转身便行。

那矮子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对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适才一跃而攀上钢杖,

实属侥幸,松开手落下之后,第二次再跃,多半不能再攀得到。这钢杖是他十爱惜的兵刃,

轻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难了,他又用力摇了几下,钢杖仍是纹丝不动,叫道:“喂,你将

神木王鼎留下,否则的话,那可后患无穷。”

萧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么东西?”

星宿派门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武功出神入化,我们都是很佩服的。那座

小鼎嘛,本门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却是无用,还请阁下赐还。我们必有酬谢。”

萧峰见他们的模样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袭击自己的样子,便道“阿紫,将那外神

木王鼎拿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给你啦,肯不肯交出来,可全凭你了。姊夫,还是你自己留着

吧。”萧峰一听,已猜到她盗了师门宝物,说已交在自己手中,显是为了要自己为她挡灾,

当下将计就计,哈哈一笑,说道:“你交给我的事物很多,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

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当即接口:“那是一只六寸来高的小小木鼎,深黄平颜色。”萧峰

道:“嗯,这只东西么?我见倒见过,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处?”那矮子道:

“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这木鼎……”他还待说下去,那胖子喝道:“师弟

别胡说八道。”转头向萧峰道:“这虽是件没用的玩意儿,但这是家师……家师……那个父

亲所赐,因此不能失却,务请阁下赐还,我们感激不尽。”

萧峰道:“我随手一丢,不知丢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还找得到,那也难说。倘若真是要

紧物事,我就回信阳去找找得,只不过路程太远,再走回头路可就太也麻烦。”

那矮子抢着道:“要紧得很。怎么不要紧?咱们快……快……回信阳去拿。”他说到这

里,纵身而下,连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萧峰伸手轻敲自己额角,说道:“唉,这几天没喝够酒,记性不大好,这只木鼎嘛,也

不知是放在信阳呢,还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晋阳……”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说什么?到底是在大理,还晋阳?天南地北,这可不是玩

的。”那胖子却也萧峰是故意为难,说道:“阁下不必出言戏耍,便教比鼎完好归还,咱们

必当重重酬谢,决不食言。”

萧峰突然失惊道:“啊哟,不好,我想起来了。”那四人齐声惊问:“什么?”萧峰

道:“那木鼎是在马夫人家里刚才我放了一把火,将她家烧得片瓦无存,这只木鼎嘛,给大

火烧上一烧,不知道会不会坏?”那矮子大声道:“怎么不坏,这个……这个……三师哥,

四师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师父要责怪,可不关我的事。小师妹,你自己去跟师父说,

我,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记得好像不在马夫人家里。众位师哥,小妹失陪了,你们跟我姊夫理论

理论吧。”说着斜身一闪,抢在萧峰身前。

萧峰转了过来,张臂拦住四人,道:你倘若说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来历,说不定我可

以帮你们找找,否则的话,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了不住搓手,说道:“三师哥,没法子啦,只好跟他说了吧?那胖子道:“好,我

便跟阁下说……”

萧峰突然身形一幌,纵到那矮子身边,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们到上面去,我只

听你说,不听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实十分狡狯,没半句真话,倒是这矮子心直

口快,不会说谎。他托着那子的身躯,发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陡峭之极,本来无论如何

攀援不上,但萧峰提气直上,一口气便冲上了十来丈,见有一声凸出的石头,便将那矮子放

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说道:“你跟我说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头晕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萧峰笑

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尘子。”萧峰微微一笑,心道:“这名字倒

风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可要失陪了。后会有制。”

出尘子大声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双手紧贴山壁,暗运内

劲,要想抓住石头,但触手处尽是光溜溜地,哪里依附得住?全武功虽然不弱,但处身这三

面凌空的高处,不由得十他惊恐。

萧峰道:“快说,神木王鼎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说,我就下去了。”

出尘子急道:“我……我非说不可么?”萧峰道:不说也成,那就再见了。”出尘子下

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用来修习‘化功大

法’的。师父说中,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散,要是见到这座神

木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这……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萧峰久闻“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门污秽阴毒的邪术,听得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

懒得再问,伸手托在出尘了腋下,顺着山直奔而下。

在这陡峭如墙的山壁疾冲下来,比之上去时更快更险,出尘子吓得大声呼叫,一声呼未

息,双脚已经着地,只吓得脸如土色,双膝发战。

那胖子道:“八师弟,你说了么?”出尘子牙关格格互击,兀自不出话来。

萧峰向着阿此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啊?”萧峰道:“神木王鼎!”阿紫

道:“你不是说放在马夫人家里么?怎么又向我要?”萧峰向她打量,见她纤腰细细,衣衫

也甚单薄,身边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来高的大鼎,心想:“这小姑娘狡猾得紧,阴魂不散的

跟着自己,也很讨厌,便道:“这种东西萧某得之无用,决计不会拿了不还。你们信也好,

不信也好,萧某失陪了。”说着迈开大步,几个起落,已将五人远远抛在后面。

那四人震于他神威,要追还是不追,议论未定,萧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萧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这才找到饭店,饮酒吃饭。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运

了一会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梦中忽然听到几声尘锐的哨声,当即惊醒。过得片刻西

南角上有几下哨声,跟着东南角上也有几下哨声相应,哨声尘镜凄厉,正是星宿海一派门人

所吹的玉笛。萧峰道:“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理会。”

忽然之间,两“叽,叽”的笛声响起,相隔甚近,便发自这小客店中,跟着有人说道:

“快起身,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师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说她有能不能活

命?”先前那人道:“谁知道呢,快走,快走!”听得两推开窗子纵跃也房。

萧峰心想:“又是两个星宿派门下弟子,没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这种人,想是他们比

我先到,在客店中一声不出,是以我并觉。那二人说不知阿紫能否活命,这小姑娘虽然歹

毒,我总不能让她死于非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阿朱?”当下也跃出房去。

但听得笛声不断,此起彼应,渐渐移西向南方。他循声赶去,片刻间便已赶上了从客店

中出来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后十余丈处不即不离跟着,翻珲两个山头。只见前面山谷中生

着堆火焰。火焰高约尺,色作纯碧,鬼气森森,和寻常火焰大异。那二人直向火焰处奔去,

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萧峰悄悄走近,隐身石后,望将出去,只见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布衫,绿

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双手已被铁铐铐住,雪白的脸给绿火一映,看上去也甚诡

异。众人默不作声的注视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萧峰知道这些邪魔外

道各有呼的怪异仪式,也不去理会。他听适才那名星宿弟子说“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

小师妹”,见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服饰一般无二,动作神态之中,也无哪一个特别显出颐指

气使的厝样。

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笛声从东北方飘来,众人转过身子,齐向着笛声来处躬身

行礼。阿紫小嘴微微翘,却不转身。萧峰向着笛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个白衣人影飘行而来,

脚下甚是迅捷,片刻间便走到火焰鼓气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随即大亮,蓬的一声响,腾

向半空,升起有丈许,这才缓缓降低,众人高呼“:大师兄去力神奇令我等大开眼界。”

萧峰瞧那“大师兄”时,微觉诧异此人既是众人的大师兄,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岂

知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高瘦,脸色青中泛黄,面目却颇英俊。萧峰适才见了他

和飘行而至的轻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内力不弱,但这般鼓气吹熄绿火,重又点旺,却非内

功,料想是笛中藏着什么引火的特异药末。

只听他向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你劳师动众,从星宿海千里迢

迢的赶到中原来。”

阿紫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过要是算我的靠山,只怕你们

大伙儿的份量还有点儿不够。”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咱们师父抚减低养长

大,无父无母,打从哪里忽色间又钻了许多亲戚出来的?只不过我爹爹、妈妈的姓名是个大

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那大师兄道:“那么师妹的父母是谁?”阿紫道:“说出

来吓你一跳。你要我说么,快开我了的手铐。”

那大师兄道:“开你手铐,那也不难,你先将神木王鼎交出来。”阿紫道:“王鼎在我

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他们不肯向我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

那大兄向萧峰日间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脸露微笑,神色温和,那四人却脸色大变,显得

害怕之极,出尘子道:“大……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

我……我们追他不上。”那大师兄道:“三师弟,你来说。”

那胖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钢杖,如何将出尘子提上

山壁迫问等情一一说了,竟没点急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这时对着

那大师兄,说话声音发颤,宛如大祸监头一般。

那大师兄待说远,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出尘子道:“我……我……”那大师兄道:“你说了些什么?跟我说好了。”出尘子

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练那个大法的。

我又说,师父说道,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神木

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我说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些……因此靖他务必归

还。”那大师兄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他……他什么也不说,就放我下来

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说,这座神木王鼎是练咱们‘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

知道‘化功大法’是什么东西,特别声明中武人一听其名,便吓得魂飞魄散。妙极,妙极,

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师兄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话声温和,可是出尘子这么一刚强暴躁

之人,竟如吓得魂不具体地说体一般,牙齿格格打战,道:“我…格格…我……格格……

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这“格格”之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

击,自己难以制止。

那大师兄道:“那么他是吓得魂飞魄散呢?还并不惧怕。”出尘子道:好像他……

他……格格……没怎样……怎么……也不害怕。”那大师兄道:“你猜他这什么不害怕?”

出尘子道:““我猜不出,请……大……师哥告知。”那大师兄道:“中原武最怕咱们的化

功大法,而要练这门化功大法,非这座神木王鼎不可。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们的化

功大法便便练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出尘子道:“是,是大师哥明见万里,料敌如神,

师弟……师弟万万不及。”

萧峰日间和星宿派诸弟相遇,觉得诸人之中倒是这出尘子爽直坦白,对他较有好感,见

他对那大师兄怕得如此厉害,颇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听越不成话,这矮子吐言卑鄙,拼

命的奉承献媚。萧峰便想:“这人不是好汉子是死是活,不怕事会。”

那大师兄转向阿紫,问道:“小妹夫到底是谁?”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恐吓你一

跳。”那大师兄道:“但说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留意在心便了。”

萧峰听他自报道号,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轻功早

然甚佳,却也胜不过大理国的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

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那大师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说

‘北乔峰,南慕容’难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

萧峰气往上冲,心道:“你这小子胡言乱语,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么会有两个姊

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个姊姊。嗯,就算只一个姊姊,有两个姊夫也不希

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这句话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

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乔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见过萧峰之人都是一惊,忍不住一齐“哦”一的一声。这二师兄狮

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里,我也服气了。”

摘星子眉头微蹙,说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可不大好办了。”

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师哥,这乔峰早不是丐帮的帮

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听到中原武林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那乔峰,已给丐帮大伙

儿逐出帮啦!”他事不关已,说话便顺畅了许多。

摘星子吁了口气,绷紧的脸皮登时松了,问道乔峰给逐出丐帮了么?是真的么?”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

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不作。”

萧峰身山石之后听着他述说自己这几月来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他武功尽

世,胆识过人,但江湖间声名如此难听,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毕竟无味之极。

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给他先

奸后娶、强逼为妻?”

阿紫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嫁他,我可不知,不过我姊姊给他一掌打了的。”

众人都“哦”的一声。这些人心肠刚硬,行事狠毒,但听乔峰杀父、杀母、杀师父、杀

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摘星子道:“丐帮人多势众,确有点不易对付,去既然这乔峰已逐出帮,咱们还忌惮他

什么?嘿嘿!”冷笑两声,说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原武人自相标榜

的言语,我就不信这两家伙,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术!”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武功超凡入圣,这次来到中原,

正将‘北乔峰,南慕容’一起给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锐气让他们知我星宿派的厉害。”

摘星子问道:“那乔峰去了那里?”

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直追去,好歹要寻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师弟,这次监敌失机,你们该当何

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要办的事甚多,

要是依罪施罚,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吧……”说话未毕,左手一扬,衣袖中飞

出五点蓝印印的火花出嗤嗤声响。

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可不是烧人么?”火光不义便熄,但

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却越来越厉害。萧峰寻思:“这人所掷的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料来

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难当。”

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铄心弹。你们经厉一番练磨,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劲

敌,也不会便即屈服,丢了我星宿派的脸面。”狮鼻子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谢大师哥

教5诲。”其余三人运内力抗痛,无法开口说话。过了一炷香时分,~}五人的低声呻吟和喘

声才渐渐止歇,这一段时刻之中,星宿派弟子瞧着这五人咬牙切齿、强忍痛楚的神情,无不

胆战心惊。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本派重大机密,令本派重宝面

临破之险,该受如何处罚?”出尘子脸色大变,突然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

师……大师哥,我……我那时胡里涂的随口说了出来……你……你饶了我一命,以后……以

后给做牛做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他怨心。”说着连连磕头。

摘星子叹了口气,说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苦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饶了你。

只不过……唉,要是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门的规矩,

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我站起来,这就出手吧!”

出尘子却怎敢和他放对?只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么就接我反招吧。”

出尘子一声大叫,俯道从地下拾起两块石头,使轻向摘星掷去,叫道:“大师哥,得罪

了!”跟着又拾起两块石头掷出,身子已跃向东开角上,呼呼两响,又掷出两块石头,一肉

球般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太远,只盼这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便可

脱身逃走,此后袖挥动,在最先到的石头上一带,石反而出,向尘子后心砸去。

萧峰心想:“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这是真实本领,并非邪法。”出尘子听到背后

风专声轻急,斜身左跃躲过。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块石头跟着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

出尘子左足刚在地下一点,轻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了过来。每一块石头掷去,都逼得

出尘子向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过,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听得拍的一声猛响,第六块石头远远落下。出尘子脸色苍白,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

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轻挥,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手腕,嗤嗤声响,烧炙

他腕上穴道。出尘子手一松,匕首落地。全大声叫道:“大师哥慈悲!大师哥慈悲!”摘星

子衣袖一挥,一股轻风扑出,射向出尘子身上,着体便燃,衣服和头发首先着火。只见他在

地下液来液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星宿前派众门人只吓得连

大气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出尘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众人立即抢着说道:“出尘子死有余辜,大师哥帮他炼体化骨,对他真是仁至义尽。”

“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份,咱们敬佩万分。”这家伙泄露

本派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

死。大哥顾全同门义气,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

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宽恕。”

无数无耻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惨叫狂号声中。萧峰只觉说不出的厌憎,转过身来,

右足一弹,已悄没声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没有察觉。萧峰正要离去,

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盗师尊的宝鼎,交与旁人,该受什么处罚?”萧峰

一惊,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罚,比之也尘子更要惨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

安?”当即转身,悄没声的又回到原来隐身之处。

只听阿紫说道:“我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你想不想拿回宝鼎?”摘星子

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

的脾气,并不怎样太好。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果我向他要回,他当然完整无缺的还我。

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给呢?”

摘星子“嗯”了一声,说道:“那很难说。要是宝鼎有了些微损伤,你的罪孽可就更加

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无论如何是不肯交还的。大师哥武功虽高最多也不过将他

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可千万难。”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说那便如何?”阿紫道:“你

们放开我,让独自到雁门关外,去向姊夫把宝鼎要回。这叫做将功赎罪,不过我得答允,以

后也不能向我施用什么刑罚。”

摘星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一来,做大师哥的脸皮,可就

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师兄了。我一放了你,远走高

飞,跟着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这宝鼎嘛,咱们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

声,那姓乔的未必便贸然毁去。小师妹,你出手吧,只要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师

姊,反过赤我要听你号令,凭你处分。”

萧峰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而定,不按照入门先后,是以他年纪轻

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长之人,么而是师弟。这么说来,这些人相互间常常要争夺残

杀,那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

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强的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

倘若不服随时可以武功反抗,那时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自然是任杀任

打,绝无反抗的余。要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则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

师父睁睁的袖手旁砚,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人务须努力进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却

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兄的疑忌。出尘子膂力厉害,所铸钢杖又长又

粗,十分沉重,虽然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别派门人往往

练到一定造诣便即停滞不进,星宿派门人却半天也不敢偷赖,永远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

然提心吊胆,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老是在担心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来,

但只要功夫练得强了,大师兄没有必胜把握,就不会轻易启衅。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宝鼎份上,会但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当,立时但要动手,这

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听出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颤

声道:“我手足都被他们铐住了,如何跟你动手还招?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干,却使这

等阴谋诡计。”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说着衣袖一拂,一股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

出一道细细的绿火,便如一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铁铐上射去。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火确不是去烧阿紫身体。但听得嗤嗤轻响,过不多时,阿紫两手

往外一分,铁铐已从中分断,但两个铁圈还是套在她手上,那绿火倏地缩回,跟着又向前射

出,这次却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铁镣。也只片刻功夫,铁镣自己烧断。萧峰初见绿火烧熔铁

铐,不禁暗自惊异摘星子内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绿火去烧脚镣时,这次瞧得清楚,绿炎

所到之处,铁镣便即变色,看来还是那火焰中颇有古怪,并非纯系出内力。

星宿派众门人不住口的称赞:“大师哥的内功当真超凡入圣,非同小可。”我等见未

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了师尊之外,大师哥定然是天下无有条有敌。”“什么‘北乔

峰,南慕容’,叫他们来给大师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师妹,现下你知道厉害了吧?可惜

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个不停。摘星子听着这些诌庚之言,脸带笑容,

微微点头,斜眼瞧着阿紫。阿紫虽然心思灵巧,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来脱出眼前的大难,只

盼他们说之不休,摘星子迟出手越好,但这些翻来复至去说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鲜意

思来了,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

摘星子缓缓的道:“小师妹,你这就出招吧!”阿紫颤声道:“我不出招。”摘星子

道:“为什么?我看还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过,又何必多费气力?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

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姑娘,杀了你实在可惜,不过

这叫做无法可施。小师妹,你出招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师姊了。星宿派中,除了师

父之外,谁都要听你的号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武功盖过你,你其实不用忌我。”

摘星子叹道:“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自然永远不会跟你为难,现下……嗯……

我是爱莫能助了。小师妹,你接招吧!”说着袖子一挥一,一股劲风扑向火焰,一道绿色火

线便向阿紫缓缓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是以火焰去甚缓。

阿紫惊叫一声,向右跃开两步。那火焰跟着迫来。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萧峰藏身

的大石头之前。摘星子催动内力,那道火焰跟着逼了过来。阿紫已退无可退,正要想向旁纵

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避,正面这道绿火却越逼越近。

萧峰眼见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声道:“不用怕,我来

助你。”说着从大石后面伸手过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运力向火焰击过去。”

阿紫正吓得魂散,突然听到萧峰声音,当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其时萧

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内,她这一掌劲力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

摘星子大吃一惊,眼见阿紫已成为俎上之肉,正想卖弄功夫,逼得绿火在她脸盘旋来

去,吓得她大声惊叫,在众同门前显足了威风之后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

有这等厉害内力,实是大出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师父传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练,到底

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这一掌拍出,意将绿

炎逼回,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虽均感惊讶,却谁也没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聪

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诣极深。

摘星子运力送回,绿火又向阿紫脸上射去,这一次使力极猛,绿火去势奇快。阿紫“嘤

咛一声,不知如何抵劲力已消,她身子避开,绿火射到石上,嗤嗤直响。萧峰低声道:“左

掌拍过去,隔断火焰!”阿紫心道:“这法儿挺妙!”左手一扬,一股掌力推向绿火中腰,

绿火登时断为两截,前半截火焰无后力相继,在岩石上烧了一回,便渐渐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众同门前输了一阵,这锐气如何能挫?”

当即催动掌力,又将能绿火射向岩石,要将那断了根本的绿火接应回来。

阿此只觉背上手掌中内力源源送来,若不拍出,说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当下右手

急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浑厚无比,输到阿紫体内后威力虽减,但若她能善于动用,对摘

星子功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

声响,这道细细的绿火应手而灭,虽是胜了一仗,却未损到摘星分毫。

但这么一来,星宿派人门同已相顾失色。那七师弟不识时务,还向要大师哥捧场,说

道:“大师哥,你功力真强,小师妹这一掌拍来,最多也不过将‘神火’拍熄一些,却哪里

奈何得了你?”这几句话他是心拍大师兄马屁,但摘星子听来,却是有如向他讽剌一般,突

然间衣袖射到了七师弟脸上。绿火略一烧炙,便缩回,那人已双手掩面,蹲在地下,杀猪也

似叫将起来。

摘星子刚将七弟整治了一下,随即左掌斜拍,一道绿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绿火却粗

得多了,声势汹汹,照映得阿紫头脸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登时便在半空僵住,焰头前进得一两寸,

又向后退了一两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条绿色长蛇横卧空际,轻轻摆动,颜色又是鲜艳,又

是诡异,光芒闪烁不定。

摘星子连催三次掌力,都给阿紫挡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愤怒,再催两次掌力仍是

不得前时,蓦地里一股凉意从背脊上升向后颈:“她,她……她余力未尽,原来一直在作弄

我。难到师父偏心,暗中将本门最上乘的功夫传了她?我……我这可上了她的当啦!”想到

此处,心下登时怯了,手上掌力便即减弱,那条绿色长蛇快如闪电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厉声大喝,掌力加盛,绿火突然化作一个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冲过来。阿紫右

掌急拍,却挡不住为球的冲势,左掌忙又推出,双掌并力,才挡住为球。

只见一碧绿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转动,众弟子喝起采来,都说:“大师哥功力神

妙,这一次小丫头可就糟糕啦!”“小师妹,你还逞什么强?乘早服输,说不定大师哥还能

给你一条路生。”

阿紫不住催动掌力,但萧峰送来的掌力虽强,终究是外来之物,她运用之际不能得心应

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发觉了她内力弱点所在,突然间双眉往上一竖,右手食指点两

点,火焰堆中嗤嗤两声轻响,爆出几朵火花,犹如流星一般,分从左右袭向阿紫,来势迅速

之极。阿紫音“啊哟!”她双手掌力已凝聚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来抵挡,无可奈何之

中,只得侧身闪避。但两朵火在摘星子内力催动之下,立即追来。

萧峰眼见阿紫已无力与抗,当下左掌微一扬,一股掌力轻轻推出,阿紫形闪动之际,两

条腰带飘将起来,一飘一拂,两朵火花迅速无伦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吓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跃起,一朵火花从他足底

下飞过。两名师弟喝采:“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采声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大规奔向他

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拨高?嗤的一声响,火花已烧上他肚腹。摘星子

“啊”的一声大叫,落了下来。那团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均想:“看来小师妹功力不弱,大师兄未必一

定能够取胜,我喝采不要喝得太响了。”

摘星子神色惨淡,伸手打开发髻,长发下垂,覆在脸上,跟着力咬舌尖,一口鲜血向火

焰中喷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随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众弟子还是忍不住

大声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连转了十多

个圈子,大袖拂动,整个火焰堆陡地拨起,便如一座火墙般向阿紫压来。

萧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平生功力已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这人虽

然奸恶,但和他无怨无仇何必跟他大斗,当下反掌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想拉了她就此离

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亲妹子给人家这般欺侮,你也不给我出

气?”萧峰一怔:“她在叫唤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么?”

萧峰微一迟疑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只得双掌齐出,两股轻风拍向阿紫

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两只紫色衣袖鼓风飘起,向外送出,萧峰的轻力已推向那堵绿

色的光墙。

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滞,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惊,又在舌尖上一咬,

一口鲜血再向火焰喷去,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时得两尺,便给萧峰的内力逼转。众弟

子见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轻风,便如是风帆一般,都道这小师妹的内功高强之极,那想得到她

背后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时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一口口鲜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功力

便减弱一分,这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硬拼到底,但盼将紫烧死了,立即离去,慢慢再修练复

元,否则给其他师弟瞧出破绽,说不定乘机便来拣这现成便宜,又来向他挑战。他不断喷出

鲜血,但在萧峰雄浑的内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冲前半尺?

萧峰从对方劲之中,察觉他真气越来越弱,即将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

认输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师哥,你斗过我啦,只须跪下求饶,我不杀你便是。你认输吧!”摘星

惶急异常,自知命在顷刻,听了阿紫说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什么不开口?你不

说话,便是不肯认输。”摘星子又连连点头,却始终不说话,他凝运全力与萧峰相抗,只要

一开口停送真气,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

众同门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这等脓包货色,也出

来现世,星宿派的脸也给你丢光啦!”“小师妹宽洪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

开口说话啊,开口说话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败类。小

师今日清理门户,立下丰功伟绩,当真是我宿派中兴的大功臣。”“你阴谋暗算师尊,企图

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师妹拆穿了你的奸谋。你这混帐畜生,无耻之尤!”小师妹神功奇妙,

除了师尊,普天下算她最为厉害,我早就看了出来。”“摘星子你自己偷盗了神木王鼎,却

反咬一口,诬赖小师妹,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峰听这干曜见风使帆,捧强欺弱,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立即翻脸相向,还在片刻之

前,这些人将大兄赞成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还如,心

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这么奇差,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

了。”见摘星子狠狈之极,当下不为已甚,内劲一收,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幌幌,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

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们的

大师姊!”

众弟子齐声欢呼:“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中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

宿派更加要名扬天下了。”大师姊,你快去宰了那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咱星宿派中原

唯我独尊。”另一人道:“你胡说八道!北乔峰是大师姊的姊夫,入怎么杀得?”“有什么

杀不得?除非他投入咱们星宿门下,甘愿报输。”

阿紫斥道:“你们瞎说些什么?大家别作声。”众弟子登时鸦雀无声。

陈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本门规矩,更挽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

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娇笑,

说道:“我真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不能坏在我的手里。你出招吧!有什么本事,尽力向

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已决,不再哀求,凝气双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内力已尽,

双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法术怎忽然不灵了?”向前跨出两

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势既缓,也甚

是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

上,霎时间头发衫着火,狂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众弟子颂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败类,禀承师

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秀丽清雅、天真可爱的少女,行

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说不出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拨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诸弟子见岩之后突然有人现

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得便是萧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响,

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

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压低声音

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门关外去。”萧峰听着摘

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

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谨领大

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道:“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

师事事如意。”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

办不了?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的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

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当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

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轻叹息一声,觉尘世之间,事事都是索然无味。

阿紫问道:“姊夫,你叹什么气?说我太也顽皮么?”萧峰道:“你是顽皮,是太过残

忍凶恶。咱们成信男子,这么干那也罢了,你是小姑娘,怎么也这般下手不容情?”阿紫

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说着侧过了头,瞧萧峰,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

萧峰道:“我怎么会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

他们都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我

的性命自然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

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

说。”说道:“当然好,我说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的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臂膀,

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

你梆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

“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

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

千倍万倍,阿紫,你一辈子永远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部

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却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这雪地中行真

走,倘若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陪个不是。不,我起初就

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贴,又怎会向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回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等便不等,没

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

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

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父学了一肚子的

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我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这个粗鲁匹会有什么好?阿紫,

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

“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

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雪来,捏成一团,远远的掷了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关外去干

什么?”萧峰摇头道:“不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

饭吃?谁给价钱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随口道:“吃饭穿衣,那

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外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

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

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

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

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听她说:“在这里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这句

话,不由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

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成?”阿紫

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来的,同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说好玩,也不怎么了不

起。我还是跟道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萧峰微笑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

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吓一

跳,忙问:“你……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是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是倔强不屈,没想到她会如此

若恼的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又问:“畏,畏,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

“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口

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拨步便行,只走出奇怪,回

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子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

理睬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他走出数里,回头再望,这一带势旷,一眼瞧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是一动

不动的躺着。萧峰心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就此不身

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

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奔一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他也没转动地位,萧峰走上两

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国,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

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

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

惊慌,于是伸指在她肋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眼来,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也,射向萧峰

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甚是劲急,他

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也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股浑

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所聚,这细细一的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质的掌

风将之震开,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斜出只闻取一阵淡

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控过相距不过许,委实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拍的一声,

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这才停住。

(第二十五回完)——

雪地中一条大汉身披兽皮,挺着一柄大铁叉,追逐两头猛虎。其中一头回头咆哮,向那

猎人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

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

萧峰于千多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

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

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夫,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

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

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临死时叫我照

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是霎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

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才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拼命送

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

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当即盘膝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

起,入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

有令他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

顿饭时分,他头冒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

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

怕功一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真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

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

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无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

店。这客也无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妥了,慢

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优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就

算薛神医便中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荡,并百亲身所受,也

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又蒙恭神医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

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

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于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

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伤

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

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对她不起。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

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断

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毕竟也疲累之极。小客店中

所藏的两坛酒早给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一天不

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

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囊,见衣

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廑慎得很,生怕衣囊掉

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

结打得很实,单用一只手。费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抽之下,只觉丝带另一端行系得有

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拍的一声,一件物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细,木质坚润似似玉,木理之中

隐隐约约的泛出红丝。萧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炼“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憎,只看了两眼,

也便不加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狯,口口声声说这神木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系

在自己裙内。料得好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

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外之物何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继续以内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

己的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终于合眼睡着

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醒,幸她他入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

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因居于

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来,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是人事不知,更是一

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

苦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

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后拿了她衣囊塞在怀中,见到桌上那木鼎,寻思:“这等害人的

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的咨得此物。眼看她的伤是

她不了啦。临死之时回光反照取也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于是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他好生奇怪,凝神一看,只鼎

侧有五个铜钱大的圆孔,木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

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了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

瞧去,不禁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

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大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爬入鼎中

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将木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倒在地下,

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帐,抱着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原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汴梁,非

与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来不原再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是

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寻思:

“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通治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

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了摇头,说

道:“我瞧你有病,神不知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神

知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着她

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着令妹

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着自己的真气维系

着她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也门。

只见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

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

参。”

萧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

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形他也知道,只是

没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

指粗的人参来。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名贵,如果

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并没什

么了不起。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

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峰察觉到她脉博跳

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医生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头,说道:“老兄,参得不来易,踹蹋了甚是可

惜。有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运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耶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一旁罗里罗唆,冷言

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乱打不会武功

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

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着个死人奔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已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

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统通

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运气。

虽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难万难,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灵,心中出必多一

分喜慰。”

当下折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进去购买我参,后来金银用完

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店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

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

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渐行渐寒,萧几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但若不熟

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萧峰不断向北,路

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不由

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

无钱便推抢。”于是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

算不冻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

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

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萧峰知道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望,四下里尽是白雪复盖的森林,又哪里分得出东西

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

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

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连三天没有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这般乱闯,

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在林中找

了个背风处,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颇有暖意。他只饿得腹中咕咕直

响,见树根处生着些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饥。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着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

“呜哔”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虑肉吃了。”侧耳

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即把阿紫轻轻放在火堆旁,展开

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披兽皮,挺着一柄

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人扑

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剌去。这猛虎行动便捷,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

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拍的一声,叉柄在猛虎腰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

吼一声,挟着尾巴,掉头便奔。另一头老虑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手矫

健,膂力难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猛虎尚未扑出,他铁叉又候在虎头

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来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我打虎。”斜剌里冲将过去,拦住的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

人见萧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大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他说些什么,当下

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头老虎额脑门便是一掌,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斛

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

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斛,又即扑上。萧峰赞道:

“好家伙,存储有你的!”侧身开,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的一声,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

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瑚即没命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步,右

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奋力,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

正自发力前冲,被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着铁叉,正在和另一头猛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向空中,这一惊当真非同

小可。只见那猛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一声断喝,双掌齐出,拍

一声闷响,霹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

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那猎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毙虎,自己手有铁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下了,岂不叫

小觑了?当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更激发

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纵身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侧身避开,铁叉磺戮,噗的一声,剌剌入猛虎的头颈,双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惨

号一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但听得客喇喇一声一

响,他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

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

终于不动了。

那猎人提起铁叉,哈哈大笑,转过身,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

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着他样,也是双手大拇指一

翘,说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身料想这地他姓名,便也指指自

己的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抻

手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取悍善战,原来这远颜阿骨打

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半,总是欢喜,当下比划手势,告诉

他还有一个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拖了死虎,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虎身,割开虎喉,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开来,

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打虎脚,便在火堆上烤了起来。阿骨打

见他空手撕烂虎身,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呆呆的瞧着他一双手,

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轻轻抚摸他手腕手臂,满脸敬仰之争。

虎肉烤熟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

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紧,随我去要多少有

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

翘,赞他:“好大的气力!”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大风雪中也不会迷路。两人走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

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连打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山坳,只见东南方山

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

萧峰随阿骨打走近,只见每一度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在补兽皮、腌猎

兽肉。阿骨打带着萧峰走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挑帐而入。萧峰跟去。帐中十余人围坐,

正自饮酒,一见阿骨打,大志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着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着他的模

样,料知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不住

口的称赞。

正热闹间,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

萧峰喜道:“会说,会说。”

问起情由,原来此处是女真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

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许卓诚,每年冬天到这里来收购人参、

毛皮,真到开春方去。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与契丹人本来时

相攻战,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都甚

是爱戴,他即没口子的赞誉萧峰,人人便也不以萧峰是契丹人为嫌,待以上宾之礼。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给萧峰和阿紫居住。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见

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当晚女真族人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也作了

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唇不沾酒,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

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畅。女真人所酿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极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

小半袋便就醉了,萧峰连尽十余袋,却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理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

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自是人人敬畏。

许卓诚见对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之

后,便跟着许卓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说,未免

说不过去,于是又跟他学契丹话。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

说得十分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并不总明,但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还较汉话容易,时日既久,

终于也能辞右可达意,不必再需通译了。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这粮,伤势颇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

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挽

了参来给阿紫当饭吃。纵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这般吃参,只怕要吃穷了。萧峰每日仍须

以内力助她运气,其时每一两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说几句

话,但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萧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

劳,反觉多服待阿紫一次,便多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北山岭去打大熊,邀萧峰同去,说道大熊毛皮既

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胆更于治伤极具灵效。萧峰见阿紫精神甚好,自己尽可放心出

猎,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森林中满是烂枝烂叶,甚是难行,但这些女真人

脚力轻健,仍走极快。到得午间,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着他所指之处瞧

去,只是远处烂泥地中一大大的脚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足迹。众人兴高采

烈,跟着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

只见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森林,来到草原之上,众人奔得更加快了。

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作,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但见一头大黑熊

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掌着弓箭,

个个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走亲近

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着看个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飕飕之声不绝羽箭纷纷射来。

萧峰心下着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身前,都给他

伸手拨落。却叫得“阿的一声惨叫,那女真老猎人背心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领众人奔到一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

其间,不知帮哪一边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

骨打在坡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着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齐起,分从左右剌到。

萧峰愿伤害自己族人,双手分别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倒撞下马。萧峰以矛杆

挑起二人身子掷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回本阵,摔在地下,半响爬不下起来。阿

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

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发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过来,

去拦截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那红袍人身周,尚拥着数十人。

阿骨打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啸,招呼族人和萧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几名

女真人。女真猎人强弓硬弩,箭无虚发,顷刻间也射死了十来名契丹骑士,只是寡不敌众,

边射边逃。

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抢过一张硬弓,飕飕飕

飕,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我的肩头或是大脚,四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命。

这红袍人几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纵马追来,极勇悍。

萧峰眼见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汉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的

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被杀。这些时候来女

真人对自己待若上宾,倘连好朋友遇到危难也不能保护,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但若大杀一

阵,将这些契丹人杀得知难而退,势必多伤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

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罢斗。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语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

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枝长矛迎面掷来。萧峰心道:“你这些人当真不知好歹!”身形

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峰快回来!”

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从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萧峰接过

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步怀

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威武,见萧峰功到,竟毫不惊慌,从左右护卫手中接过三枝标

抢,飕的一抢向萧峰掷来。萧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臂

一振,两枝标抢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剌下马来。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

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拨转枪头,借力打力,那标枪激射如风,插入了红袍人坐

骑的胸口。

那红袍人叫声“啊哟!”跃离马背。萧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听得

背后金刃剌风,他足下一点,向前弹出丈余,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插入了地下。萧峰抱着

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便纵马驰开。

那红袍人挥拳欧击萧峰面门。萧峰左臂只一挟,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

们退去,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

契丹人纷份抢到萧峰身前,想要救人。萧峰以断矛矛头对准红袍人的右颊,喝道:“要

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开咱们道领,否则立时把你五马分尸。”

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意在立威,吓倒众人,以

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从马

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超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无影无踪,犹如妖法,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

退后,神色惊恐异常,只怕萧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

萧峰叫道:“你再不退开,我先将他一掌死!”说着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顶

击落。

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不肯就此离去。

萧峰寻思:“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倘若放了他们的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

不能逃脱。”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八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八匹

过来,交给阿骨打。

阿骨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个斛斗。契丹虽然

人众,竟不敢还手。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

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这争辨,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人骑士毫

不思索的跃下马背,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如此驯从,暗生赞佩之意,心想:“这红袍人看来位望着实不低,

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半他违拗的意思也无。契丹人如此军令严明,无怪和宋人打杖,总是

胜多败少。”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追来,我斩你一只手;有两个人

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

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

马,直捣女真人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

萧峰掉马头,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马,一行向东来原路急驰回去。驰出数里后,萧

峰见契丹人果然并不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八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

何擒得契丹的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

那红袍人进入帐内,仍是神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贵人,问道:“你叫

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契丹人

和女真人都有惯例,凡俘虏了敌人,便是属于俘获者私人的奴隶。和哩布哈哈笑,道:“她

得是!”

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腿一曲,单膝下跪,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当真英雄

了得,我打你不过,何况我们人多,仍然输了。我为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

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奉献。”

阿骨打的叔父颇拉苏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样的赎金大大不免够,萧兄弟,你叫他

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来赎取。”这颇拉苏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

是漫天讨价之意。本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简陋,已是

罕有的巨财,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额的赎款,如果这红袍人贵人不

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

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一答允:“好,就是这么办!”

帐中一干女存储人听了都旭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两族族人撒

谎骗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交易买卖,或是许下诺言,却向来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说

后不作数的,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这红袍人

便不能回归本族,因此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苏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甚,神智不清,说

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

红袍人神态傲慢,冷冷的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

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着萧峰,神色登然转为恭谨,

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道:“萧峰兄弟,你问问

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

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

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拨出佩刀,右掌击向刀背,拍的一地声,一柄刀登时弯了下来,厉

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

英雄,真算不枉了。萧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

丹人然斗你过,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你未必心服,

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峰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着收取赎金的好。你若

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着

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吧!”红袍人毫不畏缩,明知与萧

峰相斗是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

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

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

声道:“萧峰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

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两手空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怨,叫

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免唇人太甚!”

萧峰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却是大

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红袍人在吃一惊,问道:“什……什么?”萧峰微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

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问道:“你真放我回

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将赎多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我当

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的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多谢恩公

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峰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隶之辈,萧

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红袍人更加喜欢,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

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

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袋的弟子。他只有

积功递钷,却没的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场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

交。这时听那红袍人这般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帮索居,筹委实落

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见这红袍人气度豪迈,着是条好汉子,便道:

“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一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恩

公?你是大了一十三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说

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

两人当下将三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萧峰道:“不瞒兄长

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剌着的那个青色狠头。

耶律基一见大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

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艰好意,可是小弟素来贫贱,富

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

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

人的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面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不去

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

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财轻重义,豁达大度,深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紫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

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外伤,咱们女真人

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的熊胆三味药物,很有效验,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

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不多过,至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

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这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

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喂

着阿紫服了。这虎筋、虎骨、熊胆更是难觅。薜神医虽说医道如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

山人参给病当饭吃,固非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开天便去弄一两副新癣熊

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计难以办到。这一日,他正在帐前熬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过

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物来啦。”萧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

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抢前,拜

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我萧大爷别后,臣念得紧,特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

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吧!”打开礼单,见是契丹文字,便道:“我

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

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般服饰器用。”

萧峰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口所要的赎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余匹马驮

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若照这队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匹,均多备了一成。托赖主人

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道:“耶律基哥哥

想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尽数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

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弓箭,纷纷奔出。有人大呼传

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

这边行进。

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

女真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苏、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个个凶猛矫捷。耶律基哥

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是

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上马,向西驰去。阿骨打手一

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

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主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

吵成一片,连众人说疾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也多金银缎,觉了送礼的一

行人众。待契丹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

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

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从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烦,常要萧峰

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并骑,她倚,她何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萧峰对她千依百顺,

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雪,两人总是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

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

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此而丧生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

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

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意将武林中的种种

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人做起,只是顾着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

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掐,一双大大

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萧峰不禁内疚:“她活,变得和骷

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着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

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

气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

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两双手

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着

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

着。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将

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

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

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

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

萧峰听好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

心服侍,已将她的戾气化去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

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

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

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

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

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给她这么一部问,倒答不出

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

故。”

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它的

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着天边

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亲生爹娘连在一

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当我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她。待她病好之后,须

得将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担子言算是交卸了。”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

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

阿紫放上眼遥望,大草原无边无际,十分高兴,说道:“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了,可

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见不到边才成。”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

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驱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数日,当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见草原尽处。其时秋高气爽,闻着长草的

青气,甚是畅快。草丛章诸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又行数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

族而憎爱分居。萧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用多惹麻烦了。”

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若麻烦?”萧峰一笑,说道:

“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

道:“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

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着尘头

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啊,真是好得

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

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不几

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地一片忠心叫嚷射鹿之

声。萧峰道:“他们在围猎,这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

道眺望。

只见契丹骑兵都是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

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阿紫看暗喝采。众兵各依军令纵磺进

退,挺着长矛驱糜鹿,见到萧萧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

围拢,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队出追赶,来

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第二十六回完)——

两人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直伸展到天际,

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

第二十七章 金戈荡寇鏖兵

萧峰正观看间,忽听得有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峰大爷罢?”萧峰心想:“谁认得我

了?”转过头来,只见青袍队中驰出上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队

长室里。

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便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

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

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甚欢喜,说道:“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

左近,那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想会。”

室里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室里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

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室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护卫在萧峰和阿

紫身后,迳向西行。当耶律基送赤大批金银牛羊之时,萧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贵人,比刻

见了这等声势,料想这位兄多半还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都衣甲鲜明。室里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

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好热闹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

闹?”室里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兵各显武艺,且看哪

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来巧了,正好见识契

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室里一伸舌

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卢啦?只要我姊夫

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峰大爷肯指点小人,当真救

之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

一行谈谈说说,行了十数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

飞熊队到了。”好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甚是威武。这队兵

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

敢!”举手行礼,纵以行前,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

不知做什么大大官,竟有这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

露身份,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到来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衣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

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

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也

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宿歇。

到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

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

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

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驰

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接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背,四手交

握,均是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军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

地,耶律基携着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

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

兄弟了。萧兄弟,我真保字乃耶律洪基。我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然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

“小人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着便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帝,该当

跪下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和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

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

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纷金,灿烂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

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官是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

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

不清这许多。

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

山,阿紫瞧得兴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

斗。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举的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虽不

不及中原武士,但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原武术更勿见效。

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得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

余杯,仍是神色自若,众人无不骇然。

耶律洪基向来自向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人超人之能,

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会上大显身手,比刻一露酒量,便压倒群

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一!”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

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

于,不敢违背,我不是第一吗?”她是星宿老人门人,精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是牛刀小

试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土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

让我来想一想,封你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的指在额上弹了几弹。萧

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雄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台去不定,确是不愿为

官。”耶律洪基笔道:“行啊,我封你一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说完,

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一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同肉,一听到这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同站起身

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

里,第三次声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决计不能

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预先布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下一

站来。”只听得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

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这时突然间尽皆邪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

去,拨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拨营”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变成百句,百

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以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

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此刻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堠兵首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

队队的向南开拨回京。

耶律洪其携着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一人走出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

军旗上都点着一盏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下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

竟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天下有谁能敌?那日皇上孤身逞勇

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发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装上了驼马大

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

后,众人脸色郑重,却是一声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

不易明白。

大队人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扎营之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

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

辽国军国重事,由南北两院分理,比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

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

兵马大元帅,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称为圣宗。圣宗长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

厚,重元则极为勇武颇有兵略。圣宗逝世时,遗命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次

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其时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势,性命也

已危殆,但重元反将母亲的计谋告知兄长,使皇太后的密图无法得逞。宗真对这兄弟自是十

感激,立他为皇太弟,那是说日后位于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吏称为兴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却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

儿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下去,封重元为皇太叔,显示他仍是大辽国皇储,再加封天

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

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

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却让给兄长,可见他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

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

大王耶律涅鲁古,耶洪基自是又惊又忧,素知涅鲁古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

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宽圣虑,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

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

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

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

伪帝,说先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云云。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

入火中,烧成灰烬,心下甚是忧忽,寻思:“这道伪诏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

免人心浮动。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

楚王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只不过十余万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这晚翻来覆

去,无法寝。

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而别,但此刻见义兄面临危难,

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

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说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

的思及家人,突然号哭。哭声感染人心,营中其余官兵处境相同,纷纷哭了起来。统兵将官

虽极力喝阻,折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徇,却也无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听得哭声震天,知是军心涣散之兆,更是烦恼。

这日一早,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五十余万,北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

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有决一死战。”当即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耶律洪基都极

为忠心,愿决一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

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也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后,升官以外,再加重赏。”披起黄金

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逆击。众官兵出见皇上亲临前敌,登时勇气大振,三

呼万岁,誓死效忠。十余万兵马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部,兵甲锵锵,向南挺进,

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

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卫护。家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阿紫,居于

后军。萧峰见耶律洪基眉头深锁,知他对这场战事殊无把握。

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吹起。中恽将军发令:“下马!”众骑兵跳下马背,手牵

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骑在马上。

萧峰不解众骑兵何以下马,颇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

人行军打仗的法子吧?”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

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又叫陛下?”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

之意,说道:“两军未交,陛下不必忧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

临敌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前面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铺地涌来。洪基马鞭一指,

说道:“皇太叔的楚王都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嗯,他们

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了号角。萧峰极目

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亦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应道:“是!”纵马出

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皮室大帐的支柱用大铁锤钉

入地下,张开皮帐,四周树起鹿角,片刻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

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

萧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一场大战打下来,不论谁胜谁败,我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

野不右,最好当然义得胜,倘若不幸败了,我当没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

呢,做不做也就罢了。”

辽帝营寨结好不久,叛军前锋已到,却不上前挑战,遥遥站在强弓硬弩射不到处。但听

得鼓角之声不绝,一队队叛军围上来,四面八方的结成的阵势。萧峰一眼望将出去,但遍野

敌军,望不到尽头,寻思:“义兄兵势远所不及,寡不敌众,只怕非输不可。白天不易突围

逃走,只顺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

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得呀呀呀数声,一群大雁列队飞过天空。耶律洪基仰首凝视半晌,苦笔道:“这当儿

非化身为雁,否则是插翅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道皇帝见了叛军军

容,已有怯意。

敌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

皮鼓也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来。

眼见敌军前锋冲近,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营中鼓声立止,数万枝羽箭同时射了出

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涌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

子。敌军步兵弓箭手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

耶律洪基初时颇为惊惧,一到接战,登时勇气倍增,站在高处,手持长刀,发令指挥,

御营将士见皇上亲身督战,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万岁”之声,抬头见

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御营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跃蹰不前。洪基见良

机,大呼:“左军骑抱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模枢密使率领,听到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侧包抄过去。叛军一犹豫间,

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震,叛军接战片时,便即

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气势锋锐。

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台来跨上战马,领军应

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开到,叛军前锋反身又斗,霎时间羽箭长矛在天空中飞舞来

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萧峰只看暗暗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

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这等大军交

战,武林中的群殴比武与之相较,那是不可同日语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了阵脚。中

军将和北院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洪基道:

“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兵。

叛军派也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

名兵尽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数百人都戳

死了。这一场恶斗历时不到一个时辰,却杀得惨烈异常。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

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营的头戴黄帽,敌军的头戴白帽,前往中间地带检视

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衣官兵拨出长刀,将对的伤一一砍

死。伤尽数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斗了起来。

六百名黑衣军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奋勇恶斗,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

地。御营的黄帽黑衣兵武功较强,被砍死只的有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

这一来,胜胜负之数更是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但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

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并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歼,御营黑衣

军约有二百名回阵。萧峰心道来辽人规矩如此。”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规模虽大不如前,

惊心动魄之处却犹有过之。

洪基高举长刀,大声道:“叛军虽众,却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败逃了!”

御营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

忽听得叛军阵中起号角,五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

来,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

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飕飕声响,向那

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举起盾牌相护,那继续念诵,突然间间五匹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

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转身退出。

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听到伪诏后意所动,喝道:“出去回骂!”三十名乃是:“骂手”,

声大喉粗,口齿便给,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葬身之地”等等,跟

第二名“骂手”又骂到后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萧峰对契丹语言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

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得着实精采。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人各乘骏马,手持马鞭指指点点。

一人全身黄实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一人身披黄金甲胄,面容瘦削,神情剽

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人便是皇太主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

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都针对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

子,会议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接挑拨他父子感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

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中听清楚的着实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啊啊乱叫,喧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

淹没了。

敌了一阵,敌军忽然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

拉出数十个女子来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十分化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

双方骂声登时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

那白了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是皇后萧后、众嫔妃和众

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也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擒了来。

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荡寇杀贼!”数十名军士拨出长刀,

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登时惊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

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毁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主和皇后都如此倔强,此举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已方军心,发

令:“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

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

猛听得呼呼呼竹哨吹起,声音苍凉,军马向旁分开,铁链声啷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

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两中哭声震天。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

亲军,耶律洪基特加优遇,准许家属在京居住,一来使亲军感激,有事之时可出死力,二也

是临视之意,使这一精锐之师出征时不敢稍起反心,那知道这次出猎,意然变起肘腑之间。

御营官兵的家属不下二十余万,解到阵前的不过两三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

的,一时也他辨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

楚王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众官兵叫者:“尔等家小,都已被收,

投降的和有属团聚,升官三级,另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这家属一齐了。”契

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

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

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斧手大步而出,卑手中大刀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

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属

一齐杀了!”他左一挥,鼓声又起。

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吹了下去。这些

亲军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

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戳,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

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军阵前的一个老妇奔去。

跟着飕的一箭从御营射出,正这人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

“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纷纷奔出。耶律洪基的亲信将军拨剑乱斩,却哪里

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

中,倒奔去了六七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家属抱头相认,乱一团,将叛军从中隔

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八万余

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方驰去。

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耶律洪

基已率领御营亲军去得远了。八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

在已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安营甫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

出下,立即向山坡冲锋。御营军士箭如雨,将叛军击退。楚军见仰功不利,当即收兵,在山

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

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功。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北院枢密

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

律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

他转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功,我辈尽成俘虏

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吧。你武艺高

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

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

再举。”

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里还说得上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

英难,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吧!”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但陪着哥哥,明日与叛寇决一死

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

自当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道:

“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

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

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得娇小稚弱。萧峰中大起

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阿紫微微一

笑,说道:“若不是我向你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

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头发。阿紫重伤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

声,说道:“你年纪轻轻,却跟我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

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

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人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

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处,凄然摇头。

阿紫侧过头来,说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

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奇“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

“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不起我,随时就会抛开我,不理

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知道不是随口胡说,不禁暗暗心惊,寻思:“反正明天

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是了。”说道:“你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说

就是,我也不会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光采,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

星宿派父师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

萧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闯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敢回去,笑道:“人是星宿派的大

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团

好了。我才不理呢。”

萧峰拉上毛毡,盖到她颈下,替她轻轻拢好了,展开毛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

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时这

一会议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

次时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一斤羊肉

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御营中号角呜

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

之处守擤。萧峰居高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叛军。一阵

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

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起,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

举马鞭,向山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接过弓箭,弯弓搭

箭,一向楚王射去。从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数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

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许多时候的伪君,也刻让位

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

话,显然讽剌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义。

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北院枢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

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

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

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

北院枢密使力杀数人,自刎而死。洪基、众将军大臣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

救,心感北院使的忠义,尽皆长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

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

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力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吧。你说得

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

去。

萧峰猿臂伸出,将他刀子夺珲,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

尽而死?”

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都跟着我送了性

命。”

楚王大叫道:“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

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噪子,

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

姓,害得辽国大伤元气?”

萧峰执了一张硬弓,士枝狠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

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

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

军军士便见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萧峰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

弓,飕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萧峰纵马急驰,连珠箭发,

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楚王拿手本领,却不知射这

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稍歪,卟

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胸而这。楚王身子一晃,从马

背上溜了下来。

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程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坠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峰的马匹剌射到,霎时之

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权羽箭,变成了一匹剌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

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

剌。但萧峰东一钻,西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数千马你推我拼,自相

践踏,却哪里剌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

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这了千百只

马蹄的践踏。分看谁皇太的所在,直滚过去,飕飕飕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五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

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枝箭便在盾牌上撞了下来,萧峰听携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

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死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

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了

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只不过数百人,已然凶险之极,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脱

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拼命,蓦地里一声大吼,纵身而起,呼的一声,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

而过,落在皇太叔马前。皇太大吃一惊,举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上皇太叔

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将他高高举起,叫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叫众人放下兵

刃!”皇太叔吓得呆了,对他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萧峰,但皇太叔

被他擒在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峰气丹田,叫道:“皇在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宽洪大量,赦免

全体官兵,谁都加追究。”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后十

余万官兵少有半数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过逆境之后,最要紧的是个图,

免罪,只须方保证不念旧恶,决不追究,叛军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

不过七八万人马,众寡悬殊,决不是叛国之敌,其时局面紧急,不及向洪基请旨,便说了这

几句话,好令叛军安心。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是惶

惑无主。

萧峰知此刻局势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数十万没苍蝇般的叛军立时酿成巨

变,当真片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官兵中有论官职大小,一概无

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就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下了手中长矛。这掷下刃的声音

互相感染,霎时之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

让出一条路来。

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下来迎接,山峰上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

萧峰向山下望去,只见数叛军手中还是执着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危险未过,寻思:

“眼下是安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临守,谅他以后再

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睛是唯一的良机,陛下知道都是你儿子不好,

定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的念头,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

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示。皇上宽洪大量,饶大家的罪过。各人快快

放下兵刃,向皇请罪。”

皇太叔既这么说,众叛军群龙无首,虽有凶鸷倔强之徒,也已不敢再行违抗,但听得呛

啷啷之声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兵刃。

萧峰押着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

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

得流下泪来。

皇太叔跪伏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

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极,向萧峰道:“兄弟,你说刻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

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让大家放心。”

耶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

旨,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

萧峰吃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要救义兄之命,决无贪图爵禄之意,耶律洪

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拱手道:“恭喜,恭

喜!楚王爵位向来不外姓,萧大王快向皇上谢恩。”萧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

仗你洪福齐,众官兵对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蛮力,实算不得什么

功劳。何况兄弟的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

揽着他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

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萧峰吃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了,眼下乱成一团,一切事情须当

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以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跪下,说道:“臣萧峰领旨,多谢

万岁恩典。”耶律洪基笑着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不违旨,只得领爱官爵。只是草野

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请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道:“决无干系!”转头向左军将军耶律莫哥道:

“我命你为南院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勾当军国重事。”耶律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

峰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萧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

们皇太后请安去。”

当下山峰上奏起鼓乐,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

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

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

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诸属官军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尽中害

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无恩于人,三自己作乱犯上,

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丰号令。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谋叛之罪,此后大伙儿应主该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

起贰心。”

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的世子扣押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

等若有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

萧峰点道:“既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头向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

息,饱餐之后,拨营回京。”

当下南院中部属一个个依着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虽然从来没做官,但他久为丐帮

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番威严。带领丐帮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间也无甚差别。只是辽军中

另有一套规矩,萧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处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条。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给袍带金银。萧峰谢恩甫

毕,室里护着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着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她小小的身

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

阿紫峭亲眼见到萧峰射杀禁王、生擒皇太叔,只是从室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大凡述说

往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萧峰的功绩,更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

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这样大的功,怎么事先也跟我说一声,否则我站在山边,亲眼瞧

着你杀进杀出,岂不开心?倒让我白担了半天心。?萧峰道:“这是侥幸立下的功劳,事先

我怎知道?你一见面便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过来。”

萧峰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

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骨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紫脸有愠色,嗔道:“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却哈哈大笑,有什么好笑,?”萧峰笑

道:“我见你穿着这样的大衣服,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

把我小孩子,却来取笑于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

死于非命了,那知间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欢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放在心上

能够活着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萧峰一怔点头道:“是遇到危险之时,自然怕死,众

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过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就

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咱们围住了一头大熊、一

只老虎,它盗窃不出去,自然会拼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

生了。”

这时两人乘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

一直展到天际,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

阿紫很是欢喜,说道”“那日你帮我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二弟子、三

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了师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是比之你统率千军万马,

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

去将他们都杀了。”

萧峰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丐帮不要我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

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能将他们杀了?”

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将他们杀了。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

么?”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旧友断义绝交,豪气登消。

阿紫又问:“如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在王,忽然懊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

你去不去?”萧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家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是迈万恶

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恨我。”阿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

你,咱们也恨他们。”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

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浅,如时果丐帮让他做

一名无职份、无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辽做什么南院大王更为心安理得。

阿紫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后辽国跟人打仗,你领兵出

征,那当然百战胜。你只要冲进敌阵,将对方元帅一打死,敌军大伙儿就抛下刀枪,跪下投

降,这仗不就胜了么?”

萧峰笑道:“皇太叔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皇上号令的,因此楚王一死,皇太叔被

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杀了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将军,

有偏将军,从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那自然的无能为力。”

阿紫点头道:“恩,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阵,射楚王,生擒皇太叔,还不算勇

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时,马诛杀大奸大恶,不论如何

激战恶斗,回到本帮后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于种种惊险艰难的经

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

从不退缩,勇敢之事,当真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不得不

斗,也就说上什么勇敢。”

阿紫:“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斗。”

萧峰一怔,问道:“你怎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那些人,大家谈

起你来,对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说你单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

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们那时不知阿朱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

儿,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

近人情的坏蛋。”说到这里格格的笑了起来。

萧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汉,给萧峰的是这八字评

语。”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气恼。我妈妈去大大赞你呢,说一男人只要情长,就是好

人,别的干什么都不打紧,她说我爹爹也是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只不过他是情人好色负

义,她女儿残忍无情,说什么也不及你。你在一旁拍手赞成。”萧峰笑笑摇头。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

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他一举荡平这场大祸变,便无数辽国军士保全性

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大

叫:“多谢南院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萧峰听着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城,寻思:

“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

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

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歼大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又想:“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当年我爹爹、妈妈,必曾常在这条大路上来去。唉,我既

不知爹娘的形貌,他们当年如何在此并骑驰马,更加无法想像。”

上京是辽京国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比大宋强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

居无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铺,粗号鄙简陋,比之中原去大为不如。

南院属官将萧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内陈设也异常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

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十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具营帐,他与阿紫分

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的家属。

皇太叔自觉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洪基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一概不加追究,只诛杀

了楚王属下二十余名创议为叛的首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十,接连大宴三日。萧

峰自是成的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

官的馈赠,当真堆积如山。

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

部、北●部、南●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乌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着是皇后

所部属珊军军官,弘宁宫、永兴宫、积厌宫、延昌宫等各宫卫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

属国洪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回鹘、吐蕃、高昌、高

丽、于阒、敦煌等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

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晤宾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

非诌谀称颂,不由得甚是厌烦。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

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领

兵南下吧!”

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上惊,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

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土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

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

件事放中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变,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

地,辽国派兵功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息知南朝是否政修明,百姓是否人

心归附?”萧峰道:“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

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待甚多,你命南部枢密使乐惜财宝,多多收

买便是。”

萧峰答应了,辞出宫来,心下烦恼。他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

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见过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收买旁

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在南朝长大,皇旁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

“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是一片好义气。我倘若此刻便既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

伤兄弟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如果不准,我挂冠封

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当下率领部属,携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后晋石敬塘自立

称帝,得辽国全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燕云十六州为幽、蓟、涿、顺、

檀、瀛、莫、新、妫、儒、武、蔚、云、应、后周、宋朝三朝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

回。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

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

场,亦占到了极大的便宜。

萧几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市肆繁华,远胜上京,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

所听到的也尽是中原言语,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萧峰阿紫都很喜欢,次日轻简从,在市街

各处游观”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是安东门、迎春门;南是开阳门、丹凤门;西是显西

门、清晋门;北是通天门、拱振门。两道北门所称为通门、拱振,意思是说臣服于此,听从

来自面的皇帝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萧峰的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廨舍、寺

观、官衙,密布四城,一时,观之不尽。

这时萧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然属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

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

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习政务,便将一应事

务都交了给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中贵重补品药物不计其数,阿紫直可拿来当饭吃。如此

调补她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自己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着又由

室里随侍,城外十里之内也都游遍了。

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来到萧峰所居的宣教殿,说道:“姊夫,我在城

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

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她这么说,心下甚喜,当既命部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

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腹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

带一张弓、一袋简,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清晋门向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勒转马头,折

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剌里奔出来。阿紫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

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

拉开了弓弦,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从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了?不喜欢我帮

你射野兽么?”阿紫泪水从而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

也……也拉不开。”萧峰慰道:“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不好,我

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

定要教内功。”萧峰道L:“好好,一定教你。”

说话之间,忽宾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

这队人都是辽国官兵,却打旗帜。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虏,似是打

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

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不啦”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

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

着的俘虎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了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

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轮到我们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

喝道。“大伙儿把最美的貌的少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统通献了出来,请大王千拣用。”

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垤萧峰马前,又有入许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

在一张毛毡一。众官兵望着萧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显觉南院大王若肯收作他们

夺来女子玉帛,实是莫大荣耀。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人民,这次又见契丹官兵俘虏大宋子

民,被俘者的凄惨神情,实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约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对

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

夏、女真、高丽各邻各国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向辽

人“打介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困苦异常,每日里提心吊胆,朝不保歹。萧峰一

直觉得这种法子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

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得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不禁恻然,

问队长道:“在哪里打来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

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

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用汉语问道:

“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当既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

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下来,人从中却有一少年直立

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萧峰便问:“少年,

你家住在那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

说。”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见。”萧峰好奇心

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机密大事?是了,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

军情可说。”他是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

在机密,听一听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拨

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部位准极,只割

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

刀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说着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

手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白粉飞

溅,却是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上下三

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

何起心害我?”那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

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还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

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萧峰大声道:“乔峰!你害我爹爹、妈妈,害死

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母的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

结下仇的家,问道:“伯父是谁?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

辈。”

萧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的子侄,令尊是游驹游二爷吗?”顿了

一顿,又道:“当日我在贵庄受中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均是自刎

而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唉,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我爹爹好榜

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

夺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

可没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

道:“之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示向萧峰道:“姊夫,这小子歹子

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谷得来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

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的官兵,回头都

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

“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吧,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野

兽大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么?从前楚王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

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

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

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宋人逃提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

终于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自必习以常。放眼向那群俘

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人话,早就听过

“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若不是有揭露我的身世之

迷,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

别?这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

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出来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

吧!”从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远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萧峰又道:“你们回

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一次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

你的长生禄位。”他们早知宋民被辽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回,

否则人人死于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逃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

民皆是穷人,哪有什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远已牛马不如,这位辽国大王竟肯放他们

回家,当真喜出望外。

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捉了来,再放他们回

去,使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

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便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

原,有盘缠没有?”说着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给他,但身边没带钱财,不摸之下,随手取

了个油布小包出来。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

出来,强要自己收着,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随手将小包放回怀中,说道:“我今日出

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

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文钱?”

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化解,多说也是用,便

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报仇不使正当功夫,尽使卑鄙下流手段。斩草除

根,免留后患。”

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着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

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实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氏双

雄的子侄?”说到这里,只感意兴索然,又道:“咱们回去吧,今天没什么猎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这小子来折磨一番,可多有趣!你偏要

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么可玩的?”但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

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小子,你去练一百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着嫣然

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第二十七回完)——

游坦之突然伸出手臂,抓住的驯狮人的后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胸袋塞入了狮笼。

第二十八章 草木残生颅铸铁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寻思:“这奸贼

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

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在有个同布

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的,当既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一本书,随手一

翻,每一页上都写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

筋经放回怀中之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恶一颠动,便摔入草丛之中,竟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那奸贼随身携带,于他珲是大有用处。我偏

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隐隐感到一丝复仇快意,将书本包回油布,放入怀

中,径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

合,学了三年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

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让人笑歪发嘴巴?何

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则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个

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便不再学武,游驹

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快活。”老师怒道:

“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枪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说

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枪不好,我告诉爹爹去。”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

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子不肖,顽劣难教,无可如

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

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

思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个是契丹

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在江湖见到一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人敌人双眼,觉得这法子倒

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给契丹兵出来打谷草时捉了去,居然遇

到萧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掷出手,她说凑巧之极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走的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条毒蛇

或是一条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小姑娘……那小姑

娘,唉,她……她这样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热,跟着脸上也热烘烘地,只想:“不知什么时

候,能再见这脸色苍白、纤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头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那群乔萧放回的难民。有人好叫分结伴同行,他也

不理踩,只自顾自的行走。走出十余里,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么吃的,

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心想:“倘若我是一头牛、一头羊,那就好了,吃草

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爹爹、妈妈这两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

报仇不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是怎样报法?用两只角去撞那宰杀我低父

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仇?”

他胡思乱想,信步而行,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

刷地一声,套在他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

去。游坦之惨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

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拉着绳圈的契

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

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步的跟

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径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

头却又命部属来捉了我去这次给他抓了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

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

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扑上去拔刀刺死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

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

却大感激相同,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跤,每一跤跌将下

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兵绝不停留,毫不顾他死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

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见地下埔的都是青石

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所在。在门口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着他的契丹兵骑马走入一

个大院子中,突然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得到,这兵在院子中转

了三个圈子,催马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要将

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

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

便在此时,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这是契丹兵纵马疾驰,竟将他

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

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

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也无

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释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

嘱咐随从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

当下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

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

有趣的拷打折靡从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放行,

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

阿紫看有下趣连叫好,说道:“让来放!”纵上那兵所乘的马鞍,接过绳索,道:“你

下去!”

那兵跃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着索,纵马一走了一圈,大声欢笑,连

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

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个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

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

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

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他上去,赵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

语,但见她手指划脚,指着头顶,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基本

国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

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高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

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痢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下冲下,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

同时挥出圈,套了他腰,向着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已将他身子僵

在半空,脑离地约有三尺。这一实是险到极处,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绳圈出稍迟,力道不

匀,游坦之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虏被放人鸢,十个中

倒有八九个撞死,就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

一般了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兵

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

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日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

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

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

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暗

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突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

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

的双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突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

向他咬来。游坦之拼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颈中,

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

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向前跌了

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分别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间大屋。游坦心

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

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

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了。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捕着一张花纹斑烂的极大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

女,正是阿紫。她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

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对脚,见到脚上背的

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两契丹兵放开他。游坦之摇

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

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来,却是满身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

火焰。她登是想起了一头伤的饿狼,在星宿海时,她和两个师兄出去打猎,她箭射中了一饿

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这般,那狼只想

扑上来咬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呜呜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

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昨天他向萧身投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

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体

鳞伤,要他身上每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但

将他擒了来放“人鸢”,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

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豹子般

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

了起来。两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后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

一跤坐在地毯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打他脸。游坦

之伤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

抱着阿紫的脚。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

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

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她的脚趾,阿紫虽然

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殴打,他便不

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没法可驰,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哎唷,放了

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哪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刀,只突然拨刀出

鞘,一刀从他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迟疑不了。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

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便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

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

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

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

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这一场惊险,觉得这站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

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睛,心中般算:

“想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我着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将

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得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

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年青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

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留

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时直言称赞,显是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

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

了他来。必生气、瞒得过今日,必瞒不过明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

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突然时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不出。我将这小子改

头换面,姊夫也就认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分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

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什么

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一阵。两个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

出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

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咪咪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

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

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进来。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

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乱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他按

住,翻过他身子,使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千刀万

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

了他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你们封住我七

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但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赤,只觉脸上

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粘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迷迷

糊糊的只想:“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

型,正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辽

狗,叫你死没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径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上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渍烂,脱去

皮肉,变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

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

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渍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卒祷卒

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中登时生出

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她秀丽的颜容,脸上不禁带

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火炭照着石屋半

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

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他后心。那铁

匠侧过头来,瞧仆他脸,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在互想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

正在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将头

往后一仰,但后脑立即被人推住,无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

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

正是给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

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

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挣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下了来,点了点头脸神色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

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

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其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干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

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

句不懂。那铁钳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

游坦之只吓得尖声大叫。

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

去。修得合式了,那铁匠将面和那半圆铁罩那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的几句。三个契丹人

将游坦之抬起,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处。又有同两个契丹人来相肋,用力

拉着他头发,使他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掀脚,游坦之哪里不这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

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转,那铁匠钳起另一

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半圆形的铁罩镶成的一个铁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

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在一起,镶得丝

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个悠悠醒转,但

觉得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

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

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实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激之

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

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底不住引诱,拿来便吃。这时他已将头

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

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一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

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脸

孔,正是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队长查问,游坦之戴上铁面具后动静如何,初时担心他因此死了,未免

兴味索然,后来知道他已不会死,心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来往南郊阅兵,便命室里将

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耶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

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模样,忍不住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心想:“我这法儿管用。

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对面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

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两银子,去赏给铁

匠!”室道:“是!多谢郡主!”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容满脸,娇憨无限,又听到她清脆悦耳的话

声,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见他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情的状,仍然看得出来,便问:

“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

紫微笑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

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开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饭,若要吃

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

具,便永远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

“呸!你这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会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

“我……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岂不

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别?”游坦之听了这句话,胸斗地一酸,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

“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

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

干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侍候的室里道:“室里拉他出去,先将

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的手。”阿紫

淡淡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

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此格格娇笑,说道:“磕头的地声音这

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紧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上人人都知他是个没出息的少年,

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也只他这么一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小养成尊处优,几时受

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极厉害

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

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

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埂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给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

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

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峰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杀父仇

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叫人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

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可惜,因此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还有

命么?连我也担待了好大的干系。”

游坦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是为我好,救了我的性

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要是见到萧

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么拉,将你的左臂

拉下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

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坦克答应,带他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阿紫欢喜,故

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

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来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

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

十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而外,

保卫着她。不多时听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个雄狮般旋

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里虽说得好听,也不知是真是

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这狮子,便

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心中怦怦跳。阿紫道:“不知道你头上的铁

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让狮了咬几口,瞧它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胸袋……”阿紫

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

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

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头也不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本来

长相也没什么美,胸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你你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

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现试了出

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吧!”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

道:“是!”便来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话的,将铁脑袋去试试气

吧!”便叫道:“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工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

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刷的一声,

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喧么大叫,是不喜欢我打你

呢?”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刷刷刷连抽十

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

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底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

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诌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

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他折

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了,只得说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

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拍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鞭打得好!”转瞬间抽了

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已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就这么

算了。将你脑袋探到笼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一跳,退开两步,朝着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退后两

步,口中荷荷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听到号令,一扑

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得滋滋声响,狮牙磨擦铁罩。游坦之早闭上双眼,

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脑袋已在狮子口中,跟着后

脑我前额一阵剧痛。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踢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

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伤创口一齐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时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

上。游坦之肩剧痛。“啊”的一声大叫起来。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也巨响,吃一惊,张口放

开的他脑袋退在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

后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脑袋也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两人拼个你死我活。”

众契丹人兵本想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好求肋于雄狮,大

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

用力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

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

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游坦之道:“姑

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

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萧大王看我

时,乘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

你不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

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

这话无礼以极,以他此时处境,也实是大胆之极。但阿紫听在耳里,甚是受用。她年纪

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长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人”六

字,那真是差之远矣,听到有人对自己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

问道:“萧大王要来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着头皮颤声道:“不怕!”

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他一进殿门,但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又见游坦之

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

头搅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的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

不破他的铁头,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齿宛然。阿紫又

道:“姊夫,你没本事将他的铁套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斩斗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也

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钢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罩镶

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上。为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

目。

萧峰伸出手指,在分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甚是牢固,

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国使者说道:“这个铁头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

人的无惊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铁面人给他戴着,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

本来面目,到底怎样的可怕。”

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牙齿相击,格格有声。

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

了铁面,倘若强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将硬壳剥去,瞧它没了壳还

活不活。”

萧峰不禁皱眉头,想像没壳乌龟的模样甚觉残忍,说道:“阿紫,你什么老是喜欢干这

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喜欢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

会连接天不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但我

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哼,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

‘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会走开,不会什么

‘一阵’、‘半阵’的!”

萧峰听她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

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你说笑解闷吧!”阿紫气忿忿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

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

熊胆么?”

阿紫提凳子上的锦垫,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脚踢开,说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

一百副熊胆,身子也好不了。”

萧峰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蛮恶毒姑娘

不住生出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阿紫瞧着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登时便要发泄以他

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声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室里刷

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

犯。”室里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因

为你问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

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画如神么?这

正明你对不够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就打

才是。偏偏罗里罗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字,心在一凛,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知道阿紫若不

打他,必定会另外想出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

错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你还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打得越多越好,以为我一

记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打得

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愿。”阿紫:“既然如

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说不

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

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道么?”游坦之

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刚才你

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小心想姑娘待我这

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将来不到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

中。”游坦之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

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里应道:“是!”拍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来。阿紫笑吟吟的

看着,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名饶,她便又找到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

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居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

错晕过去。室里毫不容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这才罢手。

阿紫见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想到萧峰对自己那股爱理不理的神情,

心中百般的郁闷难宣,说道:“抬了下去吧!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

勹没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这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

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叫他做诸般粗重下贱功夫,掏粪坑、洗羊栏、拾牛

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

游坦之头上戴了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来

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起头

来瞧上一眼,心中记挂着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见

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愿,心里从来没有要逃走的念头。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这一日游坦之随着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存南京

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六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这

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的声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

竟然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游坦这才应道:“是,姑

娘!”转身向她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色红润,更增俏

丽,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跤,众人哄笑声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

她,慌慌张张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我说要……要报答姑娘的

恩典,还没报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欢,格格娇笑两声,道:“我正要找一个忠心

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那好得很。你跟我来!”

游提这应道:“是!”跟在她马上。

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里知她不论说了什么,旁人决

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崽懦弱,随着她决无豁处,便道:“请姑娘早回!”四人跃下

马来,在城门边等候。

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茺凉,转入一入阴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

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不能乘马了,便跃下马来,命游

坦这牵着马,又走了一程。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进来,吹

得二人股肤隐隐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命游坦之将马缰系在树上,说道:“你今天瞧见的事,

不得向旁人泄漏半点,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记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随从,来到如此隐僻的地

方,就算让她狠狠鞭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

阿紫伸手入怀,取了一只深黄色的小木鼎出来,放在地下,说道:“待会有什么古怪虫

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应道:“是!”

阿紫又从怀中取也一个小小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几块黄色、黑色、紫色、香料。她

从每一块香上捏了少许,放鼎中,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烧了起来,然后合鼎盖,道“咱

们到那边树下守着。”

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以她身边,隔着丈许,坐在她风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

来,风中带着她身上淡淡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这些日子

中虽受苦楚荼毒,却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在这大树下坐着,他自己能永远的这秀陪着

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是一条大

蜈蚣,全身闪光,头上凸起一个小瘤,写寻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闻到木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身游向木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

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块厚厚的锦缎,蹑手蹑足的走近木鼎,将锦缎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紧紧

地,生怕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牵着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后,寻思:“她这口小木鼎古怪得紧,但多半还是因烧起香料,才引

得这条大蜈蚣到来。不知这条大蜈蚣有什么好玩,姑娘巴巴的到这山谷中来捉?”

阿紫回到端福宫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中给游坦之安个住处。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

可以常写阿紫相见。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之中,亲自关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

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末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向瓮边一

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大蜈蚣正迅速游动。

阿紫取过预备在旁的一只大公鸡,拨出短刀,斩去公鸡的尖嘴和脚爪,投入瓦瓮。那条

大蜈蚣跃上公鸡头,吮吸鸡血,不久大公鸡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渐渐肿大,红头便是如欲

滴出血来。阿紫满脸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蜈公,要来练一门功夫。这叫蜈蚣功吗?”

如此喂了七日,每日让蜈蚣吮吸一只大公鸡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将游坦之叫殿去,

笑咪咪的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说

过要为我料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骗姑娘。姑

娘便所命,小人决不推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门功夫,须得有

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当然听

姑娘吩咐,也不用什么赏赐。”阿紫道:“那好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搓,闭目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到瓦瓮中去,这蜈蚣必定咬

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来每天见这条大蜈蚣吮吸鸡血,只吮得几口,一只鲜龙活跳的大公鸡便即毙

死命,可见这蜈蚣毒不可当,听阿紫这么说,不由得迟疑不答。阿紫脸色一沉,问道:“怎

么啦,你不原意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过”阿紫道:“怎么?只不

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还是公鸡?”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鸡。”阿紫

道:“是啊,公鸡给蜈蚣吸了血会死,你又不是公鸡,怎会死?你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粉

身碎骨。蜈蚣吸你一点血玩玩,你会粉身碎身么?”

游坦之无言可答,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史见她红红唇下垂,颇有轻蔑从姑娘之意,登

时乱怀念迷,就如着了魔鬼一般,说道:“好,尊从姑娘吩咐便是。”咬紧了牙齿,闭上眼

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计剌般居痛。他忍不住将手一缩。阿紫叫道:“别

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

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

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两把利俞般要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有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自己的中指上却也隐隐罩上了

一层深紫之色。紫色由浅而深,慢慢转成深黑,再过一会,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

升。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边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

铁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双目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终于那蜈蚣放开了游提之的手指,伏

在瓮底不动了。阿紫叫道:“你轻轻将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别弄伤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盖上了鼎盖,过得片刻,木鼎的

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来。

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之坦心道:“这

是我的血液,却到她身体之中。原来她是在练蜈蚣毒掌。”

过了好一会,木鼎再无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盖,见蜈蚣已然僵毙。

阿紫双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时,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

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将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

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条死蜈蚣一般,再也没什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着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踪不见,解开衣衫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到腋窝,

同时一条手臂也麻痒起来,霎时之间,便如千万只跳蚤在同时咬啮一般。

他纵声大叫,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痒得历豁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

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得忍而痒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声大叫,将铁头在墙上用力

碰撞当当声响,只盼自己即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受这般难熬的奇痒。

又撞得几撞,拍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书来,

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经书。这时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但见那书从中翻开。游坦

之全身说不出的难熬,滚倒在地,乱擦乱撞过得一会,俯伏着只是喘息,泪水、鼻涕、口涎

都从铁罩的嘴缝中流出来,滴在梵文经书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页上已浸

满了涕泪唾液,无意中一瞥,忽见书页上的弯弯曲曲之间,竟出现一个僧人的图形。这僧人

姿式极是奇特,脑袋从胯下穿过,伸了出来,双手抓着两只脚。

他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觉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

上的衣和裤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肤中便渗出血来。他

乱擦,突然间一不小,脑袋竟从双腿之穿过了去。他头上套了铁罩,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

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脚。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上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

手,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的那枯瘦僧人,姿势意然便

与自己前有点相似,心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势式后,身上麻

痒之感虽一般无二,透气却顺畅得多了,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这这么伏

在地下,索心依照图中僧人的姿式,连左手也去握住的左脚,下颚碰在地下。这么一来,姿

式已与图中的僧人一般无二,透气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着,双眼与那书理会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时,见他身旁写着两个极大的黄字,

弯弯曲曲的形伏诡异,笔划中却有许多极小的红色箭头。游坦之这般伏着,甚是疲累,当即

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时又痒得透不过气来,忙又将袋从双腿间钻地去,双手握足,下颚

抵地,只做了这古怪的次式,透气便即顺畅。

他不敢再动,过了好一会,觉得无聊起来,便去看那图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两个怪

字。看着怪字中的那些小箭头,心中自然而然的随着箭所指的笔划存想,只觉右臂上的奇痒

似乎化作一线暖气,自喉头而胸腹,绕了几个弯,自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

看着怪字中的小箭头,接连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一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的奇痒便

稍有减轻。他惊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仅余

微痒,再做狡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

他将脑袋从胯下钏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惊

呼:“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般远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便算有没有图画,

怎地忽然多个古怪的和尚出来?我无竟之间,居然做出跟这和尚一般姿式来?这和尚定是菩

萨,来救我性命的。”当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图中怪僧磕头,铁罩撞地,当当有声。

他自不知书中图形,用天知竺一种药草浸水绘面,湿时方显,干即隐没,是以阿朱与萧

峰都没见到。其图中姿式现致运功线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识得梵文虽不知

图形秘奥,仍能依文字指点而练面易筋经神功。游坦之奇痒难当之时,涕泪横流,恰好落在

书页之上,显出了图形。那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乃天竺国古代高人所创的瑜

伽秘术。他突然做出这个姿式来,也非偶然巧合,食嗌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这天性。他

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为异,只是他涕泪即流上书页,那倒确是

巧合了。他呆一阵,疲累已极,便躺在地下睡着了。第二日早上刚起岙,阿紫匆匆走进殿

来,一见到他赤身露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没死?”游

坦之一惊,说道:“小人……小人还没死!”暗暗神伤:“原来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是!”等

阿紫也殿,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契丹兵群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检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

换上。

阿紫琏带了游坦之来荒僻之处,仍以神木鼎诱捕毒虫,以鸡血的养过,再吮吸游坦之身

上血液,然后用以练功。第二吸血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游坦之每次依

照书上图形,化解,虫毒。

阿紫当年在星宿海俞看师父练此神功,每次都见到有一具尸首,均是本门弟子奉师命掳

掠来的附近乡民,料来游坦之中毒后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称异。

如此不断捕虫练功,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物越来越少,被香气引来的

毒大都孱。不中阿紫之意。两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

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木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

瑟声响,有什么蛇虫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大作,颇

异寻常。

异声中夹杂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

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

这蟒昆如些异状,更是众所未见。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绕鼎团团转动,这蟒蛇身长二丈,粗

逾手臂,如何钻得进木想之中?但闻到香料及木鼎气息,一颗巨头住用去撞那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来这要一件庞然大物,甚是骇异,一时没了主意意,悄悄爬到游坦之

身边,低声道:“怎办?要是蟒蛇将木鼎坏了,岂不糟糕?”

游坦之乍听到她如些轻语商量的口吻,当真是受宠苦惊,登时勇气大增,说道:“不要

紧,我去将蛇赶开!”点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曲成团,昂起

了头了伸出血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此时,忽觉得一阵寒风袭体,只见西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刻间便浇到了面

前。,一到近处,乍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却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过来,青草遇到,立变

枯焦,同时寒乞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的黄线移向木鼎,却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条蚯蚓,身子透明直如

水晶”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这时却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下面藏了起

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

蛇的脊梁上子上烧出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时,蟒蛇的长身从中裂而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

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了不少,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

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儿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却暗

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倘若来吸我的血,这一次可性命难保了。”

那蚕儿绕着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蚕儿似通

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钻入鼎中,有死无手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般入鼎中,

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兴奋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蚕儿追

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沿着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小虫,竟然爬行如风一霎眼间便爬也

数丈,好在所过之处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踪迹。

两人片刻间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焦痕到到了溪边,便

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蚕儿掉入了溪水,给冲下去了。阿紫顿足

埋怨:“你也吵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管你,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

坦之心下惶惑,东找西寻,却哪里寻得着?

两人寻一了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既感疲倦,又没了耐心,怒道:“说什么也

得给捉了来,否则不用再见我。”说道转身回去,径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寻去,寻也七八里地,暮以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

丛中又见到了焦线。游坦大喜,冲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

远。

游坦之涉水而过,循着焦线追去。只见焦线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气疾奔,山头尽处,赫

然是一座构筑宏伟的大庙。

他快步奔近,见庙前匾额写着“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当下不暇细看庙宇,顺着焦线

追去。那焦线绕过庙旁,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

课。他头上戴了铁罩,自惭形秽,深恐给寺僧见到,于是沿着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通过了

一大片泥地,来到一座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蚕儿在吃菜,便可将捉来,走到菜园的篱

黎笆之处,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他立即停步。

只听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

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对

待你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语

音中虽甚恼怒,却颇有期望怜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诲顽劣的子弟。

游坦之寻思:“分说什么从昆仑山巅山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长辈,不

是父亲。”悄悄掩到篱笆之旁,只见说话的人却是是个和尚。我和尚肥半已极,身材即又

矮,宛然是个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望,又惊又喜,那矮胖和

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

这矮胖和尚的长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这等口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那

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

看去,见地下画着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出圈子,当即省悟:“圆圈

是用药物画的,这药物是那蚕儿煞星。”

那矮胖和尚骂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煮熟的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

味,从柱上摘下一个葫芦,拨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

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里装的是酒,心想:“原来是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

所养,而且他极之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

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慧净,慧净!”那矮胖和尚一听,吃一惊,忙

将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叫:“慧净,慧净,你不去做课,躲那里去

啦?”那矮胖和尚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便在菜畦里锄,应道:“我在锄菜

哪。”哪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

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赤锄?快去,快去!做远晚课,再来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

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少林寺就没庙规家法吗?”那名叫慧净的矮胖和尚应道:“是!”

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是生怕给那中年和尚发觉。

游坦之心道:“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个个身有武功,我偷他蚕儿,可得

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在黄圈

中迅速游走,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葫芦出

来,摇了一摇,这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了菜畦,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

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入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停

僦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逃回。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

又从左交到右当真奇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

了,冷气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他胸袋疼痛难,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他情急智

生,解下腰带,缚在葫芦腰里,得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方能提着。但冷气还是从葫芦上

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第二十八回完)——

只见二十余人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丝竹锣鼓声中,一个白须老翁缓

步而出。

第二十九章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芦,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报,说已将冰蚕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其时正当七月盛暑,天气本来甚为火热,哪知

道这冰蚕一养入偏殿,殿中便越来越冷,过不多时,连殿中茶壶、茶碗内的茶水也都结成了

冰。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无法入睡,心下只想:“这条蚕儿之怪,真是天

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就算毒死,也冻死了我。”

阿紫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相斗,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的一个圈子,便即冻

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接连十日中,没一条毒虫能够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

道:“铁丑,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儿只血吧!”

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到头来这位姑娘毫不

容情终于要他和冰蚕一同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动。

阿紫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面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师父还厉害。”说

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之

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阿紫微微一笑,说道:

“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了她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但终不愿就

束手待毙,当下双足一挺,倒转身子,脑袋从胯下钻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

想着书中裸僧身旁两怪边字中的小箭头,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优似冰箭,循着

手臂,迅速无伦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记着小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颠真顺着心

中所想的脉络,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细线所到之处奇寒彻骨。

阿紫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感好笑,过了良久,只仍是这般倒立,不禁诧异起来,

走近身去看时,只见那条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见一条血线从冰蚕之

口流入,经过蚕身左侧,兜了个圈子,又从右侧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铁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

“这奴才是死了。否则活人身上有热气,怎能结霜?”但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然吮

血未毕,突然之间,冰蚕身上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来。她手中早已拿着一根

棍,用力捣下去。她本想冰蚕甚为灵异,这一棍未怕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腹

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蚕登时稀烂。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塞在双掌掌心,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得干干

净净,这才罢手。

她累半天,一个欠伸,站起身来,只见游坦之仍是胸袋钻在双腿之间的倒竖,会身雪

白,结满了冰霜。她甚是骇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哽。她是惊

讶,又是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尸身放入马车,拖到城外。阿紫既没吩咐好好安葬,室

内也懒得费心挖坑埋葬,见道旁有条小溪,将尸体丢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来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以“易筋

经”中运功这法,化解毒气,血液被蚕吸入体内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将这血,却已全无

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场。倘若游坦之已练会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

消解,但他只学会一项法门,入而不出。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上阴寒之质,登时便将他冻僵

了。

要是至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必未便化,势必成为一真僵尸。这时他身入

溪水,缓缓流下,十余里后,小溪转弯,身子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身旁的溪水

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寒气一点一滴的刷下,终于

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

幸而他头戴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铁罩内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给溪水冲

得咳嗽了一阵,胸子清醒,便从溪中爬了一来,全身叮叮当当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身子

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后来终天冻得昏迷了过去,

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声大梦。

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死之

后,阿紫竟连叹息也无一声,他从冰中望出来,眼见她笑逐颜开的取也冰蚕浆血,涂在掌上

练功,只是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颇为奇怪,绝无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蚕具此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当然是练成

了。我若回去见她……”突然之间,身子一颤,打个寒噤,心道:“她一见到我,定是拿我

来试她的毒。倘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将我打死了。倘若还没练成,又会叫我捉毒蛇毒毒

虫,直到她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却到哪里去好?”

找乔峰报杀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在旷野、荒山之中信步

游荡,摘拾野果,捕捉禽鸟小兽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无聊赖之际,便取那本梵文将易筋

经来,想学着图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书在溪水中浸湿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动,惟恐弄破了书页,却见每一页上忽

然都显出一个怪僧的图形,姿式各不相同。分凝思良久,终于明白,书中图形遇即显,倒不

是菩萨现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页中图形,依式而为,更依循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

隐隐觉得有一条极冷的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条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内爬行一

般。他害怕起来,急忙站直,体内冰吞便消失。

此后两个时辰之中,他只是想:“钻进了我体内的冰蚕不知走了没有?”可是触不到、

摸不着,无影无踪,终于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来,今依着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存想,

过不多时,果然那条冰蚕又在身体内爬行起来。他大叫一声,心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

去向,若再想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会,全身便说不出的舒服畅快。书中裸僧姿势甚多,怪字中的小箭头也是

般旋曲折,变化繁复。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蚕,体内急凉急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过得数月,捕捉禽兽之际渐觉手足轻灵,纵跃之远,奔跑之速,更远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间,一头饿狼出来觅食,向他扑将过来。游坦之大惊,待欲,发足奔逃,饿狼的

利爪已搭上肩头,露出尖齿,向他咽喉咬来。他惊惶之下,随说一掌,打在饿狼头顶上。那

饿狼打个滚,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游坦之转身沈了数丈,见那狼始终不动,心下大

奇,拾起块石头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动。他惊喜之下,蹑足过去一看,那狼竟已死

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厉害,将手掌翻来覆去的细看,也不见有

何异状,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蚕的鬼魂真灵!”

他只当冰蚕死后鬼魂钻入他体内,以致显此大能,却不知那纯系易筋经之功,再加那冰

蚕是世上罕有剧毒之物,这股剧毒的阴被他吸入体内,以易筋经所载的上乘内功修习,内力

中便附有极凌厉的阴劲。

这易筋经实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只是修习的法门甚为不易,须得勘破“我相、人

相”,心中不存修习武功之念。但修习此上乘武学之僧侣,定是勇猛精进,以期有成,哪一

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是千难万难。少林寺过去数百年来,

修习易筋经的高僧着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所得,于是众僧以为此经并无灵

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却也不当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

有个和尚,自幼出家,心鲁钝,疯疯颠颠。他师父苦习易筋经不成,怒而坐化。这疯僧在师

父遗体旁拾起经书,嘻嘻哈哈的练了起来,居然成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直

到圆寂归西,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

只呼召体内的冻蚕来去出没,而求好玩嬉戏,不知觉间功力日进,正是走上了当年疯僧的老

路。

此后数日中接连打死了几头野兽,自知掌力甚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断的向南而

行,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蚕的鬼魂,“蚕鬼”便会离已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

敢间断。那“蚕鬼”倒也招之即来,极是灵异。

游坦之渐行渐南,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铁头骇人,白天只在芒野已洞树

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来到人家去偷食。其时他身已敏捷异常,始终没给人发觉。

这一日他在路边一座小破庙中睡觉,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走进庙来。

他忙躲在神龛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听那三人走上殿来,就地坐倒,唏哩呼噜的响起

东西来。三人东拉西扯的说了些江湖上的闲事,忽然一人问道:“你说乔峰那厮到底躲到了

哪里,怎地一年多来,始终听不到他点讯息?”

游坦之一听得“乔峰”两字,心中一凛,登时留上了神。只听另一人道:“这厮作恶多

端,做了缩头乌龟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机而动,只

等有人落了单,他就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贤庄大战之后,他双杀了多少人?徐长

老、谭公谭婆夫妇、赵钱孙、泰山铁面判官单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帮的马夫

人、白世镜长老,唉,当真数也数不清了。”

游坦之听到“聚贤庄大战”五字之后,心中酸痛,那人以后话就没怎么听进耳去,过了

一会,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乔帮主一向仁义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这真是

劫数使然。咱们走吧。”说着站起身来。

另一人道:“老汪,你说本帮要推新帮主,到底会推谁?”那苍老的声音道:“我不知

道!推来推去,已推了一个多,总是推不出一个全帮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汉,唉,大伙儿走

着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是盼乔峰那厮再来做咱们帮主。你乘早别发这

清秋大梦吧,这话传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性命有点儿难保。”那老注急了,说道:“小

毕,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几时说过盼望乔帮主再来当咱们帮主?”小毕冷笑道:“你口口声

声还是乔帮主长、乔帮主短的,那还不是一心只盼乔峰那厮来当帮主?”老汪怒道:“你再

胡说八道,瞧我不揍死你这小杂种。”第三人劝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别为这事吵

翻,快去吧,可别迟到了。乔峰怎么又能来当咱们帮主?他是契丹狗种,大伙儿一见到,就

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再说大伙儿就算请他来当帮主,他又肯当吗?”老汪叹口气,道:

“那也说得是。”说着三人走出庙去。

游坦之心想:“丐帮要找乔峰,到处找不到,他们又怎知这厮在辽国做了南院大王啦。

我这就跟他说去。丐帮人多势众,再约上一批中原好汉,或许便能杀得了这恶贼。我跟他们

一起去杀乔峰。”想起南京就可见到阿紫,胸口登时便热烘烘地。

当下蹑足从庙中出来,眼见三名丐帮弟子沿着山路径向西行,便悄悄跟随在后。这时暮

色已深,荒山无人,走出数里后,来到一个山坳,远远望见山谷中生着一个大火堆,游坦之

寻思:“我这铁头甚奇,他们到了定要大惊小怪,且躲在草丛中听听再说。”钻入草丛中,

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几丈,停一停,渐渐爬近,但听得人声嘈杂,聚在火堆旁的人数实不

少。游坦之这些时候来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声大岩

石后,离火堆约有数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的身子倾听。

火堆旁众一个个站起来说话。游坦之听了一会,听出是丐帮大智分舵的帮众在此聚会,

商议在日后丐帮大会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选何人出任帮主。有人嘛张推宋长老,有人主张推

先吴长老。另有一人道:“说到智勇双全,该推帮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给乔峰那厮假

公济私,革退出帮,回归本帮的事还家没办妥。”又有一人道:“乔峰的奸谋,是我们全舵

主首先奋勇揭开的,会舵主有大功于本帮,归帮的事易办得很。大会一开,咱们先办全舵主

归帮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来,然后推他为帮主。”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本人归帮的事,那是而顺理成章的。但众位兄弟要推我为帮

主,这件事却不能提,否则的话,别人还道兄弟揭发乔峰那厮的奸谋,乃是出于私心。”一

人大声道:“全舵主,有道是当仁不让。我瞧本帮那几位长老,武功虽然了得,但说到智

谋,没一个及得上你。我们对乔峰那厮,是斗智不斗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

“施兄弟,我还未正式归帮,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围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纷纷说道:“宋长老吩咐了的,前你暂时仍任本舵舵主,这

‘全舵主’三字,为什么叫不得?将你做上帮主,那也不会希罕这‘舵主’的职位了。”

“全舵主就算暂且不当帮主,至少也得升为长老,只盼那时候仍然领本舵。”“对了,就算

全舵主当上帮主,也仍然可兼做咱们大智分舵主啊。”

正说得热闹,一名帮众从山坳口快步走来,朗言说道:“启禀舵主,大理国段王子前来

拜访。”全舵主全冠清当即站起,说道:“大理国段王子?本帮跟大理国素来不打什么交道

啊。”大声道:“众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亲自过访,大伙儿一齐迎

接。”当即率领帮众迎到山坳口。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身后带着七八名从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誉。两人

拱手见礼,却是素识,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曾经会过。全冠清当时不知段誉的身份来历,此

刻想起,那日自己给乔峰驱逐出帮的丑态,都给段誉瞧在眼里,不禁微感尴尬,但随即宁

定,抱拳说道:“不知段王子过访,未克远迎,尚请恕罪。”

段誉笑道:“好说,好说。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贵帮,却是打扰了。”

两人说几句客套话,段誉引见了随同前来的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请段

誉到火堆之前的一块岩石上坐下,帮众献上酒来。

段誉接过喝了,说道:“数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阳贵帮故马副帮主府上,遇上一件奇

事,亲眼见到贵帮白世镜长老逝世的经过。此事与贵帮的首脑人物。只是家父了些伤,将养

至今始愈,而贵帮诸位长老行踪无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书信,始终无法奉上。数

日前悉贵舵要在此聚会,这才命晚生赶来。”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站赶身来,递了过

去。

会冠清也即站起,双手接过,说道:“有劳段公子亲端送信,段王爷眷爱之情,敝帮上

下,尽感大德。”见那信密密固封,帮皮上写着:“丐帮诸位长老亲启”八个大字,心想自

己不便拆阅,又道:“敝帮不久将开大会,诸位老均将与,在下自当将段王爷的大函奉交诸

位长老”。段誉道:“如此有劳了,晚生告辞。”

全冠清连忙道谢,送了出去,说道:“敝帮白长老和马夫人不幸遭奸贼乔峰毒手,当日

段王爷目睹这件惨事吗?”段誉摇头道:“白长老和观夫人不是乔大哥害死的,杀害马副帮

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这通书信之中,写得明明白白,将来全舵主阅信之后,自知详情。”

心想:“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这厮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说。料你也不敢隐没我爹爹这封

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不劳远送了。”

他转身到山坳口,迎面见两名丐帮帮众陪着两条汉子过来。

那两名汉子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誉躬身行礼,呈上一张大红名帖。

段誉接过一看,见帖上写着四行字道:

“苏星河奉请天下精通棋艺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驾临河南擂鼓山天聋弈棋,见到这四行

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无俗务羁身,届时必到。但不知两位何以得知

晚生能棋?”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口中咿咿哑哑,大打手势,原来两人都是哑巴。段誉看

不懂他二人的手势,微微一笑,问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远吧?”将那帖子交给他。

朱丹臣接过一看,先向那两名汉子抱拳道:“大理国镇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聪辩先生,

先此致谢,届时自奉访。”指指段誉做了几个手势,表示允来赴会。

两名汉子,躬身向段誉行礼,随即又取出一张名帖,呈给全冠清。

全冠清接过看了,恭恭敬敬的交还,摇手说道:“丐帮大智分舵暂领舵主之职全冠清,

拜上擂鼓山聪辩先生,全某棋艺低劣,贻笑大方,不敢赴会,请聪辩先生见谅。”两名汉子

躬身行礼,又向段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誉:“擂鼓山在嵩县之南,屈原冈的东北,此去并不甚远。”

段誉与全冠清别过,出山坳而去,问朱丹臣道:“那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

的围棋国手吗?”朱丹臣道:“聪辩先生,就是聋哑先生。”

段誉“啊”了一声,“聋哑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时曾听伯父与父亲说起过,知道是

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聋又哑,但据说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时,语气中颇为敬重。朱

丹臣又道:“聋哑先生身有残疾,却偏偏要自称‘聪辨先生’,想来是自以为心‘聪’,

‘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舌辩’。”段誉点头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长

长叹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说聋哑先生的“心聪”、“笔辩”,胜于常人的“耳聪。、“舌辩”,不禁

想到语嫣的“口述武功”胜过常人的“拳脚兵刃”。

他在无锡和阿朱救出丐帮人众后,不久包不同,风波恶二人赶来和王语嫣等会合,他五

人便要北上寻慕容公。段誉自然想跟随前去。风波恶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甚表欢迎。包不

同言语之中却极不客气,怪责段不该乔装慕容公子,败坏他的令名,说到后来,竟露出“你

不快滚,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语嫣只是絮絮和风波恶商量到何去寻表哥,对段誉处境之窘

迫竟是视而不见。

段誉无可奈何,只得与王语嫣分手,却也径向北行,心想:“你们要去河南寻慕容复,

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复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誉难道便去不

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会,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显然并无要他与王语嫣立时便邂逅相逢之意。这些时月之中,段誉在河南到处游

荡,名为游山玩水,实则是东张西望,只盼能见到王语嫣的一缕秀发、一片衣角,至于好山

好水,却半分也没有入目。

一日,段誉在洛阳白马寺中,与方丈谈论“阿含经”,研讨佛说“转轮圣王有七宝”的

故事。段誉于“不长不短、不黑不白、冬则身暖、夏则身凉”的玉女宝大感兴味。方丈和尚

连连摇头,说道:“段居士,这是我佛的譬喻,何况佛说七宝皆属无常……”说到这里,忽

有三来人寺中,却是傅思寻、古笃诚、朱丹臣。

原来段正淳离了信阳马家后,又与阮星竹相聚,另行觅地养伤,想到萧峰被丐帮冤枉害

死马大元,不可不为他辩白,于是写了一通书信,命傅思归等三人送去丐帮。

傅思归等来到洛阳,在丐帮总舵中见不到丐帮的首脑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会,

便欲将信送去,却在酒楼中听到有说一起一位公子发呆的趣事,形貌举止与段誉颇为相似,

问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寻到白马寺来。

四人相见,甚是欢喜。段誉道:“我陪你们去送了信,你们快带去拜见父王。”他得知

父亲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见,但这些日子来听到王语嫣的丝毫讯息,日夜挂心,只盼在丐

帮大智分舵这等人物会之处,又得见到王语嫣的玉容仙颜,却终于所望落空。

朱丹臣见他吁短叹,还道他是记挂木婉清,此事无可劝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说

道:“那聪辩先生广发帖子,请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极高。公子爷去见过镇南王后,不妨去

跟这聪辩先生下几局。”

段誉点头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烦忧。只是她虽然熟知天上各门各派的武功,胸

中甲兵、包罗万有,却不会下棋。聪辩先生这个棋会,她是不会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谁,这一路上老是见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对后语,倒也

见得惯了,听得多了,当下也不询问。

一行人纵马向西北方而行。段誉在马上忽而眉头深锁,忽尔点头微笑,喃喃自语:“佛

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啊。’话虽不错,但她就算百年之后

化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语嫣身内骨骼是何等模样,忽听得身

后马蹄声响,两乘马疾奔而来。马鞍上各伏着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样人。

这两匹马似乎不羁勒,直冲向段一行人。傅思归和古笃诚分别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马的

线缰绳,只见马背上的乘者一动不动。傅思归微微一惊,凑近去看时,见那人原来是聋哑先

生使者,脸上似笑非笑,却早已死了。还在片刻之前,这人曾递了一张请帖给段誉,怎么好

端端地便死了?另一个也是聋哑先生的使者,也是这般面露诡异笑容而死。傅思归等一见,

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勒马退开两步,不敢去碰两具尸体。

段誉怒道:“丐帮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为何对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论去。”兜转马

头,便要去质问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你这小子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门下,又

有谁能有这笔杀人于形的能耐?聋哑老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罢了,倘若出来现

世,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喂,小子,这不干你事,赶快给我走吧。”

朱丹臣低声道:“公子,这是星宿派的物,跟咱们不相干,走吧。”

段誉寻不着王语嫣,早已百无聊赖,聋哑老人这两个使者若有性命危,他必定奋勇上前

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叹了口气,说道:“单是聋哑,那也不够,须得

当初便眼睛瞎了,鼻子闻不到香气,心中不能转念头,那才能解脱烦恼。”

他说的是,既然见到了王语嫣。她的声音笑貌、一举一动,便即深印在心,纵然又聋又

哑,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断绝。不料对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对,对!你说得有理,

该当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连念头也不会转才是。”

段誉叹道:“外力摧残,那是没有用的。须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

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可是若能‘离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萨了。我辈凡夫俗子,如何

能有此修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后的草丛之中,见段誉等一行来了又去,随即听到前面有人呼喝之声,

便在此时,两名丐帮弟子快步奔来,向全冠清低声道:“全舵主,那两个哑巴不知怎样给人

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称是星宿派什么‘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惊,脸色登时变了。他素闻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剧毒,武功亦

是奇高,寻思:“他的门人杀了聋哑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们相干,别去招惹的为是。”

便道:“知道了,他们鬼打鬼,别去理会。”

突然之间,身前有人发话道:“你这家伙胡言乱语,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门下,怎地还敢

骂我为鬼?你活得不耐烦了。”全冠清一惊,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见一人直挺挺

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帮众,再凝神看时,此人似笑非笑,模样诡异,身后似乎另

行站得有人,喝道:“阁下是谁,装神弄鬼,干什么来了?”

那丐帮弟子身后之人阴森森的道:“好大胆,你又说一个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门

下。星宿老仙驾临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条毒蛇,一百条毒虫。你们丐帮中毒蛇毒虫向来齐

备,快快献上。星宿老仙瞧在你们恭顺拥戴的份上,便放过你们这群穷叫化儿。否则的话,

哼哼,这人便是榜样。”

砰的一声,眼前那丐帮弟子突然飞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动不动,原来早已死去。这

丐帮弟子一飞开,露出一个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时欺近,杀死了这丐帮弟子,躲在

他的身后。

全冠清又惊又怒,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帮头上,眼

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虽然凶险,但若我凭他一言威吓,便即献上毒蛇毒虫,

帮中兄弟从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帮帮主固然无望,连在帮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

宿老怪并未亲来,谅这家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惧他。”当即笑吟吟的道:“原来是星宿派的

仁兄到了,阁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赶快把毒蛇毒虫预备好吧。”

全冠清笑道:“阁下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桩,不必挂怀。”顺手从地下提起一只布

袋,说道:“这里有几条蛇儿,阁下请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吗?”

那矮子天狼听得全冠清口称“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见他神态恭顺,心想:

“说什么丐帮是中原第一大帮,一听到我师父老人家的名头,立时吓得骨头也酥了。我拿了

这些毒蛇毒虫去,师父必定十分欢喜,夸奖我办事得力。说来说去,还是仗了师父他老人家

的威名。”当即伸头向袋口中张去。

陡然间眼前一黑,这只布袋已罩到了头上,天狼大惊之下,急忙挥掌拍击,却拍了个

空,便在此时脸颊、额头、后颈同时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天狼子不及去扯落头

上的布袋,狠狠拍出两掌,拔步狂奔。他头上套了布袋,目不见物,双掌使劲乱拍,只觉头

脸各处又接连被咬,惶急之际,只是发足疾奔,蓦地里脚下踏了个空,骨碌碌的从陡坡上滚

了下去,扑通一声,掉入了山下的一条河中,顺流而去。

全冠清想杀了他灭口,那知竟会给他逃走,虽然他头脸为毒蝎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

性命难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说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来也识水性,倘若

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讯息,必定大举前来报复。沉吟片刻,说道咱们布巨蟒阵,跟星宿老

峄一拼。难道乔峰一走,咱们丐帮便不能自立,从此听由旁人欺凌吗?星宿派擅使剧毒,咱

们不能跟他们动兵刃拳脚,顺得以毒功毒。”

群丐轰然称是,当即四下散开,在炎堆外数丈处成阵势,各人盘膝坐下。

游坦之见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这人的布袋之中原来装有毒物,他们这许

多布袋,都装了毒蛇毒虫吗?叫化子会捉蛇虫,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将这些布袋去俞来,送

去给阿紫姑娘,她定然欢喜得紧。”

眼见群丐坐下后便默不作声,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些子极大,其中有物蠕蠕而

动,游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这时四下里寂静无声,自己倘若爬开,势必被群丐发觉,心

想:“他们若袋子套在我头上,我有铁罩护头,倒也不怕,但若将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

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始终并无动静,又过一会,天色渐渐亮了,跟着太阳出来,照得满山

遍野一片明亮。枝头鸟声喧鸣之中,忽听得全清低声叫道:“来了,大家小心!”他般膝坐

在阵外一块岩石之旁,身旁却无布袋,手中握着一枝铁笛。

只听得四北方丝竹之声隐隐响起,一群人缓步过来,丝竹中夹着钟鼓之声,倒也悠扬动

听。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吗?

乐声渐近,来到十丈开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齐声说道:“星宿老法驾降临中原,丐原弟

子,快快上来跪接!”话声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来。擂鼓三通,镗的一下锣声,鼓声止

歇,数十人齐声说道:“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帮的幺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从岩石后探出半个头张望,只见西北角上二

十余人一字排开,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红红绿绿的甚为悦目,远远望去

幡旗上绣着“星宿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威震天下”等等字样。丝竹锣

鼓声中,一个老翁缓步而出,他身后数十人列成两排,和他相距数丈,跟随在后。

那老翁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阳光照在脸上,但他脸色红润,满头白了,颏下三银髯,

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约莫三丈之处便站定不动,忽

地撮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羽扇一拨,将口哨之声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

登时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惊:“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厉害。”

那老翁脸露微笑,“滋”的一声叫,羽扇挥动便有一外乞丐应声而倒。那老翁的口哨似

地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片刻之间,丐帮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听得老翁身后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这些叫化儿和咱们作对,那真

叫做荧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

间,便将一干幺魔小丑置于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不但见所未见,真是闻所

未闻。”“这是天下从所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中原武人还知世

上有这等功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丝竹箫管也跟着吹奏。

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全冠清铁笛就口,吹了起来。游坦之心想:“他吹笛干什么?帮

着为星宿老仙捧场吗?”忽听地下籁籁有声,大布袋中游出几条五彩斑谰的大蛇,笔直向那

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惊叫起来:“有蛇,有毒蛇!”“啊哟,不好,来了这许多毒

蛇!”“师父,这些毒似是冲着咱们而来。”只见群丐布袋中纷纷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

首吐舌,冲向那老翁和群弟子。众人更是七张八嘴的乱叫乱嚷。

星宿派众弟子提起钢杖,纷纷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

作哨,挥扇功敌。全冠清笛声不歇,群丐也跟着呐喊助威。

群蛇越来越多,片刻之间,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数百条,其中有五六长乃是大蟒。几

条巨蟒游将近去,转过尾巴,登时卷住了两人,跟着又有两人被卷。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

逃,群蛇自是追赶不上,但师尊正在迎敌,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舞动兵刃,乱砸乱

斩,被他们打死的毒蛇少说已有八张十条,但被毒咬伤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蛎害,

皮粗肉厚,被钢杖砸中了行若无事,身子一卷到人,越收越紧,再也不放。铁笛声中,从布

袋中游出的巨蟒渐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条。

那老翁见情势不对,想要退开,去功击全冠清,两小蛇猛地跃起,向他脸上咬去。他大

声怒斥:“好大胆!”羽扇挥动,劲风扑出,将两条小蛇击落,突觉一件软物卷向足踝。他

知道不妙,飞身而起。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向声,四条蟒蛇同时挥起长尾,向他卷了过来。

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击出两掌,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蟒蛇击开,身形一晃,已落在两丈之

外。便在此时,第三条、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时功到。他情急之下,运劲又是一掌击出,掌

风到处,登时将一条巨蟒的脑袋打得稀烂。

蛇群如湖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但腰间和右腿却已被两条巨蟒缠住。他远起

内力,大喝一声,伸指抓破了缠在腰间巨蟒的肚腹,只溅得满身都是鲜血。岂知蛇性最长,

此蟒肚子虽穿,一时却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缠紧,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断。他用力挣

了两挣,跟着又有两条巨蟒甩了上来,在他身上绕了数匝,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他再也

没法抗拒。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盘惊心动魄的情景,几乎连气透不过来。

全冠清心下大喜,见一众敌人个个巨蟒缠住,除了呻吟怒骂,再无反抗的能为,便不再

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帮素来河水不犯进水,好端端地

干么惹到我们头上来?现今又怎么说?”

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这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

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子阿紫盗去,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

了出去。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

星子伤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又听到聋

哑老人近年来在兴湖上出头露面,颇有作为,这心腹大患不除,总是放心不下,夺回王鼎之

后,正好乘此了结昔年的一桩大事,你是尽率派中弟子,亲自东来。

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内,若是

七日不涂,不但功力减退,而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渐渐发作,为

祸之烈,实是难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

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手,

捕捉毒虫冰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练越深,越练越精。当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

子,得他传授,修习化功大法,颇有成就,岂知后来自恃能耐,对他居然不甚恭顺。丁春秋

将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刑罚,只是将他囚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虫豸加毒,

结果体内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余,心中颇为戒惧,而

化功大法也不再传授任何门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会,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学、

盗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计,在师父刚补完毒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神木被盗,已在七天

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

运所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都撇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湖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

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寻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捕到的都是杀奇古怪、珍异厉害

的剧毒虫豸,却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后担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

来历,谁都会立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条性命,却已武全失,被众

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师鼻人吼子暂时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众弟子

见到师父亲马自出,又惊怕又,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

正在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愿以

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

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

这一日天狼子无意中听到丐帮大智分舵聚会的讯息,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身闯了

来,中了全冠清的暗算。总算他体内本来蕴有毒质,蝎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后急忙禀告师

父。丁春秋当即赶来,不料空具一身剧毒和深湛武功,竟致巨蟒缠身,动弹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问话冷冷的道:“你们丐帮中有个人叫乔峰,他在哪里?快叫他来

见我。”全冠清心中一动,问道:“阁下要见乔峰,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

仙问你的话,你怎地不答?却来向我问长问短。乔峰呢?”

全冠清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说话却仍然这般傲慢,如此悍恶之

人,当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闻,哪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连几条小蛇儿也

对付不了。今日对不起,我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不慎,折在你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归西方极乐,

也是命该如此……”

他话未说完,一个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帮的大英雄,请你放了我出

来,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师父诡计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个不小心,便着了他的道儿。”

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处?”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宝物,叫做星宿三

宝。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饶了我性命,待你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

出献上。倘若你将我杀了,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当!星宿三宝之中,有一宝早给

人盗去了。你还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决不骗你。”

霎时之间,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丐帮大英雄,你饶我性命最好,他们都不会

对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为你效劳。”“大英雄,星宿派本门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

会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决不会有半点藏私。”“本派人众来到原中,实有重大图谋,主

要便是为了对付你们丐帮。众位大英雄,你们想不想知道详情?”“咱们在星宿海之旁藏得

有无数金银财室,我知道每一处藏宝的所在。我带你们去挖掘出来,丐帮的英雄好汉从此不

必再讨饭了。”这些人七张八嘴,献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动之以利,有的企图引起

对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谎,荒诞不经。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伤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

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后,上气不接不下气的争相求饶。

群丐万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没骨气,既是鄙视,又感好奇,纷纷走近倾听。全冠清

冷冷的道:“你对自己师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岂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领低微,我跟着他有什么出

息?对他忠心有何好处?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拟?”“是啊,丐帮收容了星宿派的众弟子,

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动,谁不佩服丐帮英雄了得?”“‘英雄’二字,不足以称众位高人侠

士,须得称‘大侠’、‘圣人’、‘世人救星’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后周游四方,为

众位宣扬德威,丐帮大侠的名望就天下无知闻了。”“呸,丐帮大侠的名头已天下皆知,何

怕要你去多说?‘圣人’、‘世人救星’的称号,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他们拾我牙慧,

毫无功劳。”

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皱眉道:“你们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厌。星宿老怪,

你怎地如此没出息,尽收些无耻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终,再叫这些家伙一个个追随于

你,老子今日要大开杀戒了!”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

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浑若无事,那乞丐却双

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群丐大惊,齐叫:“怎么

啦?”便有两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摇显几下,倒了下去。旁边

三名丐帮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这二人,便也跌倒。其余帮众无不惊得呆了,

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这老儿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时掏出暗器、钢镖、飞刀、袖箭、飞蝗石、纷纷向丁春秋射去。丁

春秋一声大喝,脑袋急转,满头白发甩了出去,便似一条短短的软鞭,将十来件暗器反击出

来。但听得“啊哟”、“啊哟”连声、六七名丐帮帮众被暗器击中。这些暗器也非尽数击中

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几名乞丐立时软瘫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开,退开!”突然呼的一声,一枝钢镖激射而至,却是丁春秋将头发

住了钢镖,运劲向他射来。全冠清忙手中铁笛格打,当的一声,将钢镖击得远远飞了出去。

他想这星宿老怪果然厉害,只有驱蟒制其死命,当即将铁笛凑到口边,等要吹奏,蓦地里嘴

上一麻,登时头晕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抛下铁笛,便已咕咚一声仰天摔倒。群丐大惊,当

即有两人抢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儿……快……

快……去”群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拥着他飞也似的急奔而逃,于满地尸骸、布袋、毒蛇、

再也不敢理会。

游坦之蹲在草丛这中,惊疑无已,不敢稍动。四下里一片寂静,十余名乞丐都缩成了一

圆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的敌人的剌猬,显然均已毙命。

那些巨蟒不经全冠清再笛声相催,不会伤人,只是紧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星宿派众人

谁都不敢挣扎动弹,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随口咬将下来。

这么静了片刻,有人首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神功独步天下,谈笑之间,随说便将

这批万恶不赦的叫化儿杀得落荒而逃……”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弟子抢着说道:“师父,你莫

听他放屁,刚才说那些叫化儿是‘大侠’、‘圣人’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们

追随师父这许多年,岂不知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刚才跟那些叫化儿胡说八道,全是骗骗他

们的,好让他们不防,以便师父施展无边法力。”

忽然有人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该死,弟子胡涂,为了贪生怕死,竟向

敌人投降,此时悔之莫及,宁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

众弟子登时省悟:师父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该死,将各种各样罪

名乱加在自己头上,或许方能得到师父开恩饶恕。一霎时间,人人抢着大骂自已,说自己如

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该万死。只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得头昏脑胀,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运劲力,想将缠的身上的三条巨蟒崩断。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缩。丁春秋运力崩

断,蟒身只略加延伸,并不会断。丁春秋遍体是毒,衣服头发上也凝聚剧毒。群丐向他击打

或发射暗器,尽皆沾毒,他巨蟒皮坚厚韧滑,毒素难以侵入。只得群弟子还在唠叨不停,丁

春秋怒道:“有谁想得出驱蛇之法,我就饶了他性命。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有谁对

我有用,我便不加诛杀。你老是胡说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只要有人拿个火把向这些蟒

蛇身上烧去,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这里旷野之地,前

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谁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他们见到这许多毒蛇,吓得逃走也来及,

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跟着别弟子又乱出主意,但每一个主意都是有着边际,各人所以不

停说话。只不过向师父拼命讨好,显得自己确是遵从师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这样过良久,有一名弟子给一条巨蟒缠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昏乱中张中向那蟒蛇身上

咬去。那蟒蛇虼痛,张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惨呼一声,登时毙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敌人所困。这许芳之间,他定能毒行诡,没法脱身,偏偏这些蛇

儿无知无识,再巧妙的计的策也使到它们身上,只怕这些巨蟒肚饿起来一口将自己吞了下

去。

他担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现,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肚中却已饿得厉害,张开大口,咬住

了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两条腿已神被那巨蟒吞

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给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给吞至腰间,又吞至胸口,他一

时未死,高声惨呼,震动旷野。

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步他尘,无不吓得心胆裂。有一人见星宿老怪也束手无策,不禁

恼恨起来,开口痛骂,说都是受他牵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生,却被他威胁利

诱,逼入门下,今日惨死于毒之口,到了阴间,定要向阎罗王狠狠告他一状。

这人开端一骂,其余众弟子也都纷纷喝骂起来。各人平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的毒虐待,

无不怀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痛骂一番,也稍泄胸中的怒

气。一人大骂之际,身子动得厉害,激怒了缠住屯他的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头,那人大

叫:“啊哟,啊哟!救命,救命!”

游坦之见这一干人个个给蟒蛇缠住了不得脱身,中心已无所顾忌,从草丛站起身来,眼

见此处不是善地,便欲及早离去。

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罩的怪状,都是一惊,随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

叫道:“大英雄、大侠士,请你拾些枯草,点燃了火,赶走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

一千两银子。”又一人道:“一千两不够,至少也送一万两:“另一人道:“这位先生是仁

义士,良心最好不过,必定行侠仗义,何况点火烧蛇,没有丝毫危险。”顷刻之间颂声大

作,而所许的的重酬,也于转瞬间加到了一百万两黄金。

这些人骂人本领固是一等,而谄谀称颂之才,更是久经历练。游坦之一生中,几曾听人

叫过自己为“大英雄”、“大侠士”、“仁人义士”、“当世无双的好汉”?给他们这般捧

上了天去,只觉全身轻飘飘地,宛然便颇有“大英雄”、“大侠士”的气概,一百万两黄金

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亲耳听到众人对自己的称颂,实是莫大憾事。

当下捡拾枯草,从身边摸出摺点燃了,但见到这许许多多形相凶恶的巨蟒,究竟十分害

怕,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大蛇,连自已也缠在其内,寻思片刻,先捡拾枯枝,烧起了一堆熊

熊大火,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着了火的枯枝,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大蛇投去。他躲

在火堆之后,转身蓄势,若是这大蛇向自己窜来,那便立时飞奔逃命,什么“大英雄”、

“大侠士”,那也只好暂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见火焰烧向身旁,立松开缠着的众人,游入草丛之中,游坦之见火

功有效,在星宿派诸人欢呼声中,将一根根着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时纷纷逃

窜,连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松开身子,蜿蜒游走。片刻之间,数百条巨

蟒和毒蛇逃得干干净净。

星宿派利诸弟子大声颂扬:“师父明见万里。神机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为灵

验。”“师父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全仗师父指挥若定,救了我等的蚁命!”一片颂扬

之声,全是归功于生宿老怪,对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竟半不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颇感奇怪,寻思:“片刻之前你们还在大骂师父,这时却双大

赞起师父来,而我这‘大英雄’、‘大侠士’却又变成了‘这小子’,那是什么缘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头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

见对方无礼,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叫

化子死了没有?你去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

游坦之应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觉着手凉,那人早已死去多

时。他又试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只见星宿派弟子脸

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没了气息。”却

见众脸上戏侮的神色渐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惊讶。

丁春秋道:“你每个叫化都去试探一下,看尚有那个能救。”游坦之道:“是。”将十

来个丐帮弟子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

“你抗毒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没想到自己每去探一个乞丐的鼻息,便

是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试将下来,已经厉了十来次生死大险。他自然不知星宿

老怪被蟒缠身,无法得脱,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传了出去,不免面目无光,因此巨蟒

离去之后,立时便起意杀他灭口。不料游坦之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冰蚕的奇毒已与

他体质融合无间,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质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寻思:“瞧他手上肌肤和说声音,年纪甚轻,不会有什么真本领,多半是身上藏

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奇香之类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奇毒

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

游坦之虽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群丐的残忍狠辣,又叫到他师待间一会儿诌

谀,一会儿辱骂,觉得这种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要事,不能奉

陪,告退了。”说着抱拳唱喏。转身便走。

他走出几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手腕上一紧,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头一看,

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见他满狞笑,显非好事,心下

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

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跃过分头顶,砰一声,重重撞在对面

山壁之上,登时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

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这般猛烈,实是难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

己的那个大汉,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尽?莫非发了疯,”他决计想

不到自己一挣之下,一股猛劲将那大汉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丁春秋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了得,心

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铁头。游坦之猝不及防,

登时被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

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听他出言示饶,更是放心,问道:“你师父是谁?你好大胆子,怎地杀了我的弟

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决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毙了灭口便是,当下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挥掌向

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惊,忙伸右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去势甚缓,游坦之右掌格出

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质随着内劲直送过去,这正是他成

名数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剧毒,或内力于顷刻间化尽,或当场立毙,或哀号数

月方死,全由施法随心所欲。丁春秋生来曾以此杀人无数。武林中听到“化功大法”四字,

既厌恶恨憎,复心惊肉跳,段誉的“北冥神功”吸入内功以为已有,与“化功大法”剧毒化

入内功不同,但身受者内力迅速消失,却无二致,是以往往给人误认。丁春秋见这铁差别小

子连触十余名乞丐居然并不中毒,当即施展出看家本领来。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还是一交

坐倒,但对方这一推余未尽,游坦之臂部一着地,背脊又即着地,铁头又即着地,接连倒翻

了三个筋斗,这才止住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觉他内力即强,劲道阴寒,怪异之极,而且蕴有剧毒,强然给自

己手摔得狠狈万分,但以内力和毒劲的比拼而论,并未处下风,何以大叫饶命?难道是故意

调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问道:“你要我饶命,出真心,还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头,说道:“小人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寻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竟比我还多,

实是一件奇宝。我须收罗此人,探听到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

死。倘若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铁头,潜运内力,说道:“除非

你拜我为师,否则的话,为什么要饶你性命?”

游坦之只觉头上罩如被火炙,烧得他整个头脸发烫,心下害怕之极。他自从苦受阿紫折

磨后,早已一切逆来顺受,什么是非善恶之分、刚强骨气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求保

住性命,忙道:“师你,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你门下,清师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萧然道:“你想拜我为师,也无不可。但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

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

师。”丁春秋道:“为师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这个……这

个……”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了便逃,

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是是无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

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不愿向他详述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的诸般遭遇,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被辽人

打草谷掳去,给头是戴了铁罩。丁春秋问他身上毒质的来历,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见到冰蚕

和慧净和尚,如何偷到冰蚕,谎说不小心给葫芦心的冰吞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冻僵,冰蚕

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练毒掌等情,全都略过不提。丁春秋细细般问他冰蚕的模样情状,脸

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游坦之寻思:“我若说起那本浸水有图的怪书,他定会抢了去

不还。”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坚不吐实。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经的功夫,见他武功十分差劲,只道他练成阴寒内劲,纯系冰蚕的

神效,心中不住的咒骂:“这样的神物,竟被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真是可惜。”凝

思半晌,问道:“哪个捉到冰蚕的和尚,在南京悯忠寺挂单?”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这慧净和尚说这冰蚕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山过一条,当然也有

两条、三条。只是昆仑山方园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冰蚕到也不易捕捉。”他

亲身体验到了冰蚕的灵效,觉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宝贵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

净,叫他带路,到昆仑山捉冰蚕去。这和尚是少林僧,本来颇为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

易办多。当下命游坦之行过拜师入门之礼。

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马屁、高帽,自是随口大量奉送。适才众弟子大骂

师父、叛逆投敌,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际,假装已全盘忘记,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

不怎生气。

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有若神仙,

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

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身后马蹄

声响,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来。

四乘马奔近凉亭,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们喝上几

碗,让坐骑歇歇力。”说着跳下马来,走进凉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马。这四人见到丁春秋等

一行,微微颔头为礼,走到清水缸边,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两撇鼠须,神色间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

黄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枣红色

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个富商模样。最后一人穿铁青色儒

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纪,眯着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他却不去喝水,

提酒葫芦自行喝酒。

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之外,双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

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汉子笑道:“师父忒也多

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吧。”那僧人道:“啊弥陀佛,多

谢了。”走进亭来。

这僧人二十五六岁个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

打了多补钉,却甚是干净。他等那三人喝罢,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手捧

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

肉。”念咒道:“●(口奄)缚悉波罗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的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

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

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

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开水中

小虫成千成万。”黑衣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

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

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东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条名众生。功德无量,功

德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举超度八万四

千条发表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为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视,数道:“一、二、三、四、

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你,那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

十九条小虫,你数少了下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黄衣

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认道:“非也,非

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

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

那身穿枣红袍子的大汉走过接过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师父靖喝水吧!我

这个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多谢。”心

中拿不定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矮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

呼,在那一处宝刹出家?”

小僧人将将水碗放在水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黄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原来是少林寺的高手,来,来,来!你我比划比

划!”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黄衣人笑道:“好几

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虚竹退了两步,说道:“小

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是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来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个个

武功高强。初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定是一流好后。

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不相干。”

虚竹双退了两步,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只因

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贴,师父吩

咐,送完了这张十贴子,立即回山,千万不可跟人动武,现下已送完了四张,还有六张在

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英雄贴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

出一张大红贴子,恭恭敬敬递过,说道:“请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禀告师父。”

那黑衣汉子却不接贴子,说道:“你又没跟我打过,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们先拆上几

招,我打得赢你,才有脸收英雄贴啊。”说着踏上两步,左拳虚幌,右拳便向虚竹打去。拳

头将到虚竹面门,立即收转,叫道:“快还手!”

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英雄贴”三字,便留上了神,说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

瞧英雄贴上写的是什么。”从虚竹手中接过贴子,见贴上写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请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驾临嵩山少林寺随喜,

广结善缘,并睹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风范。”

那大汉“啊”的一声,将贴交给了身旁的儒生,向虚竹道:“少林派召开英雄大会,原

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也不用开什么英雄大会了,我此刻来领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

是。”

虚竹又退了两步,左脚已踏在凉亭之外,说道:“原是风施主。我师父说道,敝寺恭请

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决不是胆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纷纷会传言,武林中近年来有不少英

雄好汉,丧生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

大理国身戒寺圆寂,不知跟苏姑慕容氏有没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师以下,个个都是心有所

疑,因此上……”

那黑衣汉子抢着道:“这件事嘛,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既然说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见真

章。这样吧,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锣鼓,说话本之前先一段‘得胜头

回’,热闹热闹。到了九月初九重阳,风某再到少林寺来,从下面打起,一个个挨次打将上

来便是,痛快,痛快!只不过最多打得十七八个,风某就遍体鳞伤,再也打不动了,要跟玄

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没有机缘的。可惜,可惜!”说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说明白后,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机莫失,要打架,便不

能说明白。”

那魁梧汉子不去睬他,向虚竹道:“在下邓百川,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说着向那儒

生一指,又指着那黄衣人道:“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们都是姑苏慕容公子和手下。”

虚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礼,口称:“邓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

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错之极矣。”虚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

无学问,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错了。我虽然姓包,但生平

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因此决能称我包施主。”虚竹道:“是,是。包三父,风四

爷。”包不同道:“你又错了。我风四弟待会跟你打架,不管谁输谁赢,你多了一番阅历,

武功必有长进,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吗?”虚竹道:“是,是。风施主,不过小僧打架是决

计不打的。也家人修行为本,学武为末,武功长不长进,也没多大干系。”

风波恶叹道:“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武功多半稀松平常,这场架也不必打了。”说着

连连摇头,意兴索然。虚竹如释重负。脸现喜色,说道:“是,是。”

邓百川道:“虚竹师父,这张英雄贴,我们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于数月之前,

便曾来贵寺拜访,难道他没来过吗?”

虚竹道:“没有来过。方丈大师只盼慕容公子过访,但久候不至,曾两次派人去贵府拜

访,却只说慕容老施却听说慕容公过老施主已然归西,少施主出门去了。方丈大这晌这次又

请达摩院首座前往苏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江湖上广撒英雄贴邀

请,失礼之处,请四位代为向慕容公说明。明年慕容施主驾临敝寺,方丈大师还要亲谢

罪。”

邓百川道:“小师父不必客气。会期还大半个,届时我家公子必来贵寺,拜见方丈大

师。”虚竹合什躬身,说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驾临少林寺,我们方丈大师十分欢迎。‘拜

见’两字万万不敢当。”

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虽是和尚,却全不像名闻天

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当下不再去理他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见星宿派群

弟子手执兵刃,显是武林中人,该可从这些人中找几个对手来打一架。

游坦之自见风波不恶等四人走入凉亭,便却缩在师父身后。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

他,邓进川等四人没见到他的铁头怪相。风波恶见丁春秋童颜鹤发,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

人的莫样,心中隐隐生出敬仰之意,倒也敢贸然上前挑战,说道:“这位老前辈请了,请问

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我姓丁。”

便在此时,忽听得虚竹“啊”一的声,叫道:“师叔祖,你老人家也来了。”风波恶回

过头来,只见大道上来了七八个和尚,当先是两个老僧,其后两个和尚抬着一副担架,躺得

有人。虚竹快步走出亭去,秘两个老僧行礼,禀告邓百邓百川一行的来历。

右侧那老僧点点头,走进亭来,向邓百川等四人问讯为礼,说道:“老衲玄难。”指着

另一老僧道:“这位是我师弟玄痛,有幸得见姑苏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贤。”

邓百川等久闻玄难之名,见他满脸皱纹,双目神光湛然,忙即还礼。风波恶道:“大师

父是少寺达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领教。”

玄难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和玄痛师弟奉方丈法谕,前往江南燕子坞慕容施主府上,

恭呈请贴,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坞。却在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缘法不浅。”说着

从怀中取一张大红贴子来。

邓百川双手接过,见封套上写着“恭呈姑苏燕子坞慕容施主”十一个大字,料想贴子上

的字句必与虚竹送那张贴子相同,说道:“两位大师父是少林高倍大德,望重武林,竟致亲

劳大驾,前往敝庄,姑苏慕容氏面子委实不小。适才这位虚小师父送出英雄贴,我们已收到

了,自当尽快禀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贵寺拜佛,亲向少林诸位

高倍致谢,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说明其中种种误会。”

玄难心道;“你说‘种种误会’,难道玄悲师兄不是你们慕容氏害死的?”忽听得身后

有人叫道:“啊,师父,就是他。”玄难侧过头来,只见一个奇形怪状之人手指担架,在了

个白发老翁耳边低声说话。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边低声说话的是:“担架中那个胖和尚,但是捉到冰蚕的,不知怎地

给少林派抬了来。”

丁春秋听得这胖和尚便是冰蚕的原主,不胜之喜,低声问道:“你没弄错吗?”游坦之

道:“不会,他叫做慧净。师父你瞧,他圆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来。”丁春秋见慧净的大

肚子比十月怀胎的女子还大,心想这般大肚子和尚,不论是谁见过一眼之后,确是永远不会

弄错,向玄难道:“大师父,这个慧净和尚,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吗?”

玄难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识向老衲的师侄?”

丁春秋心道:“这慧净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烦。幸好在道上遇到,拦住劫

夺,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却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蚕的灵异神效,不由得胸口发热,说

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难、玄痛、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六人不约而同

“啊”的一声,脸上都是微微变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恶名播于天下,谁也想不到竟是个这般

气度雍容、风采俨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会在此处相逢。六人心中立时大起戒备之意。

玄难在刹那之间,便即宁定,说道:“原来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当真如雷贯

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套话便不说了,心想:“谁遇上了你,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达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驰名天下,才能夫也是久仰的了。这

位慧净师父,我正在到处找他,在这里遇上,那是好极了,好极了。”

玄难微微皱眉,说道:“说来惭愧,老衲这个慧净师侄,只因敝寺失于教诲,多犯清规

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恶事。敝寺方丈师兄派人到处寻访,好容易才将他找

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见过他吗?”丁春秋道:“原来他不是生病,是给你们打伤了,

伤得可历害吗?”玄难不答,隔了一会,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谕,反而出手伤人。”心

想:“他跟你这等邪魔外道结交,又是多破了一条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仑山中,花好大力气,捉到一条冰吞,那是十分有用的东西,却被

这慧净师侄偷了去。我万里迢迢的从星宿海来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蚕……”

他话未说完,慧净已叫了起来:“我的冰蚕呢?喂,你见到我的冰吞吗?这冰吞是我辛

辛苦苦从昆仑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吗?”

自从游坦之现身呼叫,风波恶的眼兴便在铁面具上骨溜溜的转个不停,对玄难、丁春

秋、慧净和尚三个的对答全然没听在耳里。他绕着游坦之转了几圈,见那面具造得甚是密

合,焊在头上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会,说道:“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弥漫、跃跃欲动的模样,心下害怕。风

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搅的?姓风的走遍天下,可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脸

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没法子。”

风波恶听他说得可怜,怒问:“哪一个如此恶作剧?姓风的倒要会会。”说着斜眼向丁

春秋睨去,只是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师父。”风恶道:“好端

端一个人,套在这样一只生铁面具之中,有甚意思?来,我来给你除去了。”说着从靴筒里

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闪闪,显然锋锐之极,便要替他将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脸孔及后脑血肉相关,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

不,使不得!”风波恶道:“你不用害怕,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给你削去铁套,决计伤

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风波恶道:“你是怕那个给你戴铁帽子的人,

是不是?下次见到他,就说是我一阵风硬给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这恶人来找我好了。”

说着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见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凛然,心下大骇,叫道:“师父,师父!”回头向丁春秋求

助。丁春秋站在担架之旁,正兴味盎然瞧道慧净,对他的呼叫之声充耳不闻。风波恶提起匕

首,便往铁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挥出,要想推开对方,拍的一声,正中

风波恶左肩。

风波恶全神贯注的要给他削去铁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头脸,哪防到他竟

会突然出掌。这一掌来势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风波恶一声闷哼,便向前跌了下去。他左手在

地下一撑,一挺便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见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个大亏,都是大吃大一惊,

见风波恶脸色惨白,三人更是担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脉,只觉脉搏跳动急躁频疾,隐隐有

中毒之象,他指着游坦之骂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门人,以怨报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

伤人。”忙从怀中取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解毒药塞入风波恶的口中。

邓百川和包不同两人身形晃处,拦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运潜力,五指

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邓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势不发,转眼瞧着大

哥。邓百川道:“我们姑苏慕容氏跟星宿派无怨无仇,四弟这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

以星宿派出手伤人?倒要请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见个新收的门人只一掌,便击倒了姑苏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大显威

风,暗暗得意,而对冰蚕的神效埸是艳羡,微微一笑,说道:“这位风四爷好勇斗狠,可当

真爱管闲事哪。我星宿派门人头爱戴铜帽铁帽,不知碍着姑苏慕容氏什么事了?”

这时公冶乾已扶着风皮恶坐在地下,只见他全身发颤,牙关相击,格格直响,便似身冰

窖一般,过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脸色渐渐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极直灵效,但风皮恶

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无影无踪。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间一股冷风吸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缩

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厉害?”心想口中喷出来的一口气都如此寒冷,那么他身

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势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说是非,转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

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请赐解药。”

风波恶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经内功逼出来的冰蚕剧毒,别说丁春秋无紫解药,

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给?他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叫道:“啊乌陆鲁共!啊乌陆鲁共!”

袍袖一拂,卷起一股疾风。星宿派众弟子突然一齐奔出凉亭,疾驰而去。

邓百川等与少林僧众都觉这股疾风刺眼难当,泪水滚滚而下,睁不开眼睛,暗叫:“不

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这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来。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

约而同的挡在风波恶身前,只怕对方更下毒手。玄难闭目推出一掌好击在凉亭的柱上,柱子

立断,半边凉亭便即倾塌,哗喇喇声响,屋瓦泥沙倾泻了下来。众人待痢睁眼,丁春秋和游

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净呢?慧净呢?”原来在这混乱之间,慧净已给丁春秋掳了去,

一副担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头上。玄痛怒叫:“追!”飞身追出亭去。邓百川与包不同跟着

追出。玄难左手一挥,带同众弟子赶去应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边的凉亭中照料风皮恶,兀自眼目刺痛,流泪不止。只见风皮恶额头不

住渗出冷汗,顷刻间便凝结成霜。正惶急间,听得脚步声响,公冶乾抬头一看,见邓百川抱

着包不同,快步回来。公乾大吃一惊,叫道:“大哥,三弟也受了伤?”邓百川道:“又中

了那铁头人的毒。”跟玄难领少林群僧也回入凉亭。玄痛伏在虚竹背上,冷得牙关只是格格

打战。玄难和邓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觑。

邓百川道:“那铁头人和三弟对了一掌,跟着又和玄痛大师对一拳。想不到……想不到

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厉害。”

玄难从怀里出一只小林盒,说道:“敝派的‘六阳正气丹’颇有●(克寸)治寒毒之

功。”打开盒盖,取出三颗殷红如血的丹药,将两颗交给邓百川,第三颗给玄痛难服下。

这得一顿饭时分,玄痛等三人寒战渐止。包不同破口大骂:“这铁头人,他……他妈

的,那是什么掌力?”邓百劝道:“三弟,慢慢骂不迟,你且会下行功。”包不同道:“非

也,非也!此刻不骂,等到一命呜乎之后,便骂不成了。”邓百川微笑道:“不必担心,死

不了!”说着伸掌贴他后心,“至阳穴”上,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难也分别以

内力助风波、玄痛驱毒。

玄难、玄痛二人内务深厚,过一会,玄痛吁了口长气,说道:“好啦!”站起身来,又

道:“好厉害!”玄难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风波恶驱毒,只是对方并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

自荐,未免有瞧不起不对方内功之嫌,武林中于这种事情颇有犯忌。

突然之间,玄痛身子晃了两晃,牙关又格格响了起来,当即坐倒行功,说道:“师……

师兄,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难忙又运功相助。三人不断行功,身上的寒毒

只好得片刻,跟着便又发作,直折腾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颗“六阳正气丹”,寒气竟没

驱除半点。玄难所带的十颗丹药已只剩下一颗,当下一分为三,分给三人服用。包不同坚不

肯服,说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颗,也……也未必……”

玄难束手无策,说道:“包施主之言不错,这‘六阳正气丹’药不对症,咱们的内功也

对付不了这门阴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请薛神医号称‘阎王敌’任何难症,都是着手回春。

大师可知这位神医住在何处?”玄难道:“薛神医家住阳之西的柳宗镇,此去也不甚运。他

跟老衲曾有数面之缘,若去求治,谅来不会见拒。”又道:“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薛神医

素来仰慕,得有机缘跟四位英雄交个朋友。他必大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医见我等上门,大为欣慰只怕不见得。不过武林中人人

讨厌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有薛神医却是不怕。日后他有什么三……两

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他的……老命就有救了。”

众人大笑声,当即亭。来到前面市镇,雇了三辆大车,让三个伤者躺着体养。邓百川取

银两,买了几匹马让少林僧乘骑。

一行人行得两三个时辰,便须亭下来助玄痛等三人抗御寒毒。到得后来。玄难便也不再

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此去柳宗镇虽只数里,但山道崎岖,途中又多耽

搁,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医家居柳宗镇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

中曾对玄难详细说过路径。众人没费多大力气觅路,便到了薛家门前。

玄难见小河边耸立着白墙黑瓦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药圃,便知是薛神医的居处。他

纵马近前,望见屋门前挂着两盏白纸大灯笼。微觉惊讶:“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么?”再

向前驰数丈,见门楣上打着几条麻布,门旁插着一面招魂的纸幡,果真是家有丧事。只见纸

灯笼上扁扁的两行黑字:“薛公慕华之丧,享年五十五岁。”玄难大吃一惊:“薛神医不能

自医,竟尔逝世,那可糟糕之极。”想到故人长逝,从此幽冥异途,心下又不禁伤感。

跟着邓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马到来,两人齐声叫道:“啊哟!”

猛听得门内哭声响起,乃是妇人之声:“老爷啊,你医术如神,那想得到突然会患了急

症,撇下我们去了。老爷啊,你虽然号称‘阎王敌’,可是到来终于敌过阎罗王,只怕你到

了阴世,阎罗王跟你算这旧账,还要大吃苦头啊。”

不久三辆大车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达。邓百川跳下马来,朗声说道:“少林寺玄难大师

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医。”他话声响若洪钟,门内哭声登止。

过了一会,走出一个老人来,作庸仆打扮,脸上眼泪纵横,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

心,●(捶)胸说道:“老爷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

玄难合什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间

便咽了气。他老人家给别人治病,药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玄难又问:“薛先

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公冶乾和邓百川对望了

一眼,均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言不由哀,何况刚才还到妇人的哭声。玄难叹

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们到老友灵前一拜。”那老仆道:“这个……这个……

是。”引着众人,走进大门。

公冶乾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似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鬼鬼

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着那老仆来到灵堂。

灵堂陈设简陋,诸物均不齐备,灵牌上写着“薛公慕华之灵位”,几个字挺拔有力,显

是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仆所能写得出。公冶乾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各人在灵位前行

过礼。分冶乾转头,见天井中竹竿上晒着十几件衣衫,有妇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

小衣服,心想:“薛神医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说什么人都没有了?

玄难道:“我们运道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伤。天色向

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嗯,好吧!诸位

请在厅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太过费心,粗饭素菜,这就是

了。”那老仆:“是,是!诸位请坐一坐。”引着从人来到外边厅上,转身入内。

过了良久,那老仆始终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遭主丧,难免神魂颠倒。唉,

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等了几有半个时辰,那老仆始终影踪不见。包

不同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虚竹道:“包先生,你请坐着休息。我去帮那老

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乾要察看孽家动静,道:“我陪你去。”

两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里里外外,竟一个人影也无。两

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对,那薛神医只怕是假死。”

玄难站起来,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灵堂,伸手

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动,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件长衣,垫在手上。风波

恶防。”运劲一提棺木,只觉十沉重,里面装的决计不是死人,说道:“薛神医果然是假

死。”

风波恶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仆。”公冶乾道:“此人号称神医,定然擅用毒

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皇入棺盖逢中,向上扳

动,只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中飘出毒粉。

包不同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鸡,回入灵堂,一扬手,将两只

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只母格格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几

步,突然间翻珲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时廊下一阵寒风吹过,两只死鸡身

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而舞。众人一见,列不骇然。两只母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

脱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难道:“邓施主,那地什么缘故?薛神医具是诈死不成?”说着纵身而起,左手攀在

横梁之上,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着一只大碗,碗中盛满了清水。这

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伤,也用

着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陷害咱们。少林派和他无怨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

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

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乱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识,更无怨仇。倘若有什么梁

子,我们身上所受的痛禁便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的来向仇人求治。你当姓包的、姓风

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合什道:“包施主说的是,是老僧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

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然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承其非。

邓百川道:“此处毒气极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当下众人来到前厅,各抒

已见,都猜不透薛神医装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如此可恶,咱们一

把火将他的鬼窝儿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总是少林派的朋友,冲着玄

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均不敢动用宅子在的一茶一水。

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施主以为怎样?”邓百川道:“是。不

过三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工心计,决不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

事,众位大师倘若受了牵累,我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虽明真正原委,但料

想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湖上结下了许多没来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

医有什么亲友被害,将这笔账记在姑苏慕容氏的头上了。

众人站起身来,走向大门,突然之间西角上亮光一闪,跟着一条色火焰散了开来,随即

变成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风波恶道:“咦,是谁在放烟

花?”这时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烟花?过不多时,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

升空,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撞击。

公冶乾心念一动,说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的讯号。”风波恶大叫:“妙

极,妙极,妙极!打个痛快!”

邓百川道:“三弟、四弟,你们到厅里耽着,我挡前,二弟挡后。玄难大师,此事跟少

林派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壁上观便了,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难道:“邓施主说哪话来?来袭的敌人若与诸位另有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我们

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乘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人暗布陷阱,横加

毒害,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比丘,预备迎敌!”慧方、虚竹等少林僧齐声

答应。玄痛道:“邓施主,我和你两位师弟以病相怜,自当携手抗敌。”

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更加近了。再隔一会,又出现了两人烟花,

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笔,的四四方方,像

是一双棋盘,有的似是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此后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难发下号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过了良久,不听到有敌人的动静。

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忽听得东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唱道:“柳叶双眉久不

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转,幽婉凄切。

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寡人久未见你,甚是思念,这才

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为伴,连时朝也废

了,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哭了起来。

虚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务,不知那人忽男忽女,以捣什么鬼,只是得心下胜凄楚。邓百川

等却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声音口吻,唯肖唯

妙,在这当口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设酒宴,妃子吹笛,寡人为你亲唱一曲,以解妃

子烦恼。”那人跟着转作女声,说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王一面,今日得

见,贱妾死也瞑目了,别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声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这胡涂皇帝,快快把杨玉环交

了出来!”

外面那人哭声立止,“啊”的一声呼叫,似乎大吃一惊。

顷刻之间,四下里又是万籁无声。

(第二十九回完)——

短斧客捧了几把干糖和泥土放入石臼,提起一个大石杵,向臼中捣落,砰的一下,砰的

又是一下。

第三十章 挥洒缚豪英

过了一会,各人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玄难叫道:“敌人放毒,快闭住了气,闻解

药。”但过了一会,不觉有异,反觉头脑清爽,似乎花香中并无毒质。

外面那人说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个怪人,居然自称安禄山。”一个女

子声音道:“只大哥还没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齐现身吧!”

她一句话甫毕,大门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团奇异的亮光裹着五男一女。光亮中一个黑须

老者大声道:“老五,还不给我快滚出来。”他右手中拿着方方的一块木板。那女子是个中

年美妇。其余四人中两个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个木匠,手持短斧,背负长锯。另一个却青

面獠牙,红发绿须,形状可怕之极,直是个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闪闪的锦袍。

邓百川一凝神间,已看出这人是脸上用油彩绘了脸谱,并非真的生有异相,他扮得便如

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适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当下朗声道:“诸

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苏慕容氏门下邓百川。”

对方还没答话,大厅中一团黑影扑出,刀光闪闪,向那戏子连砍七刀,正是一阵风风波

恶。那戏子猝不及防,东躲西避,情势甚是狼狈。却听他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

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但风波恶功势太急,他第三句没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须老者骂道:“你这汉子忒也无理,一上来便狂砍乱斩,吃我一招‘大铁网’!”

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风波恶头顶砸到。

风波恶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数百战,倒没见过用这样一块方板做兵刃的。”单刀疾

落,便往板上斩去。铮的一声响,一刀斩在板缘之上,那板纹丝不动,原来这块方板形似木

板,却是钢铁,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纹而已。风波恶立时收刀,又待再发,不料手臂回缩,单

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钢板牢牢的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一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

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

道、横一道的画着许多直线,显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希奇古怪,我跟你们

斗!”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盘相碰。

那戏子喘了口气,粗声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

音,娇娇滴滴的说道:“大王不必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贱妾跟着大王,杀出重围

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贱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韩信是也。”纵身伸掌,几那

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杀了

你韩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剧的一声,向包不同抽去。

玄难见这几人斗得甚是儿戏,但双方武功均甚了得,却不知对方来历,眉头微皱,喝

道:“诸位暂且罢手,先把话说明白了。”

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实是千难万难,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

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一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

四个人酣战声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个,呛啷啷一声响,两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

玄痛。他大声说道:“你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

的折磨,无气可出,这时更不多问,双刀便向两个儒生砍去。一个儒生闪身避过,另一个探

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斗了起来。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

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到怀中一摸,奇

道:“咦,哪里去了?”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

不到。

虚竹好心起,问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

斗他不过,我要取出兵刃,来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哪里去

了?”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虚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

放在哪里,倒有趣。”又问:“施主,你用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虚竹道:“什么书?是武功

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

包不同插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还读什么书?”那儒生道:“老兄只知

其一,不知其二。说到‘论语’、‘孟子’、‘春秋’、‘诗经’,我自然读得滚瓜烂熟,

但对是佛门弟子,只读佛经,儒家之书未必读过,我背了出来,他若不知,岂不是无用?定

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无可抵赖,难以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书为

证’。”一面说,一面仍在身上各处东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师父快打他!”虚竹道:“待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动手不迟。”那

儒生道:“宋楚战于泓,楚人渡河未济,行列未成,正可击之,而宋襄公曰:‘击之非君

子’。小师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

的书生便性命之忧,当挥斧而前,待要且战。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公冶乾模样

斯文,掌力可着实雄浑,有“江南第二”之称,当日他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

对他却好生敬重,可见内几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

那儒生仍然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笔招法散乱,底挡不住玄痛双

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渊问仁,

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寻仁焉’。夫子又曰:‘非礼勿视,非礼勿

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等行动,毫不‘克已’,

那是‘非礼’之至了。”

虚竹低声问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师叔,这人是不装傻?”慧方摇头道:“我也不知

道。这次出寺,师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

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则勇矣,

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报施于人’。人家倘若将你杀

了,你当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

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忽斗,这书呆子随着玄痛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

分三尺之外,不住劝告,武功显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语,显是要我分

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功尚在这个使判官笔的人之上,倒是

不可不防。”这么一来,他以六分精神去防书呆,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生。那书

情势登时好转。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走开!”转戒刀,挺刀柄向那书可胸口撞去。那

书闪身让开,说道:“我见大师武功高强,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以

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

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这‘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横蛮。”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仁义道德?你们怎么在棺材

里放毒药害人?老衲倘若一个不小心,这时早已圆寂归西了,还亏你说什么‘已所不欲,勿

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书呆子退开两步,说道:“奇哉!奇哉!谁在棺材放毒药了?夫棺材者,盛死尸之物

也。子曰:‘鲤也死,有棺而无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了?啊哟,不对

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们的棺材里却不放死尸而放毒药,只是想毒死我们这

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道:“阁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处既无棺材,

更无毒药。”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是小人。”指着对面那中年美妇

道:“她是女子。你们两个,果然难养得很。孔夫子的话,有错的吗?”那书呆子一怔,说

道:“‘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这句话,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覆了。”

这书呆与包不同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生登时大

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

何?’大和尚‘人而不仁’,当真差劲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释家,你喧腐儒讲什么诗书礼乐,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动我的心。”

那书呆伸起手指,连敲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我这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

正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自然格格不人焉。”

风波久斗那使铁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刻稍久,小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

和那戏子相差别,察觉对方武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扮演西施,吐言莺声呖

呖,而且蹙眉捧心,莲步姗姗,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酒风流的

李太白来,醉态可掬,脚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与配合,手中软鞭

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土这采笔,倒令包不同啼笔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书呆自艾了一阵,突然长声吟道:“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驰散,深入相

不?”玄难与玄痛都是一惊:“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偈句也背得

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

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

示其要。”

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

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罢!”

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南夫阿

弥陀佛。”呛啷啷两声响,两柄戒刀掷在地下,盘漆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

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吃了一惊,手中判官笔并不攻上。

虚竹叫道:“师叔祖,寒毒又发了吗?”伸的待要相扶,玄难喝道:“别动!”一探玄

痛的鼻息,只觉呼吸已停,竟尔圆寂了。玄难双手合什,念起“往生咒”来。众少林僧见玄

痛圆寂,齐声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拼命。玄难说道:“住手!玄痛师弟参悟

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众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

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有人给我一句话激死了,快出来救命!你这他妈

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家中,这位先

生……”那书呆仍是放开了嗓门,慌慌张张的大叫:“薛慕华,薛老五,阎王敌,薛神医,

快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左

手跟着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龙探珠”,径自抓了的胡子。那书呆闪身避过。风波恶、

公冶乾等斗得兴起,不愿便此停手,又打了起来。

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戏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燕子坞慕容

氏属下位居首座,武功神熟,内力雄浑,江湖上虽无赫赫威名,但凡是识得他的,无不敬

重。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便往地下一掷。那戏子身手十矮捷,左肩一着地,身子便转了

个圆圈,右腿横扫,向邓百川腿上踢来。这一下势奇快,邓百川身形肥壮,转动殊不便捷,

眼见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

骨折断。

那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丈之外,喝道:“我骂你毛延寿这奸贼,戕害忠良,啊哟,我

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那中年美妇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这时见那戏子断腿,其余几个同伴也被攻逼得险象

环生,说道:“你们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情由,便出手伤

人?”她虽是向对方质问,但语气仍是湿柔斯文。那戏子躺在地下,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

两盏灯笼,大惊叫道:“什么?什么‘薛慕华之丧’,我五哥鸣呼哀哉了么?”

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美妇人一齐顺着他手指瞧去,都见到了灯笼。

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沉的悬着,众人一上便即斗,谁出没去留意,直到那戏子摔倒在

地,这才抬头瞧见。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园结义,古城相会,你

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情激动唱得不成腔

调。其余五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

你?”“今日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均想:“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医的对义兄弟。”邓百川道:

“我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医救治,哪知……”那妇人道:“哪知他不肯医治,你们得

便将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那个“是”字还没出口,只见那中年美妇袍

袖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浓香,登时头晕眩,足下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妇叫

道:“倒也,倒也!”

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妇见邓百川身子

摇摇晃晃,已是着了道儿,不料他竟沿能出掌,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但觉一股猛力排

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气息登时窒住,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喀喇喇几声响,胸口已断了几

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晕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一团,也已摔倒。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纷纷出手。玄难寻思:这件事中间怕有重蹊跷,只有先将方

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慧镜转身端起倚在门的禅杖,递

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右手判官笔点慧镜胸口。玄难左手一掌拍出,手掌

未,掌力已及他后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绰杖在手,横跨两步,挥杖便向那

使棋盘的人砸去。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下运动手臂,双手挺起棋盘往

上硬挡,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玄难禅杖一举,连

那棋盘一起得了起来。那棋盘磁性极强,往昔专吸敌人兵刃,今日敌强我弱,后给玄难的禅

杖吸了去。玄难的禅杖跟着便向那人头顶砸落。那人叫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兼‘倚

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

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横枚扫将过去,威势殊不可当。那书

呆子道:“夫子,圣之时者也‘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几句话没说完,早已

伏倒在地。几名少林倍跳将上去将他按住。

少林寺达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这使棋盘的人道:“罢了,罢

了!六弟,咱们中局认输,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问你,我们五弟到底犯了你们

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玄难道:“焉有此事……”

话未话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的传了过来。这两下琴音一传入耳鼓,众人登时

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这时琴声更近,

各人心跳更是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松,当的一声,单刀掉在地下。若不

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敌人一斧砍来,已劈中他肩头。那书呆子叫道:“大哥快来,大哥

快来!乖乖不得了!你怎么慢吞吞的还弹什么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琴声连响,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颡,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极

为和谟,手中抱着一具瑶琴。

那书呆子等一伙人齐叫“大哥!”那人走近前来向玄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

此?小老儿多有失礼。”玄难合什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贵派

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吧?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

想必清健。”玄通难黯然道:“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圆寂归西。”

那人木然半响,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尚未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已入悲声,

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扩纪哭泣起来却如小孩子一

般。他双足一着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两只脚的脚跟如擂鼓般不住击地面,哭道:

“玄苦,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音普安泰’,

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此曲之中,含禅意,听了一遍,又是一遍。我这个玄难

师弟,未必有你这么悟性,我若弹给他听,多半是要对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

啊!”

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之人,悲伤玄苦师兄之死,忍不住大恸,但越听越

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了个知音,哭到后,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他是有

德高僧,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心道:“这群人个个疯疯颠颠。这人的性脾气,与他的一

批把弟臭味相投,这真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已苦心狐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新曲,叫

做‘一苇吟’,颂扬你少林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不江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忽然转着

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

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

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跃起,说道:“那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

了,黏在在瑶琴这下,从此每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意

可好?”他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见美妇人倒在一旁,惊道:“咦,七妹,怎

么了?是谁伤了你?”

玄难道:“这中意有点误会,咱们正待分说明白。”那人道:“什么误会?谁是误会

了?总而言之,伤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哟,八弟也受了伤,伤害八弟也不是好,哪几个不

是好人?自己报上名来,自报公议,这可没得说的。”

那戏子叫道:“大哥,他们打死了五哥,你快快为五哥报仇雪恨。”那弹琴者脸色大

变,叫道:“岂有此理!老五是阎王敌,阎罗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难首:“薛神医是装

假死,棺材里只有死药,没有死尸。”弹琴老者等人尽皆大喜,纷纷询问:“老五为什么装

假死?”“死到哪里去了?”“他没有死怎么给有死尸?”

忽然间运处有个细细的声音飘将过来:“薛慕华、薛慕华,你师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

来迎接。”这声音若断若续,相距甚运,但入耳清晰,显是呼叫之人内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戏子、书呆、工匠等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那弹琴老者叫道:“大祸临头,大祸临

头!”东张西望,神色极是惊惧,说道:“来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进屋去。”

包不同大声道:“什么大祸临头?天塌下来么?”那老颤声道:“快,快进去!天塌来

倒打紧,这个……”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尽管请便,我可不进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这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包不同猝不

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对一提,又足离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着奔进大门。

玄难和公冶乾都是大为讶异,正要开口说话,那使棋盘的低声道:“大师父,大家快快

进屋,有一厉害之极的魔着转眼便到。”玄难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对手,怕什么大魔着

道、小魔头?问道:“哪一个大魔头?乔峰么?”那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比乔峰可厉

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难微微一晒,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过,那衲正

要找他。”那人道:“你大师父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不过这里人人都给他整死,只你一

个人活着,倒也慈悲得紧。”

他这句是讥讽之言,可是却真灵验,玄难一怔,便道:“好,大家进去!”

便在这时,那弹琴老已放下包不同,又从门内奔了出来,连声催促:“快,快!还等什

么?”风波恶喝问:“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横拍过去。风波恶体内

寒毒已开始发作,正自难当,见他手掌打来,急忙低头避让。不料这老者左手一掌没使老

了,突然间换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风波恶的后颈,说道:“快,快,快进去!”像提小鸡一

般,又将他提了进去。

公冶乾见那老者似乎并无恶意,但两个把兄弟都是一招间但即被他制住,当即大声呼

喝,抢上要待动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风,早已奔进大门。那书生抱起戏子、工匠扶着美妇,

也都奔进屋去。

玄难心想今日之事,诡异多端,还是不鲁莽,出了乱子,说道:“公冶施主,大家还进

去从长计议的便是。”

当下虚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尸身,公冶乾抱了邓百川,一齐进屋。

那弹琴老者同志出来催促,见众人已然入内,急忙关上大门,取过门闩来闩。那使棋盘

的说道:“大哥,这这大门还是大开的为是,这叫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叫他不敢贸然便

闯进来。”那老者道:“是么?好,这便听你的。这……这行吗?”语音中全无自信之意。

玄难和公冶乾对望一眼,均想:“老儿武功高强,何以临事如此慌张失措?这样一扇大

门,这寻常盗贼也抵挡不住,何况是星宿老怪,关与不关,又什么公别?看来这人在星宿老

怪手下曾受过大大的挫折,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知他在附近,便即魂飞魄散了。”

那老者连声道:“六弟,你想个主意,快想个主意啊。”

玄难虽颇有涵养,但见他如此惶惧,也不禁心头火起,说道:“老丈,常言道:‘兵来

将挡,水来土掩’。这星宿老怪就算再厉害狠毒,咱们大火儿联手御敌,也未必便输于他

了,又何必这等……这等……嘿……这等小心谨慎。”这时厅上已点了烛火,他一瞥之下,

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盘的,书呆、工匠、使判官笔的诸人,也均有栗栗之意。玄难

亲眼见到这些人武功颇为不弱,更兼疯疯颠颠,漫不在乎,似乎均是游戏人间的潇洒之士,

突然之间却变成了心惊胆战,猥崽无用懦夫,实是不可思议。

公冶乾见包不同的风波恶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发用,不住颤抖,当下扶着邓

百川也在一张椅中坐好,幸好他脉搏调匀,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绝无险象。

众人面面相觑,过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从怀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厅角中量了量,摇摇

头,拿起烛台,走向后厅。众人都跟了进去,但见他四下一打量,忽然纵身而起,在横梁上

量了一下,又摇摇头,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医的假棺木前,瞧了几眼,摇头道:“可

惜,可惜!”弹琴者道:“没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师叔一定看得出来。”弹琴

老者怒道:“你……你还叫他师叔?”短斧客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又向后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摇头,似乎旁的什么不干了。”

短斧客量量墙角,踏踏步数,屈指计算,宛然是个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数着步子到了

后园。他拿着烛台,凝思半晌,几廊下一排五只石臼旁,捧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臼中,提旁

边一个大石杵,向臼中捣了起来,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时甚是有力。

公冶乾轻叹一声,心道:“这次当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疯子,在这当口,他居然

还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罢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过了一

会,包不同与风波恶身寒毒暂歇,也奔到了后园。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声连续不绝。

世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来下锅煮饭么?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们还是耕起

地来,撒上谷种,等得出秧……”突然间花园中东南角七八丈处发出几下轧轧之声。声音轻

微,但颇为特异,玄难、公冶乾等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当排种着四株桂树。

砰的一下,砰的一,短斧客不停手的捣杵,说也奇怪,数丈处靠东第二株桂花树竟然枝

叶摇晃,缓缓向处移动。又过片刻,众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捣一下,桂树便移动一寸半

寸。弹琴老者,一声欢呼,向那桂树奔了过去,低声道:“不错,不错!”众人跟着他奔

去。只见桂树移开之处,露出一块大石板,石上生着一个铁环挽手。

公冶乾又是惊佩,又是惭愧,说道:“这个地下机关安排得巧妙之极,当真匪夷所思。

这位仁兄在顷刻之间,便发现了机括的所在,聪明才智,实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包不同

道:“非也,非也,你焉知这机关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笑道:“我说他才智不在建

造机关者之下,如果机关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捣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弹琴老者握住铁环,向上一拉,却是纹丝不

动,待要运力再拉,短斧客惊叫:“大哥,住手!”纵身跃放旁边一只石臼之中,拉开裤

子,撒起尿来,叫道:“大家快来,一齐撒尿!”弹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铁环,霎时之

间,使棋盘的、书呆子、使判官笔的,再加上弹琴者和短斧客,齐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见到这五人发疯散尿,尽皆笑不可抑,但顷刻之间,各人鼻中便闻到一阵火药

气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没危险啦!”偏是那弹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长,撒之不休,口中

喃喃自语:“该死,该死,又给我坏了一个机关。六弟,若不是你见机得快,咱们都已给炸

成肉浆了。”

公冶乾等心下凛然,均知在这片刻之间,实已去鬼门关走了转,显然铁环之下连有火

石、火刀、药线,一拉之下,点燃药线,预藏的火药但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极是机警,大伙

撒尿,浸湿引线,大祸这才避过。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只石臼旁,远力将石臼向右转了三圈,抬着向天,口中低念口决,

默算半晌,将石臼再向左转了六半圈子。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轧轧之声过去,大石板向旁缩了

进去,露出一个洞孔。这次弹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斧客挥了挥手,要他领路。短斧客

跪下地来,向左首第一只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骂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这贼八王!很好,很好!你终于找上我

啦,算你厉害!你为非作歹,终须有日得到报应。来啊,来啊!进来杀我啊!”

书生、工匠、戏子等齐声欢呼:“老五果然没死!”那弹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们

全到了。”地底那声音一停,跟着叫道:“真是大哥么?”声音满是喜悦之意。

嗤的一声响,洞孔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阎王敌薛神医。

他没料到除了弹琴老者等义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难道:“大师,你

出来了,这几位都是朋友?”

玄难微一迟疑,道:“是,都是朋友。”本来少林寺认定玄悲大师是死于姑苏慕容氏之

手,将慕容氏当作大对头。他这次与邓百川等同来求医,道上邓百川、公冶乾力陈玄悲决非

慕容公的所杀,玄难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难,同舟共济,已认定这伙人是朋友

了。公冶乾听他如此说,向他点了点头。

薛神医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没有了,请大家一起下去,玄难大师先请。”话虽

如此,他仍抢先走了下去。这等黑沉沉的地窖,显是十他险之地,江湖上心诡秘难测,谁也

信不过谁,自己先入,才是肃客之道。

薛神医进去后,玄难跟着走了下去,众人扶抱伤者随后而入,连玄痛的尸身也抬了进

去。薛神医扳动机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动机括,隐隐听得轧轧声音,众人料想移开的

桂树又回上了石板。

里央是一条石砌的地道,各人须得弯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渐高,到了一条在然生成

的隧道之中。又行十余丈,来到一宽广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着二十来人,男女老幼

都有。这些人听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

薛神医道:“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紧迫,也不叫他们来拜见了,失礼莫怪。大哥,二

哥,你们怎么来的?”不等弹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视各人伤势。第一个看的是玄痛,薛神医

道:“这位大师悟道圆寂,可喜可贺。”看了看邓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料只将人醉

倒,再过片刻但醒,没毒的。”那中年美妇和戏子受的都是外伤,虽然不轻,在薛神医自小

事一件。他把过了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脉,闭目抬头苦思索。

过了半晌,薛神医摇头道:“奇怪,奇怪!打伤这两位兄台的却是何人?”公冶乾道:

“是个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医摇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功深

厚,少说也有三十年的修为,怎么还个少年?”玄难道:“确是个少年,但掌力浑厚,我玄

痛师弟和他对掌,也曾受他寒毒之伤。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医惊:“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厉害?了不起,了不起!”摇头道:“惭愧,

惭愧。这两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实是无能为力。‘神医’两字,今后日不敢称的了。”

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们便当告辞。”说话的正是邓百

川,他被花粉迷倒,适于此醒转,听到了薛神医最后向句话。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

在这地底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学那乌龟田鼠,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医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气儿!你知外边是谁到了?”风波恶道:“你们怕星宿

老怪,我可不怕。枉为你们武功高强,一听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职此丧魂落魄。”那弹

琴老者道:“你连我也打不过,星宿老怪却是我的师叔,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玄难岔开话题,说道:“老衲今日所见所闻,种种不明之处甚多想要请教。”

薛神医道:“我们师兄弟八人,号称‘函谷八友’。”

指着那弹琴老者道:“这位是我们大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一则说来话长,一则

也不足为外人道……”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薛慕华,怎么不出来见我?”

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洞中诸人个个听十清楚,这声音便像一条多属

细线,穿过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顺着那曲曲折折的地道进入各人耳鼓。

那弹琴老者“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颤声道:“星……星宿老怪!”风波恶大声道:

“大哥,二哥,三哥,咱们出去决一死战。”弹琴老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们这一出

去,枉自送死,那罢了!可是泄漏了这地下密室的所在,这里数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这

一勇之夫手里了。”包不同道:“他的话声能传到地底,岂不知咱便在此处?你甘愿装乌

龟,他还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过的。”那使判官笔的书生说道:“一时三刻之间,

他未必便能进来,还是大家想个善法的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丁师叔本事虽高,但要识破

这地道的机关,至少也得花上两个时辰。再要想出善法攻进来,又得再花上两个时辰。”弹

琴老者道:“好极!那么咱们还四个时辰,尽可从长计议,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个

半时辰。”弹琴老者道:“怎么多了半时辰?”短斧客道:“这四个时辰之中,我能字排三

个机关,再阴他半个时辰。”

弹琴者道:“很好!玄难大师,届时那大魔头到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决计难逃毒手。你

们各位却是外人。那大魔着一上来专心对付我们这斑师侄,各位颇有逃命的余裕。各位千万

不可自逞英雄好汉,和他争斗。要知道只要有谁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

雄好汉。”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几下,没闻到臭气,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带

疑问之意。包不同指着弹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适才一招之间便给

这老儿制住,心下好生不愤,虽然其时适逢身上寒毒发作,手足无力,但也知自己武功运不

及他,对手越强,他越是要骂。

那使棋盘的横了他上眼,道:“你要逃脱我大师兄的掌底,已难办到,何况我师叔的武

功又胜过我大师十倍,到底是谁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强,跟放

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强,难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难道武功一定高强?孔夫子

不会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专放狗屁……”

邓百川心想:“这些人的话也非无理,包三弟跟他们胡扯争闹,待然耗时刻。”便道:

“诸位来历,在下尚未拜聆,适才多有误会,误伤了这位娘子,在下万分歉仄。今日既是同

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会强敌到来,我们姑苏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属虽然不肖,逃是

决计不逃的,倘若当真抵敌不住,大家一齐毕命于此便了。”

玄难道:“慧镜、虚竹,你们若有机会,务当设法脱逃,回去寺中,向方丈报讯。免得

大家给妖人一网打尽,连讯息也传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说道:“恭领法旨。”薛慕华

和邓百川等听玄难如此说,已明白他决意与众同生共死,而是否对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

实在毫无把握。

弹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师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后也听不到

我的无上妙曲‘一苇吟’了,我又何必为他之死伤心难过?唉!唉!有人说我康广陵是个大

大的傻子,我一直颇不服气。如此看来,纵非大傻,也是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货真价实的大傻子,大笨蛋!”弹琴老者康广陵道:“也不见得比你

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广陵道:“你比傻一百倍。”包不同道:“你比

我傻上一千倍。”康广陵道:“你比傻一万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十万倍,千万倍、

万万倍?”

薛慕华道:“二位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更傻。众倍少林派师父,你们回到寺中,方丈

大师问起前因后果,只怕你们答不上来。此事本是敝派的门户之羞,原不足为外人道。但为

了除灭这武林中的大患,若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实难成功。在下须当各位详告,只是敬盼

各位除了几贵寺方丈禀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

慧镜、虚笔等齐声道:“薛神医所示的言语,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禀告之外,决不敢向

旁人泄漏半句。”

薛慕华向康广陵道:“大师哥,这中间的缘由,小弟要说出来了。”

康广陵虽于诸师兄弟中居长,武功也远远高山侪辈,为人却十分幼稚,薛华如此问他一

声,只不过在外人之前全他脸面而已。康广陵道:“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头上,你要说

便说,又问我干么?”

薛华道:“玄难大师,邓师傅,我们的受业恩师,武林之中,人称聪辩先生……”

玄难邓百川等都是一怔,齐道:“什么?”聪辩先生便是聋哑老人。此人天聋地哑,偏

偏取个外号叫做“聪辩先生”,他们中弟子个个给他刺聋耳朵,割断舌头,江湖上众所周

知。可是康广陵这一群人却耳聪舌辩,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华道:“家师门下弟子人人既聋且哑,那是近几十年来的事。以前家师不是聋子,

更非哑子,他是给师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变成聋子哑子的。”玄难等都是“哦”的一声。

薛慕华道:“我祖师一共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姓苏,名讳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师,二弟子丁

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到得后来,却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师叔丁春秋胜过了你师父,那是不用说的”。薛慕华

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祖师学究天人,胸中所学包罗万象……”包不同道:“不见得啊

不见得。”薛慕华已知此人专门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之初时我师父和丁春

秋学的都是武功,但后来我师父分了心,去学祖师父弹琴音韵之学……”

包不同指着康广陵道:“哈哈,你这弹琴的鬼门道,便是如此转学来的了。”

康广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师父学的,难道跟你学的?”

薛慕华道:“倘若我师父只学一门弹琴,倒也没什么大碍,偏是祖师爷所学实在太广,

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贸迁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师父起始学了一门弹

琴,不久又去学奕,再学书法,又学绘画,各位请想,这些学总问每一门都是大耗心血时日

事,那丁春秋初时假装每样也都跟着学学,学了十天半月,便说自己资质太笨,难以学会,

只是专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来,他师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难连连点头,道:“单是弹琴或奕棋一项,便耗了一个人大半生的精力,聪辩先生居

然能精数项,实所难能。那丁春秋专心一致,武功上胜过了师兄,也不算希奇。”

康广陵道:“老五,还有更要紧的呢,你怎么不说?快说,快说。”

薛慕华道:“那丁春秋专心武学,本来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这件事说起

来,于我师们实在太不光采。总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种种卑鄙后段,又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几

门害之极的邪术,突然发难,将祖师爷打得重伤。祖师爷究竟身负绝学,虽在猝不及之时中

暗算,但仍能苦苦撑持,直至我师父赶救援。我师父的武功不及这恶贼,一场恶斗之后,我

师父复又受伤,祖师爷则堕入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师父因杂学而耽误了武功,但这些杂学

毕竟也不是全用处。其时危难之际,我师父摆开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扰乱丁春秋耳目,

与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时无法破阵杀我师父,再者,他知道本门有不少奥妙神功,祖师爷始终没传

师兄弟二人,料想祖师爷临死时,必将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师父,只能慢慢逼迫我父

吐露,于和我师父约定,只要我师父从此不开口说一句话,便不来再找他的晦气。那时我师

父门下,共有我们这八个不成材的弟子。我师父写下书函,将我们遣散,不再认为是弟子,

从此果真装聋作哑,不言不听,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断舌,创下了‘聋哑门’的名头。推

想我师父之意,想是深悔当年分心去务杂学,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聋且哑之后,各种

杂学便不会去碰了。”

“我们师兄弟八人,除了跟师学武之外,每人还各学了一门杂学。那是在丁春秋叛师这

前的事,其时家师还没深切体会到分心旁鹜大的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颇加奖饰,用

心指点。康大师兄广陵,学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这是‘对牛弹琴,己不入耳’。”

康广怒道:“你说弹得不好?我这就弹给你听听。”说着但将瑶琴横放膝头。

薛慕华忙摇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盘的道:“范二师兄百龄,学的是围棋,当今天下,少

有敌手。”

包不同向范百龄瞧了一眼,说道:“无怪你以棋盘作兵刃,只是棋盘以磁铁铸成,吸人

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范百龄道:“弈棋之术,固有堂堂之阵,正正之

师,但奇兵诡道,亦所不禁。”

薛慕华道:“我范二师哥的棋盘所用磁铁铸成原是为了钻研棋术之用。他不论是行坐

卧,突然想到一个棋势,便要用黑子白子布一番。他的棋盘是磁铁所制,将铁铸的棋子放了

上去,纵在车中马上,也不会移动倾跌。后来因势乘便,就将棋盘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

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铁之物来占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称是,口中却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块

木制棋盘,将铁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盘之中,那棋子难道还会掉将下来?”

薛慕华道:“那究竟不如铁棋盘的方便了。我苟三师哥单名一个‘读’字,姓好读书,

诸子百家,无所不窥,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宿儒,诸位想必都已领教过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晒。”苟读怒道:“什么?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难

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同道:“岂敢,岂敢!”

薛慕华知道他二人辩论起来,只怕三日三夜也没有完,忙打断话头,指着那使判官笔的

书生道:“这位是我四师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并皆精巧。他姓吴,拜入师

门之前,在大宋朝廷做过领军将军之职,因此大家便叫他吴领军。”

包不同道:“只怕领军是专打败仗,绘画则人鬼不分。”吴领军道:“倘若描绘阁下尊

容,确是人鬼难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老兄几时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范本,

绘上一幅‘鬼趣图’,倒也极妙。”

薛慕华笑道:“包兄英俊潇洒,何怕必过谦?在下排行第五,学的是一门医术,江湖上

总算菁有微名,还没忘了我师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伤风咳嗽,勉强还可医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无策了。这叫做

大病治不了,叫病医死。嘿嘿,神医之称,果然是名不虚传。”康广捋着长须,斜眼相睨,

说道:“你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点与众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

同,当然是与众不同。”康广陵哈哈大笑,道:“你当真姓包?当真名叫不同?”包不同

道:“这难道还有假的?嗯,这位专造机关的老兄,定然精于土木工艺之学,是鲁班先师的

门下了?”

薛慕华道:“正是,六师弟冯阿三,本来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师门之前,已是一位巧

匠,后来再从家师学艺,更是巧上加巧。七师妹妹石,精于莳花,天下的奇花异卉,一经她

的培植,无不欣欣向荣。”

邓百川道:“石姑娘将我迷倒的药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并非毒药。”

那姓石的美妇人闺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适才多有得罪,邓老师恕罪则个。”

邓百川道:“在下便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华指着那一开口便唱戏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戏文,疯疯颠颠,于

这武学一道,不免疏忽了。唉、岂仅是他,我们同门八人,个个如此。其实我师父所传的武

功,我一辈子已然修习不了,偏偏贪多勿得,到处去学旁人的绝招,到头来……唉……”

李傀儡横卧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爱江山爱做戏,嗳,好耍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抢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脑袋。”

书呆苟读插口道:“李存勖为手下伶人郭从谦所弑,并非死于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书包决计掉不过苟读,叫道:“呀呀呸!吾乃郭从谦是也!啊

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书坑儒,专坑小人之儒。”

薛慕华道:“我师兄弟八人虽给逐出师门,却不敢忘了师父教诲的恩德,自己合称‘函

谷八友’,以纪念当年师父在函谷关边授艺之恩。旁人只道我们是臭味相投……”包不同鼻

子吸几下,说道:“好臭,好臭!”苟读道:“易经系辞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臭

即是香,老兄毫无学问。”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华微笑道:“谁也不知我们原是同门的师兄弟。我们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来中原,给

他一网打尽,是以每两年聚会一次,来时却散居各处。”

玄难、邓百川等听薛神医罢他师兄弟八人的来历,心中疑团去了大半。

公冶乾问道:“如此说来,薛先生假装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药,那是专为对付星宿老

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来到此处?”

薛慕华道:“两天之前,我正家中闲坐,突然有四个人上门求医,其中一个是胖大和

尚,胸前背后的肋骨折断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伤,早已接好了断骨,日后自愈,并无

凶险。但他脏腑中隐伏寒毒,却跟外伤无关,若不医治,不久便毒发身亡。”

玄难道:“惭愧,惭愧!这是我少林门下的慧净和尚。这僧人不守清规,逃出寺去,胡

作非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惩处,他反而先生出手伤人,给老衲的师侄们打伤了。原来他

身上尚中寒毒,却跟我们无关。不知是谁送他来求治的?”

薛神医道:“与同来的另外一个病人,那可奇怪得很,头上戴了一个铁套……”

包不同和风波同时跳了起来,叫道:“打伤我们的便是这铁头小子。”薛神医奇道:

“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当时他来去匆匆,我竟没为他搭一搭脉,否则于他内力的情状

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问道:“这小子又生了什么怪病?”薛神医道:“他是想病请

我除去头上这个铁套,可是一加检视,这铁套竟是生牢在他头上的,除不下来”包不同道:

“奇哉,奇哉!难道这铁套是他从娘胎中带将出来,从小便生在头上的么?’薛神医道:

“那倒不是。这铁套安到他头上之时,乃是热的,烫得他皮开肉绽,待得血凝结疤,铁套便

与他脸面后脑相连了。若要硬揭,势必将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样子。”包不同幸灾乐

祸,冷笑道:“他既来求你揭去铁罩,便将他五官颜面尽皆撕烂,也怪不得你。”

薛神医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么方法,他的两个同伴忽然大声呼喝,命我快快动

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桩环脾气,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薛某

宁可死在刀剑之下,也决不以术医人。想当年来求我医治。乔峰这厮横蛮悍恶无比,但既有

求于我,言语中也不敢对有丝毫失礼……”他说到这里,想起后来着了阿朱的道儿,被她点

了穴道:“剃了胡须,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便不再说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么大气?姓包生平也有一桩坏脾气,人家若要给我治病,非好言相

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包某宁可疾病缠身而死,也决不让人治病。”

康广陵哈哈大笑,说道:“你又是什么好宝贝了?人家硬要给你治病,还得苦苦向你哀

求,除非……除非……”一时想不出“除非”什么来。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儿子。”康广陵一怔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倘若我的父亲生了病

肯看医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个很讲道理之人,没想到包不同这话是讨他的便宜,

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儿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儿子,只有你妈妈心里明

白,你自己怎么知道?”康广陵一愕,又点头道:“话倒不错。”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

“此人是个大傻瓜,再讨他的便宜,胜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语无礼,你便拒加医治了。”

薛神医点道:“正是,当时我便道:‘在下技艺有限,对付不了,诸君另请高明。’那

铁头人却对我甚是谦恭,说道:‘薛先生,你的医道天下无双,江湖上人称“阎王敌”,武

林中谁不敬仰?小人对你向来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是老朋友了,盼你慈悲为怀,救一

救故人之子。’”

众人对这铁头人的来历甚为关注,六七声音同时问了出来:“他父亲是谁?”

李傀儡忽道:“他是谁的儿子,只有他妈妈心里明白,他自己怎么知道?”学的是包不

同的声口,当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极,你学我说话,全然一模一样,只怕不是学的,乃是我下的种。”

李傀儡道:“我乃华夏之祖,黄帝是也,举凡中国子民,皆是我的子孙。”他既爱扮古

人,心意自己是什么人物,便是什么人物,包不同讨他的便宜,他也毫在乎。

薛神医继续说道:“我听那铁头人自称是我的故人之子,当即问他父是谁。那人说道:

‘小人身遭不幸,辱没了先人,父亲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确是先生的至

交,此事千真万确,小人决计不敢拿先父来骗人。’我听他说得诚恳,决非虚言。只是在下

交游颇广,朋友着实不少,听他说他父亲已然去世,一时这间,也猜想不出他父亲是谁。我

想待得将他面具揭去之后。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亲是谁。”

“只是要揭他这个铁罩,而令他颜面尽量少受损伤却实非易事,正踌躇间,他的一个同

伴说道:‘师父的法旨,第一要紧是治好这慧净和尚之伤,那铁头人的铁罩揭是不揭,却不

人紧。’我一听之下,心头便即火起,说道:‘尊师是谁?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

我。’那人恶狠狠的道:‘我师父的名头说将出来,只必吓破了你的胆。他老人家叫你快快

治好这胖和尚的伤,倘若迁廷时刻,误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时便见阎王。”

“我初时听他说话,心中极怒,听到后来,只觉他口音不纯,颇有些西域胡人的声口,

细看他的相貌,也是鬈发深目,与我中华人氏大异,猛地里想起一个人来,问道:‘你可是

从星宿海来?’那人一听立时脸上变色,道:‘嘿,算你眼光厉害。不错,我是从星宿海来

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医治吧!’我听他果然自认是星宿老怪的疵子,寻思:“‘师门深

仇,如何不报?’但装作惶恐之态,问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术通玄,弟子钦仰无已,

只是无缘拜见,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么?’”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说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么自甘堕落,称他做

什么‘老仙’!可耻啊,可耻!”邓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语式探,岂是真心称

他为‘老仙’?”这个我自然知道!若要试探,大可称之为‘老鬼’、‘老妖’、‘老

贼’,激得他的妖贼孙暴跳如雷,也是一样的吐露真情。”

薛慕华道:“包先生话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伪,口中称他一句‘老仙’,脸上却不自

禁的露出了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见之下,但即起疑,伸手向我脉门抓来,喝问:

“你查问我师父行踪,有何用意?’我见事情败露,对付星宿老怪的门下,可丝毫不能容

情,反手一指,便点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从怀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过来。我

手中没有兵刃,这妖人武功又着实了得,眼见危急,那铁头人忽地夹手夺了他的匕首,道:

‘师父叫咱们求医,不是叫咱们来杀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师弟给他杀死了,你没瞧见

么?你……你……你竟敢袒护外人。’铁头人道:‘你定要杀这位神医,便由得你,可是这

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难保。他不能指引路径,找寻冰蚕,师父唯你是问。”

“我乘着他们二人争辩,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见易杀我,又想铁头人之言也是理,

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这鬼医生,去见师父去。’铁头人道:‘很好。’一伸手,将匕

首插入那人胸口,将他杀死了。”

众人都是“啊”一声甚是惊奇。包不同却道:“那也没什么奇怪。这铁头人有求于你,

便即下手杀死的同门,向你买好。”

薛慕叹了口气,道:“一时之间,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于我是他父亲的

朋友,还是为了要向我挟恩市惠。我正待询问,忽听得远处有下啸声,那铁头人脸一变,说

道:‘我师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将这胖和尚治好了。师父心中一喜,或许不来

计较这杀徒之仇。’我说:‘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点干系的,我决计不

治。你有本事,便杀了我。’那铁头人道‘薛伯父,我决不会得罪你。’他还待有所陈说,

星宿老妖啸声又作,他便带了胖和尚匆匆离去。”

“星宿老贼既到中原,他两名弟子死在这家中,迟是会找上门来。那铁头人就算替我隐

瞒,不瞒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装身死,在棺中暗藏剧毒,盼望引他上钩。我全家老幼则藏在

这地洞之中。刚好诸位来到舍下,在下的一个老仆,人虽忠心,却是十分愚鲁,竟误认诸位

便是我所惧怕的对头……”

包不同说道:“啊哈,他当玄难大师是星宿老怪,我们这一伙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

孙。包某和几个同伴生得古怪,说是星宿派的妖魔,也还有几分相似,可是玄难大师高雅慈

祥,道貌盎然,将他误认为星宿老怪,不太也无礼么?”众人都笑了起来。

薛慕华微笑道:“是啊,这件事当真刻打。也是事有凑巧,眼下正是我师兄弟八人每两

年一次的聚会之期。那老仆眼见情势紧迫,不等我的嘱咐,便向诸同门报讯的流星火炮点了

起来。这流星火炮是我六师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后,光照数里,我同门八人,每人的流

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说有幸有不幸。幸运的是,函谷八友在危难之际得能相聚一堂,携手抗

敌。但竟如此给星宿老怪一网打尽,也可说是不幸之极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领就算厉害,出未必强得过少林僧玄难大师。再加上我们这许

多虾兵蟹将,在旁呐喊肋威,拼命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如

此……”他说了三个“如此”,牙关格格相击,身上寒毒发作,再也说不下去。李傀儡高声

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荆轲是也。风萧萧兮身上寒,壮士发抖兮口难开!”

突然间地下一条人影飞起,挺头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哟”一声,挥臂推开。那人

抓住了他,厮打起来,正是一阵风风波恶邓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动粗抻手将风恶拉开。

便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又传进山洞:“苏星河的徒子徒孙,快快出来投降,或许还

能保提性命,再迟护片刻,可别怪我老人家不顾同门义气了。”

康广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脸,居然还说什么同门义气。”

冯啊三向薛慕华道:“五哥,这个地洞,瞧那木纹石材,当建于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

出于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华道:“这是我祖传的产业,世代相传,有这么一个避难的处

所,何所建,却是不知了。”

康广陵道:“好啊,你有这样一乌龟洞儿,居然从来不露半句口风。”薛慕华脸有惭

色,道:“大哥谅鉴。这种窝洞并不是什么光采物事,实是不值一提……”

一言未毕,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震,洞中诸人都觉脚底地面摇动,站不稳。冯

啊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药硬炸,转眼便攻进来了!”

康广陵怒道:“卑鄙之极,无耻之尤。我们祖师爷和师父都擅于土木之学,机关变化,

乃是本门的看家本领。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机关,却用炸药蛮炸,如何还配称是本门弟

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杀师父、伤师兄,难道你还认他是本门师叔么?”康广陵道:

“这个……”

蓦地里轰的一声大响,山洞中尘土飞扬,迷得各人都睁不开眼来。洞中闭不通风,这一

震之下,气流激荡,人人耳鼓发痛。

玄难道:“与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将进来,还不如咱们出去。”邓百川、化冶乾、包不

同、风波恶四人齐声称是。

范百龄心想玄难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敌人,实是大损少林威名,反正生在此

一战,终究是躲不过了,便道:“如此大伙儿一齐出去,跟这老怪一拼。”薛慕华道:“玄

难大师还袖手旁观吧。”

玄难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况玄难痛师弟圆寂,起因于

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并非无怨无仇。”

冯阿三道:“大师仗义相助,我们师兄弟十分感激。咱们还是从原路出去,好教那老怪

大吃一惊。”众人都点点头称是。

冯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风二位,都可留在此间,谅那老怪未必会来插索。”包不

同向他横了一眼,道:“还你是留着较好。”冯阿三忙道:“在下决不敢小觑了两位,只是

两位身受重伤,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伤得重,打起来越有劲。”范百龄

等都摇了摇头均觉此人当真不可理喻。当下冯阿三扳动机括,快步抢了出去。

轧轧之声甫作,出三个火炮,砰砰砰三声响,炸得白烟弥漫。三声炮响过去,石板移动

后露出的缝口已可过人,冯阿三又是三个火炮掷出,跟着便窜了去。

汉阿三双足尚未地,白烟中条一黑影从身旁抢出,冲入外面人丛中,叫道:“哪一个是

星宿老怪,姓风跟你会会。”正是一阵风风波恶。

他见面前身穿葛衣汉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

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风波恶第二拳又已击中他肩头。只听得劈劈拍拍之声不绝,风波出

手快极,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对方身上,只是他伤后无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难、

邓百川、康广陵、薛华等都从洞中窜了上来。

只见一个身形魁伟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着两排高矮不等的汉子,那铁

头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广陵叫道:“丁老贼,你还没死吗?可还记得我么?”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间,便已认清了对方诸人,手中羽扇挥了几挥,说

道:’慕华贤侄,你如能将那胖胖的少林僧医好,我可饶你不死,只是你须拜我为师,改投

我星宿门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华治愈慧净,带他到昆仑山之颠去捕捉冰蚕。

薛慕华听他口气,竟将当前诸人全放在眼里,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由他随心所欲

的处置。他深知这师叔的厉害,心下着实害怕,说道:“丁老贼,这世上我只听一个的话,

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谁,我便救谁。你要杀我,原是易如反掌。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

位老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听苏星河的话,是也不是?”

薛慕华道:“只有禽兽不如的恶棍,才敢起欺师灭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广陵、范

百龄、李傀儡等齐声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们都是苏星河的乖徒儿,可是苏星河却曾派人通知我,说

道已将你们八人逐出门墙,不再算是他门下的弟子。难道姓苏的说话不算,仍是偷偷的留着

这师徒名份么?”

范百龄道:“一日为师,终身如父。师父确是将我们八人逐出了门墙。这些年来,我们

始终没见到他老家一面,上门拜谒。,他老人家也是不见。可是我们敬爱师父之心,决不关

减了半分。姓丁的,我们八人所以变孤魂野鬼,无师门可依,全是受你这老贼所赐。”

丁春秋微笑道:“些言甚是。苏星河是怕我向你们施展辣手,将你们一个个杀了。他将

你逐出门墙,意在保全你们这几条小命。他不舍得剌聋你耳朵,割了你们舌头,对你们的情

谊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妈妈,能成什么大事?嘿嘿,很好,很好。你们自己说吧,到底星

河还算不算是你们师父?”

康广陵等听他这么说,均知若不弃却“苏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时便下杀手,

但师恩深重,岂可贪生怕死而背叛师门,八同门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伤,留在地洞中不出门

墙,但师徒之份,自是终身不变。”

李傀儡突然大声道:“我乃星宿老怪的母是也。我当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

这小畜生。我打断你的狗腿!”他学着老妇人的口音,跟着汪汪汪三声狗叫。

康广陵,包不同等尽皆纵声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间发出异样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点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

傀儡身上,当真比流星还快。李傀儡一腿已断,一手掌着木棍行动不便,待要闪避,却哪里

来得及,嗤的一声响,全身衣服着火。他急忙就地批滚,可是越滚火越旺。范百龄急从地下

抓起泥沙,往他身洒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连飞出点火星,分向康广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饶过了薛慕华一人。康广

陵双掌齐推,震开火星。玄难双掌摇动,劈开了两点火星。但冯阿三、范百龄二人却已身上

着火。霎时之间,李傀儡等三人被烧得哇哇乱叫。

丁春秋的众弟子颂声大起:“师父略施小枝,便烧得你们如烤猪一般,还不快快跪下投

降!”“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教你们中原猪狗们看看我星宿派

的手段。”“师父他老人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下古今的英雄好汉,无不望风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贼,你的脸皮真老!”

包不同语声未歇,两点火星已向他疾射过来。邓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开了这两点

火星,但两人同时胸口如同中了巨锤之击,两声闷哼,腾腾腾退出三步。原来丁春秋以极强

内力拂出火星,玄难内力与之相当,以掌力将火星撞开后不受损伤,邓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

不住。

玄难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从他身上拂过,嗤的一声响处,掌力将他衣

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来,正在烧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风扑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这秃驴掌力还算不弱,及得上我师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

子道:“呸,只及我师父的百分之一!”

玄难跟着反手拍出两掌,又扑熄了范百龄与冯阿三身上磷为,其时邓百川、公冶乾、康

广陵等已纵身齐上向着星宿派众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长须,说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来领教领教。”说着迈

步而上,左掌轻飘飘的向玄难拍来。

玄难素知丁老怪周身剧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里双掌齐舞,立时向

丁春秋连续击出一十八掌,这一十八掌连环而出,左掌尚未收转,右掌已然击出,快速无

伦,令丁春秋绝无使毒的丝毫余暇。这少林派“快掌”果然威力极强,只逼得丁春秋不断倒

退,玄难击出了一十八掌,丁春搂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难一十掌打完,双腿鸳鸯连环,又迅

捷无比的踢出了古六腿,腿影飘飘,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还是右腿。丁春秋展动身

形,忽速闪避,这三十六腿堪堪避过,却听得拍拍两声,肩头已中了两拳,原来玄难踢到最

后两腿时,同时挥拳击出。丁春秋避过了腿踢,终于避不开拳打。丁春秋道:“好厉害!”

身子晃了两晃。

玄难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登时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剧

毒,适才他两拳,已中暗算,当即呼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挥右拳挡住他拳头,跟着左拳猛力拍出。玄难中毒后转身不灵,难以闪避,只得

挺右滨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后比拼真力,玄难心下暗惊:“我决不能跟他比拼内力!”

但若拳上上不使内力,对方内力震来,立时便是脏腑碎裂,明知已着了道儿,却不得不运内

力抵挡。这一运劲,但觉内力源源不绝的向外飞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盏茶时他,丁春秋哈哈一笑,耸一耸肩,拍的一声,玄难扑在地下,全身虚脱。

丁春搂打倒了玄难,四下环顾,只见公冶乾和范百龄二人倒在地下发抖,是中了游坦之的寒

毒掌,邓百川、薛慕华等兀自与众弟子恶斗,星宿派门下,也有七人或死或伤。

丁春秋一声长笑,大袖飞舞,扑向邓百川身后,和他对了一掌,回身一脚,将包不同踢

倒。邓百川无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凉,全身已软绵绵的没了力气,眼中看出

来迷迷糊糊的尽是白雾。一名星弟子走过来伸臂一撞,邓百川扑地倒了。

顷刻之间,慕容氏手下的部属,玄难所率领的少林诸僧康广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的游

坦之二人分别打倒。游坦之本来仅有浑厚内力,武艺平庸之极,但经丁春秋指点数日,已学

会的七八招掌法,虽然已武功而论,与寻常武师仍差得甚远,但以之了挥体内所蕴积的冰蚕

寒毒,却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击即中,但被他体内的寒毒反激,反而

受伤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难以抵受。

这时只余下薛慕华一人未曾受伤,他冲击数次,星宿诸弟子都含笑相避,并不还击。

丁春秋笑道:“薛贤侄,你武功比你的师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华见同门师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无恙,当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他长叹

一声,说道:“丁老贼,你那个胖和尚外伤易愈,内伤难治,已活不了几天啦,你想逼我治

病救人,那是一百个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贤侄,你过来!”

薛慕华道:“你要杀要杀,不论你说什么,我总是不听。”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义凛然,你乃苏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汉节。”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华身前三步处立定,左掌轻轻搁在他肩头,微笑问道:“薛贤

侄,你习练武功,已几年了?”薛慕华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这四十五载寒暑之

功,可不容易哪。听说你以医术与人交换武学,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着实学得不少,是不

是?”薛慕华道:“我学这些招式,原意是想杀了你,可是……可是不论什么精妙招式,遇

上你的邪术,全然无用……唉!”说着摇头长叹。

丁春秋道:“不然!虽然内力为根本,招数为枝叶,根本若固,枝叶自茂,但招数亦非

无用。你如投入我门下,我可传你天下无双的精妙内力,此后你纵横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华怒道:“我自有师父,要我薛慕华投入你门下,我还是一头撞死了的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头撞死,那也得有力气才成啊。倘若你内力毁败,走步路也

难,还说什么一头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华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但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微微发热,晃然他只须心念略

动之间,化或大法使将出来,自己四十五载的勤修苦练之功,立即化为乌有,咬牙说道:

“你能狠心伤害自己父、师兄,再杀我们八人,又何足道哉?我四十五年苦功毁于一旦,当

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还谈什么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这几句话有骨气。星宿派门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暂且不杀你,只问你八句话:‘你医那个胖和尚?’第一句你

回答不医,我便杀了你大师兄康广陵。第二句你回答不医,我再杀你二师兄范百龄。你那会

种花的师妹躲哪里去了?我终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不医,我去杀了你那个美貌师妹。

第七句杀你八师弟李傀儡。到第八句问你,仍是回答不医,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华听他说出如惨酷的法子来,脸色灰白,颤声道:“那时你再杀我,也没什么大不

了。反正我们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杀你,第八句问话你如回答:‘不医’,我要去杀一个自称

为’聪辩先生’的苏星河。”薛慕华大叫:“丁老贼,你胆敢去碰我师父一根毫选毛!”

丁春秋微笑道:“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来独来独往,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便

忘了,我虽答应过苏星河,只须他从此不开口说话,我便不杀他。可是你惹恼了我,徒儿的

帐自然要算在师父头上,我爱去杀他,天下又有谁管得了我?”

薛慕华心中乱成一团,情知这老贼逼迫自己医治慧净,用意定然十分阴毒,自己如出手

施治,便是肋纣为虐,但如自己坚持不医慧净,七个师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连师父聪辩先

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只是我医好这胖和尚后,你可

不得再向这里众位朋友和我师父、师兄弟为难。”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应饶他们的狗命便是。”

邓百川说道:“大丈夫今日误中奸邪毒手,死则死耳,谁要你饶命?”他本来吐言声苦

洪钟,但此时真耗散,言语虽仍慷慨激昂,话声却不免有气没力了。包不同叫道:‘薛慕

华,别上他的当,这狗贼自己刚才说过,他的话作不得数。”

薛慕华道:“对,你说过的,‘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但忘了。’”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问你第一句话:‘你医不医那胀胖和尚?’”说着右足虚伸,

足尖对准了康广陵的太阳穴,显然,只须薛慕华口中吐出“不医”两字,他右足踢出,立时

便杀了康广陵。众人心中怦怦乱跳,只叫得一个人大声叫道:“不医!”

喝出“不医”这两字的,不是薛慕华,而是康广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脚送了你性命,可也没这么容易。”转头向薛慕华,问

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杀了你大师哥?”

薛慕华叹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医治这个胖和尚便是。”

康广陵骂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没出息。这丁老贼是我师门的大仇人,你怎地贪生怕

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华道:“他杀了我们师兄弟八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难道没听见他说,这

老贼还要去跟咱们师父为难?”

一想到师父的安危,康广陵等人都是无话可说。

包不同道:“胆……”他本想骂“胆小鬼”,但只一个“胆”字出口,邓百川便伸手过

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对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强忍怒气,缩回了骂人的言语。

薛慕华道:“姓丁的,我既屈从于你,替你医治那胖和尚,你对我的众位朋友可得客客

气气。”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当下丁春秋命弟子将慧净抬了过来。薛慕华问慧净道:“你长年累月亲近厉害毒物,以

致寒毒深入脏腑,那什么毒物?”慧净道:“是昆仑山的冰蚕。”薛慕华摇了头,当下也不

多问,先给他施过针灸,再取两粒大红药丸给他服下,然后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疗伤的疗

伤,直忙到大天亮,这才就绪,受伤的诸人分别躺在床上或是门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

面出来供众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两碗面,向薛慕华笑了笑,说道:“你算还识时务,没在这面中下毒。”薛

慕华道:“说到用毒,天下末见得更胜似你的。我虽有此心,却不敢班门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给我雇十辆驴车来。”薛慕华道:“要十辆驴

车何用?”丁春秋双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着你管么?薛神医在这里人缘想必

不差,要雇十辆驴车,不会是什么难事。”薛慕华无奈,只得呛咐家人出去雇车。

到得午间,十辆驴车先后雇到。丁春秋道:“将车夫都杀了!”薛慕华大吃一惊,道:

“什么?只见星宿派众弟子手掌起处,拍拍拍几声响过,十名车夫已然尸横就地。薛慕华怒

道:’丁老贼!这引起车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杀几个人,难道还论什么是非,讲什么道理?你们这些人,个个

给我走进大车里去。一个也别留下!薛贤侄,你有什么医书药材,随身带一些,我可要烧你

的屋了。”

薛慕华又是大吃一惊,但想此人无恶不作,多说也是白饶,各种医书他早已读得烂熟,

不用再带,但许多精心炮制听丸膏丹却是难得之物,当下口中咒骂不休,捡拾药物。他收拾

未毕,星宿派诸的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来。

少林僧中慧镜、僧本来受了玄难之嘱,要逃回寺去后讯,岂知丁春秋置严密,逃出不

远,便都给抓了回来。少林寺玄难等七僧,姑苏慕容庄上邓百川等四人,函谷八人,十九人

中除了薛慕华一人周身无损之外,其余的或被化去内力,或为丁春秋掌力所伤,或中游坦之

的冰蚕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剧毒个个动弹不得。再加上薛慕华的家人,数十人分别给塞

入十辆车之中。星宿派众弟子有的做车夫,其余的骑在旁押送,车上帷幕给拉下后用绳缚

紧,车中全无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

玄难等中心都是存着同样的疑团:“这老贼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人人均知若是出口询

问,徒受星宿弟子之辱,决计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暂且忍耐,到时自知。”

(第三十回完)——

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极大的变化。这是“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

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

第三十一章 输赢成败 又争由人算

车行辚辚,日夜不停。玄难、邓百川、康广陵等均是当世武林大豪,这时武功全失,成

为随人摆布的囚徒。众人只约莫感到,一行人是向东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间,地势越来越高,终于大车再

也无法上去。星宿派众弟子将玄难等叫出车来。步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地,见竹荫森森,

景色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着一个凉亭,构筑精雅,极尽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

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还是亭子。冯阿三大为赞佩,左右端相,惊疑不定。众人刚在凉亭中

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来。当先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当是在车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传

讯的。后面跟着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礼,呈上一封书

信。丁春秋拆开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还没死心,要再决生死,自当奉陪。”

那青年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炮仗窜上了天空。寻常炮仗都

是“砰”的一声响过,跟着在半空中“拍”的一声,炸得粉碎,这炮仗飞到半空之后,却拍

拍拍连响三下。冯阿三向康广陵低声道:“大哥,这是本门的制作。”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队

人来,共有三十余人,都是乡农打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并非兵

刃,乃是竹杠。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肃客,大家

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罢。”当下玄难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健步如

飞,向山上奔去。丁春秋大袖飘飘,率先而行。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

御风飘浮,足不点地,顷刻间便没入了前面竹林之中。邓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法,一直心

中愤懑,均觉误为妖邪所伤,非战之罪,这时见到他轻功如此精湛,那是取巧不来的真实本

领,不由得叹服,寻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对手。”风波恶赞道:“这老妖

的轻功真是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赞,星宿群弟子登时竞相称颂,说得丁春秋的武

功当世固然无人可比,而且自古以来的武学大师,什么达摩老祖等,也都大为不及,谄谀之

烈,众人闻所未闻。包不同道:“众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胜过了任何门派,当真是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弟子大喜。一人问道:“依你之见,我派最厉害的功夫是哪一

项?”包不同道:“岂止一项,至少也有三项。”众弟子更加高兴,齐问:“是哪三项?”

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这一项功夫如不练精,只怕在贵门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

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也必大

受排挤,无法立足。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了。若不是抹杀良心,厚颜无耻,又如

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这两大奇功。”他说了这番话,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齐

向他拳足交加,只是这几句话犹似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岂知星宿派弟子听了这番话后,一

个个默默点头。一人道:“老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过这马屁、法

螺、厚颜三门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寻常人于世俗之见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

的,有些事是坏的。只要心中存了这种无聊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分,要修习厚颜功便是事倍

功半,往往在要紧关头,功亏一篑。”

包不同本是出言讥刺,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不由得大奇,笑道:

“贵派神功深奥无比,小子心存仰慕,还要请大仙再加开导。”

那人听包不同称他为“大仙”,登时飘飘然起来,说道:“你不是本门中人,这些神功

的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不过有些粗浅道理,跟你说说倒也不妨。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

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包不同抢着答:“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

吸,衷心赞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大声呼吸’,而是

‘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大仙指点得是,倘若是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

父之屁……这个并不太香。”那人点头道:“不错,你天资很好,倘若投入本门,该有相当

造诣,只可惜误入歧途,进了旁门左道的门下。本门的功夫虽然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

不繁复,只须牢记‘抹杀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连连点头,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对贵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

贵派门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荐么?”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门,当真谈何容易,那

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考验,谅你也无法经受得起。”另一名弟子道:“这里耳目众多,不宜

与他多说。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门之心,当我师父心情大好之时,我可为你在师父面前

说几句好话。本派广收徒众,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师父大发慈悲,收你为徒,日后或

许能有些造就。”包不同一本正经的道:“多谢,多谢。大仙恩德,包某没齿难忘。”邓百

川、公冶乾等听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

此卑鄙无耻之人,以吹牛拍马为荣,实是罕见罕闻。”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谷中都是松树,山风过去,松声若涛。在林间行了

里许,来到三间木屋之前。只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二人相对而坐。左首一人身后站着

三人。丁春秋远远站在一旁,仰头向天,神情甚是傲慢。一行人渐渐行近,包不同忽听得身

后竹杠上的李傀儡喉间“咕”的一声,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包不同回头望去,见他脸

色雪白,神情极是惶怖。包不同道:“你这扮的是什么?是扮见了鬼的子都吗?吓成这个样

子!”李傀儡不答,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走到近处,见坐着的两人之间有块大石,上有

棋盘,两人正在对弈。右首是个矮瘦的干瘪老头儿,左首则是个青年公子。包不同认得那公

子便是段誉,心下老大没味,寻思:“我对这小子向来甚是无礼,今日老子的倒霉样儿却给

他瞧了去,这小子定要出言讥嘲。”

但见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莹发光,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丁春

秋慢慢走近观弈。那矮小老头拈黑子下了一着,忽然双眉一轩,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紧迫

的变化。段誉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输了,

这就跟包的难兄难弟,一块儿认输罢。”段誉身后三人回过头来,怒目而视,正是朱丹臣等

三名护卫。突然之间,康广陵、范百龄等函谷八友,一个个从绳网中挣扎起来,走到离那青

石棋盘丈许之处,一齐跪下。包不同吃了一惊,说道:“捣什么鬼?”四字一说出口,立即

省悟,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聋哑老人“聪辩先生”,也即是康广陵等函谷八友的师

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对头,强仇到来,怎么仍好整以暇的与人下棋?而且对手又

不是什么重要脚色,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而已?康广陵道:“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

们八人欢喜无限。”函谷八友被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了师门,不敢再以师徒相称。范百龄

道:“少林派玄难大师瞧你老人家来啦。”苏星河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一揖,说道:

“玄难大师驾到,老朽苏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众人一瞥,便又转头去瞧棋

局。众人曾听薛慕华说过他师父被迫装聋作哑的缘由,此刻他居然开口说话,自是决意与丁

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广陵、薛慕华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兴奋,亦复担心。

玄难说道:“好说,好说!”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心想:“此人杂务过多,书画琴

棋,无所不好,难怪武功要不及师弟。”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如此下!”说

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苏星河脸有喜色,点了点头,意似嘉许,下了一着黑子,段誉

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段誉吁

了口长气,摇头道:“老先生所摆的珍珑深奥巧妙之极,晚生破解不来。”眼见苏星河是赢

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

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惜”,惋惜之情,确

是十分深挚。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白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

枚黑子。棋局上仍然留着原来的阵势。

段誉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这个珍珑,便是当日我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

这位聪辩先生,必与洞中的神仙姊姊有甚渊源,待会得便,须当悄悄地向他请问,可决计不

能让别人听见了。否则的话,大家都拥去瞧神仙姊姊,岂不亵渎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

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师

父”布了个“珍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盖便即

抬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想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百龄,这个‘珍珑’,牵涉异常重大,你过来好好的瞧

上一瞧,倘能破解得开,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

走到棋盘之旁,凝神瞧去。邓百川低声问道:“二弟,什么叫‘珍珑’?”公冶乾也低声

道:“‘珍珑’即是围棋的难题。那是一个人故意摆出来难人的,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

势,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极难推算。”寻常“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

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于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会不懂,

也就不看了。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实是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

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

胀,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

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

多,再算得几下,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苏星河冷冷的看着

他,说道:“这局棋原是极难,你天资有限,虽然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又有丁

春秋这恶贼在旁施展邪术,迷人心魄,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要想下去呢,还是不想了?”

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我……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

慢慢想罢。”范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来?这老贼布下的机关,原是用来折磨、杀伤人

的,范百龄,你这叫做自投罗网。”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

丁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

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大师请坐。”玄难见这块大

石无虑二百来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

轻,毫不费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功力实是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时,要提这块巨石当

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这般轻描淡写,行若无事,当下合十说道:“多谢!”坐在石

上。苏星河又道:“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

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说到这里,眼

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人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

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模溢

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虽然在下参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

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这个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这个心愿,先师虽已不在

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倒均是一脉相传,于琴棋书画这些玩意儿,个

个都是入了魔,将毕生的聪明才智,浸注于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让丁春秋在本门中横行

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实乃可叹。”

只听苏星河道:“我这个师弟,”说着向丁春秋一指,说道:“当年背叛师门,害得先

师饮恨谢世,将我打得无法还手。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倘若不觅

人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这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

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

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是无人能够破解。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潇洒……”

包不同插口道:“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潇洒更是大大不见得,何况人品英俊潇洒,跟

下棋有什么干系,欠通啊欠通!”苏星河道:“这中间大有干系,大有干系。”包不同道:

“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啊。”苏星河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

包不同道:“你定说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更加的丑陋古怪……”苏星河不再理他,续道:

“段公子所下的十余着,也已极尽精妙,在下本来寄以极大期望,岂不知棋差一着,最后数

子终于还是输了。”段誉脸有惭色,道:“在下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是惭愧……”

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

声,三枚棋子弹出,打中了他胸中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拍的一声,半空中飞下白白的一粒东西,打在棋盘之上。苏星河

一看,见到一小粒松树的树肉,刚是新从树中挖出来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

是破解这“珍珑”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之后,露出淡黄色长

袍一角,显是隐得有人。

苏星河又惊又喜,说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胜之喜。”正要以黑子相应,耳边

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黑色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

落子之处。众人“咦”的一声,转过头去,竟一个人影也无。右首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如

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躲在何处。苏星河见这粒黑物是一小块松树皮,所落方位

极准,心下暗自骇异。那黑物刚下,左首松树后又射出一粒白色树肉,落在“去”位五六路

上。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黑物盘旋上天,跟着直线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

路上。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发自何处,便难以探寻,这黑子弯弯曲曲的升上半空,落下来

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足惊人。旁观众人心下钦佩,齐声喝采。采声未歇,只听

得松树枝叶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容公子,你来破解珍珑,小僧代应两着,勿怪冒

昧。”枝叶微动,清风飒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莹然,宝

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

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又想:“难道刚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

所发?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终于要见到了?”只见鸠摩智双手合十,向苏星河、丁春秋和

玄难各行一礼,说道:“小僧途中得见聪辩先生棋会邀帖,不自量力,前来会见天下高

人。”又道:“慕容公子,这也就现身罢!”但听得笑声清朗,一株松树后转了两个人出

来。段誉登时眼前一黑,耳中作响,嘴里发苦,全身生热。这人娉娉婷婷,缓步而来,正是

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她满脸倾慕爱恋之情,痴痴的瞧着她身旁一个青年公子。

段誉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

目俊美,潇洒闲雅。段誉一见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心道:

“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也真难怪。唉,我一生

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去看王语嫣的神

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自相识以

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两人已走近身来,但王语嫣对段誉视而不见,竟没向他招呼。段

誉又道:“她心中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在,从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早抢着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复低声禀告苏星河、

丁春秋、玄难等三方人众的来历。包不同道:“这姓段的是个书呆子,不会武功,刚才已下

过棋,败下了阵来。”慕容复和众人一一行礼厮见,言语谦和,着意结纳。“姑苏慕容”名

震天下,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俊雅清贵的公子哥儿,当下互道仰慕,连丁春秋也说了

几句客气话。慕容复最后才和段誉相见,话道:“段兄,你好。”段誉神色惨然,摇头道:

“你才好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好。”王语嫣“啊”的一声,道:“段公子,你也在这

里。”段誉道:“是,我……我……”慕容复向他瞪了几眼,不再理睬,走到棋局之旁,拈

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

是平常。”说着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说着下了一枚白子。鸠摩智

应了一着。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鸠摩智这一着却大出他意料

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过了良久,才又下一子。鸠摩智运

思极快,跟着便下。两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余子,鸠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慕容公

子,咱们一拍两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那么你来解解看。”鸠摩智笑道:

“这个棋局,原本世人无人能解,乃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

益之事。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慕容复心头一

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反来覆去只是想着他那两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

了,还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

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

白旗白甲的兵马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是焦

急:“我慕容氏天命已尽,一切枉费心机。我一生尽心竭力,终究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

也,夫复何言?”突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语嫣和段誉、邓百川、公冶乾等都目不转睛的凝

视着他。慕容复居然会忽地拔剑自刎,这一着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抢上解救,但功

力已失,终是慢了一步。

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声,慕容复手中长剑一晃,当

的一声,掉在地下。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

下,才从幻境中醒了过来。王语嫣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叫道:“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

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说着泪珠从面颊上滚了下来。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

王语嫣道:“幸亏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长剑,否则……否则……”公冶乾劝道:“公子,这

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必再耗费心思。”慕容复转头向着段誉,道:

“阁下适才这一招,当真是六脉神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俾在下

得以一开眼界。”段誉向鸠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见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脉神剑”之后,又来

捉拿自己,这路剑法时灵时不灵,恶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难以抵挡,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

步,与鸠摩智离得远远地,中间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这才答道:“我……我心急之下,一

时碰巧,要再试一招,这就难了。你刚才当真没瞧见?”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

之间心神迷糊,竟似着魔中邪一般。”包不同大叫一声,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

展邪法,公子,千万小心!”慕容复向丁春秋横了一眼,向段誉道:“在下误中邪术,多蒙

救援,感激不尽。段兄身负‘六脉神剑’绝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吗?”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

悠悠忽忽的飘来:“哪一个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吗?”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

声音。朱丹臣等立时变色。只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叫道:“我们老大,才是正牌大理

段氏,其余都是冒牌货。”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我徒儿也来啦。”

南海鳄神的叫声甫歇,山下快步上来一人,身法奇快,正是云中鹤,叫道:“天下四大

恶人拜访聪辩先生,谨赴棋会之约。”苏星河道:“欢迎之至。”这四字刚出口,云中鹤已

飘行到了众人身前。过了一会,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并肩而至。南海鳄神大声

道:“我们老大见到请帖,很是欢喜,别的事情都搁下了,赶着来下棋,他武功天下无敌,

比我岳老二还要厉害。哪一个不服,这就上来跟他下三招棋。你们要单打独斗呢,还是大伙

儿齐上?怎地还不亮兵刃?”叶二娘道:“老三,别胡说八道!下棋又不是动武打架,亮什

么兵刃?”南海鳄神道:“你才胡说八道,不动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赶来干什么?”

段延庆目不转睛的瞧着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左手铁杖伸到棋盒中一点,杖

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难赞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

真乃名下无虚。”段誉见过段延庆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

甚高,只怕这个“珍珑”给他破解了开来,也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子,咱

们走罢!可别失了良机。”但段誉一来想看段延庆如何解此难局,二来好容易见到王语嫣,

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肯舍她而去,当下只“唔,唔”数声,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几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着都早已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想了

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阁下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

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着只怕不行!”他

适才见慕容复下过这一着,此后接续下去,终至拔剑自刎。他生怕段延庆重蹈覆辙,心下不

忍,于是出言提醒。

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

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

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哪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的道:“不伤便不

伤,打什么紧!”将虚竹放在地下。众人见这个如此横蛮凶狠的南海鳄神居然听段誉的话,

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虚竹坐在地下,心下转念:“我师父常说,佛祖传下的修证法门是戒、定、慧三学。

《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我等钝根之人,难以摄心为戒,因此

达摩祖师传下了方便法门,教我们由学武而摄心,也可由弈棋而摄心。学武讲究胜败,下棋

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之

时,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极难。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

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我武功不

佳,棋术低劣,和师兄弟们比武、下棋之时,一向胜少败多,师父反而赞我能不嗔不怨,胜

败心甚轻。怎地今日我见这位段施主下了一着错棋,便担心他落败,出言指点?何况以我的

棋术,又怎能指点旁人?他这着棋虽与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后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

反而说‘只怕不行’,岂不是大有贡高自慢之心?”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

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

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喉

头的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

“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左手铁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

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他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后来入

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渐入了魔道。这个珍珑变幻

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

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

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

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

正难,你这一生啊,注定是毁了,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

也是不能了!”说话之中,充满了怜惜之情。玄难等高手却都知道这星宿老怪不怀好意,乘

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的对头。果然段延庆呆呆不动,凄然说道:

“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丁春秋

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见段氏的先人,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

英雄好汉的行径,唉,唉!不如自尽了罢,不如自尽了罢!”话声柔和动听,一旁功力较浅

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庆跟着自言自语:“唉,不如自尽了罢!”提起

铁杖,慢慢向自己胸口点去。但他究竟修为甚深,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

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铁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点了

下去。他当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个特异机缘,方得重

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

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聩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心下暗暗焦急,却是束手无

策。苏星河格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道段延庆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

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过。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之功

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什么意思。王语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

丁春秋以心力诱引的邪派功夫并非武学,她是一窍不通了。叶二娘以段延庆一直压在她的头

上,平时颐指气使,甚为无礼,积忿已久,心想他要自尽,却也不必相救。邓百川、康广陵

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这中间只有南海鳄神一人

最是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

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段延庆掷了过去。丁春秋拍出

一掌,道:“去罢!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是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

飞,但被丁春秋软软的一掌,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南海鳄神双手接

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

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

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

下一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将虚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

便挡架。

但是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个雄!”将虚竹放在地下。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

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你还是自尽了罢,还是自尽了罢!”段延庆叹道:“是啊,

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罢!”说话之间,杖头离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虚

竹慈悲之心大动,心知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入手,只是棋艺低浅,要说解开这局复

杂无比的棋中难题,当真是想也不敢想,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于顷刻,

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是容易,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

既无棋局,何来胜败?”便道:“我来解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从棋盒中取过一枚白

子,闭了眼睛,随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双眼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声斥道:“胡闹,胡闹,你自填一气,自己杀死一块

白棋,哪有这等下棋的法子?”虚竹睁眼一看,不禁满脸通红。

原来自己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被黑棋围得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大块白

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黑棋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有一线生机,

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的行径。这

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

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玩笑吗?”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

局。小师父这一着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将虚竹自己挤死了的一块白棋从棋

盘上取了下来,跟着下了一枚黑子。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

“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甘休。”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

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贼秃!”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

出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

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

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

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

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人

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

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声,开口说话,竟然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

髯戟张,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

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尘土

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之力猛恶无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

折骨断,死于非命了。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出头,救他脱

此困境。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

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

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

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

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

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

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

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

一着黑棋。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

际,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

教,更不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黑棋

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

上。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

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有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神色又

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

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着

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

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

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钻入他耳中

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

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

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

的传入了他耳中。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

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

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

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险些儿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

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

数着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

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

庆才知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

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

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

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

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

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这时棋

局中取出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

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

指点,但见虚竹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

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

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却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

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还笑

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

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

放在王语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

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

他自行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跟她说:‘王姑

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

‘好,你走罢!’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

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

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头过来了!”却听得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在着着进迫,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

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着怪棋,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王语嫣

又是轻轻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

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与慕容复

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

有一点儿牵挂吗?”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

“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

慕容复。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

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

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罢,不如走了罢!”

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

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苏星河凝思半

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

弈道虽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

罢?”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

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

“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的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

示,便垂首道:“是,是!”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能

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

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过奖,实在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

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

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

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发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

他武功有限,当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给星宿派门人按住擒获,幸而如此,内力

得保不失。然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

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

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

去,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

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

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

便是一个筋斗,向里直翻了进去。

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暗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运起“控鹤

功”,要拉他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

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了两下,将他打了进去。这两掌力道刚猛,虚竹撞

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些晕去,过了半

晌,这才站起身来,摸摸额角,已自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

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但这房竟然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

他呆了呆,便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虚竹转

过身子,说道:“请老前辈指点途径。”那声音道:“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

你。我这棋局布下后,数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虚竹听到

“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发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

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纵即逝,我

等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快进来罢!”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

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响,那板壁已日久腐

朽,当即破了一洞。虚竹一眼望将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

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

说道:“唉,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相貌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

难,难!”虚竹听他三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

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那绳子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

板壁颜色漆黑,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上翻,双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

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的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

养在寺中,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

言道,人的身子乃是个“臭皮囊”,对这个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关怀,于证道大

有妨碍。因此那人说他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微微抬

头,向那人瞧去。只见他长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

不小,却仍神采飞扬,风度闲雅。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我当真和他是天差地远

了。”这时心中已无惧意,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那人点了点头,

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

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

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是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师

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罢!”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是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助为忧,大乘佛法第一讲究“度

众生一切苦厄”,当即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个棋局,也不是

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什么难事要办,小僧虽然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至于

礼物,可不敢受赐。”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武功浅

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那便是有缘。只不过……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

说着不住摇头。虚竹微微一笑,说道:“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

主,连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退了两步。

虚竹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扬起,搭在虚竹右肩之上。虚竹身子略略向

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

好。”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让老前辈生气,还是及早告退的好。”那老人

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

“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了敝寺

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那老人又问:“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

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虚竹道:“没有。”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

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

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

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

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

情形,说了一遍。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

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

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叔伯,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

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向来是服从惯了的。

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

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咚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

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

“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

手臂上升,迅速无比的冲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

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的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

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性爱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不料那老

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

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

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

‘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

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

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

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微笑道:“你

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

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

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么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

着挣扎站起。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虚竹肩头。虚竹只觉

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

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上所戴方巾飞入屋角,左足在屋

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脑袋顶在虚竹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虚竹惊

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落。但这人的头顶便如用钉子钉住了虚

竹的脑门一般,不论如何摇晃,始终摇他不脱。虚竹脑袋摇向东,那人身体飘向东,虚竹摇

向西,那人跟着飘向西,两人连体,摇晃不已。虚竹更是惶恐,伸出双手,左手急推,右手

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

“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

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顶门上“百会穴”中有细细一缕热

气冲入脑来,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

间头昏脑胀,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

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

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

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他睁开眼

来,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

有汗水源源渗出。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已分开。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

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之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发

已尽数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

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

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

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

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

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

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

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

常?”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

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

在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那

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

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

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

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

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

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

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

“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

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

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

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

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

歹,那可不便从命了。”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

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

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

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

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应了?”虚竹点头道:“我答应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

“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

称为星宿老怪便是。”虚竹嘘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话便杀了十名

车夫,实是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被他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

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

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

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虚竹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

丁……丁施主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

很,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丧命彼

手。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瞒过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

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鹜,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

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说什么也学不会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而

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

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不了,

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无时候传授武功,

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

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

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

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虚竹惊

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那教……”那老人道:“此事

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

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

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

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

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

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但你资质似乎也

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

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

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手中。

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

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那老人苦

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

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虚竹吃了一惊,忙伸

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

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

下气。

虚竹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那老人大喜,

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

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

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

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

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好”

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

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和这老

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

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突

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

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

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遥没谁管

虚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着的松

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外面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

给人打倒的,因此在屋里竟然全未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夹着火柱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

薛慕华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

后。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的站于远处。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

春秋已大占上风。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着火柱,对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当然

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都不是火柱,但

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只见火柱越

来越偏向右方,苏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顺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却是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一片:

“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

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不服,待会不妨一个个来尝尝

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胆怯,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

星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心中均

想,倘若我们几人这时联手而上,向丁春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

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决不愿联手合攻一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

人不必参与;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父捧上了

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

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

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

主只怕转眼便要被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

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

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所从未有之

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锣鼓声中,一名星

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却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不知

此人请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别小看

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确然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

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将出来,挡在苏星河

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

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响,将这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

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着,全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

更显悲壮。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大火柱的

熊熊火焰,将二十余名聋哑汉子裹住。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

脉神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

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罢!”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眼相睨

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

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

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又过得一阵,二

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锣鼓声中,丁

春秋袍袖挥了两挥,火柱又向苏星河扑了过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

“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

暂且阻得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此时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

枯,想到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仍然难逃毒手。他身上受

火柱煎迫,内心更是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他再也看不过去,

抢上前去,抓住他后心,叫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罢!”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挥掌向

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

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而且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出,

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势

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

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着“哎唷,我的妈啊!”

“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罢”的呼叫声。

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

之时,正自心旷神怡,洋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同时

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

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间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帐了?他一想到此处,心神

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无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

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

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心中还在害怕师父阴魂显灵,说

什么也不敢在这里逞凶,叫道:“走罢!”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弟子没命

的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

火烧去了一大截,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扬威中原”。只听得远处传来“啊”

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

怪大败之余,老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给他一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了诱敌的苦肉之计,让丁春秋耗费功

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的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

计武功,江湖上向来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

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怪。玄难

道:“苏先生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

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浅。”苏星河一瞥间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方明

其中究竟,心中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

痛,更记挂愈师父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

请你跟我进来。”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如有什么吩

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

过一块木板,挡住了破洞。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进去窥

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

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苏星河与虚竹

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

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了几个头,泣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舍弟子而去

了!”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

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虚

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作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

一块儿死吗?”身上不禁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苏星河整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突然向虚竹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

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

了!这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苏星

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又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

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这时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

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

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

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

星河道:“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的武功,再传你本派功

夫。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

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虚

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在地下,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

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的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苏

星河不接,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

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是不是?”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

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在虚竹指上,说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

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

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父

共有同门三人,师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人。后来师父

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

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眼见掌门人无望,竟尔忽施暗

算,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虚竹在薛慕华的地窖中曾听他说过一些其中情

由,哪料到这件事竟会套到了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

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

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来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暗算了师父,武功又胜过我,

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个边儿,《北冥神功》这部书,你要不要看?“凌波微

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天山六阳掌”呢?”逍遥折梅手”呢?“小无相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连我们师父也因多务条学,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丁春秋一听

之下,喜欢得全身发颤,说道:‘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

‘我怎会有此等秘笈?只是师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

秋道:‘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

事,尽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处,

实是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只是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

漏出去。’“他为什么不杀我?他只是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逼供。否则杀了我之后,这

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无人知道了。其实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

师伯、师父、师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自然

没找到神功秘笈。几次来找我麻烦,都给我以土木机关、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这一次他又

想来问我,眼见无望,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

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

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

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苦苦忍耐,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

老怪大败亏输而去。”苏星河连连摇手,说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

尊所传的神功转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么你又谦逊不认?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掌门之

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你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

了。”虚竹大奇,说道:“我几时助过你了?救命之事,更是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

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

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

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尊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罢?”虚竹无可再推,只

得点头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苏星河又道:“刚才你神

功陡发,打了丁春秋一个出其不意,才将他惊走。倘若当真相斗,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

他敌手。否则的话,师父只须将神功注入我身,便能收拾这叛徒了,又何必花费偌大心力,

另觅传人?这三十年来,我多方设法,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父的武功。眼见师父日渐衰

老,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须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虚竹听他说

到“美少年”三字,眉头微皱,心想:“修练武功,跟相貌美丑又有什么干系?他师徒二人

一再提到传人的形貌,不知是什么缘故?”苏星河向他掠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虚竹道:

“小僧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老前辈,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

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也就是了。”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功在

人在,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仙去,难道你没见到么?”虚竹连连顿足,道:

“这便如何是好?教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苏星河道:“师弟,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

子了。师父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这珍珑实在太难,我苦思了数十年,便始

终解不开,只有师弟能解开,‘悟心奇高’这四个字,那是合式了。”虚竹苦笑道:“一样

的不合式。这个珍珑,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

点之情说了。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

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使‘传音入密’的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

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见得到了。师

弟,我遣人到处传书,邀请天下围棋高手来解这珍珑,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这么一个棋

会,那是说什么都要来的。只不过年纪太老,相貌……这个……这个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

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请了。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选,

偏偏他没能解开。”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

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镇南王段

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江湖上不论黄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神

魂颠倒,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哪知他却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处,结

果却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只是定在那个王姑娘身上。”

苏星河摇了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浪子,生

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拚命想讨好那位王姑娘,王姑娘对他却

全不理睬,真气死人了。”

虚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该是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

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手段也没有,咱们用他不着。”虚竹道:“是!”

心下暗暗喜欢:“原来你们要找一个美少年去对付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

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来。”苏星河问道:“师弟,师父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或者给

了你什么地图之类?”

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不可说

谎,何况早受了比丘戒,“妄语”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苏星河

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

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乱问。”

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

父将这个交给了我。”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轴,他见苏星河身子一缩,神色极是恭谨,不敢

伸手接过来,便自行打了开来。

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的“咦”的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

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

娘。”

但这卷轴绢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

古画,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她的

形貌,实令人匪夷所思。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

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入画中一般。虚竹啧啧称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着

右手手指,一笔一划的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

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唉,贪多嚼不烂,

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一面说,一面忙将卷轴卷

好,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了摇

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说道:“师父交这

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

虚竹道:“他说我此刻的功夫,还不足以诛却丁春秋,须当凭此卷轴,到大理国无量山

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大批武学典籍,再学功夫。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还得请另一个人

指点。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处,怎么却

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错了一个卷轴?”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到时自

然明白。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虚竹嗫嚅道:“这个……这

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复命。到了寺中,从此清修参禅,礼佛诵经,再也不出来

了。”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

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

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

春秋,此刻想来总是不妥。少林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

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虚竹总之不肯答应。苏星河无

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着师父的尸体说道:“师父,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小徒无

能为力,决意随你而去了。”说着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灵盖往石板

地面撞去。虚竹惊叫:“使不得!”将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而且手足灵敏,

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

竹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是决计不想

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这个话

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你自

尽。”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了,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

门人,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了!”虚竹摇头道:“我没有答允。我哪里答允过了?”苏

星河哈哈一笑,说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有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

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

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

不敢命我如何如何。”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玄难大师说

过,苏星河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不是虚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

只是劝你爱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苏星河道:“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

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

你若不是我掌门人,又怎能随便叫我死,叫我活?”虚竹辩不过,说道:“既是如此,刚才

的话就算我说错了,我取消就是。”苏星河道:“你取消‘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

我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

向石板俯冲而下。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并非叫你自

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掌门人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光

头,无言可说。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本来能言善辩,虽然三

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是舌灿莲花。虚竹年纪既轻,性子质朴,在寺中跟师

兄弟们也向来并不争辩,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虚竹心中隐隐觉得,“取消不许他自尽的

号令”,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

星河口齿伶俐,句句抢先,虚竹无从辩白,他呆了半晌,叹道:“前辈,我辩是辩不过你

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难以从命。”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

什么话?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叫我……叫我……叫

我听你的话。”

苏星河十分得意,说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我的话是:你该遵从咱们师

父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是逍遥派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也不必理睬了。所以

啊,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么就是逍遥派掌门人;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

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否则的

话,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

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

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

的意思了。”虚竹道:“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几位师叔伯也受了伤,可

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们?”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

只以武学见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医术只

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

的嘴巴?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冰蚕

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

苏星河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

你专心棋局,并没向他们多瞧一眼,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么知道得如此明白?”苏星河

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

邪,伤寒湿热,那才难以诊断。师弟,你身负师父七十余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疗病,可说

无往而不利。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确然极不容易,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不过举

手之劳。”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又详加指点,救治玄难当用何种

手法,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因人所受伤毒不同而分别施治。

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苏星河见他试演

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性极好,一学便会。”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

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

“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

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苏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内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

痛楚。王语嫣在替公冶乾裹伤。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

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

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着眼在运功,便垂手

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无能,惨遭丁春秋毒

手,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

祖,都无颜回寺了。”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

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

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无胜败心,无

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

对,急忙住口,已说了好几句。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

禅定之力也没有了。”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之下,胡说八道。”正想出手替他

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

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

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

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当用

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是

关怀,心下感激,又道:“师伯祖,本寺即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协助方

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经成为

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之

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

薛神医的师父,所传的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华施

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说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

“那你就照试罢。”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给师伯疗

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

位,右手反掌击出,打在他左胁之下。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

孔,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只觉空荡荡地,似乎皆无所

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

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

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

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

而更逼进了脏腑,病人立即毙命。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稳

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

时辰一般。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虚竹

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

好不好?”玄难这时也是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辈,再治自己人。”虚

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

眼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先

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

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包不同的胸口。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

的一声,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出口,突觉纠缠着

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胸口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

不骂出去了。虚竹替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

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虚竹在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

培元;有的是为内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内力。总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

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身上

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旁观者也对聋哑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

他是薛神医的师父,倒也不以为奇。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

胆,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

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便是。”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

时,每次见到玄难,都是远远的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虚竹也

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过什么话,这次要他出手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

伤,究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

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

挥掌拍了下去。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着“啊”的一声长

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

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见他

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师伯祖!你怎么了?”忽听得苏

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窜而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但这人身法好

快,竟没能看清楚是谁!”抓起玄难的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

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笑,神色古怪。虚竹脑中混乱一片,只是

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你怎么会……”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

道:“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苏星河双

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

人暗中加害。”虚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星河惊道:

“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速拔

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口中。但苏星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

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大哭,说道:“师父给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这恶贼……”说到

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奋力拉开,哭道:“师父身上有毒。”

范百龄、苟读、吴领军、冯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无不又悲又怒。康

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深悉本门的规矩,初时见师父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猜中

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审视,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随我参见本

派新任掌门师叔。”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磕下头去。范百龄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

磕头。

虚竹心乱如麻,说道:“丁……丁春秋那个奸贼施主,害死我师伯祖,又害死了你们的

师父。”

康广陵道:“报仇诛奸,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

说到武功见识,名位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转念:“非为师伯祖复仇

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仇不可!”口中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丁

春秋……丁春秋这恶人……恶贼施主不可。”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允诛

奸,为我等师父报仇,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华等也一起磕头。

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

处人多不便,请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身来。众人也都站起。虚竹

跟着康广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龄道:“且慢!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

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此言甚

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在四

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什么诡计。”说着首先走了开去,其余冯阿三、吴领军等也都走到十

余丈外。其实这些人除了薛慕华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伤,倘若丁春秋前来袭击,

除了出声示警之外,实无防御之力。慕容复、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师弟都远远避开,

也都走向一旁。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干己,径自分别离去。康广陵道:

“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

你们‘逍遥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何必不认?‘逍遥派’的名字,若不是

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

纵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太也邪门。如此一

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便要杀我了?”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替大伙儿

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父的心传,小侄不敢

多问。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我师父依据太师父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

门人职位,亦未可知。总而言之,本派的‘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临死之时

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

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

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

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

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

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是噗的一声跪倒。虚竹道:“我忘

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父叫我

凭此卷轴,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

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父生前既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告

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

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

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

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

‘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法’

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

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康广

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

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的。”他

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

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

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

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笑逍

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

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失,先后

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

河身上,虚竹却半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散”,便是生恐

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

非道,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脱了

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

戒?”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

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要说什么?”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

糊涂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这毛病才

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

事,请你恩准。”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康广陵道:“唉!本门中

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

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

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行

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

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缠夹不

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

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许咱们重回师门了!”“函谷

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

吴领军、老五阎王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唱戏的李傀

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

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不

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

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延庆、段誉、王语嫣、

慧字六僧,以及玄难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都已各自去

了!”虚竹叫道:“哎唷!”发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

自己的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

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殊不

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虚竹直追到傍

晚,仍不见六位师叔伯的踪迹,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

人打听,谁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看天黑,肚里却饿起

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来要了两碗素面。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

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竹转

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净,相貌极美,约莫十七

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的望着他。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

那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

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家饭店中见到。”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

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公,那

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

唇,鼻孔朝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尚未动身。”虚竹

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

‘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

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

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

道:“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着侧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

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

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着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

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捡起一样

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

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

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

般。”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甲虫丢在地下,伸

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罪过!”重又低头吃面。他整日未曾吃过东

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

年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

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

这一碗鸡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

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点荤油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嘴里说不茹

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也给

你加上一匙羹鸡汤罢!”说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烧鸡的碗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

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匙羹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

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

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

将一匙羹鸡汤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到味道异常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来没

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

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么?”

说着向门外一指。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他知又受了这少

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虚

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

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见面条

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

拍,叫道:“苦也,苦也!”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虚

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

未沾过半点荤腥,我……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

真是傻得紧了。”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住了自己喉头,一时心乱如麻,忽听得门外

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

“啊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

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

肉来!”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音

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

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

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

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只听身旁那人在

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

身手倒也敏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相公千万不可作

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

可不是玩的。”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声叫嚷起来:“床底

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春秋站在

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跪了下去,

颤声叫道:“师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

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

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

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

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道:“撒谎,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闪了出去。四

名星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那少年一顿足,恨恨的道:“都是

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我呢!”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甚是轻薄,

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虚

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

是他们的大师姊。阿哟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这个少年,自然

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

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

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

京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

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十分开心,倒也并无

他意。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饭

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强

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姊

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

南京,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

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

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脸上又是全无血色。

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姊,师父有请。”阿紫听师父召

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名星宿弟子,来

到大堂。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喘一

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师父!”跪了下去。丁春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

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

“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落入这契丹番狗的手里

了?”

阿紫道:“没落入他的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

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掘地埋藏。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

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心。”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

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

找不到王鼎了?”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如

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如果断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计不再吐

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心中害怕之极,已然语不成声。丁春

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而我

事先没加防备,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

来,明知神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艰险,乃是加工琢磨

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说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

中?老仙谦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

计,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

的人物?小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顽抗求哀,两俱

无益。”丁春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

和聪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自己这条小命也是不保

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

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

功颂德之言。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

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没将他

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

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颂稍有不足,失了师父欢心事小,时时刻刻便有性命

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是一来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图

存,二来行之日久,习惯成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丁春秋捻须微笑,

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的歌颂,飘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

被烧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还是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三笑逍遥散”毒死苏

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些胡子,那也不足介意。心下又自盘算:“阿紫这小

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倒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遥散’居然

毒他不死,待会或使‘腐尸毒’,或使‘化功大法’,见机行事。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

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喜!”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

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声道:“师父功德齐天盖地,众

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

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以偷

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阿紫

道:“师父年轻之时,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极,尚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

来,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父的造

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

过是念旧而已。众师弟大惊小怪,以为师父决计少不了这座王鼎,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

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丁春秋连连点头,

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

任何门派皆所不及,只是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

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

向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

武学名家。可是嘴头上尽管说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父领教几招。天下

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

何深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么一来,于是姑苏慕容氏的名头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称

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大理段家,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父,

你说好不好笑?”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

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

意。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

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个

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

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师父身分不同,恭请师父来到中

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父的大驾。”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

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阿

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

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说

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

鼎,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一个说

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

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丁

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

的不善。嗯,你说我若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见一个

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之中、

自己施术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

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倾听着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

没留神到,实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施暗袭,只怕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他一惊

之下,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转星移

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说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

手片刻,便又重聚。”丁春秋笑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寻思:“我曾伤了他手下的几

员大将,今日棋会之中,更险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肯和我甘休?素闻姑苏慕容氏武功

渊博之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武林中言之凿凿,谅来不会尽是虚言,瞧他投掷棋子的

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观棋入魔,正好乘机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来这小子武

功虽高,别的法术却是不会。”转头向阿紫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

脉,断了你的一手一脚,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极,颤声道:“师父宽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

放……放在心上。”慕容复笑道:“丁先生,你这样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能跟小孩子一般见

识?来来来,你我干上三杯,谈文论武,岂不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那也未免太煞风

景了罢?”丁春秋还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声喝道:“你这厮好生没上没下,我师父是

武林至尊,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文论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文论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头请教,星宿老仙喜欢提携后进,说不定还会指点

你一二。你却说要跟星宿老仙谈文论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么?哈哈!”他笑了两

声,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过得片刻,又“哈哈”一笑,声音十分干涩,笑了这声之后,

张大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脸上仍是显现着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群

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逍遥三笑散”之毒,无不骇然惶悚,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

眼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都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均道:“他刚才这

几句话,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师父竟以这等厉害的手段杀他?对他这几句话,可得细心琢

磨才是,千万不能再如他这般说错了。”

丁春秋心中却又是恼怒,又是戒惧。他适才与阿紫说话之际,大袖微扬,已潜运内力,

将“逍遥三笑散”毒粉向慕容复挥去。这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其时天色已晚,饭店的

客堂中朦胧昏暗,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也决计不会察觉,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将

这“逍遥三笑散”转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复谈笑之间,没见

他举手抬足,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这显然并非以内力反激,以丁春秋见闻之博,一时

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功夫。他心中只是想着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容复所使手

法,正与“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镖发镖,接箭还箭,他是接毒粉发毒粉。但毒粉如此

细微,他如何能不会沾身,随即又发了出来?

转念又想:“说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逍遥三笑散该当送还我才是,哼,想必

这小子忌惮老仙,不敢贸然来捋虎须。”想到“捋虎须”三字,顺手一摸长须,触手只摸到

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心下不恼反喜:“以苏星河、玄难老和尚这等见识和功力,终究还是

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复乳臭未干,何足道哉?”说道:“慕容公子,你我当真有缘,

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说着伸指一弹,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向慕容复飞去。酒杯横飞,

却没半滴酒水溅出。倘若换了平时,群弟子早已颂声雷动,但适才见一个同门死得古怪,都

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未能揣摩明白师父的用意,谁都不敢贸然开口,但这一声喝采,总

是要的,否则师父见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刚到慕容复面前,群弟子便暴雷价喝了一声:

“好!”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连这一声采也不敢喝,待听得众同门叫过,才想起自己没喝

采,太也落后,忙跟着叫好,但那三个“好”字总是迟了片刻,显然不够整齐。那三人见到

众同门射来的眼光中充满责备之意,登时羞愧无地,惊惧不已。慕容复道:“丁先生这杯

酒,还是转赐了令高徒罢!”说着呼一口气,吹得那酒杯突然转向,飞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

身前。他一吹便将酒杯引开,比之手指弹杯,难易之别,纵然不会武功之人也看得出来,这

酒杯一转向,丁春秋显是输了一招。其实慕容复所喷的这口气,和丁春秋的一弹,力道强弱

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喷气的方位劲力拿捏极准,似乎是以一口气吹开杯子,实则只是

借用了对方手指上的一弹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见杯子飞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说道:“这是师父命你喝

的!”便想将酒杯掷向慕容复,突然间一声惨呼,向后便倒,登时一动也不动了。众弟子这

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师父一弹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剧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复手指一碰酒

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脸上变色,心下怒极,情知这一下已瞒不过众弟子的眼光,到了这地步,已不能

再故示闲雅,双手捧了一只酒杯,缓缓站起,说道:“慕容公子,老夫这一杯酒,总是要敬

你的。”说着走到慕容复身前。

慕容复一瞥之间,见那杯白酒中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显然含有厉害无比的毒药。他这么

亲自端来,再也没回旋的余地。眼见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张板桌,慕容复吸一口气,丁

春秋捧着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为一条碧绿的水线。丁春秋暗呼:“好厉害!”知

道对方一吸之后,跟着便是一吐,这条水线便会向自己射来,虽然射中后于己无碍,但满身

酒水淋漓,总是狼狈出丑,当即运起内功,波的一声,向那水线吹去。却见那条水线冲到离

慕容复鼻尖约莫半尺之处,蓦地里斜向左首,从他脑后兜过,迅捷无伦的飞射而出,噗的一

声,钻入了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张大了口,要喝采叫好,这“好”字还没出声,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线已钻入了

他肚中。水线来势奇速,他居然还是兴高采烈的大喝一声:“好!”直到喝采之后,这才惊

觉,大叫:“不好!”登时委顿在地,片刻之间,满脸转变成漆黑,立时毙命。这毒药如此

厉害,慕容复也是心惊不已:“我闯荡江湖,从未见过这等霸道的毒药。”

他二人比拚,顷刻间星宿派便接连死了三名弟子,显然胜败已分。丁春秋恼怒异常,将

酒杯往桌上一放,挥掌便劈。慕容复久闻他“化功大法”的恶名,斜身闪过。丁春秋连劈三

掌,慕容复皆以小巧身法避开,不与他手掌相触。两人越打越快,小饭店中摆满了桌子凳

子,地位狭隘,实无回旋余地,但两人便在桌椅之间穿来插去,竟无半点声息,拳掌固是不

交,连桌椅也没半点挨到。

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师父正与劲敌剧斗,有谁胆敢远

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师门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势危险,只要给扫上一点掌风,都有性命之

忧,除了盼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拚命往墙上贴去之外,更无别法。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

掌法虽然精奇,但因不敢与丁春秋对掌,动手时不免缚手缚脚,落了下风。丁春秋数招一

过,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显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对方既怕这功夫,当然便

要以这功夫制他,只是慕容复身形飘忽,出掌更难以捉摸,定要逼得他与自己对掌,倒也着

实不易。再拆数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个主意,当下右掌纵横挥舞,着着进逼,左掌却装微

有不甚灵便之象,同时故意极力掩饰,要慕容复瞧不出来。慕容复武功精湛,对方弱点稍

现,岂有瞧不出来之理?他斜身半转,陡地拍出两掌,蓄势凌厉,直指丁春秋左胁。丁春秋

低声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复心道:“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

么内伤。”当下得理不让人,攻势中虽然仍以攻敌右侧为主,但内力的运用,却全是攻他左

方。又拆了二十余招,丁春秋左手缩入袖内,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复脸上抓去。慕容复斜

身转过,挺拳直击他左胁。丁春秋一直在等他这一拳,对方终于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立

时甩起左袖,卷向敌人右臂。

慕容复心道:“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焉能伤得了我?”这一拳竟不缩回,运劲于臂,

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声长响,慕容复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容复一惊之下,这一拳

打得更狠,蓦地里拳头外一紧,已被对方手掌握住。这一招大出慕容复意料之外,立时惊

觉:“这老怪假装左侧受伤,原来是诱敌之计,我可着了他的道儿!”心中涌起一丝悔意:

“我忒也妄自尊大,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时

之忿,事先没策划万全,便犯险向他挑战。”此时更无退缩余地,全身内力,径从拳中送

出。岂知内劲一迸出,登时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处。慕容复暗叫一声:“啊哟!”他

上来与丁春秋为敌,一直便全神贯注,决不让对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事到临

头,仍然难以躲过。其时当真进退两难,倘若续运内劲与抗,不论多强的内力,都会给他化

散,过不多时便会功力全失,成为废人;但若抱元守一,劲力内缩,丁春秋种种匪夷所思的

厉害毒药,便会顺着他真气内缩的途径,侵入经脉脏腑。正当进退维谷、彷徨无计之际,忽

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叫道:“师父巧设机关,臭小子已陷绝境。”慕容复急退两步,左掌伸

处,已将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转星移”。外人不知底

细,见到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时,总是以对方的成名

绝技加诸其身,显然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姑苏慕容氏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其实武林中绝

技千千万万,任他如何聪明渊博,决难将每一项绝技都学会了,何况既是绝技,自非朝夕之

功所能练成。但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斗转星移”之术,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

来,都能将之转移力道,反击到对方自身。善于“锁喉枪”的,挺枪去刺慕容复咽喉,给他

“斗转星移”一转,这一枪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劲力法门,全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

窍;善用“断臂刀”的,挥刀砍出,却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这件兵器,招数便是这记

招数。只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氏施这“斗转星移”之术,那就谁也猜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

命,其实都是出于“自杀”。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慕容氏若非单打独斗,若

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敌死命,这“斗转星移”的功夫便决不使用,是以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

真正的功夫所在,却是谁也不知。将对手的兵刃拳脚转换方向,令对手自作自受,其中道

理,全在“反弹”两字。便如有人一拳打在石墙之上,出手越重,拳头上所受的力道越大,

轻重强弱,不差分毫。只不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尚易,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那就极

难。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然修练多年,究竟限于年岁,未能达到登峰造极之境,遇到丁春

秋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无法以“斗转星移”之术反拨回去伤害对方,是以连使三次

“斗转星移”,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却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转是转了,移也移了,不过是

转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遥三笑散”,弹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给慕容

复轻轻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复已然无法将之移转,恰好那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

好,张口一呼,显示了身形所在。慕容复情急之下,无暇多想,一将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时

旁拨侧挑,推气换劲,将他换作了自身。他冒险施展,竟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

容复之“功”,岂知化去的却是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慕容复一试成功,死里逃生,当即抓

住良机,决不容丁春秋再转别的念头,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将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

上。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当即也随着丁春秋“化功大法”到处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见慕容复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伤自己弟子,自是恼怒之极,但想:“我若为了

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脱他的拳头,一放之后,再要抓到他便千难万难。这小子定然见

好便收,脱身逃走。这一仗我伤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只袖子,星宿派可算大败亏输,星

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威中原?”当下五指加劲,说什么也不放开他拳头。慕容复退后几

步,又将一名星宿弟子粘上了,让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顷刻之间,三名弟子瘫痪在地,犹

如被吸血鬼吸干了体内精血。其余各人大骇,眼见慕容复又退将过来,无不失声惊呼,纷纷

奔逃。

慕容复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飞了起来,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那

人惊呼未毕,身子便已软瘫。余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师父不放开慕容复,这小子不

断的借力伤人,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化”去,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自己,但除

了惊惧之外,却也无人敢夺门而出,只是在店堂内狼窜鼠突,免遭毒手。那小店能有多大,

慕容复手臂挥动间,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达七八名,他手持这么一件长

大“兵刃”,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容易了。这时他已占尽了上风,但心下忧虑,星宿子弟虽

多,总有用完的时候,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么替死鬼好找?他身形

腾挪,连发真力,想震脱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门下弟子一个一个粘住,犹如被柳条穿在一起的鱼儿一般,未曾粘上的也都

狼狈躲闪,再也无人出声颂扬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紧慕容复的拳头,心想:“这批不

成材的弟子全数死了也罢,只要能将这小子的功力化去,星宿老仙胜了姑苏慕容,那便是天

下震动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马之徒还怕少了?”脸上却丝毫不见怒容,神态显得甚

是悠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星宿群弟子本来还在盼师父投鼠忌器,会放开了慕容复,免得他们一个个功力尽失,但

见他始终毫不动容,已知自己殊无幸免,一个个惊呼悲号,但在师父积威之下,仍然无人胆

敢逃走,或是哀求师父暂且放开这个“已入老仙掌握的小子”。丁春秋一时无计可施,游目

四顾,见众弟子之中只有两人并未随众躲避。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将铁头埋在双臂之

间,显是十分害怕。另一个便是阿紫,面色苍白,缩在另一个角落中观斗。丁春秋喝道:

“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听得师父呼叫,呆了一呆,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大

展神威……”只讲了半句,便尴尬一笑,再也讲不下去。师父他老人家此际确是大展神威,

但伤的却是自己门下,如何称颂,倒也难以措词。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复,本已焦躁之极,

眼见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讥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挥,拂起桌上两只筷子,疾向

阿紫两眼中射去。

阿紫叫声:“啊哟!”急忙伸手将筷子击落,但终于慢了一步,筷端已点中了她双眼,

只觉一阵麻痒,忙伸衣袖去揉擦,睁开眼来,眼前尽是白影晃来晃去,片刻间白影隐没,已

是一片漆黑。她只吓得六神无主,大叫:“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见啦!”

突然间一阵寒气袭体,跟着一条臂膀伸过来揽住了腰间,有人抱着她奔出。阿紫叫道:

“我……我的眼睛……”身后砰的一声响,似是双掌相交,阿紫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

来,迷迷糊糊之中,隐约听得慕容复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后会……”

阿紫身上寒冷彻骨,耳旁呼呼风响,一个比冰还冷的人抱着她狂奔。她冷得牙关相击,

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咱们逃到那边树林里,

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们啦。”他嘴里说话,脚下仍是狂奔。过了一会,阿紫觉到他停了脚

步,将她轻轻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响,当是放在一堆枯树叶上。那人道:“姑娘,你……

你的眼睛怎样?”阿紫只觉双眼剧痛,拚命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瞧不见,天地世界,尽变成

黑漆一团,这才知双眼已给丁春秋的毒药毒瞎了,突然放声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

瞎了,我……我瞎了!”那人柔声安慰:“说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药

何等厉害,怎么还治得好?你骗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说着又是大哭。那人道:

“那边有条小溪,咱们过去洗洗,把眼里的毒药洗干净了。”说着伸手拉住她右手,将她轻

轻拉起。阿紫只觉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缩,那人便松开了手。阿紫走了两步,一个踉

跄,险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手。这一次阿紫不再缩手,任由他带到溪

边。那人道:“你别怕,这里便是溪边了。”

阿紫跪在溪边,双手掬起溪水去洗双眼。清凉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渐止,然而天昏地

黑,眼前始终没半点光亮。霎时之间,绝望、伤心、愤怒、无助,百感齐至,她坐倒在地,

放声大哭,双足在溪边不住击打,哭叫:“你骗人,你骗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难过。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你放心好啦。”阿紫心中稍

慰,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阿紫道:“对不起!多谢你救了

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娘不认得我的。”阿紫道:“你连姓名

也不肯跟我说,还骗我不会离开我呢,我……我眼睛瞎了,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说着

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万死不得。我……我当真永远不会离开你。只要姑娘许我陪着你,我

永远……永远会跟在你身边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的,你骗我不要寻

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还做什么人?”那人道:“我决不骗你,倘若我离开了你,叫我

不得好死。”语气焦急,显得极是真诚。阿紫道:“那你是谁?”那人道:“我……我是聚

贤庄……不,不,我姓庄,名叫聚贤。”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贤庄的少庄主游坦之。阿紫

道:“原来是庄……庄前辈,多谢你救了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脱星宿老仙的毒

手,心里欢喜得很,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什么前辈,我只比你大几岁。”阿紫道:“嗯,那

么我叫你庄大哥。”游坦之心中欢喜无限,颤声道:“这个……是不敢当的。”阿紫道:

“庄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别说什么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么,我就是拚

了性命不要,也要尽力给你办到。”阿紫微微一笑,说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你对我

这样好?”游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识,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这

次……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阿紫黯然道:“还说见面呢?我永远见你不到了。”说着

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紧。见不到我还更加好些。”阿紫问道:“为什

么?”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难看得很,姑娘倘若见到了,定要不高兴。”阿紫嫣然一

笑,说道:“你又来骗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见得多了。我有一个奴隶,头上戴

了个铁套子,永远除不下来的,那才教难看呢。如果你见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

想瞧瞧?”游坦之颤声道:“不,不!我不想瞧。”说着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阿紫道:

“你武功这样好,抱着我飞奔时,几乎有我姊夫那么快,哪知道胆子却小,连个铁头人也不

想见。庄大哥,那铁头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筋斗给你看,叫他把铁头伸进狮子老虎笼里,

让野兽咬他的铁头。我再叫人拿他当鸢子放,飞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不住打个

寒噤,连声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叹道:“好罢。你刚才还在说,不论我

求你做什么,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给我办到,原来都是骗人的。”游坦之道:“不,不!

决不骗你。姑娘要我做什么事?”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边,他在辽国南京。庄大哥,

请你送我去。”霎时之间,游坦之脑中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紫道:“怎么?你不肯吗?”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过……不过我不想……

不想去辽国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个好玩的铁头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

姊夫那里,你又不肯。我只好独自个走了。”说着慢慢站起,双手伸出,向前探路。游坦之

道:“我陪你去!你一个人怎么……怎么成?”游坦之握着阿紫柔软滑腻的小手,带着她走

出树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着她的手,这样慢慢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层地狱里,我

也是欢喜无限。”

刚走到大路上,迎面过来一群乞丐。当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认得是丐帮大智分

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这人那天给我师父所伤,居然没死。”不想和他们朝相,忙

拉着阿紫离开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觉地下高低不平,问道:“怎么啦?”游坦之还

未回答,全冠清已见到了两人,快步抢上拦住,厉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

你怪模怪样的,是什么东西?”游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铁头人’三字,阿紫姑

娘立时便知我是谁,再也不会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决不会再让我握住她的手

了。”一时彷徨无主,突然跪倒,连拜几拜,大打手势,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

清看不明白他手势的用意,奇道:“你干什么?”游坦之指着阿紫,摇摇手,指指自己的

口,摇摇手,又拜了几拜。全冠清瞧出阿紫双目已瞎,依稀明白这铁头人是求自己不可说

话,正诧异间,丐帮众弟子都已奔近身来。一人指着游坦之的头,哈哈大笑,叫道:“当真

希奇,这铁……”游坦之纵身上前,一掌拍出。那丐帮弟子急忙举手挡格,喀喇喇几声响,

那人臂骨、肋骨齐断,身子向后飞出丈许,摔在地下,立时毙命。

众弟子惊怒交集,五人同时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双掌飞舞,乱击乱拍。他武功低微,

比之这些丐帮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处,只听得喀喇、喀喇,“啊哟!”“哎唷!”砰砰

砰,噗噗,五名丐帮弟子飞摔而出,都是着地便死。余人惊骇之下,团团将游坦之和阿紫围

住,再也不敢上前攻击。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几拜,又是连打手势,指指阿

紫,指指自己的铁头,不住摇手。

全冠清见他举手连毙六丐,功力之深,实是生平罕见,自己倘若上前动手,也必无幸,

可是他却又向自己跪拜,实是匪夷所思,当下也打手势,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铁头,指指自

己嘴巴,又摇摇手。游坦之大喜,连连点头。全冠清心念一动:“此人武功奇高,却深怕我

泄露他的机密,似乎可以用这件事来胁制于他,收为我用。”当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说道:

“大家别说话,谁也不可开口。”游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几拜。阿紫问道:“庄大

哥,是些什么人?你打死了几个人吗?”游坦之道:“是丐帮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误会。

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义过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钦佩得很。我……我失手伤了他们

几位兄弟,当真过意不去。”说着向群丐团团作揖。

阿紫道:“丐帮中也有好人么?庄大哥,你武功这样高,不如都将他们杀了,也好给我

姊夫出一口胸中恶气。”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误会。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你在这

里等我,我跟全舵主过去说明其中的过节。”说着向全冠清招招手。全冠清听他认得自己,

更加奇怪,但看来全无恶意,当即跟着他走出十余丈。游坦之眼见离阿紫已远,她已决计听

不到自己说话,却又怕群丐伤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说道:“全舵主,承你隐

瞒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决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

高姓大名?”游坦之道:“兄弟姓庄,名叫庄聚贤,只因身遭不幸,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

可万万不能让这位姑娘知晓。”全冠清见他说话时双目尽望着阿紫,十分关切,心下已猜到

了七八分:“这小姑娘清雅秀丽,这铁头人定是爱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的铁头怪相。”问

道:“庄兄如何识得在下?”

游坦之道:“贵帮大智分舵聚会,商议推选帮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听得有人称呼全

舵主。兄弟今日失手伤了贵帮几位兄弟,实在……实在不对,还请全舵主原谅。”全冠清

道:“大家误会,不必介意。庄兄,你头上戴了这个东西,兄弟是决计不说的,待会兄弟吩

咐手下,谁也不得泄露半点风声。”游坦之感激得几欲流泪,不住作揖,说道:“多谢,多

谢。”全冠清道:“可是庄兄弟和这位姑娘携手在道上行走,难免有人见到,势必大惊小

怪,呼叫出来,庄兄就是将那人杀死,也已经来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飘荡,一直没想到这件事,这时听全冠清

说得不错,不由得没了主意,嗫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无人之处去躲了起来。”

全冠清微笑道:“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庄兄跟这位姑娘结成了夫妇之后,她迟早

会发觉的。”游坦之胸口一热,说道:“结成夫……夫妇什么,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

的,我怎么……怎么配?不过……不过……那倒真的难了。”全冠清道:“庄兄,承你不

弃,说兄弟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有了为难之事,自当给你出个主意。这样罢,咱们一起到

前面市镇上,雇辆大车,你跟这位姑娘坐在车中,那就谁也见不到你们了。”游坦之大喜,

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车,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对,对!全舵主这主意真高。”全冠

清道:“然后咱们想法子除去庄兄这个铁帽子,兄弟拍胸膛担保,这位姑娘永远不会知道庄

兄这件尴尬事。你说如何?”噗的一声,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头,铁头撞上地

面,咚咚有声。全冠清跪倒还礼,说道:“庄兄行此大礼,兄弟如何敢当?庄兄倘若不弃,

咱二人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妙极,妙极!做兄弟的什么事也不懂,有你这

样一位足智多谋的兄长给我指点明路,兄弟当真是求之不得。”全冠清哈哈大笑,说道:

“做哥哥的叨长你几岁,便不客气称你一声‘兄弟’了。”当丁春秋和苏星河打得天翻地覆

之际,段誉的眼光始终没离开王语嫣身上,而王语嫣的眼光,却又始终是含情脉脉的瞧着表

哥慕容复。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便始终没有遇上。待得丁春秋大败逃走,虚竹与逍遥派门

人会晤,慕容复一行离去,段誉自然而然便随在王语嫣身后。下得岭来,慕容复向段誉拱手

道:“段兄,今日有幸相会,这便别过了,后会有期。”段誉道:“是,是。今日有幸相

会,这便别过了,后会有期。”眼光却仍是瞧着王语嫣。慕容复心下不快,哼了一声,转身

便走。段誉恋恋不舍的又跟了去。包不同双手一拦,挡在段誉身前,说道:“段公子,你今

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谢了。”段誉道:“不必客气。”包不同道:“此事已经谢

过,咱们便两无亏欠。你这般目不转睛的瞧着我们王姑娘,忒也无礼,现下还想再跟,更是

无礼之尤。你是读书人,可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行’的话么?包某此刻身上全无力气,

可是骂人的力气还有。”段誉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既然如此,包兄还是‘非礼勿

言’,我这就‘非礼勿跟’罢。”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对了!”转身跟随慕容复

等而去。段誉目送王语嫣的背影为树林遮没,兀自呆呆出神,朱丹臣道:“公子,咱们走

罢!”段誉道:“是,该走了。”可是却不移步,直到朱丹臣连催三次,这才跨上古笃诚牵

来的坐骑。他身在马背之上,目光却兀自瞧着王语嫣的去路。段誉那日将书信交与全冠清

后,便即驰去拜见段正淳。父子久别重逢,都是不胜之喜。阮星竹更对这位小王子竭力奉

承。阿紫却已不别而行,兄妹俩未得相见。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说来尴尬,都

没向他提起。

过得十余日,崔百泉、过彦之二人也寻到相聚。他师叔侄在苏州琴韵小筑和段誉失散,

到处寻访,不得踪迹,后来从河南伏牛山本门中人处得到讯息,大理镇南王到了河南,便在

伏牛山左近落脚,当即赶来,见到段誉安然无恙,甚感欣慰。段誉九死一生之余,在父亲身

边得享天伦之乐,自是欢喜,但思念王语嫣之情却只有与日俱增,待得棋会之期将届,得了

父亲允可,带同古笃诚等赴会。果然不负所望,在棋会中见到了意中人,但这一会徒添愁

苦,到底是否还是不见的好,他自己可也说不上来了。

一行人驰出二十余里,大路上尘头起处,十余骑疾奔而来,正是大理国三公范骅、华赫

昆、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群士。一行人驰到近处,下马向段誉行礼。原来众人奉了段正淳

之命,前来接应,深恐聋哑先生的棋会之中有何凶险。众人听说段延庆也曾与会,幸好没对

段誉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朱丹臣悄悄向范骅等三人说知,段誉在棋会中如何见到

姑苏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如何对她目不转睛的呆视,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给

对方斥退。范骅等相视而笑,心中转的是同样念头:“小王子风流成性,家学渊源。他如能

由此忘了对自己亲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客

店中吃了晚饭。范骅说起江南之行,说道:“公子爷,这慕容氏一家诡秘得很,以后遇上了

可得小心在意。”段誉道:“怎么?”范骅道:“这次我们三人奉了王爷将令,前赴苏州燕

子坞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么蛛丝马迹,少林派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

的。”崔百泉与过彦之甚是关切,齐声问道:“三位可查到了什么没有?”范骅道:“我们

三人没明着求见,只暗中查察,慕容氏家里没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仆。偌大几座院庄,却

是个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务。”段誉点头道:“嗯,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没

伤了她罢?”

范骅微笑道:“没有,我们接连查了几晚,慕容氏庄上什么地方都查到了,半点异状也

没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个番僧鸠摩智将公子爷从大理请到江南来,说是要去祭慕容先生

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庄上那个小丫头,却说什么也不肯带那番僧去祭

墓,幸好这样,公子爷才得脱却那番僧的毒手。”段誉点头道:“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可

真是好人。不知她们现下怎样了。”巴天石微笑道:“我们接连三晚,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

姑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不住自言自语:‘公子爷,侬在外头冷?侬啥辰光才回来?’公

子爷,她是缝给你的罢?”段誉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缝给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

“是啊,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老是想着她的公子爷,我们三个穿房入舍,她全没察

觉。”他说这番话,是要段誉不可学他爹爹,到处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段公

子对她多想无益。段誉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公子俊雅无匹,那也难怪,那也难怪!又何

况他们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

范骅、巴天石等面面相觑,均想:“小丫头和公子爷青梅竹马倒也犹可,又怎会有中表

之亲?”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语嫣身上。崔百泉问道:“范司马、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

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道理?可跟我师兄之死有什么关连?”范骅道:“我提

到这件事,正是要请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华大哥一听到这个‘墓’字,登时手痒,说道:

‘说不定这老儿的墓中有什么古怪,咱们掘进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赞成,姑苏慕容氏

名满天下,咱们段家去掘他的墓,太也说不过去。华兄弟却道:‘咱们悄悄打地道进去,神

不知,鬼不觉,有谁知道了?’我们二人拗他不过,也就听他的。那墓便葬在庄子之后,甚

是僻静隐秘,还真不容易找到。我们三人掘进墓圹,打开棺材,崔兄,你道见到什么?”崔

百泉和过彦之同时站起,问道:“什么?”范骅道:“棺材里是空的,没有死人。”

崔过二人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过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说道:“那慕容博没

有死。他叫儿子在中原到处露面,自己却在几千里外杀人,故弄玄虚。我师哥……我师哥定

是慕容博这恶贼杀的!”

范骅摇头道:“崔兄曾说,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测,他要杀人,尽可使别的手段,为什

么定要留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好让人人知道是他姑苏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

林中知道他的厉害,却为什么又要装假死?要不是华大哥有这能耐,又有谁能查知他这个秘

密?”

崔百泉颓然坐倒,本来似已见到了光明,霎时间眼前又是一团迷雾。段誉道:“天下各

门各派的绝技成千成万,要一一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当真是难如登天,可偏偏她有这等聪

明智慧,什么武功都是了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师哥这招‘天灵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传之秘,他又怎么

懂得,竟以这记绝招害了我师哥性命?”段誉摇头道:“她当然懂得,不过她手无缚鸡之

力,虽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却是一招也不会使的,更不会去害人性命。”众人面面

相觑,过了半晌,一齐缓缓摇头。阿紫双眼被丁春秋毒瞎,游坦之奋不顾身的抢了她逃走。

丁春秋心神微分,指上内功稍松,慕容复得此良机,立即运起“斗转星移”绝技,噗的一

声,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复拳头脱出掌握,飞身窜出,哈哈大笑,叫

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后会有期。”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这一役他伤了星宿派

二十余名弟子,大获全胜,终于出了给丁春秋暗害而险些自刎的恶气,但最后得能全身而

退,实是出于侥幸,路上回思适才情景,当真不寒而栗。与王语嫣、邓百川一行会齐后,在

客店中深居简出,让邓百川等人养伤。过得数日,包不同、风波恶两人体力尽复,跟着邓百

川与公冶乾也已痊可。六人说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记挂,当下商定就近去洛阳打探

讯息。

在洛阳不得丝毫消息,于是又向西查去。这一日六人急于赶道,错过了宿头,直行到天

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乱草越长。风波恶道:“咱们只怕走错了路,前边这个弯

多半转得不对。”邓百川道:“且找个山洞或是破庙,露宿一宵。”风波恶当先奔出去找安

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岖,乱石嶙峋。他自己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呼呼大睡,但要找一个可供

王语嫣宿息的所在,却着实不易。一口气奔出数里,转过一个山坡,忽见右首山谷中露出一

点灯火,风波恶大喜,回首叫道:“这边有人家。”慕容复等闻声奔到。公冶乾喜道:“看

来只是家猎户山农,但给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总是有的。”六人向着灯火快步走去。那灯

火相隔甚遥,走了好一会仍是闪闪烁烁,瞧不清楚屋宇。风波恶喃喃骂道:“他奶奶的,这

灯可有点儿邪门。”突然邓百川低声喝道:“且住,公子爷,你瞧这是盏绿灯。”慕容复凝

目望去,果见那灯火发出绿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寻常灯火的色作暗红或昏黄。六人加快脚

步,向绿灯又驱前里许,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同大声道:“邪魔外道,在此聚会!”凭

这五人的机智武功,对江湖上不论哪一个门派帮会,都绝无忌惮,但各人立时想到:“今日

与王姑娘在一起,还是别生事端的为是。”包不同与风波恶久未与人打斗生事,霎时间心痒

难搔,跃跃欲试,但立即自行克制。风波恶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点倦了,这个臭地

方不太好,退回去罢!”慕容复微微一笑,心想:“风四哥居然改了性子,当真难得。”说

道:“表妹,那边不干不净的,咱们走回头路罢。”王语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这

么说,也就欣然乐从。六人转过身来,只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飞了过来:

“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会,你们这几只不成气候的妖魔鬼怪,又怎不过来凑凑热闹?”这声

音忽高忽低,若断若续,钻入耳中令人极不舒服,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慕容复哼了一

声,知道包不同所说“邪魔外道,在此聚会”那句话,已给对方听了去,从对方这几句传音

中听来,说话之人内力修为倒是不浅,但也不见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说

道:“没空跟他纠缠,随他去罢!”不疾不徐地从来路退回。那声音又道:“小畜生,口出

狂言,便想这般挟着尾巴逃走吗?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个响头再走。”风波恶

忍耐不住,止步不行,低声道:“公子爷,我去教训教训这狂徒。”慕容复摇摇头,道:

“他们不知咱们是谁,由他们去罢!”风波恶道:“是!”

六人再走十余步,那声音又飘了过来:“雄的要逃走,也就罢了,这雌雏儿可得留下,

陪老祖宗解解闷气。”五人听到对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语嫣,人人脸上变色,一齐站定,转过

身来。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怎么样?乖乖地快把雌儿送上来,免得老祖宗……”

他刚说到那个“宗”字,邓百川气吐丹田,喝道:“宗!”他这个“宗”字和对方的

“宗”字双音相混,声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响,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从绿灯处传

了过来。静夜之中,邓百川那“宗”字余音未绝,夹着这声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邓百川这声断喝,乃是以更高内力震伤了对方。从那人这声惨呼听来,受伤还真不轻,

说不定已然一命呜呼。那人惨叫之声将歇,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枚绿色火箭射向天空,砰

的一下炸了开来,映得半边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风波恶道:“一不做,二不休,扫荡了这批

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说。”慕容复点了点头,道:“咱们让人一步,本来求息事宁人。既然干

了,便干到底。”六人向那绿火奔去。慕容复怕王语嫣受惊吃亏,放慢脚步,陪在她身边,

只听得包不同和风波恶两声呼叱,已和人动上了手。跟着绿火微光中三条黑影飞了起来,拍

拍拍三响,撞向山壁,显是给包风二人干净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复奔到绿灯之下,只见邓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只青铜大鼎之旁,脸色凝重。铜鼎旁

躺着一个老者,鼎中有一道烟气上升,细如一线,却其直如矢。王语嫣道:“是川西碧磷洞

桑土公一派。”邓百川点头道:“姑娘果然渊博。”包不同回过身来,问道:“你怎知道?

这烧狼烟报讯之法,几千年前就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几句话还没说完,公冶

乾指着铜鼎的一足,示意要他观看。

包不同弯下腰来,晃火折一看,只见鼎足上铸着一个“桑”字,乃是几条小蛇、蜈蚣之

形盘成,铜绿斑斓,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语嫣说得对了,还要强辞夺理:“就算这

只铜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们不是去借来偷来的?何况常言道‘赝鼎、赝鼎’,十只

鼎倒有九只是假的。”慕容复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处离川西甚远,难道也算是桑土公一

派的地界么?”他们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瑶人,行事与中土武林人士大

不相同,擅于下毒,江湖人士对之颇为忌惮,好在他们与世无争,只要不闯入川西瑶山地

界,他们不会轻易侵犯旁人。慕容复、邓百川等人自也不来怕他什么桑土公,只是跟这种邪

毒怪诞的化外之人结仇,实在无聊,而纠缠上了身,也甚麻烦。慕容复微一沉吟,说道:

“这是非之地,早早离去的为妙。”眼见铜鼎旁躺着的那老者已是气息奄奄,却兀自睁大了

眼,气愤愤的望着各人,自便是适才发话肇祸之人了。慕容复向包不同点了点头,嘴角向那

老人一歪。包不同会意,反手抓起那根悬着绿灯的竹杆,倒过杆头,连灯带杆,噗的一声,

插入那老者胸口,绿灯登时熄灭。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无

毒不丈夫!这叫做杀人灭口,以免后患。”飞起右足,踢倒了铜鼎。慕容复拉着王语嫣的

手,斜刺向左首窜了出去。只奔出十余丈,黑暗中嗤嗤两声,金刃劈风,一刀一剑从长草中

劈了出来。慕容复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头上,右首那人一剑

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窝,刹那间料理了偷袭的二人,脚下却丝毫不停。公冶乾赞道:“公子

爷,好功夫!”慕容复微微一笑,继续前行,右掌一挥,迎面冲来一名敌人骨碌碌地滚下山

坡,左掌击出,左前方一名敌人“啊”的一声大叫,口喷鲜血。黑暗之中,突然闻到一阵腥

臭之气,跟着微有锐风扑面,慕容复急凝掌风,将这两件不知名的暗器反击了出去,但听得

“啊”的一下惊呼,敌人已中了他自己所发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蓦地陷入重围,也不知敌人究有多少,只是随手杀了数人,杀到第六人时,

慕容复暗暗心惊,寻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后来三人的武功却显是另属不

同的三派,冤家愈结愈多,大是不妙。”

只听得邓百川叫道:“大伙儿并肩往‘听香水榭’闯啊!”“听香水榭”是姑苏燕子坞

中的一个庄子,位于西首,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所居。邓百川说向听香水榭闯去,便是往西

退却,以免让敌人知道。慕容复一听,便即会意,但其时四下里一片漆黑,星月无光,难以

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却在何方。他微一凝神,听得邓百川厚重的掌风在身后右侧响了两下,

当即拉住王语嫣,斜退三步,向邓百川身旁靠去,只听得拍拍两声轻响,邓百川和敌人又对

了两掌。从掌声之中听来,敌人着实是个好手。跟着邓百川吐气扬声,“嘿”的一声呼喝。

慕容复知道邓百川使出一招“石破天惊”的掌力,对方多半抵挡不住。果然那人失声惊呼,

声音尖锐,但呼声越响越下,犹如沉入地底,跟着是石块滚动,树枝折断之声。慕容复微微

一惊:“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适才绿光之下,没见到有什么山谷啊。幸好邓大哥将这人先

行打入深谷,否则黑暗中一脚踏了个空,可就糟了。”便在此时,左首高坡上有个声音飘了

过来:“何方高人,到万仙大会来捣乱?当真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都不放在眼

内吗?”慕容复等都轻轻“啊”的一声。什么“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的名头,他

们倒也听到过的,但所谓“洞主,岛主”,只不过是一批既不属任何门派、又不隶什么帮会

的旁门左道之士。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恶,人人独来独往,各行其是,相互不

通声气,也便成不了什么气候,江湖上向来不予重视。只知他们有的散处东海、黄海中的海

岛,有的在昆仑、祁连深山中隐居,近年来销声匿迹,毫无作为,谁也没加留神,没想到竟

会在这里出现。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赶路,不知众位在此相聚,无意中多有冒犯,谨

此谢过。黑暗之中,事出误会,双方一笑置之便了,请各位借道。”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

并不吐露身分来历,对误杀对方数人之事,也赔了罪。突然之间,四下里哈哈、嘿嘿、呵

呵、哼哼笑声大作,越笑人数越多。初时不过十余人发笑,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

笑,听声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处,有的却似在数里之外。慕容复听对方声势如此浩

大,又想到那人说什么“万仙大会”,心道:“今晚倒足了霉,误打误撞的,闯进这些旁门

左道之士的大聚会中来啦。我迄今没吐露姓名,还是一走了之的为是,免得闹到不可收拾。

何况寡不敌众,咱们六人怎对付得了这数百人?”众人哄笑声中,高坡上那人道:“你这人

说话轻描淡写,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们六人已出手伤了咱们好几位兄弟,万仙大会群仙

假如就此放你们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岛的脸皮,却往哪里搁去?”慕容复定下神来,凝

目四顾,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处,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

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这些人本来不知是在哪里,突然之间,都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一般。

这时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复与王语嫣身周卫护,但在这数百

人的包围之下,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慕容复和邓百川等生平经历过无数大阵大

仗,见了这等情势,却也不禁心中发毛,寻思:“这些人古里古怪,十个八个自不足为患,

几百人聚在一起,可着实不易对付。”慕容复气凝丹田,朗声说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

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闻,决不敢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

公、藏边虬龙洞玄黄子、北海玄冥岛岛主章达夫先生,想来都在这里了。在下无意冒犯,尚

请恕罪则个。”左首一个粗豪的声音呵呵笑道:“你提一提咱们的名字,就想这般轻易混了

出去吗?嘿嘿,嘿嘿!”

慕容复心头有气,说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长辈,先礼后兵,将客气话说在头里。难道

我慕容复便怕了各位不成?”只听得四周许多人都是“啊”的一声,显是听到了“慕容复”

三字颇为震动。那粗豪的声音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么?”慕容复

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那人道:“姑苏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辈。掌灯!大伙儿见上

一见!”他一言出口,突然间东南角上升起了一盏黄灯,跟着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红灯升

起。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灯火升起,有的是灯笼,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灯,有的是

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岛主所携来的灯火颇不相同,有的粗鄙简陋,有的却十分工细,先前

都不知藏在哪里。灯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脸上,奇幻莫名。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飘飘,有的窄衣短打,有

的是长须飞舞的老翁,有的是云髻高耸的女子,服饰多数奇形怪状,与中土人士大不相同,

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说不出名目。慕容复团团作个四方揖,朗声说

道:“各位请了,在下姑苏慕容复有礼。”四周众人有的还礼,有的毫不理睬。西首一人说

道:“慕容复,你姑苏慕容氏爱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万仙大会来肆无忌惮的横

行,却不把咱们瞧得小了?你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来问你,你要以我之道,还

施我身,却是如何施法?”

慕容复循声瞧去,只见西首岩石上盘膝坐着一个大头老者,一颗大脑袋光秃秃地,半根

头发也无,脸上巽血,远远望去,便如一个大血球一般。慕容复微一抱拳,说道:“请了!

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说道:“老夫考一考你,要看姑苏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实

学呢,还是浪得虚名。我刚才问你:‘你若要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如何施法。只要你答

得对了,别人怎样我管不着,老夫却不再来跟你为难。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了!”慕容

复瞧了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已决不能空言善罢,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便道:“既然

如此,在下奉陪几招,前辈请出手罢!”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较你,不

是要你来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八个字,乘早给我收了起来

罢!”

慕容复双眉微蹙,心道:“你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我既不知你门派,又不知你姓名,

怎知你最擅长的是什么绝招?不知你有什么‘道’,却如何还施你身?”

他略一沉吟之际,那大头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散处天涯海

角,不理会中原的闲事。山中无猛虎,猴儿称大王,似你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也说什

么‘北乔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我跟你说,你今日若要脱身,那

也不难,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岛每一位岛主,都磕上十个响头,一共磕上一千

零八十个头,咱们便放你六个娃儿走路。包不同憋气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说道:“你

要请我家公子爷‘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头。你这门绝技,我家公子爷可学

不来了。嘿嘿,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他话声抑扬顿挫,居然将这大头老者的语气学

了个十足。那大头老者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脸上射了过来。包不同斜身一

避,那口浓痰从他左耳畔掠过,突然间在空中转了个弯,托的一声,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额

角正中。这口浓痰劲力着实不小,包不同只觉一阵头晕,身子晃了几晃,原来这一口痰,正

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阳白穴”。慕容复心中一惊:“这老儿痰中含劲,那是丝毫不奇。

包三哥中毒后功夫未复,避不开也不希奇。奇在他这口痰吐出之后,竟会在半空中转弯。”

那大头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复,老夫也不来要你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只须你说出我

这一口痰的来历,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复脑中念头飞快的乱转,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忽

听得身旁王语嫣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端木岛主,你练成了这‘归去来兮’的五斗米神

功,实在不容易。但杀伤的生灵,却也不少了罢。我家公子念在你修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

的来历,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难道我家公子,竟也会用这功夫来对付你吗?”慕容复又惊

又喜,“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从未听见过,表妹居然知道,却不知对是不对。

那大头老者本来一张脸血也似红,突然之间,变得全无血色,笑道:“小娃娃胡说八

道,你懂得什么。‘五斗米神功’损人利己,阴狠险毒,难道是我这种人练的么?但你居然

叫得出老爷爷的姓来,总算很不容易的了。”王语嫣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猜对了,只不过

他不肯承认而已,便道:“海南岛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端

木洞主这功夫原来不是‘五斗米神功’,那么想必是从地火功中化出来的一门神妙功夫

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复姓端木,这大头老者

名叫端木元,听得王语嫣说出了自己的身分来历,却偏偏给自己掩饰“五斗米神功”,对她

顿生好感,何况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无名的一个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谁人不知,

哪个不晓”,更是高兴,当下笑道:“不错,不错,这是地火功中的一项雕虫小技。老夫有

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宝门,我便不来为难你了。”突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发自对面岩石之

下,呜呜咽咽、似哭非哭的说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杀的么?是你练这天杀的

‘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们的么?”说话之人给岩石的阴影遮住了,瞧不见她的模

样,隐隐约约间可见到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长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端木元哈哈一笑,

道:“这位娘子是谁?我压根儿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什么东西,你莫听这小姑娘信口开

河。”那女子向王语嫣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过来,我要问一问你。”突然抢上几

步,挥出一根极长的竹杆,杆头三只铁爪已抓住了王语嫣的腰带,回手便拉。

王语嫣给她拉得踏上了两步,登时失声惊呼。慕容复袍袖轻挥,搭上了竹杆,使出“斗

转星移”功夫,已将拉扯王语嫣的劲力,转而为拉扯那女子自身。那女子“啊”的一声,立

足不定,从岩石阴影下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冲到距慕容复身前丈许之处,内劲消失,便不

再向前。她大惊失色,生恐慕容复出手加害,脱手放开竹杆,奋力反跃,退了丈许,这才立

定。

王语嫣扳开抓住自己腰带的铁爪,将长杆递给慕容复。慕容复左袖拂出,那竹杆缓缓向

那女子飞去。那女子伸手待接,竹杆斗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处。

王语嫣道:“南海椰花岛黎夫人,你这门‘采燕功’的确神妙,佩服,佩服。”那女子

脸上神色不定,说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我……我这‘采燕

功’?”

王语嫣道:“适才黎夫人露了这一手神妙功夫,长杆取物,百发百中,自然是椰花岛著

名的‘采燕功’了。”原来椰花岛地处南海,山岩上多产燕窝。燕窝都生于绝高绝险之处,

黎家久处岛上,数百年来由采集燕窝而练成了以极长竹杆为兵刃的“采燕功”。同时椰花岛

黎家的轻功步法,也与众不同。王语嫣看到她向后一跃之势,宛如为海风所激,更无怀疑,

便道出了她的身分来历。黎夫人被慕容复一挥袖间反拉过去,心中已自怯了,再听王语嫣一

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数,只道自己所有的伎俩全在对方算中,当下不敢逞强,转头向端木元

道:“端木老儿,好汉子一人做事一身当。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端木元呵

呵笑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南海椰花岛岛主黎夫人,说将起来,咱们同处南海,你还是

老夫的芳邻哪!尊夫我从未见过,怎说得上‘加害’两字?”

黎夫人将信将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起长杆,又隐身岩后。黎夫

人刚退下,突然间呼的一声,头顶松树上掉下一件重物,镗的一声大响,跌在岩石之上,却

是一口青铜巨鼎。慕容复又是一惊,抬头先瞧松树,看树顶躲的是何等样人,居然将这件数

百斤重的大家伙搬到树顶,又摔将下来。看这铜鼎模样,便与适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铜

鼎形状相同,鼎身却大得多了,难道桑土公竟躲在树顶?但见松树枝叶轻晃,却不见人影。

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细微异常的响声,混在风声之中,几不可辨。慕容复应变奇速,

双袖舞动,挥起一股劲风,反击了出去,眼见银光闪动,几千百根如牛毛的小针从四面八方

迸射开去。慕容复暗叫:“不好!”伸手揽住王语嫣腰间,纵身急跃,凭空升起,却听得公

冶乾、风波恶以及四周人众纷纷呼喝:“啊哟,不好!”“中了毒针。”“这歹毒暗器,他

奶奶的!”“哎哟,怎么射中了老子?”

慕容复身在半空,一瞥眼间,见那青铜大鼎的鼎盖一动,有什么东西要从鼎中钻出来,

他右手一托,将王语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树上!”跟着身子下落,双足踏住鼎

盖。只觉鼎盖不住抖动,当即使出“千斤坠”功夫,硬将鼎盖压住。其时兔起鹘落,只片刻

间之事,慕容复刚将那鼎盖压住,四周众人的呼喝之声已响成一片:“哎哟,快取解药!”

“这是碧磷洞的牛毛针,一个时辰封喉攻心,最是厉害不过。”“桑土公这臭贼呢,在哪

里?在哪里?”“快揪他出来取解药。”“这臭贼乱发牛毛针,连我这老朋友也伤上了。”

“桑土公在哪里?”“快取解药,快取解药!”

“桑土公在哪里?”“快取解药!”之声响成一片。中了毒针之人有的乱蹦乱跳,有的

抱树大叫,显然牛毛针上的毒性十分厉害,令中针之人奇痒难当。

慕容复一瞥之间,见公冶乾左手抚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运气,风波恶却双足乱跳,

破口大骂。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忧急,又是恼怒。这无数毒针,显然是有人开动

铜鼎中的机括,从鼎中发射出来。铜鼎从空而落,引得众人的抬头观望,鼎中之人便乘机发

针,若不是他见机迅速,内力强劲,这几千枚毒针都已钻入他的肉里了。慕容复内劲反激出

去的毒针,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射在鼎上,那偷发暗器之人有鼎护身,自也安然无恙。

只听得一个人阴阳怪气的道:“慕容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以彼之道,还施我

身’?这可与你慕容家的作为不对啊。”此人站得甚远,半边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后,没中

到毒针,便来说几句风凉话儿。

慕容复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须找鼎中发针之人,只觉得脚下鼎盖不住抖动,

显是那人想要钻出来。慕容复左手搭在大松树的树干,已如将鼎盖钉住在大松树上,那人要

想钻出鼎来,若不是以宝刀宝剑破鼎而出,便须以腰背之力,将那株松树连根拔起。鼎中人

连连运力,却哪里掀得动已如连在慕容复身上的那株大松树?

慕容复使出“斗转星移”功夫,将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树上。那松树左右摇晃,

树根格格直响,但要连根拔起,却谈何容易,树周小根倒也给他迸断了不少。慕容复要等他

再掀数下,便突然松劲,让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时,必然随手再发牛毛细针以防护自

身,那时挥掌拍落,将这千百枚毒针都钉在他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药自救,其时夺他解药,

自比求他取药方便得多。

只觉那鼎盖又掀动两下,突然间鼎中人再无动静,慕容复知道他在运气蓄力,预备一举

突鼎而出,当即脚下松劲,右掌却暗暗运力。哪知过了好一会,鼎中人仍是一动也不动,倒

如已然闷死了一般。

四下里的号叫之声,却响得更加惨厉了。各洞岛有些功力较浅的弟子难忍麻痒,竟已在

地下打滚,更有以头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但听得七八人齐声叫道:“将桑土公

揪出来,揪他出来,快取解药!”叫喊声中,十余人红了眼睛,同时向慕容复冲来。慕容复

左足在鼎盖上一点,身子轻飘飘的跃起,正要坐向松树横干,突然间嗤嗤声响,斜刺里银光

闪动,又是千百枚细针向他射来。这一变故来得突兀之极,发射毒针的桑土公当然仍在鼎

中,而这丛毒针来势之劲,数量之多,又显然出自机括,并非人力,难道桑土公的同党隐伏

在旁,再施毒手么?这时慕容复身在半空,无法闪避,若以掌力反击,则邓百川等四人都在

下面,不免重蹈覆辙,又伤了自己兄弟。在这万分紧急的当口,他右袖一振,犹如风帆般在

半空中一借力,身子向左飘开三尺,同时右手袖子飘起,一股柔和浑厚的内劲发出来,将千

百枚毒针都托向天空,身子便如一只轻飘飘的大纸鸢,悠然飘翔而下。

其时天上虽然星月无光,四下里灯笼火把却照耀得十分明亮,众人眼见慕容复潇洒自如

的滑行空中,无不惊佩。惨呼喝骂声中,响出了一阵春雷般的喝采声来,掩住了一片凄厉刺

耳的号叫。慕容复身在半空,双目却注视着这丛牛毛细针的来处,身子落到离地约有丈余之

处,左脚在一根横跨半空的树干上一撑,借力向右方扑出。他先前落下时飘飘荡荡,势道缓

慢,这一次扑出却疾如鹰隼,一阵劲风掠过,双足便向岩石旁一个矮胖子的头顶踏了下去。

原来他在半空时目光笼罩全场,见到此人怀中抱着一口小鼎模样的家伙,作势欲再发射。那

矮子滑足避开,行动迅捷,便如一个圆球在地下打滚。慕容复踏了个空,砰的一掌拍出,正

中对方后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来,给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颤巍巍的站起,摇晃几

下,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四周十余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药来,取解药来!”向他拥了过去。邓百川和包不同

均想:“原来这矮子便是桑土公!”两人急于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药来救治把兄弟之伤,同

时大喝,向他扑去。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撑,想要站起,但受伤不轻,终究力不从心。包不

同伸手向他肩头抓落,五指刚抓上他肩头,手指和掌心立时疼痛难当,缩手不迭,反掌一

看,只见掌心鲜血淋漓。原来这矮子肩头装有针尖向外的毒针。霎时之间,包不同但觉手掌

奇痒难当,直痒到心里去。他又惊又怒,飞起左足,一招“金钩破冰”,对准桑土公屁股猛

踢过去。但见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动,这一脚非重重踢中不可。他这一脚去势迅捷,刹

那之间,足尖离桑土公的臀部已不过数寸,突然间省悟:“啊哟不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装尖

刺,我这只左脚又要糟糕。”其时这一脚已然踢出,倘若硬生生的收回,势须扭伤筋骨,百

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借势倒射而出,总算见机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裤

子上轻轻一擦,没使上力,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装有倒刺。

这时邓百川和其余七八人都已扑到桑土公身后,眼见包不同出手拿他,不知如何反而受

伤,虽见桑土公伏地不动,一时之间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包不同吃了这个大亏,如何肯

就此罢休?在地下捧起一块百来斤的大石,大叫:“让开,我来砸死这只大乌龟!”有的人

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没解药了!”另有人道:“解药在他身边,先砸死他才取得

到。”看来这些人虽然在此聚会,却是各怀异谋,并不如何齐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

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么反对。

议论纷纷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对准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砸死你这

只生满倒刺的大乌龟!”这时他右掌心越来越痒,双臂一挺,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

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地下尘土飞扬。

众人都是一惊,这块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大声惨呼,

决无尘土飞扬之理。再定睛细看时,更是惊讶之极,大石好端端的压在地下,桑土公却已不

知去向。包不同左脚一起,挑开大石,地下现出了一个大洞。原来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个

“土”字,极精地行之术,伏在地上之时,手脚并用,爬松泥土,竟尔钻了进去。适才慕容

复将桑土公压在鼎下,他无法掀开鼎盖出来,也是打开鼎腹,从地底脱身。包不同一呆之

下,回身去寻桑土公的所在,心想就算你钻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过钻入数尺,躲

得一时,难道真有土遁之术不成?

忽听得慕容复叫道:“在这里了!”左手衣袖挥出,向一块岩石卷去,原来这块岩石模

样的东西,却是桑土公的背脊。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俩花样百出,若不是慕容复眼

尖,还真不易发见。桑土公被雄劲的袖风卷起,肉球般的身子飞向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复一

掌之后,受伤已然不轻,这时殊无抗御之力,大声叫道:“休下毒手,我给你解药便了!”

慕容复哈哈一笑,右袖拂出,将左袖的劲力抵消,同时生出一股力道,托住桑土公的身

子,轻轻放了下来。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慕容复举手道:“贻

笑方家,愧不敢当!”便在此时,一道金光、一道银光从左首电也似的射来,破空声甚是凌

厉。慕容复不敢怠慢,双袖鼓风,迎了上去,砰的一声巨响,金光银光倒卷了回去。这时方

才看清,却是两条长长的带子,一条金色,一条银色。带子尽头处站着二人,都是老翁,使

金带的身穿银袍,使银带的身穿金袍。金银之色闪耀灿烂,华丽之极,这等金银色的袍子常

人决不穿着,倒像是戏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银袍的老人说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

招!”金光闪动,金带自左方游动而至,银带却一抖向天,再从上空落下,径袭慕容复的上

盘。慕容复道:“两位前辈……”他只说了四个字,突然间呼呼声响,三柄长刀着地卷来。

三人使动地堂刀功夫,袭向慕容复下盘。慕容复上方、前方、左侧同时三处受攻,心想:

“对方号称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人多势众,混战下去,若不让他们知道厉害,

如何方了?”眼见三柄长刀着地掠来,当即踢出三脚,每一脚都正中敌人手腕,白光闪动,

三柄刀都飞了上天。慕容复身形略侧,右手一掠,使出“斗转星移”功夫,拨动金带带头,

拍的一声响,金带和银带已缠在一起。使地堂刀的三人单刀脱手,更不退后,荷荷发喊,张

臂便来抱慕容复的双腿。慕容复足尖起处,势如飘风般接连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蓦地里一

个长臂长腿的黑衣人越众而前,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桑土公抓了起来。此人手掌也不

知是天生厚皮,还是戴了金属丝所织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公满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

向后一跃,退开丈余。慕容复见这人身手沉稳老辣,武功比其余诸人高强得多,心下暗惊:

“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药可就不易了。”心念微动,已然跃起,越过横卧地下的三

人,右掌拍出,径袭黑衣人。那人一声冷笑,横刀当胸,身前绿光闪闪,竟是一柄厚背薄

刃、锋锐异常的鬼头刀,刀口向外。慕容复这掌拍落,那是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切断了。他径

不收招,待手掌离刃口约有二吋,突然改拍为掠,手掌顺着刃口一抹而下,径削黑衣人抓着

刀柄的手指。

他掌缘上布满了真气,锋锐处实不亚于鬼头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断臂之功。那黑衣人出

其不意,“咦”的一声,急忙松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黑衣人又是

“咦”的一声,身子一晃,向后跃开丈余,但左手仍是紧紧抓着桑土公。慕容复翻过手掌,

抓过了鬼头刀,鼻中闻到一阵腥臭,几欲作呕,知道这刀上喂有剧毒,邪门险恶之至。他虽

在一招间夺到敌人兵刃,但眼见敌方七八个人各挺兵刃,拦在黑衣人之前,要抢桑土公过

来,殊非易事,何况适才和那黑衣人对掌,觉他功力虽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种诡异

处,夺到钢刀,只是攻了他个出其不意,当真动手相斗,也非片刻间便能取胜。

但听得人声嘈杂:“桑土公,快取解药出来!”“你这他妈的牛毛毒针若不快治,半个

时辰就送了人命。”“乌老大,快取解药出来,糟糕,再挨可就乖乖不得了!”灯光火把下

人影奔来窜去,都在求那黑衣人乌老大快取解药。乌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药出

来。”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乌老大道:“我一放手,敌人又捉了你去,如何放

得?快取解药出来。”旁边的人跟着起哄:“是啊,快拿解药出来!”更有人在破口大骂:

“贼苗子,还在推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将你碧磷洞里的乌龟王八蛋烧个干干净净。”桑土

公嘶哑着嗓子道:“我的解药藏在土里,你须得放我,才好去取。”众人一怔,料他说的确

是实情,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阴暗不见天日之处藏身,将解药藏在地底,原是应有之义。

慕容复虽没听到公冶乾和风波恶叫唤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痒难当,二哥和四哥身受自

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尽全力,将桑土公夺了回来,再作打算,猛然间发一声喊,舞动鬼

头刀,冲入了人丛之中。邓百川和包不同守护在公冶乾和风波恶身旁,不敢离开半步,深恐

敌人前来加害,眼见慕容复纵身而前,犹如虎入羊群,当者披靡。乌老大见他势头甚凶,不

敢正撄其锋,抓起桑土公,远远避开。

只听得众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绿波香露刀’,别给他砍中了。”

“‘啊哟,乌老大的‘绿波香露刀’给这小子夺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慕容复舞刀而前,只见和尚道士,丑汉美妇,各种各样人等纷纷辟易,脸上均有惊恐之

色,料想这柄鬼头刀大有来历,但明明臭得厉害,偏偏叫什么“香露刀”,真是好笑,又

想:“我将毒刀舞了开来,将这些洞主、岛主杀他十个八个倒也不难,只是无怨无仇,何必

多伤人命?仇怨结得深了,他们拚死不给解药,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难以善后。”他虽舞刀

挥劈,却不杀伤人命,遇有机缘便点倒一个,踢倒两个。那些人初时甚为惊恐,待见他刀上

威力不大,便定了下来,霎时之间,长剑短戟,软鞭硬牌,四面纷纷进袭。慕容复给十多人

围在垓心,外面重重叠叠围着的更不下三四百人,不禁心惊。再斗片刻,慕容复寻思:“这

般斗将下去,却如何了局?看来非下杀手不可。”刀法一紧,砰砰两声,以刀柄撞晕了两

人。忽听得邓百川叫道:“下流东西,不可惊扰了姑娘。”慕容复斜眼一瞥,只见两人纵跃

起,去攻击躲在松树上的王语嫣。邓百川飞步去救,出掌截住。慕容复心下稍宽,却见又有

三人跃向树上,登时明白了这些人的主意:“他们斗我不下,便想擒获表妹,作为要胁,当

真无耻之极。”但自己给众人缠住了,无法分身,眼见两个女子抓住王语嫣的手臂,从树上

跃了下来。一个头带金环的长发头陀手挺戒刀,横架在王语嫣颈前,叫道:“慕容小子,你

若不投降,我可要将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复一呆,心想:“这些家伙邪恶无比,说得出做得到,当真加害表妹,如何是好?

但我姑苏慕容氏纵横武林,岂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后怎生做人?”他心中犹豫,

手上却丝毫不缓,左掌呼呼两掌拍出,将两名敌人击得飞出丈余。那头陀又叫:“你当真不

降,我可要将这如花似玉的脑袋切下来啦!”戒刀连晃,刀锋青光闪动。

第三十四章 风骤紧 缥缈峰头云乱

猛听得山腰里一人叫道:“使不得,千万不可伤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一个灰

影如飞的赶来,脚下轻灵之极。站在外围的数人齐声呼叱,上前拦阻,却给他东一拐,西一

闪,避过了众人,扑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却是段誉。只听他叫道:“要投降还不容

易?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万次也成。”奔到那头陀面前,叫道:“喂,喂,

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干什么?”

王语嫣知他武功若有若无,无时多,有时少,却这般不顾性命的前来相救,心下感激,

颤声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誉喜道:“是我,是我!”

那头陀骂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段誉道:“我是人,怎么是东西?”那头陀反

手一拳,拍的一声,打在段誉下颏。段誉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额头撞上一块岩石,登

时鲜血长流。那头陀见他奔来的轻功,只道他武功颇为不弱,反手这一拳虚招,原没想能打

到他,这一拳打过之后,右手戒刀连进三招,那才是真正杀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虚晃一招,

便将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时段誉内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隐隐酸麻,幸好他这一拳打得甚

轻,反震之力也就不强。他见慕容复仍在来往冲杀,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

降,我可真要砍去这小妞儿的脑袋了。老佛爷说一是一,决不骗人,一、二、三!你降是不

降!”

慕容复好生为难,说到表兄妹之情,他决不忍心王语嫣命丧邪徒之手,但“姑苏慕容”

这四个字尊贵无比,决不能因人要胁,向旁门左道之士投降,从此成为话柄,在江湖上受人

耻笑,何况这一投降,多半连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声叫道:“贼头陀,你要公子爷认输,

那是千难万难。你只要伤了这位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一面说,

一面向王语嫣冲去,但二十余人各挺兵刃左刺右击,前拦后袭,一时又怎冲得过去?

那头陀怒道:“我偏将这小妞儿杀了,瞧你又拿老佛爷如何?”说着举起戒刀,呼的一

声,便向王语嫣颈中挥去。抓住王语嫣手臂的两个女子恐被波及,同时放手,向旁跃开。段

誉挣扎着正要从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额头伤口,神情十分狼狈,眼见那头陀当真挥刀要杀王

语嫣,而她却站着不动,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给人点了穴道,竟不会抗御闪避。段誉这一

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扬,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气充沛,使出了“六脉神剑”功夫,

嗤嗤声响过去,嚓的一声,那头陀右手上臂从中断截,戒刀连着手掌,跌落在地。段誉急冲

抢前,反手将王语嫣负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紧!”那头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

怒之下狂性大发,左手抄起断臂,猛吼一声,向段誉掷了过去。他断下的右手仍是紧紧抓着

戒刀,连刀带手,急掷而至,甚是猛恶。段誉右手一指,嗤一声响,一招“少阳剑”刺在戒

刀上,戒刀一震,从断手中跌落下来。断手却继续飞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只打得段誉头晕眼花,脚步踉跄,大叫:“好功夫!断手还能打人。”心中念着务须

将王语嫣救了出去,展开“凌波微步”,疾向外冲。众人大声呐喊,抢上阻拦。但段誉左斜

右歪,弯弯曲曲的冲将出去。众洞主、岛主兵刃拳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可是他身子一闪,

便避了开去。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所想,便只是个王语嫣,梦中所见,也只是个王语嫣。那晚在客店

中与范骅、巴天石等人谈了一阵,便即就寝,满脑子都是王语嫣,却如何睡得着?半夜里乘

众人不觉,悄悄偷出客店,循着慕容复、王语嫣一行离去的方向,追将下来。慕容复和丁春

秋一番剧斗之后,伴着邓百川在客店中养伤数日,段誉毫不费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

的另一间房中,不出房门一步,只觉与王语嫣相去不过数丈,心下便喜慰不胜。及至慕容

复、王语嫣等出店上道,他又远远的跟随。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跟

了这里路后,万万不可再跟。段誉啊段誉,你自误误人,陷溺不能自拔,当真是枉读诗书

了。须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务须挥慧剑斩断情丝,否则这一生可就白白断送了。佛经有

云:‘当观色无常,则生厌离,喜贪尽,则心解脱。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厌于

色,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

但要他观王语嫣之“色”为“无常”,而生“厌离”,却如何能够?他脚步轻快之极,

远远蹑在王语嫣身后,居然没给慕容复、包不同等发觉。王语嫣上树、慕容复迎敌等情,他

都遥遥望见,待那头陀要杀王语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愿代慕容复“投降”,偏偏对方不

肯“受降”,反而断送了一条手臂。片刻之间,段誉已负了王语嫣冲出重围,唯恐有人追

来,直奔出数百丈,这才停步,舒了一口气,将她放下地来。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不,

不,段公子,我给人点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誉扶住她肩头,道:“是!你教我解穴,我

来给你解穴道。”王语嫣脸上更加红了,忸怩道:“不,不用!过得一时三刻,穴道自然会

解,你不必给我解穴。”她知要解自己被点的穴道,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神封

穴”是在胸前乳房,极是不便。段誉不明其理,说道:“此地危险,不能久留,我还是先给

你解开穴道,再谋脱身的为是。”

王语嫣红着脸道:“不好!”一抬头,只见慕容复与邓百川等仍在人丛之中冲杀,她挂

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给人围住了,咱们须得去救他出来。”

段誉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系,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间万念俱灰,心道:“此番相

思,总是没有了局,段誉今日全她心愿,为慕容复而死,也就罢了。”说道:“很好,你等

在这里,我去救他。”王语嫣道:“不,不成!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去救人?”段誉微笑

道:“刚才我不是将你背了出来么?”王语嫣深知他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不能收发

由心,说道:“刚才运气好,你……你念着我的安危,六脉神剑使了出来。你对我表哥,未

必能像对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誉道:“你不用担心,我对你表哥也如对你一般便

了。”王语嫣摇头道:“段公子,那太冒险,不成的。”段誉胸口一挺,说道:“王姑娘,

只要你叫我去冒险,万死不辞。”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你对我这般好,当真是

不敢当了。”段誉大是高兴,道:“怎么不敢当?敢当的,敢当的!”一转身,但觉意气风

发,便欲冲入战阵。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动弹不得,你去后没人照料,要是有坏人来害我……”段誉转

过身来,搔了搔头道:“这个……嗯……这个……”王语嫣本意是要他再将自己负在背上,

过去相助慕容复,只是这句话说来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望段誉会意,段誉却偏偏不懂,

只见他搔头顿足,甚是为难。耳听得呐喊之声转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声音大作,慕容

复等人斗得更加紧了。王语嫣知道敌人厉害,甚是焦急,当下顾不得害羞,低声道:“段公

子,劳你驾再……再背负我一阵,咱们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誉恍然大悟,

顿足道:“是极,是极!蠢才,蠢才!我怎么便想不到?”蹲下身来,又将她负在背上。

段誉初次背负她时,一心在救她脱险,全未思及其余,这时再将她这个软绵绵的身子负

在背上,两手又钩住了她的双腿,虽是隔着层层衣衫,总也感到了她滑腻的肌肤,不由得心

神荡漾,随即自责:“段誉啊段誉,这是什么时刻,你居然心起绮念,可真是禽兽不如!人

家是冰清玉洁、尊贵无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头,便是亵渎了她,该打,真正该

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打了两下,放开脚步,向前疾奔。王语嫣好生奇怪,问

道:“段公子,你干什么?”段誉本来诚实,再加对王语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说

道:“惭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对姑娘不敬的念头,该打,该打!”王语嫣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便在此时,一个道士手持长剑,飞步抢来,叫道:“妈巴羔子的,

这小子又来捣乱。”一招“毒龙出洞”,挺剑向段誉刺来。段誉自然而然的使开“凌波微

步”,闪身避开。王语嫣低声道:“他第二剑从左侧刺来,你先抢到他右侧,在他‘天宗

穴’上拍一掌。”果然那道士一剑不中,第二剑“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誉依着王语嫣

的指点,抢到那道士右侧,拍的一掌,正中“天宗穴”。这是那道士的罩门所在,段誉这一

掌力道虽然不重,却已打得他口喷鲜血,扑地摔倒。

这道士刚被打倒,又有一汉子抢了过来。王语嫣胸罗万有,轻声指点,段誉依法施为,

立时便将这名汉子料理了。段誉见胜得轻易,王语嫣又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软玉在背,香

泽微闻,虽在性命相搏的战阵之中,却觉风光旖旎,实是生平从所未历的奇境。他又打倒两

人,距慕容复已不过二丈,蓦地里风声响动,两个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窜纵而至,两条软鞭同

时击到。段誉滑步避开,忽见一条软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窜上来,扑向自己面门,灵动快捷

无比。王语嫣和段誉齐声惊呼:“啊哟!”这两条软鞭并非兵刃,竟是两条活蛇,段誉加快

脚步,要抢过两人,不料两个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极,几次都拦在段誉身前,阻住去路。段誉

连连发问:“王姑娘,怎么办?”王语嫣于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脚,不知者可说极罕,但这两

条活蛇纵身而噬,决不依据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预料这两条活蛇从哪一个方位攻来,可

就全然的无能为力。再看两个青衫客窜高伏底,姿式虽笨拙难看,却快速无伦,显然两人并

未练过什么轻功,却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段誉闪避之际,接连遇险。王语嫣心想:“活

蛇的招数猜它不透,擒贼擒王,须当打倒毒蛇主人。”可是那两个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说怪

是奇怪之极,说不怪是半点也不怪,出手跨步,便似寻常不会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绝

无章法,王语嫣要料到他们下一步跨向何处,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为难之极。她叫段誉打

他们“期门穴”,点他们“曲泉穴”,说也奇怪,段誉手掌到处,他们立时便灵动之极的避

开,机警矫健,实是天生。王语嫣一面寻思破敌,一面留心看着表哥,耳中只听得一阵阵惨

叫呼唤声此起彼伏,数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滚,都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针之人。

乌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药,偏偏解药便埋在慕容复身畔地下。乌老大

忌惮慕容复了得,不敢贸然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侪辈急攻,须得先拾夺了慕容复,才能取

解药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复,却又谈何容易?乌老大见情势不佳,纵声发令。围在慕容复身

旁的众人中退下了三个,换了三人上来。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条矮汉膂力惊人,两柄钢

锤使将开来,劲风呼呼,声势威猛。慕容复以香露刀挡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再见

他钢锤打来,便即闪避,不敢硬接。

激斗之际,忽听得王语嫣叫道:“表哥,使‘金灯万盏’,转‘披襟当风’。”慕容复

素知表妹武学上的见识高明,当下更不多想,右手连画三个圈子,刀光闪闪,幻出点点寒

光,只是“绿波香露刀”颜色发绿,化出来是“绿灯万盏”,而不是“金灯万盏”。众人发

一声喊,都退后了几步,便在此时,慕容复左袖拂出,袖底藏掌一带,那矮子正好使一招

“开天辟地”,双锤指天划地的猛击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嗡嗡发响,那矮

子左锤击在自己右锤之上,右锤击在自己左锤之上,火花四溅。他双臂之力凌厉威猛,双锤

互击,喀喇一声响,双臂臂骨自行震断,登时摔倒在地,晕了过去。慕容复乘机拍出两掌,

助包不同打退了两个强敌。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见他脸色发黑,中毒已深,若再不

救,眼见是不成了。段誉那一边却又起了变化。王语嫣关心慕容复,指点了两招,但心无二

用,对段誉身前的两个敌人不免疏忽。段誉听得她忽然去指点表哥,虽然身在己背,一颗心

却飞到慕容复身边,霎时间胸口酸苦,脚下略慢,嗤嗤两声,两条毒蛇扑将上来,同时咬住

了他左臂。

王语嫣“啊”的一声,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誉叹道:“给毒蛇咬死,也

是一样的。王姑娘,日后你对你孙子说……”王语嫣见那两条毒蛇混身青黄相间,斑条鲜

明,蛇头奇扁,作三角之形,显具剧毒,一时之间吓得慌了,没了主意。忽然间两条毒蛇身

子一挺,挣了两挣,跌在地下,登时僵毙。两个使蛇的青衫客脸如土色,叽哩咕噜的说了几

句蛮语,转身便逃。这两人自来养蛇拜蛇,见段誉毒蛇噬体非但不死,反而克死了毒蛇,料

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发足狂奔,落荒而走。王语嫣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的神

异,连问:“段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段誉正自神伤,忽听得她软语关怀,殷殷相

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听她又问:“那两条毒蛇咬了你,现下觉得怎样?”段誉

道:“有些儿痛,不碍事,不碍事!”心想只要你对我关心,每天都给毒蛇咬上几口,也所

甘愿,当下迈开脚步,向慕容复身边抢去。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慕

容公子,列位洞主、岛主!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狠斗?”众人抬头向声音来

处望去,只见一株树顶上站着一个黑须道人,手握拂尘,着足处的树枝一弹一沉,他便也依

势起伏,神情潇洒。灯火照耀下见他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

顷刻,还是及早医治的为是。各位瞧贫道薄面,暂且罢斗,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慕容

复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来挂念公冶乾和风波恶的伤势,当即

说道:“阁下出来排难解纷,再好也没有了。在下这就罢斗便是。”说着挥刀划了个圈子,

提刀而立,但觉右掌和右臂隐隐发胀,心想:“这使钢锤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

酸麻。”抓着桑土公的乌老大抬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丛中一个

声音道:“乌老大,这人来头……来头很大,是……是个……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

他……他……他是蛟……蛟……蛟……”连说三个“蛟”字,始终没能接续下去,此人口

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个人来,大声道:“他

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脱困境,有人将他塞在喉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忙

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说到这个

“蛟”字却又卡住了。乌老大不等他挣扎着说完,向树顶道人拱手说道:“阁下便是名闻四

海的不平道长吗?久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幸会,幸会。”他说话之际,余人都已停手罢

斗。那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江湖上都说贫道早已一命呜呼,因此乌先生有些不信,

是也不是?”说着纵身轻跃,从半空中冉冉而下。本来他双足离开树枝,自然会极快的堕向

地面,但他手中拂尘摆动,激起一股劲风,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缓缓而落,这

拂尘上真气反激之力,委实非同小可。乌老大脱口叫道:“‘凭虚临风’,好轻功!”他叫

声甫歇,不平道人也已双足着地,微微一笑,说道:“双方冲突之起,纯系误会。何不看贫

道的薄面,化敌为友?先请桑土公取出解药,解治了各人的伤毒。”他语气甚是和蔼,但自

有一份威严,叫人难以拒却。何况受伤的数十人在地下辗转呻吟,神情痛楚,双方友好,都

盼及早救治。

乌老大放下桑土公,说道:“桑胖子,瞧着不平道长的金面,咱们非卖帐不可。”桑土

公一言不发,奔到慕容复身前,双手在地下拨动,迅速异常的挖了一洞,取出一样黑黝黝的

物事,却是个包裹。他打开布包,拿了一块黑铁,转身去吸身旁一人伤口中的牛毛细针。那

黑铁乃是磁石,须得将毒针先行吸出,再敷解药。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

人后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桑土公“嗯”了一声,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谁先

谁后都是一样。”他话是那么说,终究还是依着不平道人的嘱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风波恶,

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医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岂知动作

敏捷之极,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绣花针的尖尖纤指还更灵巧。只一顿饭功

夫,桑土公已在众人伤口中吸出了牛毛细针,敷上解药。各人麻痒登止。有的人性情粗暴,

破口大骂桑土公使这等歹毒暗器,将来死得惨不堪言。桑土公迟钝木讷,似乎浑浑噩噩,人

家骂他,他听了浑如不觉,全不理睬。不平道人微笑道:“乌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

岛岛主在此聚会,是为了天山那个人的事么?”

乌老大脸上变色,随即宁定,说道:“不平道长说什么话,在下可不大明白。我们众家

兄弟散处四方八面,难得见面,大家约齐了在此聚聚,别无他意。不知如何,姑苏慕容公子

竟找上了我们,要跟大家过不去。”

慕容复道:“在下路过此间,实不知众位高人在此聚会,多有得罪,这里谢过了。”说

着作个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长出头排难解纷,使得在下不致将祸事越闯越大,在下十分

感激。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干旁门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

有重大隐情,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个人”,乌老大立即岔开话头,显

然忌讳极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识相,倒似有意窥探旁人隐私一般,当下抱拳拱

手,转身便走。乌老大拱手还礼,道:“慕容公子,乌老大今日结识了你这号英雄人物,至

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言下之意,果是不愿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却道:“乌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么人?”乌老大一怔,道:“‘北乔峰,

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氏,谁不知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平道

人笑道:“那就是了。这样的大人物,你们却交臂失之,岂不可惜?平时想求慕容氏出手相

助,当真是千难万难,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们却不开口求恳,那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

么?”乌老大道:“这个……这个……”语气中颇为踌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说道:“慕

容公子侠名播于天下,你们这一生受尽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这“天山童姥”四字

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声。这些声音都显得心情甚是激动,有的惊惧,有

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更有人退了几步,身子发抖,直是怕得厉害。慕容复暗暗奇

怪:“天山童姥是什么人,居然令他们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见之人,这不平道人、

乌老大等都颇为了得,我却丝毫不知他们来历,那‘天山童姥’自是一个更加了不起的人

物,可见天下之大,而我的见闻殊属有限。‘姑苏慕容’名扬四海,要保住这名头,可着实

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惧谨慎之意。

王语嫣沉吟道:“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那是什么门派?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段

誉对别人的话听而不闻,王语嫣的一言一语,他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想起在无量山的

经历,当日神农帮如何奉命来夺无量宫,“无量剑”如何改名“无量洞”,那身穿绿色斗

篷、胸口绣有黑鹫的女子如何叫人将自己这个“小白脸”带下山去,那都是出于“天山童

姥”之命,可是王语嫣的疑问他却回答不出,只说:“好厉害,好厉害!险些将我关到变成

‘老白脸’,兀自不能脱身。”

王语嫣素知他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

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无生人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谁

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

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

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

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

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

道:“连那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

甩出去啦!”只听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声响成一片,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

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

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

我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将

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远传来:

“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罢。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

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这人刚说完,

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的响了起来:“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

得妥妥贴贴,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当面请问童姥,瞧她又

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远。众人一听之下,无不神色大变,这两人

都在三四里外,无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处安排下接

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是内功深湛之辈,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

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

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逃起性命来

也快些。赶这

口止尚浑水,实在没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牛鼻子,我两个给你把风,

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

因为对头太强,我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义相助,我们也不是不知

好歹之人,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向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

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是

拔刀相助,其实多半不怀好意,另有图谋,咱们倒真是不用赶这口止尚浑水。”两人点了点

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

对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

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百

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荣辱,全是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

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个奇险。”慕容复说道:“阁下不许在下

离去?”乌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

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会泄露

片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复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数的?你们若要硬留,恐怕也

未必能够,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个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

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过便过,谁也拦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强

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你的对头太强,多一个帮手好一个。姑苏慕容氏学究天人,

施恩不望报,你也不必太顾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杀了你的对头。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什

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你怎么不请?”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

跟前深深一揖,说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荼毒,过着

非人的日子,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

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却显然说得十

分诚恳。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

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淤涡,突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

忘’,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

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大

大的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

辈武人的本份……”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邓百川连使眼

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

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继续说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慷慨仗义,心下更

是钦佩得紧,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其实呢,诸位杀敌诛恶,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

交上了众位朋友,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始终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

了。”众人采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

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

泄漏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语说得十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

有生之年,祸福与共,患难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邓百川等四人

却尽皆愕然。只是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

公子爷也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爷答应援手,当然另有用意,只不过

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

你放我下来罢!”段誉一怔,道:“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地来。王语嫣粉颊

微红,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王

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

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

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

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

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身

边,苦于穴道未解,无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

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

背负王语嫣,神色极是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复的下属。慕容复忙

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

见如何?”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视她的脸,但瞧着她白玉

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于慕容复的呼唤压根儿就没听见。

慕容复又叫道:“段兄,请移步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

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

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

听见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干么?”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

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

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

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前这位姑娘之

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是视而不见,还道他轻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甚是恼怒。

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

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我一把。”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

“邓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

你去,你便去罢。”段誉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有见外之意,霎时间心下酸苦,

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长,这位是乌先生,这位是桑

洞主。”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

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背负,只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

她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

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是她表哥的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

和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

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

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

双眼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以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

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了段誉的右手。乌老大随即会

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的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剑拔弩张,不似不

平道人一般,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做得不露丝毫痕迹,全然是十分亲

热的模样。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相贴,同时运功相握。不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

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

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动,吸引对方的内力越来越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

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

食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

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段誉兀自书空咄咄,心中自怨自

叹:“她不要我相扶,我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生人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不再见

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

想,作脓血想,从此六根清净,一尘不染……”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眼见不平道人

与乌老大齐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冲

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转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乌老大正自全

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了对方粘引,向后一个跄踉,连退了几步,这才站住,不

由得面红过耳,又惊又怒,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见识较

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

底是一是二,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段誉这北冥神功被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

龊,我怎能去学他的臭功夫?你当真太无见识……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

然又想起王语嫣将自己视若路人,自己却对她神魂颠倒,说到“太无见识”四字,自己比之

乌老大可犹胜万倍,不由得连叹了三口长气。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

名门正派,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能与星宿派丁老怪相提并论?”他说到

这里,只觉得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是肿胀,显然并非由于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

下惊疑不定,提起手来,只见手背上隐隐发绿,同时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之气,立时省悟:

“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

外,刃锋向着自己,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乌老大伸手来接,却

不见慕容复放开刀柄,一怔之下,笑道:“这把刀有点儿古怪,多多得罪了。”从怀中取出

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复的手背。顷刻间药透

肌肤,慕容复只感到手掌与臂膀间一阵清凉,情知解药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将鬼头刀送了

过去。乌老大接过刀来,对段誉道:“这位段兄跟我们到底是友是敌?若是朋友,相互便当

推心置腹,好让在下将实情坦诚奉告。若是敌人,你武功虽高,说不得只好决一死战了。”

说着斜眼相视,神色凛然。段誉为情所困,哪里有乌老大半分的英雄气概?垂头丧气的道:

“我自己的烦恼多得不得了,推不开,解不了,怎有心绪去理会旁人闲事?我既不是你朋

友,更不是你对头。你们的事我帮不了忙,可也决不会来捣乱。唉,我是千古的伤心人,念

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江湖上的鸡虫得失,我

段誉哪放在心上?”不平道人见他疯疯癫癫,喃喃自语,但每说一两句话,便偷眼去瞧王语

嫣的颜色,当下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声音向王语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应

仗义援手,与我们共襄义举,想必姑娘也是参与的了?”王语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们

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随道长之后,以附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王姑娘太

客气了。”转头向段誉道:“慕容公子跟我们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们在一起。段公子,倘

若你也肯参与,大伙儿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无意,就请自便如何?”说着右手一举,作

送客之状。乌老大道:“这个……这个……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生怕段誉

一走,便泄露了机密,手中紧紧握住鬼头刀,只等段誉一迈步,便要上前阻拦。他却不知王

语嫣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马来拖拉,也不能将段誉拖走了。只见段誉踱步兜了个圈子,说

道:“你叫我请便,却叫我到哪里去?天地虽大,何处是我段誉安身之所?我……我……我

是无处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伙儿在一起好啦。事到临

头之际,你不妨袖手旁观,两不相助。”乌老大犹有疑虑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说

道:“乌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细了。来,来,来!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贫道

大半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面。此后大伙儿敌忾同仇,你该当给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贫道

引见引见。”乌老大道:“原当如此。”当下传呼众人姓名,一个个的引见。这些人雄霸一

方,相互间也大半不识,乌老大给慕容复等引见之时,旁边往往有人叫出声来:“啊,原来

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轻声说:“某某岛主威名远震,想不到是这等模样。”慕容复暗

暗纳罕:“这些人怎么相互间竟然不识?似乎他们今晚倒是初次见面。”

这一百零八个高手之中,有四个适才在混战中为慕容复所杀,这四人的下属见到慕容复

时,自是神色阴戾,仇恨之意,见于颜色。慕容复朗声道:“在下失手误伤贵方数位朋友,

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今后自当尽力,以补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当真不肯见谅,此刻共御

外敌,咱们只好把仇怨搁在一边,待大事一了,尽管到姑苏燕子坞来寻在下,作个了断便

了。”乌老大道:“这话是极。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这儿的众兄弟们,相互间也未始没有

怨仇,只是大敌当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须抛开。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浅,不理会大事,却

来乘机报复自伙里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纷纷说道:“那便是害群之马,大伙儿先将他清洗出去。”“要是对付不了

天山那老太婆,大伙儿尽数性命难保,还有什么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乌

老大、慕容公子,你们尽管放心,谁也不会这般愚蠢。”慕容复道:“那好得很,在下当众

谢过了。但不知各位对在下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大家共参大事,便须同舟共济。你是大伙儿带头的,天山童姥

的事,相烦你说给我们听听,这老婆子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有什么惊人的本领,让贫道也

好有个防备,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还是懵然不知。”乌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岛主这次

相推在下暂行主持大计,姓乌的才疏学浅,原是不能担当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

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诸位共襄义举,在下的担子便轻得多了。”他对段誉犹有余愤,不提

“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说道:“客气话嘛,便省了罢!”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们白刀子进,

红刀子出,性命关头,还说这些空话,不是拿人来消遣吗?”

乌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马岛钦岛主,相烦你在东南方把守,若有

敌人前来窥探,便发讯号。紫岩洞霍洞主,相烦你在正西方把守……”一连派出八位高手,

把守八个方位。那八人各各应诺,带领部属,分别奔出守望。慕容复心想:“这八位洞主、

岛主,看来个个是桀傲不驯、阴鸷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乌老大的号令,人人并有戒

慎恐惧的神气,可见所谋者大,而对头又实在令他们怕到了极处。我答应和他们联手,只怕

这件事真的颇为棘手。”乌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众走远,说道:“各位请就地坐下罢,

由在下述说我们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们这些人物,杀人放火,下毒掳掠,只怕便如家常便饭一般,

个个恶狠狠、凶霸霸,看来一生之中,坏事着实做了不少,哪里会有什么苦衷?‘苦衷’两

字,居然出于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复道:“包三哥,请静听乌洞主述说,别打断

他的话头。”包不同叽咕道:“我听得人家说话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谈相。”他话是这么

说,但既然慕容复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乌老大脸露苦笑,说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错。姓乌的虽然本领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

强脾气,只有我去欺人,决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乌老大一声叹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声长叹,悲凉之意,却强得多了。众人

齐向叹声所发处望去,只见段誉双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长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

兮;舒缭纠兮,劳心悄兮!”他吟的是《诗经》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说月光皎洁,美人

娉婷,我心中愁思难舒,不由得忧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学无术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诗云子

曰?都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断乌老大的话头。王语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见怪,

偷眼向慕容复一瞥,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凝视乌老大,全没留意段誉吟诗,这才放心。乌老大

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长等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说出来也不怕列位见笑。我们三十六洞

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岛,似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遥之极,其实

个个受天山童姥的约束。老实说,我们都是她的奴隶。每一年之中,她总有一两次派人前

来,将我们训斥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真不是活人能够受的。你说我们听她痛骂,心中一定

很气愤了罢?却又不然,她派来的人越是骂得厉害,我们越是高兴……”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奇了,天下哪有这等犯贱之人,越是给人骂得厉害,越是

开心?”

乌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来的人倘若狠狠责骂一顿,我们这一年的难关就算

渡过了,洞中岛上,总要大宴数日,欢庆平安。唉,做人做到这般模样,果然是贱得很了。

童姥派来使者倘若不是大骂我们孙子王八蛋,不骂我们的十八代祖宗,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

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来骂,就会派人来打,运气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

断,多半也要设宴庆祝。”

包不同和风波恶相视而笑,两人极力克制,才不笑出声来,给人痛打数十棍,居然还要

摆酒庆祝,那可真是千古从所未有之奇,只是听得乌老大语声凄惨,四周众人又都纷纷切齿

咒骂,料来此事决计不假。

段誉全心所注,本来只是王语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语嫣看去之时,见她在留神倾听乌

老大说些什么,便也因她之听而听,只听得几句,忍不住双掌一拍,说道:“岂有此理?岂

有此理?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横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么?”

乌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这童姥欺压于我等,将我们虐待得连猪狗也不如。倘若

她不命人前来用大棍子打屁股,那么往往用蟒鞭抽击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们背上钉几枚钉

子。司马岛主,你受蟒鞭责打的伤痕,请你给列位朋友瞧瞧。”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

“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出背上纵三条、横三条,纵横交错九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

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当时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

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开衣衫,只见三枚大铁钉,钉在他背心,钉上生了黄锈,

显然为时已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设法取将出来。又有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

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伸手解开僧袍。众人见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细长铁链,

铁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誉怒极,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

助,大伙儿齐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转

头向慕容复道:“我们在此聚会之人,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我们说什么‘万仙

大会’,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百鬼大会’,这才名副其实了。我们这些年来所过的

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狱中受苦的鬼魂也不过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厉害,只好忍气吞声

的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一世,也有倒霉的时候。”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妇武功绝顶高强,是否和她动

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道:“这老贼婆的武功,当然厉害得紧了。只是到底如何高

明,却是谁也不知。”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深不可测!”慕容复

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说道:“众兄弟今日在此聚会,便是为此了。今年三月初

三,在下与天风洞安洞主、海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

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缥缈峰去……”包不同哈哈一笑,问道:“这老太婆是个

老妖怪么?说是个姥姥,怎么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

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

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想来是给你看的。”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

上缥缈峰去,个个给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缥缈峰中那些人是美是丑,是老是少,

向来谁也不知。”

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也从来没见到过?”

乌老大叹了口气,道:“倒也有人见到过的。只是见到她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

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盖

上眼去,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舌头,斩断了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

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

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乌老大道:“我和安洞主、钦

岛主等上缥缈峰之时,九个人心里都是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在有

几样太是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未能完全依照

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罚必重。哪知道九个人战战兢兢的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话出

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罢。’

我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真是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婆发

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到缥缈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

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安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不

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被老贼婆所杀,江湖上传言纷纷,都说是姑苏

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们见都没见

过,这笔帐又算在我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指的是“江湖上传言纷纷”,并非骂不

平道人放屁,但旁人听来,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所

归!”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

“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你骂

我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

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

功极高,一手雷公挡功夫,生平少逢敌手,别说他和在下全无过节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

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太谦了。九翼道人‘雷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虽然了

得,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因此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

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九

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了。”乌老大伸手一拍大腿,

说道:“不平道长果然了得,一听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缥缈峰下,身上

却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霎

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感。

乌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慕容

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说:“在下可不明其理。”忽听王语嫣道:“九翼道

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在右腿‘风市’穴与‘伏兔’穴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心‘悬

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乌老大一惊非小,说道:“当时姑娘也在缥

缈峰下么?怎地我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声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他想王语

嫣其时原来也曾在场,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不免都逃不过她的眼去,只怕机密早已泄漏,大

事尚未发动,已为天山童姥所知了。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

知……我怎么没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害,心中一急,更加说不明

白。慕容复听这人口齿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之中,竟无一人出

口讥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对他颇为忌惮,当下向包不同连使眼

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王语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万里迢迢的,我这辈子从来没去

过。”乌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传言,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

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娘是听何人所说?”王语嫣道:“我不过胡乱猜测罢啦。九

翼道人是雷电门的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使铁牌,四十二路‘蜀道难牌

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左方,当真如铁桶相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

敌方使剑的高手若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穴与‘伏兔’两穴之间入手。在这两穴间

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同时以雷公挡使一招‘春雷乍动’,斜劈敌人。对手既

是高手,自然会乘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贯日’、‘白帝斩蛇势’这一类

招式,斩他“悬枢”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强,用剑本来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

笔、点穴橛之类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剑了,那么当以这一类招式最具灵效。”乌老大长吁了

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竖,说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

虚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亲见。”段誉忍不住插口:“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

不是姑苏慕容……”王语嫣微笑道:“姑苏慕容是我至亲,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

可。”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耳中嗡嗡然响着的只是一句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

人,也无不可。”

那个口吃之人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

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穴间中了一剑,

后心悬枢穴间脊背斩断……”他兀自不放心,又问一句:“王姑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

断,并非目见耳闻?”王语嫣点了点头,说道:“是。”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

杀……杀……杀乌老大,那便如……如……如……”

乌老大听他问王语嫣如何来杀自己,怒从心起,喝道:“你问这话,是什么居心?”但

随即转念:“这姑娘年纪轻轻,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

半那时她躲在缥缈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

道:“不错。请问姑娘,若要杀我,那便如何?”王语嫣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

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穴和肘后清冷渊,你出手攻他这两处,便能克制

他。”慕容复当着这数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他哼了一声,朗声道:“乌

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那也不妨。”王语嫣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

想讨好于你,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我忒也笨了。”便

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说给乌老大听罢。”慕容复不愿假装,更不

愿借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

题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缥缈峰下的所见所闻。”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缥缈峰下是否另有

旁人,说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诛杀九翼道人的剑招,那么

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

事非同小可,儿戏不得。”段誉当王语嫣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的凝视,瞧她对慕

容复如何,又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内功深厚,王语嫣对慕容复说的这几

句话声音虽低,他却也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简直便是直斥王语嫣撒谎,

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当下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

步”,东一晃,西一转,蓦地里兜到乌老大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你干什……”段誉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

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点。

大凡临敌相斗,于自己罩门一定防护得十分周密,就算受伤中招,也总不会是在罩门左近。

段誉毛手毛脚,出手全无家数,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间便欺到了乌老大身后,二来王

语嫣对乌老大武功的家数看得极准,乌老大反掌欲待击敌,两处罩门已同时受制,对方只须

稍吐微劲,自己立时便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空有一身内功,却不能随意发放,纵然抓住

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

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乌某拜服。”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的指

点。”说着放开了他,缓步而回。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

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不平

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当真可喜可贺。”乌老大点点头道:

“是,是!咱们取胜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两处剑伤,

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天山童

姥不喜远行,常人又怎敢到缥缈峰百里之内去撒野?她自是极少有施展武功的时候。因此在

缥缈峰百里之内,若要杀人,定是她亲自出手。我们素知她的脾气,有时故意引一两个高手

到缥缈峰下,让这老太婆过过杀人的瘾头。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对手身上

连下两招之理?”慕容复吃了一惊,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已是武林

中惊世骇俗的本领,这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复那么深沉不露,心下也是这般怀疑,便即问道:“乌洞主,你说天

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

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无

法可想。但我们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敢说半个不

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

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谁也不生异心?”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

兄未必是甘心做奴才。”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你说不生异心,现下

可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有

两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和安、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可实在透着古怪。难道九翼道人

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杀?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灵鹫宫中童姥属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缥

缈峰下杀人,抢去了童姥一招杀人的乐趣?九翼道人这等好手,杀起来其乐无穷,这般机缘

等闲不易遇到,那比之抢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为不敬。我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后,

安洞主突然说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复知他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便是安洞主。”只听乌老大续道:

“当时我们离缥缈峰不远,其实就算是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

不敬之意,向来都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这几个

字,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生了病?’”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

了?”王语嫣低声道:“总不会很年轻罢。”

段誉道:“是,是,既然用上了这个‘姥’字,当然不会年轻了。不过将来你就算做了

‘姥姥’,还是挺年轻的。”眼见王语嫣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话,全不理会自己说些什么,颇

感没趣,心道:“这乌老大的话,我也只好听听,否则王姑娘问到我什么,全然接不上口,

岂不是失却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只听乌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纪,那就谁也不知了。我

们归属她的治下,少则一二十年,多则三四十年,只有无量洞洞主等少数几位,才是近年来

归属灵鹫宫治下的。反正谁也没见过她面,谁也不敢问起她的岁数。”

段誉听到这里,心想那无量洞洞主倒是素识,四下打量,果见辛双清远远倚在一块大岩

之旁,低头沉思,脸上深有忧色。乌老大续道:“大伙儿随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

领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我们供奉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

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加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

一定有重大古怪。“大伙儿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说各人都是一样的打算,你瞧瞧我,我瞧

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有的又惊又喜,有的愁眉苦脸。各人都知这是我们脱却枷锁、

再世为人的唯一良机,可是童姥姥治理我们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个究竟?隔了半

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是大有道理,不过,这件事也太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

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

“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

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也均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我

们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我们岂不是又成

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之老贼婆犹有过

之,我们将来所受的凌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

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是非去探个究竟不可。“我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

主为第一,他的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之中,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

洞主脸上。”

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邓百川,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

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众人又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

向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内。乌老大道:“安洞主喜欢

清静,不爱结交,因此适才没与各位引见,莫怪,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

个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人均知安洞主当时

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讪笑;而他不愿与慕容复、不平

道人相见,自也因口吃之故。乌老大继续说道:“我们在缥缈峰下苦苦等候,当真是度日如

年,生怕安洞主有什么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固然担心安洞主遭了老贼婆的毒

手,更怕的是,老贼婆一怒之下,更来向我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

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是逃不了的。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才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我们

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

重回缥缈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采药求医去了!”乌老

大说到这里,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天山童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

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议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彩。

段誉摇了摇头,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

没加留神。

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

试探我们,九个人一商议,又过了两天,这才一齐再上缥缈峰窥探。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

听到了。老贼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在,却查不出来。”包不

同插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乌老大叹了口气,说道:“此

东西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制

我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乌老大苦笑道:“也可这么说。”

段誉心想:“那神农帮帮主、山羊胡子司空玄,也是极怕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

崖自尽,可见这法宝委实厉害。”乌老大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说道:“老

贼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只有鼓起勇气,拚命干上一场。不过

老贼婆目前是否已回去缥缈峰灵鹫宫,咱们无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

尤其不平道长、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见,务请不吝赐教。”段誉道:

“先前听说天山童姥强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决意上缥缈峰去跟这位老夫人理

论理论。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有高见,就是有高见,我也是不

说的了。”

第三十五章 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

乌老大脸色一变,待要说话,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不

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乌兄,咱们进攻缥缈峰,第一要义,是要知道灵鹫宫

中的虚实。安洞主与乌兄等九位亲身上去探过,老贼婆离去之后,宫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

布置如何?乌兄虽不能尽知,想来总必听到一二,便请说出来,大家参详如何?”乌老大

道:“说也惭愧,我们到灵鹫宫中去察看,谁也不敢放胆探听,大家竭力隐蔽,唯恐撞到了

人。但在下在宫后花圃之中,还是给一个女童撞见了。这女娃儿似乎是个丫鬟之类,她突然

抬头,我一个闪避不及,跟她打了个照面。在下深恐泄露了机密,纵上前去,施展擒拿法,

便想将她抓住。那时我是甩出性命不要了。灵鹫宫中那些姑娘、太太们曾得老贼婆指点武

功,个个非同小可,虽是个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这下冲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

之举……”他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当时局势凶险之极,此刻回思,犹有余悸。众人眼见他现

下安然无恙,那么当日在缥缈峰上纵曾遇到什么危难,必也化险为夷,但想乌老大居然敢在

缥缈峰上动手,虽说是实逼处此,铤而走险,却也算得是胆大包天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双手使的是‘虎爪功’,当时我脑海

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倘若这一招拿不到这女娃儿,给她张嘴叫喊,引来后援,那么我立刻从

这数百丈的高峰上跃了下去,爽爽快快图个自尽,免得落在老贼婆手下那批女将手中,受那

无穷无尽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这女娃儿肩头,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

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软倒,全身没半点力气,却是一点武功也无。那时我大喜过望,

一呆之下,两只脚酸软无比,不怕各位见笑,我是自己吓自己,这女娃儿软倒了,我这不成

器的乌老大,险些儿也软倒了。”

他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各人心情为之一松,乌老大虽讥嘲自己胆小,但人

人均知他其实极是刚勇,敢到缥缈峰上出手拿人,岂是等闲之事?

乌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来,放在他身前。乌老大解开袋

口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个人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那人身形甚

小,是个女童。乌老大得意洋洋的道:“这个女娃娃,便是乌某人从缥缈峰上擒下来的。”

众人齐声欢呼:“乌老大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好汉!”“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以

你乌老大居首!”众人欢呼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双手按在脸上,呜

呜而哭。

乌老大道:“我们拿到了这女娃娃后,生恐再耽搁下去,泄露了风声,便即下峰。一再

盘问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却是个哑巴。我们初时还道她是装聋作哑,曾想了许多法儿相

试,有时出其不意在她背后大叫一声,瞧她是否惊跳,试来试去,原来真是哑的。”

众人听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哑巴之声。人丛中一人问道:“乌老大,她不

会说话,写字会不会?”乌老大道:“也不会。我们什么拷打、浸水、火烫、饿饭,一切法

门都使过了,看来她不是倔强,却是真的不会。”段誉忍不住道:“嘿嘿,以这等卑鄙手段

折磨一个小姑娘,你羞也不羞?”乌老大道:“我们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惨过十

倍,一报还一报,何羞之有?”段誉道:“你们要报仇,该当去对付天山童姥才是,对付她

手下的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用?”乌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声音说道:“众位兄弟,

咱们今天齐心合力,反了缥缈峰,此后有福同享,有祸共当,大伙儿歃血为盟,以图大事。

有没有哪一个不愿干的?”他连问两句,无人作声。问到第三句上,一个魁梧的汉子转过身

来,一言不发的往西便奔。乌老大叫道:“剑鱼岛区岛主,你到哪里去?”那汉子不答,只

拔足飞奔,身形极快,转眼间便转过了山坳。众人叫道:“这人胆小,临阵脱逃,快截住

他。”霎时之间,十余人追了下去,个个是轻功上佳之辈,但与那区岛主相距已远,不知是

否追赶得上。突然间“啊”的一声长声惨呼,从山后传了过来。众人一惊之下,相顾变色,

那追逐的十余人也都停了脚步,只听得呼呼风响,一颗圆球般的东西从山坳后疾飞而出,掠

过半空,向人丛中落了下来。

乌老大纵身跃前,将那圆物接在手中,灯光下见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颗首级,再看那

首级的面目,但见须眉戟张,双目圆睁,便是适才那个逃去的区岛主,乌老大颤声道:“区

岛主……”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这区岛主何以会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极为

恐怖的念头:“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剑神神剑,果然名不虚

传,卓兄,你把守得好紧啊!”

山坳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临阵脱逃,人人得而诛之。众家洞主、岛主,请勿怪

责。”

众人从惊惶中觉醒过来,都道:“幸得剑神除灭叛徒,才不致坏了咱们大事。”慕容复

和邓百川等均想:“此人号称‘剑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剑法再高,又岂能自称为

‘神’?江湖上没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却不知剑法到底如何高明?”乌老大自愧刚才自己

疑神疑鬼,大声道:“众家兄弟,请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剑。

这女娃娃年纪虽小,又是个哑巴,终究是缥缈峰的人物,大伙儿的刀头喝过了她身上的血,

从此跟缥缈峰势不两立,就算再要有三心两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缩后退了。”他一说完,当

即擎鬼头刀在手。一干人等齐声叫道:“不错,该当如此!大伙儿歃血为盟,从此有进无

退,跟老贼婆拚到底了。”

段誉大声叫道:“这个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务须出手,制止这等暴行才

好。”慕容复摇了摇头,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尽皆系此一举,咱们是外人,不可妄

加干预。”段誉激动义愤,叫道:“大丈夫路见不平,岂能眼开眼闭,视而不见?王姑娘,

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段誉手无缚鸡之力,要救这小姑娘

的性命,却有点难以办到。喂,喂,邓兄、公冶兄,你们怎么不动手?包兄、风兄,我冲上

前去救人,你们随后接应如何?”邓百川等向来唯慕容复马首是瞻,见慕容复不欲插手,都

向段誉摇了摇头,脸上却均有歉然之色。

乌老大听得段誉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极高,真要横来生事,却也不易对付,夜长梦

多,速行了断的为是,当即举起鬼头刀,叫道:“乌老大第一个动手!”挥刀便向那身在布

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誉叫道:“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冲剑”,向乌老大的鬼头

刀上刺去。哪知他这六脉神剑不能收发由心,有时真气鼓荡,威力无穷,有时内力却半点也

运不上来,这时一剑刺出,真气只到了手掌之间,便发不出去。眼见乌老大这一刀便要砍到

那女童身上,突然间岩石后面跃出一个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将乌老大撞开,右手抓

起地下的布袋,将那女童连袋负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众人齐声发喊,纷纷

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间便冲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诸洞主、岛主所发射的暗

器,不是打上了树身,便是被枝叶弹落。

段誉大喜,他目光敏锐,已认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聪辩先生苏星河的棋会中曾和他会

过,那个繁复无比的珍珑便是他解开的,大声叫道:“是少林寺的虚竹和尚。虚竹师兄,姓

段的向你合十顶礼!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虚传。”众人见那人一掌便将

乌老大推开,脚步轻捷,武功着实了得,又听段誉大呼赞好,说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

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过分逼近。只是此事牵涉太过重大,这女孩被少林僧人

救走,若不将他杀了灭口,众人的图谋立时便即泄漏,不测奇祸随之而至,各人呼啸叫嚷,

疾追而前。眼见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耸入云,峰顶白雪皑皑,要攀到绝顶,便是轻功

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惊惶,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条

绝路,不怕他飞上天去。大伙儿守紧峰下通路,不让他逃脱便是。”各人听了,心下稍安。

当下乌老大分派人手,团团将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冲将下来,围守者

抵挡不住,每条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头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后又有后卡,另有十余

名好手来回巡逻接应。分派已定,乌老大与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钦岛主等

数十人上山搜捕,务须先除了这僧人,以免后患。慕容复等一群人被分派在东路防守,面子

上是请他们坐镇东方,实则是不欲他们参与其事。慕容复心中雪亮,知道乌老大对自己颇有

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领了邓百川等人守在东路。段誉也不怕别人讨厌,不住口的大赞虚

竹英雄了得。抢了布袋之人,正是虚竹。他在小饭店中见到慕容复与丁春秋一场惊心动魄的

剧斗,只吓得魂不附体,乘着游坦之抢救阿紫、慕容复脱身出门、丁春秋追出门去的机会,

立即从后门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师伯叔,好听他们示下,他自从一掌打死师

伯祖玄难之后,已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无行走江湖的经历,又不识路径,自经

丁春秋和慕容复恶斗一役,成了惊弓之鸟,连小饭店、小客栈也不敢进去,只在山野间乱

闯。

其时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相约在此间山谷中聚会,每人各携子弟亲信,人数着

实不少,虚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见这些人显然是江湖人物,便想向他们打听慧方等师叔

伯的行踪,但见他们形貌凶恶,只怕与丁春秋是一伙,却又不敢,随即听得他们悄悄商议,

似乎要干什么害人的勾当,心想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少林弟子责无旁贷,当即跟随其后,

终于将当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于江湖上诸般恩怨过节全然不懂,待见乌老

大举起鬼头刀,要砍死一个全无抗拒之力的哑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动,心想不管谁是谁

非,这女孩是非救不可的,当即从岩石后面冲将出来,抢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后,提气直

奔,眼见越奔树林越密,追赶者叫嚣呐喊之声渐渐轻了。他出手救人之时,只是凭着一番慈

悲心肠,他发过菩提心,决意要做菩萨、成佛,见到众生有难,那是非救不可,但这时想到

这些人武功厉害,手段毒辣,随便哪一个出手,自己都非其敌,寻思:“只有逃到一个隐僻

之所,躲了起来,他们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时真所谓饥

不择食,慌不择路,见那里树林茂密,便钻了进去。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遥派老人七十余年的

内功修为,内力充沛之极,奔了将近两个时辰,竟丝毫不累。又奔了一阵,天色发白,脚底

下踏到薄薄的积雪,原来已奔到山腰,密林中阳光不到之处,已有未消的残雪。虚竹定了定

神,观看四周情势,一颗心仍是突突乱跳,自言自语:“却逃到哪里去才好?”忽听得背后

一个声音说道:“胆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给你羞也羞死了!”虚竹吓了一跳,大叫:“啊

哟!”发足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数里,才敢回头,却不见有谁追来,低声道:“还好,没

人追来。”这句话一出口,背后又有个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吓成这个样子,狗才!鼠

辈!小畜生!”虚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迈步又向前奔,背后那声音说道:“又胆小,又

笨,真不是个东西!”那声音便在背后一二尺之处,当真是触手可及。虚竹心道:“糟糕,

糟糕!这人武功如此高强,这一回定然难逃毒手了。”放开脚步,越奔越快。那声音又道:

“既然害怕,便不该逞英雄救人。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虚竹听那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双

腿一软,险些便要摔倒,一个踉跄之后,回转身来,其时天色已明,日光从浓荫中透了进

来,却不见人影。虚竹只道那人躲在树后,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见这些人要加害一个小小

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决无自逞英雄之心。”

那声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头吃了。”这声音仍是在他背后耳根外响

起,虚竹更加惊讶,急忙回头,背后空荡荡地,却哪里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

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个虚竹的性命早就没有了,而且从他语气中听来,

只不过责备自己胆小无能,似乎并非乌老大等人一路,当下定了定神,说道:“小僧无能,

还请前辈赐予指点。”

那声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孙,我怎能指点于你?”虚竹道:“是,是!小

僧妄言,前辈恕罪。敌方人众,小僧不是他们敌手,我……我这可要逃走了。”说了这句

话,提气向山峰上奔去。背后那声音道:“这山峰是条绝路,他们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

何逃得出去?”虚竹一呆,停了脚步,道:“我……我……我倒没想到。前辈慈悲,指点一

条明路。”那声音嘿嘿冷笑,说道:“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身冲杀,将那些妖魔鬼怪

都诛杀了。”虚竹道:“一来小僧无能,二来不愿杀人。”那声音道:“那么便走第二条

路,你纵身一跃,跳入下面的万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脱。”虚竹道:

“这个……”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遍地已都是积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

无第二人的足印,寻思:“此人踏雷无痕,武功之高,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声音

道:“这个那个的,你要说什么?”虚竹道:“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连小僧救了出

来的那个女孩也同时送命。一来救人没有救彻,二来小僧佛法修为尚浅,清净涅槃梁是说不

上的,势必又入轮回,重受生死流转之苦。”那声音问道:“你和缥缈峰有什么渊源?何以

不顾自己性命,冒险去救此人?”虚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说道:“什么缥缈峰、灵

鹫宫,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听见。小僧是少林弟子,这一次奉命下山,与江湖上任何门派均

无瓜葛。”那声音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小和尚了。”虚竹道:“小和

尚是实,见义勇为却不见得。小僧无甚见识,诸多妄行,胸中有无数难题,不知如何是

好。”

那声音道:“你内力充沛,着实了得,可是这功力却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么缘故?”

虚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正是小僧胸中一个大大的难题。”那声音道:“什么说来

话长,说来话短,我不许你诸多推诿,快快说来。”语气甚是严峻,实不容他规避。但虚竹

想起苏星河曾说,“逍遥派”的名字极为隐秘,决不能让本派之外的人听到,他虽知身后之

人是个武功甚高的前辈,但连面也没见过,怎能贸然便将这个重大秘密相告,说道:“前辈

见谅,小僧实有许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声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来。”虚竹吃了一惊,道:“什……什么?”

那声音道:“你快放我下来,什么什么的,啰里啰唆!”虚竹听这声音不男不女,只觉甚是

苍老,但他说“你快放我下来”,实不懂是何意,当下立定脚步,转了个身,仍见不到背后

那人,正惶惑间,那声音骂道:“臭和尚,快放我下来,我在你背后的布装之中,你当我是

谁?”

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双手不由松了,拍的一声,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哟”一声,传

出一下苍老的呼痛之声,正是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虚竹也是“啊哟”一声,说道:“小姑

娘,原来是你,怎么你的口音这般老?”当即打开布袋口,扶了一人出来。只见这人身形矮

小,便是那个八九岁女童,但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向虚竹瞧来之时,自有一股凌人的威

严。虚竹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童说道:“见了长辈也不行礼,这般没规矩。”声音苍老,神情更是老气横秋。虚

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么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虚竹微

微一笑,说道:“咱们陷身绝地,可别闹着玩了。来,你到袋子里去,我背了你上山。过得

片刻,敌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虚竹上下打量,突然见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宝石指

环,脸上变色,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虚竹本来不想把指环戴在手

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紧,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怀里,听那女童问起,笑道:“那也不是什么

好玩的物事。”那女童伸出手来,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环。她将虚竹的手掌侧来侧去,看了

良久。虚竹忽觉她抓着自己的小手不住发颤,侧过头来,只见她一双清澈的大眼中充满了泪

水。又过好一会,她才放开虚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这枚七宝指环,你是从哪里偷来的?”语音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心下不

悦,说道:“出家人严守戒律,怎可偷盗妄取?这是别人给我的,怎说是偷来的?”那女童

道:“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若不从实说来,我抽你的

筋,剥你的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虚竹哑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单是听

你的声音,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说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声,腰间吃

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却也不觉疼痛。虚竹怒道:“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

纪,忒也横蛮无礼!”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虚竹,嗯,灵、玄、慧、虚,你是少林派中第

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难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师祖?”虚竹退了一步,惊

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师承辈份,更称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为

“小和尚”,出口吐属,哪里像个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据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

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么?”那女童道:“我问你,是便说

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虚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本寺方丈大师为‘小和

尚’,未免太过。”那女童道:“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师平辈论交,玄慈怎

么不是小和尚?又有什么‘太过’不‘太过’的?”虚竹更是惊讶,玄慈方丈的师父灵门禅

师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是知晓。他越来越信这女童是借尸还魂,

说道:“那么……那么……你是谁?”那女童怫然道:“初时你口口声声称我‘前辈’,倒

也恭谨有礼,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来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

命!”虚竹听她自称“姥姥”,很是害怕,说道:“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

转怒为喜,说道:“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七宝指环哪里得来的?”虚竹道:“是一

位老先生给我的。我本来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

不由我分说……”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颤声道:“你说那……那老先生命在

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

冠玉,人品极是俊雅。”那女童全身颤抖,问道:“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

功……”突然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

人要死,便这么容易?”虚竹点头道:“是!”这女童虽然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虚竹对

她的话不敢稍持异议,只是难以明白:“什么叫做散功?一个人要死,容易得紧,又有什么

难了?”

那女童又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的?”虚竹道:“你说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

生,便是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

道,居然撒谎,说他将七宝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虚竹道:“你也认得这位

无崖子老先生吗?”那女童怒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快

快答来!”虚竹道:“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珍珑’棋局,这才遇到

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头,作势要打,怒道:“胡说八道!这珍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

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虚竹

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

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自己填塞了一块白棋,居然棋势开

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

唉,真是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连宣佛号。那女童将信将疑,道:

“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呼啸之声。虚竹叫道:

“啊哟!”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他奔了一

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失声呼

道:“不好!”那女童问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不论逃得

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

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虚竹道:

“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跃,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

干,喀喇一声,踩断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势须压在布袋

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

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着爬起,甚是惭

愧,说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

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

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

穴间……”当下一句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道:“你

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罢!”

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

时便杀了你。”

虚竹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

来,只想将布袋摔得远远的,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

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的向上一弹。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

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开口,

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那女童骂道:“小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

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

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

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

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

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来罢。”虚竹应道:“是!”轻轻跃下地来,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

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

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

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虚竹胸口一

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说道:“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

修习的内功,硬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

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

过……不过,小僧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

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

之……”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在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

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给你了。”虚竹道:“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

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苏星河说过,若不是本派中人,听到了“逍遥

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

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

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

多。”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

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

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的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

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心道:“原来你也知

道这个珍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

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珑,说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如何下法,

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将自己的白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

登时开朗,然后依着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

“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待虚竹将一局珍珑

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说道:“这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怎样

将七宝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虚竹道:“是!”于是

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

星河和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

“这么说,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竹神色尴

尬,说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

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

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

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给她。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

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相

半天,似乎很不满意,问道:“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那

‘北冥神功’,那幅图呢?”虚竹从怀中取了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中的宫

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

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脚便

踩。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抢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虚竹道:“这样好好

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童问道:“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

虚竹摇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那女童怒道:“哼,

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年,仍是这等容貌!啊,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般好看

了?”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

抢不到手,气喘吁吁的不住大骂:“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

想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然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

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

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分饥饿。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

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

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

手,说道:“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贼和尚,难道

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弄,吃

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

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极。”虚竹奇道:“我怎愿杀

人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

我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虚竹搔了搔头皮,道:“这山峰上想

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给你吃。”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道:“等太阳到

了头顶,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虚竹十分骇怕,惊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生

血?”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

不喝生血,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大大不利。”虚竹不

住摇头,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肯杀生,便

是见你起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那女童双目向他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显示决不屈从,当下嘿嘿几声

冷笑,问道:“你自称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虚竹道:“佛门戒

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那女童冷笑道:“花头倒也真多,什么叫根本戒、大乘戒?”

虚竹道:“根本戒比较容易,共分四级,首为五戒,其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

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

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须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严得多了。

总而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听说,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称为十忍,是也不是?”虚

竹心中一寒,说道:“正是。大乘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说为了供养诸佛,普渡众生,连自

己的生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那女童问道:“什么叫做十忍?”虚竹武

功平平,佛经却熟,说道:“一割肉饲鹰,二投身饿虎,三斫头谢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

千灯,六挑眼布施,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他说一句,那

女童冷笑一声。待他说完,那女童问道:“割肉饲鹰是什么事?”虚竹道:“那是我佛释迦

牟尼前生的事,他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了鸽子,却饿死

了我,我的性命岂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那女童道:“投身饿

虎的故事,想来也差不多了?”虚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深,岂仅仅‘不杀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

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学释迦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

说着拉着虚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这条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竹瞥眼见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

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足惧,但虚竹心中一想到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眼见她神情不

正,不由得心胆俱寒,大叫一声,甩脱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奔去。他心惊胆战之下,这一

声叫得甚是响亮,只听得山腰中有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向这边追啊。”呼声清朗

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声音。

虚竹心道:“啊哟,不好!我这一声叫,可泄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背

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觉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犹豫不定,向

山腰中望下去,只见四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但终究必会追到,那女童落入

了他们手中,自无幸理。他走下几步,说道:“喂,你如答应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那

女童哈哈一笑,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上来的那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

老大,第三个姓安,另外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道人打

倒。”她顿了一顿,微笑道:“只将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

生,不算破戒。”虚竹道:“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平道人和乌老

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这片刻之间,我也学不会。”那女童道:“蠢

才,蠢才!无崖子是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亲眼见过的,徒弟

已然如此,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多年来勤修苦练的功力全都传了给你,不平道人、乌老

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只是蠢得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右手这样

拿住了,张开袋口,真气运到左臂,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虚竹依法照学,手势甚是

容易,却不知这几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

那女童道:“跟着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

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

分参差,不但打不倒敌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虚竹依着她的指点,用心记

忆。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虽只五六个招式,但每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

均有十分奇特之处,双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实是繁复之极。虚竹练了半天,仍没练得合

式。他悟性不高,记性却是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每一句都记得,但要一口气将所有

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万万不能。

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骂道:“蠢才,无崖子选了你来做武功传人,当真是瞎了眼睛

啦。他要你去跟那贱婢学武,倘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

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么挑的。”

虚竹说道:“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的,他一心要找个风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只可

惜……这逍遥派的规矩古怪得紧,现下……现下逍遥派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下面一句

话没说下去,心中是说:“你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美貌。”说话之间,

虚竹又练两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却点歪了方位。他性子却很坚毅,正待再

练,忽听得脚步声响,不平道人如飞般奔上坡来,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双足

一点,便扑将过来。

虚竹眼见他来势凶猛,转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为,不得有误。”虚竹不及细

想,张开市袋的大口,真气运上左臂,挥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骂道:“小和尚,居然还敢向你道爷动手?”举掌一迎。虚竹不等双掌相交,

出脚便勾。说也奇怪,这一脚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个踉跄,虚竹左手圈转,运气向他

后腰拍落。这一下可更加奇了,这个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浑没放在眼里的不平道

人,竟然挨不起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钻了进去。虚竹大喜,跟着食指径点他“意舍

穴”。这“意舍穴”在背心中脊两侧,脾俞之旁,虚竹不会点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却

点中了“意舍穴”之上的“阳纲穴”。不平道人大叫一声,从布袋中钻了出来,向后几个倒

翻筋斗,滚下山去。那女童连叫:“可惜,可惜!”又骂虚竹:“蠢才,叫你点意舍穴,便

令他立时动弹不得,谁叫你去点阳纲穴?”虚竹又惊又喜,道:“这法门当真使得,只可惜

小僧太蠢,不过这一下虽然点错了,却已将他吓得不亦乐乎!”眼见乌老大抢了上来,虚竹

提袋上前,说道:“你来试试罢。”乌老大见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败,滚下山坡,心下又是

骇异,又是警惕,提起绿波香露刀斜身侧进,一招“云绕巫山”,向虚竹腰间削来,虚竹急

忙闪避,叫道:“啊哟,不好!这人用刀,我……我可对付不了。你没教我怎么对付。这会

儿再教,也来不及了。”那女童叫道:“你过来抱着我,跳到树顶上去!”这时乌老大已连

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份进逼,这三刀都是虚招。但虚竹抱头鼠窜,情势已万

分危急,听得那女童这般叫唤,心中一喜:“上树逃命,这一法门我倒是学过的。”正待奔

过去抱那女童,乌老大已刀进连环,迅捷如风,向他要害砍来。虚竹叫道:“不得了!”提

气一跃,身子笔直上升,犹如飞腾一般,轻轻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

这松树高近三丈,虚竹说上便上,倒令乌老大吃了一惊。他武功精强,轻功却是平平,

这么高的松树万万爬不上去,但他着眼所在,本不在虚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便

在树顶上呆一辈子,永远别下来罢!”说着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后颈。他还是要将

这女童擒将下去,要大伙人人砍她一刀,饮她人血,歃血为盟,使得谁也不能再起异心。虚

竹见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寻思:“她叫我抱她上树,我却自己逃到树顶,这轻身功

夫是她传授我的,这不是忘恩负义之至吗?”一跃便从树顶纵下。他手中拿着布袋,跃下时

袋口恰好朝下,顺手一罩,将乌老大的脑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点去,这一指

仍没能点中他“意舍穴”,却偏下寸许,戳到了他的“胃仓穴”上。乌老大只听得头顶生

风,跟着便目不见物,大惊之下,挥刀砍出,却砍了个空,其时正好虚竹伸指点中了他胃仓

穴。乌老大并不因此而软瘫,双臂一麻,当的一声,绿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松了那女

童后颈。他急于要摆脱罩在头上的布袋,忙翻身着地急滚。虚竹抱起那女童,又跃上树顶,

连说:“好险,好险!”那女童脸色苍白,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

却两次都搅错了。”虚竹好生惭愧,说道:“是,是!我点错了他穴道。”那女童道:“你

瞧,他们又来了。”虚竹向下望去,只见不平道人和乌老大已回上坡来,另外还有三人,远

远的指指点点,却不敢逼近。忽见一个矮胖子大叫一声,急奔抢上,奔到离松树数丈外便着

地滚倒,只见他身上有一丛光圈罩住,原来是舞动两柄短斧,护着身子,抢到树下,跟着铮

铮两声,双斧砍向树根。此人力猛斧利,看来最多砍得十几下,这棵大松树便给他砍倒了。

虚竹大急,叫道:“那怎么是好?”那女童冷冷的道:“你师父指点了你门路,叫你去求那

图中的贱婢传授武功。你去求她啊!这贱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这五只猪狗了。”虚竹

急道:“唉,唉!”心想:“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去跟这图中女子争强斗胜。”铮铮两

响,矮胖子双斧又在松树上砍了两下,树干不住晃动,松针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将丹田中的真气,先运到肩头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后送到手

腕阳池穴,在阳豁、阳谷、阳池三穴中连转三转,然后运到无名指关冲穴。”一面说,一面

伸指摸向虚竹身上穴道。她知虚竹连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不清楚,单提经穴之名,定然令他

茫然无措,非亲手指点不可。虚竹自得无崖子传功后,真气在体内游走,要到何处便何处,

略无窒滞,听那女童这般说,便依言运气,只听得铮铮两声,松树又晃了一晃,说道:“运

好了!”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对准那矮胖子的脑袋也好,心口也好,以无名指运

真力弹出去!”虚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无名指上。女童叫道:“弹下去!”

虚竹右手大拇指一松,无名指上的松球便弹了下去。只听得呼的一声响,松球激射而出,势

道威猛无俦,只是他从来没有学过暗器功夫,手上全无准头,松球拍的一声,钻入土中,没

得无形无踪,离那矮子少说也有三尺之遥,力道虽强,却全无实效。那矮子吓了一跳,但只

怔得一怔,又抡斧向松树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弹一下试试!”虚竹心中好生惭愧,依言又运真气弹出一枚松

球。他刻意求中,手腕发抖,结果离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摇头叹息,说道:“此处距左首那株松树太远,你抱了我后跳不过去,眼前情势

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罢。”虚竹道:“你说哪里话来?我岂是贪生负义之辈?不管怎样,我

总要尽心尽力救你。当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亲非

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们想杀我二人,只怕没那么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只

手握六枚,然后这么运气。”说着便教了他运气之法。虚竹心中记住了,还没依法施行,那

松树已剧烈晃动,跟着喀喇喇一声大响,便倒将下来。不平道人、乌老大、那矮子以及其余

二人欢呼大叫,一齐抢来。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掷出去!”其时虚竹掌中真气奔腾,双手一扬,十二枚松球同时

掷出,拍拍拍拍几响,四个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却没给松球掷中,大叫:“我的妈啊!”抛

下双斧,滚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但虚竹这十二枚松球射出时迅捷无

比,声到球至,其余那四人绝无余暇闪避。虚竹掷出松球之后,生怕摔坏了那女童,抱住她

腰轻轻落地,只见雪地上片片殷红,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鲜血,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声欢

呼,从他怀中挣下地来,扑到不平道人身上,将嘴巴凑上他额头伤口,狂吸鲜血。虚竹大

惊,叫道:“你干什么?”抓住她后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

血治病,有什么不可以?”

虚竹见她嘴旁都是血液,说话时张口狞笑,不禁心中害怕,缓缓将她身子放下,颤声

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难道还有假的?”说着俯身又去吸血。虚竹见

不平道人额角上有个鸡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凛:“啊哟!我将松球打进了他脑袋!这松球

又轻又软,怎打得破他脑壳?”再看其余三人时,一人心口中了两枚松球,一人喉头和鼻梁

各中一枚,都已气绝,只乌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气呻吟,尚未毙命。虚竹走到他身

前,拜将下去,说道:“乌先生,小僧失手伤了你,实非故意,但罪孽深重,当真对你不

起。”乌老大喘气骂道:“臭和尚,开……开什么玩笑?快……快……一刀将我杀了。你奶

奶的!”虚竹道:“小僧岂敢和前辈开玩笑?不过,不过……”突然间想起自己一出手便连

杀三人,看来这乌老大也是性命难保,自是犯了佛门不得杀生的第一大戒,心中惊惧交集,

浑身发抖,泪水滚滚而下。

那女童吸饱鲜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见虚竹手忙脚乱的正在替乌老大裹伤。乌老大动弹

不得,却不住口的恶毒咒骂。虚竹只是道歉:“不错,不错,确是小僧不好,真是一万个对

不起。不过你骂我的父母,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我父母是谁,因此你骂了也是无

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谁,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谁,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谁了。乌先生,你肚

皮上一定很痛,当然脾气不好,我决不怪你。我随手一掷,万万料想不到这几枚松球竟如此

霸道厉害。唉!这些松球当真邪门,想必是另外一种品类,与寻常松球大大不同。”乌老大

骂道:“操你奶奶雄,这松球有什么与众不同?你这死后上刀山,下油锅,进十八层阿鼻地

狱的臭贼秃,你……你……咳咳,内功高强,打死了我,乌老大艺不如人,死而无怨,却又

来说……咳咳……什么消遣人的风凉话?说什么这松球霸道邪门?你练成了‘北冥神功’,

也用不着这么强……强……凶……凶霸道……”一口气接不上来,不住大咳。虚竹奇道:

“什么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当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这‘北冥神功’本是不传之秘,可是你心

怀至诚,确是甘愿为姥姥舍命,已符合我传功的规矩,何况危急之中,姥姥有求于你,非要

你出手不可。乌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错啊,居然叫得出小和尚这手功夫的名称。”乌老大睁

大了眼睛,惊奇难言,过了半晌,才道:“你……你是谁?你本来是哑巴,怎么会说话

了?”

那女童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枚黄色药丸,交

给虚竹道:“你给他服下。”虚竹应道:“是!”心想这是伤药当然最好,就算是毒药,反

正乌老大已然性命难保,早些死了,也免却许多痛苦,当下便送到乌老大口边。乌老大突然

闻到一股极强烈的辛辣之气,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九转……九

转熊蛇丸?”那女童点头道:“不错,你见闻渊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杰出之士。这九转

熊蛇丸专治金创外伤,还魂续命,灵验无比。”乌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

失了良机,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将两颗药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来你帮了我一个大

忙,须得给你点好处,二来日后还有用得着你之处。”乌老大更加不懂了,说道:“我帮过

你什么忙?姓乌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对你从来没安过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还不失是条汉子……”抬头看了看天,见太阳已升

到头顶,向虚竹道:“小和尚,我要练功夫,你在旁给我护法。倘若有人前来打扰,你便运

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块也好,打将出去便是。”

虚竹摇头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么办?我……我可不干。”那女童走到坡边,向下

望一望,道:“这会儿没有人来,你不干便不干罢。”当即盘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

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声,鼻孔中喷出了两条淡淡白气。乌老大惊道:“这……这是“八荒

六合唯我独尊功”……”虚竹道:“乌先生,你服了药丸,伤势好些了么?”乌老大骂道:

“臭贼秃,王八蛋和尚,我的伤好不好,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这妖僧来假惺惺的讨好。”

但觉腹上伤处疼痛略减,又素知九转熊蛇丸乃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金创灵药,实有起死回生

之功,说不定自己这条性命竟能捡得回来,只是见这女童居然能练这功夫,心中惊疑万状,

他曾听人说过,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是灵鹫宫至高无上的武功,须以最上乘的内功为

根基,方能修练,这女童虽然出自灵鹫宫,但不过九岁、十岁年纪,如何攀得到这等境界?

难道自己所知有误,她练的是另外一门功夫?

但见那女童鼻中吐出来的白气缠住她脑袋周围,缭绕不散,渐渐愈来愈浓,成为一团白

雾,将她面目都遮没了,跟着只听得她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犹如爆豆。虚竹和乌老大面面相

觑,不明所以。乌老大一知半解,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他得自传闻,不知到底如何。

过了良久,爆豆声渐轻渐稀,跟着那团白雾也渐渐淡了,见那女童鼻孔中不断吸入白雾,待

得白雾吸尽,那女童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虚竹和乌老大同时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

只觉那女童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但到底有何不同,却也说不上来。那女童瞅着乌老大,说

道:“你果然渊博得很啊,连我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也知道了。”乌老大道:

“你……你是什么人?是童姥的弟子吗?”那女童道:“哼!你胆子确是不小。”不答他的

问话,向虚竹道:“你左手抱着我,右手抓住乌老大后腰,以我教你的法子运气,跃到树

上,再向峰顶爬高几百丈。”虚竹道:“只怕小僧没这等功力。”当下依言将那女童抱起,

右手在乌老大后腰一抓,提起时十分费力,哪里还能跃高上树?那女童骂道:“干么不运真

气?”

虚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时手忙脚乱,竟尔忘了。”一运真气,说也奇怪,乌老

大的身子登时轻了,那女童竟是直如无物,一纵便上了高树,跟着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

出,从这株树跨到丈许外的另一株树上,便似在平地跨步一般。他这一步本已跨到那树的树

梢,只是太过轻易,反而吓了一跳,一惊之下,真气回入丹田,脚下一重,立时摔了下来,

总算没脱手摔下那女童和乌老大。他着地之后,立即重行跃起,生怕那女童责骂,一言不发

的向峰上疾奔。初时他真气提运不熟,脚下时有窒滞,后来体内真气流转,竟如平常呼吸一

般顺畅,不须存想,自然而然的周游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几乎如同下山,有点收足不

住。那女童道:“你初练北冥真气,不能使用太过,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脚了。”虚竹

道:“是!”又向上冲了数丈,这才缓住势头,跃下树来。乌老大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又

有几分艳羡,向那女童道:“这……这北冥真气,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厉害。缥

缈峰灵鹫宫的武功,当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个孩童,已……已经……咳咳……这么了不

起。”

那女童游目四顾,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树木,冷笑道:“三天之内,你这些狐群狗党

们未必能找到这里罢?”乌老大惨然道:“我们已然一败涂地,这……这小和尚身负北冥真

气神功,全力护你,大伙儿便算找到你,却也已奈何你不得了。”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再言

语,倚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便即闭目睡去。虚竹这一阵奔跑之后,腹中更加饿了,瞧瞧那

女童,又瞧瞧乌老大,说道:“我要去找东西吃,只不过你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

小朋友,我有点放心不下,还是随身带了你走为是。”说着伸手抓起他后腰。

那女童睁开眼来,说道:“蠢才,我教过你点穴的法子。难道这会儿人家躺着不动,你

仍然点不中么?”虚竹道:“就怕我点得不对,他仍能动弹。”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

我手中,他焉敢妄动?”一听到“生死符”三字,乌老大“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

“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刚才服了我几粒药丸?”乌老大道:“两粒!”那

女童道:“灵鹫宫九转熊蛇丸神效无比,何必要用两粒?再说,你这等猪狗不如的畜生,也

配服我两粒灵丹么?”乌老大额头冷汗直冒,颤声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

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乌老大双手发抖,急速解开衣衫,只见胸口左乳旁“天池

穴”上现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声“啊哟!”险些晕去,道:“你……你……到

底是谁?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给我服下‘断筋腐骨丸’了?”那女童

微微一笑,道:“我还有事差遣于你,不致立时便催动药性,你也不用如此惊慌。”乌老大

双目凸出,全身簌簌发抖,口中“啊啊”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虚竹曾多次看到乌老大露出惊惧的神色,但骇怖之甚,从未有这般厉害,随口道:“断

筋腐骨丸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毒药么?”乌老大脸上肌肉牵搐,又“啊啊”了几声,突然之

间,指着虚竹骂道:“臭贼秃,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乌龟,女的都是娼妓,你日

后绝子绝孙,生下儿子没屁股,生下女儿来三条胳臂四条腿……”越骂越奇,口沫横飞,当

真愤怒已极,骂到后来牵动伤口,太过疼痛,这才住口。虚竹叹道:“我是和尚,自然绝子

绝孙,既然绝子绝孙了,有什么没屁股没胳臂的?”乌老大骂道:“你这瘟贼秃想太太平平

的绝子绝孙么?却又没这么容易。你将来生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女儿,个个服了断筋腐骨

丸,在你面前哀号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后你自己也服了断筋腐骨丸,叫你自己也

尝尝这个滋味。”虚竹吃了一惊,问道:“这断筋腐骨丸,竟这般厉害阴毒么?”乌老大

道:“你全身的软筋先都断了,那时你嘴巴不会张、舌头也不能动,然后……然后……”他

想到自己已服了这天下第一阴损毒药,再也说不下去,满心冰凉,登时便想一头在松树上撞

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须乖乖的听话,我不加催动,这药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会发作,

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厉害?小和尚,你点了他的穴道,免得他发起疯来,撞树自尽。”

虚竹点头道:“不错!”走到乌老大背后,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舍穴”,仔细探

索,确实验明不错了,这才一指点出。乌老大闷哼一声,立时晕倒。此时虚竹对体内“北冥

真气”的运使已摸到初步门径,这一指其实不必再认穴而点,不论戳在对方身上什么部位,

都能使人身受重伤。虚竹见他晕倒,立时又手忙脚乱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将他救醒,

乌老大虚弱已极,只是轻轻喘气,哪里还有半分骂人的力气?虚竹见他醒转,这才出去寻

食。树林中麋鹿、羚羊、竹鸡、山兔之类倒着实不少,他却哪肯杀生?寻了多时,找不到可

食的物事,只得跃上松树,采摘松球,剥了松子出来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着实不错,

只是一粒粒太也细小,一口气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饱。他腹饥稍解,剥出来的松子便不再

吃,装了满满两衣袋,拿去给那女童和乌老大吃。那女童道:“这可生受你了。只是这三个

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开乌老大的穴道。”当下传了解穴之法。虚竹道:“是啊,乌老大

也必饿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开乌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给他,道:“乌先

生,你吃些松子。”乌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几粒,骂一句:“死贼

秃!”再吃几粒,又骂一声:“瘟和尚!”虚竹也不着恼,心想:“我将他伤得死去活来,

也难怪他生气。”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许再作声了。”乌老大道:“是!”眼光

始终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头就睡。

虚竹走到一株大树之畔,坐在树根上倚树休息,心想:“可别跟那老女鬼坐得太近。”

连日疲累,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来,但见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那女童道:“乌老大,你去捉一只梅花鹿或是羚

羊什么来,限巳时之前捉到,须是活的。”乌老大道:“是!”挣扎着站起,捡了一根枯枝

当作拐杖,撑在地下,摇摇晃晃的走去。虚竹本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猎杀生,连

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道:“鹿儿、羊儿、兔子、山鸡,一切众生,速速远避,

别给乌老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虚竹念经只管念,乌老大重伤之下,不知出了些什么法道,居然巳时未到,便拖着

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回来。虚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来。乌老大道:“小和尚,快生火,咱们烤

鹿肉吃。”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决计不助你行此罪孽之事。”乌老大一翻手,从靴

筒里拔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便要杀鹿。那女童道:“且慢动手。”乌老大道:“是!”

放下了匕首。虚竹大喜,说道:“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将来必有好报。”那

女童冷笑一声,不去理他,自管闭目养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虚竹几次想冲过去放了

它,却总是不敢。眼见树枝的影子愈来愈短,其时天气阴沉,树影也是极淡,几难辨别。那

女童道:“是午时了。”抱起小鹿,扳高鹿头,一张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小鹿痛得大叫,

不住挣扎,那女童牢牢咬紧,口内咕咕有声,不断吮吸鹿血。虚竹大惊,叫道:“你……

你……这也太残忍了。”那女童哪加理会,只是用力吸血。小鹿越动越微,终于一阵痉挛,

便即死去。那女童喝饱了鹿血,肚子高高鼓起,这才抛下死鹿,盘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

指地,又练起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来,鼻中喷出白烟,缭绕在脑袋四周。过了良久,

那女童收烟起立,说道:“乌老大,你去烤鹿肉罢。”虚竹心下嫌恶,说道:“小姑娘,眼

下乌老大听你号令,尽心服侍于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这就别过了。”那女童道:

“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急于去寻找众位师叔伯,倘若寻不着,便须回少林寺复命

请示,不能再耽误时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听我话,要自行离去,是不是?”虚

竹道:“小僧已想了个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满枯草树叶,打个大包袱,负之而逃,故意让山

下众人瞧见,他们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向我追来。小僧将他们远远引开,你和乌老大便可

乘机下山,回到你的缥缈峰去啦。”那女童道:“这法子倒是不错,多亏你还替我设想。可

是我偏不想逃走!”虚竹道:“那也好!你在这里躲着,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们找你不

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过十天八天,我已回复到十八九岁时的功力,哪里还容他们走路?”虚

竹奇道:“什么?”那女童道:“你仔细瞧瞧,我现在的模样,跟两天前有什么不同?”虚

竹凝神瞧去,见她神色间似乎大了几岁,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不再像是八九岁,喃喃道:

“你……你……好像在这两天之中,大了两三岁。只是……身子却没长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错,居然瞧得出我大了两三岁。蠢和尚,天山童姥

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并不长大的。”虚竹和乌老大都大吃一惊,齐声道:“天山童姥,你

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们当我是谁?你姥姥身如女童,难道你们眼睛瞎了,瞧不出来?”

乌老大睁大了眼向她凝视半晌,嘴角不住牵动,想要说话,始终说不出来,过了良久,

突然扑倒在雪地之中,呜咽道:“我……我早该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号大蠢材。我……

我只道你是灵鹫宫中一个个丫头、小女孩,哪知道……你……你竟便是天山童姥!”那女童

向虚竹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虚竹道:“我以为你是个借尸还魂的老女鬼!”那女童

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借尸还魂的老女鬼?”虚竹道:“你模样是个女娃娃,

心智声音却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称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么如

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说道:“小和尚异想天开。”她转头向乌老大道:“当日我落在你

手中,你没取我性命,现下好生后悔,是不是?”

乌老大翻身坐起,说道:“不错!我以前曾上过三次缥缈峰,听过你的说话,只是给蒙

住了眼睛,没见到你的形貌。乌老大当真是有眼无珠,还当你……还当你是个哑巴女童。”

那女童道:“不但你听见过我说话,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妖魔鬼怪之中,听过我说话的人

着实不少。你姥姥给你们擒住了,若不装作哑巴,说不定便给你们听出了口音。”乌老大连

声叹气,问道:“你武功通神,杀人不用第二招,又怎么给我手到擒来,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说道:“我曾说多谢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强仇到来,

姥姥身子不适,难以抗御,恰好你来用布袋负我下峰,让姥姥躲过了一劫。这不是要多谢你

么?”说到这里,突然目露凶光,厉声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后,说我假扮哑巴,以种种无

礼手段对付姥姥,实是罪大恶极,若非如此,我原可饶了你的性命。”

乌老大跃起身来,双膝跪倒,说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乌老大那时倘若知道

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乌某便是胆大包天,也决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女童

冷笑道:“畏则有之,敬却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一众妖魔,决心叛我,却又

怎么说?”乌老大不住磕头,额头撞在山石之上,只磕得十几下,额上已鲜血淋漓。虚竹心

想:“这小姑娘原来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来只道她是姓童,哪知这‘童’字是

孩童之童,并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渊,诡计多端,人人畏之如虎,这几天来我出力助

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虚竹啊虚竹,你真是个蠢笨之极的和尚!”眼见乌老

大磕头不已,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行。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里去?给我站住!”虚竹回

身合十,说道:“三日来小僧做了无数傻事,告辞了!”童姥道:“什么傻事?”虚竹道:

“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反来援手救人。女施主当面不加嘲笑,

小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惭愧,当真是无地自容。”童姥走到虚竹身边,回头向乌老

大道:“我有话跟小和尚说,你走开些。”乌老大道:“是,是!”站起身来,一跷一拐的

向东北方走去,隐身在一丛松树之后。

童姥向虚竹道:“小和尚,这三日来你确是救了我性命,并非做什么傻事。天山童姥生

平不向人道谢,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后更有补报。”虚竹摇手道:“你这么高强的武功,

何须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于我。”童姥沉脸道:“我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

命,姥姥生平说话,决不喜人反驳。姥姥所练的内功,确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这功夫威力奇大,却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还童一次。”虚竹道:

“返老还童?那……那不是很好么?”童姥叹道:“你这小和尚忠厚老实,于我有救命之

恩,更与我逍遥派渊源极深,说给你听了,也不打紧。我自六岁起练这功夫,三十六岁返老

还童,花了三十天时光。六十六岁返老还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岁,再次返老

还童,便得有九十天时光,方能回复功力。”虚竹睁大了眼睛,奇道:“什么?你……你今

年已经九十六岁了?”童姥道:“我是你师父无崖子的师姊,无崖子倘若不死,今年九十三

岁,我比他大了三岁,难道不是九十六岁?”虚竹睁大了眼,细看她身形脸色,哪有半点像

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童姥道:“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原是一门神奇无比的内家功

力。只是我练得太早了些,六岁时开始修习,数年后这内功的威力便显了出来,可是我的身

子从此不能长大,永远是八九岁的模样了。”

虚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确也听师父说过,世上有些人躯体巨大无比,七八岁时

便已高于成人,有些人却是侏儒,到老也不满三尺,师父说那是天生三焦失调之故,倘若及

早修习上乘内功,亦有治愈之望,说道:“你这门内功,练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吗?”

童姥一怔,点头道:“不错,少林派一个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见识。武林中说少林派

是天下武学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虚竹道:“小僧曾听师父说过一些‘手少阳三焦经’

的道理,所知肤浅之极,那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又问:“你今年返老还童,那便如何?”

童姥说道:“返老还童之后,功力全失。修练一日后回复到七岁时的功力,第二日回复到八

岁之时,第三日回复到九岁,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时须得吸饮生血,方能练功。我生平

有个大对头,深知我功夫的底细,算到我返老还童的日子,必定会乘机前来加害。姥姥可不

能示弱,下缥缈峰去躲避,于是吩咐了手下的仆妇侍女们种种抵御之策,姥姥自管自修练。

不料我那对头还没到,乌老大他们却闯上峰来。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贯注的防备我那大对头,

否则的话,凭着安洞主、乌老大这点三脚猫功夫,岂能大模大样的上得缥缈峰来?那时我正

修练到第三日,给乌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过有了九岁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够抗拒?只好

装聋作哑,给他装在布袋中带了下山。此后这些时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终是个九岁孩

童。这返老还童,便如蛇儿脱壳一般,脱一次壳,长大一次,但如脱到一半给人捉住了,实

有莫大的凶险。倘若再耽搁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无法练功,真气在体内胀裂出来,

那是非一命呜呼不可了。我说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点也不错的。”

虚竹道:“眼下你回复到了十一岁时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岁,岂不是尚须八十五天?

还得杀死八十五头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童姥微微一笑,说道:“小和尚能举一反三,

可聪明起来了。在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艰危,我功力未曾全复,不平道人、乌老大这些幺

麽小丑,自是容易打发,但若我的大对头得到讯息,赶来和我为难,姥姥独力难支,非得由

你护法不可。”虚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极,前辈都应付不来的强敌,小僧自然更加无能

为力。以小僧之见,前辈还是远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后,功力全复,就不怕敌人了。”

童姥道:“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部注入你体内,只要懂得运用之法,也大

可和我的对头周旋一番。这样罢,咱们来做一桩生意,我将精微奥妙的武功传你,你便以此

武功替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也不待虚竹答应,便道:“你好比是个大财主的子

弟,祖宗传下来万贯家财,底子丰厚之极,不用再去积贮财货,只要学会花钱的法门就是

了。花钱容易聚财难,你练一个月便有小成,练到两个月后,勉强可以和我的大对头较量

了。你先记住这口诀,第一句话是‘法天顺自然’……”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前辈,小

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功夫虽然神妙无比,小僧却是万万不能学的,得罪莫怪。”童姥怒

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清光了,还说什么少林弟子?”虚竹道:“小僧只

好回到少林寺去,从头练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门左道,不屑学我的功夫,是不

是?”虚竹道:“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讲究的是离贪去欲,明心见性。

这武功嘛,练到极高明时,固然有助禅定,但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也不一定非要从武学入手

不可。我师父说,练武要是太过专心,成了法执,有碍解脱,那也是不对的。”童姥见他垂

眉低目,俨然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小和尚迂腐得紧,却如何对付才好?一转念间,

计上心来,叫道:“乌老大,去捉两头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乌老大避在远处,童姥

其时功力不足,声音不能及远,叫了三声,乌老大才听到答应。

虚竹惊道:“为什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过生血了么?”童姥笑道:“是

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虚竹更是奇怪,道:“我……怎么会逼你杀生?”童姥道:

“你不肯助我抵御强敌,我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烦恼不烦恼?”虚竹点头

道:“那也说得是,‘怨憎会’是人生七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脱,须得去嗔去痴。”童姥

道:“嘿嘿,你来点化我吗?这时候可来不及了。我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只好宰羊杀鹿,

多杀畜生来出气。”虚竹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是可

怜得紧,你饶了它们的性命罢!”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可

怜我?”她提高声音,叫道:“乌老大,快去捉梅花鹿来。”乌老大远远答应。虚竹彷徨无

计,倘若即刻离去,不知将有多少头羊鹿无辜伤在童姥手下,便说是给自己杀死的,也不为

过,但若留下来学她武功,却又老大不愿。

乌老大捕鹿的本事着实高明,不多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的鹿角,牵了前来。童姥冷冷的

道:“今天鹿血喝过了。你将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虚竹忙道:“且慢!且

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嘱咐,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此离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头

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之间。大菩萨为了普渡众生,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

陪伴老婆子几天,又不是什么入地狱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丧生,怎是佛门子弟的慈悲心

肠?”虚竹心中一凛,说道:“前辈教训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吩咐便是!”童姥

大喜,向乌老大道:“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地!”童姥待乌老大走远,便即传授

口诀,教虚竹运用体内真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路子完全一

般。虚竹依法修习,进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练“八方六合唯我独尊功”时,咬破鹿颈喝血之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

创药,纵之使去,向乌老大道:“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许吃荤,只

可以松子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乌老大口

中答应,心里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个透,但知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

到“断筋腐骨丸”的惨厉严酷,再也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

姥不再伤害羊鹿性命,连乌老大也跟着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寻思:“人家对我严守信约,

我岂可不为她尽心尽力?”每日里努力修为,丝毫不敢怠懈。但见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变

化,只五六日间,已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只是身形如旧,仍然是

十分矮小而已。这日午后,童姥练罢功夫,向虚竹和乌老大道:“咱们在此处停留已久,算

来那些妖魔畜生也该寻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这顶峰上去,右手仍是提着乌老大,免得在

雪地中留下了痕迹。”虚竹应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娇艳,眼波盈盈,

直是个美貌的大姑娘,一惊缩手,嗫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么不

敢冒犯?”虚竹道:“前辈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亲,出家

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颜生春,双颊晕红,顾盼嫣然,说道:“小和尚胡说八

道,姥姥是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打什么紧?”说着便要伏到他背上。虚竹惊

道:“不可,不可!”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

其时虚竹的“北冥真气”已练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却只回复到她十七岁时的功力,轻

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几步,虚竹便越奔越远。童姥叫道:“快些回来!”虚竹立定脚步,

道:“我拉着你手,跃到树顶上去罢!”童姥怒道:“你这人迂腐之极,半点也无圆通之

意,这一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矣哉,难矣哉!”虚竹一怔,心道:“金刚经有云: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是小姑娘也罢,大姑娘也罢,都是虚妄之相。”喃喃说道:

“‘如来说人身长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

娘……”走将回来。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这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

衫衬着遍地白雪,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

第三十六章 梦里真 真语真幻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

你在这里好自在哪!”却是个女子的声音,甚是轻柔婉转。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身

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面容,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

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脸色

极是奇怪,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闪身便到了虚竹身畔,叫

道:“快背我上峰。”虚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不大解得开……”童姥

大怒,反手拍的一声,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这贼贱人追了来,要不利于我,你没瞧

见么?”这时童姥出手着实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那白衫人

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个脾气,人家不愿意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

什么意思?小妹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心下大生好感:“这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门,性情却跟他们大不相同,

甚是温柔斯文,通情达理。”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好,

姥姥将来不忘你的好处,必有重重酬谢。”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

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只听白衫人道:“师姊,咱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

见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而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听说你

近年来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

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走,无法可施,气愤愤的道:“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时日,摸上

缥缈峰来,还能安着什么好心?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

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然仍给你找上了,你却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

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生神功,可万万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哪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

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总是不问情由

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出手责打,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

子有什么不良的念头,那真是太过多心了。”她说得又恭敬,又亲热。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横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来花言巧语的讥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

瞧,这是什么?”说着左手一伸,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颤抖,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你……你从哪里得来的?”童

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

他怎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吩咐。”李秋水道:“掌

门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吗?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

雅,但自见了这只宝石戒指,说话的语气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

人的号令,意欲背叛本门,是不是?”突然间白光一闪,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

摔了出去。虚竹吃了一惊,叫道:“怎么?”跟着又见雪地里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

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水手中。显是她快如闪电的削断了童姥

的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的什么兵刃,什么手法,实因出

手太快,虚竹根本无法见到。只听李秋水道:“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了

罢。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会过份的令你难堪。”她一拿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

十分的温雅斯文。虚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师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厉害?无崖

子老先生决计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谎话,我不会骗你。”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

“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在何处宝刹出家?怎知道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

法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

拂,自己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翻倒于地,叫道:“喂,喂,你干什

么?我又没得罪你,怎……怎么连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师父是少林派

高僧,我不过试试你的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高僧也不过这么样。可

得罪了,真正对不起。”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到她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

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不由得心

中感到一阵寒意,说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没出息的小和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

将少林派小觑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些年来,小妹

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再见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

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登时流

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虚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怒声喝道,“同

门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是禽兽不如!”李秋水缓缓回过头来,伸

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

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

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道:“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法

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问她自己。”童姥断腿处血

如潮涌,却没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

年,本可发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说这深仇大怨,该不该

报复?”

虚竹眼望李秋水,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个女施主作恶于先了。”童姥又

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

和尚一根寒毛。否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李秋水叹了口

气,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也没这

么容易了。你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落入你手中?好

罢!小妹跟这位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

下梁子。这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姊姊服

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

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听由你侮辱讥刺,再也休

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

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罢。”

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两颗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

所服的一模一样,寻思:“童姥的业报来得好快。”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

猛击一掌,送姥姥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师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

一会。”童姥心头一急,喷出了一口鲜血。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若

是给‘他’瞧见了,未免有点儿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歪肩美

人,岂不是令‘他’大为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底罢!”说着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

兵刃。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

透视而过。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

右腿前比来比去。虚竹大怒:“这女施主忒也残忍!”心情激荡,体内北冥真气在各处经脉

中迅速流转,顿感双腿穴道解开,酸麻登止。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

顶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十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

上,只是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一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了几分乐趣,要直

到最后才杀他灭口,全没料到他居然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

刻之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

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

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上,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气候?哪知道虚竹急奔之下,血脉流动

加速,北冥真气的力道发挥了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终追赶不上。

转眼之间,已顺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又惊又怒,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

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数掌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己仍是

落入她手中,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

许不会伤你。”虚竹道:“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说了这两句话,真

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跟着身

子飘起,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为李秋水阴寒的掌力所伤,双手仍是紧紧

抱着童姥,往下直堕,心道:“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浆了。阿弥陀佛!”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哟,我出手太重,这可便宜……”原来山

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

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积雪之上,连着童姥一起掉下。

虚竹只觉身子虚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笔直的跌落,耳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之事,

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个没完。眼见铺满着白雪的山坡迎面扑来,眼睛一花之际,又见雪地

中似有几个黑点,正在缓缓移动。他来不及细看,已向山坡俯冲而下。

蓦地里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一股力道从横里推将过来,撞在虚竹腰间。虚竹身

子尚未着地,便已斜飞出去,一瞥间,见出手推他之人却是慕容复,一喜之下,运劲要将童

姥抛出,让慕容复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复见二人从山峰上堕下,一时看不清是谁,便使出“斗转星移”家传绝技,将他二

人下堕之力转直为横,将二人移得横飞出去。他这门“斗转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虚

竹与童姥从高空下堕的力道实在太大,慕容复只觉霎时之间头晕眼花,几欲坐倒。虚竹给这

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尔掷不出去,身子飞出十余丈,落了下来,双足突然踏到一件极

柔软而又极韧的物事,波的一声,身子复又弹起。虚竹一瞥眼间,只见雪地里躺着一个矮矮

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却是桑土公。说来也真巧极,虚竹落地时双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时

踹得他腹破肠流,死于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弹,虚竹的双腿方得保全,不致断折。这

一弹之下,虚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横里飞去,冲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誉。虚竹大叫:“段

相公,快快避开!我冲过来啦!”

段誉眼见虚竹来势奇急,自己无论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顶住你!”转过身来,以

背相承,同时展开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刹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

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桑土公一弹,最后给段誉负在背上一奔,

经过三个转折,竟半点没有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说道:“阿弥陀佛!多谢各位相救!”他

却不知桑土公已给他踹死,否则定然负疚极深。忽听得一声呼叫,从山坡上传了过来。童姥

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未失,惊道:“不好,这贱人追下来了。快走,快走。”虚竹想

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树林中冲了进去。李秋水从山坡上

奔将下来,虽然脚步迅捷,终究不能与虚竹的直堕而下相比,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

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数里,童姥说道:“放我下来,撕衣襟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

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跳’与‘期门’两穴上点上几指,止血缓流。”虚竹

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药丸服了,

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放我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还原,那时

便不怕这贱人了。这七十九日,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头,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难,却到哪里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语:

“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个绝妙地方……”虚竹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

“死和尚,你害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她侧过了头,说道:“自

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要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

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齐出马搜寻,那就难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

“你知道什么?这贱人倘若寻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数百头鼻子灵敏之极的

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哪里,都会给这些畜生找了出来。”虚竹道:“那么咱们须得往

东南方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恨恨的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她沉

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珍珑棋局,第一着下在哪里?”

虚竹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

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将自己的棋子杀死了一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

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珍珑,只因为自寻死路之事,那是谁也不干的。

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行去。”虚竹道:“咱们去哪里?”童姥

道:“到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险。”虚

竹瞧着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无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

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将她负在背上,跃上树梢,依着童姥所指

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行十余里,忽听得远处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

姊姊,你在哪里呢?妹子想念你得紧,快快出来罢!”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

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叫越远,不是往东

方追下去了吗?”

果然听叫声渐渐远去,虚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计,说道:“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

高的山峰上掉将下来,居然没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

姥数十年不下缥缈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那个化解咱们下堕之势的年轻公子,

这一掌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当真出神入化。另外那个年轻公子是谁?怎地会得‘凌波微

步’?”她自言自语,并非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上来,只是提气急奔,也没将童

姥的话听在耳里。走上平地之后,他仍是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之中宿了一夜,次

晨再行,童姥仍是指着西方。虚竹道:“前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我看咱们不能再

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入了西夏国的国

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虚竹大吃一惊,

叫道:“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你说你师妹在西夏国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

道:“是啊!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偏偏闯进她的根本

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寻,怎料想得到我却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静

修练?哈哈,哈哈!”说着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法子,一着最笨、最

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虚竹心下佩服,说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

测,只不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什么?”虚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

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给他们发见了咱们的踪迹……”童姥道:“哼,倘若那是个无人的

所在,还说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虚竹心想:

“倘若是为了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

好人,我又何必为你去甘冒奇险?”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尴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

心思,说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

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

“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学么?”虚竹道:“这……这个……这个……晚辈绝无此

意,你不可误会。”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

乘武功,你为什么不肯学?”虚竹道:“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童姥

道:“呸!你一身逍遥派的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

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

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

打紧,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好,但什么都

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

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性极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

便都记住了。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连七个平声字后,跟着是七个仄声字,音韵全然不

调,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虚竹平素什么“悉坦多,钵坦啰”、“揭谛,揭谛,波啰僧揭

谛”等等经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为奇。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

这套口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

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

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

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

而然的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

诀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际,更加难以出

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弹,

一粒石子飞上天去,打下一只乌鸦来,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她此

时已回复到十七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相较虽然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是轻而易举。童姥练

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

读时更是逆气顶喉,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掌法的口诀

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无窒滞。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

你了……啊哟……啊哟!”突然间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骂道:“你这

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给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

要骗我么?你……你怎对得住我?”虚竹大惊,忙将她放下地来,问道:“前辈,你……你

说什么?”童姥的脸已涨成紫色,泪水滚滚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

是?你还想抵赖?还不肯认?否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

我好苦。”虚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小无相功’?”童姥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

眼泪,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

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迅速通过,倒背时尤其显得流畅,童姥猛地里

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相功”之故。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是一师相传,但各有各

的绝艺,三人所学颇不相同,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

力极强,当年童姥数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无相功”保住性命。童姥虽然不会此功,但对

这门功夫行使时的情状自是十分熟悉,这时发现虚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惊

怒之下,竟将虚竹当作无崖子,将他拍打起来。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着自己和李秋

水私通勾结,又是恼怒,又是自伤。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

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难过,劝道:“前辈,人生

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

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

那不怕丑的贱人。我心中越是烦恼,越是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次日童姥又

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

烟稠密,来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都城灵州,你还有一路口诀没念熟,今日

咱们要宿在灵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灵州去

么?”童姥道:“当然是去灵州,不到灵州,怎能说深入险地?”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

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

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

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

招,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道:“我这‘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

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

中。好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虚竹道:“晚辈学这路武

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之用,待得前辈回功归元大功告成,晚辈回到少林寺,便要设法将前

辈所授尽数忘却,重练少林寺本门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

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

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咱们便进灵州城去罢!”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灵州城外,跃过护城河后,翻上城墙,

轻轻溜下地来。只见一队队的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虚竹这

次出寺下山,路上见到过不少宋军,与这些西夏国剽悍勇武的军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

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些大

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声道:“阿弥陀佛,这里倒有一座

大庙。”童姥忍不住轻轻一笑,说道:“小和尚好没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说是座大

庙。”虚竹吓了一跳,道:“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护

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的下落。方圆二

千里内,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里。”虚竹道:“前辈真想得聪

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么咱们便到你师妹的家里去罢。”童姥

道:“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过来。”虚竹缩身躲入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

西掠来,跟着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

瞧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

刻,又有巡查过来。”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道:“皇宫中高手这么多,要是给

他们见到了,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你师妹家里去罢。”童姥怒道:“我早说过,这里就是

她家。”虚竹道:“你又说这里是皇宫。”童姥道:“傻和尚,这贱人是皇太妃,皇宫便是

她的家了。”这句话当真大出虚竹的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想不到李秋水竟会是西夏国的皇太

妃,一呆之下,又见有四个人影自北而南的掠来。待那四人掠过,虚竹道:“前……”只说

出一个“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一怔之下,只见高墙之后又转出四个人来,悄没

声的巡了过去。这四人突如其来,教人万万料想不到这黑角落中竟会躲得有人。等这四人走

远,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从那条小弄中进去。”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

知已身入奇险之地,若没童姥的指点,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见不可,当

下便依言负着她走进小弄。小弄两侧都是高墙,其实是两座宫殿之间的一道空隙。

穿过这条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丛中伏身片刻,候着八名御前护卫巡过,穿入了一大片

假山之中。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绵延五六十丈。虚竹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

藏,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倒似童姥是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

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候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的行了小半

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护卫也不再现身。童姥指着左前方的一

所大石屋,道:“到那里去。”虚竹见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这片空地

之上,四周无遮掩之物,当下提一口气,飞奔而前。只见石屋墙壁均是以四五尺见方的大石

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童姥道:“拉开大门进

去!”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你……你师妹住……住在这里?”想起李秋水的辣

手,实在不敢进去。童姥道:“不是。拉开了大门。”虚竹握住门上大铁环,拉开大门,只

觉这扇门着实沉重。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一阵寒气从门内渗了出来。其时天时渐

暖,高峰虽仍积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开似锦绣,但这道内门的门上却结了一层薄薄

白霜。童姥道:“向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

寒气迎面扑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

粮仓,左侧留了个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声问道:“这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

姥笑道:“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是没事了!”虚竹奇道:“冰库?这不是粮仓

么?”一面说,一面将两道门关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进去瞧瞧。”

两道门一关上,仓库中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虚竹摸索着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

寒气越盛,左手伸将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然是一大块坚冰。正奇怪

间,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

一大块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之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童姥

道:“咱们到底下去。”她扶着冰块,右腿一跳一跳,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

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又是一大

屋子的冰块。童姥道:“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

满了冰块。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来,道:“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那贱人再鬼灵精,也

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说着长长的吁了口气。几日来她脸上虽然显得十分镇定,心中却着实

焦虑,西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内院而要避过众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须机警谨慎,一半却

也全凭运气;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虚竹叹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

么?”虚竹道:“这西夏国的皇宫,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窖藏了起来,那有什么

用?”童姥笑道:“这冰块这时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

之时,太阳犹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两块大冰,莲子绿豆汤或是薄荷百

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珠,滋味如何?”虚竹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

许多大冰块搬了进来贮藏,花的功夫力气着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么?”童姥更是好笑,

说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诺,要什么有什么,他还会怕什么费事?你道要皇帝老儿自己动

手,将这些大冰块推进冰库来吗?”虚竹点头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紧了。只不过此生享

福太多,福报一尽,来生就未必好了。前辈,你从前来过这里么?怎么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

候到何处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这皇宫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

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听见了,那有什么希奇。”虚竹

道:“原来如此。前辈,你天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么天生神耳?那是

练出来的功夫。”虚竹听到“练出来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库中并无飞禽走兽,难获

热血,不知她如何练功?又想仓库中粮食倒极多,但冰库中无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

为食?童姥听他久不作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

中装的是粮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外边热气进来,融了冰块。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虚

竹道:“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童姥道:“御厨中活鸡活鸭,那还少了?

不过鸡鸭猪羊之血没什么灵气,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

鹤、孔雀、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虚竹忙道:“不成,不

成。小僧如何能杀生吃荤?”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说道:“小僧

是佛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童姥道:“你到哪里去?”虚

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等我练成神

功,取了那贱人性命,这才放你。”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着她

造恶业,站起身来,说道:“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是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

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罢。”一面

说,一面走向石阶。

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

虚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但随及想到她神功一成,不

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慕容复、段誉等等,

只怕要个个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阶。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着腰眼

里又是一酸,全身动弹不得,知道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空虚点,便封

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听由摆布,全无反抗的余地。他心中一静,便

念起经来:“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

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么鬼经?”虚

竹道:“善哉,善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童姥道:“达摩是你少林寺的老

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妈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虚竹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前辈不可妄言。”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

那是由于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无论旁人如何厉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

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修为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

御。”童姥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夫又只学得一点

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

岂不光彩?”虚竹双手合十,又念经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

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

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不

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面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图

画,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

你想平安快乐,便非做天下第一强者不可。”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

求。禅师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

无求乃乐。”

虚竹虽无才辩,这经文却是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经》是昙琳所笔录,那昙琳是达

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记的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也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寺

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童姥生性最是要强好胜,数十年来

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固然无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奇

人异士,也是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

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想起:“我将这

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然道是他这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世上哪有这等便宜

事?”当即收回手掌,自行调息运功。过得片刻,她跳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

撑,径往御花园中奔去。这时她功力已十分了得,虽断了一腿,仍然身轻如叶,一众御前护

卫如何能够知觉?在园中捉了两头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

回来,再听到禽鸟的鸣叫之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既无法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次

日午时将届,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漆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道练功之时将届,便咬开

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虚竹听到声音,劝

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罢,何必多杀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

心,弄给你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

下颏,虚竹无法抗御,嘴巴自然而然的张了开来。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都灌入了他口中。

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拚命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实是不由自主,

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

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无法呕出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

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罢?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

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

来。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

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无

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童姥已回复到八十几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

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已离开皇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竹的穴

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竹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无法呕出,

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实是苦恼不堪,只有

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

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

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

愿,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

“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童姥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

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道谢。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

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童姥道:

“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

“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的穴道,使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到冰库中来。

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的面

前,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罢!”虚竹惊道:“阿弥陀

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他鼻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经。童

姥挟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了几碗荤菜来,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是浓郁。虚

竹虽然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

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

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

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将

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的塞入他口中。她虽然强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于是自己输了,

狂怒之下,劈劈拍拍的连打了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对,要知道姥

姥的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

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是睡觉。

这一日睡梦之中,虚竹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

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

在自己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去一摸,着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

他大吃一惊,道:“前辈,你……你怎么了?”那人道:“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地这

般冷?”喉音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虚竹更加惊得呆了,颤声问道:“你……

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一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

的腰间。虚竹今年二十四岁,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

中,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虚竹虽然谨守戒律,每逢春

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当然

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是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此刻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

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是再难释手。

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

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

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己,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

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

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

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是热情如火,将虚竹当作了爱侣。也不

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竹欲火渐熄,大叫一声:“啊哟!”要待跳起身来。但那少女仍紧紧搂

抱着他,腻声道:“别……别离开我。”虚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

在怀中,轻怜密爱,竟无厌足。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女道:“好哥哥,

你是谁?”这六个字娇柔婉转,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我……

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你为什么大大的错了?”虚竹结结巴巴的无法回答,只道:

“我……我是……”突然间胁下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来,那赤裸的少

女离开了他的怀抱。虚竹叫道:“你……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正是童姥的声音。虚竹一惊之下,险些晕去,瘫软在地,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听得童姥

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过不多时,童姥便即回来,笑道:“小和尚,我让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

虚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童姥解开他穴道,笑道:“佛

门子弟要不要守淫戒?这是你自己犯呢?还是被姥姥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

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响,得意之极。虚

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淫戒,不

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掉在地

下。童姥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

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伤,喂

以一枚“九转熊蛇丸”,骂道:“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

你的小命。”虚竹垂泪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

嘿,要是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着的和尚?”虚竹一怔,想起自戕性

命,乃是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心中自

怨自责,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的涌上心头,突然

问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谁?”童姥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

秀雅,无双无对。”适才黑暗之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

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童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

叹了口气。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

一口气。此后的几个时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

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寻思:“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

淫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泪来。童姥

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再过两个时辰,童姥竟又去将那裸体

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的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冰窖中。那

少女悠悠叹了口气,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虚竹

道:“又是怎样?”那少女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又是欢喜。”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颊

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纤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

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着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你

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竹的面颊、胸膛,又道:“要说不

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

方?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我、惜我?”虚竹心想:“原来

你被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

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唉,说是

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

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

是……”要说“我是和尚”,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按住了他嘴,低

声道:“你别跟我说,我……我心里害怕。”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问道:“你

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

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摸他眼

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

毛,摸到了他的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

虚竹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

来虚竹在冰库中已二月有余,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

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

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

么?”虚竹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少女拍手笑道:“好

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

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过了几个时辰,童

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

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只是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

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

求解脱?

第四日上,虚竹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

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

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如此挨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一听在耳里,却毫不理睬。虚

竹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前辈,那姑娘,是……是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哼了一声,并

不答理。虚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问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温柔情意,当真是心猿

意马,无可羁勒,强忍了一会,只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罢。”童姥道:

“今日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

过饭后,虚竹道:“前辈……”童姥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

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是易事……”虚竹只喜得心痒难搔,不知说什么好。童姥

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虚竹一时却不敢答应,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童

姥道:“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再过几天便将练成,这几

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来。你

要会那美丽姑娘,须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后。”虚竹虽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

为日无多,这几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当下应道:“是!一凭前辈吩咐。”童姥又道:“我

神功一成,立时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本来那贱人万万不是我的敌手,但我不幸给这

贱人断了一腿,真气大受损伤;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什么把握了。万一我死在她的手里,

没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除非……除非……”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问

道:“除非怎样?”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虚竹道:“晚辈武功低微,又能

帮得了什么?”童姥道:“我和那贱人决斗,胜负相差只是一线。她要胜我固然甚难,我要

杀她,却也并不容易。从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阳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贱人斗到

紧急当口,你使出这路掌法来,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泄,非输不可。”虚

竹心下好生为难,寻思:“我虽犯了戒,做不成佛门弟子,但要我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

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得的。”便道:“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因此而

杀了她,晚辈却是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

和尚做不成了,却仍是存着和尚心肠,那像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等坏人,杀了她有什么罪

孽?”虚竹道:“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应当教诲感化,不可妄加杀害。”童姥更加怒气勃

发,厉声道:“你不听我话,休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罢。”虚竹黯然无语,心中

只是念佛。童姥听他半晌没再说话,喜道:“你为了那个小美人儿,只好答应了,是不

是?”虚竹道:“要晚辈为了一己欢娱,却去损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

难见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无可强求。强求尚不可,何况为非作恶以

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说了这番话后,便念经道:“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得失随缘,心

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

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虚竹道:“实是难以从命,前辈原谅。”童姥怒道:

“那你给我滚出去罢,滚得越远越好。”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说道:“前辈保重。”

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然给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

深处,总觉童姥对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又不禁有些难过,又道:“前辈多多保

重,晚辈不能再服侍你了。”转过身来,走上了石阶。他怕童姥再点他穴道,阻他离去,一

踏上石阶,立即飞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着又奔上第一

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双腿与后心一痛,叫声:“啊哟!”知道又中

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登时翻身摔倒。只听童姥阴恻

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道?”虚竹但觉伤口处阵阵麻痒,又是针刺般的

疼痛,直如万蚁咬啮,说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暗器?这是

‘生死符’!”

虚竹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吓得魂不附体的

情状。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张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类,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这群

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这暗器的厉害可想而知。只听童姥又道:

“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批畜生反叛缥缈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

要到灵鹫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群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狗屁春秋大梦,你姥姥

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虚竹只觉伤处越痒越厉害,而且奇痒渐渐深入,不到

一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便在墙上撞死了,胜似受这煎熬之苦,忍

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童姥说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是什么意思?这会儿懂得了罢?”虚竹心中

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说话

的丝毫力气。童姥又道:“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

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没有良心。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

你毕竟跟乌老大他们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

去,那是赏。”

虚竹呻吟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

我……我宁死不……不……不……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童

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什么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你可知

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吃?”虚竹惊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

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

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

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以镇痛止痒之药,这生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

虚竹这才恍然,众洞主、岛主所以对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为了这份可

保一年平安的药剂。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终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马一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

处将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气,知他为人外和内刚,虽然对人极是谦和,内心却十分固

执,决不肯受人要胁而屈服,说道:“我说过的,你跟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会每年

给你服一次药镇痛止痒,使你整日价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给我种了九张生死

符,我可以一举给你除去,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虚竹道:“如此,多……多……多……”那个“谢”字始终说不出口。当下童姥给他服

了一颗药丸,片刻间痛痒立止。童姥道:“要除去这生死符的祸胎,须用掌心内力。我这几

天神功将成,不能为你消耗元气,我教你运功出掌的法门,你便自行化解罢。”虚竹道:

“是。”童姥便即传了他如何将北冥真气自丹田经由天枢、太乙、梁门、神封、神藏诸穴,

通过曲池、大陵、阳豁而至掌心,这真气自足经脉通至掌心的法门,是她逍遥派独到的奇

功,再教他将这真气吞吐、盘旋、挥洒、控纵的诸般法门。虚竹练了两日,已然纯熟。童姥

又道:“乌老大这些畜生,人品虽差,武功却着实不低。他们所交往的狐群狗党之中,也颇

有些内力深湛的家伙,但没一个能以内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那是什么缘故?”她顿了一

顿,明知虚竹回答不出,接着便道:“只因我种入他们体内的生死符种类既各各不同,所使

手法也大异其趣。他如以阳刚手法化解了一张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阳、少阳、阳

明等经脉中的,感到阳气,力道剧增,盘根纠结,深入脏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阴柔之

力化解罢,太阴、少阴、厥阴经脉中的生死符又会大大作怪。更何况每一张生死符上我都含

有分量不同的阴阳之气,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这九张生死符,须以九种不同的手法化

解。”当下传了他一种手法,待他练熟之后,便和他拆招,以诸般阴毒繁复手法攻击,命他

以所学手法应付。

童姥又道:“我这生死符千变万化,你下手拔除之际,也须随机应变,稍有差池,不是

立刻气窒身亡,便是全身瘫痪。须当视生死符如大敌,全力以赴,半分松懈不得。”虚竹受

教苦练,但觉童姥所传的法门巧妙无比,气随意转,不论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来,均能以

这法门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蕴猛烈反击的招数。他越练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

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魂飞魄散,确有它无穷的威力,若不是童姥亲口传授,哪

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将九种法门练熟。

童姥甚喜,说道:“小……小子倒还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制服

生死符,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虚竹一怔,道:“那是一种

暗器。”童姥道:“不错,是暗器,然而是怎么样的暗器?像袖箭呢,还是像钢镖?像菩提

子呢,还是像金针?”虚竹寻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虽然又痛又痒,摸上去却无影无

踪,实在不知是什么形状。”一时难以回答。

童姥道:“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个仔细。”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虚竹

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觉一阵冰冷,那暗器轻飘飘地,圆圆的一小片,只

不过是小指头大小,边缘锋锐,其薄如纸。虚竹要待细摸,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地,过不多

时,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惊,童姥又没伸手来夺,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当真

是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叫道:“啊哟!”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

了。”童姥道:“你明白了么?”虚竹道:“我……我……”童姥道:“我这生死符,乃是

一片圆圆的薄冰。”虚竹“啊”的一声叫,登时放心,这才明白,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

所化,因此顷刻间不知去向,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将冰化而为汽,竟连水渍也没留下。童

姥说道:“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须得学会如何发射,而要学发射,自然先须学制炼。别

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纸,不穿不破,却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

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清水自然凝结成冰。”当下教他如何

倒运内力,怎样将刚阳之气转为阴柔。无崖子传给他的北冥真气原是阴阳兼具,虚竹以往练

的都是阳刚一路,但内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难事。

生死符制成后,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在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着阳刚内

力,又如何附着阴柔内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阳、七分阴,或者是六分阴、四分阳,虽只阴阳

二气,但先后之序既异,多寡之数又复不同,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

光,这才学会。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学得挺快,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经学会

了。说到变化精微,认穴无讹,那是将来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调匀内息,双掌凝

聚真气,说道:“你一张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弯内侧‘阴陵泉’穴上,你右掌运阳刚之气,以

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阴柔之力,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将这生死符中的

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虚竹依言施为,果然“阴陵泉”穴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关

节灵活,说不出的舒适。

童姥一一指点,虚竹一一化解。终于九张生死符尽数化去,虚竹不胜之喜。童姥叹了口

气,说道:“明日午时,我的神功便练成了。收功之时,千头万绪,凶险无比,今日我要定

下心来好好的静思一番,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以免乱我心曲。”虚竹应道:“是。”心想:

“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便在这时候,忽听得一个蚊鸣般的

微声钻入耳来:“师姊,师姊,你躲在哪里啊?小妹想念你得紧,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却

不出来相见?那不是太见外了吗?”

这声音轻细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却不是李秋水是谁?

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

虚竹一惊之下,叫道:“啊哟,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惊小怪干什

么?”虚竹低声道:“她……她寻到了。”童姥道:“她虽知道我进了皇宫,却不知我躲在

何处。皇宫中房舍千百,她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这儿。”虚竹这才放

心,舒了口气,说道:“只消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

远去,终于声息全无。但过不到半个时辰,李秋水那细声呼叫又钻进冰窖来:“好姊姊,你

记不记得无崖子师哥啊?他这会儿正在小妹宫中,等着你出来,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

说。”

虚竹低声道:“胡说八道,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她的当。”童姥说

道:“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她是在运使‘传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

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我怎会上她的当?”

但李秋水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师门同窗

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说无崖子对她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

下第一淫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说道那都是无崖子背后骂她的话。虚竹双手按住耳

朵,那声音竟会隔着手掌钻入耳中,说什么也拦不住。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童姥淡淡的道:“这声音是阻

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

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

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逍遥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禅功可

就差得远了,虚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她所说童姥的种种恶毒

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

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

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

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

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童姥道:“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

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决计不愿别人加

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

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

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

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已给她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

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

了。”说着咬断了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便即盘膝而坐。

虚竹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惨厉,想必她算准时刻,今日午时正是她师姊妹两人生

死存亡的大关头。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师哥,你抱住我,嗯,

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只

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

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

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

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

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

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真。”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

前,巴巴的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

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

好难过罢……”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听得呆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假话?难道她走

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推开,接着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

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着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

人。他绝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只听得

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

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

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师

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了……”

这声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全没知觉。

又听得童姥笑道:“咱们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冰库的大门是封住

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

你传音出去啊!”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

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

偌大势力,却已无法召人入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

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

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帐。

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功之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今日却忍不住出声和

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

胜谁败,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

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都在一起,不

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上第二层去。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

秋水喝道:“是谁?”砰嘭之声即停。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说道:“那是中原武

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

陋的容貌,哪里会有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号?唉,前辈拿我来取笑了。”

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

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

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

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

糕,那姑娘跟我所说的话,都给童姥听去了,这些话怎可给旁人听到?啊哟,我跟那姑娘说

的那些话,只怕……多半……或许……也给童姥听去了。那……那……”只听童姥又道:

“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

姥和李秋水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童姥哈哈一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

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着你。你老

实跟我说,你想她不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情痴,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

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

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

是何等样的人物!”李秋水虽比童姥和无崖子年轻,终究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但这

句话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中原

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随即哑然:“我是个丑和尚,怎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

死人么?”跟着想起:“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

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我继承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

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时我大惑不解,此

刻想来,定是跟李秋水有些关连。无崖子前辈要我去找一个人指点武艺,莫非便是找她?苏

星河前辈曾说,这人只喜欢美貌少年。”正凝思间,突然火光一闪,第一层冰窖中传出一星

光亮,接着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

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冰

上烧着一个火折,发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

是童姥,谁是李秋水?火折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下轻轻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

一团漆黑,但闻掌风呼呼。虚竹心下焦急:“童姥断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

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风,一定会杀了她师妹,这可又不好了。何况这两

人武功这样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只听得拍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

乎受了伤。李秋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突然厉声喝

道:“往哪里逃!”

虚竹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童姥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

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

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虚竹身子剧震,胸

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

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道:“你还

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

来?”虚竹又道:“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间已猜到

是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她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

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合

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丁春秋,清理门户。”李秋水朗声问

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虚竹听她两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

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

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岂知李秋水竟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要

自己学“天山六阳掌”来对付她师妹,自己坚决不学,难道这几种手法,便是“天山六阳

掌”么?

李秋水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

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

头,当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这招‘阳歌钩天’

内力既厚,使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

把功力都传给了我。”他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

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

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虚竹劝道:“师伯、师

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

了。”

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她话未说

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

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

急忙飘身退后,但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

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竟不敢还嘴。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

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

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

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

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

法门,一一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虚竹道:

“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滚开!”李秋水得虚竹援

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

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

‘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当即还掌相迎。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

限,实不足以拆劝,只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层冰窖之

间的石阶上,猛听得噗的一声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向坚冰。虚竹叫道:“罢

手,罢手!”抢上去连出两招“六阳掌”,化开了李秋水的攻击。童姥顺势后跃,蓦地里一

声惨呼,从石阶上滚了下去,直滚到二三层之间的石阶方停。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着扶起童姥上身。只觉她双手

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没了呼吸。虚竹又是惊惶,又是伤心,叫道:“师叔,你……

你……你将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

掌未必打得死她!”虚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你不要

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

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修练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每日须饮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

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刻石阶上一滩滩鲜血不下数大碗。李秋水

知道这个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师姊终于是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然之感。过了

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阶,幽幽的道:“姊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

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处,火折上发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映在童姥脸上,但见她满脸

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甚是可怖。李秋水轻声道:“师姊,我一生在

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发掌向童姥胸口拍了过去,喀

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又何以再戕害

她遗体?”眼见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见这个“中原

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粗野,那里有半分英俊潇洒,一

怔之下,认出便是在雪峰上负了童姥逃走的那个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

斜身避开,说道:“我不跟你斗,只是劝你别动你师姊的遗体。”

李秋水连出四招,虚竹已将天山六阳掌练得甚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

有坚实浑厚的反击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后是谁?”虚竹几乎全无临敌经验,一惊

之下,回头去看,只觉胸口一痛,已给李秋水点中了穴道,跟着双肩双腿的穴道也都给她点

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姥身旁,惊怒交集,叫道:“你是长辈,却使诈骗人。”李秋水

格格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子。”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娇笑,说道:

“你……你……你这丑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称什么‘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突然之间,

拍的一声响,李秋水长声惨呼,后心“至阳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击。童姥跟着

左拳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

挡,斜身闪避,仓卒中连运气护穴也是不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在石阶之上,手中火折也

脱手飞出。童姥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异常凌厉,火折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直飞上第

一层,方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虚

竹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原来童姥功亏一篑,终于没能练

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功力大受损伤,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

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然阻住

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

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

的鹿血,原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是再在她胸

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来,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

水定会接连出掌,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得虚竹仁心相阻,而

李秋水见到这“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的真面目后,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虽知

童姥狡狠,却万万想不到她竟能这般坚忍。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便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

逍遥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内力失制,在周身百骇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出,

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麻痒,惊惶之余,

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这时上面

忽然隐隐有微光照射下来,只见李秋水全身颤抖,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着的白纱,手指力

抓自己面颊,登时血痕斑斑,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

“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报,还得快!”李秋水支撑着想要

站起身来,去解开虚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虚竹瞧瞧李秋

水,又瞧瞧童姥,见她受伤显然也极沉重,伏在石阶之上,忍不住呻吟出声。虚竹只觉越瞧

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渐渐的亮了起来,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

光,脱口叫道:“啊哟!有人来了!”童姥吃了一惊,心想:“有人到来,我终究栽在这贱

人手下了。”勉强提了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

倒在地。她双手使劲,向李秋水慢慢爬过去,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行将她扼死。突然之

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石阶上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听到了水声,

同时转头瞧去,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冰窖中越来越

亮,水声淙淙,水滴竟变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阶。第一层冰窖中有一团火焰烧得甚旺,却

没人进来。李秋水道:“烧着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处堆满麻袋,袋中

装的都是棉花,使热气不能入侵,以保冰块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脱手飞

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时烧着了棉花,冰块融化,化为水流,潺潺而下。火头越烧越旺,流

下来的冰水越多,淙淙有声。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积水尺余。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

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间。李秋水叹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

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梦郎的穴道,让他出……出去罢。”三人都十分明白,过不多

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

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

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

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这大仇便算是报

了。李秋水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的胸口,她体内真气

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那比之如万虫咬啮、千针钻刺

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倒翻了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

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

水而下,在她膝盖上一碰,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这一摔跌,正好碰在虚竹身上,弹

向李秋水的右侧。积水之中,三人竟挤成了一团。童姥身材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

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无论如

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她,但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

寸两寸也是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小和尚,你

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是自寻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动内力,便向虚竹攻去。童姥明知

此举是加速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若非如此,积水上涨,三人中必

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觉童姥以内力相攻,立运内力回攻。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着

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热气传来,跟着靠在李秋水肩头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热气入侵,霎时之

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伤之后,仍是

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人内力相触,便即僵持,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及敌人。这

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好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余年的功力相授,三

个同门的内力旗鼓相当,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没有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下送了性

命。童姥只觉冰水渐升渐高,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她不绝催发内力,要尽

快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显然不致立时便即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童姥

口中一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她一惊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无法坐稳,竟在

水中浮了起来。她少了一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后

脑浸在积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

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住送出。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唉,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

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

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拚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两人均知这场比拚不伦胜败,

终究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而已。两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气傲,怨毒积累了

数十年,哪一个肯先罢手?再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得

消解。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

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敌人相拚,任由冰水涨过了眼睛、眉毛、额头,浑厚的内力

仍是不绝发出。虚竹咕嘟、咕嘟、咕嘟的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不……

咕嘟……咕嘟……我……咕嘟……”正惊惶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

嘴,以鼻呼吸,吸气时只觉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库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外面无新

气进来,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艰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

无知觉。火头虽熄,冰水仍不断流下。虚竹但觉冰水淹过了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

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与李秋水的内力仍是分从左右不停攻到。虚竹

只觉窒闷异常,内息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位,冰水离鼻孔也已只一线,再上涨得几

分,便无法吸气了,苦在穴道被封,头颈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

水竟不再上涨,一时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有些刺

痛,跟着刺痛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

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坚冰凝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

绝,不能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

此鼓荡冲突,越来越猛烈。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是炙热

不堪。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

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速无比的奔绕起来。原来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

又无处宣泄,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归并。三人的内力源出一门,性质无异,极易融

合,合三为一之后,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被封的穴道立时冲开。顷刻之间,虚竹

只觉全身舒畅,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心想:“不知师

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须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时,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

已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一手一个,将二人连冰带人的提了起来,走到第一层

冰窖中,推开两重木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说不出的受用。门

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他心头一喜:“黑暗中闯出皇宫,可就容易得多

了。”提着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一跃,突然间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过墙头丈余,升

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体内真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四

名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急忙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着一团灰

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什么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便没入了宫墙外的树

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哪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精,有的说

是花妖。虚竹一出皇宫,迈开大步急奔,脚下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屋子。他

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是一提气便上了城头,翻城而

过,城头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见。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荒郊,四下更无

房屋,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

处小溪,将两团冰块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是双目紧闭,也

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团冰块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坚冰

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当下将二人远远放开,生

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拚。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当即坐下休息。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

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同时

醒了过来。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十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

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

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虚竹双手乱摇,说道:“千万不可,万万不

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去。童姥双手回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

水刚伸腰站起,便即软倒。童姥的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一个圆圈,倚在树上只是喘气。虚竹

见二人无力博斗,心下大喜,说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东西来给两位

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样,知道这两个

同门师姊妹正在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的余地。见

此情状,虚竹却又不敢离开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见二人都是皱纹满脸,形容枯

槁,心道:“师伯今年已九十六岁,师叔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

竟然还是如此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他挤衣拧水,突然拍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

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后并未破损。虚竹将画摊在岩石上,就日而

晒。见画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颇有些模糊,心中微觉可惜。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

了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肖像。”童姥也叫道:

“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倘若气死了这贱人,岂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画!可知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

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童

姥一生最伤心之事,便是练功失慎,以致永不长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当年种下的祸胎,当

童姥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之时,李秋水在她脑后大叫一声,令她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

也难以复原。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

我……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险些便要昏过去。李秋水冷笑

相嘲:“你认输了罢?当真出手相斗……”突然间连声咳嗽。

虚竹见二人神疲力竭,转眼都要虚脱,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还是好好休息一

会儿,别再劳神了。”童姥怒道:“不成!”便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

脆的驼铃。童姥一听,登时脸现喜色,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短管,说道:“你将

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原由,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

指之上,向上弹出,只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管中发出。这时虚竹的指力强劲非凡,那小管

笔直射上天去,几乎目不能见,仍呜呜呜的响个不停。虚竹一惊,暗道:“不好,师伯这小

管是信号。她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

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动也不动了。虚竹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

时,已然没了呼吸。虚竹惊叫:“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

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贱人终于先

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但听得呜呜声自

高而低,黑色小管从半空掉下,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时,只听得蹄声急促,夹着叮

当、叮当的铃声,虚竹回头望去,但见数十匹骆驼急驰而至。骆驼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

篷,远远奔来,宛如一片青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尊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

死!”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虚竹见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绣着一头黑鹫,神态狰狞。

众女望见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群女子当先一人

是一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

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是不

是?谁也没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

了。”她说一句,那老妇便在地下重重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

你们要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尊

主,自从那晚尊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

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胆敢在我面前放

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有磕头。

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属下九天

九部当时立即下山,分路前来伺候尊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尊主,阳天部向东南方、赤

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

东北方,钧天部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着连连磕头。童姥道:

“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三个多月之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她话中微

有奖饰之意,登时脸现喜色,道:“若得为尊主尽力,赴汤蹈火,也所甘愿。些少微劳,原

是属下该尽的本分。”童姥道:“我练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贼贱人,给她削去了一条腿,险

些儿性命不保,幸得我师侄虚竹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一众青衫女子一齐

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虽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于万一。”

突然间许多女人同时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

下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分?”虚竹又说了几句

“不敢当”,这才站起。童姥向虚竹道:“咱们那只宝石指环,给这贼贱人抢了去,你去拿

回来。”虚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从她中指上除下了宝石指环。这指环本来是无

崖子给他的,从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并无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掌门人,我又已将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一干功

夫传你,从今日起,你便是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灵鹫宫……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

一任你意。”虚竹大惊,忙道:“师伯,师伯,这个万万不可。”童姥怒道:“什么万万不

可。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没能及早迎驾,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乌老大这等狗贼的

虐待侮辱,最后仍是不免断腿丧命……”

那些女子都吓得全身发抖,磕头求道:“奴婢该死,尊主开恩。”童姥向虚竹道:“这

昊天部诸婢,总算找到了我,她们的刑罚可以轻些,其余八部的一众奴婢,断手断腿,由你

去处置罢。”那些女子磕头道:“多谢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谢?”众女

忙又向虚竹叩谢。虚竹双手乱摇,道:“罢了,罢了!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

童姥道:“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

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么?”虚竹道:“这个……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

“那个梦中姑娘,你想不想见?你答不答允我做灵鹫宫的主人?”虚竹一听她提到“梦中姑

娘”,全身一震,再也无法拒却,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童姥喜道:“很好!你将那幅图画

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途径。”虚竹将

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

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

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虚竹一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已死了。一众青衫女子围

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哀切。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危之极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

出,是以童姥御下虽严,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虚竹想起三个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她虽脾气乖戾,对待自己

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

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嘿嘿,师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胜了,

还是我胜了?”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急忙

跃起,转过身来,只见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树上,说道:“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

瞧瞧,为什么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虚竹轻轻扳开童姥的手指,将那幅画拿了

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略有模糊了,但画中那似极了王语嫣的宫

装美女,仍是凝眸微笑,秀美难言,心中一动:“这个美女,眉目之间与师叔倒也颇为相

似。”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李秋水接过画来,向众女横了一眼,淡淡一笑,道:

“你们主人和我苦拚恶斗,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虚竹回过

头来,只见众女手按剑柄,神色悲愤,显然是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而为童姥报仇,只是未

得新主人的号令,不敢贸然动手。虚竹说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

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

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样的死法,却是假装不来的。”

虚竹道:“在那冰窖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说是不分

高下。”

李秋水叹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将那画展开,只看得片刻,脸

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

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

叔,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李

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这人嘴角边有颗酒窝,右眼旁有个黑痣,是不

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虚竹

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

窝,我没有,她右眼旁有颗小小的黑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

“师姊本来说道:师哥为她绘了一幅肖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

竟是小妹。到底……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

交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幅画如何发怒等情,一一

说了。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

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师姊和我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

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师姊直到临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

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

怔怔的流下泪来。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父心目之中却另

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间?师父命我持此图像去寻师学艺,难道这个

小妹子是住在大理无量山中吗?”问道:“师叔,她……你那个小妹子,是住在大理无量山

中?”李秋水摇了摇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缓缓道:“当年我和你

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

儿。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

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

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

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

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瞧着玉

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似

乎已忘了虚竹便在身旁。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轻轻说道:“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

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

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

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少年一

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

这幅画你在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无量山来找我。可是

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

哥,你心中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什么?现下我终于

懂了。”

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在世,难免痴嗔贪三毒。师伯、师父、师叔都是大大了不

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之间,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凡夫俗子

无异。”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说道:“贤侄,我有一个女儿,是跟你师父生的,嫁

在苏州王家,你几时有空……”忽然摇了摇头,叹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还活

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突然尖声叫道:“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

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

地。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

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尊主,咱们是否将老尊主的遗体运回

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尊主示下。”虚竹道:“该当如此。”指着李秋水的尸身道:“这

位……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同门师妹,虽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

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

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还会

毁尸泄愤,不料竟半分异议也无。他浑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

拗,虚竹既是他们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

裹好,放上骆驼,然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谦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眼见到二人

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问起那老妇的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

叫我‘小余’,尊主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虚竹却不能

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法号虚竹,大家平辈相称便是,尊主长,尊主短的,岂不折

杀了我么?”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尊主开恩!尊主要打要杀,奴婢甘受,求恳尊主别

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请起来,我怎么会打你、杀你?”忙将她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

“尊主开恩。”虚竹大为惊诧,忙问原因,才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

气,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

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重责。虚竹

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是惴惴不安。

虚竹上了骆驼,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牵了骆驼,在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

得尽快赶回灵鹫宫去,否则天时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

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宫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径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骑。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

报信,不久朱天部诸女飞骑到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哭拜,然后参见新主人。朱

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便不敢客

气,只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虚竹不敢提什么“大家

平辈称呼”之言,只说不喜听人叫他“尊主”,叫声“主人”,也就是了。众女躬身凛遵。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天、阳天、玄天、幽天、成天五

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有鸾天部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并无一个男子,虚

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

向他说一句话,倒使他免了许多为难。这一日正赶路间,突然一名绿衣女子飞骑奔回,是阳

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骑,摇动绿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她奔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

阳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走到

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

老尊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

是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妹却给众妖人伤了。”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

道,本来猜想他们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生死未卜,谅来知

难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缥缈峰。他自幼生长于少

林寺中,从来不出山门,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这件大事,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

是,沉吟道:“这个……这个……”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阳天部另

一哨骑,后面马背上横卧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给人斩断了。符敏仪神色悲愤,

说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副首领程姊妹,只怕性命难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

众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见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

河曾教过他这门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已封闭了那女子断臂处的穴道,

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的北冥真气射入她臂

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妹,快,快,快去缥

缈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

对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谨守佛门子弟远避妇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

她身子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验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

的内力,实已非同小可。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既轻,言行

又有点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实不如何敬服,何况灵鹫宫中诸女十之八九是吃过男人大

亏的,不是为男人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气薰陶之下,

一向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是灵鹫宫本门的功夫,功力之纯,竟似尚在老

尊主之上。众女震惊之余,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虚竹惊道:“这算什么?快快

请起,请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是

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挣扎着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尊主救命之恩,

请……请……尊主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四月,寡不敌众,实在已经是危……危殆万

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连头也抬不起来。虚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

婆,你……你想咱们怎么办?”余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来日,早知他忠厚老实,不通世

务,便道:“启禀主人,此刻去缥缈峰,尚有两日行程,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

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为患。”虚

竹点了点头,但觉得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

身手,镇慑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赶制一袭法衣

罢!”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

衫来了?当真是妇人之见。众女眼光都望着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上那件僧

袍破烂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他幼受师父教导,须时时念着五蕴皆空,不

可贪爱衣食,因此对此事全未着心在意,此刻经余婆一提,又见到属下众女衣饰华丽,不由

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是穿着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

主,哪里还会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也决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虚竹自惭形秽,神

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罢,救

人要紧。我这件衣服实在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莫要让你们闻着太臭……”一催骆

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催动坐骑,跟着急驰。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

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着西北角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这便是缥缈峰了。这山峰终

年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因此叫作缥缈峰。”虚竹道:“看来还远得很,咱们早

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罢。”众女都应道:“是!多谢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

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急驰之下,途中倒毙了不少骆驼,到得缥缈峰脚下时,已是第二日

黎明。符敏仪双手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走到虚竹面前,躬身说道:“奴婢工夫粗陋,

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乃是以一条条锦缎

缝缀而成,红黄青紫绿黑各色锦缎条纹相间,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来符敏仪在众女的斗篷

上割下布料,替虚竹缝了一件袍子。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

神’,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

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

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人尽皆喝彩。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

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

断魂崖,缥缈峰上的十八天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

静悄悄地无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出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

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

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

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和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

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

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而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却又如何?”余婆

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教敌人越迟知觉越好。”虚竹点头道:“余婆之

言不错。”他既这样说,当然谁也没有异言。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

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首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

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

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战

斗。过断魂崖、失足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被人用

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

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

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

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

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

过,却也非世间任何轻功所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天部诸

女竟然来不及开锁断链。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

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

声惨呼,乃是女子的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

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却无法飞渡天险。

第三十八章 糊涂醉 情长计短

虚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无策,眼见到众女焦急的模样,心想:“她们都叫我主人,遇

上了难题,我这主人却是一筹莫展,那成甚么话?经中言道:‘或有来求手足耳鼻、头目肉

血、骨髓身分,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悉能一切欢喜施与。’菩萨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

又怕什么了?”于是脱下符敏仪所缝的那件袍子,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

道:“是!”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

虚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之间,刷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

壁石洞中的半截铁链斩了下来。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经他

真气贯注,切铁链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虚竹抓住铁链,将刀还

了石嫂,提气一跃,便向对岸纵了过去。群女齐声惊呼。余婆婆、石嫂、符敏仪等都叫:

“主人,不可冒险!”一片呼叫声中,虚竹已身凌峡谷,他体内真气滚转,轻飘飘的向前飞

行,突然间真气一浊,身子下跌,当即挥出铁链,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链。便这么一借力,

身子沉而复起,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说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

余婆等又惊又佩,又是感激,齐道:“主人小心!”虚竹向传来惨呼声的山后奔去,走

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见两女尸横在地,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虚竹合十

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对着两具尸体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顺着小径

向峰顶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缥缈峰绝顶,云雾之

中,放眼都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心下沉吟:“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作

孽。”摘了几枚松球,放在怀里,心道:“松球会掷死人,我出手千万要轻,只可将敌人吓

走,不可杀人。”只见地下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是长约八尺,宽约三尺,甚

是整齐,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

来长,石道尽处,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耸立,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

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堡门半掩,四下里仍是一人也无。虚竹闪身进门,穿过两道庭

院,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贼婆子藏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子

的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可别痴心妄想啦。”另一个男子

声音说道:“云岛主,有话好说,何必动粗?这般的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罢?”虚

竹听出那劝解的声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说,当乌老大要众人杀害童姥之时,也是这段公子独持

异议,心想:“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手之上,

令人好生钦佩。”

只听那姓云岛主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岂有这等便宜

事?我碧石岛有一十七种奇刑,待会一件件在你们这些鬼丫头身上试个明白。听说黑石洞、

伏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石岛还要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许多人轰然叫

好,更有人道:“大伙儿尽可比划比划,且看哪一洞、哪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从声音中

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声,极是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

望,但这座大厅全是以巨石砌成,竟无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伸手在地下泥尘中擦了几

擦,满手污泥都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

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厅中地下坐着二十来个黄衫女子,

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

了。厅上本来便乱糟糟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

灵鹫宫的人,只道是哪一个洞主、岛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

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只见乌老大坐在西首一张太师椅上,脸色憔悴,但剽悍

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手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住

喝骂,威逼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诸女却抵死不说。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

心眼儿,我跟你们说,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死了,这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

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计不加难为。”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胡说八道!尊主武功

盖世,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她老人家?你们妄想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

诀,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尊主必定安然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惩治你们这些万恶不赦

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

楚而死。”

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

打了开来,赫然露出一条人腿。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

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分投山谷,我随手拾

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认明确是童姥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不禁放声大哭。一众洞主、岛

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极!”有人道:“普天同庆,薄海同欢!”有人

道:“乌老大,你耐心真好,这般好消息,竟瞒到这时候,该当罚酒三大杯。”却也有人

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无人能够破解……”突然之间,人丛中响

起几下“呜呜”之声,似狼嗥,如犬吠,声音甚是可怖。众人一听之下,齐皆变色,霎时之

间,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无别的声息。只见一个胖子在地下滚来滚

去,双手抓脸,又撕烂了胸口衣服,跟着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只片

刻间,他已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叫声也越来越惨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

的后退。有几人低声道:“生死符催命来啦!”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随即服食解药,跟

着得童姥传授法门化解,并未经历过这等惨酷的熬煎,眼见那胖子如此惊心动魄的情状,才

深切体会到众人所以如此畏惧童姥之故。众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够传染,谁也不敢上

前设法减他痛苦。片刻之间,那胖子已将全身衣服撕得稀烂,身上一条条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丛中有人气急败坏的叫道:“哥哥!你静一静,别慌!”奔出一个人来,又叫:“让

我替你点了穴道,咱们再想法医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纪较轻,人也没那么

胖,显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双眼发直,宛似不闻。那人一步步的走过去,神态间充满了

戒慎恐惧,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陡出一指,疾点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侧,避开了他

手指,反过手臂,将他牢牢抱住,张口往他脸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

那胖子只是乱咬,便如疯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开,霎时间脸上给他咬下一

块肉来,鲜血淋漓,只痛得大声惨呼。

段誉向王语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们一救?”王语嫣蹙起眉头,说道:“这

人发了疯,力大无穷,又不是使什么武功,我可没法子。”段誉转开向慕容复道:“慕容

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着么?”慕容复不答,脸有不愉之

色。包不同恶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也去咬他一口吗?”

段誉歉然道:“是我说得不对,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边,说道:

“尊兄,这人是你的弟弟,快请放了他罢。”那胖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口中兀自发出犹

似兽吼般的荷荷之声。云岛主抓起一名黄衫女子,喝道:“这里厅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贼婆

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应,不久人人都要发作,几百个人将你全身咬得稀烂,你

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云岛主道:“反正童姥

已死,你将她秘藏之处说了出来,治好众人,大家感激不尽,谁也不会为难你们。”那女子

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实在是谁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会让我们……我们奴婢见

到的。”慕容复随众人上山,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树恩示惠,将这些草泽异人收为己用。

此刻眼见童姥虽死,她种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却无可破解,看来这“生死符”乃是一种剧

毒,非武功所能为力,如果一个个毒发毙命,自己一番图谋便成一场春梦了。他和邓百川、

公冶乾相对摇了摇头,均感无法可施。云岛主虽知那黄衫女子所说多半属实,但觉自身中了

生死符的穴道中隐隐发酸,似乎也有发作的征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说!我打死

你这臭丫头再说!”提起长鞭,夹头夹脑往那女子打去,这一鞭力道沉猛,眼见那女子要被

打得头碎脑裂。忽然嗤的一声,一件暗器从门口飞来,撞在那女子腰间,那女子被撞得滑出

丈余,拍的一声大响,长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溅。只见地下一个黄褐色圆球的溜溜滚

转,却是一枚松球。众人都大吃一惊:“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将人撞开丈余,内力非同小可,

那是谁?”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事,失声叫道:“童姥,是童姥!”那日他躲在岩石之后,见到李

秋水斩断了童姥的左腿,便将断腿包在油布之中,带在身边。他想童姥多半已给李秋水追上

杀死,但没目睹她的死状,总是心下惴惴。当日虚竹用松球掷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

授。乌老大吃过大苦,一见松球又现,第一个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众

人听得乌老大狂叫“童姥”,一齐转身朝外,大厅中刷刷、擦擦、叮当、呛啷诸般拔兵刃之

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

慕容复反而向着大门走了两步,要瞧瞧这童姥到底是什么模样。其实那日他以“斗转星

移”之术化解虚竹和童姥从空下堕之势,曾见过童姥一面,只是决不知那个十八九岁、颜如

春花的姑娘,竟会是众魔头一想到便胆战心惊的天山童姥。段誉挡在王语嫣身前,生怕她受

人伤害。王语嫣却叫:“表哥,小心!”众人目光群注大门,但过了好半晌,大门口全无动

静。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恼了咱们这批不速之客,便进来打上一架罢!”过了一

会,门外仍是没有声息。风波恶道:“好罢,让风某第一个来领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

过,仍要打一打’,那是风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气。”说着舞动单刀护住面前,便冲向门外。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对手,一齐跟出。众洞主、岛

主有的佩服四人刚勇,有的却暗自讪笑:“你们没见过童姥的厉害,却来妄逞好汉,一会儿

吃了苦头,那可后悔莫及了。”只听得风恶波和包不同两人声音一尖一沉,在厅外向童姥大

声挑战,却始终无人答腔。

适才搭救黄衫女子这枚松球,却是虚竹所发。他见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惊疑不定,好生

过意不去,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确已逝世,各位不用惊慌。”见那

胖子还在乱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两人都活不成了。”走过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

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阳掌”功夫,一股阳和内力,登时便将那胖子体内生死符的寒毒镇

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却无法就此为他拔除。那胖子双臂一松,坐在地下,呼呼

喘气,神情委顿不堪,说道:“兄弟,你怎么了?是谁伤得你这等模样?快说,快说,哥哥

给你报仇雪恨。”他兄弟见兄长神智回复,心中大喜,顾不得脸上重伤,不住口的道:“哥

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虚竹伸手在每个黄衫女子肩头上拍了一记,说道:“各位是

均天部的么?你们阳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桥边,只因铁链断了,一时不

得过来。你们这里有没有铁链或是粗索?咱们去接她们过来罢。”他掌心中北冥真气鼓荡,

手到之处,钧天部之女不论被封的是哪一处穴道,其中阻塞的经脉立被震开,再无任何窒

滞。

众女惊喜交集,纷纷站起,说道:“多谢尊驾相救,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有几个年轻

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门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应八部姊妹们过来,再和反贼们决一

死战。”一面回头挥手,向虚竹道谢。

虚竹拱手答谢,说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谢?相救各位的另有

其人,只不过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说,他的武功内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师长,实则是

童姥等出手救了诸女。群豪见他随手一拍,一众黄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须查问何处穴道

被封,亦不必在相应穴道处推宫过血,这等手法不但从所未见,抑且从所未闻,眼见他貌不

惊人,年纪轻轻,决无这等功力,听他说是旁人假手于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灵鹫宫中。乌

老大曾和虚竹在雪峰上相处数日,此刻虽然虚竹头发已长,满脸涂了泥污,但一开口说话,

乌老大猛地省起,便认了出来,一纵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脉门,喝道:“小和尚,

童……童姥已到了这里么?”

虚竹道:“乌先生,你肚皮上的伤处已痊愈了吗?我……我现在已不能算是佛门弟子

了,唉!说来惭愧……当真惭愧得紧。”说到此处,不禁满脸通红,只是脸上涂了许多污

泥,旁人也瞧不出来。乌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脉门,谅他无法反抗,当下加运内力,要他痛

得出声讨饶,心想童姥对这小和尚甚好,我一袭得手,将他扣为人质,童姥便要伤我,免不

了要投鼠忌器。哪知他连催内力,虚竹恍若不知,所发的内力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乌

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内力,却也不肯就此放开了手。群豪一见乌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

虚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功夫比乌老大为高,也已无可抗御,唯有听由乌老大宰割,均

想:“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决不致如此轻易的为人所制。”各人七张八嘴的喝问:

“小子,你是谁?怎么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师长是谁?”“谁派你来的?童姥呢?

她到底是死是活?”虚竹一一回答,神态甚是谦恭:“在下道号……道号虚竹子。童姥确已

逝世,她老人家的遗体已运到了接天桥边。我师门渊源,唉,说来惭愧,当真……当真……

在下铸下大错,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会大伙儿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遗容。在下

到这里来,是为了替童姥办理后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旧部,我劝各位不必再念旧怨,

大家在她老人家灵前一拜,种种仇恨,一笔勾消,岂不是好?”他一句句说来,一时羞愧,

一时伤感,东一句,西一句,即不连贯,语气也毫不顺畅,最后又尽是一厢情愿之辞。

群豪觉这小子胡说八道,有点神智不清,惊惧之心渐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

骂起来:“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要咱们在死贼婆的灵前磕头?”“他妈的,老贼婆到底是

怎样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是不是她的?”虚竹道:“各位就算

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怀恨了,口口声声‘老贼婆’未免太难听了

一点。乌先生说得不错,童姥确是死于她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嘛,也确是她老人家的遗

体。唉,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童姥她老人家虽然武功深湛,到头来终于功散气

绝,难免化作黄土。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极

乐世界,莲池净土!”

群豪听他唠唠叨叨的说来,童姥已死倒是确然不假,登时都大感宽慰。有人问道:“童

姥临死之时,你是否在她身畔?”虚竹道:“是啊。最近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

家。”群豪对望一眼,心中同时飞快的转过了一个念头:“破解生死符的宝诀,说不定便在

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晃,一人欺近身来,扣住了虚竹左手脉门,跟着乌老大觉得后颈一凉,一件利器

已架在他项颈之中,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乌老大,放开了他。”

乌老大一见扣住虚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党必定同时出击,待要出掌护身,却已

慢了一步。只听得背后那人道:“再不放开,这一剑便斩下来了。”乌老大松指放开虚竹手

腕,向前跃出数步,转过身来,说道:“珠崖双怪,姓乌的不会忘了今日之事。”那用剑逼

他的是个瘦长汉子,狞笑道:“乌老大,不论出什么题目,珠崖双怪都接着便是。”大怪扣

着虚竹的脉门,二怪便来搜他的衣袋。虚竹心想:“你们要搜便搜,反正我身边又没什么见

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将他怀中的东西一件件摸将出来,第一件便摸到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

画,当即展开卷轴。大厅上数百对目光,齐向画中瞧去。那画曾被童姥踩过几脚,后来又在

冰窖中被浸得湿透,但图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丹青妙笔,实是

出神入化。众人一见之下,不约而同都向王语嫣瞧去。有人说:“咦!”有人说“哦!”有

人说:“呸!”有人说:“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悟,呸者甚为愤怒,哼者意存

轻蔑。群豪本来盼望卷轴中绘的是一张地图又或是山水风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寻破解生死符

的灵药或是秘诀,哪知竟是王语嫣的一幅图像,咦、哦、呸、哼一番之后,均感失望。只有

段誉、慕容复、王语嫣同时“啊”的一声,至于这一声“啊”的含意,三人却又各自不同。

王语嫣见到虚竹身边藏着自己的肖像,惊奇之余,晕红双颊,寻思:“难道……难道这人自

从那日在珍珑棋局旁见了我一面之后,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将我……将我这人放在心里?否

则何以图我容貌,暗藏于身?”段誉却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绝世,这个小师父为她

颠倒倾慕,那也不足为异。唉,可惜我的画笔及不上这位小师父的万一,否则我也来画一幅

王姑娘的肖像,日后和她分手,朝夕和画像相对,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复却想:

“这小和尚也是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之人。”二怪将图像往地下一丢,又去搜查虚竹衣袋,

此后拿出来的是虚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张度牒,几两碎银子,几块干粮,一双布袜,看来看

去,无一和生死符有关。珠崖二怪搜查虚竹之时,群豪无不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只要见到

有什么特异之物,立时涌上抢夺,不料什么东西也没搜到。珠崖大怪骂道:“臭贼,老贼婆

临死之时,跟你说什么来?”虚竹道:“你问童姥临死时说什么话?嗯,她老人家说:‘不

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声,就此断气了。”群豪莫名其妙,

心思缜密的便沉思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声有什么含义,性情急躁的却都喝骂了起来。珠

崖大怪喝道:“他妈的,什么不是她,哈哈哈?老贼婆还说了什么?”虚竹道:“前辈先

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时,最好稍存敬意,可别胡言斥骂。”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

掌,便向他头顶击落,骂道:“臭贼,我偏要骂老贼婆,却又如何?”突然间寒光一闪,一

柄长剑伸了过来,横在虚竹头顶,剑刃竖立。珠崖大怪这一掌倘若继续拍落,还没碰到虚竹

头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剑锋上切断了。他一惊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后一

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没将虚竹拉动,顺手放脱了他手腕,但觉左掌心隐隐疼痛,提掌一

看,见一道极细的剑痕横过掌心,渗出血来,不由得又惊又恐,心想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

分,这手掌岂非废了?怒目向出剑之人瞪去,见那人身穿青衫,五十来岁年纪,长须飘飘,

面目清秀,认得他是“剑神”卓不凡。从适才这一剑出招之快、拿捏之准看来,剑上的造诣

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又记起那日剑鱼岛区岛主离众而去,顷刻间便给这“剑神”斩

了首级,他性子虽躁,却也不敢轻易和这等厉害的高手为敌,说道:“阁下出手伤我,是何

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说道:“大伙儿要从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老兄却突然

性起,要将这人杀死。众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来,老兄如何交代?”珠崖大怪语塞,只

道:“这个……这个……”卓不凡还剑入鞘,微微侧身,手肘在二怪肩头轻轻一撞,二怪站

立不定,腾腾腾腾,向后退出四步,胸腹间气血翻涌,险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脚步,却不

敢出声喝骂。卓不凡向虚竹道:“小兄弟,童姥临死之时,除了说‘不是她’以及大笑三声

之外,还说了什么?”

虚竹突然满脸通红,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头去,原来他想起童姥那时说道:“你将那

幅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途径。”岂

知童姥一见图画,发现画中人并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是伤感,竟此一瞑不视。他想:

“童姥突然逝世,那位梦中姑娘的踪迹,天下再无一人知晓,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

和她相见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魂销。

卓不凡见他神色有异,只道他心中隐藏着什么重大机密,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童

姥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跟我说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会为难你,并且还有大大的好处给

你。”虚竹连耳根子也红了,摇头道:“这件事,我是万万……万万不能说的。”卓不凡

道:“为什么不能说?”虚竹道:“此事说来……说来……唉,总而言之,我不能说,你便

杀了我,我也不说。”卓不凡道:“你当真不说?”虚竹道:“不说。”卓不凡向他凝视片

刻,见他神气十分坚决,突然间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寒光闪动,嗤嗤嗤几声轻响,长剑似

乎在一张八仙桌上划了几下,跟着拍拍几响,八仙桌分为整整齐齐的九块,崩跌在地。在这

一霎眼之间,他纵两剑,横两剑,连出四剑,在桌上划了一个“井”字。更奇的是,九块木

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阔狭,全无差别,竟如是用尺来量了之后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厅中登

时彩声雷动。

王语嫣轻声道:“这一手周公剑,是福建建阳‘一字慧剑门’的绝技,这位卓老先生,

想必是‘一字慧剑门’的高手耆宿。”群豪齐声喝彩之后,随即一齐向卓不凡注目,更无声

息,她话声虽轻,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姑娘当真好眼力,居然说得出老朽的门派和剑招名称。

难得,难得。”众人都想:“从来没听说福建有个‘一字慧剑门’,这老儿剑术如此厉害,

他这门派该当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没没无闻?”只听卓不凡叹了口气,说道:“我这门

派之中,却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杆儿一个。‘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

便给天山童姥杀得干干净净了。”

众人心中一凛,均想:“此人到灵鹫宫来,原来是为报师门大仇。”只见卓不凡长剑一

抖,向虚竹道:“小兄弟,我这几招剑法,便传了给你如何?”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现出艳

羡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时显出敌意。学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两式,往往终身受

用不尽,天下扬名,立身保命,皆由于此。但歹毒之徒习得高招后反噬恩师,亦屡见不鲜,

是以武学高手择徒必严。卓不凡毫没来由的答允以上乘剑术传授虚竹,自是为了要知道童姥

的遗言,以取得生死符。

虚竹尚未答复,人丛中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符么?”卓

不凡向那人瞧去,见说话的是个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问?”段誉认得这道姑是大

理无量洞洞主辛双清,她本是无量剑西宗的掌门人,给童姥的部属收服,改称为无量洞洞

主。这些日子来,他一直不敢和辛双清正眼相对,也不敢走近她属下的左子穆,生怕他们要

算旧帐,这时见她发话,急忙躲在包不同身后。辛双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

毒,何以千方百计,也来求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挟制我辈,那么三十六洞、七十二

岛诸兄弟甫脱狮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虽然剑法通神,但如逼得我们无路

可走,众兄弟也只好不顾死活的一搏了。”这番话不亢不卑,但一语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

用心,辞锋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时有十余人响应:“辛洞主的话是极。”更有人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么

遗言,你快当众说出来,否则大伙儿将你乱刀分尸,味道可不太妙。”

卓不凡长剑抖动,嗡嗡作响,说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边,瞧有谁能动了你

一根寒毛?童姥的遗言你只能跟我一个人说,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剑法便不能传你

了。”虚竹摇头道:“童姥的遗言,只和我一个人有关,跟另外一个人也有关,但跟各位实

在没半点干系。再说,不管怎样,我是决计不说的。你的剑法虽好,我也不想学。”群豪轰

然叫好,道:“对,对!好小子,挺有骨气,他的剑法学来有甚么用?”“人家娇滴滴的小

姑娘,一句话便将他剑招的来历揭破了,可见并无希奇之处。”又有人道:“这位姑娘既然

识得剑法的来历,便有破他剑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师,还是拜这个小姑娘为妙。何况

你怀中藏了她的画像,哈哈,自然是该当拜她为师才是。”

卓不凡听到各人的冷嘲热讽,甚感难堪,斜眼向王语嫣望去,过了半晌,见她始终默不

作声,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说你能破得我的剑法,你竟并不立即否认,难道你是默认

确能破得吗?”其实王语嫣心中在想:“表哥为什么神色不大高兴,是不是生我的气啊?我

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师父画了我的肖像藏在身边,表哥就此着恼!”于

旁人的说话,一时全没听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见到丢在地下的那轴图画,陡然想起:“这小子画了她肖像藏在怀中,

自然对她有万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遗言,非从这小妞儿身上着手不可,有了!”拾起图

画,塞入虚竹怀中,说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

设的一对。只不过有人从中作梗,你想称心如意,却也不易。这样罢,由我一力主持,将这

位姑娘配了给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灵鹫宫中洞房如何?”说着笑吟吟的伸

手指着王语嫣。“一字慧剑门”满门师徒给童姥杀得精光,当时卓不凡不在福建,幸免于

难,从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长白山中荒僻极寒之地苦研剑法,无意中得了前辈高手遗下来

的一部剑经,勤练三十年,终于剑术大成,自信已然天下无敌,此番出山,在河北一口气杀

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长剑当世无人与抗,言出法随,谁敢

有违?虚竹脸上一红,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误会。”卓不凡道:“男大当婚,女大

当嫁,知好色则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丑?”

虚竹不由得狼狈万状,连说:“这个……这个……不是的……”卓不凡长剑抖动,一招

“天如穹庐”,跟着一招“白雾茫茫”,两招混一,向王语嫣递去,要将她圈在剑光之中拉

过来,居为奇货,以便与虚竹交换,要他吐露秘密。王语嫣一见这两招,心中便道:“‘天

如穹庐’和‘白雾茫茫’,都是九虚一实。只须中宫直进,捣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

可。”可是心中虽知其法,手上功夫却使不出来,眼见剑光闪闪,罩向自己头上,惊惶之

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慕容复看出卓不凡这两招并无伤害王语嫣之意,心想:“我不

忙出手,且看这姓卓的老儿捣什么鬼?这小和尚是否会为了表妹而吐露机密?”但段誉一见

到卓不凡的剑招指向王语嫣,他也不懂剑招虚实,自然是大惊失色,情急之下,脚下展开

“凌波微步”,疾冲过去,挡在王语嫣身前。卓不凡剑招虽快,段誉还是抢先了一步。长剑

寒光闪处,嗤得一声轻响,剑尖在段誉胸口划了一条口子,自颈至腹,衣衫尽裂,伤及肌

肤。总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虚竹心中的机密,不欲此时杀人树敌,这一剑手劲的轻重恰到好

处,剑痕虽长,伤势却甚轻微。段誉吓得呆了,一低头见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长的一条

剑伤,鲜血迸流,只道已被他开膛破腹,立时便要毙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

开,我来挡他一阵。”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不自量力,来做护花之人。”转头向虚

竹道:“小兄弟,看中这位姑娘的人可着实不少,我先动手给你除去一个情敌如何?”长剑

剑尖指着段誉心口,相距一吋,抖动不定,只须轻轻一送,立即插入他的心脏。虚竹大惊,

叫道:“不可,万万不可!”生怕卓不凡杀死段誉,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渊穴”上

轻轻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着剑柄的五指便即松了。虚竹顺手将长剑抓在掌中。这一下

夺剑,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无奇,其实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

的“小无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长剑一样的也给夺了下来。虚竹道:

“卓先生,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伤他的性命。”顺手又将长剑塞还在卓不凡手中,低头

去察看段誉伤势。段誉叹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愿你与慕容兄百年齐眉,白头

偕老。爹爹,妈妈……我……我……”他伤势其实并不厉害,只是以为自己胸膛肚腹给人剖

开了,当然是非死不可,一泄气,身子向后便倒。

王语嫣抢着扶住,垂泪道:“段公子,你这全是为了我……”虚竹出手如风,点了段誉

胸腹间伤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伤口,登时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剑伤不碍事,三四

天便好。”段誉身子给王语嫣扶住,又见她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飘荡,欢喜万分,问道:

“王姑娘,你……你是为我流泪么?”王语嫣点了点头,珠泪又是滚滚而下。段誉道:“我

段誉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几十剑,我便为你死几百次,也是甘心。”虚竹的话,两人竟都

全没听进耳中。王语嫣是心中感激,情难自己。段誉见到了意中人的眼泪,又知这眼泪是为

自己所流,哪里还关心自己的生死?

虚竹夺剑还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除了慕容复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旁人都

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誉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惊怒之甚,实是难以形容,一转念

间,心道:“我在长白山中巧得前辈遗留的剑经,苦练三十年,当世怎能尚有敌手?是了,

想必这小子误打误撞,刚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渊穴。天下十分凑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

真是有意夺我手中兵刃,夺了之后,又怎会还我?瞧这小子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气候,岂能

夺得了卓某手中长剑?”心念及此,豪气又生,说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长剑一递,

剑尖指在虚竹的后心衣上,手劲轻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对付段誉一般,令他也受些

皮肉之苦。虚竹这时体内北冥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卓不凡长剑刺到,撞上了他体内真

气,剑尖一歪,剑锋便从他身侧滑开。卓不凡大吃一惊,变招也真快捷,立时横剑削向虚竹

胁下。这一招“玉带围腰”一剑连攻他前、右、后三个方位,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厉狠

辣。这时他已知虚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虚竹“咦”的一声,身子微侧,不明白卓不凡适才还说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脸,陡

施杀手?嗤得一声,剑刃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的旧僧袍划破了长长的一条。卓不凡第二击不

中,五分惊讶之外,更增了五分惧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个圈子,长剑一挺,剑尖上突然

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众中有十余人齐声惊呼:“剑芒,剑芒!”那剑芒犹似长蛇般

伸缩不定,卓不凡脸露狞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气,青芒突盛,向虚竹胸口刺来。

虚竹从未见过别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听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门厉害武功,自己定

然对付不了,脚步一错,滑了开去。卓不凡这一剑出了全力,中途无法变招,刷的一声响,

长剑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许。这根石柱乃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软身的长剑居然刺入一

尺有余,可见他附在剑刃上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彩。

卓不凡手上运劲,将长剑从石柱中拔出,仗剑向虚竹赶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到

哪里去?”虚竹心下害怕,滑脚又再避开。左侧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小和尚,

躺下罢!”是个女子声音。两道白光闪处,两把飞刀在虚竹面前掠过。虚竹虽只在最初背负

童姥之时,得她指点过一些轻功,但他内力深湛浑厚,举手投足之际,自然而然的轻捷无

比,身随意转,飞刀来得虽快,他还是轻轻巧巧的躲过了。但见一个身穿淡红衣衫的中年美

妇双手一招,便将两把飞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极强的吸力,将飞刀吸了过

去。卓不凡赞道:“芙蓉仙子的飞刀神技,可教人大开眼界了。”虚竹蓦地想起,那晚众人

合谋进攻缥缈峰之时,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

己以松球打死,难怪二人要杀自己为同伴报仇。他自觉内疚,停了脚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

子不住作揖,说道:“我确是犯了极大的过错,当真该死,虽然当时我并非有意,唉,总之

是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两位要打要骂,我……我这个……再也不敢躲闪了。”卓不凡和

芙蓉仙子崔绿华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子终于害怕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不平道人是

死在虚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拟杀他为不平道人报仇。两人一般的心思,同时欺近身

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虚竹的手腕。虚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时的惨状,心中抱憾万分,不住讨

饶:“我做错了事,当真后悔莫及。两位尽管重重责罚,我心甘情愿的领受,就是要杀我抵

命,那也不敢违抗。”卓不凡道:“你要我不伤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须将童姥临死时的

遗言,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便可饶了你。”崔绿华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听?”

卓不凡道:“咱们只要寻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里众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

人能得好处。”他既不说让崔绿华同听秘密,亦不说不让她听,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欲独占

成果。崔绿华微笑道:“小妹却没你这么好良心,我便是瞧着这小子不顺眼。”左手紧紧抓

着虚竹的手腕,右手一扬,两柄飞刀便往虚竹胸口插了下来。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师门大仇已难以得报,这时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挟制群

豪,作威作福。崔绿华的用意却全然不同。她兄长为三十六洞的三个洞主联手所杀,她想只

要杀了虚竹,无人知道童姥的遗言,那三个洞主身上的生死符就永远难以破解,势必比她兄

长死得惨过百倍,远胜于自己亲手杀人报仇,是以突然之间,猛施杀手。她这下出手好快,

卓不凡长剑本已入鞘,忙去拔剑,眼看已然慢了一步。虚竹一惊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

的双手一振,将卓不凡和崔绿华同时震开数步。

崔绿华一声呼喝,飞刀脱手,疾向虚竹射去。她虽跌出数步,但以投掷暗器而论,仍可

说相距极近。卓不凡怕虚竹被杀,举剑往飞刀上撩去。崔绿华早料到卓不凡定会出剑相救,

两柄飞刀脱手,跟着又有十柄飞刀连珠般掷出,其中三刀掷向卓不凡,志在将他挡得一挡,

其余七刀都是向虚竹射去,面门、咽喉、胸膛、小腹,尽在飞刀的笼罩之下。虚竹双手连

抓,使出“天山折梅手”来,随抓随抛,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霎时之间,将十三件兵

刃投在脚边。十二柄是崔绿华的飞刀,第十三件却是卓不凡的长剑。原来他一使上这“天山

折梅手”,惶急之下,没再细想对手是谁,只是见兵刃便抓,顺手将卓不凡的长剑也夺了下

来。他夺下十三件兵刃,一抬头见到卓不凡苍白的脸色,回过头来,再见到崔绿华惊惧的眼

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两位请勿见怪,在下行事卤莽。”

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双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崔绿华还道他故意来羞辱自己,

双掌运力,猛向他胸膛上击去。但听得拍的一声响,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反击而来,崔绿华

“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飞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墙之上,喷出两口鲜血。

卓不凡此次与不平道人、崔绿华联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伸量过武功内力,虽然卓不

凡较二人为强,但也只稍胜一筹而已,此刻见虚竹双手捧着兵刃,单以体内的一股真气,便

将崔绿华弹得身受重伤,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他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双手向虚竹一拱,

说道:“佩服,佩服,后会有期。”

虚竹道:“前辈请取了剑去。在下无意冒犯,请前辈不必介意。前辈要打要骂,为不平

道长出气,我……我决计不敢反抗。”在卓不凡听来,虚竹这几句话全成了刻毒的讥讽。他

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忽听得一声娇叱,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站住了!灵鹫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要来便

来,要去便去吗?”卓不凡一凛,顺手便按剑柄,一按之下,却按了个空,这才想起长剑已

给虚竹夺去,只见大门外拦着一块巨岩,二丈高,一丈宽,将大门密不透风的堵死了。这块

巨岩不知是何时无声无息的移来,自己竟全然没有警觉。

群豪一见这等情景,均知已陷入了灵鹫宫的机关之中。众人一路攻战而前,将一干黄衫

女子杀的杀,擒的擒,扫荡得干干净净,进入大厅之后,也曾四下察看有无伏兵,但此后有

人身上生死符发作,各人触目惊心,物伤其类,再加上一连串变故接踵而来,竟没想到身处

险地,危机四伏,待见得到巨岩堵死了大门,心中均是一凛:“今日要生出灵鹫宫,只怕大

大的不易了。”忽听得头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参见虚竹先生。”

虚竹抬起头来,只见大厅靠近屋顶之处,有九块岩石凸了出来,似乎是九个小小的平台,其

中四块岩石上各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随即纵身跃落,身在半

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长剑,飘飘而下。四女一穿浅红,一穿月白,一穿浅碧,一穿浅黄,同

时跃下,同时着地,又向虚竹躬身拜倒,说道:“使婢迎接来迟,主人恕罪。”虚竹作揖还

礼,说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礼。”四个少女抬起头来,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四女不但高矮

秾纤一模一样,而且相貌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瓜子脸蛋,眼如点漆,清秀绝俗,所不同的

只是衣衫颜色。那穿浅红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孪生,童姥姥给婢子取名为梅剑,

这三位妹子是兰剑、竹剑、菊剑。适才遇到昊天、朱天诸部姊妹,得知诸般情由。现下婢子

已将独尊厅大门关上了,这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如何处置,便请主人发落。”群豪听她自称

为四姊妹一胎孪生,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样,但见她四人容颜秀丽,语音清

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说到后来,那梅剑竟说什么“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实是无

礼之极。两条汉子抢了上来,一人手持单刀,一人拿着一对判官笔,齐声喝道:“小妞儿,

你口中不干不净的放……”突然间青光连闪,兰剑、竹剑姊妹长剑掠出,跟着当当两声响,

两条汉子的手腕已被截断,手掌连着兵刃掉在地下,这一招迅捷无伦,那二人手腕已断,口

中还在说道:“……什么屁!哎唷!”齐声大叫,向后跃开,只洒得满地都是鲜血。二女一

出手便断了二人手腕,其余各人虽然颇有自忖武功比那两条大汉要高得多的,却也不敢贸然

出手,何况眼见这座大厅四壁都是厚实异常的花岗岩,又不知厅中另有何等厉害机关,各人

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声。

寂静之中,忽然人丛中又有一人“荷荷荷”的咆哮起来。众人一听,都知又有人身上的

生死符催命来了。群豪相顾失色之际,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纵跳而出,双目尽赤,乱撕自己胸

口衣服。许多人叫了起来:“铁鳌岛岛主!铁鳌岛岛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

一头受伤了的猛虎,他提起铁钵般的拳头,砰的一声,将一张茶几击得粉碎,随即向菊剑冲

去。菊剑见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剑法高强,心中害怕,一钻头便缩入了虚竹的怀中。

哈大霸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剑抓来。这四个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剑吓得浑身发抖,梅

剑早受感应,眼见哈大霸扑到,“啊”的一声惊呼,躲到了虚竹背后。哈大霸一抓不中,翻

转双手,便往自己两只眼睛中挖去。虚竹叫道:“使不得!”衣袖挥出,拂中他的臂弯,哈

大霸双手便即垂下。虚竹道:“这位兄台体内所种的生死符发作,在下来想法子给你解

去。”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中的一招“阳歌天钧”,在哈大霸背心“灵台穴”上一拍。

哈大霸几下剧震,全身宛如虚脱。青光闪处,两柄长剑分别向哈大霸刺到,正是兰剑、竹剑

二姝乘机出手。虚竹道:“不可!”夹手将双剑夺过,喃喃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

生死符在何处?”他虽学会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见识浅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

的所在,这一招“阳歌天钧”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说道:“中……中在……悬枢……气……气海……丝……丝空竹……”适才虚竹

一招“阳歌天钧”,已令他神智恢复。虚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当即以童姥

所授法门,用天山六阳掌的纯阳之力,将他悬枢、气海、丝空竹三处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

去。

哈大霸站起身来,挥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扑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虚竹磕头,说道:

“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给的,此后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汤蹈火,在所

不辞。”虚竹对人向来恭谨,见哈大霸行此礼,忙跪下还礼,也砰砰砰的向他磕头,说道:

“在下不敢受此重礼,你向我磕头,我也得向你磕头。”哈大霸大声道:“恩公快快请起,

你向我磕头,可真折杀小人了。”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几个头。虚竹见他又磕头,当

下又磕头还礼。

两人趴在地下,磕头不休。猛听得几百人齐声叫了起来:“给我破解生死符,给我破解

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拥而前,将二人团团围住。一名老者将哈大霸扶起,说

道:“不用磕头啦,大伙儿都要请恩公疗毒救命。”虚竹见哈大霸站起,这才站起身来,说

道:“各位别忙,听我一言。”霎时之间,大厅上没半点声息。虚竹说道:“要破解生死

符,须得确知所种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霎时间众人乱成一团,有的说:“我知

道!”有的说:“我中在委中穴、内庭穴!”有的说:“我全身发疼,他妈的也不知中在什

么鬼穴道!”有的说:“我身上麻痒疼痛,每个月不同,这生死符会走!”突然有人大声喝

道:“大家不要吵,这般嚷嚷的,虚竹子先生能听得见么?”出声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乌

老大,众人便即静了下来。虚竹道:“在下虽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门……”七八个人

忍不住叫了起来:“妙极,妙极!”“吾辈性命有救了!”只听虚竹续道:“……但辨穴认

病的本事却极肤浅。不过各位也不必担心,若是自己确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逐一施治,助

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们慢慢琢磨,再请几位精于医道的朋友来一同参详,总之是要治好

为止。”

群豪大声欢呼,只震得满厅中都是回声。过了良久,欢呼声才渐渐止歇。梅剑冷冷的

道:“主人应允给你们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你们大胆作乱,害得童姥离

宫下山,在外仙逝,你们又来攻打缥缈峰,害死了我们钧天部的不少姊妹,这笔帐却又如何

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不禁冷了半截,寻思梅剑所言确是实情,虚竹既是

童姥的传人,对众人所犯下的大罪不会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恳,但转念一想,害死童

姥、倒反灵鹫宫之罪何等深重,岂能哀求几句,便能了事?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乌老大

道:“这位姊姊所责甚是有理,吾辈罪过甚大,甘领虚竹子先生的责罚。”他摸准了虚竹的

脾气,知他忠厚老实,绝非阴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他出手惩罚,下手也必比梅兰菊竹

四剑为轻,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会意,跟着叫了起来:“不错,咱们罪孽深重,虚竹子先生要如何责

罚,大家甘心领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时的痛苦,竟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虚竹浑没了主意,向梅剑道:“梅剑姊姊,你瞧该当怎么办?”梅剑道:“这些都不是

好人,害死了钧天部这么多姊妹,非叫他们偿命不可。”无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剑深深一

揖,说道:“姑娘,咱们身上中了生死符,实在是惨不堪言,一听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

上,不免着急,以致做错了事,实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虚竹子先生美言几

句。”

梅剑脸一沉,说道:“那些杀过人的,快将自己的右臂砍了,这是最轻的惩戒了。”她

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发号施令,于理不合,转头向虚竹道:“主人,你说是不是?”虚竹觉

得如此惩罚太重,却又不愿得罪梅剑,嗫嚅道:“这个……这个……嗯……那个……”人群

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大理国王子段誉。他性喜多管闲事,评论是非,向虚竹拱了拱

手,笑道:“仁兄,这些朋友们来攻打缥缈峰,小弟一直极不赞成,只不过说干了嘴,也劝

他们不听。今日大伙儿闯下大祸,仁兄欲加罪责,倒也应当。小弟向仁兄讨一个差使,由小

弟来将这些朋友们责罚一番如何?”那日群豪要杀童姥,歃血为盟,段誉力加劝阻,虚竹是

亲耳听到的,知道这位公子仁心侠胆,对他好生敬重,自己负了童姥给李秋水从千丈高峰打

下来,也曾得他相救,何况自己正没做理会处,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在下识见浅陋,

不会处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尽。”群豪初听段誉强要出头来责罚他们,如何

肯服?有些脾气急躁的已欲破口大骂,待听得虚竹竟一口应允,话到口边,便都缩回去了。

段誉喜道:“如此甚好。”转身面对群豪说道:“众位所犯过错,实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惩

罚之法,却也非轻。虚竹子先生既让在下处理,众位若有违抗,只怕虚竹子老兄便不肯给你

们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这第一条嘛,大家需得在童姥灵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个响

头,肃穆默念,忏悔前非,磕头之时,倘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虚竹喜道:“甚

是!甚是!这第一条罚得很好。”群豪本来都怕这书呆子会提出什么古怪难当的罚法来,都

自惴惴不安,一听他说在童姥灵前磕头,均想:“人死为大,在她灵前磕几个头,又打甚

紧?何况咱们心里暗咒老贼婆,他又怎会知道,老子一面磕头,一面暗骂老贼婆便是。”当

即齐声答应。段誉见自己提出的第一条众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说道:“这第二条,大家

需得在钧天部诸死难姊姊的灵前行礼。杀伤过人的,必须磕头,默念忏悔,还得身上挂块麻

布,服丧志哀。没杀过人的,长揖为礼,虚竹子仁兄提早给他们治病,以资奖励。”群豪之

中,一大半手上没在缥缈峰顶染过鲜血,首先答应。杀伤过钧天部诸女之人,听他说不过是

磕头服丧,比之梅剑要他们自断右臂,惩罚轻了万倍,自也不敢异议。段誉又道:“这第三

条吗,是要大家永远臣服灵鹫宫,不得再生异心。虚竹子先生说什么,大家便得听从号令。

不但对虚竹子先生要恭敬,对梅兰竹菊四位姊姊妹妹们,也得客客气气,化敌为友,再也不

得动刀弄枪。倘若有哪一位不服,不妨上来跟虚竹子先生比上三招两式,且看是他高明呢,

还是你厉害!”群豪听段誉这么说,都欢然道:“当得,当得!”更有人道:“公子订下的

罚章,未免太便宜了咱们,不知更有什么吩咐?”段誉拍了拍手,笑道:“没有了!”转头

向虚竹道:“小弟这三条罚章订得可对?”虚竹拱手连说:“多谢,多谢,对之极矣。”他

向梅剑等人瞧了一眼,脸上颇有歉然之色。兰剑道:“主人,你是灵鹫宫之主,不论说什

么,婢子们都得听从。你气量宽宏,饶了这些奴才,可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抱歉。”虚竹一

笑,道:“不敢!嗯,这个……我心中还有几句话,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乌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向是缥缈峰的下属,尊主有何吩咐,谁也不敢违

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条罚章,实在是宽大之至。尊主另有责罚,大伙儿自然甘心领受。”虚

竹道:“我年轻识浅,只不过承童姥姥指点几手武功,‘尊主’什么的,真是愧不敢当。我

有两点意思,这个……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大胆说了出来,这个……请各位前辈琢磨

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从来不会自己出什么主意,而当众说话

更是窘迫,这几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语气神色更是谦和之极。

梅兰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么啦,对这些奴才也用得着这么客气?”乌老大道:“尊

主宽宏大量,赦免了大伙儿的重罪,更对咱们这般谦和,众兄弟便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于

万一。尊主有命,便请吩咐罢!”虚竹道:“是,是!我若说错了,诸位不要……不要这个

见笑。我想说两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点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来……本是

个小和尚,请诸位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们为难。那是我向各位求一

个情,不敢说什么命令。”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今后众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师父和俗家朋

友们,须得好生相敬,千万不可得罪了,否则严惩不贷。”群豪齐声应道:“遵命。”虚竹

见众人答允,胆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谢,多谢!这第二件事,是请各位体念上天好生

之德,我佛慈悲为怀,不可随便伤人杀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杀,蝼蚁尚且惜命,最好

连腥荤也不吃,不过这一节不大容易,连我自己也破戒吃荤了。因此……这个……那个杀人

嘛,总之不好,还是不杀人的为妙,只不过我……我也杀过人,所以嘛……”乌老大大声

道:“尊主有令:灵鹫宫属下一众兄弟,今后不得妄杀无辜,胡乱杀生,否则重重责备。”

群豪又齐声应道:“遵命!”虚竹连连拱手,说道:“我……我当真感激不尽,话又说回

来,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坏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业,必有无量福报。”向乌老大笑

道:“乌先生,你几句话便说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里?我先给

你拔除了罢!”乌老大所以甘冒奇险,率众谋叛,为来为去就是要除去体内的生死符,听得

虚竹答应为他拔除,从此去了这为患无穷的附骨之蛆,当真是不胜之喜,心中感激。双膝一

曲,便即拜倒。虚竹急忙跪倒还礼,又问:“乌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伤,这可痊愈了么?

你服过童姥的什么‘断肠腐骨丸’,咱们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剑四姊妹开动机关,移开大门上的巨岩,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诸女进入大厅。

风波恶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邓百川、公冶乾一齐进来。他四人出门寻童姥相斗,却撞

到八部诸女。包不同言词不逊,风波恶好勇斗狠,三言两语,便和诸女动起手来。不久邓百

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虽强,但终究寡不敌众,四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带了伤,

倘若大门再迟开片刻,梅兰菊竹不出声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难免丧生了。慕容复自觉

没趣,带同邓百川等告辞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却不别而行。

虚竹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慕容复道:“在下得罪了缥缈峰,好生汗颜,承兄台

不加罪责,已领盛情,何敢再行叨扰?”虚竹道:“哪里,哪里?两位公子文武双全,英雄

了得,在下仰慕得紧,只想……只想这个……向两位公子领教。我……我实在笨得……那个

要命。”

包不同适才与诸女交锋,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好几处剑伤,正没好气,听虚竹啰里啰唆

的留客,又听慕容复低声说他怀中藏了王语嫣的图像,寻思:“这小贼秃假仁假义,身为佛

门子弟,却对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显然是个不守清规的淫僧。”便道:“小师父留英雄是

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缥缈峰上?”

虚竹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要留什么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怀不轨,难道

姑苏慕容家的都是白痴么?嘿嘿,太也可笑!”虚竹搔了搔头,说道:“我不懂先生说些什

么,不知什么事可笑。”包不同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但一激发了他的执拗脾气,早将生

死置于度外,大声叫道:“你这小秃贼,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门弟子,怎么又改投邪

派,勾结一众妖魔鬼怪?我瞧着你便生气。一个和尚,逼迫几百名妇女做你妻妾情妇,兀自

不足,却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来!我跟你说,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癞虾蟆莫

想吃天鹅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冲,拍手顿足,指着虚竹的鼻子大骂。虚竹莫名

其妙,道:“我……我……我……”忽听得呼呼两声,乌老大挺起绿波香露鬼头刀,哈大霸

举起一柄大铁椎,齐声大喝,双双向包不同扑来。

慕容复知道虚竹既允为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若是混战起来,凶险无

比,眼见乌老大和哈大霸同时扑到,身形一晃,抢上前去,使出“斗转星移”的功夫,一带

之间,鬼头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铁椎砸向乌老大,当的一声猛响,两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溅。

慕容复反手在包不同肩头轻轻一推,将他推出丈余,向虚竹拱手道:“得罪,告辞了!”身

形晃处,已到大厅门口。他适才见过门口的机关,倘若那巨岩再移过来挡住了大门,那便只

有任人宰杀了。

虚竹忙道:“公子慢走,决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慕容复双眉一挺,转身过

来,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

敢……”慕容复道:“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么?”虚竹摇头

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三十六洞、七十二

岛群豪,以及梅兰菊竹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然无人敢于上

前。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王语嫣、邓百川等五人跟

了出去。乌老大愤然道:“尊主,倘若让他活着走下缥缈峰,大伙儿还用做人吗?请尊主下

令拦截。”虚竹摇头道:“算了。我……我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生这么大的气,唉,真是

不明白……”乌老大道:“那么待属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来。”虚竹忙道:“不可,不

可!”王语嫣见段誉未出大厅,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段誉一震,心口一酸,喉头

似乎塞住了,勉强说道:“是,再……再见了。我……我还是跟你一起……”眼见她背影渐

渐远去,更不回头,耳边只响着包不同那句话:“他说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

死了心,不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错,慕容公子临出厅门之时,神威凛然,何等英雄气

概!他一举手间便化解了两个劲敌的招数,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

人,到处出丑,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时瞧她表哥的眼神脸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

又爱怜,我……我段誉,当真不过是一只癞虾蟆罢了。”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人,虚

竹是满腹疑云,搔首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销。两人呆呆的茫然相对。过了良久,

虚竹一声长叹。段誉跟着一声长叹,说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却

何以自遣?”虚竹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以为他知道自己“梦中女郎”的艳迹,嗫嚅问

道:“段……段公子,你却又如……如何得知?”段誉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恨绵绵

绝无期!”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私藏王语嫣的图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对王

语嫣倾倒爱慕,适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着王语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绝顶,

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不论文才武艺,若是无缘,说什么也不成的。”

虚竹喃喃道:“是啊,佛说万法缘生,一切只讲缘份……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

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

誉却认定他是说王语嫣。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气,竟然越说越投机。灵鹫宫诸女摆开

筵席,虚竹和段誉便携手入座。诸洞岛群豪是灵鹫宫下属,自然谁也不敢上来和虚竹同席。

虚竹不懂款客之道,见旁人不过来,也不出声相邀,只和段誉讲论。段誉全心全意沉浸在对

王语嫣的爱慕之中,没口子的夸奖,说她性情如何和顺温婉,姿容如何秀丽绝俗。虚竹只道

段誉在夸奖他的“梦中女郎”,不敢问他如何认得,更不敢出声打听这女郎的来历,一颗心

却是怦怦乱跳,寻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没人知道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怜见,段

公子竟然认得。但听他之言,对这位姑娘也充满了爱慕之情、思恋之意,我若吐露风声,曾

和她在冰窖之中有过一段因缘,段公子势必大怒,离席而去,我便再也打听不到了。”听段

誉没口子夸奖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随声附和,其意甚诚。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

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姑娘名字,言语中的榫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虚竹道:“段公

子,佛家道万法都是一个缘字。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

说。’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

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段誉道:“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

此说,但吾辈凡夫,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

大理国佛法昌盛,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

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叹,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梅兰菊竹四姝不住轮流上来劝酒。段誉

喝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的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

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对饮讲论不休。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以内功

将酒水从指甲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结义金

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若是遇见,

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之欢,实是平生快

事。”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心中飘飘荡荡地,说话舌头也

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气陡生,说道:“段公子若是……那个不是……不是瞧不起

我,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乔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誉大喜,道:“妙极,妙

极!兄长几岁?”

二人叙了年纪,虚竹大了三岁,段誉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

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向前直摔。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

撞,都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

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搂抱,滚跌在地。段誉道:“二哥,小弟没醉,咱俩

再来喝他一百斤!”虚竹道:“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段誉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两人越说越迷糊,终于都醉得人事不知。

第三十九回章 解不了 名缰系嗔贪

虚竹次日醒转,发觉睡在一张温软的床上,睁眼向帐外看去,见是处身于一间极大的房

中,空荡荡地倒与少林寺的禅房差不多,房中陈设古雅,铜鼎陶瓶,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铜

钟香炉。这时兀自迷迷糊糊,于眼前情景,惘然不解。一个少女托着一只瓷盘走到床边,正

是兰剑,说道:“主人醒了?请漱漱口。”虚竹宿酒未消,只觉口中苦涩,喉头干渴,见碗

中盛着一碗黄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带苦,却无茶味,便咕嘟咕嘟的喝个清光。

他一生中哪里尝过什么参汤?也不知是什么苦茶,歉然一笑,说道:“多谢姊姊!我……我

想起身了,请姊姊出去罢!”兰剑尚未答口,房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女,却是菊剑,微笑道:

“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换衣。”说着从床头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内衣内裤,塞在虚竹被

中。

虚竹大窘,满脸通红,说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们服侍。我又没受伤生病,

只不过是喝醉了,唉,这一下连酒戒也犯了。经云:‘饮酒有三十六失’。以后最好不饮。

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兰剑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临去时命婢子禀告主人,说道待灵鹫宫中诸事定

当之后,请主人赴中原相会。”虚竹叫声:“啊哟!”说道:“我还有事问他呢,怎地他便

走了?”心中一急,从床上跳了起来,要想去追赶段誉,问他“梦中女郎”的姓名住处,突

然见自身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月白小衣,“啊”的一声,又将被子盖在身上,惊道:“我怎

地换了衣衫?”他从少林寺中穿出来的是套粗布内衣裤,芽了半年,早已破烂污秽不堪,现

下身上所服,着体轻柔,也不知是绫罗还是绸缎,但总之是贵重衣衫。

菊剑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都不知道么?”虚竹更

是大吃一惊,一抬头见到兰剑、菊剑,人美似玉,笑靥胜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一伸臂

间,内衣从手臂间滑了上去,露出隐隐泛出淡红的肌肤,显然身上所积的污垢泥尘都已被洗

擦得干干净净,他兀自存了一线希望,强笑道:“我真醉得胡涂了,幸好自己居然还会洗

澡。”兰剑笑道:“昨晚主人一动也不会动了,是我们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虚竹“啊”的

一声大叫,险些晕倒,重行卧倒,连呼:“糟糕,糟糕!”兰剑、菊剑给他吓了一跳,齐

问:“主人,什么事不对啦?”虚竹苦笑道:“我是个男人,在你们四位姊妹面前……那个

赤身露体,岂不……岂不是糟糕之极?何况我全身老泥,又臭又脏,怎可劳动姊姊们做这等

污秽之事?”兰剑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应当,奴婢犯了过

错,请主人责罚。”说罢,和菊剑一齐拜伏在地。虚竹见她二人大有畏惧之色,想起余婆、

石嫂等人,也曾为自己对她们以礼相待,因而吓得全身发抖,料想兰剑、菊剑也是见惯了童

姥的词色,只要言辞稍和,面色略温,立时便有杀手相继,便道:“两位姊……嗯,你们快

起来,你们出去罢,我自己穿衣,不用你们服侍。”兰菊二人站起身来,泪盈于眶,倒退着

出去。虚竹心中奇怪,问道:“我……是我得罪了你们么?你们为什么不高兴,眼泪汪汪

的?只怕我说错了话,这个……”菊剑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许我们服侍主人穿衣盥

洗,定是讨厌了我们……”话未说完,珠泪已滚滚而下。虚竹连连摇手,说道:“不,不是

的。唉,我不会说话,什么也说不明白。我是男人,你们是女的,那个……那个不太方

便……的的确确没有他意……我佛在上,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决不骗你们。”兰剑、菊剑见

他指手划脚,说得情急,其意甚诚,不由得破涕为笑,齐声道:“主人莫怪。灵鹫宫中向无

男人居住,我们更从来没见过男子。主人是天,奴婢们是地,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别?”二人

盈盈走近,服侍虚竹穿衣着鞋。不久梅剑与竹剑也走了进来,一个替他梳头,一个替他洗

脸。虚竹吓得不敢作声,脸色惨白,心中乱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摆布,再也不敢提一句不

要她们服侍的话。

他料想段誉已经去远,追赶不上,又想洞岛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猝然离去,

用过早点后,便到厅上和群豪相见,替两个痛得最厉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拔除生死符须以

真力使动“天山六阳掌”,虚竹真力充沛,纵使连拔十余人,也不会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

身上所种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虚竹细思拔除之法,却颇感烦难。他于经脉、穴道之学所

知极浅,又不敢随便动手,若有差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间,竟只治了四人。

食过午饭后,略加休息。梅剑见他皱起眉头,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颇为劳心,便道:“主

人,灵鹫宫后殿,有数百年前旧主人遗下的石壁图像,婢子曾听姥姥言道,这些图像与生死

符有关,主人何不前去一观?”虚竹喜道:“甚好!”

当下梅兰菊竹四姝引导虚竹来到花园之中,搬开一座假山,现出地道入口,梅剑高举火

把,当先领路,五人鱼贯而进。一路上梅剑在隐蔽之处不住按动机括,使预伏的暗器陷阱不

致发动。那地道曲曲折折,盘旋向下,有时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巨大的石窟,可见地道是依

着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开成。竹剑道:“这些奴才攻进宫来,钧天部的姊姊们都给擒获,我

们四姊妹眼见抵敌不住,便逃到这里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设法去救人。”兰剑道:“其

实那也只是我们报答姥姥的一番心意罢了。主人倘若不来,我们终究都不免丧生于这些奴才

之手。”行了二里有余,梅剑伸手推开左侧一块岩石,让在一旁,说道:“主人请进,里面

便是石室,婢子们不敢入内。”虚竹道:“为什么不敢?里面有危险么?”梅剑道:“不是

有危险。这是本宫重地,婢子们不敢擅入。”虚竹道:“一起进来罢,那有什么要紧?外边

地道中这么窄,站着很不舒服。”四姝相顾,均有惊喜之色。

梅剑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对我姊妹们说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并无过

犯,又能用心练功,那么到我们四十岁时,便许我们每年到这石室中一日,参研石壁上的武

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废姥姥当日的许诺,那也是廿二年之后的事了。”虚竹道:“再等廿

二年,岂不气闷煞人?到那时你们也老了,再学什么武功?一齐进去罢!”四姝大喜,当即

伏地跪拜。虚竹道:“请起,请起。这里地方狭窄,我跪下还礼,大家挤成一团了。”

四人走进石室,只见四壁岩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满了无数径长尺许的圆圈,每

个圈中都刻了各种各样的图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兽形,有的是残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

只是记号和线条,圆圈旁注着“甲一”、“甲二”、“子一”、“子二”等数字,圆圈之数

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个,一时却哪里看得周全?

竹剑道:“咱们先看甲一之图,主人说是吗?”虚竹点头称是。当下五人举起火把,端

相编号“甲一”的圆圈,虚竹一看之下,便认出圈中所绘,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

道:“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时,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

折梅手图解完后,便是天山六阳掌的图解,童姥在西夏皇宫中所传的各种歌诀奥秘,尽皆注

在圆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阳掌之后的武功招数,虚竹就没学过。他按着图中所示,运起真

气,只学得数招,身子便轻飘飘地凌虚欲起,只是似乎还在什么地方差了一点,以致无法离

地。正在凝神运息、万虑俱绝之时,忽听得“啊、啊”两声惊呼,虚竹一惊,回过头来,但

见兰剑、竹剑二姝身形晃动,跟着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脸色大变,摇摇欲坠。虚

竹忙将兰竹二姝扶起,惊道:“怎么啦?”梅剑道:“主……主人,我们功力低微,不能看

这里的……这里的图形……我……我们在外面伺候。”四姝扶着石壁,慢慢走出石室。虚竹

呆了一阵,跟着走出,只见四姝在甬道中盘膝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颤抖,脸现痛苦神色。

虚竹知道她们已受颇重的内伤,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轻拍几下。一股

阳和浑厚的力道透入各人体内,四姝脸色登时平和,不久各人额头渗出汗珠,先后睁开眼

来,叫道:“多谢主人耗费功力,为婢子治伤。”翻身拜倒,叩谢恩德。虚竹忙伸手相扶,

道:“那……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会受伤昏晕?”梅剑叹了口气,说道:“主人,

当年姥姥要我们到四十岁之后,才能每年到这石室中来看图一日,原来大有深意。这些图谱

上的武功太也深奥,婢子们不自量力,照着‘甲一’图中所示一练,真气不足,立时便走入

了经脉岔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远瘫痪了。”兰剑道:“姥姥对我们期许

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岁后,便能习练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们资质庸劣,便

算再练二十二年,也未必敢再进这石室。”虚竹道:“原来如此,那却是我的不是了,我不

该要你们进去。”四剑又拜伏请罪,齐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们

狂妄胡为。”

菊剑道:“主人功力深厚,练这些高深武学却是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经月

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图谱。”梅剑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那些奴才们逼问钧天部

的姊妹们,要知道姥姥藏宝的所在。诸位姊姊宁死不屈。我四姊妹本想将他们引进地道,发

动机关,将他们尽数聚歼在地道之中,只是深恐这些奴才中有破解机关的能手,倘若进了石

室,见到石壁图解,那就遗祸无穷。早知如此,让他们进来反倒好了。”虚竹点头道:“确

实如此,这些图解若让功力不足之人见到了,那比任何毒药利器更有祸害,幸亏他们没有进

来。”兰剑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说啊,要是让他们一个个练功而死,那才好看

呢。”虚竹道:“我练了几招,只觉精神勃勃,内力充沛,正好去给他们拔除一些生死符。

你们上去睡一睡,休息一会。”五人从地道中出来,虚竹回入大厅,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后虚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练习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

外相候,再也不敢踏进一步。虚竹每日亦抽暇指点四姝及九部诸女的武功。如此直花了二十

余天时光,才将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干净,而虚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图谱,武功也是大

进,比之初上缥缈峰时已大不相同。

群豪当日臣服于童姥,是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时灵鹫宫易主,虚竹以诚相待,

以礼相敬,群豪虽都是桀傲不驯的人物,却也感恩怀德,心悦诚服,一一拜谢而去。待得各

洞主、各岛主分别下山,峰上只剩下虚竹一个男子。他暗自寻思:“我自幼便是孤儿,全仗

寺中师父们抚养成人,倘若从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负义。我须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师父

领罪,才合道理。”当下向四姝及九部诸女说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灵鹫宫中一应事务,

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石嫂、符敏仪等人会商处理。

四姝意欲跟随服侍,虚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随,天下焉有是

理?”说之再三,四姝总不肯信。虚竹拿起剃刀,将头发剃个清光,露出顶上的戒点来。四

姝无奈,只得与九部诸女一齐送到山下,洒泪而别。虚竹换上了旧僧衣,迈开大步,东去嵩

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会去招惹旁人,而他这般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和尚,盗贼歹人

也决不会来打他的主意。一路无话,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见少林寺屋顶的黄瓦,

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惭愧,一别数月,自己干了许许多多违反清规戒律之事,杀戒、淫

戒、荤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罗夷大戒”无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师父是否能够见恕,许

自己再入佛门。他心下惴惴,进了山门后,便去拜见师父慧轮。慧轮见他回来,又惊又喜,

问道:“方丈差你出寺下书,怎么到今天才回来?”虚竹俯伏在地,痛悔无已,放声大哭,

说道:“师父,弟子……弟子真是该死,下山之后,把持不定,将师父……师父平素的教

诲,都……都不遵守了。”慧轮脸上变色,问道:“怎……怎么?你沾了荤腥么?”虚竹

道:“是,还不只沾了荤腥而已。”慧轮骂道:“该死,该死!你……喝了酒么?”虚竹

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还喝得烂醉如泥。”慧轮叹了一口长气,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下

来,道:“我看你从小忠厚老实,怎么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堕落如此,咳,咳……”虚

竹见师父伤心,更是惶恐,道:“师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胜于这些的,还……还犯

了……”还没说到犯了杀戒、淫戒,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每两下短声,便略一间断,乃是

召集慧字辈诸僧的讯号。慧轮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泪,说道:“你犯戒太多,我也无法回护

于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领罪罢!这一下连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这……

这……”说着匆匆奔出。虚竹来到戒律院前,躬身禀道:“弟子虚竹,违犯佛门戒律,恭恳

掌律长老赐罚。”他说了两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来,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师叔有

事,没空来听你的,你跪在这里等着罢!”虚竹道:“是!”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竟

没人过来理他。幸好虚竹内功深厚,虽不饮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浑若无事,没丝毫疲

累。

耳听得暮鼓响起,寺中晚课之时已届,虚竹低声念经忏悔过失。那中年僧人走将过来,

说道:“虚竹,这几天寺中正有大事,长老们没空来处理你的事。我瞧你长跪念经,还真有

虔诚悔悟之意。这样罢,你先到菜园子去挑粪浇菜,静候吩咐。等长老们空了之后,再叫你

来问明实况,按情节轻重处罚。”虚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谢慈悲。”合十行礼,这才

站起身来,心想:“不将我立即逐出寺门,看来事情还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园子

中,向管菜园的僧人说道:“师兄,小僧虚竹犯了本门戒律,戒律院的师叔罚我来挑粪浇

菜。”那僧人名叫缘根,并非从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虚空”字辈排行。他资质平

庸,既不能领会禅义,练武也没什么长进,平素最喜多管琐碎事务。这菜园子有两百来亩

地,三四十名长工,他统率人众,倒也威风凛凛,遇到有僧人从戒律院里罚到菜园来做工,

更是他大逞威风的时候。他一听虚竹之言,心下甚喜,问道:“你犯了什么戒?”虚竹道:

“犯戒甚多,一言难尽。”缘根怒道:“什么一言难尽。我叫你老老实实,给我说个明白。

莫说你是个没职司的小和尚,便是达摩院、罗汉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罚到菜园子来,我

一般要问个明白,谁敢不答?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偷吃荤腥,是也不是?”虚竹

道:“正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说不定私下还偷喝酒呢,你不用赖,要

想瞒我,可没这么容易。”虚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

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汤,那便心猿意马,这‘色即是空,空即

是色’八个字,定然也置之脑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

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认?”说时声色俱厉。

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撒谎?不但想过,而且犯过淫戒。”缘根又惊又喜,

戟指大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竟敢败坏我少林寺的清誉。除了淫戒,还犯过什么?偷

盗过没有?取过别人的财物没有?和人打过架、吵过嘴没有?”虚竹低头道:“小僧杀过

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人。”

缘根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退了三步,听虚竹说杀过人,而且所杀的不止一人,登时心

惊胆战,生怕他狂性发作动粗,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当下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说道:“本

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练武,难免失手伤人,师弟的功夫,当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虚竹

道:“说来惭愧,小僧所学的本门功夫,已全然被废,眼下是半点也不剩了。”缘根大喜,

连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极,妙极!”听说他本门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给本寺

长老废去了武功,登时便换了一番脸色。但转念又想:“虽说他武功已废,但倘若尚有几分

剩余,总是不易对付。”说道:“师弟,你到菜园来做工忏悔,那也极好。可是咱们这里规

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过血腥的僧侣,做工时须得戴上脚镣手铐。这是列祖列宗传下来

的规矩,不知师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禀告戒律院便了。”虚竹道:“规矩如此,

小僧自当遵从。”缘根心下暗喜,当下取出钢铐钢镣,给他戴上。少林寺数百年来传习武

功,自难免有不肖僧人为非做歹,而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极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

忏悔堂、菜园子各地,都备得有精钢铸成的铐镣,缘根见虚竹戴上铐镣,心中大定,骂道:

“贼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什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惩

罚,如何出得我心中恶气?”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来。虚竹收敛真

气,不敢以内力抵御,让他抽打,片刻之间,便给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只是念佛,脸

上无丝毫不愉之色。缘根见他既不闪避,更不抗辩,心想:“这和尚果然武功尽失,我大可

作践于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

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恶狠狠的道:

“你每天挑一百担粪水浇菜,只消少了一担,我用硬扁担、铁棍子打断你的两腿。”

虚竹苦受责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这许多戒律,原该重责,责罚愈重,我

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当下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粪桶,便去挑粪加

水,在畦间浇菜。这浇菜是一瓢一瓢的细功夫,虚竹毫不马虎,匀匀净净、仔仔细细的灌

浇,直到深夜一百桶浇完,这才在柴房中倒头睡觉。第二日天还没亮,缘根便过来拳打脚

踢,将他闹醒,骂道:“贼和尚,懒秃!青天白日的,却躲在这里睡觉,快起来劈柴去。”

虚竹道:“是!”也不抗辩,便去劈柴。如此一连六七日,日间劈柴,晚上浇粪,苦受折

磨,全身伤痕累累,也不知已吃了几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虚竹正在劈柴,缘根走近身来,

笑嘻嘻的道:“师兄你辛苦啦?”取过钥匙,便给他打开了铐镣。虚竹道:“也不辛苦。”

提起斧头又要劈柴,缘根道:“师兄不用劈了,师兄请到屋里用饭。小僧这几日多有得罪,

当真该死,还求师兄原宥。”

虚竹听他口气忽然大变,颇感诧异,抬起头来,只见他鼻青目肿,显是曾给人狠狠的打

了一顿,更是奇怪。缘根苦着脸道:“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师兄,师兄倘若不原谅,

我……我……我便大祸临头了。”虚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师兄责罪得极当。”缘根脸色

一变,举起手来,拍拍拍拍,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四记巴掌,求道:“师兄,师

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着又是拍拍连声,痛打自己的脸颊。

虚竹大奇,问道:“师兄此举,却是何意?”缘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拉着虚竹的衣裾,

道:“师兄若不原谅,我……我一对眼珠便不保了。”虚竹道:“我当真半点也不明白。”

缘根道:“只要师兄饶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来生变牛变马,报答师兄的大恩大

德。”虚竹道:“师兄说哪里话来?我几时说过要挖你的眼珠?”缘根脸如土色,道:“师

兄既一定不肯相饶,小僧有眼无珠,只好自求了断。”说着右手伸出两指,往自己眼中插

去。

虚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谁逼你自挖眼珠?”缘根满额是汗,颤抖道:“我……

我不敢说,倘若说了,他……他们立即取我性命。”虚竹道:“是方丈么?”缘根道:“不

是。”虚竹又问:“是达摩院首座?罗汉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缘根都说不是,并道:

“师兄,我是不敢说的,只求求你饶恕了我。他们说,我想要保全这双眼珠子,只有求你亲

口答应饶恕。”说着偷眼向旁一瞥。满脸都是惧色。

虚竹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廊下坐着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脸孔朝里,

瞧不见相貌。虚竹寻思:“难道是这四位师兄?想来他们必是寺中大有来头之人遣来,惩罚

缘根擅自作威作福,责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师兄,早就原谅你了。”缘根喜从

天降,当即跪下,砰砰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说道:“师兄快请起。”

缘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将虚竹请到饭堂之中,亲自斟茶盛饭,殷勤服侍。虚竹推辞

不得,眼见若不允他服侍,缘根似乎便会遭逢大祸,也就由他。

缘根低声道:“师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给师兄弄来。”虚竹惊道:“阿

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如何使得?”缘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业,全由小僧独自承当

便是。我这便去设法弄来,供师兄享用。”虚竹摇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缘根

赔笑道:“师兄若嫌在寺中取乐不够痛快,不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问将起来,小僧便说是

派师兄出去采办菜种,一力遮掩,决无后患。”虚竹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摇头道:“小僧诚

心忏悔以往过误,一应戒律,再也不敢违犯。师兄此言,不可再提。”缘根道:“是。”脸

上满是怀疑神色,似乎在说:“你这酒肉和尚怎么假惺惺起来,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

言,服侍他用过素餐,请他到自己的禅房宿息。一连数日,缘根都是竭力伺候,恭敬得无以

复加。

过了三日,这天虚竹食罢午饭,缘根泡了壶清茶,说道:“师兄,请用茶。”虚竹道:

“小僧是待罪之身,师兄如此客气,教小僧如何克当?”站起身来,双手去接茶壶。忽听得

钟声镗镗大响,连续不断,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号。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

外,寺中向来极少召集全体僧众。缘根有些奇怪,说道:“方丈鸣钟集众,咱们都到大雄宝

殿去罢。”虚竹道:“正是。”随同菜园中的十来名僧人,匆匆赶到大雄宝殿。

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众不断的进来。片刻之间,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

上,各分行辈排列,人数虽多,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虚竹排在“虚”字辈中,见各位长辈僧众都是神色郑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

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重的惩罚?瞧这声势,似乎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

是好?”正栗栗危惧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无释迦如来佛!”方丈玄慈与

玄字辈的三位高僧,陪着七位僧人,从后殿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玄慈与那七

僧先参拜了殿上佛像,然后分宾主坐下。

虚竹抬起头来,见那七僧年纪都已不轻,服色与本寺不同,是别处寺院来的客僧,其中

一僧高鼻碧眼,头发鬈曲,身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约有七十来岁年纪,身形矮

小,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

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参见了。”众僧

听了,心中都是一凛。众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

“伏虎”两罗汉,以武功而论,据说神山上人还在玄慈方丈之上。只是清凉寺规模较小,在

武林中的地位更远远不及少林,声望却是不如玄慈了,均想:“听说神山上人自视极高,曾

说僧人而过问武林中俗务,不免落了下乘,向来不愿跟本寺打什么交道,今日亲来,不知是

为了什么大事。”当下各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礼。玄慈伸手向着其余六僧,逐一引见,说

道:“这位是开封府大相国寺观心大师,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这位是庐山东林寺

觉贤大师,这位是长安净影寺融智大师,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的神音大师,是神上山人的师

弟。”观心大师等四僧都是来自名山古刹,只是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向来重佛法而轻武功,

这四僧虽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却并不高。少林寺众僧躬身行礼,观心大师等

起身还礼。玄慈方丈伸手向着那胡僧道:“这一位大师来自我佛天竺上国,法名哲罗星。”

众僧又都行礼。那哲罗星还过礼后,说道:“少林寺好大,这么多的老……老和尚、中和

尚、小和尚。”说的华语音调不正,什么“中和尚、小和尚”,也有些不伦不类。玄慈说

道:“七位大师都是佛门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时降临,实是本寺大大的光宠,故此召集大家

出来见见。甚盼七位大师开坛说法,宏扬佛义,合寺众僧,同受教益。”神山上人道:“不

敢当!”他身形矮小,不料话声竟然奇响,众僧不由得都是一惊,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门叫

喊,亦非运使内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说话高亢。他接着说道:“少

林庄严宝刹,小僧心仪已久,六十年前便来投拜求戒,却被拒之于山门之外。六十年后重

来,垣瓦依旧,人事已非,可叹啊可叹。”

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说话颇有敌意,难道竟是前来寻仇生事不成?

玄慈说道:“原来师兄昔年曾来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师兄今日主持清凉,

凡我佛门子弟,无不崇仰。当年少林寺未敢接纳,得罪了师兄,小僧恭谨谢过。但师兄因此

另创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于佛门。当年之事,也未始不是日后的因缘呢。”说着双手

合十,深深行了一礼。神山上人合十还礼,说道:“小僧当年来到宝刹求戒,固然是仰慕少

林寺数百年执武林牛耳,武学渊源,更要紧的是,天下传言少林寺戒律精严,处事平正。”

突然双目一翻,精光四射,仰头瞧着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岂知世上尽有名不副实之

事。早知如此,小僧当年也不会有少林之行了。”少林寺千余僧众一起变色,只是少林寺戒

律素严,虽然人人愤怒,竟无半点声息。

玄慈方丈道:“师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为乖谬之处,还请师兄明言。有罪当

罚,有过须改。师兄一句话抹煞少林寺数百年清誉,未免太过。”神山上人道:“请问方丈

师兄,佛门寺院,可是官府、盗寨?”玄慈道:“小僧不解师兄言中含意,还请赐示。”神

山道:“官府逮人监禁,盗寨则掳人勒赎,事属寻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盗寨,何

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许离去?请问师兄,少林寺干下这等残凶霸道的行径,还能称得上‘佛

门善地’四字么?”玄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罗星瞧了一眼,心下隐约已明七僧齐至少林的原

因,说道:“上人指摘敝寺‘强凶霸道’,这四字未免言重了。”神山望眼如来佛像,说

道:“我佛在上,‘妄语’乃是佛门重戒!”转头向玄慈方丈道:“请问方丈,贵寺可是扣

押了一位天竺高僧?这位哲罗星师兄的师弟,波罗星大师,可是给少林派拘禁在寺,数年不

得离去吗?”说话时神色严峻,语气更是咄咄逼人。玄慈转头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师道:

“玄寂师弟,请你向七位高僧述说其中原因。”玄寂应道:“是。”向前走上两步。他执掌

戒律,向来铁面无私,合寺僧众见了他无不畏惧三分。虚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听玄寂大师朗声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罗星师兄光降敝寺,合寺僧众自方丈师

兄以下,皆大欢喜,恭敬接待。波罗星师兄言道,数百年来,天竺国外道盛行,佛法衰微,

佛经大半散失,因此他师兄哲罗星大师派他到中华来求经。敝寺方丈师兄言道:敝邦佛经原

是从天竺国求来,现下上国转来东土取经,那是莫大的因缘,我们得以上报佛恩,少林寺深

感荣幸。方丈师兄当即亲自陪同波罗星师兄前赴藏经楼,说道本寺藏经甚是齐备,源自天竺

的经律论三藏译文,以及东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余卷,梵文原本亦复不少。若

有复本,波罗星师兄尽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帮同钞录副本。

方丈师兄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遥远,经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罗星师兄取经回国之时,

敝寺当派十名僧众,随同护送,务令全部经典平安返抵佛国。”普渡寺道清大师合十道:

“善哉,善哉!方丈师兄此举真是莫大的功德,可与当年鸠摩罗什大师、玄奘大师先后辉

映。”玄慈欠身道:“敝寺此举是应有之义,师兄赞叹,愧不敢当。”

玄寂续道:“这位波罗星师兄便在藏经楼翻阅经卷。本寺玄惭师兄奉方丈师兄之命,督

率僧众帮同钞经,不敢稍有怠懈。岂知四个月之后,玄惭师兄竟然发觉,这位波罗星师兄每

晚深夜,悄悄潜入藏经楼秘阁,偷阅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观心、道清、觉贤、融智四僧

不约而同的都惊噫一声。玄寂续道:“玄惭师兄禀告方丈师兄。方丈师兄便向波罗星师兄劝

谕,说道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历代高僧所撰,既非天竺传来,亦与佛法全无干系,本寺数百

年来规矩,不能泄示于外人。波罗星师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罢了,此后请他不可再去秘

阁。波罗星师兄一口答允,又连声致歉,说道不知少林寺的规矩,此后决不再去偷看武功秘

笈。哪知道过得几个月,波罗星师兄假装生病,却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阁偷阅。待得玄惭

师兄发觉,已是在数年之后,波罗星师兄已偷阅了不少本寺的武学珍典,玄惭师兄出手阻

止,交手之下,更察觉波罗星师兄不但偷阅本寺武功秘笈,更已学了本寺七十二项绝技中的

三项武功。”

观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声,同时瞧向哲罗星,眼色中都露出责备之意。玄寂向神山

瞧了一眼,说道:“方丈师兄当下召集玄字辈的诸位师兄会商,大家都说,我少林派武功虽

然平平无奇,但列祖列宗的规矩,非本派弟子不传。武林中千百年的规矩,偷学别派武功,

实是大忌。何况我中土武功传到了天竺,说不定后患无穷。这位波罗星师兄的所作所为,决

非佛门弟子的清净梵行,说不定他并非释家比丘,却是外道邪徒,此举不但于我少林派不

利,于中土武林不利,而且也于天竺佛门不利。当下众位师兄弟提出诸般主张。方丈师兄言

道:我佛慈悲为怀,这位波罗星师兄的真正来历,咱们无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便

太过严厉对付,还是请他长自驻锡本寺,受佛法熏陶,一来盼望他终于能够开悟证道,二来

也免得种种后患。几年来敝寺对这位波罗星师兄好好供养,除了请他不必离寺之外,不敢丝

毫失了恭敬之意。”

观心等四僧微微点头。神山却道:“这位玄寂师兄的话,只是少林寺的一面之词,真相

到底如何,我们谁也不知。但少林寺将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不放,总是实情。老衲

听这位哲罗星师兄言道,他在天竺数年不得师弟音讯,放心不下,派了两名弟子前来少林寺

探问,少林寺却不许他们和波罗星师兄相见,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点头道:“不错。波罗星师兄既已偷学了敝寺的武功,敝寺势不能任由他将武功转

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声震屋瓦,连殿上的大钟也嗡嗡作声,良久不绝。玄慈见他神色傲慢,

却也不怒,说道:“师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敬请师兄指教。倘若有外人来到五台山清凉

寺,偷阅了贵寺的《伏虎拳拳谱》、《五十一招伏魔剑》的剑经,以及《心意气混元功》和

《普门杖法》的秘奥,师兄如何处置?”神山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凭各人修为,拳

经剑谱之类,实属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来到清凉寺中,盗去了敝寺的拳经剑谱,

老衲除了自认无能,更有什么话说?难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学法门,还能要人家性命么?还

能将人家关上一世吗?嘿嘿,那也太过岂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说道:“倘若这些武功典籍平平无奇,公之于世又有何碍?但贵派

的拳经剑谱内容精微,武林中素所钦仰,要是给旁人盗去传之于外,辗转落入狂妄自大、心

胸狭窄之辈手中,那未免贻患无穷,决非武林之福。”这几句话仍是意语平和,但“狂妄自

大,心胸狭窄”八字评语,显然是指神山上人而言。各人都听了出来,玄慈简直是明斥神山

居心叵测,所以来索波罗星,主旨在于自己想看看少林派的武功秘笈。神山一听,登时脸上

变色,玄慈这几句话,正是说中了他的心事。当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师,还只一十七岁。

少林寺方丈灵门禅师和他接谈之下,便觉他锋芒太露,我慢贡高之气极盛,器小易盈,不是

传法之人,若在寺中做个寻常僧侣,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后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

神山这才投到清凉寺中,只三十岁时便技盖全寺,做了清凉寺的方丈。神山上人天资颖悟,

识见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凉寺的武学渊源远逊于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经剑

谱、内功秘要等等,不但为数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简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来他

内功日深,早已远远超过清凉寺上代所传的武学典籍中所载,但拳剑功夫,终究有所不足,

每当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项绝技,总不自禁又是艳羡,又是恼恨。这一日事有凑巧,他师弟

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来到清凉寺,那胡僧便是哲罗星。

哲罗星倒确是佛门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学中的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受了挫折,想起

素闻东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项绝技,便心生一计,派遣记心奇佳的师弟波罗星来到少林,以求

经为名,企图盗取武功绝技。不料波罗星行径为人揭破,被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罗星派遣弟

子前来少林探问,也不得与波罗星相见,于是哲罗星亲自东来,只盼能接回师弟,少林绝技

既然盗不成,也只有罢手了。

他来到东土后,径向少林寺进发,途中遇到一个老僧,手持精钢禅杖,不住向他打量。

哲罗星不明东土武林情状,只道凡是会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见便心中有气,便喝令老

僧让道,言词极是无礼。那老僧反唇相讥,三言两语,便即斗了起来。斗了一个多时辰,兀

自不分高下,两人内功各有所长,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谁也胜不了谁。又斗良久,天已昏

黑,那老僧喝令罢斗,说道:“兀那番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气太也暴躁,忒少涵

养。”哲罗星道:“你我半斤七两,你的脾气难道好了?”他的华语学得不甚到家,本想说

“半斤八两”,却说成了“半斤七两”。那老僧甚奇,问道:“什么叫做‘半斤七两’?”

哲罗星脸上一红,道:“啊,我说错了,是八斤半两。”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罢,是半斤八两。这样寻常的话也说不上,我们的中国

话,你还得好好学几年再说不迟。”哲罗星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那

老僧笑道:“嘿嘿,书袋你倒会掉,却不知半斤乃是八两。”哲罗星、波罗星师兄弟一意到

中土盗取武功秘诀,读了不少中国书,所知的华语都是来自书本子的,于“半斤八两”这些

俗语反而一知半解,记不清楚。

两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间,互通姓名。那老僧便是清凉寺方丈神

山的师弟神音。哲罗星得知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无嫌隙。神音问道他东来的原由。哲罗

星便说师弟来到中土,往少林寺挂单,不知何故,竟为少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来好事,二

来对少林寺的威名远扬本就心中不服,三来要在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风,便道:“我

师兄神山武功天下无敌,从来就没将少林寺瞧在眼里。我带你去见我师兄,定有法子救你师

弟出来。”当下神音将哲罗星带到清凉寺去,会见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为人宽和,好端端地为什么扣留波罗星,其中定有重大缘由,

当下善加款待,慢慢套问,不到半个月,便将哲罗星心中隐藏的言语套了出来,只不过他咬

定说想取佛经,用以在天竺弘扬佛法。

神山寻思:“波罗星去少林寺,志在盗经,如在刚盗到手时便被发觉,少林寺也不过将

原经夺回,不致再加难为。现下将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盗到了手,而且已记熟于心。再

说,这番僧所盗的若是经论佛典,少林寺非但不会干预,反而会慎择善本,欣然相赠。所以

将他监留于寺,七年不放,定然他所盗的不是佛经,而是武学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

学秘笈”,不由得心痒难搔。数日筹思,打定了主意:“我去代他出头,将波罗星索来。少

林寺中高手虽多,但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领袖,又是佛门弟子,难道

真能逞强压人么?只要波罗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学秘要。”当下派遣弟子持了

自己名帖,邀请开封大相国寺观心大师、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师、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长安

净影寺融智大师,随同神音和哲罗星,一同到少林寺来。邀请这四位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

到场,是要少林寺碍于佛门与武林中的清议,非讲理放人不可。

这时神山听得玄慈语带讥刺,勃然说道:“哲罗星师兄万里东来,难道方丈连他师兄弟

相会一面,也是不许么?”玄慈心想:“倘若坚决不许波罗星出见,反而显得少林理屈了,

普渡、东林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请波罗星师兄!”执事僧传下话去,过不多

时,四名老僧陪同波罗星走上殿来。那波罗星身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见到师兄,悲喜交

集,涌身而前,抱住哲罗星,泪水潸潸而下。两人咭咭呱呱的说得又响又快,不知是天竺哪

一处地方的方言土语,旁人也无法听懂,料想是波罗星述说盗经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的情

由。哲罗星和师弟说了良久,大声用华语道:“少林寺方丈说假话,波罗星没有盗武功书,

只偷看佛家书。佛家书,本来是我天竺来的,看看,又不犯戒!达摩祖师,是我天竺人,他

教你们武功,你们反而关住了天竺比丘,这是忘恩负……负……那个,总之是不好!”

他的华语虽不流畅,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众一时无言可驳,他抵死不认偷盗武学经

籍,此时并无赃物在身,实难逼他招认。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波罗星师兄,你若说

谎,不怕堕阿鼻地狱么?”波罗星道:“我决不说谎!”玄慈道:“我少林派的《大金刚拳

经》,你偷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我只借看一部《金刚经》。”玄慈道:“我少

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我只借看过一部《小品般若

经》。”玄慈道:“那么我少林派的《摩诃指诀》,难道你也没偷看么?那日我玄惭师弟在

藏经楼畔遇到你之时,你不是正偷了这部指法要诀,从藏经楼的秘阁中溜出来么?”波罗星

道:“小僧只在贵寺藏经楼借阅过一部《摩诃僧祗律》。贵国晋朝隆安三年,高僧法显来我

天竺取经,得经书宝典多部,《摩诃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阅此书,不知犯了贵寺何等

戒律?”他聪明机变,学问渊博,否则他师兄也不会派他来担任盗经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

来,竟将盗阅武术秘笈之事推得干干净净,反而显得少林寺全然理亏。玄慈眉头一皱,口宣

佛号:“阿弥陀佛!”一时倒难以和他辩驳。突然身旁风声微动,黄影闪处,一人呼的一拳

向波罗星后心击去,这一拳迅速沉猛,凌厉之极。拳风所趋,正对准了波罗星后心的至阳穴

要害。

这一招来得太过突然;似乎已难解救。波罗星立即双手反转,左掌贴于神道穴,右掌贴

于筋缩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阳穴之上,筋缩穴在至阳穴之下,双掌掌

力交织成一片屏障,刚好将至阳要穴护住,手法巧妙之极。大雄宝殿上众高手见他这一招配

合得丝丝入扣,倒似发招者故意凑合上去,要他一显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门师兄弟拆招,试

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声:“好掌法!”波罗星双掌之力将那人来拳挡过,那人跟着变

拳为掌,斩向波罗星的后颈。这时众人已看清偷袭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中年僧人。这和尚变

招奇速,等波罗星回头转身,右掌跟着斩下。波罗星左指挥出,削向他掌缘。那僧人若不收

招,刚好将小指旁的后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时波罗星全身之力聚于一指,立时便能废

了那僧人的手掌。这一指看似平平无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

道:“好指法!”那僧人立即收掌,双拳连环,瞬息间连出七拳。这七拳分击波罗星的额、

颚、颈、肩、臂、胸、背七个部位,快得难以形容。波罗星无法闪避,也是连出七拳,但听

得砰砰砰砰砰砰砰连响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这电光石火般的刹那之

间,居然每一拳都刚好撞在敌人的来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练熟,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是决不

可能之事。七拳一击出,波罗星蓦地想起一件事,“啊”的一声惊呼,向后跃开。那中年僧

人却也不再进击,缓缓退开三步,合十向玄慈与神山行礼,说道:“小僧无礼,恕罪则

个。”玄慈笑吟吟的合十还礼。神山脸有怒色,哼了一声。玄慈向观心、道清、觉贤、融智

四僧说道:“还请四位师兄主持公道。”一时大殿之中,肃静无声。

自从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罗星之事,虚竹便知眼前的事与己无涉,已放了

一大半心;待见一位师叔祖出手袭击而波罗星一一化解,两人拆了招之后分开,但觉攻守双

方所使招数,也并不如何了不起,却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人颇有得色,对方却有理屈惭愧之

意,他只觉得波罗星在这三招上实在半点也没有吃亏。

观心大师咳嗽一声,说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师道:“适才波罗星师兄所使的

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无缝’;第二招似乎是《摩诃指》的‘以逸待

劳’;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刚拳》中的‘七星聚会’。”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

门果然受惠于天竺佛国不浅。当年达摩祖师挟天竺武技东来,传于少林,天竺武技流传至

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仍然若合符节,实乃可喜可贺。‘般

若’、‘摩诃’是梵语,‘金刚’是梵神,东西为一,万法同源,可说是武学中的无分别境

界了,哈哈,哈哈。”少林群僧一听之下,均有怒色。适才波罗星矢口不认偷看过少林寺的

武功秘录,倒也难以指证其非。那中年少林僧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师弟,武功既高,性情亦

复刚猛,突然间出其不意的向波罗星袭击。他事先盘算已定,所使招数以及袭向的部位,逼

得波罗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中的三招来拆解。倘若波罗星从未学过这三门

功夫,当然另有本门功夫拆解,但新学乍练,这些时日心中所想,手上所习,定然都是少林

派功夫,仓卒之际不及细想,定会顺手以这三招最方便的招数应付。不料神山强辞夺理,反

说这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达摩祖师。达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时自天竺东来与梁

武帝讲论佛法,话不投机,于是驻锡少林,传下禅宗心法与绝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

事。神山上人机变绝伦,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诃指、与大金刚拳系从天竺传

来,那么波罗星会使这三种武功便毫不希奇,决不能因此而证明他曾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

录。玄慈缓缓说道:“本寺佛法与武功都是传自达摩祖师,那是一点不假。来于天竺,还于

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罗星师兄只须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将达摩祖师所遗下的武经恭录以

赠。但这般若掌创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摩诃指系一位在本寺挂单四十年的七指头陀

所创。那大金刚拳法,则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辈的六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钻研而

成。此三门全系中土武功,与天竺以意御劲、以劲发力的功夫截然不同。众位师兄都是武学

高人,其中差别一见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饶舌。”

观心大师、融智大师均觉玄慈之言不错,齐声向神山上人道:“师兄你意下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说道:“少林方丈所言,当然高明,不过未免有一点故意分别中华

与天竺的门户之见。其实我佛眼中,众生无别,中华、天竺,皆是虚幻假名。日前哲罗星师

兄与小僧讲论天竺中土武功异同之时,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诃指、和大金刚拳的招数。他说

那一招‘天衣无缝’,梵文叫做‘阿伐岂耶’,翻成华语,是‘莫可名状’之意,这一招右

掌力微而实,左掌力沉而虚,虚实交互为用,敌人不察,极易上当。方丈师兄,哲罗星师兄

这句话,不知对也不对?”玄慈脸上黄气一闪而过,说道:“师兄眼光敏锐,佩服,佩

服。”神山聪明颖悟,武学上识见又高,只见到波罗星和玄生对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

无缝”这招的精义所在,假言闻之于哲罗星,总之是要证明此乃天竺武学。他见波罗星与玄

生对拆的三招变化奇巧,对少林武功又增几分向慕之情,心下只想:“少林寺这些和尚都是

饭桶,上辈传下来这么高明的武学,只怕领悟到的还不到三成。只要能让我好好的钻研,再

加变化,数年之内,便可压得少林派从此抬不起头来。”玄慈自然知道,神山这番话,是适

才见了波罗星的招数而发,什么哲罗星早就跟他说过云云,全是欺人之谈,但他于一瞥之间

便看破了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秘奥,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确也是世所罕见。他微一沉

吟,便道:“玄生师弟,烦你到藏经楼去,将记载这三门武功的经籍,取来让几位师兄一

观。”玄生道:“是!”转身出殿,过不多时,便即取到,交给玄慈。大雄宝殿和藏经楼相

距几达三里,玄生在片刻间便将经书取到,身手实是敏捷之极。外人不知内情,也不以为

异,少林寺僧众却无不暗自赞叹。

那三部经书纸质黄中发黑,显是年代久远。玄慈将经书放在方桌之上,说道:“众位师

兄请看,三部经书中各自叙明创功的经历。众位师兄便不信老衲的话,难道少林寺上代方丈

大师这等高僧硕德,也会妄语欺人?又难道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数百年前便先行写就了,

以便此刻来强辞夺理?”神山装作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将《般若掌法》取了过来,一页页的

翻阅下去。观心大师便取阅《摩诃指秘要》,道清大师取阅《大金刚拳神功》。观心、道清

二人只随意看了看序文、跋记,便交给觉贤、融智二位。这四位高僧均觉一来这是少林派的

武功秘本,自己是别派高手名宿,身份有关,不便窥探人家的隐秘;二来玄慈大师是一代高

僧,既然如此说,决无虚假,若再详加审阅,不免有见疑之意,礼貌上颇为不敬。神山上人

却是认真之极,一页页的慢慢翻阅,显是在专心找寻其中的破绽疑窦,要拿来反驳玄慈。一

时大殿上除了众人轻声呼吸之外,便是书页的翻动之声。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

《摩诃指秘要》,再看《大金刚拳神功》,都是一页页的慢慢阅读。少林群僧注视神山上人

的脸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么根据,作为强辩之资,但见他神色木

然,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失望之情。眼见他一页页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后一本《大金刚拳

神功》,双手捧着,还给了玄慈方丈,闭眼冥想,一言不发。玄慈见他这等模样,倒是莫测

高深。过了好一会,神山上人张开眼来,向哲罗星道:“师兄,那日你将般若掌的要诀念给

我听,我记得梵语是:因苦乃罗斯,不尔甘儿星,柯罗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尔不坦

罗……翻成华语是:‘如或长夜不安,心念纷飞,如何慑伏,乃练般若掌内功第一要义。’

是这句话么?”哲罗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是啊,师兄翻得甚是精

当。”少林众高僧面面相觑,无不失色,辈份较低之众僧却都侧耳倾听。神山又叽哩咕噜的

说了一大篇梵语,说道:“这段梵文译成华语,想必如此:却将纷飞之心,以究纷飞之处,

究之无处,则纷飞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则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缘之境亦寂,

寂而非寂者,盖无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盖无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虑安然。外不

寻尘,内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内功之要也。”哲罗星这时已猜到了他的

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那日小僧与师兄在五台山清凉寺谈佛法,论武功,所说我天

竺佛门般若掌的内功要诀,确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师兄所说的大金刚拳要旨和摩诃指秘诀,小僧倒也还记得。”说着

又滔滔不绝的说一段梵语,背一段武经的经文。玄慈及少林众高僧听神山所背诵的虽非一字

不错,却也大致无误,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记录的要诀,不由得都脸色大变。想不到此人居

然有此奇才,适才默默翻阅一过,竟将三部武学要籍暗记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语,先将经诀

译成梵语,再依华语背诵。道清、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听来华梵语义甚合,倒似真的先

有梵文,再有华文译本一般。这么一来,波罗星偷阅经书的罪名固然洗刷得干干净净,而元

元大师、七指头陀等少林上辈高僧,反成了抄袭篡窃、欺世盗名之徒。这件事若要据理而

争,那神山伶牙俐齿,未必辩他得过。玄慈气恼之极,一时却也想不出对付之策。玄生忽又

越众而出,向哲罗星道:“大师,你说这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都是本寺传自天竺,

大师自然精熟无比。此事真假极易明白。小僧要领教大师这三门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

数,决不出这三门武功之外。大师下手指点时,也请以这三门武功为限。”说着身形一晃,

已站到哲罗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惭愧!这法子甚是简捷,只须那胡僧一出手,真伪便即

立判,怎么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凛:“这一着倒也厉害,哲罗星自然不

会什么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却教他如何应付?”

哲罗星神色尴尬,说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约有三百六十门,小僧虽然都约略知其大

要,却不能每一门皆精。据闻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门绝技,请问师兄,是不是七十二门绝技

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随便请师兄施展七十二门绝技中的三项,师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这番话一说,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绝技,每位高僧所会者最多不过五六门,倘若有

人任意指定三门,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确是无人能够办到。玄生于武学所知算得甚博,但

七十二门绝技中所会者亦不过六门而已。哲罗星的反驳甚是有理,确也难以应付。突然外面

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

事。小僧能否有缘做个不速之客,在旁恭聆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

人耳中。声音来自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

高之纯,可想而知;而他身在远处,却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玄慈微微一怔,便运内力说

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玄

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当。

今日得会高贤,实是不胜之喜。”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

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十,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

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群僧见到他如此身手,已是惊异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许多人

都“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吐蕃国师大轮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合

十躬身,说道:“国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难以分剖,便请国师主持公

道,代为分辨是非。”说着便替神山、哲罗星师兄弟、观心等诸大师逐一引见。众僧相见

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

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没什么,神山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未必便有什么

真实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

鸠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万万不敢。只是小僧适才在山门外

听到玄生大师和哲罗星大师讲论武功,颇觉两位均有不是之处。”

群僧都是一凛,均想:“此人口气好大。”玄生道:“敬请国师指点开示。”鸠摩智微

微一笑,说道:“哲罗星师兄适才质询大师,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少林派有七十二门绝技,

未必有人每一门都能精通,此言错矣。大师以为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是少林派秘传,

除了贵派嫡传弟子之外,旁人便不会知晓,否则定是从贵派偷学而得,这句话却也不对。”

他这番话连责二人之非,群僧只听得面面相觑,不知他其意何指。玄生朗声道:“据国师所

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

国师,这位大英雄是谁?”鸠摩智道:“殊不敢当。”玄生变色道:“便是国师?”鸠摩智

点头合十,神情肃穆,道:“正是。”这两字一出,群僧尽皆变色,均想:“此人大言炎

炎,一至于此,莫非是疯了?”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以拳

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或刀或棒,每一门各有各的特长,使剑者不能使禅杖,擅大力神

拳者不能收发暗器。虽有人同精五六门绝技,那也是以互相并不抵触为限。玄生与波罗星都

练了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三门功夫,那均是手上的功夫。故老相传,上代高僧之中曾

有人兼通一十三门绝技,号称“十三绝神僧”,少林寺建寺数百年,只此一人而已。少林诸

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晓。要说一身兼擅七十二绝技,自是欺人之谈。

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纵是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修一门,

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此时少林全寺僧众千余人,以千余僧众所会者合并,七十二绝技也数

不周全。眼看鸠摩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就说每年能成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

十二年功夫,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都是艰深繁复之极,难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成数种?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脸上仍不脱恭谨之色,说道:“国师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则摩诃指、

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功夫,却也精通么?”鸠摩智微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

教。”身形略侧,左掌突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如来佛座前一口烧香的铜鼎受到

拳劲,镗的一声,跳了起来,正是大金刚拳法中的一招“洛钟东应”。拳不着鼎而铜鼎发

声,还不算如何艰难,这一拳明明是向前击出,铜鼎却向上跳,可见拳力之巧,实已深得

“大金刚拳”的秘要。

鸠摩智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势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铜鼎

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拍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只是鼎中有许多香灰跟着散开,烟雾

弥漫,一时看不清是什么物件。其时“洛钟东应”这一招余力已尽,铜鼎急速落下,鸠摩智

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厉的指力射将过去,铜鼎突然向左移开了半尺。鸠摩智连捺三

下,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这才落地。少林众高僧心下叹服,知他这三捺看似平凡无奇,其

中所蕴蓄的功力实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正是摩诃指的正宗招数,叫做“三入地狱”。那

是说修习这三捺时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

香灰渐渐散落,露出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众僧一看,不禁都惊叫一声,那物事是

一只黄铜手掌,五指宛然,掌缘闪闪生光,灿烂如金,掌背却呈灰绿色。

鸠摩智袍袖一拂,笑道:“这‘袈裟伏魔功’练得不精之处,还请方丈师兄指点。”一

句话方罢,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铜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连打几个转,转定之后,本来向内

的一侧转而向外,但见鼎身正中剜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处也是黄光灿然。辈份较低的群

僧这才明白,鸠摩智适才使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在

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

玄生见他这三下出手,无不远胜于己,霎时间心丧若死:“只怕这位神僧所言不错,我

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确是传自天竺,他从原地习得秘奥,以致比我中土高明得多。”当即合

十躬身,说道:“国师神技,令小僧大开眼界,佩服,佩服!”鸠摩智最后所使的“袈裟伏

魔功”,玄慈方丈毕生在这门武功上花的时日着实不少,以致颇误禅学进修,有时着实后

悔,觉得为了一拂之纯,穷年累月的练将下去,实甚无谓。但想到自己这门袖功足可独步天

下,也觉自慰,此刻一见鸠摩智随意拂袖,潇洒自在,而口中谈笑,袍袖已动,竟不怕发声

而泄了真气,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霎时之间,大殿上寂静无声,人人均为鸠摩

智的绝世神功所镇慑。过了良久,玄慈长叹一声,说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

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是不足一哂。波罗星师兄,少林寺浅水难养蛟龙,福

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请自便罢!”玄慈此言一出,哲罗星与波罗星二人喜动颜色。神

山上人却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罗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绝技,而玄慈方丈准他离寺;愁的是此

事自己实在无甚功绩,全是鸠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极,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从

波罗星手中转得少林绝技,只怕难之又难,何况波罗星所盗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过寥寥数

项,又如何能与鸠摩智所学相比?世上既有鸠摩智其人,则自己一切图谋,不论成败,都已

殊不足道。鸠摩智不动声色,只合十说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何必太谦?”少林合寺

僧众却个个垂头丧气,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说这番话,乃是自认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

派数百年来享誉天下,执中原武学之牛耳。这么一来,不但少林寺一败涂地,亦使中土武人

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丢了脸面。观心、道清、觉贤、融智、神音诸僧也均觉面目无光,事情竟

演变到这步田地,实非他们初上少林寺时所能逆料。

玄慈实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罗星,全是为了不令本寺武功绝技泄之于

外,但眼见鸠摩智如此神功,虽然未必当真能尽本寺七十二门绝技,总之为数不少,则再扣

留波罗星又有何益?波罗星所记忆的本寺绝技,不过三门,比诸鸠摩智所知,实不可同日而

语。这位大轮明王武功深不可测,本寺诸僧无一能是他敌手,若说寺中诸高手一拥而上,倚

多为胜,那变成了下三滥的无赖匪类,岂是少林派所能为?这波罗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

江湖上少不免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领袖武林,自己也无颜为少林寺的方

丈。这一切他全了然于胸,但形格势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条路好走?殿上诸般事故,

虚竹一一都瞧在眼里,待听方丈说了那几句话后,本寺前辈僧众个个神色惨然。他斜眼望看

师父慧轮时,但见他泪水滚滚而下,实是伤心已极,更有几位师叔连连捶胸,痛哭失声。他

虽不明其中关节,但也知鸠摩智适才显露的武功,本寺无人能敌,方丈无可奈何,只有让他

将波罗星带走。

可是他心中却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见鸠摩智使出大金刚拳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诃指指

法,招数是对是错,他没有学过这几门功夫,自是无法知晓,但运用这拳法、掌法、指法的

内功,他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显然是“小无相功”。这个无相功他得自无崖子,后来天山童

姥在传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诀之时,发觉他身有此功,曾大为恼怒伤心,因此功她师父只传李

秋水一人,虚竹既从无崖子身上传得,则无崖子和李秋水之间的干系,自是不问可知了。天

山童姥息怒之后,曾对他说过“小无相功”的运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属有限,直到后来他

在灵鹫宫地下石室的壁上圆圈之中,才体会到不少“小无相功”的秘奥。

“小无相功”是道家之学,讲究清静无为,神游太虚,较之佛家武功中的“无色无相”

之学,名虽略同,实质大异。虚竹一听到鸠摩智在山门外以中气传送言语,心中便已一凛,

知他的“小无相功”修为甚深,此后见他使动拳法、掌法、指法、袖法,招数虽变幻多端,

却全是以小无相功催动。玄生师叔祖以及波罗星所使的“天衣无缝”等招,却从内至外全是

佛门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内功,摩诃指有摩诃指的内功,大金刚拳有大金刚拳的内

功,泾渭分明,截不相混。他听鸠摩智自称精通本派七十二门绝技,然而施展之时,明明不

过是以一门小无相功,使动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等招数,只因小无相功威力强劲,一

使出便镇慑当场,在不会这门内功之人眼中,便以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门绝技。这虽非鱼

目混珠,小无相功的威力也决不在任何少林绝技之下,但终究是指鹿为马,混淆是非。虚竹

觉得奇怪的是,此事明显已极,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余僧众竟无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

这小无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学,大殿上却无一个不是佛门弟子,武功再高,也不会

去修习道家内功,何况“小无相功”以“无相”两字为要旨,不着形相,无迹可寻,若非本

人也是此道高手,决计看不出来。玄慈、玄生等自也察觉鸠摩智的内功与少林内功颇有不

同,但想天竺与中土所传略有差异,自属常情。地隔万里,时隔数百年,少林绝技又多经历

代高僧兴革变化,两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样,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丝毫不起疑心。

虚竹初时只道众位前辈师长别有深意,他是第三辈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头?但眼见

形势急转直下,众师长尽皆悲怒沮丧,无可奈何,本寺显然面临重大劫难,便欲挺身而出,

指明鸠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绝技。但二十余年来,他在寺中从未当众说过一句话,在大

殿中一片森严肃穆的气象之下,话到口边,不禁又缩了回去。

只听鸠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说,那是自认贵派七十二门绝技,实在并非贵派自创,这

个‘绝’字,须得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语,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厉声说道:“国师已占上风,本寺方丈亦许天竺番僧自行

离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丝毫余地?”鸠摩智微笑道:“小僧不过想请方丈应承一

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凉、普渡

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岂非胜在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养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纷纷大声呵斥。群僧这时方始明白,

这鸠摩智上得少室山来,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将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

原武林从此少了一座重镇,于他吐蕃国大有好处。只听他朗声说道:“小僧孤身来到中土,

本意想见识一下少林寺的风范,且看这号称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样一副庄严宏伟的

气象。但听了诸位高僧的言语,看了各位高僧的举止,嘿嘿嘿,似乎还及不上僻处南疆的大

理国天龙寺。唉!这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说道:“大理天龙寺枯荣大师和本因方丈佛法渊深,凡我释氏弟子,无不

仰慕。出家人早无竞胜争强之念,国师说我少林不及天龙,岂足介意?”那人一面说,一面

缓步而出,乃是个满面红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搭住,脸露微笑,神色温和。

鸠摩智也即脸露笑容,说道:“久慕玄渡大师的‘拈花指’绝技练得出神入化,今日得

见,幸何如之。”说着右手食中两指也是轻轻搭住,作拈花之状。二僧左手同时缓缓伸起,

向着对方弹了三弹。只听得波波波三响,指力相撞。玄渡大师身子一晃,突然间胸口射出三

支血箭,激喷数尺,两股指力较量之下,玄渡不敌,给鸠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

利刃所伤一般。这玄渡大师为人慈和,极得寺中小辈僧侣爱戴。虚竹十六岁那年,曾奉派替

玄渡扫地烹茶,服侍了他八个月。玄渡待他十分亲切,还指点了他一些罗汉拳的拳法。此后

玄渡闭关参禅,虚竹极少再能见面,但往日情谊,长在心头。这时见他突为指力所伤,知道

救援稍迟,立有性命之忧,他曾得聋哑老人苏星河授以疗伤之法,后来又学了破解生死符的

秘诀,熟习扶伤救死之道,眼见玄渡胸口鲜血喷出,不暇细想,身子一晃之间,已抢到玄渡

对面,虚托一掌。其时相去只一瞬之间,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

回入了玄渡胸中。虚竹左手如弹琵琶,一阵轮指虚点,顷刻间封了玄渡伤口上下左右的十一

处穴道,鲜血不再涌出,再将一粒灵鹫宫的治伤灵药九转熊蛇丸喂入他口中。当日虚竹得段

延庆指点,破解无崖子所布下的珍珑棋局之时,鸠摩智曾见过他一面,此刻突然见他越众而

出,以轮指虚点,封闭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见,不由得大

吃一惊。

慧方等六僧那日见虚竹一掌击死玄难,又见他做了外道别派的掌门人,种种怪异之处,

无法索解,当即负了玄难尸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与众高僧详加查询,得悉玄难是死

于丁春秋“三笑逍遥散”的剧毒,久候虚竹不归,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寻,也始终未见他

的踪影。虚竹回寺之日,适逢少林寺又遇重大变故,丐帮帮主庄聚贤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

奉他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连日与玄字辈、慧字辈群僧筹商对策,实不知那名不见经传的庄

聚贤是何等样人物。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实力既强,向来又以侠义自任,与少林派互

相扶持,主持江湖上正气、武林中公道,突然要强居于少林派之上,倒令众高僧不知如何应

付才是。虚竹的师父慧轮见方丈和一众师伯、师叔有要务在身,便不敢禀告虚竹回寺、连犯

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园中挑粪浇菜,众高僧也均不知,这时突然见他显示高妙手法,倒送鲜

血回入玄渡体内,自是人人惊异。

虚竹说道:“太师伯,你且不要运气,以免伤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

伤处。玄渡苦笑道:“大轮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

服。”虚竹道:“太师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门武功。”群僧一听,都暗暗不以

为然,鸠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样,连两人温颜微笑的神情也是毫无二致,却不是少

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么?群僧都知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师,敕封大轮明

王,每隔五年,便在大雪山大轮寺开坛,讲经说法,四方高僧居士云集聆听,执经问难,无

不赞叹。他是佛门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会不是佛门武功?鸠摩智心中却又是一

惊:“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门武功?”一转念间,便即恍然:“是了!

那拈花指本是一门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点人穴道,制敌而不伤人,我急切求胜,指力太

过凌厉,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个小孔,便不是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这小和尚想必

由此而知。”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时起便迭逢奇缘,生平从未败于人手,一离吐蕃,在大理

国天龙寺中连胜枯荣、本因、本相等高手,此番来到少林,原是想凭一身武功,单枪匹马的

斗倒这座千年古刹,眼见虚竹只不过二十来岁,虽然适才“轮指封穴”之技颇为玄妙,料想

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当下便微笑道:“小师父竟说我这拈花指不是佛门武学,却令少

林绝技置身何地?”虚竹不善言辩,只道:“我玄渡太师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门武学,

你……你大师所使这个……却不是……”一面说,一面提起左手,学着玄渡的手法,也弹了

三弹,指力中使上了小无相功。他对人恭谨,这三弹不敢正对鸠摩智,只是向无人处弹去,

只听得镗、镗、镗三响,大殿上一口铜钟发出巨声。虚竹这三下指力都弹在钟上,便如以钟

槌用力撞击一般。鸠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试我一招般若掌!”说着双掌一立,似是行

礼,双掌却不合拢,呼的一声,一股掌力从双掌间疾吐而出,奔向虚竹,正是般若掌的“峡

谷天风”。虚竹见他掌势凶猛,非挡不可,当即以一招“天山六阳掌”将他掌力化去。鸠摩

智感到他这一掌之中隐含吸力,刚好克制自己这一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无相功的底子,心

中一凛,笑道:“小师父,你这是佛门功夫么?我今日来到宝刹,是要领教少林派的神技,

你怎么反以旁门功夫赐招?少林武功在大宋国向称数一数二,难道徒具虚名,不足以与异邦

的武功相抗么?”他一试出虚竹的内功特异,自己没有制胜把握,便以言语挤兑,要他只用

少林派的功夫。

虚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资质愚鲁,于本派武功只学了一套罗汉拳,一

套韦陀掌,那是本派扎根基的入门功夫,如何能与国师过招?”鸠摩智哈哈一笑,道:“既

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对手,那便退下罢!”虚竹道:“是!小僧告退。”

合十行礼,退入虚字辈群僧的班次。玄慈方丈却精明之极,虽不明白虚竹武功的由来,但看

他适才所演的几招,招数精奇,内功深厚,足可与鸠摩智相匹敌,少林寺今日面临存亡荣辱

的大关头,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挡一阵,纵然落败,也总是一个转机,胜于一筹莫展,当即说

道:“国师自称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高明渊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门粗浅功

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国师眼里了。虚竹,本寺僧众现今以‘玄、慧、虚、空’排行,你是本

派的第三代弟子,本来决无资格跟吐蕃国第一高手国师过招动手,但国师万里远来,良机难

逢,你便以罗汉拳和韦陀掌的功夫,请国师指点几招。”他将话说在头里,虚竹只不过是少

林寺第三代“虚”字辈的小僧,败在鸠摩智手下,于少林寺威名并无所损,但只要侥幸勉强

支持得一炷香、两炷香的时刻,自己乘势喝止双方,鸠摩智便无颜再纠缠下去了。虚竹听得

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违,躬身应道:“是。”走上几步,合十说道:“国师手下留情!”

心想对方是前辈高人,决不会先行出招,当即双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韦陀掌的起手式“灵

山礼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经,半天练武,十多年来,已将这套罗汉拳和韦陀掌练得纯

熟无比。这招“灵山礼佛”本来不过是礼敬敌手的姿式,意示佛门弟子礼让为先,决非好勇

斗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遥派三大高手深厚内力,复得童姥尽心点拨,而灵鹫宫地下

石窖中数月面壁揣摩,更是得益良多,双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气流转,护

住了全身。

第四十章 却试问 几时把痴心

鸠摩智明知跟这小僧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但情势如此,已不由得自己避战,当

即挥掌击出,掌风中隐含必必卜卜的轻微响声,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韦陀掌

是少林派的扎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师入门,第一套学“罗汉拳”,第二套学的便是“韦陀

掌”。般若掌却是最精奥的掌法,自韦陀掌学到般若掌,循序而进,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

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将下去,永无穷尽,掌力越练越强,招数愈练愈

纯,那是学无止境。自少林创派以来,以韦陀掌和般若掌过招,实是从所未有。两者深浅精

粗,正是少林武功的两个极端,会般若掌的前辈僧人,决不致和只会韦陀掌的本门弟子动

手,就算师徒之间喂招学艺,师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达摩掌、伏虎掌、

如来千手法等等掌法应接。

虚竹眼见对方掌到,斜身略避,双掌推出,仍是韦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门护法”,招

式平平,所含力道却甚是雄浑。鸠摩智身形流转,袖里乾坤,无相劫指点向对方。虚竹斜身

闪避,鸠摩智早料到他闪避的方位,大金刚拳一拳早出,砰的一声,正中他肩头。虚竹踉踉

跄跄的退了两步。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小师父服了么?”料想这一掌开碑裂石,已将

他肩骨击成碎片。哪知虚竹有“北冥真气”护体,只感到肩头一阵疼痛,便即猱身复上,双

掌自左向右划下,这一招叫做“恒河入海”,双掌带着浩浩真气,当真便如洪水滔滔、东流

赴海一般。鸠摩智见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觉,两掌击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自惊

异,出掌挡过,身随掌起,双腿连环,霎时之间连踢六腿,尽数中在虚竹心口,正是少林七

十二绝技之一的“如影随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随形,紧跟而至,第二腿随即自影

而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随踢到,直踢到第六腿,虚竹才来得及仰身飘开。鸠摩智

不容他喘息,连出两指,嗤嗤有声,却是“多罗指法”。虚竹坐马拉弓,还击一拳,已是

“罗汉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这一招拳法粗浅之极,但附以小无相功后,竟将两下穿

金破石的多罗指指力消于中途。

鸠摩智有心炫耀,多罗指使罢,立时变招,单臂削出,虽是空手,所使的却是“燃木刀

法”。这路刀法练成之后,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能损伤木材丝毫,刀上

发出的热力,却要将木材点燃生火,当年萧峰的师父玄苦大师即擅此技,自他圆寂之后,寺

中已无人能会。“燃木刀法”是单刀刀法,与鸠摩智当日在天龙寺所使“火焰刀法”的凌虚

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

波的一响,虚竹右臂中招。虚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鸠

摩智真力贯于掌缘,这一斩已不逊钢刀,一样的能割首断臂,但虚竹右臂连中两刀,竟浑若

无事,反震得他掌缘隐隐生疼。

鸠摩智骇异之下,心念电转,寻思:“这小和尚便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也经不

起我这几下重手,却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内是穿了什么护身宝甲。”一想到此

节,出招便只攻击虚竹面门,“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寂灭抓”、“因陀罗

抓”,接连使出六七门少林神功,对准虚竹的眼目咽喉招呼。鸠摩智这么一轮快速的抢攻,

虚竹手忙足乱,无从招架,惟有倒退,这时连“韦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一拳的打出,全

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发一拳,都将鸠摩智逼退半尺,就是这么半尺之差,鸠摩智种种

神妙的招数,便都不能及身。顷刻之间,鸠摩智又连使十六门少林绝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

眩神驰,均想:“此人自称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绝技,果非大言虚语。”但虚竹用以应付

的,却只一门“罗汉掌”,而且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无变招的余裕,打

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来来去去,便只依样葫芦的一招“黑虎偷

心”,拳法之笨拙,纵然是市井武师,也不免为之失笑。但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劲

力,却竟不断增强,两人相去渐远,鸠摩智手指手爪和虚竹的面门相距已逾一尺。鸠摩智早

已发觉,虚竹拳力中隐隐也有小无相功,而且还远在自己之上,只是似乎不大会使,未能发

挥威力而已。眼见虚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间掌一沉,双手陡探,已抓住虚竹

拳头,正是少林绝技“龙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着虚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运力向

上急拗,准拟这一下立时便拗断他的两根手指。

虚竹两指被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剧痛之际,自然而然的使出“天山折梅

手”来,右腕转个小圈,翻将过来,拿住了鸠摩智的左腕。

鸠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间,万料不到对方手上突然会生出一般怪异力道,反拿己腕。

他所知武学甚为渊博,但这“天山折梅手”却全然不知来历,心中一凛,只觉左腕已如套在

一只铁箍之中,再也无法挣脱。总算虚竹惊惶中只求自解,不暇反攻,因此牢牢抓住鸠摩智

的手腕,志在不让他再拗自己手指,忘了抓他脉门。便这么偏了三分,鸠摩智内力已生,微

微一收,随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虚竹的虎口。虚竹手上一麻,生怕对方脱手之后,又使厉

害手法,忙又运劲,体内北冥真气如潮水般涌出。他和段誉所练的武功出于同源,但没如段

誉那般练过吸人内力的法门,因此虽抓住了鸠摩智手腕,却没能吸他内力。饶是如此,鸠摩

智三次运劲未能挣脱,不由得心下大骇,右手成掌,斜劈虚竹项颈。他情急之下,没想到再

使少林派武功,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门武学。虚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阳掌化解。鸠摩智次

掌又至,虚竹的六阳掌绵绵使出,将对方势若狂飚的攻击一一化解。其时两人近身肉搏,呼

吸可闻,出掌时都是曲臂回肘,每发一掌都只七八寸距离,但相距虽近,掌力却仍是强劲之

极。鸠摩智掌声呼呼,群僧均觉这掌力刮面如刀,寒意侵体,便似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四面

吹袭。少林寺辈份较低的僧侣渐渐抵受不住,一个个缩身向后,贴墙而立。玄字辈高僧自不

怕掌力侵袭,但也各运内力抗拒。

虚竹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这天山六阳掌上用功甚勤,种

种精微变化全已了然于胸,而灵鹫宫地底石壁上的图谱,更令他大悟其中奥妙。不过他从未

用之与人过招对拆,少了练习,一上来便与一位当今数一数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虽高,

内力虽强,使得出来的却不过二三成而已。鸠摩智掌力越来越凌厉,虚竹心无二用,但求自

保,每一招都是守势。他决不是想拿住鸠摩智,只是眼见对方武功胜己十倍,单掌攻击已这

般厉害,倘若任他双掌齐施,自己非命丧当场不可,因此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无法

出招。虚竹这个念头虽笨,竟也大有用处。鸠摩智左手被抓,双掌连环变化、交互为用的诸

般妙着便使不出来。虚竹本来掌法不甚纯熟,使单掌较使双掌为便。一个打了个对折,十成

掌法只剩五成,一个却将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时刻过去,两人已交拆数百

招,仍是僵持之局。玄慈、玄渡、神山、观心、哲罗星等诸高僧都已看出,鸠摩智左腕受

制,挣扎不脱,但虚竹的左掌却全然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无丝毫还手之力,两人都是

右优左劣。这般打法,众高僧虽见多识广,却是生平从所未见。其中少林众僧更多了一份惊

异,一份忧心,虚竹自幼在本寺长大,下山半年,却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一身惊人技艺回来,

又见他抓住敌人,并不能制敌,但鸠摩智每一掌中都含着摧筋断骨、震破内家真气的大威

力,只要给击中了一下,非气绝身亡不可。此刻少林众僧中,不论哪一个出手相助,只须轻

轻一指,都能取了鸠摩智的性命,但这番相斗,并非志在杀了对方,而是为了维护少林一派

的声誉,若有人上前杀了鸠摩智,只有大损少林派令誉。群僧个个提心吊胆,手心中捏一把

汗,瞧着二人激斗。又拆百余招,虚竹惊恐之心渐去,于天山六阳掌的精妙处领悟越来越

多,十招中于九招守御之余,已能还击一招。他既还击一招,鸠摩智便须出招抵御,攻势不

免略有顿挫。其间相差虽然甚微,消长之势,却是渐渐对虚竹有利。又过了一顿饭时分,虚

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两三招。少林群僧见他渐脱困境,无不暗暗欢喜。

神山上人自从鸠摩智一现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鸠摩智杀灭少林派的威风,又不愿异

邦僧人到中土来横行无忌,自己却无力将之制服;待见鸠摩智与虚竹相持不决,只盼两人两

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即使无法从波罗星手中再取其他少林绝技,但般若掌、摩诃指、大

金刚拳三门绝技的秘诀,总已记在心中,回寺后详加参研,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当可将这

三门武功大加变通,要旨虽同,招式外形却可大异,那时便成为清凉寺的三门绝技,而自己

便是创建这三门绝技的鼻祖了。波罗星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这些时日中研习般若掌、摩诃

指、大金刚拳三门武功,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今日师兄哲罗星来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得记

忆者,还不到少林武功的半成,回归故乡虽然欢喜,但眼见寺中宝藏如此丰富,一出少林山

门,从此再无缘得窥,却也是不胜遗憾。其后见到虚竹与鸠摩智相斗,两人内力之强,招数

之奇,自己连半点边儿也摸不到。他却不知虚竹所使的并非少林武功,只觉少林寺中一个青

年僧人已如此了得,自己万里奔波,好容易有缘出入藏经阁,却只记得几部武学经书回去,

虽不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决非真正贵重之物,只怕此后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

夜,悔恨无尽。

武学之道,便和琴棋书画,以及佛学、易理等等繁难奥妙的功夫学问无异,愈是钻研,

愈是兴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学更高一层的功夫学问,千方百计的也要观摩一

番。波罗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有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时,一意在盗取武经,回去光大天竺武

学,但见到少林寺中的武学竟如此浩如烟海,不由得恋恋不舍,不肯遽此离去了。这时虚竹

已能占到四成攻势,虽然兀自遮拦多,进攻少,但内力生发,逍遥派武学的诸般狠辣招数自

然而然的使了出来。旁观者不禁胆战心惊,均想:“我若中了这一招,不免死得惨酷无

比。”少林派僧俗弟子,数百年来并无一个女子,历代创建全是走刚阳路子,因系佛门武

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敌而非杀人,与童姥、李秋水的招数截然相反。玄慈等少林高僧见虚

竹所使招数渐趋阴险刻毒,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鸠摩智连运三次强劲,要挣脱虚竹的右

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绝技,但己力加强,对方的指力亦相应而增,情急之下,杀意陡

盛,左手呼呼呼连拍三掌,虚竹挥手化解。鸠摩智缩手弯腰,从布袜中取出一柄匕首,陡向

虚竹肩头刺去。虚竹所学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间白光闪处,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

抢着便去抓鸠摩智的右腕,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三根手指一搭

上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着便即收拢。便在这时,鸠摩智掌心劲力一吐,匕首脱手而出,

虚竹双手都牢牢抓着对方的手腕,噗的一声,匕首插入了他肩头,直没至柄。

旁观群僧齐声惊呼。观心等都不自禁的摇头,均想:“以鸠摩智如此身份,斗不过少林

寺一个青年僧人,已然声名扫地,再使兵刃偷袭,简直不成体统。”

突然人丛中抢出四名僧人,青光闪闪,四柄长剑同时刺向鸠摩智咽喉。四僧一齐跃出,

一齐出手,四柄长剑指的是同一方位,剑法奇快,狠辣无伦。鸠摩智双足运力,要待向后跃

避,一拉之下,虚竹竟丝纹不动,但觉喉头一痛,四剑的剑尖已刺上了肌肤。只听四僧齐声

喝道:“不要脸的东西,快纳命罢!”声音娇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虚竹转头看时,这四僧居然是梅兰菊竹四剑,只是头戴僧帽,掩住了头上青丝,身上穿

的却是少林寺僧衣。他惊诧无比,叫道:“休伤他性命!”四剑齐声答应:“是!”剑尖却

仍然不离鸠摩智的咽喉。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少林寺不但倚多为胜,而且暗藏春色,

数百年令誉,原来如此,我今日可领教了!”虚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当即松手放开

了鸠摩智手腕。菊剑替他拔下肩头匕首,鲜血立涌。菊剑忙摔下长剑,从怀中取出手帕,替

他裹好伤口。梅兰竹三姝的长剑仍指在鸠摩智喉头。虚竹问道:“你……你们,是怎么来

的?”鸠摩智右掌一划,“火焰刀”的神功使出,当当当三声,三柄长剑从中断绝。三姝大

吃一惊,向后飘跃丈许,看手中时,长剑都只剩下了半截。鸠摩智仰天长笑,向玄慈道:

“方丈大师,却如何说?”

玄慈面色铁青,说道:“这中间的缘由,老衲委实不知,即当查明,按本寺戒律处置。

国师和众位师兄远来辛苦,便请往客舍奉斋。”鸠摩智道:“如此有扰了。”说着合十行

礼,玄慈还了一礼。鸠摩智合着双手向旁一分,暗运“火焰刀”神功,噗噗噗噗四响,梅兰

菊竹四姝齐声惊呼,头上僧帽无风自落,露出乌云也似的满头秀发,数百茎断发跟着僧帽飘

了下来。鸠摩智显这一手功夫,不但炫耀己能,断发而不伤人,表示手下留情,同时明明白

白的显示于众,四姝乃是女子,要少林僧无可抵赖。玄慈面色更是不豫,说道:“众位师

兄,请!”神山、观心、道清、融智等诸高僧陡见少林寺中竟会有僧装女子出现,无不大感

惊讶,别说少林寺是素享清誉的名山古刹,就是寻常一座小小的庙宇,也决不容许有这等大

违戒律的行径,听到玄慈方丈一个“请”字,都站了起来。知客僧分别迎入客舍,供奉斋

饭。

一众外客刚转过身子,还没走出大殿,梅剑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前来服侍

你,你可别责怪。”兰剑道:“那缘根和尚对主人无礼,咱姊妹狠狠的打了他几顿,他才知

道好歹,唉,没料想这西域和尚又伤了主人。”

虚竹“哦”了一声,这才恍然,缘根所以前倨后恭,原来是受她四姊妹的胁迫,如此说

来,她四人乔装为僧,潜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脚道:“胡闹,胡闹!”随即在如来

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前生罪业深重,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规戒律,以致为本寺惹下无穷

祸患,恭请方丈重重责罚。”菊剑道:“主人,你也别做什么劳什子的和尚啦,大伙儿不如

回缥缈峰去罢,在这儿青菜豆腐,没半点油水,又得受人管束,有什么好!”竹剑指着玄慈

道:“老和尚,你言语中对我们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对你可也不客气啦,你还是多加小

心为妙。”虚竹连连喝止,说道:“你们不得无礼,怎么到寺里胡闹?唉,快快住嘴。”四

姊妹却你一言我一语,咭咭呱呱的,竟将玄慈等高僧视若无物。少林群僧相顾骇然,眼见四

姊妹相貌一模一样,明媚秀美,娇憨活泼,一派无法无天,实不知是什么来头。原来四姝是

大雪山下的贫家女儿,其母已生下七个儿女,再加上一胎四女,实在无力养育,生下后便弃

在雪地之中。适逢童姥在雪山采药,听到啼哭,见是相貌相同的四个女婴,觉得有趣,便携

回灵鹫宫抚养长大,授以武功。四姝从未下过缥缈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辈份?

她们生平只听童姥一人吩咐。待虚竹接为灵鹫宫主人,她们也就死心塌地的侍奉。只是虚竹

温和谦逊,远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们对之就不怎么惧怕,只知对主人忠心耿耿,浑不知这

些胡闹妄为有什么不该。玄慈说道:“除玄字辈众位师兄弟外,余僧各归僧房。慧轮留

下。”众僧齐声答应,按着辈份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大雄宝殿上只留着三十余名玄字辈的

老僧,虚竹的师父慧轮,以及虚竹和灵鹫宫四女。

慧轮也在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教诲无方,座下出了这等孽徒,请方丈重罚。”

竹剑噗哧一笑,说道:“凭你这点儿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师父?前天晚上松树林

中,连绊你八交的那个蒙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说呢,你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虚竹暗

暗叫苦:“糟糕,糟糕!她们连我师父也戏弄了。”又听兰剑笑道:“我听缘根说,你是咱

们主人的师父,便来考较考较你。三妹今日倘若不说,只怕你永远不知道前晚怎么会连摔八

个筋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惭、玄愧、玄念、玄净四位师弟,请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动。”四名老

僧躬身道:“是!”转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请四位不可妄言妄动。”梅剑笑道:“我

们偏偏要妄言妄动,你管得着么?”四僧齐声道:“如此得罪了!”僧袍一扬,双手隔着衣

袖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惭使的是“龙爪功”,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魔爪

功”,玄净使的则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数不同,却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

了菊剑外,三女的长剑都已被鸠摩智削断。菊剑长剑抖动,护住了三个姊妹。梅兰竹三女各

使断剑,从菊剑的剑光下攻将过来。虚竹叫道:“抛剑,抛剑!不可动手!”

四姝听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没敢全力施为。四女的武功本来远不及四位

玄字辈高僧,一失先机,立时便分给四僧拿住。梅剑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嗔道:“咱们听

主人的话,才对你们客气,哎哟,痛死了,你捏得这么重干什么?”兰剑叫道:“小贼秃,

快放开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师须眉皆白,已七十来岁年纪,她却呼之为“小贼秃”。

竹剑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你老婆了。”菊剑道:“我吐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

净喷去。玄净侧头让过,手指加劲,菊剑只痛得“哎唷,哎唷”大叫。大雄宝殿本来是庄严

佛地,霎时间成了小儿女的莺啼燕叱之场。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静毋躁,若再出声,四位师弟便点了她们的哑穴。”四姝一听

要点哑穴,都觉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声。玄惭等四位大师便也放开了她们手腕,站在

一旁监视。玄慈道:“虚竹,你将经过情由,从头说来,休得稍有隐瞒。”虚竹道:“是。

弟子诚心禀告。”当下将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到玄难、慧方等众僧,如何误打

误撞的解开珍珑棋局而成为逍遥派掌门人,玄难如何死于丁春秋的剧毒之下,如何为阿紫作

弄而破戒开荤,直说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而致成为灵鹫宫的主

人。这段经历过程繁复,他口齿笨拙,结结巴巴的说来,着实花了老大时光,虽然拖泥带

水,不大清楚明白,但事事交代,毫无避漏,在冷窖内与梦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

吐的说了。众高僧越听越感惊讶,这个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实是前所未闻。众僧适

才见到了他剧斗鸠摩智的身手,对他所述均无怀疑,身想:“若不是他一身而集逍遥派三大

高手的神功,又在灵鹫宫石壁上领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敌得住吐蕃国师的绝世神通?”虚

竹说罢,向着佛像五体投地,稽首礼拜,说道:“弟子无明障重,尘垢不除,一遇外魔,便

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酒戒、杀戒、淫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

姑娘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难

过,不由得痛哭失声。梅剑和菊剑同时哼的一声,要想说话,劝他不必再做什么和尚了。玄

惭、玄净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脉门。二女无可奈何,话到口边复又缩回,向两

个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骂:“死和尚,臭贼秃!”

玄慈沉吟良久,说道:“众位师兄、师弟,虚竹此番遭遇,委实大异寻常,事关本寺千

年的清誉,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请众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声道:“启禀方丈,虚竹过失虽大,功劳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

住那个番僧,本寺在武林中哪里还有立足余地?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去托庇于清凉、普

渡诸寺,这等奇耻大辱,全仗虚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见,命他忏悔前非,以消罪业,然后

在达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后不得出寺,不得过问外务,也就是了。”进达摩院研技,是少林

僧一项尊崇之极的职司,若不是武功到了极高境界,决计无此资格。玄字辈三十余高僧中,

得进达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进。他倡议虚竹进达摩院,非但不是惩罚,

反而是大大的奖赏了。戒律院首座玄寂说道:“依他武功造诣,这达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

学者乃旁门武功,少林达摩院中,可否容得这旁们高手?玄生师弟,可曾细思过此节没

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觉玄生之议颇为不妥。玄生道:“以师兄之见,那便如何?”玄寂

道:“唔,这个嘛,我实在也打不定主意。虚竹有功有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四个姑

娘来到本寺,乔装为僧,并非出于虚竹授意,咱们坦诚向鸠摩智、神山诸位说明真相,也就

是了。他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咱们无愧于心,也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那倒不在话下。

但虚竹背弃本门,另学旁门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这么说,竟是要驱逐

虚竹出寺。“破门出教”是佛教最重要的惩罚。群僧一听,都是相顾骇然。玄寂又道:“虚

竹仗着武功,连犯诸般戒律,本当废去他的武功,这才逐出山门。但他原练的武功早已为人

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负功夫并非学自本门,咱们自也无权废去。”虚竹垂泪求道:“方丈,

众位太师伯、太师叔,请瞧在我佛面上,慈悲开恩,让弟子有一条改过自新之路。不论何种

责罚,弟子都甘心领受,就是别把弟子赶出寺去。”众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

主意,耳听虚竹如此说法,确是悔悟之意甚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苦海

无边,回头是岸”,佛门广大,普渡众生,于穷凶极恶、执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计的

点化于他,何况于这个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岂可绝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属于

禅宗,向来讲究“顿悟”,呵佛骂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于严守戒律。今日若无

外人在场,众僧眼见他真心忏悔,决不致将他破门逐出。但眼前之事,不但牵涉鸠摩智、哲

罗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凉、普渡等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对虚竹责罚不严,天下

势必都道少林派护短,但重门户,不论是非,只讲武功,不管戒律。这等说法流传出外,却

也是将少林寺的清誉毁了。便在此时,一位老僧在两名弟子搀扶之下,从后殿缓步走了出

来,正是玄渡。他被鸠摩智指力所伤,回入僧房休息,关心大殿上双方争斗的结局,派遣弟

子不断回报,待听得鸠摩智已暂时退开,群僧质讯虚竹,大有见罚之意,当即扶伤又到大雄

宝殿,说道:“方丈,我这条老命,是虚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玄渡年纪较长,品德素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师兄请坐,慢慢的说,别牵动了

伤处。”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么。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办妥,若留虚竹在寺,大有

助益,倘若将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难了。”玄寂道:“师兄所说六件大事,第一

件是指鸠摩智未退;第二件,当是指波罗星偷盗本寺武经;那第三件,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

贤欲为武林盟主。其余三件,师兄何指?”玄渡长叹一声,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难

四位师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众僧一齐合十念佛:“阿弥陀佛!”众僧认定玄苦死于

乔峰之手,玄痛、玄难为丁春秋所害,这两个对头太强,大仇迄未得报,而杀害玄悲大师的

凶手究竟是谁也还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韦陀杵”而死,“韦陀杵”乃少林七十

二门绝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练了四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为是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

彼身”而下毒手,后来慧方、慧镜等述说与邓百川、公冶乾等人结交的经过,均觉慕容氏显

然无意与武林中人为敌,而慕容氏门下诸人也均非奸险之辈。适才又看到鸠摩智的身手,他

既能使诸般少林绝技,则这一招“韦陀杵”是他所击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为奇。

四位高僧分别死在三个对头手下,因此玄渡说是三件大事。玄慈说道:“老衲职为本寺方

丈,于此六件大事,无一件能善为料理,实是汗颜无地。可是虚竹身上功夫,全是逍遥派的

武学,难道……难道少林寺的大事……”他说到这里,言语已难以为继,但群僧都明白他的

意思:虚竹武功虽高,却全是别派旁门功夫,即使他能出手将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识之

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非依靠逍遥派武功不可,不免为少林派门户之羞;就算大家

掩饰得好,旁人不知,但这些有道高僧,岂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径?一时之间,众高僧都默不

作声。隔了半晌,玄渡道:“以方丈之见,却是如何?”玄慈道:“阿弥陀佛!我辈接承列

祖列宗的衣钵,今日遭逢极大难关,以老衲之见,当依正道行事,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倘

若大伙尽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誉,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遗荫;设若魔盛道衰,老衲与

众位师兄弟以命护教,以身殉寺,却也问心无愧,不违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来造福天

下不浅,善缘深厚,就算一时受挫,也决不致一败涂地,永无兴复之日。”这番话说得平平

和和,却是正气凛然。群僧一齐躬身说道:“方丈高见,愿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师弟,请你执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转头向知客僧侣道:

“有请吐蕃国师与众位高僧。”知客僧侣躬身答应,分头去请。

玄渡、玄生等暗暗叹息,虽有维护虚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义为重,不能以一

时的权宜利害,毁了本寺戒律清誉。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虚竹的罪过,那是虽胜亦

败,但如秉公执法,则虽败犹荣,方丈已说到了“以命护教,以身殉寺”的话,那是破釜沉

舟,不存任何侥幸之想,虚竹如何受罚,反而不是怎么重要之事了。

虚竹也知此事已难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誉为重,我是

自作自受,决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缩乞怜之态,教人小觑了少林寺的和尚。”过不多时,

鸠摩智、神山、哲罗星等一干人来到大殿。钟声响起,慧字辈、虚字辈、空字辈群僧又列队

而入,站立两厢。玄慈合十说道:“吐蕃国国师、列位师兄请了。少林寺虚字辈弟子虚竹,

身犯杀戒、淫戒、荤戒、酒戒四大戒律,私学旁门别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门掌门人,少林寺

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依律惩处,不得宽贷。”

鸠摩智和神山等一听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见梅兰菊竹四女乔装为僧,只道虚竹

胆大妄为,私自在寺中窝藏少女,所犯者不过淫戒而已,岂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状尚过于此。

普渡寺道清大师中年出家,于人情世故十分通达,兼之性情慈祥,素喜与人为善,说道:

“方丈师兄,这四位姑娘眉锁腰直、颈细背挺,显是守身如玉的处女,适才向国师出手,使

的又是童贞功剑功,咱们学武之人一见便知,虚竹小师兄行为不检,容或有之,‘淫戒’二

字,却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谢师兄点明。虚竹所犯淫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虚竹投入

别派,作了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此四女是灵鹫宫旧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

主,虚竹并不得知。少林寺疏于防范,好生惭愧,倒不以此见罪于他。”童姥武功虽高,但

从不履足中土,只是和边疆海外诸洞、诸岛的旁门异士打交道,因此“灵鹫宫”之名,群僧

都是首次听到。只有鸠摩智在吐蕃国曾听人说过,却也不明底细。道清大师道:“既然如

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鸠摩智、哲罗星和神山上人等对少林寺本来不怀善意,但见玄

慈一秉至公,毫不护短,虚竹所犯戒律外人本来不知,他却当众宣示,心下也不禁钦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声问道:“虚竹,方丈所指罪业,你都承认么?有何辩解?”虚竹

道:“弟子承认,罪重孽大,无可辩解,甘领太师叔责罚。”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听他宣布如何处罚。玄寂朗声说道:“虚竹擅犯杀、淫、

荤、酒四大戒律,罚当众重打一百棍。虚竹,你心服么?”虚竹听说只罚打他一百棍子,衡

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实在一点也不算重,忙道:“多谢太师叔慈悲,虚竹心服。”玄寂又

道:“你未得掌门方丈和受业师父许可,擅学旁门武艺,罚你废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

后,不得再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么?”虚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无可挽救,道:“弟子

该死,太师叔罚得甚是公平。”别派群僧适才见他和鸠摩智激斗,以“韦陀掌”和“罗汉

拳”少林武功大显神威,谁都不知虚竹的真正武功,其实已不是少林一派。鸠摩智自称一身

兼七十二门绝技,实则所通者不过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内功他所知极少。虚竹和他

相斗时所使的小无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气、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

功,他却也以为是少林派功夫,听得玄寂说要废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大喜,心想:

“你们自毁长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觉贤、道清等高僧心中却连

呼:“可惜,可惜!”玄寂又道:“你既为逍遥派掌门人,为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便当出

教还俗,不能再作佛门弟子,从今而后,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侣了。如此处置,你心服么?”

虚竹无爹无娘,童婴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长大,于佛法要旨虽然领悟不多,但少林寺是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伏地而哭,

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师以次,诸位太师伯、太师叔,诸位师伯、师叔以及恩师,人人

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不肖,有负众位教诲。”道清大师忍不住又来说情,说道:“方丈师

兄,玄寂师兄,依老衲看来,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给他一条自新之

路?”玄慈道:“师兄指点得是。但佛门广大,何处不可容身?虚竹,咱们罚你破门出寺,

却非对你心存恶念,断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庄严宝刹,何止千千万万。倘若你有皈依三宝

之念,还俗后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为师,发宏誓愿,清净身心,早证正

觉。就算不再出家为僧,在家的居士只须勤修六度万行,一般也可证道,为大菩萨成佛。”

说到后来,言语慈和恳切,甚有殷勤劝诫之意。虚竹更是悲切,行礼道:“方丈太师伯教

诲,弟子不敢忘记。”玄寂又道:“慧轮听者。”慧轮走上几步,合十跪下。玄寂道:“慧

轮,你身为虚竹的业师,平日惰于教诲,三毒六根之害,未能详予指点,致成今日之祸。罚

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忏悔三年。你可心服么?”慧轮颤声道:“弟子……弟子心

服。”虚竹说道:“太师伯,弟子愿代师父领受三十杖责。”玄寂点了点头,道:“既是如

此,虚竹共受杖责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虚竹尚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轻

纵。出寺之后,虚竹即为别派掌门,与本寺再无瓜葛,本派上下,须加礼敬。”四名掌刑弟

子领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执一条檀木棍。玄寂正要传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

入殿,手中持了一大叠名帖,双手高举,交给玄慈,说道:“启禀方丈,河朔群雄拜山。”

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余张,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带成名的英雄豪杰,突于此刻同时赶到,

却不知为了何事。只听得寺外话声不绝,群豪已到门口。玄慈说道:“玄生师弟,请出门迎

接。”又道:“列位师兄,嘉宾光临,本派清理门户之事,只好暂缓一步,以免待慢了远

客。”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大殿檐下。过不多时,便见数十位豪杰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

来到大殿之前。玄慈、玄寂、玄生等虽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学好手,遇到武林中的

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意,这时突见这许多成名的英豪到来,虽然正当清理门户之

际,心头十分沉重,也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结交方外朋友甚多,所来的

英豪之中,颇有不少是玄字辈、慧字辈僧侣的至交,各人执手相见,欢然道故,迎入殿中,

与鸠摩智、哲罗星等人引见。神山、观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旧识,也是仰慕已久。玄慈

正欲问起来意,知客僧又进来禀报,说道山东、淮南有数十位武林人物前来拜山。

玄惭出去迎进殿来。一条黑汉子大声说道:“丐帮庄帮主邀咱们来瞧热闹,他自己还没

到么?”一个阴声细气的声音说道:“老兄你急什么?既然来了,要瞧热闹,还少得了你一

份么?当然咱们小脚色先上场,正角儿慢慢再出台。”玄慈朗声说道:“诸位不约而同的降

临敝寺,少林寺至感荣幸。只是招待不周,还请原谅则个。”群豪都道:“好说,好说,方

丈不必客气。”这时和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说知来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帮帮主庄聚贤

的英雄帖,说道少林寺和丐帮向来并峙中原,现庄聚贤新任丐帮帮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

林盟主,并定下若干规章,以便同道一齐遵守,定六月十五亲赴少林寺,与玄慈方丈商酌。

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语虽颇谦逊,但摆明了是说,武林盟主舍我其谁?庄聚贤要来少林

寺,显然是要凭武功击败少林群僧,压下少林派数百年享誉武林的威风。帖中并未邀请群雄

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个个喜动不喜静,对于丐帮与少林派互争雄长的大事,哪一个不想亲

自目睹,躬与其盛?是以不约而同的纷纷到来。这时殿中众人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话:“那

庄聚贤是谁?”人人都问这句话,却没一人能答。玄慈方丈与师兄弟会商数日,都猜测这庄

聚贤多半便是乔峰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机谋,要杀了丐帮中与他为敌的长老,夺回帮主之

位,自不为难,否则丐帮与少林寺素来交好,怎地忽有此举?乔峰大战聚贤庄,天下皆知,

他化名为庄聚贤,其实已是点明了自己来历。

过不多时,两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陕的英雄到了,两广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

北相隔千里,却都于一日中络绎到来,显然丐帮准备已久,早在一两个月前便已发出英雄

帖。玄慈和诸僧口中不言,心下却既感愤怒,又是担忧,仅在数日之前,自称丐帮帮主的庄

聚贤才有书信到来,说到要选武林盟主之事,并说日内将亲来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

中既未说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请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间,群贤毕集,少林寺竟被闹了

个手忙脚乱。丐帮发动已久,少林派虽在江湖上广通声气,居然事先绝无所闻,尚未比试,

已然先落下风。丐帮此举,更是胜券已握的模样,所以不言明邀请群雄,只不过不便代少林

寺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实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帮不邀咱们赴他总舵,面子上是

对咱们礼敬,他帮主亲自移步,实则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无准备,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弹子诸葛中发话:“好啊,诸葛老儿,你得到讯息,也不捎个信来

给我,咱们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笔勾销。”诸葛中老脸涨得通红,连连解释:“我……我

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饭也没得及吃完,连日连夜的赶来,途中累死了两匹好马,唯恐错

过了日子,不能给你这臭贼秃助一臂之力。怎……怎么反怪起我来?”玄生哼了一声,道:

“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诸葛中道:“怎么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来呐喊助

威,总不见得是坏心啊!你们方丈本来派出英雄帖,约我九月初九来少林寺,会一会姑苏慕

容氏,现下哥哥早来了几个月,可没对你不起。”玄生这才释然,一问其他英豪,路远的接

帖早,路近的接帖迟,但个个是马不停蹄的趱路,方能及时赶到。倒不是这许多朋友没一个

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帮策划周详,算准了各人到达少林寺的日程,令他们无法早一日

赶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节,都觉得丐帮谋定而后动,帮主和帮众未到,已然先声夺人,只

怕尚有不少厉害后着。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气炎热。少林群僧先是应付神山上人和哲罗星等一众高僧,跟

着与鸠摩智相斗,盘问虚竹,已耗费了不少精神,突然间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杰纷纷赶到,

寺中僧人虽多,但事出仓卒,也不免手忙脚乱。幸好知客院首座玄净大师是位经理长才,而

寺产素丰,物料厚积,群僧在玄净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却也礼数不缺。

玄慈等迎接宾客,无暇屏人商议,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听知客僧报道:“大理国镇南

王段殿下驾到。”为了少林寺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

来拜会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来,实是得一强助,玄慈心下一喜,说

道:“大理段王爷还在中原吗?”率众迎了出去。玄慈与段正淳以及他的随从范骅、华赫

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会,寒暄得几句,便即迎入殿中,与群雄引见。

第一个引见的便是吐蕃国国师鸠摩智。段正淳立时变色,抱拳道:“犬子段誉蒙得明王

垂青,携之东来,听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诲,大有进益,段某感激不尽,这里谢过。”

鸠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么不随殿下前来?”段正淳道:“犬子不知去了何处,说

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恶僧之手,正要向国师请教。”鸠摩智连连摇头,说道:“段公子的下

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誉遭了什么不测,忙问:“国师此言何意?”他虽多经变

故,但牵挂爱子安危,不由得声音也颤了。数月前他父子欢聚,其后段誉去参与聋哑先生棋

会,不料归途中自行离去,事隔数月,段正淳不得丝毫音讯,生怕他遭了段延庆、鸠摩智或

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挂念。这日听到讯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要和少林派争夺武

林盟主,当即匆匆赶来,主旨便在寻访儿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于丐帮、少林争夺中原盟

主一事自也关心。

鸠摩智道:“小僧在天龙宝刹,得见枯荣大师、本因方丈以及令兄,个个神定气闲,庄

严安详,真乃有道之士。镇南王威名震于天下,却何以舐犊情深,大有儿女之态?”段正淳

定了定心神,寻思:“誉儿若已身遭不测,惊慌也已无益,徒然教这番僧小觑了。”便道:

“爱惜儿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儿育女,呵之护之,举世便即无人。吾辈凡夫俗子,如

何能与国师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小僧初见令

郎,见他头角峥嵘,知他必将光大段门,为大理国日后的有道明君,实为天南百万苍生之

福。”段正淳道:“不敢!”心想:“这贼秃好不可恶,故意这般说话不着边际,令我心急

如焚。”

鸠摩智长叹一声,道:“唉,真是可惜,这位段君福泽却是不厚。”他见段正淳又是脸

上变色,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他来到中原,见到一位美貌姑娘,从此追随于石榴裙边,

什么雄心壮志,一古脑儿的消磨殆尽。那位姑娘到东,他便随到东;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

西。任谁看来,都道他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轻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只听

得嘻嘻一声,一人笑了出来,却是女子的声音。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却是个面目猥琐的中

年汉子。此人便是阮星竹,这几个月来,她一直伴着段正淳。段正淳来少林寺,她也跟着来

了。知道少林寺规矩不许女子入寺,便改装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几分乔装改扮的

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举止,无一不像,决不似灵鹫宫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给人瞧破,只

是她声音娇嫩,却不及阿朱那般学男人说话也是维妙维肖。她见众人目光向自己射来,便即

粗声粗气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学渊源,将门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处留情之名,播于江湖,群雄听她说段誉苦恋王语嫣乃是“家学渊源,将门虎

子”,都不禁相顾莞尔。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鸠摩智道:“这不肖孩子……”鸠摩智道:

“并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紧!”段正淳知他是讥讽自己风流放荡,也不以为忤,续道:

“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国师若知他的下落,便请示知。”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勘不破

情关,整日价憔悴相思。小僧见到他之时,已是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

难说得很。”忽然一个青年僧人走上前来,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王爷不必忧

心,我那三弟精神焕发,身子极好。”段正淳还了一礼,心下甚奇,见他形貌打扮,是少林

寺中的一个小辈僧人,却不知如何称段誉为“三弟”,问道:“小师父最近见过我那孩儿

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虚竹,说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灵鹫宫喝得大醉……”

突然段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声音甫歇,一

人闪进殿来,扑在段正淳的怀里,正是段誉。他内功深厚,耳音奇佳,刚进寺便听得父亲与

虚竹的对答,当下迫不及待,展开“凌波微步”,抢了进来。父子相见,都说不出的欢喜。

段正淳看儿子时,见他虽然颇有风霜之色,但神采奕奕,决非如鸠摩智所说的什么“形销骨

立,面黄肌瘦”。段誉回过头来,向虚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虚竹在佛像前已跪

了半天,诚心忏悔以往之非,但一见段誉,立时便想起“梦中姑娘”来,不由得面红耳赤,

神色甚是忸怩,又怎敢开口打听?

鸠摩智心想,此刻王语嫣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决难引得段誉这

痴情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王语嫣对她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当即提气

朗声说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来,怎地还不进寺礼佛?”“姑苏慕容”好大的声

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来姑苏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这番僧事先约好了,一起来跟

少林寺为难的吗?”但寺门外声息全无,过了半晌,远处山间的回音传来:“慕容公子……

少室山来……进寺礼佛?”

鸠摩智寻思:“这番可猜错了,原来慕容复没到少室山,否则听到了我的话,决无不答

之理!”当下仰天打个哈哈,正想说几句话遮掩,忽听得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慕

容公子和丁老怪恶斗方酣,待杀了丁老怪,再来少林寺敬礼如来。”段正淳、段誉父子一

听,登时脸上变色,这声音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便在此时,身穿青袍、手拄双铁杖的

段延庆已走进殿来,他身后跟着“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

恶”云中鹤。四大恶人,一时齐到。

玄慈方丈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的相待以礼。少林寺规矩虽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见

到叶二娘后只是一怔,便不理会。群僧均想:“今日敌人众多,相较之下,什么不接待女客

的规矩只是小事一桩,不必为此多起纠纷。”南海鳄神一见到段誉,登时满脸通红,转身欲

走。段誉笑道:“乖徒儿,近来可好?”南海鳄神听他叫出“乖徒儿”三字,那是逃不脱的

了,恶狠狠的道:“他妈的臭师父,你还没死么?”殿上群雄多数不明内情,眼见此人神态

凶恶,温文儒雅的段誉居然呼之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称段誉为师,言辞却无礼之极,更

是大奇。

叶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显神通,已将慕容公子打得全无招架之功。大伙可要去瞧瞧

热闹么?”

段誉叫声:“啊哟!”首先抢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复、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王语嫣六人下得缥缈峰来。慕容复

等均觉没来由的混入了灵鹫宫一场内争,所谋固然不成,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好生没趣。只

有王语嫣却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间至乐。六人东返中原。这日下午穿过

一座黑压压的大森林,风波恶突然叫道:“有血腥气。”拔出单刀,循着气息急奔过去,心

想:“有血腥气处,多半便有架打。”越奔血腥气越浓,蓦地里眼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

尸首,兵刃四散,鲜血未干,这些人显是死去并无多时,但一场大架总是已经打完了。风波

恶顿足道:“糟糕,来迟了一步。”

慕容复等跟着赶到,见众尸首衣衫褴褛,背负布袋,都是丐帮中人。公冶乾道:“有的

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邓百川道:“咱们把尸首埋了罢。”

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爷、王姑娘,你们到那边歇歇。我们四个来收拾。”拾起地下一根

铁棍,便即掘土。

忽然尸首堆中有呻吟声发出。王语嫣大惊,抓住了慕容复左手。风波恶抢将过去,叫

道:“老兄,你这还没死透吗?”尸首堆中一人缓缓坐起,说道:“还没死透,不过……那

也差不多……差不多啦。”这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丐,头发花白,脸上和胸口全是血渍,神

情甚是可怖。风波恶忙从手中取出一枚伤药,喂在他口中。那老丐咽下伤药,说道:

“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两刀,活……活不成了。”风波恶道:“是谁害了你们

的?”那老丐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是……是我们丐帮内哄……”风波恶、包不同

等都“啊”的一声。那老丐道:“这事……这事本来不便跟外人说,但……但是闹到这步田

地,也已隐瞒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谢救援,唉,丐帮弟子自相残杀,反不及

素不相识的武林同道。适才……适才听得几位说要掩埋我们的尸体,仁侠为怀,老儿感激之

极……”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还没死,不算死尸,我们不会埋你,那就不用感

激。”那老丐道:“丐帮自己兄弟杀了我们,连……连尸首也不掩埋,那……那还算是什么

好兄弟?简直禽兽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辩说,禽兽不会掩埋尸体,见慕容复使眼色制

止,便住口不说了。

那老丐道:“老儿请各位带一个讯息给敝帮……敝帮吴长老,说新帮主庄聚贤这小子只

是个傀儡,全……全是听全冠清这……这……这奸贼的话。我们不服这姓庄的做帮主,全冠

清派……派人来杀……我们。他们这就要去对付吴长老,请他老人家千……千万小心。”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说道:“老兄放心好了,这讯息我们必当设法

带到,但不知贵帮吴长老此刻在哪里?”那老丐双目无神,茫然瞧着远处,缓缓摇头道:

“我……我也不知道。”慕容复道:“那也不妨。我们只须将这讯息在江湖上广为传布,自

会传入吴长老耳中,说不定全冠清他们听到之后,反而不敢向吴长老下手了。”那老丐连连

点头,道:“正是,正是。多谢!”慕容复问道:“贵帮那新帮主庄聚贤,却是什么来头?

我们孤陋寡闻,今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气愤愤的道:“这铁头小子……”

慕容复等都是一惊,齐声道:“便是那铁头怪人?”那老丐道:“我刚从西夏回来,也

没见过这小子,只听帮中兄弟们说,这小子本来……本来头上镶着个铁套子,后来全冠清给

他设法除去了,一张脸……唉,弄得比鬼怪还难看。那也不用说了。这小子武功很厉害,几

个月前丐帮君山大会,大伙儿推选帮主,争持不决,终于说好凭武功而定,这铁头小子打死

了帮中十一名高手,便……便当上了……帮主,许多兄弟不服,全冠清这奸贼……全冠清这

奸贼……”越说声音越低,似乎便要断气。邓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伤口,咱们想

法子治好伤再说。”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肠子也流出来啦……多谢,不过……”说着伸

手要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东西,却是力不从心,道:“劳……劳驾……”公冶乾猜到他心意,

问道:“尊驾要取什么物事?”那老丐点点头。公冶乾便将他怀中物事都掏了出来,摊在双

手手掌之中,什么火刀、火折、暗器、药物、干粮、碎银之类,着实不少,都沾满了鲜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这一张……一张榜文,甚是要紧,恳请恩公念在江湖一脉,

交到……交到丐帮随便哪一位长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给那铁头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

贼。小老儿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尽。”说着伸出不住颤抖的右手,从公冶乾掌中抓起了

一张折叠着的黄纸。慕容复道:“阁下放心,你伤势倘若当真难愈,这张东西,我们担保交

到贵帮长老手中便是。”说着将黄纸接了过去。那老丐低声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

相烦……相烦足下传言,我自西夏国来,这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

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可是我刚回中原,便遇上帮中这等奸谋,只盼见到吴长老才

跟他……跟他说,哪知……哪知却再也见他不着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万苍生……苍

生……苍生……”连说了三个“苍生”,一口气始终接不上来。他越焦急,越说不出话,猛

地里喷出一大口鲜血,眼睛一翻,突然见到慕容复俊雅的形相,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阁

下……阁下是谁?是姑苏……姑苏……”慕容复道:“不错,在下姑苏慕容复。”

那老丐惊道:“你……你是本帮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复手中黄纸,用力回夺。

慕容复任由他抢了回去,心想:“丐帮一直疑心我害死他们副帮主马大元,近来虽谣言

稍戢,但此人仍然认定我是他们的大仇人。他是临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计较。”只见那老丐

双手用力,想扯破黄纸,蓦地里双足一挺,鲜血狂喷,便已毙命。

风波恶扳开那老丐手指,取过黄纸,见纸上用朱笔写着弯弯曲曲的许多外国文字,文末

还盖着一个大章。公冶乾颇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道:“果然是西夏国王招驸

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文仪公主年将及笄,国王要征选一位文武双全、俊雅英伟的未

婚男子为驸马,定放今年八月中秋起选拔,不论何国人士,自信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于该

日之前投文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更次

一等者赏以金银……”公冶乾还未说完,风波恶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位丐帮仁兄当

真好笑,他巴巴的从西夏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他帮中哪一个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

爷么?”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那几个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

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英俊聪明之辈。要是哪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

马,丐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邓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易大

彪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这人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

运。’又说瞧在天下苍生什么的,他未必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包不同摇头道:“非

也,非也!”公冶乾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问我‘又’有什么

高见,这个‘又’字,乃是说我已经表露过高见了。但我并没说过什么高见,可知你实在不

信我会有什么高见。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真正含意,不过是说:‘包老三又有什么胡说八

道了?’是也不是?”风波恶虽爱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爱和人争辩,

却不问亲疏尊卑,一言不合,便争个没了没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气,微微一笑,说

道:“三弟已往说过不少高见,我这个‘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见。”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其意不诚……”他还待再

说,邓百川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三弟,这易大彪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如

此郑重拜托,请我们交到丐帮长老手中,以你之见,他有什么用意?”包不同道:“这个,

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么用意?”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乾,征询他的意见。公冶乾微

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

将话说在头里。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

样,全然没有差别。”公冶乾笑道:“这可妙之极矣!”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

何?”公冶乾道:“当今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一国僻

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

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虽无疆土,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兴复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

不能重振祖宗雄风,中兴复国?”慕容复、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一齐肃立,容色庄重,

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

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鲜卑族人。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

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散居各

地,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这中兴复国的念头。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

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图壮志虽仍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到了五代末年,慕

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学奇才慕容龙城,创出“斗转星移”的高妙武功,当世无敌,名扬天下。

他不忘祖宗遗训,纠合好汉,意图复国,但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

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无所建树,郁郁而终。数代后传到慕容复手中,慕容龙城

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复身上。大燕图谋复国,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

是以慕容氏虽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却半点不露风声。武林中说起“姑苏慕容”,只觉

这一家人武功极高,而行踪诡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

为大大不同,在寻常武人看来,自是极不顺眼,再加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流

传,渐渐的竟致众恶所归。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包不同提到了中兴燕国的大志,各人

情不自禁,拔剑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王语嫣却缓缓的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

远离众人。她母亲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慕容氏数百年来的

痴心妄想,复国无望,灭族有份。是以她母亲一直不许慕容复上门,自行隐居在菱湖深处,

不愿与慕容家有纠葛来往。公冶乾向王语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说道:“辽宋两国连年交兵,

大辽虽占上风,但要灭却宋国,却也万万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这两国各拥精兵数十

万,不论是西夏还是吐蕃,助辽则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则大辽祸亡无日。”风波恶大声道:

“二哥此言有理。丐帮对宋朝向来忠心耿耿,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么少

年英雄,去应西夏驸马之征。倘若宋夏联姻,那就天下无敌了。”公冶乾点了点头,道:

“当真天下无敌,那也未必尽然,不过大宋财粮丰足,西夏兵马精强,这两国一联兵,大

辽、吐蕃皆非其敌,小小的大理自是更加不在话下。据我推测,宋夏联兵之后,第一步是并

吞大理,第二步才进兵辽国。”邓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盘,只怕当真如此,但宋夏联

婚,未必能如此顺利。辽国、吐蕃、大理各国得知讯息,必定设法破坏。”公冶乾道:“不

但设法破坏,而且各国均想娶了这位西夏公主。”邓百川道:“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

丑,是性情和顺,还是骄纵横蛮。”包不同哈哈一笑,说道:“大哥何以如此挂怀,难道你

想去西夏应征,弄个驸马爷来做做吗?”邓百川笑道:“倘若你邓大哥年轻二十岁,武功高

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飞往西夏去了。”随即正色道:“我大燕复国,图谋了数

百年,始终是镜花水月,难以成功。归根结底,毕竟是在于少了个有力的强援。倘若西夏是

我大燕慕容氏的姻亲,慕容氏在中原一举义旗,西夏援兵即发,大事还有不成么?”

公冶乾道:“正是。当年春秋之季,秦晋两国世为婚姻,晋公子重耳失国,出亡于外,

秦穆公发兵纳之于晋,卒成晋文公一代霸业。”包不同本来事事要强词夺理的辩驳一番,但

此刻听了邓百川和公冶乾的话,居然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只要此事有助于我大燕中兴

复国,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

猪,包老三硬起头皮,这也娶了。”

众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复脸上。慕容复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

应驸马之选。说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当世恐怕也真没哪一个青年男子能胜过自己。自己

去西夏求亲,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国国王讲究家世门第,自己虽是大燕的王孙

贵族,毕竟衰败已久,在大宋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如果大宋、大理、大辽、吐蕃四国各派亲

王公侯前去求亲,自己这没半点爵禄的白丁却万万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张榜文

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随他日久,很能猜测他的心意,说道:“榜文上说得明明白白,应选者

不论爵位门第,但论人品本事。既成驸马,爵位门第随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却非帝王的一

纸圣旨所能颁赐。公子爷,慕容氏数百年来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他说到后

来,心神激荡,声音也发颤了。包不同道:“公子爷做晋文公,咱四兄弟便是狐毛、狐偃、

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后来为晋文公放火烧死,此事大大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复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他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来公主征婚,总是

由国君命大臣为媒,选择功臣世家的子弟,封为驸马,决无如此张榜布告天下的公开择婿。

他不由自主向王语嫣的背影望去,只见她站在一株柳树下,右手拉着一根垂下来的柳条,眼

望河水,衣衫单薄,楚楚可怜。慕容复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对自己钟情,虽然舅母与自己父

母不睦,多方阻她与自己相见,但她一个身无武功的娇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

来寻找自己,这番情意,实是世上少有。慕容复四方奔走,一心以中兴复国为念,连武功的

修为也不能专心,于儿女之情更是看得极淡。但表妹对自己如此深情款款,岂能无动于衷?

这时突然间要舍她而去,另行去向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公主求婚,他虽觉理所当然,却是于心

不忍。公冶乾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英雄大豪杰须当勘

破这‘情’字一关。”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复国,公子成了中兴之主,三宫六院,何足道

哉?西夏公主是正宫娘娘,这位王家姑娘,封她个西宫娘娘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宠

爱她些,又有谁管得着了?”他平时说话专门与人顶撞,这时临到商量大事,竟说得头头是

道。慕容复点了点头,心想父亲生前不断叮嘱自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

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

心上。王语嫣虽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却素来当她小妹妹一般,并无特别钟情之处,虽然在

他心中,早就认定他日自必娶表妹为妻,但平时却极少想到此节,只因那是顺理成章之事,

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不同所云,将来表妹为妃为嫔,自己多加宠爱便是。他微

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语嫣为意,说道:“各位言之有理,这确是复兴大燕的一个良机,只不

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这张榜文,咱们却要送到丐帮手中。”邓百川道:“不错,别说丐帮之

中未必有哪一号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劲敌,咱们也不能私藏榜文,做这等卑鄙无耻

之事。”风波恶道:“这个当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爷到西夏求亲,三哥和我便送这张榜文

去丐帮。到八月中秋,时候还长着呢,丐帮要挑人,尽来得及,也不能说咱们占了便宜。”

慕容复道:“咱们行事须当光明磊落,索性由我亲自将榜文交到丐帮长老手中,然后再去西

夏。”邓百川鼓掌道:“公子爷此言极是。咱们决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公冶乾、

包不同、风波恶三人一齐点头称是,当下将丐帮众人的尸体安葬了。慕容复招呼王语嫣过

来,道:“表妹,这些丐帮弟子为人所杀,其中牵涉到一件大事,我须得亲赴丐帮总舵。我

想先送你回曼陀山庄。”王语嫣吃了一惊,忙道:“我……我不回家去,妈见了我,非杀了

我不可。”慕容复笑道:“姑母虽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个女儿,怎舍得杀你?最多不

过责备几句,也就是了。”王语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帮。”

慕容复既已决意去西夏求亲,心中对她颇感过意不去,寻思:“暂且顺她之意,将来再

说。”便道:“这样罢!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着咱们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很是不妥,丐帮总

舵嘛,你就别去啦。你既不愿去曼陀山庄,那就到燕子坞我家里去暂住,我事情一了,便来

看你如何?”

王语嫣脸上一红,芳心窃喜,她一生愿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坞居住,此刻听慕容

复说要她去燕子坞住,虽非正式求亲,但事情显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头

来,眼睛中流露出异样的光彩。

邓百川和公冶乾对望了一下,觉得欺骗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心中颇感内咎。忽听得

拍的一声,风波恶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王语嫣抬起头来,奇道:“风四哥,怎么了?”

风波恶道:“一……一只蚊子叮了我一口。”

当下六人取道向东。走不到两天,段誉便贼忒嘻嘻的自后追到,说道:“啊哟,可也真

巧,慕容公子,邓大爷,公冶二爷,包三爷、风四爷,王姑娘,又撞到你们了。大伙正要东

归,这就一块儿走罢,道上也热闹些。”

包不同对他虽感厌憎,但他曾先后救过风波恶、慕容复、王语嫣的性命,却也不便公然

驱逐,不许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热讽,而段誉或听而不闻,置之不理,或安之若素,顾

而言他。一行人途中得到讯息,丐帮与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慕容复和邓百川等人悄悄商

议,倘若丐帮与少林派斗了个两败俱伤,慕容氏渔翁得利,说不定能夺得武林盟主的名号,

以此号令江湖豪杰,那是揭竿而起的一个大好机缘,决计不能放过,当即赶赴少林寺而来。

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这数月中,丁春秋大开门户,广收徒众,不

论黑道绿林、旁门妖邪,只要是投拜门下,听他号令,那便来者不拒,短短数月之间,中原

江湖匪人如蚁附膻,奔竞者相接于道路。慕容复在苏星河棋会中险为丁春秋所害,第二次客

店大战,侥幸脱身,此刻又再相逢,眼见对方徒众云集,心下暗暗忌惮。风波恶却是个天不

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即冲入敌阵,和星宿派的门徒斗将起来。段誉要伴同王语

嫣避开。但王语嫣关怀表哥,不肯离去。星宿派徒众潮水般的一冲,登时便将慕容复等一干

人淹没其中。段誉展开凌波微步,避开星宿派门人,接着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入寺相见,待

听叶二娘说慕容复已被打得无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负王姑娘脱险。”飞步奔出。

第四十一章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丁春秋杀害玄痛、玄难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听说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时便鼓

噪起来。玄生大呼:“今日须当人人奋勇,活捉丁老怪,为玄难、玄痛两位师兄报仇。”

玄慈朗声道:“远来是客,咱们先礼后兵。”群僧齐道:“是。”玄慈又道:“众位师

兄,众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痒难搔,正在等他这句话。辈份较低、性子急的青年英豪一窝蜂的奔了出

去。跟着四大恶心、各路好汉、大理国段氏、诸寺高僧,纷纷快步而出。但听得乒乓呛啷之

声不绝,慧字辈的少林僧将师父、师伯叔的兵刃送了出来。

玄慧虚空四代少林僧各执兵刃,列队出寺。刚到山门门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来

报讯:“星宿派徒众千余人,在半山亭中将慕容公子等团团围住,恶斗不休。”玄慈点了点

头,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只怕尚不足千余之数。

呼喝之声,随风飘下山来:“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自然百战百胜!”“你们几个幺

魔小丑,竟敢顽抗老仙,今真大胆之极!”“快快抛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饶命!”“星宿

老仙邕临少室山,小指头儿一点,少林寺立即塌倒。”

新入星宿派的门人,未学本领,先学谄谀师父之术,千余人颂声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

功颂德。少林寺建刹千载,历代群僧所念的“南无阿弥陀佛”之声,千年总和,说不定远不

及此刻星宿派众门人对师父的颂声洋洋如沸。丁春秋捋着白须,眯起了双眼,薰薰然,飘飘

然,有如饱醉醇酒。

玄生气运丹田,大声叫道:“结罗汉大阵!”五百名僧众应道:“结罗汉大阵!”红衣

闪动,灰影翻滚,五百名僧众东一簇、西一队,漫山遍野散了开来。

群雄久闻少林派罗汉大阵之名,但一百多年来,少林派从未在外人之前施展过,除了本

寺僧人之外,谁也未曾得见。这里但见群僧衣帽分色,或红或灰,或黄或黑;兵刃不同,或

刀或俞,或杖或铲,人人奔跑如飞,顷刻间便将星宿派门人围在核心。

星宿派人数远较少林僧为多,但大多数是新收的乌合之众,单独接战,多少也各自有点

儿技艺。这等列阵合战的阵仗,却从来没经历过,不由得都慌了手脚,歌颂星宿老仙的声音

也不免大大减弱,不少人默不作声,心中暗打改而歌颂“少林圣僧”的主意。

玄慈方丈说道:“星宿派丁先生驾临少室山,是与少林派为敌。各路英雄,便请作壁上

观,且看少林寺抗击西来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陕、湖广各路英雄纷纷呼叫:“星宿老怪为害武林,大伙儿敌忾同仇,

诛杀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与少林派并肩杀敌。

这里慕容复、邓百川等已杀伤了二十余名星宿派门人,眼见大援已到,当即跃开数丈,

暂且罢手不斗。星宿派众六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进迫。

段誉东一窜、西一晃,冲入人丛,奔到了王语嫣身旁,说道:“王姑娘,待会倘若情势

凶险,我再负你出去。”

王语嫣脸上一红,道:“我既没受伤,又不是给人点中穴道,我……我自己会走……”

向慕容复瞧了一眼,说道:“我表哥武功高强,护我绰绰有余。段公子,你还是出去吧。”

段誉心中老大不是味儿,心想:“我有什么本领,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强?”但说就

此出去,却又如何舍得?讪讪地道:“这个……这个……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

外面。”他和王语嫣数度共经患难,长途同行,相处的时日不浅,但段誉从不向她提到自己

的身份来历。在他心目中,王语嫣乃是天仙,自己是尘世俗人,自己本来就不以王子为荣,

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么分别?

王语嫣对段誉数度不顾性命的相救自己,内心也颇念其诚,意存感激,但对他这个人本

身却从来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个学会了一门巧妙步法的书呆子,有几手时灵时不灵的气功

剑法,为了怕表哥多心,微觉好奇,说道:“令尊是从大理来的么?你们父子俩有好久不见

了,是不是?”

段誉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带你见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见了你一定很欢喜。”王语

嫣脸上又一红,摇头道:“我不见。”段誉道:“为什么不见?”他见王语嫣不答,一心讨

她欢喜:“王姑娘,我的把兄虚竹也在这里,他又做了和尚。还有,我的徒弟也来了,真是

热闹得很。”王语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鳄神”,但他为什么会收了这天下第三恶人

“凶神恶鳅”为徒,却从来没问过他,想起南海鳄神的怪模怪样,嘴角边不禁露出笑意。段

誉见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此刻虽身处星宿派的重围之中,但得王语嫣与之温言说笑,天

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罗汉大阵,左右翼卫,前后呼应,有几名星宿派门人向西方冲击,稍一交

峰,便即纷纷负伤。丁春秋道:“大家暂且别动。”朗声说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称

为中原武林首领,依我看来,实是不足一哂。”

众弟子群相应和:“是啊,星宿老仙驾到,少林寺和尚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天下

武林,都是源出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下统,此外尽是邪魔外道。”

“偿们不学星宿派武功,终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灭亡。”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

来:“星宿老仙,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

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有见过星宿派的排场,无不骇然失笑。

金鼓丝竹声中,忽然山腰里传来群马奔驰之声。蹄声越来越响,不久四面黄布大旗从山

崖边升起,四匹马奔上山来,骑者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四面黄旗上都写着五个大黑

字:“丐帮帮主庄。”四乘马在山崖边一立,骑者翻身下马,将四面黄骑插在崖上最高处。

四人都是丐帮装束,背负布袋,手扶旗杆,不发一言。

雄群都道:“丐帮帮主庄聚贤到了。”眼见这四面黄旗傲视江湖的声势,擎旗人矫捷剽

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显然更令人心生肃然之感。

黄旗刚竖起,一百数十匹马疾驰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余名六袋弟子,其后是三四十名

七袋弟子、十余名八袋弟子。稍过片刻,是四名背负九袋的长老,一个个都默不作声的翻身

下马,分列两旁。丐帮中人除人身有要事之外,从不乘马坐车,眼前这等排场,已与寻常江

湖豪客无异,许多武林耆宿见了,都暗暗摇头。

但听得蹄声笞笞,两匹青聪健马并辔而来。左肩马上是个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艳文季,

一双眼珠子却黯然无光。阮星竹一见,脱口叫道:“阿紫!”她忘了自己改穿男装,这一声

叫,是本来的女子声音。

右首马上乘客身穿百结锦袍,脸上神色木然,俨如僵尸。群雄中见多识广之士一见,便

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均想:“这人想来便是丐帮帮主庄聚贤了。他要

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却又如何不显露真相?”有的猜想:“看来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庄聚贤只是个化名。他既能做到丐帮帮主,岂是名不见经传的泛泛之辈?”有的猜想:

“多半这一战他并无多大把握,倘若败于少林僧之手,便仍然遮脸而退,以免面目无光。”

更有人猜想:“莫蜚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他重掌丐帮大权,便来和少林派及中原群

雄为难。”虽然也有人从“庄聚贤?”三字想到了“聚贤庄”,但只由此而推想到乔峰,聚

贤庄游氏兄弟已双双命丧乔峰之手,后来连庄子也给人放火烧成了白地,谁也料想不到,这

个丐帮新帮主竟是聚贤庄当年的少庄主游坦之。

阿紫听到了母亲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与母亲相会,婆婆妈妈的述说别来之

情,当下只作没听见,说道:“贤哥,这里我多得很啊,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唱什么‘星宿

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丁春秋这小子和他的虾兵蟹将,也都来了么?”

游坦之道:“不错,他门下人数着实不少。”阿紫拍手笑道:“好好极了,倒省了我一翻跋

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他算帐。”这时步行的丐帮帮众络绎不绝的走上山来,都

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队站在游坦之和阿紫身后。

阿紫向身后一挥手,两名丐帮弟子各从怀内取出一团紫色物事,缚上木棍,迎风抖动,

原来是两面紫绸大旗,在空中平平铺了开来,每面旗上都锈着六个殷红如血的大字:“星宿

派掌门段。”

这两面紫旗一展开,星宿派门人登时大乱,立时便有人大声呼叫:“星宿派掌门乃是丁

老仙,四海周知,哪里有什么姓段的来作掌门人了?”“胡混冒充,好不要脸!”“掌门人

之位,难道是自封的么?”“哪一个小妖怪自称是本派掌门,快站出来,老子不把你捣成肉

酱才怪!”说这些话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门的弟子,至于狮吼子、天狼子等旧人,自然都知

道阿紫的来历,想起她背后有萧峰撑腰,都不禁暗生惧意。

一众僧侣和俗家英雄忽见多了个星宿派掌门人出来,既感骇异,也暗暗称快,均想这干

邪魔窝里反,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阿紫双手拍了三拍,朗声说道:“星宿派门下弟子听者:本派向来规矩,掌门人之位,

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是掌门。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战,和我打得

一败涂地,跑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将本派掌门人之位,双手恭恭敬敬的

奉上。难道他没告知你们么?丁春秋,你忒也大胆妄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该为众师弟的

表率,怎可欺师灭祖,瞒骗一众师弟?”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说来,遍山皆闻。

众人一听,无不惊奇万分,瞧她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幼女,双目又盲了,怎能做什么

掌门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顾骇然。他们知道这个女儿出于丁春秋门下,刁钻古怪,顽劣

无比,但武功却是平平,居然胆敢反徒为师,去捋丁春秋的虎须,这件事只怕难以收场。以

大理国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数人,实不足以星宿派相抗,救她出险。

丁春秋眼见在群雄毕集、众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门”的旗号来,是可

忍孰不可忍?他胸中努发如狂,脸上却仍笑嘻嘻地一派温存慈和的模样,说道:“小阿紫,

本派掌门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这句话倒也不错。你觊觎掌门人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实功

夫了,那便过来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间眼前一共,身前三尺处已多了一人,正是游坦之。这一下来得大是出其不意,以

丁春秋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惊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跨中带纵,退出了五尺,却见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处,可知便在自己倒

退一步之时,对方同时踏上了一步,当然她是见到自己后退之后,这才迈步而前,后发齐

到,不露形踪,此人武功之高,当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见他有一张死沉沉的木黄脸皮,伸

手可触,已来不及开口质问:“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干么要你来横加插手?”立即倒窜出

去,抓住一名门人,便向他掷了出去。

游坦之应变奇特,立即倒跃丈许,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帮三袋弟子,运劲推出。

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极大暗器,向丁春秋扑去,和那星宿派门人在半空中的一撞。旁人瞧

了这般劲道:“这两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断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听得嗤嗤声响,跟着各人鼻中闻到一股焦臭,真是令人欲呕,群

雄有的闭气,有的后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药,均知丁春秋和庄聚贤都是以阴毒内

劲使在弟子身上。那两人一撞,便即软垂垂的摔在地下,动也不动,早已毙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惮,同时退开数尺,跟着各自反

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掷出。那两名弟子又是在半空中一撞,发出焦臭,一齐毙命。

两个所使的均是星宿派的一门阴毒武功“腐尸毒”,抓住一个活人向敌人掷出,其实一

抓之承,先已将该人抓死,手抓中所喂的剧毒渗入血液,使那人满身都是尸毒,敌人倘若出

掌将那人掠开,势非沾到尸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拨开,尸毒亦会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闪身

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类武功击打,亦难免受到毒气的侵袭。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结伴同行,他心无城府,阅历又浅,不到一两天便和全冠清套出了

真相。丛冠清心想:“这人内力虽强劲无比,武功却平庸之极,终究无甚大散。”其后查知

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门徒,灵机一动,便窜掇游坦之向阿紫习学星宿派武功,对着阿紫

之面,却将游坦之的武功夸得地上少有,天下无双,要阿紫一一将所学武功试演出来,好让

游提之指点。

游坦之和阿紫年幻都轻,一个痴,一个盲,立时堕入计中。阿紫将本门武功一项项的演

将出来,并详述修习之法。游提之的“腐尸毒”功夫便由此学来。“腐尸毒”功夫的要旨,

全在成带有剧毒的深厚内力,能将人一抓而毙,尸身上随即沾毒,功夫本来却并无别般巧

妙。这道理星宿派门人个个都懂,就是练不到如此内力而已。阿紫在南京城外捉些毒蛇毒虫

来修练,连毒掌功夫也未练成,更不用说这“腐尸毒”了。

阿紫虽然聪明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游坦之脸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确是这庄公子

从丁春秋手下抢救出来的,再听全冠清巧舌如簧,为游坦之大肆吹嘘,凭她聪明绝顶,也决

计猜不到这位“武功盖世的庄公子”,竟会来向自己偷学武艺。

阿紫每说一招,游坦之便依法试演,他身上既有冰蚕寒毒,又有易筋经上的上乘内功,

兼具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力非同小可,同样的一招到了他手中,发出来时便断树裂石、威力

无究,阿紫听在耳中,只有钦佩无已的份儿。游坦之也传授她一些易筋经上的修习内功之

法。阿紫照练之后,虽无多大进境,却也觉身轻体健,筋骨灵活,料想假以时日,必有神

效。

其时游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与那本怪书上裸僧的图像大有关连,为了要

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里在无我之处勤练不辍。有一日,正自照着图中线路运功,突然间一

阵劲风过去,那怪书飘了起来,飞出数丈之外。游坦之正倒转了身子,内息在数处经脉中急

速游走,一抬头,但见那怪书已抓在一个中年僧人手中。游坦之大急,叫道:“是我的,快

还我……”突然之间惊努交集,内息登时岔了,就此动弹不得,眼见那和尚笑吟吟地转身而

去,越是焦急,四肢百骸越是僵硬木直。

夺去这易筋经的,正是鸩摩智。他精通梵文,妙悟,比之萧峰和阿朱瞠目不识、游

坦之误打误撞方得湿书见图,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游坦之垸直过到六个时辰,穴道方解,呕出一大滩鲜血,便如大病了一场。好在他于书

中图像已练了十之六七,习练已久,倒也尽数记得,此后继续修习,内功仍得与日俱增。

其后全冠清设法替游坦之除去头上铁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给热铁罩烫得稀烂的脸孔,

然后携同他去参与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异武功,丐帮中自无人

可与相抗,轻而易举的便夺到了帮主之位。同时全冠清亦正式复归丐帮,升为九袋长老。游

坦之虽然当上帮主,帮中事务全凭全冠清吩咐安排。全冠清眼见帮中不服游坦之的长老、弟

子仍然不少,大是隐忧,总不能一个个都杀了,于是献议与少林派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使丐

帮帮主庄聚贤成为天下武林第一人,凭此武功威望,自可征服与帮中心怀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胜的性情,虽盲不改,全冠清这一献议,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想做什么武

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赞其事,便便也依从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划,缜密部署。邀请各路英雄

好汉同时于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使是他的杰作。

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庄聚贤撑腰,更何惧于区区星宿老怪,当即自封为“星宿

派掌门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来耀武扬威。

丐帮一行来到少室山上,眼见山头星宿派人大集,这一着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便向

游坦之进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动手,以免阿紫为难。

丁春秋眼见对手厉害,立时便使出最阴毒的“腐尸毒”功夫来。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

牺牲一个门人弟子,但对方不论闪避或是招架,都难免毒,任你多么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

绝顶轻功,逃离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动手便即逃之夭夭,这场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

料游坦之已从阿紫处学会了这门功夫,便牺牲丐帮弟子性命,抵御丁春秋的进袭。他二人掷

出一名弟子,跟着又掷一门弟子。但听得砰砰砰响声不绝,片刻之间,双方已各掷了九名弟

子,十八具尸体横卧地上,脸上均是一片乌青,神情可怖,惨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惊惧,拚命躲缩,以防给师父抓到,口中歌颂之声仍是不断,只是声音

发颤,哪里还有什么欢欣鼓舞之意?

丐帮弟子见帮主突然使这等阴毒武功,虽说是被迫而为,却也不感骇异,均想:“本帮

行事,素以仁义为先,帮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这等为人不齿的功夫,那岂不是和

星宿派同流合污了么?”更有人想:“倘若乔帮主仍是咱们帮主,必会循正道以抵挡星宿老

怪的邪术。”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时,一抓抓了个空,回头一看,只见群弟子都已远远躲开,却

听得呼的一声,游坦之的第十人却掷了过来。丁春秋又惊又怒,危急中飞身而起,跃入了门

人群中。那丐帮弟子的尸体疾射而到,星宿派众弟子欲待逃窜,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

的妈啊”声中,已给尸首撞中。这具尸毒剧毒无比,这七八上脸上立即蒙上一片黑气,滚倒

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即毙命。

阿紫听了身旁全冠清述说情状,只乐得格格娇笑,叫道:“丁春秋,庄帮主是我星宿派

掌门人的护法,你打败了他,再来和你掌门人动手不迟。你是输了,还是赢了?”

丁春秋懊丧之极,适才这一仗,他内力虽强,每一次所用手法却都一模一样,可见他只

是从阿紫处学得一些本门的粗浅功夫,其中种种精奥变化,全然不知。这一仗是输在星宿派

门人比与帮弟子怕死,一个个远远逃开,不像丐帮弟子那样慷慨赴义,临危不避。他心念一

转,计上心来,仰天大笑。

阿紫皱眉道:“笑!亏你还笑得出?有什么好笑?”

丁春秋仍是笑声不绝,突然之间,呼呼呼风声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门人被他以连珠手法

抓住掷出,一个接着一个,迅速无伦的向游坦之飞去,便如发射连珠箭一般。

游坦之却不会使这一门“连珠腐尸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帮帮众掷出,第四招便措

手不极,紧急之际,一跃而上,冲天而起,这般避开了掷来的毒尸,却不必向后逃窜,可说

并未输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闪避,左手一招。阿紫一声惊呼,向丁春秋身前飞跃过去。

旁观众人一见,无不失色:“擒龙功”、“控鹤功”之类功夫如练到上乘境界,原能凌

空取物,但最多不过隔着四五尺远近擒敌拿人,夺人兵刃。武术中所谓“隔山打牛”,原是

形容高手的劈空掌、无形神拳能以虚劲伤人,但就算是绝顶高手,也决不能将内力运之于二

丈之外。丁春秋其时与阿紫相距六七丈之距离,居然能一招手便将她拖下马来,武功之高,

当真是匪夷之思。旁观群雄中着实不乏高手,自忖和丁春秋这一招相比,那是万万不及,骇

异之余,尽皆钦服。

却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并非真实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宝”之一的“柔丝

索”,这柔丝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蚕之丝制成。那雪蚕野生于雪桑之上,形体远较冰蚕为小,

也无毒性,吐出来的蚕丝却韧力大得异乎寻常,一根单丝便已不易拉断。只是这种雪蚕不会

做茧,吐丝也极有限,乃是极难寻求之物。那日阿紫以一双透明渔网捉住褚万里,逼得他羞

愤自尽,渔网之中便渗得有少量雪蚕丝。丁春秋这根柔丝索尽数在雪蚕丝绞成,微细透明,

几非肉眼所能察见,他掷出九名门人之时,同时挥出了柔毕索。他掷出七具毒尸,一来逼开

游坦之,二来是障眼之术,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视于他“连珠腐尸毒”上,柔丝索挥将过去,

更是谁都难以发觉。

待得阿紫惊觉得柔丝缠到身上,已被丁春秋牵扯过去。虽说丁春秋有所凭藉,但将这一

根细若无物的柔丝挥之于八七丈外,在众高手全不知觉下,一招手便将人抓住擒到,这份功

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点了她穴道,柔丝索早已缩入了大袖之中。

他掷尸、挥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待将阿紫擒到手中,笑声仍未断绝。这大笑

之声,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术”。

游坦之身在半空,已见阿紫被擒,惊惶之下向前急扑,六具毒尸已从足底飞过。他左足

一着地,右掌猛力便向丁春秋击去。

丁春秋左手将前一探,将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这一招开碑裂石的掌力。游坦之此刻武功

虽强,临敌应变的经验却是半点也无,眼见自己一掌便要将阿紫打得筋骨折断,立即便收回

掌力。可是发掌时使了全力,急切间却那里能收得回来?本为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须将掌

力偏在一旁,便伤不到阿紫,可是游坦之对阿紫敬爱太过,一见势头不对,只知收掌回力,

不暇更思其他,将这股偌大掌力尽数收回,等如以此掌力当胸锰击自己。他一个踉跄,哇的

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若是内力稍弱之人,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饶是他修习易筋经有成,这一掌他究竟

也不好受,正欲缓过一口气来,丁春秋那容他有喘息的余裕,呼呼呼呼,连续拍出四掌。游

坦之丹田加内息提不上来,只得挥拳拍出,连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连接四掌,

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让人,第五掌跟着拍出,要乘机制他死命。

只听得旁边数人齐声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凶!”“住手!”“接我一招!”玄慈、观

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侠义之士,都不忍这丐帮帮主如此死于丁春秋手下,呼喝

声中,纷纷抢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击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晁,竟退开了一步。众高手一

见,便知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点小亏,当即止步,不再上前应援。原来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

后,内息已畅,第五掌上已将冰蚕奇毒和易筋经内力一并运出。丁春秋以掌力硬拼,便不是

敌手。若不是丁春秋占了先机,将游坦之击伤,令他内力大打折扣,则刚才双掌较量,丁春

秋非连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气息翻涌,心有不甘,运起十成功力,大喝一声,须发戟张,呼的一掌又向前推

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呼呼呼,连出四掌,每

出一掌,便跨上一步。这五步一踏出,已与丁春秋面面相对,再一伸手,便能抢夺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敌,又见到他木然如僵死的脸孔,心生惧意,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尸毒

功夫了,你小心着!”说着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摆了几摆。

游坦之急呼:“不,不!万…万万不可!”声音发颤,惊恐已达极点,知道丁春秋“腐

尸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时便变成了一具毒尸。

丁春秋听到他话声如此惶急,登时明白:“原来你这小子给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妙

极,当真再好不过。”他擒获阿紫,本想当众将她处死,免得她来争星宿派掌门人之位,这

里见了游坦之的情况,似可将阿紫作为人质,胁制这个武功高出于己的丐帮帮主庄聚贤,便

道:“你不想她死么?”

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将她放下来,这个……危险之极……”丁春秋哈哈一

笑,说道:“我要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放开?她是本派叛徒,目无尊长,这种人

不杀,却去杀谁?”游坦之道:“这个……她是阿紫姑娘,你无论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

了她一双眼睛,那个,求求你,快放她下来,我……重重有谢。”他语无伦次,显得对阿紫

关心已极,即哪里还有半分丐帮帮主的风度?

丁春秋见他内力阴寒强劲,听他说话声音,实在与那铁头人十分相似,可是他明明头上

并无铁罩,而且那铁头人又怎能是丐帮帮主?当下也无暇多想,说道:“要我饶她小命也不

难,只是须得依我几件事。”

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听他这般说,心下更

喜,点头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为师,从此成为星宿派弟子。”

游坦之毫不迟疑,立即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弟子庄聚贤磕头!”他

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过了头,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这一跪,群雄登时大哗。丐帮自诸长老以下,无不愤慨莫名,均想:“我帮是天下第

一大帮,素以侠义自居,帮主却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为师。咱们万万不能再奉此人为帮

主。”

猛听得锣鼓丝竹响起,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颂场星宿老仙之声,响彻云霄,种种歌功

颂德、肉麻不堪的言语,非常人所能想象,总之日月无星宿老仙之明,天地无星宿老仙之

大,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更无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

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无不甘拜下风。

当阿紫被丁春秋一擒,段正游和阮星竹便相顾失色,但自知本领不敌星宿老怪,决难从

他手中救女儿脱险,及后见庄聚贤居然肯为女儿屈膝事敌,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

惊且喜,低声道:“你瞧人家多么情义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万一。”

段誉斜目向王语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到矣尽矣,蔑以

加矣。但比这位庄帮主,却又大大不如了。人家这才是情中圣贤!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

去,我肯不肯当众向他下跪呢?”想到此处,突然间血脉贲张,但觉为了王语嫣,纵然万死

亦所甘愿,区区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脱口而出:“肯的,当然肯!”王

语嫣奇道:“你肯什么?”段誉面上一红,嗫嚅道:“嗯,这个……”

游坦之磕了几个头站起,见丁春秋仍是抓着阿紫不放,阿紫脸上肌肉扭曲,大有苦痛之

色,忙道:“师父,你老人家快放了她!”丁春秋冷笑道:“这小丫头大胆妄为,哪有这么

容易便饶了她?除非你将功赎罪,好好替我干几件事。”游坦之道:“是,是!师父要弟子

立什么功劳?”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战,将他杀了。”

游坦之迟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无怨无仇,丐帮虽然要跟少林派争雄,却似乎不必杀

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违抗师命,可见拜我为师,全属虚假。”游坦之只

求阿紫平安脱险,哪里还将什么江湖道义、是非公论放在心上,忙道:“是!不过少林派武

功甚高,弟子尽力而为……师父,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

秋淡淡地道:“杀不杀玄慈,全在于你;杀不杀阿紫,权却在我。”

游坦之转过身来,大声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门派之首,丐帮是江

湖上第一大帮,向来并峙中原,不相统属。今日咱们却要分个高下,胜者为武林盟主,败者

服从武林盟主号令,不得有违。”眼光向群豪脸上扫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汉,今日

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尽可向武林盟主挑战。”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

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对答,声音虽不甚响,但内功深厚之人却早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

少林寺众高僧听丁春秋公然命这庄聚贤来杀玄慈方丈,无不大怒,但适才见到两个所显示的

功力,这庄聚贤的功力既强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敌得住,已是难言,而各种毒功邪术

更是不易抵挡。

玄慈本不愿和他动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战,又势无退避之理,当下双掌合

什,说道:“丐帮数百年来,乃中原武林的侠义道,天下英雄,无不瞻仰。贵帮前任帮主汪

剑通帮主,与敝派交情着实不浅。庄施主新任帮主,敝派得讯迟了,未及遣使道贺,不免有

简慢之罪,谨此谢过。敝派僧俗弟子向来对贵帮极为尊敬,丐帮和少林派数百年的交情,从

未伤了和气。却不知庄帮主何以今日忽兴问罪之师,还盼见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间,是非

曲直,自有公论。”

游坦之年轻识浅,不学无术,如何能和玄慈辨论?但他来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过

一番言语,当即说道:“我大宋南有辽国,西有西夏、吐番,北有大理,四夷虎视眈眈,这

个……这个……”他将“北有辽国、南有大理”说错了方位,听众中有人不以为然,便发出

咳嗽嗤笑之声。

游坦之知道不对,但已难挽回,不由得神态十分尴尬,幸好他戴着人皮面具,别人瞧不

到面色。他“嗯”了几声,继续说道:“我大宋兵微将寡,国势脆弱,全赖我武林义士,江

湖同道,大伙儿一匡扶,这才能外抗强敌,内除奸人。”

群雄听他这几名话甚是有理,都道:“不错,不错!”

游坦之精神一振,继续说道:“只不过近年来外患日深,大伙儿肩头上的担子,也一天

重似一天,本当齐心合力,共赴艰危才是。可是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却你争我斗,自己人

跟自己人打架,总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够齐心。契丹人乔峰单枪匹马的来一闹,中原豪杰便

打了个败仗,又听说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个星宿老……嗯,他

曾连杀少林派的两名高僧……这个……那个……”

全冠清本来教他说“西域星宿老怪曾到少林寺来连杀两名高僧,少林派束手无策”,游

坦之原已将这些话背得十分纯熟,突然间话到口边,才觉得不对,连说了几个“星宿老”,

却“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群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门人齐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齐声高

唱,登时将群豪的笑声压了下去。

唱声甫歇,人丛中忽有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大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

宇……”调调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样。星宿派门人听到别派之中居然有人颇赞本派老仙,此

事十分难得,那是远胜于本派弟子的自称自赞。群相大喜之下,锣鼓丝竹出力伴奏,不料第

四句突变急转直下,只听他唱道:“……大放狗屁!”众门人相顾愕然之际,锣鼓丝竹半途

不及收科,竟尔一直伴奏到底,将一句“大放狗屁”衬托得甚是悠扬动听。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门人俱都破口大骂。王语嫣嫣然微笑,说道:“包三哥,你的

噪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献丑,献丑!”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杰作。

游坦之乘着众人扰攘之际,和全冠清低声商议了一阵,又朗声道:“我大宋国步艰危,

江湖同道却又不能齐心合力,以至时受番帮欺压。因此丐帮主张立一位武林盟主,大伙儿听

奉号令,有什么大事发生,便不致乱成一团了。玄慈方丈,你赞不赞成?”

玄慈缓缓地道:“庄帮主的话,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游坦

之道:“什么事?”玄慈道:“庄帮主已拜丁先生为师,算是星宿派门人了,是也不是?”

游坦之道:“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门派,非我

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与星宿派无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举一位盟

主,以便统筹事功,阁下是星宿派门人,却也不便参与了。”

众英雄纷纷说道:“不错!”“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门派的走狗奴才,怎

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游坦之无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们出言解围。

丁春秋咳嗽一声,说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东曲阜人氏,生于圣人之邦,

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创建,怎能说是西域番邦的门派?星宿派虽居处西域,那只不过是夫夫暂

时隐居之地。你说星宿派是番邦门派,那么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说到西域

番邦,少林武功源于天竺达摩祖师,连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门派

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辩。

全冠清朗声道:“天下武功,源流难考。西域武功传于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传于西域

者亦有之。我帮庄帮主乃中土人氏,丐帮素为中原门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人物。玄

慈方丈,今日之事,当以武功强弱定胜负,不以言辞舌辩定输赢。丐帮与少林派到底谁强谁

弱,只须你们两位首领出手较量,高下立判,否则便是说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

之明,不是敝帮庄帮主的敌手,只须甘拜下风,推戴我庄帮主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

不可的。”这几句话,显然认定玄慈是明知不敌,胆怯推诿。

玄慈向前走了几步,说道:“庄帮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顾念贵帮和敝

帮数百年的交情,坚不肯允,倒是对贵帮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缓缓掠过,朗声道:“天下

英雄,今日人人亲眼目睹,我少林派决无与丐帮争雄斗胜之意,实是丐帮帮主步步见逼,老

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群雄纷纷说道:“不错,咱们都是见证,少林派并无丝毫理亏之处。”

游坦之只是挂念着阿紫的安危,一心要尽快杀了玄慈,好向丁春秋交差,大声说道:

“比武较量,强存弱亡,说不上谁理亏不理亏,快快上来动手吧!”

他幼年时好嬉不学,本质虽不纯良,终究是个质朴少年。他父亲死后,浪迹江湖,大受

欺压屈辱,从无一个聪明正直之士好好对他教诲指点。近年来和阿紫日夕相处,所谓近朱者

赤,近黑者黑,何况他一心一意的崇敬阿紫,一脉相承,是非善恶之际的分别,学到的都是

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没一件不是以阴狠毒辣取胜,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夺到

丐帮帮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尽是伤人不留余地的手段,日积月累的浸润下来,竟将一个系

出中土侠士名门的弟子,变成了善恶不分、唯力是视的暴汉。

玄慈朗声道:“庄帮主的话,和丐帮数百年的仁侠之名,可太不相称了。”

游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间已欺近了丈余,说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开了吧。”说

话间双向丁春秋与阿紫瞧了一眼,心下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来领教庄帮主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绝技,也好让天下英

雄好汉,瞧瞧丐帮帮主数百年来的嫡传功夫。”

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他虽接任丐帮帮主,但这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两

绝技,却是一招也不会。只是他曾听帮中长老们冷言冷语的说过,这两项绝技是丐帮的“镇

帮神功”。降龙十八掌偶然也有传与并非出任帮主之人,打狗棒法却必定传于丐帮帮主,数

百年来,从无一个丐帮帮主不会这两项镇帮神功的。

玄慈说道:“老衲当以本派大金刚掌接一接帮主的降龙十八掌,以降魔禅仗接一接帮主

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贵派世代交好,这几种武功,向来切磋琢磨则有之,从来没有用以

敌对过招,老衲不德,却是愧对丐帮历代帮主和少林派历代掌门了。”双掌一合,正是大金

刚掌的起手式“礼敬如来”,脸上神色蔼然可亲,但僧衣的束带向左右笔直射出,足见这一

招中蕴藏着极深的内力。

游坦之更不打话,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着迅捷之极的劈出,左手掌力先发后到,右手

掌力后发先到,两股力道交错而前,诡异之极,两人掌人在半途相适,波的一声响,相互抵

消,却听得嗤嗤两声,玄慈腰间束带的两端同时断截‘分向左右飞出丈许。游坦之这两掌掌

力所及范围甚广,攻向玄慈身子的劲力被“礼敬如来”的守势消解,但玄慈飘向身侧的束却

为他掌力震断。

少林派僧侣和群雄一见,登时纷纷呼喝:“这是星宿派的邪门武功!”“不是降龙十八

掌!”“不是丐帮功夫!”丐帮弟子之中竟也有人叫道:“咱们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

功夫!”“帮主,你该使降龙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夫,丢了丐帮脸面。”

游坦之听得众人呼喝之声大作,不由下心下踌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门人却纷纷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帮降龙十八掌强得多,干么不使强的,反使

差劲的?”“庄师兄,再上!当然要用恩师星宿老仙传给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

宿神功,天下第一,战无不胜,功无不克。降龙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喧哗叫嚷之中,忽听得山下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谁说星宿派武功胜得了丐帮的

降龙十八掌?”

这声音也不如此响亮,但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从人耳中,众人一愕之间,都住了口。

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

色布衣,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

奔到近处,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闪闪,却见每匹马的蹄铁竟然是黄金打就。来者一共是一十

九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向

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丐帮帮众之中,大群人猛地高声呼叫:“乔帮主,乔帮主!”数百名帮众从人丛中疾奔

出来,在那人马前躬身参见。

这人正是萧峰。他自被逐出丐帮之后,只道帮中弟子人人视他有如寇仇,万没料到敌我

已分,竟然仍有这许多旧时兄弟如此热诚的过来参见,陡然间热血上涌,虎目含泪,翻身下

马,抱拳还礼,说道:“契丹人萧峰被逐出帮,与丐帮更无瓜葛。众位何得仍用旧日称呼?

众位兄弟,别来俱都安好?”最后这句话中,旧情拳拳之意,竟是难以自已。

过来参见的大都是帮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辈新进,平素少有机会和萧

峰相见,五六袋以上弟子却严于夷夏之防,年长位尊,不如年青的热肠汉子那么说干便干,

极少顾虑。这数百名弟子听他这么说,才省起行事太过冲动,这位“乔帮主”乃是大对头契

丹人,帮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见他突然现身,爱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将这大事忘了?有

些人当下低头退了回去,却仍有不少人道:“乔……乔……你老人家好,自别之后,咱们无

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归,连续数日没有音讯,萧峰自是焦急万分,派出大批探子寻访。

过了数月,终于得到回报,说她陷身丐帮,那个铁头人也和她在一起。

萧峰一听之下,甚是心惊,心想丐帮对己切齿,这次将阿紫掳去,必是以她为质,向自

己胁迫,须当立时将她救回。当下奏知辽帝,告假两月,将南院军政事务交由南院枢密使耶

律莫哥代拆代行,径自南来。

萧峰这次重到中原,仍是有备而来,所选的“燕云十八骑”,个个是契丹族中顶尖儿的

高手。他上次在聚贤庄中独战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现身相救,难免为人乱刀分尸,

可见不论武功如何高强,真要以一敌百,终究不能,现下偕燕云十八骑俱来,每一人都能以

一当十,再加胯下坐骑皆是千里良马,危急之际,倘若只求脱身,当非难事。

一行人来到河南,萧峰擒住一名丐帮低袋弟子询问,得知阿紫双目已盲,每日与新帮主

形影不离,此刻已随同新帮主前赴少林寺。萧峰惊怒更增,心想阿紫双目为人弄瞎,则在丐

帮中所遭种种惨酷的虐待拷打,自是可想而知,当即追向少林寺来,只盼中途遇上,径自劫

夺,不必再和少林寺诸高僧会面。

来到少室山上,远远听到星宿派门人大吹,说什么星宿派武功远胜降龙十八掌,不禁怒

气陡生。他虽已不是丐帮帮主,但那降龙十八掌乃恩师汪剑通所亲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诬

蔑?纵马上得山来,与丐帮三四袋群弟子厮见后,一瞥之间,见丁春秋手中抓住一个紫衣少

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脸蛋,正是阿紫。但见她双目无光,瞳仁已毁,已然盲了。

萧峰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当即大步迈出,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

击去,正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他出掌之时,与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

说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际,两个相距已不过七八丈。

天下武术之中,任你掌力再强,也决无一掌可击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闻“北乔峰,

南慕容”的大名,对他决无半点小觑之心,然见他在十五八丈之外出掌,万料不到此掌是针

对自己而发。殊不料萧峰一掌既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后

掌推前掌,双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压将过来。

只一瞬之间,丁春秋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双如是一堵无

形的高墙,向自己身前疾冲。他大惊之下,哪里还有余裕筹思对策,但知若是单掌出迎,势

必臂断腕折,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百忙中将阿紫向上急抛,双掌连划三个半圆护住身前,

同时足尖着力,飘身后退。

萧峰跟着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撄

其锋,右掌斜斜挥出,也萧峰掌力的偏势一触,但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当即乘

势纵出三丈之外,唯恐敌人又再追击,竖掌当胸,暗暗将毒气凝到掌上。萧峰轻伸猿臂,将

从半空中附下的阿紫接住,随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阿紫虽然目不能视物,被丁春秋制住后又口不能说话,于周遭变故却听得清清楚楚,身

上穴道一解,立时喜道:“好姐夫,多亏你来救了我。”

萧峰心下一阵难过,柔声安慰:“阿紫,这些日子来可苦了你啦,都是姐夫累了你。”

他只道丐帮首脑人物恨他极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到南京

去掳了来,痛加折磨,却决计料想不到阿紫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萧峰来到山上之时,群雄立时耸动。那日聚贤庄一战,他孤身一人连毙数十名好手,当

真是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齿,却也是闻之落胆,这时见他突然又上少室山下,均想恶

战又是势所难免。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会的,回思其时庄中大厅上血肉横飞的惨状,兀自心有

余悸,不寒而栗。待见他仅以一招“亢龙有悔”,便将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

逃,心中更增惊惧,一时山上群雄面面相觑,肃然无语。

只有星宿派门人还有十几人在那里大言不惭:“姓乔的,你身上中了我星宿派老仙的仙

术,不出十天,全身化为脓血而亡!”“星宿老仙见你是后生小辈,先让你三招!”“星宿

老仙是什么身份,怎屑与你动手?你如不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倒求饶,日后势必死无葬

身之地。”只是声音零零落落,绝无先前的嚣张气焰。

游坦之见到萧峰,心下害怕,待见他伸臂将阿紫搂在怀里,而阿紫满脸喜容,对他神情

亲密,再也难以忍受,纵身向前,说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萧峰将阿紫放在地

下,问道:“阁下何人?”游坦之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对,气势立时怯了,嗫嚅道:“在

下……在下是丐帮帮主……帮主庄……那个庄帮主。”

丐帮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门下,怎么还能是丐帮帮主?”

萧峰怒喝:“你干么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游坦之为他威势所慑,倒退两步,说

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姐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这老贼弄瞎

的,你快挖了丁老贼的眼珠出来,给我报仇。”

萧峰一时难以明白其间真相,目光环扫,在人君中见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一酸,

又是一喜,朗声道:“大理段王节,令爱千金在此,你好好的管教吧!”携着阿紫的手,走

到段正淳身前,轻轻将她一推。

阮星竹早已哭湿了衫袖,这时更加泪如雨下,扑上前来,搂住了阿紫,道:“乘孩子,

你……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段誉见到萧峰突然出现,大喜之下,便想上前厮见,只是萧峰掌击丁春秋、救回阿紫、

会见游坦之,没丝毫空闲。待会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誉不由得暗暗纳罕:“怎的乔大

哥说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爱千金?”但他素知父亲到处留情,心念一转之际,便已猜到

了其中关窍,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别来可好?这可想煞小弟了。”

萧峰自和他在无锡酒楼中赌酒结拜,虽然相聚时短,却是倾盖如故,肝胆相照,意气相

投,当即上前握住他双手,说道:“兄弟,别来多事,一言难尽,差幸你我俱都安好。”

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叫:“姓乔的,你杀了我兄长,血仇未曾得报,今日和你拼了。”

跟着又有人喝道:“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走下少室

山去。”但听得呼喝之声,响成一片,有的骂萧峰杀了他的儿子,有的骂他杀了父亲。

萧峰当日聚贤庄一战,杀伤着实不少。此时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与死者

或为亲人戚属,或为知交故友,虽对萧峰忌惮惧怕,但想到亲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骂。喝

声一起,登时越来越响,众人眼见萧峰随行不过一十八骑,他与丐帮与少林派均有仇怨,而

适才数掌将丁春秋击得连连退避,更为星宿派的大敌,动起手来,就算丐帮两不相助,各路

英雄、少林僧侣,再加上星宿派门人,以数千人围攻萧峰一十九骑契丹人马,就算他真有通

天的本领,那也决计难脱重围。声势一盛,各人胆气也便更加壮了。

群雄人多口杂,有些粗鲁之辈、急仇之人,不免口出污言,叫骂得甚是凶狠毒辣。数十

人纷纷拔兵刃。舞刀击剑,便欲一拥而上,将萧峰乱刀分尸。

萧峰一十九骑快马奔驰的来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袭,将阿紫救归南京,绝未料到竟有这

许多对头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与各路英雄不是素识,便是相互闻名,知

道这些从大都是侠义之辈,所以与自己结怨,一来因自己是契丹人,二来是有人从中挑拨,

出于误会,聚贤庄之战实非心中所愿,今日若再大战一场,多所杀伤,徒增内疚,自己纵能

全身而退,携来的“燕云十八骑”不免伤亡惨重,心下盘算:“好在阿紫已经救出,交给了

她父母,阿朱的心愿已了,我得急谋脱身,何必跟这些人多所纠缠?”转头向段誉道:“兄

弟,此时局面恶劣,我兄弟难以多叙,你暂且退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他要段誉避在

一旁,免得夺路下山之时,旁人出手误伤了他。

段誉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人个要击杀义兄,不由得激起了侠义之心,大声道:“大

哥,做兄弟的和你结义之时,说什么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奔逃出险,这时眼

见情势凶险,胸口热血上涌,决意和萧峰同死,以全结义之情,这一次是说什么也不逃的

了。

一众豪杰也都不识段誉是何许人,见他自称是萧峰的结义兄弟,决意与萧峰联手和众人

对敌,这么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样,年轻又轻,自是谁也没将他放在心里,叫嚷得更加凶了。

萧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谢。他们想要杀我,却也没什么容易。你快退

开,否则我要分手护你,反而不便迎敌。”段誉道:“你不用护我。他们和我无怨无仇,如

何便来杀我?”萧峰脸露苦笑,心头感到一阵悲凉之意,心想:“倘若无怨无仇便不加害,

世间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生?”

段正游低声向范骅、华赫艮、巴天石诸人道:“这位萧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危急

之际,咱们冲入人群,助他脱险。”范骅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数千豪杰瞧了几眼,说

道:“对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摇摇头,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

为,以死相报。”大理众士齐声道:“原当如此!”

这边姑苏燕子坞诸人也在轻声商议。公冶乾自在无锡与萧峰对掌赛酒之后,对他极是倾

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对萧峰也十分佩服,跃跃欲试的要上前助拳。慕容复却

道:“众位兄长,咱们以兴复为第一要务,岂可为了萧峰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邓百川

道:“公子之言甚是,咱们该当如何?”

慕容复道:“收揽人心,以为己助。”突然间长啸而出,朗声说当:“萧兄,你是契丹

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在下死在萧兄掌下,

也算是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他这几句话其实是说给中原豪杰听的,这么

一来,无论胜败,中原豪杰自将姑苏慕容氏视作了生死之交。

群豪虽有一拼之心,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战。人人无知,虽然战到后来终于必能将他

击死,但头上数十人却非死不可,这时忽见复容复上场,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为之一振。

“北乔峰、南慕容”二人向来齐名,慕容复抢先出手,就算最后不敌,也已大杀对方凶焰,

耗去他不少内力。霎时间喝采之声,响彻四野。

萧峰忽听慕容复挺身挑战,也不由得一惊,双手一合,抱拳相见,说道:“素闻公子英

名,今日得见高贤,大慰平生。”

段誉急道:“慕容兄,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见,素无嫌隙,你又何必

乘人之危?何况大家冤枉你之时,我大哥曾为你分辩?”慕容复冷冷一笑,说道:“段兄要

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汉,一并上来赐教便是。”他对段誉纠缠王语嫣,不耐已久,此刻乘机

发作了出来。段誉道:“我有什么本领来赐教于你?只不过说句公道话罢了。”

丁春秋被萧峰数掌击退,大感面目无光,而自己的种种绝技并未得施,当下纵身而前,

打个哈哈,说道:“姓萧的,老夫看你年轻,适才让你三招,这第四招却不能让了。”

游坦之上前说道:“姓庄的多谢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萧的,

咱们今日便来作个了断。”

少林派玄生大师暗传号令:“罗汉大阵把守各处下山的要道。这恶徒害死了玄苦师兄,

此次决不容他再生下少室山。”

萧峰见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势围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东一簇,西一撮,看似杂乱无章,

其实暗含极厉害的阵法,这情形比之当日聚贤庄之战又更凶险得多。忽听得几声马匹悲嘶之

声,十九匹契丹骏马一匹匹翻身滚倒,口吐白沫,毙于地下。

十八名契丹武士连声呼叱,出刀出掌,刹那间将七八名星宿派门人砍倒击毙,另有数名

星宿门人却逃了开去。原来丁春秋上前挑战,他的门人便分头下毒,算计了契丹人的坐骑,

要萧峰不能倚仗骏马脚力冲出重围。

萧峰一瞥眼间,看到爱马在临死之时眼看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

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离,不料却于此处丧于奸人之手,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

肝胆,一声长啸,说道:“慕容公子、庄帮主、丁老怪,你们便三位齐上,萧某何惧?”他

恼恨星宿派手段阴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击过去。

丁春秋领教过他掌力的厉害,双掌齐出,全力抵御。萧峰顺势一带,将己彼二人的掌力

都引了开来,斜斜劈向慕容复。慕容复最擅长本领是“斗转星移”之技,将对方使来的招数

转换方位,反施于对方,但萧峰一招挟着二人的掌力,力道太过雄浑,同时掌力急速回旋,

实不知他击向何处,势在无法牵引,当即凝运内力,双掌推出,同时向后飘开了三丈。

萧峰身子微侧,避开慕容复的掌力,大喝一声,犹似半空响了个霹坜,右拳向游坦之击

出。他身材魁伟,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个头,这一拳打将出去,正对准了他面门。游坦之对

他本存惧意,听到这一声大喝宛如雷震,更是心惊。萧峰这一拳来得好快,掌击丁春秋,斜

劈慕容复,拳打游坦之,虽说有先后之分,但三招接连而施,快如电闪,游坦之待要招架,

拳力已及面门,总算他勤练“易筋经”后,体内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脑袋向后急仰,两个

空心斗向后翻出,这才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千斤一击。

游坦之脸上一凉,只听得群雄“咦”的一声,但见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飞开。游坦

之蒙在脸上的面幕竟被萧峰这一拳击得粉碎。旁观众人见丐帮帮主一张脸凹凹凸凸,一块

红,一块黑,满是创伤痕痕,五官糜烂,丑陋可怖已极,无不骇然。

萧峰于三招之间,逼退了当世的三大高手,豪气勃发,大声道:“拿酒来!”一名契丹

武士从死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快步走近,双手奉上。萧峰拔下皮袋塞子,将皮袋高举过

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他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的喝之不已。皮袋装满酒水,少

说也有二十来斤,但萧峰一口气不停,将一袋白酒喝得涓滴无存。只见肚子微微胀起,脸色

却黑黝黝地一如平时,毫无酒意。群雄相顾失色之际,萧峰右手一挥,余下十七名契丹武士

各持一只大皮袋,奔到身前。

萧峰向十八名武士说道:“众位兄弟,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咱们陷

身重围之中,寡不敌众,已然势难脱身。”他适才和慕容复等各较一招,虽然占了上风,却

已试出这三大高手每一个都身负绝技,三人联手,自己便非其敌,何况此外虎视眈眈、环伺

在侧的,更有千百名豪杰。他拉着段誉之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

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场。”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接过一只皮袋,说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说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

我?”正是虚竹。他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

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

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

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一概置之脑后。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

名虚竹,还俗后叫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

虚竹当即上前,跪下嗑头,说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见。”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点呆气,他和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

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这人不怕艰危,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

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

英雄好汉,欢喜得紧。”两个相对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萧峰不知虚竹身负绝顶武功,见他是少林寺中的一句低辈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

既慷慨赴义,若教他避在一旁,反而小觑他了,提起一只皮袋,说道:“两位兄弟,这一十

八位契丹武士对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处,有如手足,大家痛饮一场,放手大杀吧。”拔开

袋上塞子,大饮一口,将皮袋递给虚竹。虚竹胸中热血如沸,哪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

七戒八戒的,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给段誉。萧峰喝一口后,交了给一名契丹武士。众

武士一齐举袋痛饮烈酒。

虚竹向萧峰道:“大哥,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后一派的师父、师兄,又害死我先一派少

林派的太师叔玄难大师和玄痛大师。兄弟要报仇了。!”萧峰心中一奇,道:“你……”第

二个字还没说下去。虚竹双掌飘飘,已向丁春秋击了过去。

萧峰见他掌法精奇,内力浑厚,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道:“原来二弟武功如此了得,倒

是万万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两拳,分向慕容复和游坦之击去。游坦之和慕容

复分别出招抵挡。十八名契丹武士知道主公心意,在段誉身周一围,团团护卫。

虚竹使开“天山六阳掌”,盘旋飞舞,着着进迫。丁春秋那日潜入木屋,曾以“逍遥三

笑散”对苏星河和虚竹暗下毒手,苏星河中毒毙命,虚竹却安然无恙,丁春秋早已对他深自

忌惮,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虚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那时害人不成,反受其害,当

即也以本门掌法相接,心想:“这小贼秃解开珍珑棋局,竟然得了老贼的传授,成为我逍遥

派的掌门人。老贼诡计多端,别要暗中安排我对付我的毒计,千万不可大意。”

逍遥派武功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丁春秋和虚竹这一交上手,但见一个童颜白发,

宛如神仙,一个僧袖飘飘,冷若御风。两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

定,于这“逍遥”二字发挥了到淋漓尽致。旁观群雄于这逍遥派的武功大都从未见过,一个

个看得心旷神怡,均想:“这二人招招凶险,攻向敌人要害,偏生姿式却如此优雅美观,直

如舞蹈。这般举重若轻、潇洒如意的掌法,我可从来没见过,却不知哪一门功夫?叫什么名

字?”

那边厢萧峰独斗慕容复、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颇占上风,但到十余招后,只觉游坦之

每一拳击出、每一掌拍来,都是满含阴寒之气。萧峰以全力和慕容复相拚之际,游坦之再向

他出招,不由得寒气袭体,大为难当。这时游坦之体内的冰蚕寒毒得到易筋经内功的培养,

正邪为辅,火水相济,已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厉害内功,再加上慕容复“斗转星移”之技奥妙

莫测,萧峰此刻力战两大高手,比之当日在聚贤庄与数百名武林好汉双垒,凶险之势,实不

遑多让。但他天生神武,处境越不利,体内潜在勇气越是发皇奋扬,将天下阳刚第一的“降

龙十八掌”一掌掌发出,竟使慕容复和游坦之无法近身,而游坦之的冰蚕寒毒便也不致侵袭

到他身上。但萧峰如此发掌,内力消耗着实不少,到后来掌力势非减弱不可。

游坦之看不透其中的诀窍,慕容复却心下雪亮,知道如此斗将下去,只须自己和这庄帮

主能支持得半个时辰,此后便能稳占上风。但“北萧峰,南慕容”素来齐名,今日首次当众

拚斗,自己却要丐帮帮主相助,纵然将萧峰打死,“南慕容”却也显然不及“北萧峰”了。

慕容复心中盘算数转,寻思:“兴复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为天下英雄除去了这个中原武

林的大害,则大宋豪杰之士,不论识与不识,自然对我怀恩感德,看来这武林盟主一席,便

非我莫属了。那时候振臂一呼,大燕兴复可期。何况其时萧峰这厮已死,就算“南慕容”不

及“北萧峰”,也不过往事一件罢了。”转念又想:“杀了萧峰之后,庄聚贤便成大敌,倘

若武林盟主之位终于被他夺去,我反而要听奉他号令,却又大大的不妥。”是以发招出掌之

际,暗暗留下几分内力,只是面子上似乎全力奋击,勇不顾身,但萧峰“降龙十八掌”的威

力,却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复身法精奇,旁人谁出瞧不出来。

转瞬之间,三人翻翻滚滚的已拆了百余招。萧峰连使巧劲,诱使游坦之上当。游坦之经

验极浅,几次险些着了道儿,全仗慕容复从旁照料,及时化解,而对萧峰开击出刚猛无俦的

掌力,游坦之却以深存内功奋力承受。

段誉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围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进逼,丝毫不落下风,大哥以一

敌二,虽然神威凛凛,但见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只怕难以持久,心想:

“:我口口声声说要和两位哥哥同赴患难,事到临头,却躲在人丛之中,受人保护,那算得

什么义气?算得是什么同生共死?左右是个死,咱结义三兄弟中,我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

话。我虽然全无武功,但以凌波微步去和慕容复纠缠一番,让大哥腾出手来先打退那个丑脸

庄帮主,也是好的。”

他思念已定,闪身从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慕容公子,你既

和我大哥齐名,该当和我大哥一对一的比拚一番才是,怎么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撑持?就算

勉强打个平手,岂不是已然贻羞天下?来来来,你有本事,便打我一拳试试。”说着身子一

晃,抢到了慕容复身后,伸手往他后颈抓去。

慕容复见他来得奇快,反手拍的一掌,正击在他脸上。段誉右颊登时皮破血流,痛得眼

泪也流了下来。他这凌波微步本来甚为神妙,施展之时,别人要击打他身子,确属难能,可

是这一次他是出手去攻击旁人。这么毛手毛脚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绝顶的姑苏慕容?被

他一掌击下,段誉又不会闪避,立时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但慕容复的手掌只和他面颊这么极快的一触,立觉自身内力向外急速奔泻,就此无影无

踪,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时大吃一惊:“星宿派妖术流毒天下,这小子居然也学上

了,倒须小心。”骂道:“姓段的小子,你几时也投入星宿派门下了?”

段誉道:“你说什……”一言未毕,冷不防慕容复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慕容复

没料得这下偷袭,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当即飞身向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

“你要死是要活?”段誉一侧头,见萧峰还在和庄聚贤恶斗,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时

便给他杀了,他空出手来又去相助庄聚贤,大哥又即不妙,还是跟他拖延时刻的为是,便

道:“死有什么好?当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较有些儿味道。”

慕容复听这小子这当儿居然还敢说俏皮话,脸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

想叫萧峰向自己嗑一百个响头,当即折辱于他,但转念便想到这人步法巧妙,这次如放了

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随即转口道:“……便叫我一百声“亲爷爷”!”段誉笑道:

“你又大不了我几岁,怎么能做了我爷爷?好不害臊!”慕容复呼的一掌拍出,击在段誉脑

袋右侧,登时泥尘纷飞,地下现出一坑,这一掌只要偏得数寸,段誉当场便脑浆迸裂。慕容

复喝道:“你叫是不叫?”

段誉侧过了头,避开地下溅起来的尘土,一瞥眼,看到远处王语嫣站在包不同和风波恶

身边,双眼目步转睛的注视着自己,然而脸上却无半分关切焦虑之情,显然她心中所想的,

只不过是:“表哥会不会杀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杀了段公子,王姑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伤

心难过。他一看到王语嫣的脸色,不由得万念俱灰,只觉还是即刻死于慕容复之手,免得受

那相思的无穷折磨,便凄然道:“你干么不叫我一百声‘亲爷爷?’”

慕容复大怒,提起右掌,对准了段誉面门直击下去,倏见两条人影如箭般冲来。一个叫

道:“别伤我儿!”一个叫道:“别伤我师父。”两人身形虽快,其势却已不及阻止他掌击

段誉,但段正游和南海鳄神都是武功极高之士,两股掌力一前一后的分击慕容复要害。

慕容复若不及时回救,虽能打死段誉,自己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立即收回右掌,挡向

段正游拍来的双掌,左掌在背后画个圆圈,化解南海鳄神的来势。三人掌力相激荡,各自心

中一凛,均觉对方武功着实了得。段正淳急救爱子,右手食指一招“一阳指”点出,招数正

大,内力雄浑。

王语嫣叫道:“表哥小心,这是大理段氏一阳指,不可轻敌。”

南海鳄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这他妈的师父虽然不成话,总是我岳老二的师父。

你打我是师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师父要是贪生怕死,叫了你一句亲爷爷,我岳老二

今后还能做人么?见了你如何称呼?你岂不是比岳老二还大上三辈?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孙

子?实在欺人太甚,今日跟你拚了。”一命叫骂,一面取出鳄嘴剪来,左一剪,右一剪,不

断向慕容复剪去。他平日最怕的便是辈份排名低于别人,连“四大恶人”中老二、老三的名

次,还要和叶二娘争个不休。今日段誉倘若叫了慕容复一声“亲爷爷”,南海鳄神这现成

“灰孙子”可就做成了,那当真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宁可脑袋落地,灰孙子是万万不做

的。

慕容复不知他叫嚷些什么,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誉,双手分敌二人。拆到十余招后,觉得

南海鳄神虽有一件厉害兵刃,倒还容易抵敌,段正淳的一阳指却着实不能小觑了,是以正面

和段正淳相对,凝神拆招,于南海鳄神的鳄嘴剪却只以余力化解,百忙中还得一两招,便将

南海鳄神逼跃出数丈以外相避。段誉被他踏住了,出力挣扎,想爬起身来,却哪里能够?

段正淳见爱子受制,心想这慕容复脚下只须略一加劲,儿子便会给他踩得呕血身亡,眼

下情势利于速战,只有先将儿子救脱脸境才是道理,当下将那一阳指使得虎虎生风,着着进

迫。忽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大理段氏一阳指讲究气象森严,雍容肃穆,于威猛

之中不脱王者风度。似你这般死缠烂打,变成丐帮的没袋弟子了,还成什么一阳指?嘿嘿,

嘿嘿,这不是给大理段氏丢人么?”

段正淳听得说话的正是大对头段延庆,他这番话原本不错,但爱子有难,关心则乱,哪

里还有余暇来顾及什么气象、什么风度?一阳指出手越来越重,这一来,变成狠辣有余,沉

稳不足,倏然间一指点出,给慕容复就势一移一带,嗤的一声响,点中了南海鳄神的肩窝。

南海鳄神哇哇怪叫,骂道:“你妈……”呛啷一声,鳄嘴剪落地,剪身一半砸在他脚骨

之上,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他是师父的老子,我若骂他,不免乱了

辈份,此人可杀不可骂,日后若有机缘,我悄悄将他脑袋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时,慕容复乘着段正淳误伤对手、心神微分之际,左手中指直进,快如闪电般点

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

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气海,百息之所会,最当冲要,一着敌

指,立时气息闭塞。慕容复知道对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着体,已无法顾及非点中膻中穴

不可,但饶是如此,段正游已感胸口一阵剧痛,内息难行。

王语嫣见表哥出指中敌,拍手喝采:“表哥,好一阵“夜叉探海!”本来要点中对方膻

中气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对意中人自不免要宽打几分,他这一指虽差了一寸六

分,却也马马虎虎的称之为“夜叉探海”了。

慕容复知道这一指并未点中对方要害,立即补上一招,右掌推出,直击段正游胸口。段

正淳一口气还没换过,无力抵挡,给慕容复一掌猛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爱子心切,不

肯退开,急忙运气,慕容复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誉身处慕容复足底,突见父亲口中鲜血直喷,慕容复第二掌又将击出,心下大急,右

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内力自然而然从食指中涌出,正是

“六脉神剑”中“商阳剑”的一招,嗤的一声响,慕容复一只衣袖已被无形剑切下,跟着剑

气与慕容复的掌力一撞。慕容复只感手臂一阵酸麻,大吃一惊,急忙向后跃开。段誉身得自

由,一骨碌翻身站起,左手小指点出,一抬“少泽剑”又向他刺去。慕容复忙展开左袖迎

敌,嗤嗤两剑,左手袖子又已被剑气切去。邓百川叫道:“公子小心,这是无形剑气,用兵

刃吧?”拔剑出鞘,倒转剑柄,向慕容复掷去。

段誉昕得王语嫣在慕容复打倒自己父亲之时大声喝采,心中气苦,内力源源涌出,一时

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剑法纵横飞舞,使来得心应手,有如神助。

(第四十一回完)——

段誉这路剑法大开大阖,气派宏伟,每一剑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慕容

复一笔一钩,渐感难以抵挡。

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岂堪一击 胜之不武

慕容复接过邓百川掷来的长剑,精神一振,使出慕容复家传剑法,招招连绵不绝,犹似

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来只闻姑苏慕容氏武功

渊博,各家各派的功夫无所不知,殊不料剑法精妙如斯。

但慕容复每一招不论如何凌厉狠辣,总是递不到段誉身周一丈之内。只见段誉双手点点

戳戳,便逼得慕容复纵高伏低,东闪西避。突然间拍的一声响,慕容复手中长剑为段誉的无

形气剑所断,化为寸许的二三十截,飞上半空,斜阳映照,闪出点点白光。

慕容复猛吃一惊,却不慌乱,右掌急挥,将二三十断剑化作暗器,以满天花雨手法向段

誉激射过来,段誉大叫:“啊哟!”手足无措,慌作一团,急忙伏地。数十枚断剑都从他头

顶飞过,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丢脸招数,实在难看已极。慕容复长剑虽被截

断,但败中求胜,潇洒自如,反较段誉光采得多。

风波恶叫道:“公子,接刀!”将手中单刀掷了过去,慕容复接刀在手,见段誉已爬起

身来,笑道:“段兄这招‘恶狗吃尿’,是大理段氏的家传绝技么?”段誉一呆,道:“不

是!”右手小指一挥,一招“少冲剑”刺了过去。

慕容复舞刀抵御,但见他忽使“五虎断门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数招又使“六合

刀”,顷刻之间,连数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窍要,得其精义,旁观的使刀名家尽皆

叹服可是他刀法虽精,始终无法欺近段誉身旁。段誉一招“少冲剑”从左侧绕了过来,慕容

复举刀一挡,当后声,一柄利刃又被震断。

公冶乾手一抬,两根判官笔向慕容复飞去。慕容复抛下断刀,接过判官笔来,一出手,

招招点穴招数,笔尖上嗤嗤有声,隐隐然也有一股内力发出。

段誉百余招拆将下来,畏惧之心渐去,记起伯父和天龙寺枯荣大师所传的内功心法,将

那六脉神剑使得渐渐的圆转融通。忽听得萧峰说道:“三弟,你这六脉神剑尚未纯熟,六种

剑法齐使,转换之时中间留有空隙,对方便能乘机趋避。你不妨只使一种剑法试试。”

段誉道:“是,多谢大哥指点!”侧眼一看,只见萧峰负手旁站,意态闲逸,庄聚贤却

躺在地下,双足断折,大声呻吟。

原来萧峰少了慕容复一个强敌,和游坦之单打独斗,立时便大占上风,只是和他硬拚数

掌,每一次双掌相接,都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感到寒气袭体,说不出的难受,当即呼呼

呼猛击数掌,乘游坦之举掌全力相迎之际,倏地横扫一腿。游坦之之所长者乃是冰蚕寒毒和

易筋经内功,拳脚上功夫全是学自阿紫,那是稀松平常之极,但觉腿上一阵剧痛,喀喇一

声,两支小腿胫骨同时折断,便即摔倒。萧峰朗声道:“丐帮向以仁侠为先,你身为一帮之

主,岂可和星宿派的妖人同流合污?没的辱没了丐帮数百年来的侠义美名!”

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帮帮主,全仗着过人的武功,见识气度,却均不足以服众,何况戴起

面幕,神神秘秘,鬼鬼崇崇,一切事务全得听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调度,众丐早已甚感不满。

这日连续抓死本帮帮众,当众向丁春秋磕头,投入星宿派门下,众丐更不将他当帮主看待

了。萧峰踢断他的双腿,众丐反而心中窍喜,竟无一个上来相助。全冠清等少数死党纵然有

心趋前救援,但见到萧峰威风凛凛的神情,有谁敢上来送死?

萧峰打倒游坦之后,见虚竹和丁春秋相斗,颇居优势,段誉虽会六脉神剑,有时精巧,

有时笨掘无比,许多取胜的机会机会都莫名其妙的放了过去,忍不住出声指点。

段誉侧头观看萧峰和游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脉神剑中立时出现破绽,慕容复机灵无

比,左手一挥,一枝判官笔势挟劲风,向段誉当胸射到,眼见便要穿胸而过。段誉见判官笔

来势惊人,不由得慌了手脚,急叫:“大哥,不好了!”

萧峰一招“见龙在田”,从旁拍击过去,判官笔为掌风所激,笔腰竟尔弯曲,从段誉脑

后绕了个弯,向慕容复射了回去。

慕容复举起右手单笔,砸开射来的判官笔,当的一声,双笔相交,只震得右臂发麻,不

等那变曲了的判官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使将开来,竟然是单钩的钩法。

群雄既震于萧峰掌力之强,又见慕容复应变无穷,钩法精,尽不柱也大声喝采,都觉今

日得见当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拚,实是大开眼界,不虚了此番少室山一行。

段誉逃过了飞笔穿胸之险,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动“少商剑法”。这路剑法大开

大阖,气派宏伟,每一剑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慕容复一笔一钩,渐感难以

抵挡。段誉得到萧峰的指点,只是专使一路少商剑法,果然这路剑法结构严谨,再无破绽。

本来六脉神剑六路剑法回转运使,威力比之单用一剑自是强大得多,但段誉不懂其中诀窍,

单使一剑反更圆熟,十余剑使出,慕容复已然额头见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树旁,倚

树防御。段誉将一路少商剑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点出,变成了“商阳剑法”。

这商阳剑的剑势不及少商剑宏大,轻灵迅速却远有远之,他食指连动,一剑又一剑的刺

出,快速无比。使剑全仗手腕灵活,但出剑收剑,不论如何快速,总是有数尺的距离,他以

食指运那无形剑气,却不过是手指在数寸范围内转动,一点一戳,何等方便?何况慕容复被

他逼出丈许之外,全无还手余地。段誉如果和他一招一式的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给慕容复

取了性命,现下只攻不守,任由他运使从天龙寺中学来的商阳剑法,自是占尽了便宜。

王语嫣眼见表哥形势危急,心中焦虑万分,她虽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于这六

脉神剑却一窍不通,无法出声指点,唯有空自着急的份儿。

萧峰见段誉的无形剑气越出越神妙,既感欣慰,又是钦佩,蓦地里心中一酸,想起了阿

朱:“那朱那日所以甘愿代她父亲而死,实因怕我杀她父亲之后,大理段氏必定找我复仇,

深恐我抵敌不住他们的六脉神剑。三弟剑法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复易地而处,确也难以抵

敌。阿朱以她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群雄眼见慕容复被段誉逼得窘迫已极,有人便想上前相助,忽听得西南角上无数女子声

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缥缈峰灵鹫宫主人动手?快快跪下嗑头吧。”众人侧头看

去,见山边站着数百名女子,分列八队,每一队各穿不同颜色衣衫,红黄青紫,鲜艳夺目。

八队女子之旁又有数百名江湖豪客,服饰打扮,大异常人。这些豪客也纷纷呼叫:“主人,

给他种下几片‘生死符’!”“对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虚竹的武功内在均在丁春秋之上,本来早可取胜,只是一来临敌经验实在太浅,本身功

力发挥不到六七成;二是他心存慈悲,许多取人胜命的厉害杀手,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

三来丁春秋周身剧毒,虚竹颇存顾忌,不敢轻易沾到他身子,却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功力,丁

春秋这些剧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剧斗良久,还是相持不下。忽听得一众男女齐声大呼,为

自己呐喊助威,虚竹向声音来处看去,不禁又惊又喜,但见灵鹫宫九天九路诸女中倒有八路

到了,余下一部鸾天部想是在灵鹫宫留守。那些男子则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及其

部属,人数着实不少,各洞主、岛主就算并非齐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虚竹叫道:“余婆婆,鸟先生,你们怎么也来了?”余婆婆说道:“启禀主人,属下等

接到梅兰竹菊四位姑娘传书,得知少林寺贼秃们要跟主要为难,因此知会各洞及岛部属,星

夜赶来。天幸主人无恙,属下不胜之喜。”虚竹道:“少林派是我师门,你言语不得无礼,

快向少林寺方丈谢罪。”他口中说话,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仍是使得妙着纷呈。

余婆脸现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双膝跪倒,

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灵鹫宫主人属下昊天部余婆,言语无礼,冒犯少林寺众位

高僧,谨向方丈磕头谢罪,恭领方丈大师施罚。”她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但吐字清朗,显

得内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玄慈袍袖一拂,说道:“不敢当,女施主请起!”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内力,本想将

余婆托起,哪知余婆只是身子微微一震,竟没给托起。她又磕了个头,说道:“老婆子冒渎

主人师门,罪该万死。”这才缓缓站起,回归本队。

玄字辈众老僧曾听虚竹诉说入主灵鹫宫的经过,得知就里,其实少林众僧和旁观群雄却

都大奇:“这老婆子内力修为着实了得,其余众男女看来也非弱者,怎么竟都是这少林派小

和尚的部下,真是奇哉怪也。”有人眼见虚竹相助萧峰,而他有大批男女部属到来,萧峰陡

增强助,要杀他已颇不易,不由得担扰。

星宿派门人见到灵鹫八部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妇少女,言语中当即不清不楚起来。众洞

主、岛主都是粗豪汉子,立即反唇相稽,一时山头上呼喝叱骂之声,响成一片。众洞主、岛

主纷纷拔刀挑战。星宿派门人未得师父吩咐,不敢出阵应战,口中的叫骂可就加倍污秽了,

有的眼见师父久战不利,局面未必不好,便东张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誉心不旁鹜,于灵鹫宫众人上山全不理会,凝神使动商阳剑法,看着向慕容复进逼。

慕容复这时已全然看不清无形剑气的来路,唯有将一笔一钩使得风雨不透,护住全身。

陡然间嗤地一声,段誉剑气透围而入,慕容复帽子被削,登时长发四散,狼狈不堪。王

语嫣惊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誉心中一凛,长叹一声,第二剑便不再发出,回手抚

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若我失手将他杀了,你悲痛不已,从此

再无笑容。段某敬你爱你,决不愿令你悲伤难过。”

慕容复脸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斗剑而败,已是奇耻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

对方才饶了自己性命,今后在江湖上哪里还有立足的余地?大声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

谁要你卖好让招?”舞动钢钩,向段誉直扑过来。

段誉双手连摇,说道:“咱们又无仇怨,何必再斗?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复素性高傲,从没将天下人放在眼内,今日在当世豪杰之前,被段誉逼得全无还手

余地,又因王语嫣一言而得对方容让,这口忿气如何咽得下去?他钢钩挥向段誉面门,判官

笔疾刺段誉胸膛,只想:“你用无形剑气杀我好了,拚一个同归于尽,胜于在这世上苟且偷

生。”这一下子扑来,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誉见慕容复来势凶猛,若以六脉神剑刺他要害,生怕伤了他性命,一时手足无措,竟

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让。慕容复这一纵志在拚命,来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之际,

噗的一声,右手判官笔已插入段誉身子。总算段誉在危急之间向左一侧,避过胸膛要害,判

官笔却已深入右肩,段誉“啊”的一声大叫,只吓得全身僵立不动。慕容复左手钢钩疾钩他

后脑,这一招“大海捞针”,乃是北海拓跋氏“渔叟钩法”中的一招厉害招数,系从深海钩

鱼的钩法之中变化而来,的是既准且狠。

段正游和南海鳄神眼见不对,又再双双扑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这一次慕

容复决意要杀段誉,宁可自己身受重伤,也决不肯有丝豪缓手,因此竟不理会段正游等四人

的攻击,眼见钢钩的钩尖便要触及段誉后脑,突然间背后“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

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时双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笔和钢钩,只听得萧峰厉声喝

道:“人家饶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舒什么英雄好汉?”

原来萧峰见慕容复猛扑而至,门户大开,破绽毕露,料想段誉无形剑气使出,一招便取

了他性命,万没想到段誉意会在这当儿住手,慕容复来势奇还,虽以段誉出手之快,竟也不

及解救那一笔之厄。但慕容复跟着使出那一招“大海捞针”时,萧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

后心的“神道穴”。本来慕容复的武功虽较萧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间便为后擒,只因其时

愤懑填膺,一心一意要杀段誉,全没顾么自身。萧峰这一下又是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一把

抓住了要穴,慕容复再也动弹不得。

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半势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邓百川、公

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叫:“休伤我家公子!”一齐奔上。王语嫣也从人丛中抢出,

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复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难当羞辱。

萧峰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手臂一挥,将他掷了出去。

慕容复直飞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萧峰抓他神道穴之时,内力直透诸

处经脉,他无法在这瞬息之间解除手足的麻痹,砰的一声,背脊着地,只摔得狼狈不堪。

邓百川等忙转向向慕容复奔去。慕容复运转内息,不待邓百川等奔到,已然翻身站起。

他脸如死灰,一伸手,从包不同腰间剑鞘中拔出长剑,跟着左手划个圈子,将邓百川等挡在

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语嫣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时,只听得破空声大作,一件暗器从十余丈外飞来,横过广场,撞向慕容复手中

长剑,铮的一声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飞出,手掌中满是鲜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复震骇莫名,抬头往暗处来处瞧去,只见山坡上站着一个灰衣僧人,脸蒙灰布。

那僧人迈开大步,走到慕容复身边,问道:“你有儿子没有?”语音颇为苍老。

慕容复道:“我尚未婚配,何来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没有?”慕容复

甚是气恼,大声道:“自然有!我自愿就死,与你何干?士可杀不可辱,慕容复堂堂男子,

受不得你这些无礼的言语。”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儿子,你曾祖、祖父、父亲都有儿子,

便是你没有儿子!嘿嘿,大燕国当年慕容、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却不料都变

成了绝种绝代的无后之人!”

慕容、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诸人,都是当年燕国的英主名王,威震天下,创下轰轰

烈烈的事业,正是慕容复的列祖列宗。他在头昏脑胀、怒发如狂之际突听得这四位先人的名

字,正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谆谆告诫,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之志,今

日我以一时之忿,自寻短见,我鲜卑慕容氏从此绝代。我连儿子也没有,还说得上什么光宗

复国?”不由得背上额头全是冷汗,当即拜伏在地,说道:“慕容复见识短绌,得蒙高僧指

点迷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古来成大功业者,哪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汉高祖有白

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顺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这么引剑一割,只不过是个心窄气狭的自

了汉罢了,还谈得上什么开国建基?你连勾践、韩信也不如,当真是无知无识之极。”

慕容复跪着受教,悚然惊惧:“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负,居然以汉高祖、唐高祖

这等开国之主来相比拟。”说道:“慕容复知错了!”灰衣僧道:“起来!”慕容复恭恭敬

敬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

灰衣僧道:“你姑苏慕容氏的家传武功神奇精奥,举世无匹,只不过你没学到家而已,

难道当真就不及大理国段氏的“六脉神剑”了?瞧仔细了!”伸出食指,凌虚点了三下。

这时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誉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阳指封住段誉伤口四周穴道,巴

天石正要将判官笔从他肩头拔出来,不料灰衣僧指风点处,两人胸口一麻,便即摔倒,跟着

那判官笔从段誉肩头反跃而出,拍的一声,插入地下。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后,立即翻身跃

起,不禁骇然。这灰衣僧显然是手下留情,否则这两个虚点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听那灰衣僧朗声说道:“这便是你慕容家的‘参合指’!当年老衲从你先人处学来,

也不过一知半解,学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还有多少。嘿嘿,难道凭

你少年人一点儿微末道行,便创得下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大名么?”

群雄本来震于“姑苏慕容”的威名,但见慕容复一败于段誉,再败于萧峰,心下都想:

“见面不如闻名!虽不能说浪得虚名,却也不见得惊世绝俗,艺盖当代。”待见那灰衣僧显

示了这一手神功,又听他说只不过学得慕容氏“参合指”的一些皮毛,不禁对“姑苏慕容”

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中奇怪:“这灰衣僧是谁?他和慕容氏又是什么干系?”

灰衣僧转过衣来,向着萧峰合什说道:“乔大侠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老衲想领教

几招!”萧峰早有提防,当他合什施礼之时,便即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两股内力一

撞,二人身子同时微微一晃。

便在此时,半空中忽见一条黑衣人影,如一头大鹰般扑将下来,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萧峰

之间。这人蓦地里从天而降,突兀无比,众人惊奇之下,一齐呼喊起来,待他双足落地,这

才长清,原来他手中拉着一条长索,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只见这人

光头黑发,也是个僧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冷电般的眼睛。

黑衣灰衣二僧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始终谁都没开口说话。群雄见这二僧身材都是甚

高,只是黑衣僧较为魁梧,灰衣僧则极瘦削。

只有萧峰却又是喜欢,又是感激,他从这黑衣僧挥长索远掠而来的身法之中,已认出便

是那日在聚贤庄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汉。当时那黑衣大汉头戴毡帽,身穿俗家衣衫,此刻则已

换作僧装。此刻聚在少室山的群雄之中,颇有不少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只是其时那黑衣

大汉一瞥即逝,谁都没看清他的身法,这时自然也认他不出。

又过良久,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时说道:“你……”但这“你”字一出口,二僧立即住

口。再隔半响,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谁?”黑衣僧道:“你又是谁?”

群雄听黑衣僧说了这两个字,心中都道:“这和尚声音苍老,原来也是个老僧。”

萧峰听到这声音正是当日那大汉在荒山中教训他的声调,一颗心剧烈跳动,只想立时便

上前相认,叩谢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问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又为了何事?”

二僧这几句话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无不大感诧异,各人面面相觑,都想:

“这两个老僧怎么在本寺已有数十年,我却丝豪不知?难道当真有这等事?”

只听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为了找寻一些东西。”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

中,也为了找寻一些东西。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想来也已找到。否则的

话,咱们三场较量,该当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错。尊驾武功了得,实为在下生平

罕见,今日还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对阁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

也不晚分出胜败。”

众人忽听这二僧以“阁下、兄弟”口吻相称,不是出家人的言语,更加摸不得头脑。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钦服,不用再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二僧点了点头,

相偕走到一株大树之了,并肩而坐,闭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也不说话了。

慕容复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寻思:“这位高僧识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识的是我爷爷,

还是爹爹?今后兴复大事,势必请这高僧详加指点不可,今日可决不能交臂失之。”当下退

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扰,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来,再上去叩领教益。

王语嫣想到他适才险些自刎,这时候兀自惊魂未定,拉着他的衣袖,泪水涔涔而下。慕

容复心感厌烦,不过究是一番好意,便也不便甩袖将她摔开。

灰衣黑衣二僧相继现身,直到偕赴树下打坐,虚竹和丁春秋始终在剧斗不休。这时群雄

的目光又都转到他二人身上来。

灵鹫四姝中的菊剑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说道:“我主人正在和

人相斗,须得喝点儿酒,力气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这儿酒浆甚多,姑娘尽管取

用。”说着提起两只大皮袋。菊剑笑道:“多谢!我家主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够了。”

提起一袋烈酒,拔开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虚竹和丁春秋相斗之处,叫道:“主人,你给星

宿老怪种生死符,得用些酒水吧!”横转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

虚竹射去。梅兰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极!”

忽听得山坡后有一个女子声音娇滴滴地唱道:“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我

乃杨贵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虚竹和丁春秋剧斗良久,苦无制他之法,听得灵鹫宫属下男女众人以他以‘生死符’对

付,见菊剑以酒水射到,当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只见山后转出九个人来,正是琴颠康广

陵、棋魔范百龄、书呆苟读、书狂吴领军、神医薛慕华、巧匠冯阿三、花痴石清露、戏迷李

傀儡等“函谷八友”。这八人见虚竹和丁春秋拳来脚往,打得酣畅淋漓,当即齐声大叫助

威:“掌门师叔今日大显神通,快杀了丁春秋,给我们祖师爷和师父报仇!”

其时菊剑手中烈酒还在不住向虚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份竟喷向丁春秋。星宿老怪

恶斗虚竹,辗转平了半个时辰,但觉对方妙着层出不穷,给他迫住了手脚,种种邪术无法施

展,陡然见到酒水射来,心念一动,左袖拂出,将酒水拂成四散飞溅的酒雨,向虚竹泼去。

这时虚竹全身功劲行开,千千万万酒点飞到,没碰到衣衫,便已给他内劲撞了开去,蓦听得

“啊啊”两声,菊剑翻身摔倒。丁春秋将酒水化作雨点拂出来时,每一滴都已染上剧毒。菊

剑站得较近,身沾毒雨,当即倒地。

虚竹关心菊剑,甚是惶急,却不知如何救他才是,更听得薛慕华凉叫:“师叔,这毒药

好生厉害,快制住老贼,逼他取解药救治。”虚竹叫道:“不错!”右掌挥舞,不绝向丁春

秋进攻,左掌掌心中暗运内功,逆转北冥真气,不多时已将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

飕飕飕连拍三掌。

丁春秋乍觉寒风袭体,吃了一惊:“这小贼秃的阳刚内力,怎地徒然变了?”忙凝全力

招架,猛地里肩间“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跟着小腹“天枢穴”、大

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处也觉凉飕飕地。丁春秋忙催掌力抵挡,忽然间后颈“天

柱穴”、背心“神道穴”、后腰“志室穴”三处也是微微一凉,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

阴寒,也决不能绕了弯去袭我背后,何况寒凉处都是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贼秃有什么古怪邪

门?可要小心了。”双袖拂处,袖间藏腿,猛力向虚竹踢出。

不料右脚踢到半途,忽然间“伏兔穴”和“阳交穴”上同时奇痒难当,情不自禁地“啊

哟”一声,叫了出来。右脚尖明明已碰到虚竹僧衣,但两处要穴同时发痒,右脚自然而然的

垂了下来。他一声“啊哟”叫过,跟着又是“啊哟,啊哟”两声。

众门人高声颂赞:“星宿老仙神通广大,双袖微摆,小妞儿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

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摇手日月无光!”“星宿老仙大袖摆动,口吐真言,叫你旁门左道

牛鬼蛇神,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歌功颂德声中,夹杂着星宿老仙“啊哟”又“啊哟”的

一声声叫唤,实在大是不称。众门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数却还是放大了噪门直嚷。

丁春秋霎时之间,但觉缺盆、天枢、天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处穴道中同时麻

痒难当,直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同时在咬啮一般。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虚竹的内力,寒冰

入体,随即化去,内力却留在他的穴道经脉之中。丁春秋手忙脚乱,不断在怀中掏摸,一口

气服了七八种解药,通了五六次内息,穴道中的麻痒却只有越加厉害。若是换作旁人,早已

滚倒在地,丁春秋神功惊人,苦苦撑持,脚步踉跄,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脸上一阵红,一阵

白,双手乱舞,情状可怖已极。虚竹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与寻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门人见到师父如此狼狈,一个个静了下来,有几个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

怪正在运使大罗金仙舞蹈功,待会小和尚便知道厉害了。”“星宿老仙一声‘啊哟’,小和

尚的三魂六魄便给叫去了一分!”但这等死撑面子之言,已说得毫不响亮。

李魄儡大声唱道:“五花马,千金袭,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哈哈,我乃

李太白是也!饮中八仙,第一乃诗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见到丁春秋醉

态可掬的狼狈之状,听了李傀儡的言语,一齐轰笑。

过不多时,丁春秋终于支持不住,伸手乱扯自己胡须,将一丛银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

随风飞舞,跟着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他年纪已老,身子却兀自精壮如少年,

手指到处,身上便鲜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号叫:“痒死我了!痒死了!”又过一

刻,左膘跪倒,越叫越是惨厉。

虚竹颇感后悔:“这人虽然罪有应得,但所受的苦恼竟然这等厉害。早知如此,我知给

他种上一两片生死符,也就够了。”

群雄见这个童颜鹤、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时间竟然形如鬼魅,嘶唤有如野兽,都不

禁骇然变色,连李魄儡也吓得哑口无言。只有大树下的黑衣灰衣二僧仍是闭目静坐,直如不

离闻。

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虚竹,你去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难吧!”虚竹应道:

“是!谨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师兄,丁春秋作恶多端,我玄难、玄痛两

位师兄都命丧其手,岂能轻易饶他?”康广陵道:“掌门师叔,你是本派掌门,何必去听旁

人言语?我师祖、师父的大仇,焉可不报?”

虚竹一时没有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华道:“师叔,先要他取解药要紧。”虚竹点

头道:“正是。梅剑姑娘,你将镇痒丸给他服上半粒。”梅剑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

个绿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药来,然见到丁春秋如颠如狂的神态,不敢走近前去。

虚竹接过药丸,劈成两半,叫道:“丁先生,张开口来,我给你服镇痛丸!”丁春秋荷

荷而呼,张大了口,虚竹手指轻弹,半粒药丸飞将过去,送入他喉咙。药力一时未能行到,

丁春秋仍是痛得满地打滚,打了一顿饭时分,奇痒稍戢,这才站起身来。

他神智始终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虚竹开口,自行取出解药,乖乖的去交给薛

慕华,说道:“红色外搽,白色内服!”他号叫了半天,说出话来已是哑不成声。薛慕华料

他不敢作怪,依法给菊剑敷搽服食。

梅剑朗声道:“星宿老怪,这半粒止痒丸可止三日之痒。过了三天,奇痒又再发作,那

时候我主人是否再赐灵药,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星宿派门人登时有数百人争先恐后的奔出,跪在虚竹面前,恳请收录,有的说;“灵鹫

宫主人英雄无敌,小人忠诚归附,死心塌地,愿为主人效犬马之劳。”有的说:“这天下武

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属。只须主人下令动手,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更有许多显得

赤胆忠心,指着丁春秋痛骂不已,骂他“灯烛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争光”,说他“心怀叵

测,邪恶不堪。”又有人要求虚竹迅速将丁春秋处死,为世间除此丑类。只听得丝竹锣鼓响

起,众门人大声唱了起来:“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除了将“星宿

老仙”四字改为“灵鹫主人”之外,其余曲词词句,便和“星宿老仙颂”一模一样。

虚竹虽为人质朴,但听星宿派门人如此称赞,却也不自禁地有些飘飘然起来。

兰剑喝道:“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怎么将吹拍星宿老怪的陈腔烂调,无耻言语,转而称

颂我主人?当真无礼之极。”星宿门人登时大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机

杼,花样翻新,包管让仙姑满意便是。”有的道:“四位仙姑,花容月貌,胜过西施,远超

贵妃。”星宿众门人向虚竹叩拜之后,自行站到诸洞主、岛主身后,一个个得意洋洋,自觉

光采体面,登时又将中原群豪、丐帮帮众、少林僧侣尽数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说道:“虚竹,你自立门户,日后当走侠义正道,约束门人弟子,令他们不敢为非

为歹,祸害江湖,那便是广积福德资粮,多种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样。”虚竹哽咽道:

“是。虚竹愿遵方丈教诲。”玄慈又道:“破门之式不可废,那杖责却可免了。”

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视戒律,执法如山,却不料一般也是趋

炎附势之徒。嘿嘿,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

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玄慈脸上变色,说道:“国师以大义见责,老衲知错了。玄寂师弟,安排法仗。”玄寂

道:“是!”转身说道:“法杖伺候!”向虚竹道:“虚竹,你目下是少林弟子,伏身受

仗。”虚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礼。说道:“弟子虚竹,违犯本寺大戒,

恭领方丈和戒律院首坐的杖责。”

星宿派众门人突然大声鼓噪:“尔等少林僧众,岂可冒犯他老人家贵体?”“你们若是

碰上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们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我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虽死

犹荣。”“我忠字当头,一身血药,都要献给灵鹫宫主人!”

余婆婆喝道:“‘我冢主人’四字,岂是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给我闭上了狗

嘴。”星宿派门人听她一喝,登时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执法僧人听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虚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

肤,另一名僧人举起了“守戒棍”。虚竹心想:“我身受杖责,是为了罚我种种不守戒律之

罚,每受一罚,罪业便消去一分。倘若运气低御,自身不感痛楚,这杖却是白打了。”

忽听得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么?”

众人齐向虚竹背上瞧去,只见他腰背之间整整齐齐的烧着九点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

是烧在头顶,不料虚竹除了头顶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铜钱,显然是

在他幼年时所烧炙,光着身子长大,香疤也渐渐增大,此时看来,已非十分园整。

人丛中突然奔出一个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长袍,左右脸颊上各有三条血痕,正是四大

恶人中的“无恶不作”的叶二娘。她疾扑而前,双手一分,已将少林寺戒律院的两名执法僧

推开,伸手便去拉虚竹的裤子,要把他裤子扯将下来。

虚竹吃了一惊,转身站起,向后飘开数尺,说道:“你……你干什么?”叶二娘全身发

颤,叫道:“我……我的儿啊!”张开双臂,便去搂抱虚竹。虚竹一闪身,叶二娘便抱了个

空。众人都想:“这女人发了疯?”叶二娘接连抱了几次,都给虚竹轻轻巧巧的闪开。她如

痴如狂,叫道:“儿啊,你怎么不认你娘了?”

虚竹心中一凛,有如电震,颤声道:“你……你是我娘?”叶二娘叫道:“儿啊,我生

你不久,便在你背上、两边屁股上,都烧上了九个戒点香疤。你这两边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

个香疤?”

虚竹大吃一惊,他双股之上确是各有九个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从来不知来历,也羞

于向同侪启齿,有时沐浴之际见到,还道自己与佛门有缘,天然生就,因而更坚了向慕佛法

之心。这时徒然听到叶二娘的话,当真有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是,是!我……

我两股上各有九点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给我烧的?”

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给你烧的,我怎么知道?我……我找

到儿子了,找到我亲生乖儿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抚虚竹的面颊。虚竹不再避让,任

由她抱在怀时。他自幼无爹无娘,只知是寺中僧侣所收养的一个孤儿,他背心双股烧有香

疤,这隐秘只有自己一个知道,叶二娘居然也能知悉,哪里还有假的?突然间领略到了生平

从所未知的慈母之爱,眼泪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妈妈!”

这件事突如其来,旁观众人无不大奇,但见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舐犊情深,

一个到诚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为之鼻酸。

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

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

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捏

死了他,原来是为了自己儿子给人家偷去了啦。岳老二问你缘故,你总是不肯说!很好,妙

极!虚竹小子,你妈妈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老伯!’”想到自己的辈份还在这武功

奇高的灵鹫宫主人之上,这份乐子可真不用说了。云中鹤摇头道:“不对、不对!虚竹子是

你师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声师伯。我是他母亲的义弟,辈份比你高了两辈,你快叫我‘师

叔祖’!”南海鳄神一怔,吐了一口浓痰,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叶二娘放开了虚竹头颈,抓住他肩头,左看右瞧,喜不自禁,转头向玄寂道:“他是我

的儿子,你不许打他!”随却向虚竹大声道:“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了我的孩儿,害得

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儿,孩儿,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个狗贼,将他千刀万

刮,斩成肉浆。你娘斗他不过,孩儿武功高强,正好给娘报仇雪恨。”

坐在大树下一直不言不动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

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六道血痕,从何而来?”

叶二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怎么知道?”黑衣僧道:“你

难道不认得我么?”叶二娘尖声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他扑去,奔到离他身

子丈余之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齿,愤怒已极,却也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了,你脸上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叶二娘叫

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抢我孩儿?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害得我好

苦。你害得我在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为什么?为……为什么?”黑衣僧指

着虚竹,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叶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

说。”

虚竹心头激荡,奔到叶二娘身边,叫道:“妈,你跟我说,我爹爹是谁?”

叶二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

黑衣僧缓缓说道:“叶二娘,你本来是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

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强、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诱,失身于他,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不

是?”叶二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不过不是他引诱我,是我去引诱

他的。”黑衣僧道:“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

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叶二娘道:“不、不!他顾到我了,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

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为什么让你孤零零的飘泊江湖?”

叶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

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辞之中,对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

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岁月消逝而有丝毫减退。

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着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

谁?”

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

事迹,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游瞄了一眼,都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年

纪、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

孽债。”连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识女子着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怎么半点也记不

起来?倘若当真是经累得她如此,纵然在天下英雄之前声名扫地,段某也决不能丝豪亏待了

她,只不过……只不过……怎么全然记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此刻便在此间,你干么不指他出来?”叶二娘惊

道:“不,不!我不能说。”黑衣僧问道:“你为什么在你孩儿的背上、股上,烧上三处二

十七点戒点香疤?”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别问我了。”

黑衣僧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

当和尚么?”叶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么,为什么枯他身上烧这些

佛门的香疤?”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

道。只因为这孩儿的父亲,乃是佛门弟子,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叶二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

然是个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虚竹扶起叶二娘,叫道:“妈,妈,你醒醒!”过了半晌,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

“孩儿,快扶我下山去。这……这人是妖怪,他……什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仇

也……也不用报了。”虚竹道:“是,妈,咱们这就走吧。”

黑衣僧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却要报仇。叶二娘,我为什么抢

你孩子,你知道么?因为……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团

聚。我这是为了报仇。”

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少林寺的菜园之中,让少林僧将他抚养长

大,授他一身武艺。只因为我自己的亲生孩儿,也是被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了

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叶二娘意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

的面幕。

群雄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爷儿俩一般的身形相

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

左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

萧峰扯开自己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

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尽感

不寒而栗。“燕云十八骑”拔下长刀,呼号相和,虽然一共只有二十人,但声势之盛,直如

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大白布,展将开来,正是智光和

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后那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

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命不该绝,坠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

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

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

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

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场击毙。智光和尚以及那个自称‘赵钱

孙’的家伙,已为孩儿所杀。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

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

萧峰急道:“此人是谁?”

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群豪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与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无关,但见

到萧氏父子的神情,谁也不敢动上一动,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惹祸在身。

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妈怀抱着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

名中土武士跃将出来,将你妈和我的随从杀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相斫杀,原非奇事,但

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有预谋。孩儿,你可知那是为了什么缘故?”

萧峰道:“孩勹听智光大师说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

籍,以为他日国谋夺大宋江山的张本,是以突出袭击,害死了我妈妈。”

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寺武学典籍之心,他们却冤枉

了我。好,好!萧远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

远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藉瞧了个饱。少林寺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

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可来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听,无不骇然惊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辽国,令

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连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人

活着下山。”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

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人

是谁,请爹爹指出来。”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

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颤声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什么?”

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

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动不动便横加杀戳,将我孩儿抢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

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

萧峰胸口一酸,说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二位老人家实是大好人。然则

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公、谭婆等等,也都是……”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你妈妈的是谁,这些人明

明知道,却偏不肯说,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转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

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子得有今日,

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

战,但群僧在这念佛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善罢干休。

各人均想:“过去的确是错怪了萧峰。但他父子同体,是老子作的恶,怪在儿子头上,也没

什么不该。”

萧远山又道:“杀我爱妻、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帮帮主,也少林派高手,嘿

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大

仇人为丐帮的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见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

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什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之时,竟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

为什么力证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却哪里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

之人?说道:“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

也不枉了。那个带领中原武人在雁门关外埋伏的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

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将他一掌打死,

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慢!”

他见叶二娘扶着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跟你生下这孩子是谁,你若

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什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云

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要我一五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

叶二娘转身过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

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儿和你公有八拜之交,结为金兰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

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年纪又这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

去难为他。”

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又听叶二娘说他武林中声誉甚

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

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飘飘的老僧射子过去。

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

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充温柔慈爱,说

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

怜悯,形形色色,实是难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竟会

做出这毛病为?过了好半天,纷扰中才渐渐停歇。

玄慈缓缓说话,声音及是安祥镇静,一如平时:“萧老施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

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

我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

叶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

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悔固然无用,隐瞒也是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

叶二娘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

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上。”忽然提高声音,说道:“慕

容博慕容老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

种种大错,你可也曾丝豪内咎于内吗?”

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惊。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亲单名

一个“博”字,听说此人已然逝世,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难道假报音讯的便是

慕容博?各人顺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却是坐在大树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

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神清目秀、白眉长垂的脸来。

慕容复惊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死?”随即心头涌起无数疑

窦:那日父亲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试过他心停气绝,亲手入殓安葬,怎么又能复活?那自然

他是以神功闭气假死。但为什么要装假死?为什么连亲生儿子也要瞒过?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

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你不到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

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

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这个假传音讯、挑拨生祸之人竟是慕容

博。萧峰心头更涌出一个念头:“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少

林寺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倾力以赴,原是义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尽力补

过。真正的大恶人,实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复听了玄慈这番话,立即明白:“爹爹假传讯息,是要挑起宋辽武人的大斗,我大

燕便可从中取利。事后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质问。我爹爹自也无可辩解,以他大英雄、大豪

杰的身份,又不能直认其事,毁却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只须自己一死,玄慈

便不会吐露真相,损及他死后的名声。”随即又想深一层:“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声

名无恙,我仍可继续兴复大业。否则的话,中原英豪群起与慕容氏为敌,自存已然为难,遑

论纠众复国?其是我年岁尚幼,倘若复知爹爹乃是假死,难免露出马脚,因此索性连我也瞒

过了。”想到父亲如此苦心孤诣,为了兴复固燕,不惜舍弃一切,更觉自己肩负之重。

玄慈缓缓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听到你对令郎劝导的言语,才知你姑苏慕容氏

竟是帝王之裔,所谋者大。那么你假传音讯的用意,也就明白不过了。只是你所图谋的大

事,却也终究难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这许我无辜的性命么?”

慕容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脸有悲悯之色,说道:“我玄悲师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苏来向你请问此事,想来他

言语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贵府见到了若干蛛丝马迹,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图,因此你要杀他

灭口。却为什么你隐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这才下手?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

纷争,料想你向我玄悲师弟偷袭之时,使的是段氏一阳指,只是你一阳指所学不精,奈何不

了他,终于还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传本领,害死了我玄悲师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侧,一拳打向身旁大树,喀喇喇两声,树上两根粗大的树枝落

了下来。他打的是树干,竟将距他拳处丈许的两根树枝震落,实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余名老僧齐声叫道:“韦陀杵!”声音中充满了惊骇之意。

玄慈点头道:“你在敝寺这许多年,居然将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韦陀杵’神功也练

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灵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来还不屑花功夫去练。你杀柯

百岁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传功夫,却不知又为了什么?”

慕容博阴恻恻的一笑,说道:“老方丈精明无比,足不出山门,江湖上诸般情事却了如

指掌,令人好生钦佩。这件事倒要请你猜上一……”话未说完,突然两人齐声怒吼,向他急

扑过去,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和他的师侄过彦之。慕容博袍袖一拂,崔过两人摔出数丈,躺

在地下动弹不得,在这霎眼之间,竟已被他分别以“袖中指”点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财豪富,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嗯,你招兵买马,积财贮粮,看中

了柯施主的家产,想将他收为己用,柯施主不允,说不定还想禀报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竖,说道:“老方丈了不起,不了起!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

际,却不见舆薪。在下与这位萧兄躲在贵寺这么多年,你竟一无所知。

玄慈缓缓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别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难。克敌不易,克服自

己心中贪嗔痴三毒大敌,更是艰难无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谊,我一切直言相告。你还有什

么事要问我?

玄慈道:“以萧峰萧施主的为人,丐帮马大元副帮主、马夫人、白世镜长老三位,料想

不会是他杀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还是萧老施主下的手?”

萧远山道:“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镜合谋所害死,白世镜是我杀的。其间过节,大理

段王爷亲眼目睹、亲闻所闻,方丈欲知详情,待会请问段王爷便是。”

萧峰踏上两步,指着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贼,你这罪魁祸首,上来领死吧!”

慕容博一声长笑,纵身而起,疾向山下窜去。萧远山和萧峰齐喝:“追!”分从左右追

上山去。这三人都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晃眼之间,便已去得老远。慕容复叫道:“爹爹,爹

爹!”跟着也追上山。他轻功也甚是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却显得不如了。但见慕容博、

萧远山、萧峰一前二后,三人竟向少林奔奔去。一条灰影,两条黑影,霎时间都隐没有少林

寺的黄墙碧瓦之间。

群雄都大为诧异,均想:“慕容博和萧远山的武功难分上下,两人都再加上个儿子,慕

容氏便决非敌手。怎么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窜,反而进了少林寺去?”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别相助主人,

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得玄寂喝道:“结阵拦住!”百余名少林僧齐声应诺,一列列排在当

路,或横禅杖,或挺戒刀,不令众人上前。玄寂厉声说道:“我少林寺乃佛门善地,非私相

殴斗之场。众位施主,请勿擅自。”

邓百川等见了少林僧这等声势,知道无论如何冲不过去,虽然心悬主人,也只得停步。

包不同道:“不错,不错!少林寺乃佛门善地……”他向来出口便“非也,非也!”这次居

然改作“不错,不错!”识得他的人都觉诧异,却听他接下去说道:“…乃是专养私生子的

善地。”

他此言一出,数百道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包不同胆大包天,明知少林僧中高手

极多,不论那一个玄字辈的高僧,自己都不是对手,但他要说便说,素来没什么忌惮。数百

名少要对他怒目而视。他便也怒目反视,眼睛霎也也霎。玄慈朗声说道:“老衲犯了佛门大

戒,有伤鹳林清誉。玄寂师弟,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玄寂道:“这个……师

兄……”玄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来任何门派帮会,宗族寺院,都难免有不肖弟

子。清名令誉之保全,不在求永远无人犯规,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执法僧,将虚

竹杖责一百三十棍,一百棍罚他自己过犯,三十棍乃他甘愿代业师所受。”

执法僧眼望玄寂。玄寂点了点间。虚竹已然跪下受杖。执法僧当即举起刑杖,一棍棍的

向虚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叶二娘心下痛惜,但他素惧玄慈威

严,不敢代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虚竹不运内力抗御,已痛得无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

你破门还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侣了。”虚竹垂泪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与虚竹同罪。身为方丈,罪刑加倍。执法僧重重责打玄慈

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得循私舞弊。”说着跪伏在地,遥遥对着少林寺大雄宝殿的佛

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觑,少林寺方丈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然听闻、大违物事之事。

玄寂道:“师兄,你……”玄慈厉声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誉,岂可坏于我手?”玄寂

含泪道:“是!执法僧,用刑。”两名执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随即站直

身子,举起刑杖,向玄慈背上击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难受的还是当众受辱,不在

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给旁人瞧了出来,落下话柄,那么方丈这番受辱反而成为毫无结

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将下去,拍拍有声,片刻间便将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满是杖痕,血溅僧

侣。群僧听得执法僧“一五,一十”的呼着杖责之数,都是垂头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师突然说道:“玄寂师兄,贵寺尊重佛门戒律,方丈一体受刑,贫僧好生

钦佩。只是玄慈师兄年纪老迈,他又不肯运功护身,这二百棍却是经受不起。贫僧冒昧,且

说个情,现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数,暂且记下。”

群雄中许多人都叫了起来,道:“正是,正是,咱们也来讨个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声说道:“多谢众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宽纵。执法宽

纵。执法僧,快快用杖。”两名执法僧本已暂停施刑,听方丈语意坚决,只得又一五、一十

的打将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余杖,玄慈支持不住,撑在地下的双手一软,脸孔触到尘土。叶二娘哭

叫:“此事须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诱方丈。这……这……余

下的棍子,由我来受吧!”一面哭叫,一百奔将前去,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

手一指点出,嗤的一声轻响,已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勘不破

爱欲,何罪之有?”叶二娘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只得泪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鲜血流得满地,玄慈勉提真气护心,以

免痛得昏晕过去。两名执法僧将刑杖一竖,向玄寂道:“禀报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毕。”

玄寂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慈挣扎着站起身来,向叶二娘虚点一指,想解开她穴道,不料重伤之余,真气难以凝

聚,这一指间乐生效。虚竹见状,忙即给母亲解开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叶二娘和

虚竹走到他身旁。虚竹心下踌躇,不知该叫“爹爹”,还是该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叶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虚竹,说道:“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

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

更无挂恐惧,方得安乐。”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说罢

慢慢闭上了眼睛,脸露祥和微笑。

叶二娘和虚竹都不敢动,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说,却觉得他手掌越来越冷。叶二娘大吃一

惊,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气绝而死,变色叫道:“你……你……怎么舍我而去了?”突

然一跃丈余,从半空中摔将下来,砰的一声,掉在玄慈身边,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

虚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亲,只见一柄匕首插在她心

口,只露出个刀柄,眼见是不活了。虚竹急忙点她伤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气运到玄慈方丈

体内,手忙脚乱,欲待同时坏救活两人。

薛慕华奔过来相助,但见二人心停气绝,已无法可救,劝道:“师叔节哀。两位老人家

是不能救的了。”

虚竹却不死心,运了好半晌北冥真气,父母两人却哪里有半点动静?虚竹悲从中来,忍

不住放声大哭。二十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未领略过半分天伦之

乐,今日刚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双双惨亡。

众雄初闻虚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觉他不守清规大有鄙夷之意,待见他坦

然当众受刑,以维少林寺的清誉,这等大勇实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偿一时

失足了。万不料他受刑之后,随即自绝经脉。本来一死之后,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这

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维护少林寺的清誉,然后再死,实是英雄

好汉的行径。群雄心敬他的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的遗体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鳄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争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这些

年来,他说什么也要和叶二娘一争雄长,想在武功上胜过她而居“天下第二恶人”之位,此

刻竟肯退让,实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伤痛叶二娘之死,又敬佩她的义烈。

(第四十二回完)——

那老僧在二人掌风推送之下,便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抓着两具尸身,三个身子

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图 血海深恨 尽归尘土

丐帮群丐一团高兴的赶来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凭着帮主深不可测的武功,夺得武林

盟主之位,丐帮从此压倒少林派,为中原武林的领袖。哪知庄帮主拜丁春秋为师于前,为萧

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目无光。

吴长老大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想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

去吧!”群丐轰然答应,纷纷转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声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帮。”陈长老当日在无锡曾与

他及风波恶斗过,知道此人口中素来没有好话,右足在地下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

便说,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会放臭屁的化子,

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陈长老听他说到易大彪,登时便留上了神,问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

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屁的叫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自己承认放臭屁?”陈长老

牵挂本帮大事,哪耐烦跟他这等无关重要的口舌之争,说道:“我问你易大彪怎么了?他是

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干,阁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

国的大事,只不过易大彪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什么

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如同放屁,这回儿我可不想放屁了?”

陈长老只气得白须飘动,但心想以大事为重,当即哈哈一笑,说道:“适才说话得罪了

阁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屁,少说话,也就是了。”陈

长老一怔,心道:“这是什么话?”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谓纠缠,微微一笑,并不再

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什么不成话?”包不

同道:“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须得另寻宣泄之处了。”陈长老心道:“此人当真

难缠。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三倒四的说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

始终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你错之极矣!”陈长老微笑道:“在下

口也没开,怎能与阁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屁,自然不用开口。”陈长

老皱起眉头,说道:“取笑了。”

包不同见他一味退让,自己已占足了上风,便道:“你既然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

杠了。我跟你说了吧。几个月之前,我随着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凉

道上的一座树林之中,见到一群叫化子,一个个尸横就地,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腹破肠流,

可怜啊!可怜。这些人背上都负了布袋,或三只,或四只,或六只焉!”陈长老道:想必都

是敝帮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这群老兄之时,他们都已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

知道喝了孟婆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哪一殿受审。他们既不能说

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何帮何派,因何而死。否则他们变成了鬼,

她都会骂我一声‘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岂不冤哉枉也?”

陈长老听到涉及本帮兄弟多人的死讯,自是十分关心,既不敢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

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随声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

说的是’,心里却在破口骂我‘直娘贼,乌龟王八蛋’,这便叫做‘腹诽’,此是星宿一派

无耻之徒的行径。至于男子汉大丈夫,是则是,非则非,旁人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

主张,‘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英雄好汉!”

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说道:“其中却有一位老兄受伤未死,那时虽然未死,

却她也去死不远了。他自称名叫易大彪,他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事

关重大,于是交给了我们,托我们交给贵帮长老。”

宋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语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出面较好。”当即上前深深一

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

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长老一征,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包不同指着游坦之

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宋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

什么缘故?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临死之前说道,他们这伙人,都是贵帮庄帮主派人害死的,只因

他们不服这个这庄的小子做帮主,因此这小子派人追杀,唉,可怜啊可怜。易大彪请我们传

言,要吴长老和各位长老,千万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时耸动。吴长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厉声喝问:“此话是真

是假?”

游坦之自被萧峰踢断双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语,潜运内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

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听吴长老厉声质问,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号

令,这不……不关我事。”

宋长老不愿当着群雄面前自暴本帮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瞪,心道:“帮内的账,慢

慢再算不迟。”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身边。”包

不同回头道:“没有!”宋长老脸色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是不肯将榜文交出,岂不是

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说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着便转身

走开。

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交?”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

怎知易大彪是将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转交’二字?难道你当日是亲眼瞧见么?”

宋长老强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敝帮的易大彪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

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兄交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间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怎

地忽然又转了口?”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没这样说过。”他见宋长老脸上变色,又道:“素闻

丐帮诸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毫之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那岂不

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么?”

宋陈吴三长老互相瞧一眼,脸色都十分难看,一时打不定主意,立时便跟他翻脸动手

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道:“阁下既要如此说,咱们也无计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论,单

凭口舌之利而强辞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说单凭口舌之利,终究

无用,为什么当年苏秦凭一张利嘴而佩六国相印?为什么张仪以口舌之利,施连横之计,终

于助秦并吞六国?”宋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说道:“包先生若是生于战国之际,

早已超越苏张,身佩七国、八国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么?好,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

痛发烧、腰酸足麻、喷嚏咳嗽,一切惟你是问。”

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陈长老,那日在无锡杏子林里,你跟我风四弟较量武

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里有一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一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

人身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

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要什么大、什么小的里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个赌,我赢了,我立刻将易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

知于你。若是我赢,你便将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瓶

子,一古脑儿的输了给我。你赌不赌?”陈长老道:“包兄要赌什么?”包不同道:“贵帮

宋长老向我载赃诬陷,硬指我曾说什么贵帮的易在彪揭了西夏国王的榜文,请我转交给贵帮

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说过,咱二人便来赌一赌。倘若我确是说过的,那是你赢了。倘若

我当真没说过,那么是我赢了。

陈长老向宋吴二老瞧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

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知

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是否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众人出来,秉公判断?”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

推举十位八位吧,难道除了这十余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

然德不高、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

礼。”

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见,该当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析剖析。拿来!”这“拿来”两字一

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什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

道:“包兄尚未证明,何以就算赢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输了以后,抵赖不给。”

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什

么输赢?”说着除下背上一只布袋,从情不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地便接了过来,打开布袋之口,向里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

大蝎,忙合上了袋口,合道:“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什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

面说,一百解开长袍的衣带,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众人看到他身边除了几块银了、

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宋陈吴三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脸上神色茫然。包不同

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挂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见无法闯过少林群僧的罗汉大阵,也只有干着

急的份儿。当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见一张大黄纸上盖着朱砂大印,

写满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似乎并非赝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们,请我们交给贵帮长老。

是也不是?”宋陈吴三长老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长老却硬指

我曾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请我交给贵帮长老。是不是?”三长老齐道:

“是,那又有什么说错了?”

包不同摇头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矣!差之厘毫,谬以千里

矣!我说的是我们,宋长老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中

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有包不同,还有一位王姑娘。至于‘我’者,

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条‘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

貌,是个大闺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宋陈吴三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

章。

只听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贵帮报讯,是慕

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们’,那是不错的。若是说‘我’,那可就与真相不符了。在

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干什么?在下在无锡城外曾栽在贵帮手中,吃过一个大大

的败仗,就处东来找贵帮报仇,这报讯却总是不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文,

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转头向公

冶乾道:“二哥,是他们输了,将榜文收起来吧。”

陈长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那日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耻辱。”

当下拱手道:“当日包兄赤手空拳,与敝帮奚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

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奈何不了包兄。当时在做敝帮帮

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与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强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高歌,飘

然而去,斗是斗得高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起,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

佩?包兄怎么自谦如此,反说是败在敝帮手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萧峰和敝帮早已没

有瓜葛,甚至可说已是咱们的公敌。”

他却不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既不是为了当日无锡杏子林中一败

之辱,更不是为了他那“有话便说,有屁少放”这八个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随棍上,说道:

“既然如此,再好也没有了。你就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仇敌忾,去将萧峰寻厮擒了下来。

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会将榜文双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识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

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译解明白,你道如此?”

陈长老瞧瞧宋长老,望望吴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原当如

此,更有何疑?”

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见说话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这时已升为九袋长老,

只听他继续道:“辽国乃我大宋死仇大敌。这萧峰之父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三十年,

尽得少林派武学秘藉。今日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他除去,他回到辽国之后,广传得自中土

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黄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

群雄都觉这话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圆寂、庄聚贤断脚,少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两大支

柱,都变成了群龙无首,没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字辈三位高僧,与丐帮宋陈吴三位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

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

从长计议。”他见游坦之身败名裂,自己在帮中失了大靠山,杀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泄漏,

心下甚是惶惧,急欲另兴风波,以为卸罪脱身之计。他虽是丐帮四长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

与宋陈吴三长老并肩。

群雄登时纷纷呼叫:“这话说的是,请三高僧、三长老发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

六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咱位同遵号令、扑杀这两条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乒乒

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杀过去。

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

不过去,各人挺刀在手,并肩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

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诸洞主、岛

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帮着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下属,若在主人眼前让人乱刀

分尸,大折灵鹫宫的威风。咱位且行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

虚竹心伤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点了点头,朗声说道:“我灵鹫宫与少林派是

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更不得斗殴残杀。”

玄寂见了灵鹫宫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听虚竹这么说,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

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着虚竹先生的脸面,暂且搁下。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助

何方?”

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

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劝你放我萧大哥去吧,我

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强,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

“‘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我这可忘了。”

玄寂道:“灵鹫宫既然两不相助,少林派与贵派那便是友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

转头向丐帮三长老道:“三位长老,咱们刘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宋陈吴三长老齐道:

“甚好,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冲向山上。

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这一番说辞,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的得力帮

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

王语嫣急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眼随

在旁,问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么?”言辞中大有不满之意。适才

慕容复横剑自尽,险些身亡,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愤难当之故,王语嫣忆起

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

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语嫣相识起来,对他千依百顺,为了她赴危蹈险,全不

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时惊慌失措,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

道:“我……我并不想和慕容公子为难……”抬起头来时,只见身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

语嫣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

千百人蜂涌而前,对萧大哥群相围攻,他处境实是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

若不竭手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顾不得了。”于是跟随群豪,奔

上山去。

其时段正游见到段延庆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来,当即手握剑柄,运气待敌。大理群豪

也均全神戒备,于段誉匆匆走开,都未在意。

段誉到得少林寺前,径自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

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

的所在。更有许多人跃上屋顶,登高望,四下里扰攘纷纭,乱成一团。众人穿房入舍,奔行

来去,人人都在询问:“在哪里?见到了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乱墟闹市

一般。

段誉乱起了一阵,突见两个胡僧快步从侧门闪了出来,东张西望,闪缩而行。段誉心念

一动:“这两个胡僧不是少林僧,他们鬼鬼崇崇的干什么?”好奇心起,当下展开“凌波微

处”轻功,悄没声跟在两名胡僧之后,向寺旁树林中奔去。沿着一条林间小径,径向西北,

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旁一块匾额写着

“藏经阁”三字。段誉心想:“少林寺藏经阁名闻天下,却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楼阁临

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经的经典。”

见两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经阁,段誉便也跟随而前,突见两名中年僧人闪将出

来,齐声咳嗽,说道:“两位到这里有何贵干?”一名胡僧道:“我师兄久慕少林寺藏经阁

之名,特来观光。”说话的正是波罗星。他和师兄哲罗见寺中大乱,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经

阁来盗经。

一名少林僧道:“大师请留步,本寺藏经重地,外人请勿擅入。”说话之间,又有四名

僧人手执禅仗,拦在门口。哲罗星和波罗星相互瞧一眼,知所谋谋成,只得废然而退。

段誉跟着转身,正想去找萧峰,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阁中高处传了出来:“你见到

他们向何方而去?”认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灰衣僧闯了进

来,出手便点了我们的昏睡穴,师伯救醒我时,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苍老的声

音道:“此处窗房破损,想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

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潜伏数十年,咱们上下僧众混混噩噩,一

无所觉,可算是无能。他们若在盗经,数十年来哪一日不可盗,何待今日?”那老僧道:

“师兄说的是。”二僧齐声长叹。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偷听,其实玄寂等僧说话声甚低,只因段誉

内力深厚,这才听闻。段誉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录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就去瞧瞧。”

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

寂寂,唯有树间鸟雀鸣声。山间林中阳光不到,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父子一到此

处,脱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尉之下,突然想到王语嫣怨怒的神色,心头大震:

“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

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伤心欲绝,一生都要郁郁寡欢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儿想到慕容复,一忽儿想到萧大哥,一忽儿想到

爹、妈妈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还是王语嫣,尤其是她适才那恚怒怨怼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

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说

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有个和尚,不妨去问问他有没见到萧大哥。”当即循声走去。

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上聚集着不少人。一个身穿敝旧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

石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着多人,其中有萧远山、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

父子,不久前在藏经阁前见到的胡僧哲罗星、波罗星,以及来自别寺的几位高僧、少林寺好

几位玄字辈高僧,也都坐在地下,双手合什,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听法。四五丈外站着一

人,却是吐番国师鸠摩智,脸露讥嘲之色,显得心中不服。

段誉出身于佛国,自幼跟随高僧研习佛法,于佛经义理颇有会心,只是大理国佛法自南

方传来,近于小乘,非少林寺的禅宗一派,所学颇有不同,听那老僧所学偈语,虽似浅显,

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侣,而且职司极低,只不过是烧茶

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萧大哥他们都听他讲经说法?”

他慢慢绕将过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

得走到萧峰等人身后,他不敢惊动诸人,放轻脚步,远远兜了个圈了,斜身缩足,正在走近

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披。

突然之间,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来。段誉叫声:“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

已然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到:“阿弥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

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

舍众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藏,萧氏父子都不容易找到。但萧远山和萧峰二人恨

之切骨,如影随形般跟踪而赤。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萧

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壮年,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极之时,发力疾赶之下,当慕容博

奔到少林寺山门口时,萧峰于数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一挡,全身一震,手臂隐隐酸麻,不禁大吃一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

害!”一侧身,便即闪进了山门。

萧峰哪容他脱手,抢步急赶。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强,却

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后,片刻间便已奔到了藏经阁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点了守阁四僧的昏睡穴,转过身来,冷笑道:“萧远山,是

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拚个死活?”萧远山拦在阁门,说道:“孩儿,

你挡着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身窗前,横掌当胸,父子二人合围,眼看

慕容博再难脱身。萧远山道:“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这不是较量武艺高下,自

然我父了联手齐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

向慕容博合什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别,嗣后便闻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

来翻先生隐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还礼,笑道:

“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渐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

日小僧与先生邂逅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

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是铭感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向萧氏父子道:“萧老便、萧大侠,这位鸠摩

智神僧,乃吐蕃国大轮明王,佛法渊深,武功更远胜在下,可说当世罕有其比。”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蕃僧虽然未必能强于慕容博,但也必甚为了得,

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难说了。”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廖赞。当年小僧听先生论及剑法,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

为天下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国天龙寺,欲

求六脉神剑剑谱,焚色于先生墓前,已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荣大僧狡诈多智,竟在紧要关

头将剑谱以内力焚毁。小僧虽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不胜感激,何况段氏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

段公子与犬子相斗,剑气纵横,天下第一剑之言,名不虚传。”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藏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后数步,一到寺中,便

失了父亲和萧峰父了的踪迹,待得寻到藏经阁中,反被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父亲说

起段誉以六脉神剑胜过自己之事,不禁羞惭无地。

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

鸠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萧峰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未可小觑,

只怕非但杀慕容复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毕命于藏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浑不以身处逆境为

意,大声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

过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运功力,要将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声响,左首二座书架木片纷

飞,断成数截,架上经书塌将下来。萧峰这一掌劲力雄浑,慕容博虽然将之拂开,却未得消

解,只是将掌力转移方位,击上了书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名不虚传!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

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

杀我报仇,以今日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父子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胜面?”

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胜面。大丈夫寡不敌众,又不何惧?”慕容博道:“萧氏父子英

名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谁不惧,今日要想杀我,却也甚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

让你得逆报仇之愿,但你父子却须答允我一件事。”

萧远山、萧峰均觉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什么诡计?”

慕容博道:“只须你父了答允了这件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

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峰父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

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

僧但教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高义,在下交了这样一

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干

此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

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什

么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一封,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相互激荡,冲将上去,屋顶灰尘

沙沙而落。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两下都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慕容博虽然不肖,江湖上也总算薄有微

名,和萧兄素不相识,自是无怨无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费

尽心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俱伤,以常理度之,自当在重大理由。”

萧远山双目中欲喷出火来,喝道:“什么重大原由?你……你说,你说!”

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

番邦夷狄,并非上国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烁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

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异族,立刻翻脸不容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而且人

人欲杀之而甘心。萧兄,你说此事是否公道?”

萧远山道:“宋辽世仇,两国相互攻伐征战,已历一百余年。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

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知我儿是契丹人,岂能奉仇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有什么

不公道。”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妻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

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足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

慕容博道:“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

须讲究什么仁义道德?”萧远山道:“兵不厌诈,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

语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难道还是什么外国人?”玄

慈方丈学识渊博,先前听得慕容博劝阻慕容复自杀,从他几句言语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

来历。萧远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摇头道:“萧兄这一下可猜错了。”转头向慕容复道:“孩儿,咱们是哪一国人

氏?”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

惜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了一个‘复’字,那是何何

含义?”慕容复道:“爹爹是命孩儿时刻不忘列祖列宗的遗训,须当兴复大燕,夺还江

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玉玺,取出来给萧大侠瞧瞧。”

慕容复道:“是!”伸手入怀,取出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来。那玉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

生动的豹子,慕容复将印一翻,显出印文。鸠摩智见印文雕着“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

萧氏父子不识篆文,然见那玉玺雕琢精致,边角上却颇有破损,显是颇历年所,多经灾难,

虽然不明真伪,却知大非寻常,更不是新制之笺。

慕容博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来请萧老侠过目。”慕容复道:“是!”将

玉玺收放入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副黄绢,双手提起。

萧远山等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想系鲜卑文字。

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太祖文明帝讳”,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

道:“幽帝讳”。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上写道:“烈宗惠帝帝讳宝”,

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中宗昭武帝讳盛”、“昭

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灭国后,以后的世

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

心详览。但见那世系上最后一写的是“慕容笔”,其上则是“慕容博”。

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

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

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故

国,你道该是不该?”

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么该与不该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

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便是天下大乱,四下征

战不休。”

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争复起,大燕便能乘时而动。当年东晋有八王之乱,

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热,亦复如此。”鸠摩智点着道:“不

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国蕃国也能分一杯羹

了。”

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倘若挥军南下,尽占南朝

黄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业,则进而自立为王,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

歼之,如踏蝼蚁,昔日被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为吐。”

萧远山道:“你想我儿为你尽力,使你能混水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支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

夏、大理三国一时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

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时,突然

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插在身旁几下,说道:“兄

只须依得在下的倡议,便请立即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

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出萧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知

如何回答。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

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于轻

于鸿毛了么?”

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

岂会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能

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在下筹算之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

而换万世之基,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劈拍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匕

首随而跌落,凛然说道:“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

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

见,竟虽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是以言语相激,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

中你圈套,成为手中的杀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这臣,欲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

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蹭上一步,昂然说到:“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

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

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

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

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

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欲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

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

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五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怎地窗下有人居然并不知觉?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

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

落倒了阁下。

只见窗外长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

纪不少,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

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

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声音正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

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

来了十我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前几年,那天竺僧波罗星出来盗经。唉,你来

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什么。”

萧远山大为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没一个知悉,这个老僧又怎

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寺外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鹜,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

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

可惜!”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道

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无第二人知晓,难道这

个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阁的,是一本‘般若掌法’。当时老僧暗暗汉息,知道居

士由此入魔,愈隐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

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功,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将

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却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

方能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豪不错,渐渐由惊

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出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那老僧慢慢转过头来,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迟钝,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

似自己心中所隐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自

在。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

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

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便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

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高人,却也作此愚行。唉,于己于人,都是有害无益。”

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确然便是‘拈花指法’,

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藏经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

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为贪多务得。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

制少林派现有武,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以去,心数录了副本,这才重履藏

经阁,归还原书。想来这些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

传授于令郎了。”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跟着看到鸠摩智,这才点

头,道:“是的!令郎年纪尚轻,功力不足,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原来是传之于一位

天竺高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

鸠摩智从未入过藏经阁,对那老僧绝无敬畏之心,冷冷的说道:“什么次序颠倒,大难

已在旦夕之间?大师之语,不太也危言耸听么?”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耸听。明王,请你

将那部易筋经还给我吧。”鸠摩智此时不由得不惊,心想:“你怎知我从那铁头人处抢得到

‘易筋经’?要我还你,哪有这等容易?”口中兀自强硬:“什么‘易筋经’?大师的说

话,叫人好生难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牙,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

任何武功之间,总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

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

罢了,对自身为害甚微,只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

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着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八九个僧人纵身上阁。当先是

少林派两位玄字辈高僧玄生、玄灭,其后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师、观尽大师等几位外来高

僧,跟着是天竺哲罗星、波星星师兄弟,其后又是玄字辈的玄垢、玄净两僧。众僧见萧远山

父子、慕容博父子、鸠摩智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面目陌生的老僧说话,均感诧异。这些

僧人增是大有修为的高明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扰,站在一旁,且听他说什么。

那老僧见众僧上来,全不理会,继续说道:“但如练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

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隐愈深,比之任

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大轮明王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法,记诵明辨,当世无双,但如不存

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却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

钟的戾气。

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僧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

几人便合什赞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但听他继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门绝技,

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并通诸般武功,却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典籍一身在此阁中,向来不禁

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道:“那是宝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灭、玄垢、玄净均想:“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执杂役的服事僧,怎

能有如何见识修为?”服事僧虽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师,不传武功、不修禅定、

不列“玄、慧、虚、空”的辈份排行,除了诵经拜佛之外,只作些烧火、种田、洒扫、土木

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识此僧,倒也并不希奇,只是听他吐属高雅,识见卓

超,都不由得暗暗纳罕。

那老僧续道:“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

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

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

派,那便叫做‘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

于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我,

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老师父一番言语,小僧今日茅塞顿开。”那老僧合什道:“不

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们更说佛法。”

鸠摩智寻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被慕容先生盗了出来,泄之于外,少林僧群僧心下

不甘,却有无可奈何,便派一个老僧在此装神弄鬼,想骗得外人不敢练他们的武功。嘿嘿,

我鸠摩智哪有这容易上当?”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足,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

将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一身超凡俗的武学修为,先辈高僧均

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如此

了。”

玄生、玄灭二人突然跪倒,说道:“大师,只有法子救得玄澄师兄一救?”那老僧摇头

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

始终执迷不悟。现下筋脉既断,又如何能够再续?其实,五蕴皆空,色身受伤,从此不能练

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开悟,实是因祸福。两位大师所见,却又不及玄澄大师了。”玄

生、玄灭齐道:“是。多谢开示。”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过去更无异状。玄生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

功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见他脸上兀然变色,却兀自强作微笑。

原来鸠摩智越听越不服,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不能学,我不是已经都学会

了?怎么又没有筋脉齐断,成为废人?”双手拢在衣袖之中,暗暗使用“无相劫指”,神不

知、鬼不觉的向那老僧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

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智

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位大师差遣,两位行此大礼,

如何克当?”玄生、玄灭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轻轻一托,身不由己的便站将起来,

却没见那老僧伸手指袖,都是惊异不置,心想这般潜运神功,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僧竟是

菩萨化身,否则怎能有如此广大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

‘内’为运用法门。萧居士、慕容居士,大轮明王、天竺波罗星师兄本身早具上乘内功,来

本寺所习的,只不过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谁有损害,却一时不显。明王所练的,本来是

‘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吧?”

鸠摩智又是一惊,自己偷学逍遥派‘小无相功’,从无人知,怎么这老僧却瞧了出来?

但转念一想,随即释然:“虚竹适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半是虚竹跟他说的,

何足为奇?”便道:“‘小无相功’虽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门弟子见习者亦多,演变之

外,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即是贵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现惊奇之色,说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相功’?老衲今日还是首次听

闻。”鸠摩智心道:“你装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样。”微微一笑,也不加点破。那老僧继续

道:“小无相功精微渊深,以此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绝技,倒也皆可运使,只不过细微曲

折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

玄生转向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原来是如何兼通法。”语中带

刺,芒锋逼人,鸠摩智装作没有听见,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习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的使用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害,

一时之间还不致危害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现朱红,‘闻香穴’上隐隐有紫气

透出,‘颊车穴’筋脉颤动,种种迹象,显示明练过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后,又去强练本寺

内功秘笈‘易筋经’……”他说到这里,微微摇头,眼光中大露悲悯惋惜之情。

鸠摩智数月前在铁头人处夺得“易筋经”,知是武学至宝,随即静居苦练,他识得经上

梵文,畅晓经义,但练来练去,始终没半点进境,料想上乘内功,自非旦夕间所能奏效。少

林派‘易筋经’与天龙寺‘六脉神剑’齐名,慕容博曾称之为武学中至高无上的两大瑰宝,

说不定要练上十年八年,这才豁然贯通。只是近来练功之时,颇感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

以捉摸,难道那老僧所说确非虚话,果然是“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么?转念又

想:“修练内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内外武学秘籍,岂是常人可比?

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诡计,鸠摩智一生英名,付诸流水了。”

那老僧见他脸上初现忧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是满脸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是将自己

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轻轻叹了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小腹上‘梁门’

‘太乙’两穴,可感到隐隐疼痛么?”萧远山全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那

老僧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讶,颤声道:

“这麻木处十年前只小指头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

萧峰一听之下,知道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种迹象,乃是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

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向那

老僧拜了下去,说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

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又

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

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僧责备自己,朗声道:“老夫自

知受伤,但已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是

万万不能。”

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放错悔过。只是老施主之伤,乃因练少林派武功而

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法中去寻。”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

衲点途径,令老施主免除了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又何

如?”

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

午、了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是没半点效验。只要

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哪里还有什么生人乐趣?这痛

楚近年来更加厉害,他所以甘愿一死,以交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兴复燕国的大

业,一小半也为了身患这无名恶疾,实是难以忍耐。这时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委

实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等武功高深之士,当真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丝毫不会吃惊,甚

至连响十个霹雳,也只当是老天爷放屁,不予理会。但那老僧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

心惊肉跳,惶感无已,他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刺般的

剧痛又发作起来。本来此刻并非作痛的时刻,可是心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有咬紧

牙关强忍。但这牙关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狼狈不堪。

慕容复素知父亲要强好胜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丑受辱,他更不愿如萧

峰一般,为了父亲而向那老僧跪拜恳求,当下向萧峰父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

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

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们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复脸色惨白,拉着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

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父亲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

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高招。”萧峰

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复猛击过去。他见藏经阁

中地势险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了敌人性命。慕

容复见他掌势凶恶,当即运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转星移”之术化解。

那老僧双手合什,说道:“陈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施主不可妄动无明。”

他双掌只这么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高墙,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萧峰

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

萧峰心中一凛,他生平从未遇敌手,但眼前这老僧功力显比自己强过太多,他既出手阻

止,今日之仇是决不能报了。他想到父亲的内伤,又躬身道:“在下蛮荒匹夫,草野之辈,

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恕罪则个。”

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萧施主当之

无愧。”

萧峰道:“家父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恳求神僧治了家父之伤,诸般

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放防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

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的

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伤,你肯不肯替他医治?”

萧远山一征,道:“我……我替萧容老……老匹夫治伤?”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

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地道:“慕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

将他斩成肉酱。”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消心头大恨?”萧远山

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夜想,便只这一桩血海深恨。”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

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抬手后,身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非同

小可,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是如虎添翼,这一抬头,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

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击。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尽矣,蔑

以加矣。阁中诸人个个都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采,即令萧远山父

子,都不禁钦佩。

岂知那老僧一掌轻轻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

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没半点效用。“百会穴”是人身最要紧的所在,即是给全然不会武功之

人碰上了,也有受伤之虞,那老僧一击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

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个满口慈悲佛法的

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

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过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

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反弹出来,

撞在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来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

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书架固不倒塌,连架旧堆满的经书也没

落下一册。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然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

终究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

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

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吧?”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是讶异无比,听他这么相问,不禁心中一片茫

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

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其后

得悉“带头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奋不顾身下英雄之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奸情,令他

身败名裂,这才逼他自杀,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待见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气

概,萧远山内心深处,隐隐已觉此事做得未免过了份,而叶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渐感不

安。只是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不分

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

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将便自己的大仇和打

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明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

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

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不料雁门关外奇变陡生,堕谷不死之余,

整个人全变了样子,什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眼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

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塞外大汉,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竟然

越来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中难得与旁人说一两

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

但内心中却实是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得这世间再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他

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

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是一

笔色销。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

辽吗?去干什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什么?带着峰儿浪迹天涯、四海飘流么?为了

什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萧远山摇头道:“我……我却到哪

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

心有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

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

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到大辽去吧,咱们的事都办

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

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罪业都归我吧!”说着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萧远山头拍将

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

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

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那老僧突然大喝一声,右掌

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

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真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

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身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

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呼,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

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

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身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

身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什么?”同发掌力,向老僧背后击去。就在片刻

之间,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二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

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风推送之下,便如纸鸢般向

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尸身,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下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

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

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边

边发掌,总是打了个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

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挡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峰

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

血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什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

脉?”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解救。”萧峰心下一

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

法?”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灭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

冒出一楼楼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

你……这干什么?”那老僧不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掌拍击,有时有萧远山“大椎

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

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

脸红光,慕窝博脸上隐隐现着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上击打二人,只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

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那

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实是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

原可事先明言,保必开这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须他自身受

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积满了疑团,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动出掌,谁出不

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

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个

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大盛,风寒内塞。玄生、玄灭、道清等身上均带得

有治伤妙药,只是不知哪一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只听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

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蠲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

息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过

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萧远山和萧峰二人携手站起,一

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

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和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

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

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

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

容博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

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生、玄灭、神山、道清、波罗星等听那老

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

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间会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火焰刀”。

(第四十三回完)——

耶律洪基连珠箭发,嗤嗤嗤嗤几声过去,射倒了六名南人,羽箭贯胸,钉在地下。

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缘安在

段誉随即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醒转,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布帐

顶,跟着发觉是睡在床上被窝之中。他一时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记得是遭了鸠

摩智的暗算,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觉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

一转动,却觉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外面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段誉觉得这少女的声音颇为熟悉,却想不起是谁,跟着便见一个青衣少女急步奔进房来。

圆圆的脸蛋,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正是当年在无量宫中遇到的钟灵。

她父亲“见人就刹”钟万仇,和段誉之父段正淳结下深仇,设计相害,不料段誉从石屋

中出来之时,竟钭个衣衫不整的钟灵抱在怀中,将害人反成害己的钟万仇气了个半死。在万

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誉胡里胡涂地吸了不少人内力,此后不久被便鸠摩智擒来

中原,当年一别,哪想得到居然会在这里相见。

钟灵和他目光一触,脸上一阵晕红,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还记不记得我姓

什么?”

段誉见到她神情,脑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那是她坐在无量宫大厅的横梁上,两只

脚一荡一荡,嘴里咬着瓜子,她那双葱绿鞋上所绣的几朵黄色小花,这时竟似看得清清楚

楚,脱口而出:“你那双绣了黄花的葱绿鞋儿呢?”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甚是欢喜,微笑道:“早穿破啦,亏你还记得这些。你……你倒是

没忘了我。”段誉笑道:“怎么你没吃瓜子?”钟灵道:“好啊,这几天服侍你养伤,把人

家都急死啦,谁还有闲情吃瓜子?”一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飞红了脸。

段誉怔怔的瞧着她,想起她本来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知道后来发觉竟然又是自己的妹

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目光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说道:“你出了万劫谷后,再也没来瞧

我,我好生恼你。”段誉道:“恼我什么?”钟灵斜了他一眼,道:“恼你忘了我啊。”

段誉见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动,说道:“好妹子!”钟灵似嗔非笑的道:“这会

儿叫得人家这么亲热,可就不来瞧我一次。我气不珲,就到你镇南王府去打听,才知道你给

一个恶和尚掳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这就出来寻你。”

段誉道:“我爹爹跟你妈的事,你妈妈没跟你说吗?”钟灵道:“什么事啊?那晚上你

跟你爹一走,我妈就晕了过去,后来一直身子不好,见了我直淌眼泪。我逗她说话,她一句

话也不肯说。”

段誉道:“嗯,她一句话她不说,那……那么你是不知道的了。”钟灵道:“不知道什

么?”段誉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钟灵登时满脸飞红,低下头去,轻轻地道:“我怎么知道?那日从石屋子出来,你抱着

我,突然之间见到了这许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闭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

话,我……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誉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游对钟万仇所说的一番话:“令爱在这石屋中

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男寡女,过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

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王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

成了亲家吗?哈哈,呵呵呵!”

段誉见她脸上越来越红,嗫嚅道:“好妹子……原来你还不……还不知道这中间的缘

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钟灵急道:“是木姊姊吗?”段誉道:“不是的。

她……她也是我的……”钟灵微笑道:“你爹爹还过什么三妻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让她,

她凶得很,我还能跟她争吗?”说着伸了伸舌头。

段誉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同时胸口又痛了起来,这时候实不方便跟她说明真

相,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钟灵道:“我一路来寻你,在中原东寻西找,听不到半点讯息。前几天说也真巧,见到

了你的徒儿岳老三,他可没见到我。我听到他在跟人商量,说各路好汉都要上少林寺来,有

一场大热闹瞧,他们也要来,那个恶人云中鹤取笑他,说多半会见到他师父。岳老三大发脾

气,说一见到你,就扭断你的脖子,我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便悄悄地跟着来啦。我怕给岳

老三和云中鹤见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是在山下乱走,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想叫你小

心,你徒儿要扭断你脖子。见到这里有一所空屋子没有住,我便老实不客气地住下来了。”

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箱之色,已不像当日在无量宫中初会时那么

全然的无忧无虑,心想她小小年纪,为了寻找自己,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自必吃了不

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声道:“好妹子,总算天可

怜见,叫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微笑道:“总算天可怜见,也叫我又见到了你。嘻嘻,这可不是废知?你既见到了

我,我自然也见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只知道那个恶和尚忽

然对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极了!昨日黄昏时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

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听到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只见

我炕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我想定是坏人,举起菜刀,

便要向炕人那人吹将下去。幸亏……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吹到你身上,我已先见到

了你的脸……那时候我……我真险些儿晕了过去,连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说到这里,

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一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

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是包扎的好好的。我握

触动傻上,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你总是不醒。唉,我又欢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样

办才好。”

段誉道:“累得你挂念,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下我

就不理你了,让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是不来睬你。”

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

知道,又来问我干么?”段誉急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说了吧!”钟灵

嗔道:“呸!谁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话?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

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中说什么来着?那是胡里胡涂地言语,作不得准。啊,我

想起来啦,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欢喜得很,说话不知轻重,以致冒犯了你。”

钟灵突然垂下泪来,低头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你到底梦见了什么人?”段誉

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什么些乱七八糟的话。”钟灵

突然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什么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

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

了!”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却也枉然。”钟灵

道:“为什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的表哥,对我向来是爱理不理的。”

钟灵转嗔为喜,笑道:“谢天谢地,恶人自有恶人磨!”段誉道:“我是恶人么?”钟

灵头一侧,半边秀发散了开来,笑道:“你徒儿岳老三是三恶人,徒儿都这么恶,师父当然

更是恶上加恶了。”段誉笑道:“那么师娘呢?岳老三不是叫你作‘师娘’的吗?”话一出

口,登时好生后悔:“怎地我跟自己亲妹子说这些风话?”

钟灵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心中却大有甜意,站起身来,到厨房去端了一碗鸡汤出来,

道:“这锅鸡汤煮了半天了,等着你醒来,一直没熄火。”段誉道:“真不知道怎生谢你才

好。”见钟灵端着鸡汤过来,挣扎着便要坐起,牵动胸口伤处,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钟灵忙道:“你别起来,我来喂恶人小祖宗。”段誉道:“什么恶人小祖宗?”钟灵

道:“你是大恶人的师父,不是恶人小祖宗?”段誉笑道:“那么你……”钟灵用匙羹掏起

了一匙热气腾腾鸡汤,对准他脸,佯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用热汤泼你?”段誉伸

了舌头,道:“不敢了,不敢了!恶人大小姐、恶人姑奶奶果然厉害,够恶!”钟灵扑哧一

笑,险些将汤泼到段誉身上,急忙收敛心神,伸匙嘴边,试了试匙羹中鸡汤已不太烫,这才

伸到段誉口边。

段誉喝了几口鸡汤,见她脸若朝霞,上唇微有几粒细细汗珠。此时正当六月大暑天时,

她一双小臂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誉心中一荡,心想:“可惜她又是我的亲妹子!她

是我亲妹子,那倒也不怎么打紧……唉,如果这时候在喂我鸡汤的是王姑娘,纵然是腐肠鸠

毒,我却也甘之如饴。”

钟灵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万料不到他这时竟会想着别人,微笑道:“有什么好看?”

忽听得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跟着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咱们且在这里歇一歇。”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是过意不去。”那少女道:“废话!”

段誉听那二人声音,正是阿紫和丐帮帮主庄聚贤。他虽未和阿紫见面、说过话,但已得

朱丹臣等人告知,这小姑娘是父亲的私生女儿,又是自己的一个妹子,谢天谢地,幸好没跟

自己有甚情孽牵缠。这个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门下,沾染邪恶,行事任性,镇南王府四

大卫护之一的褚万里在受她之气而死。段誉自幼跟褚古傅朱四大卫护甚是交好,想到褚万里

之死,颇不愿和这个顽劣的小妹子相见,何况昨日自己相助萧峰而和庄聚贤为敌,此刻给他

见到,只怕性命难保,忙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

钟灵点了点头,端着那碗鸡汤,不敢放到桌上,深恐发出些微声响。只听得阿紫叫道:

“喂,有人么?有人么?”钟灵瞧了瞧段誉,并不答应,寻思:“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

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愿和她见面。”她很想去瞧瞧这“王姑娘”的模样,到底是怎生

花容月貌,竟令段郎为她这般神魂颠倒,却又不敢移动脚步,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见,多半没

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会,没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里的人怎么不死一个出来?再不出来,姑娘放火烧了你的屋子。”钟

灵心道:“这王姑娘好横蛮!”游坦之低声道:“别作声,有人来了!”阿紫道:“是谁?

丐帮的?”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个人,说不定是丐帮的。他们正在向这边走来。”

阿紫道:“丐帮这些臭长老们,除了一个全长老,没半个好人,他们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

要是给他们见到了,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么办?”阿紫道:“到房里躲一

躲再说,你受伤太重,不能跟他们动手。”

段誉暗暗叫苦,忙向钟灵打个手势,要她设法躲避。但这是山农陋屋,内房甚是狭隘,

一进来便即见到,实是无处可躲。钟灵四下一看,正没作理会处,听得脚步声响,厅堂那二

人已向房中走来,低声道:“躲到炕底下去。”放下汤碗,不等段誉示决心可否,将他抱了

出来,两人都钻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烧火取暖,此时正当

盛暑,自是不须烧火,但炕底下积满了煤灰焦炭,段誉一钻进去,满鼻尘灰,忍不住便要打

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钟灵往外瞧去,只见到一双穿着紫色缎鞋的纤脚走进房内,却听得那男人的声音说道:

“唉,我要你背来背去,实在是太亵渎了姑娘。”那少女道:“咱们一个盲,一个跛,只好

互相照料。”钟灵大奇,心道:“原来王姑娘是个瞎子,她将表哥负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见

那男人的脚。”

阿紫将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说道:“咦!这床刚才有人睡过,席子也还是热的。”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踢开,几个人冲了进来。一人粗声说到:“庄帮主,帮中大

事未了,你这么撒手便溜,算是什么玩意?”正是宋长老。他率领着两名七袋弟子、两名六

袋弟子,在这一带追寻游坦之。

萧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纷纷奔进少林寺后,群丐觉得今日颜面丧

尽,如不急行设法,只怕这中原第一大帮再难在武林中立足,萧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纠缠,

群丐事不关己,也不想插手,虽然对包不同说同仇敌忾,要找萧峰的晦气,毕竟本帮今日如

何安身立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大家只挂念着一件事:“须得另立英主,率领帮众,重振

雄风,挽回丐帮已失的令誉。”寻庄聚贤时,此人在混乱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双足已

断,走到到远处,当下分路寻找。至于找到后如何处置,群丐议论未定,也没想到该当拿他

怎么样,但此人决计不能再为丐帮帮主,却是众口一词,绝无异议。有人大骂他拜星宿老怪

为师,丢尽了丐帮的脸;有人骂他派人杀害本帮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帐不可。至于全冠清,

早已由宋长老、吴长老合力擒下,绑缚起来,待拿到庄聚贤后一并处治。

宋长老率领着四名弟子在少室山东南方寻找,远远望见树林中紫色衣衫一闪,有人进了

一间农舍之中,认得正是阿紫,又见她背负得有人,依稀是庄聚贤的模样,当即追了下来,

闯进农舍内房,果见庄聚贤和阿紫并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长老,你既然仍称为帮主,怎么大呼小叫,没半点谒见帮主的规

矩?”宋长老一怔,心想她的话倒非无理,便道:“帮主,咱们数千兄弟,此刻都留在少室

山上,如何打算,要请帮主示下。”游坦之道:“你们还当我是帮主么?你想叫我回去,只

不过是要杀了我出气,是不是?我不去!”

宋长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传讯,帮主在这里。”四名弟子应道:“是!”转身出

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应声一掌拍出,炕底下钟灵和段誉只觉房中突然一阵寒冷

彻骨,那四名丐帮弟子哼也没哼一声,已然尸横就地。宋长老又惊又怒,举掌当胸,喝道:

“你……你……你对帮中兄弟,竟然下这等毒手!”阿紫道:“将他也杀了。”游坦之又是

一拳,宋长老举拳一挡,“啊”的一声惨呼,摔出了大门。

阿紫格格一笑,道:“这人也活不成了!你饿不饿?咱们去找些吃的。将游坦之负在背

上,两人同到厨房之中,将钟灵煮好了的饭菜拿到厅上,吃了起来。

钟灵在段誉耳边说道:“这二人好不要脸,在喝我给你煮的鸡汤。”段誉低声道:“他

们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杀人,待会定然又进房来。咱们快从后门溜了出去。”钟灵不愿他和

那个“王姑娘”相见,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得。

两人轻手轻脚的从炕底爬了出来。钟灵见段誉满脸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

出了房门,穿过灶间,刚踏出后门,段誉忍了多时的喷嚏已无法再忍,“乞嗤”一声,打了

出来。

只听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钟灵眼见四下里无处可躲,只灶间后面有间柴房,一拉

段誉,钻进了柴草堆中,只听阿紫叫道:“什么人?鬼鬼崇崇的,快滚出来!”游坦之道:

“多半是乡下种田人,我看泌理会。”阿紫道:“什么不必理会?你如此粗心大意,将来定

吃大亏,别作声!”她眼盲之后,耳朵特别敏锐,依稀听得有柴草沙沙之声,说道:“柴草

堆里有人!”

钟灵心下惊惶,忽觉有水滴落到脸上,伸手一摸,湿腻腻的,跟着又闻到一阵血腥气,

大吃一惊,低声问道:“你……你伤口怎么啦?”段誉道:“别作声!”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边。”游坦之木婉清和的一掌,向柴房疾拍过去,喀喇

喇一声响,门板破碎,木片与柴草齐飞。

钟灵叫道:“别打,别打,我们出来啦!”扶着段誉,从柴草堆爬了出来。段誉先前给

鸠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伤着实不轻,从炕上爬到炕底,又从炕底躲入柴房,这么移

动几次,伤口迸裂,鲜血狂泻。他一受伤,便即斗志全失,虽然内力仍是充沛之极,却道自

己命在顷刻,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脉神剑御敌。

阿紫道:“怎么有个小姑娘的声音?”游坦之道:“有个男人带了个小姑娘,躲在柴草

堆中,满身都是血,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着你。”阿紫眼盲之后,最不喜旁人提

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说到“眼睛”,而且是“小姑娘的眼睛”,更加触动她心事,

问道:“什么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么?”游坦之还没知道她已十分生气,说道:

“她身上污秽得紧,是个种田人家女孩,这双眼睛么,倒是漆黑两点,灵活得紧。”钟灵在

炕底上沾得满头满脸尽是尘沙炭屑,一双眼睛却仍是黑如点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极,说道:“好!庄公子,你快将她眼珠挖了出来。”游坦之一惊,道:“好端

端的,为什么挖她眼睛?”阿紫随口道:“我的眼睛给丁老怪弄瞎了,你去将这小姑娘的眼

挖了出来,给我装上,让我重见天日,岂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惊,寻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见了,见到我的丑八怪模样,立即便不睬

我了,说不定更认出我的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个‘铁丑’,那可糟糕之极了,这件事万万

不能做。”说道:“倘若我能医好你的双眼,那当真好得很……不过,你这法子,恐怕……

恐怕不成吧?”

阿紫明知不能挖别人的眼珠来填补自己盲了的双眼,但她眼盲之后,一肚子的怨气,只

盼天下个个人都没眼睛,这才快活,说道:“你没试过,怎知道不成?快动手,将她眼珠挖

出来。”她本将游坦之负在背上,当即迈步,向段誉和钟灵二人走去。

钟灵听了他二人的对答,心中极怕,拔脚狂奔,顷刻间便已跑在十余丈外。阿紫双眼盲

了,又负上个游坦之,自然难以追上,何况游坦之并不想追上钟灵,指点时方向既歪了,出

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机。

阿紫听了钟灵的脚步声,知道追赶不上,回头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将那男的宰了

便是!”

钟灵遥遥听得,大吃一惊,当即站定,回转身来,只见段誉倒在地下,身旁已流了一滩

鲜血,她奔了回来,叫道:“小瞎子!你不能伤他。”这时她与阿紫正面相对,见她容貌俏

丽,果然是个小美人儿,说什么也想不到心肠竟如此毒辣。

阿紫喝道:“点了她穴道!”游坦之虽然不愿,但对她的吩咐从来不敢有半分违拗,在

大辽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帮帮主后仍是如此,当即俯身伸指,将钟灵点倒在地。

钟灵叫道:“王姑娘,你千万别伤他,他……他在梦中也叫你的名字,对你实在是一片真

心!”阿紫奇道:“你说什么?谁是王姑娘?”钟灵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么你是

谁?”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哼,你骂我‘小瞎子’,你自己这就快变小瞎子了,还东问

西问干么?乘着这时候还有一对眼珠子,快多瞧几眼是正紧。”将游坦之放在地下,说道:

“将这小姑娘的眼珠子挖出来吧!”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钟灵的头颈。钟灵吓得大叫:“别挖我眼睛,别

挖我眼睛。”

段誉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道这二人是要挖出钟灵的眼珠,来装入阿紫的眼眶,

也知钟灵明明已然脱身,只因为相救自己,这才自投罗网,他提一口气,说道:“你们……

还是剜了我的眼珠,咱们……咱们是一家人……更加合用些……”

阿紫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么还不动手?”游坦之无可奈

何,只得应道:“是”将钟灵拉近身来,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去。

忽听得一个女人声音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一抬头,登时脸色大变,

只见山涧房柳树下站着二男四女。两个男人是萧峰和虚竹,四个少女则是虚竹的侍女梅兰菊

竹四剑。

萧峰一瞥这间,便见到段誉躺在地下,一个箭步抢了过来,将段誉抱起,皱眉道:“伤

口又破了,出了这许多血。”左腿跪下,将他身子倚在腿上,检视他伤口。虚竹跟着走近,

看了段誉的伤口,道:“大哥不必惊慌,我这‘九转熊蛇丸’治伤大有灵验。”点了段誉伤

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将“九转熊蛇丸”喂他服下。

段誉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许他挖钟姑娘的眼珠。钟姑娘是我

的……我的……好妹子。”萧峰和虚竹同时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惊慌,何况本来就不

想挖钟灵眼珠,当即放开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临死时说什么来?你将她打死之后,便将她的嘱咐全然放在脑

后了吗?”萧峰听她又提到阿朱,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阿紫又道:

“你没好好照顾我,丁老怪将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没放在心上。姊夫,人家都说你是当世第

一大英雄,却不能保护你的小姨子。难道是你没本事吗?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过。只不过

你不来照顾我、保护我而已。”

萧峰黯然道:“你给丐帮掳去,以致双目失明,都是我保护不周,我确是对不起偿。”

他初时见到阿紫又在胡作非为,叫人挖钟灵的眼睛,心中甚是气恼,但随即见到她茫然

无光的眼神,立时便想起阿朱临死时的嘱咐。在那个大雷雨的晚上,青石小桥之畔,阿朱受

了他致命的一击之后,在他怀中说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好妹子,我们自幼不得在一

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说:“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

可是,阿紫终于又失了一双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总是自己保护不周。他想到这里,胸口

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处日久,深知萧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发百中,再为难

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极钟灵骂自己为“小瞎子”,暗道:“我非叫你也尝尝做‘小瞎子’

的味道不可”。当下幽幽叹了口气,向萧峰道:“姊夫,我眼睛瞎了,什么也瞧不见,不如

死了倒好。”

萧峰道:“我已将你交给了你爹爹、妈妈,怎么又跟这庄帮主在一起了?”这时他已看

了出来,阿紫与这庄聚贤在一起,实出自愿,而且庄聚贤还很听她的话,又道:“你还是跟

你爹爹回大理去吧。你眼睛虽然盲了,但大理王府中有许多婢仆服侍,就不会太不方便。”

阿紫道:“我妈妈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斗角的事儿层出不穷,爹爹那

些手下人个个恨得我要命,我眼眼瞎了,虽给人谋害不可。”萧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

道:“那么你随我回南京去,安安静静的过活,胜于在江湖上冒险。”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哟,我以前睛睛不瞎,也闷得要生病,怎么能再去呢?你

又不肯像这位庄帮主那样,从来不违拗我的话,我宁可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日子总过得开心

些。”

萧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看来小阿紫似乎是喜欢上了这个丐帮帮主。”说道:

“这庄帮主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问过他么?”

阿紫道:“我自然问过的。不过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来历,未必便靠得住。姊夫,从前你

做过丐帮帮主之时,难道肯对旁人说你是契丹人么?”

萧峰听她话中含讥带刺,哼了一声,便不再说,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任

由她跟随这人品卑下的庄帮主而去。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么?”萧峰皱眉道:“你到底想怎样?”阿紫道:“我要

你挖了这姑娘的眼珠出来,装在我眼中。”顿了一顿,又道:“庄帮主本来正在给我办这件

事,你不来打岔,他早办妥啦,嗯,你来给我办也好,姊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对我好

些,还是庄帮主对我好。从前,你抱着我去关东疗伤,那时候你也对我千依百顺,我说什么

你是干什么。听俩住在一个帐逢之中,你不认日夜,都是抱着我不离身子。姊夫,怎么你将

这些事都忘记了吗?”

游坦之眼中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望着萧峰,似乎在说:“阿紫姑娘是我的人,自今以

后,你别想再碰她一碰。”

萧峰对他并没留意,说道:“那时你身受重伤,我为了用真气替你续命,不得不顺着你

些儿。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睛来助你复明?何况世上压根儿就没这样的医

术,你这念头当真是异想天开!”

虚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双眼,不过是外面一层给灸坏了,倘若有一对活人的

眼珠给换上,说不定能复明的。”逍遥派的高手医术通神,阎王失望薛神医便是虚竹的师

侄。虚竹于医术虽然所知无多,但跟随天山童姥数月,什么续脚、换手等诸般法门,却也曾

听她说过。

阿紫“啊”的一声,欢呼起来,叫道:“虚竹先生,你这话可不是骗我吧?”虚竹道:

“出家人不打诳……”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然不是骗你,

不过……不过……”阿紫道:“不过什么?好虚竹先生,你和我姊夫义结金兰,咱二人便是

一家人。你刚才总也听到我姊夫的话,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无论如何,你得请你义

弟治好我眼睛。”虚竹道:“我曾听师伯言道,倘若眼睛没全坏,换上一对活人的眼珠,有

时候确能复明的。可是这换眼的法子我却不会。”

阿紫道:“那你师伯老人家一定会这法子,请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虚竹叹了一口

气,道:“我师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顿足叫道:“原来你是编些话来消遣我。”虚竹连连

摇头,道:“不是,不是!我缥缈峰灵鹫宫所藏医书药典甚多,相信这换眼之法也必藏在宫

里。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欢,又是担心,道:“这这么一个大男人家,怎地说话

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了?”

虚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宝贵,又有谁肯换了给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还道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要活人的眼珠子,那还不容易?你把

小姑娘的眼睛挖出来便是。”

钟灵大声叫道:“不成,不成,你们不能挖我眼珠。”

虚竹道:“是啊!将心比心,你不愿瞎了双眼,钟姑娘自然也不愿失了眼睛。虽然释迦

牟尼前生作菩萨时,头目血肉,手足脑髓都肯布施给人,然而钟姑娘又怎能跟如来相比?再

说,钟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间头头一震:“啊哟,不好!当日在灵鹫宫里,我

和三弟二人酒后吐露真言,原来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梦姑’。此刻看来,三弟对这位钟姑

娘实在极好。适才听他对阿紫言道,宁可剜了他的眼珠,却不愿她伤害钟姑娘,一个人的五

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为钟姑娘舍去双目,则对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难

道这位钟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梦姑么?”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发抖,转头偷偷向钟灵瞧去。但见他虽然头上脸上沾满了煤灰

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虚竹和“梦姑”相聚的时刻颇不为少,只是处身于暗不见天日的

冰窖之中,那“梦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却半点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庞,

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搂一搂她的纤腰,那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

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钟灵的脸?至于搂搂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搂抱“梦姑”,脸上登时发烧,钟灵的声音显然和“梦姑”颇不相同,但想一个

人的话声,在冰窖中和空旷处听来差别殊大,何况“梦姑”跟着他说都是柔声细语,绵绵情

话,钟灵却是惊恐之际的尖声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语音有异,也不足为奇。虚竹凝视钟

灵,心中似乎伸出一只手掌来,在她脸上轻轻抚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姑”。

他心中情意大盛,脸上自然而然现出温柔款款的神色。

钟灵见他神情和蔼可亲,看来不会挖自己的眼珠,稍觉宽心。

阿紫道:“虚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亲妹子,这钟姑娘只不过是他朋友。妹子和朋友,

这中间的分别可就大了。”

段誉服了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后,片刻间伤口便已无血流出,神智也渐渐清醒,什

么换换眼珠之事,并未听得明白,阿紫最后这几句话,却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耳中,忍不住哼

一声,说道:“原来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么又叫人来伤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话,怎认得你的声音?昨天听到爹爹、妈妈说起,才知

道跟我姊夫、虚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一败涂地的大英雄,原来是我亲哥哥,这可妙

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亲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起!”段誉摇头道:“什么大英

雄?丢人现眼,贻笑大方。”阿紫笑道:“啊哟,不用客气。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时,我

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见。直到听得你叫我姊夫作‘大哥’,才知道是你。”段誉心想

倒也不错,说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总会设法给你医治,钟姑娘的眼珠,却万万碰他

不得。她……她也是我的亲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刚才在那边山上,我听得你拚命向那个王姑娘讨好,怎么一转眼间,

又瞧上这个钟姑娘了?居然连‘亲妹子’也叫出来啦,小哥哥,你也不害臊?”段誉给她说

得满脸通红,道:“胡说八道!”阿紫道:“这钟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动不得她的眼珠

子。但若不是我嫂子,为什么动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虚竹斜眼向段誉看去,心中怦怦乱跳,实不知钟灵是不是“梦姑”,假如不是,自然无

妨,但如她果真便是“梦姑”,给段誉娶了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满脸忧色,等待

段誉回答,这一瞬之间过得比好几个时辰还长。

钟灵也在等待段誉回答,寻思:“原来这姑娘是你妹子,连她也在说你向王姑娘讨好,

那么你心中欢喜王姑娘,决不是假的了。那为什么刚才你又说我是岳老三的‘师娘’?为什

么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来换我的眼珠子?为什么你当众叫我‘亲妹子’?”

只听得段誉说道:“总而言之,不许你伤害钟姑娘。你小小年纪,老不是做好事,咱们

大理的褚万里褚大哥,便是给你活活气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给你治眼了。”

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会摆兄长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说话,也不亲亲热热的,

却教训起人来啦!”

萧峰见段誉精神虽仍十分萎顿,但说话连贯,中气渐旺,知道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

已生奇验,他性命已然无碍,便道:“三弟,咱们同到屋里歇一歇,商量行止。”段誉道:

“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来。钟灵叫道:“唉哟,你不可乱动,别让伤口又破了。”语

音充满关切之情。萧峰喜道:“二弟,你的治伤的灵药真是神奇无比。”

虚竹“嗯了几声”心中却在琢磨钟灵这几句情意款款的关怀言语,恍恍惚惚,茫茫若

失。

众人走进屋去。段誉上炕睡卧,萧峰等便坐在炕前。这时天色已晚,梅兰竹菊四姝点亮

了油灯,分别烹茶做饭,依次奉给萧峰、段誉、虚竹和钟灵,对游坦之和阿紫却不理不睬。

阿紫心下恼怒,依她往日生性,便要对灵鹫宫四姝下暗害,但她想到若双目复明,唯有求恳

虚竹,只得强抑怒火。

萧峰哪里去理会阿紫是否在发脾气,顺手拉开炕边的桌子的一只抽屉,不禁一怔。段誉

和虚竹见里面放着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狗,草编的虫笼,关蟋

蟀的竹筒,还有几把生了锈的小刀。这些玩物皆是农家常见之物,毫不出奇。萧峰却拿起那

只木虎来,瞧着呆呆的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干什么,心中气闷,伸手却掠头发,手肘拍的一下,撞到身边一架纺棉花

的纺车。她从腰间拔出剑来,刷的一声,便将那纱车劈两截。

萧峰陡然变色,喝道:“你……你干什么?”阿紫道:“这纺车撞痛了我,劈烂了它,

又碍你什么事了?”萧峰怒道:“你给我出去!这屋里的东西,你怎敢随便损毁?”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声,额头撞在门

框上。她一声肯,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萧峰心中一软,抢上去挽住她的右臂,柔声

道:“阿紫,你撞痛了么?”阿回身过来,扑在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萧峰轻拍她背脊,低声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该对你这般粗声大气的。”阿紫哭

道:“你变啦,你变啦!不像从前那样待我好了。”萧峰柔声道:“坐下歇一会儿,喝口

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边,左手自然而然的伸过去搂着她的腰。当年阿

紫被他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送饭,连更衣、梳头、大小便

等等亲呢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当时阿紫肋骨断后,无法坐直,萧峰喂药、喂汤之时,定须

以左手搂住她身子,积久成习,此刻喂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几口茶,心情也

舒畅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还赶我不赶?”

萧峰放开她身子,转头将茶碗放到桌上,阴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

光,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萧峰微微一征,只见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紧咬牙齿。鼻孔一

张一合,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萧峰心想:“这人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可处处透

着古怪。”只听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烂一架破纺车,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萧峰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义父义母的家里,你劈烂的,是我义母的纺车。”

众人都吃了一惊。

萧峰手掌托着那只小小木虎,凝目注视。灯火昏黄,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上。他手掌

握拢,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轻轻抚摸,脸上露出爱怜之色,说道:“这是我义父给我

刻的,那一年我是五岁,义父……那时候我叫他爹爹……就在这一盏油灯旁边,给我刻这只

小老虎,妈妈在纺纱。我坐在爹爹脚边,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来了,鼻子出来了,心里真高

兴……”

段誉问道:“大哥,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萧峰点头道:“是。”

原来那老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鸠摩智突施毒手,伤了段誉。无名老僧袍袖一拂,

将鸠摩智推出数丈之外。鸠摩智不也停留,转身飞奔下山。

萧峰见段誉身受重伤,心加施救,玄生取出治伤灵药,给段誉敷上。鸠摩智这一招‘火

焰刀’势道凌厉之极,若不是段誉内力深厚,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当场便

已死于非命。

萧峰眼见山风猛烈,段誉重伤之余,不宜多受风吹,便将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来。

他将段誉放在炕上,立即转身,既要去和父亲相见,又须安顿一十八名契丹武士,万没料到

他义父母死后遗下来的空屋,这几天来竟然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誉的旧识。

他再上少林寺中,寺中纷扰已止。萧远山和慕容博已在无名僧佛法点化之下,皈依三

宝,在少林寺出家。两人不但解仇释怨,而且成了师兄弟。

萧远山所学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传到辽国,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萧峰影踪不见,十

八名契丹武士在灵鹫宫庇护之下,无法加害。各路英雄见大事已了,当即纷纷告辞下山。萧

峰不愿和人相见,再起争端,当下藏身于寺旁的一个山洞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门求见,

要和父亲相会。

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回身出来,说道:“萧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

为僧。他要我转告施主,他尘缘已了,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愿施

主勿以为念。萧施主在大辽为官,只盼宋辽永息干戈。辽帝若有侵宋之意,请施主发慈悲心

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

萧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阵悲伤,寻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愿和我相见,此

后只怕更无重会之期了。”又想:“我为大辽南院大王,身负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辽,我

自是调兵遣将,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杀兵征宋,我自亦当极力谏阻。”

正寻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寺中出来七八名高僧,却是神山上人、哲罗星等一干外来

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礼相送。那波罗星站在玄寂身后,一般的合什送客。

哲罗星道:“师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别,从此相隔万里,不知何时再得重会。你当

真决意不愿回去故乡,要终老于中土么?”他以华语向师弟说话,似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

波罗星微笑道:“师兄怎地仍是参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即天竺,此便是达摩祖师东来

意。”哲罗星心中一凛,说道:“师弟一言点醒。你不是我师弟,是我师父。”波罗星笑

道:“入门先分后,悟道有迟早,迟也好,早也好,能参悟更好。”两人相对一笑。

萧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罗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后面。只走得几步,

寺中又出来一人,却是虚竹。他见到萧峰,大喜之下,抢步走近,说道:“大哥,我正在到

处找你,听说三弟重伤,不知伤势如何?”萧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顿在一家庄稼人家

里。”虚竹道:“咱们这便同去瞧瞧可好?”萧峰道:“甚好,甚好!”两人并肩同行,走

出十余丈后,梅兰竹菊四姝从林中出来,跟在虚竹之后。虚竹说起,灵鹫宫诸女和七十二

岛、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与众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轻易相犯。

萧峰当即称谢,心想:“我这个义弟来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结拜而成金兰之交,不料患难之

中,得他大助。”

虚竹又说起已将丁春秋交给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阳两节,少林寺僧给他

服食灵鹫宫的药丸,以解他生死符时发生时的苦楚,他生死悬于人手,料来不敢为非作歹。

萧峰拊掌大笑,说道:“二弟,你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将来

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气,亦未可知。”虚竹愀然不乐,说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师祖、师

父他们却赶了我出来。这丁春秋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却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

苦乐的业报如此不同?”萧峰微微一笑,说道:“二弟,你羡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

万倍的羡慕你了。你身为灵鹫宫主人,统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威震天下,有何

不美?”虚竹摇头道:“灵鹫宫人都是女人,我一个小和尚,处身其间,实在大大的不

便。”萧峰哈哈大笑,说道:“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

虚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马之辈,又都缠住了我,不知如何打发才是。”萧峰

道:“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这般,只因在星宿老怪门下,若不吹牛拍马,便难以活命。二

弟,日后你严加管教,倘若他们死不肯改,一个个轰了出去便是。

虚竹想起父亲母亲在一天之中相认,却又双双而死,更是悲伤,忍不住便滴下泪来。

萧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当年我被逐去丐帮,普天下英雄豪

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难过,但过一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虚竹忽

道:“不错,不错。如来当年在王舍城灵鹫山说法,灵鹫两字,原与佛法有缘。总有一日,

我要将灵鹫品改作了灵鹫寺,叫那些婆婆、嫂子、姑娘们都做尼姑。”萧峰仰天大笑,说

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确是天下奇闻。”

两人谈谈说说,来到乔三槐屋后时,刚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钟灵的眼珠,幸得及时阻止。

段誉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萧峰道:“后来没再见到。”虚竹

道:“混乱中群雄一哄一散,小兄没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礼。”段誉道:“二哥,不必客

气。那段延庆是我家大对头,我怕他跟我爹爹为难。”萧峰道:“此事不可不虑,我便去找

寻老伯,打个接应。”

阿紫道:“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怎么不叫一声‘岳父大人’?”

萧峰叹道:“这是我毕生恨事,还有什么话好说?”说着站起身来,要走出房去。

这时梅剑端着一碗鸡汤,正进房来给段誉喝,听到了各人的言语,说道:“萧大侠,不

用劳你驾去找寻,婢子这便传下主人号令,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要是见到段延庆有行凶

之意,便放烟花为号,咱们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萧峰喜道:“甚好!灵鹫宫属下千余之

众,分头照看,自比我们几个人找寻好得多了。”

当下梅剑自去发施号令。灵鹫宫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极是迅捷,虚竹一到乔三槐屋中,

玄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在符敏仪率领之下,赶到附近,暗加保护。

段誉放下了心,跟着便相信起王语嫣,寻思:“她心中恨我之极,只怕此后会面,再也

不会睬我我。”言念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钟灵甚是关怀,问道:“你伤口痛么?”段誉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钟姑娘,你虽喜欢我小哥哥,却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番相思,将来渺茫

得紧。”钟灵道:“我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

干。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温柔十倍、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进来,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

放在心上了。我哥哥为什么叹气,你不知道么?叹气,便是心有不足。你陪着我哥哥,心里

很满足了,因此就不会叹气。我哥哥却长吁短叹,当然是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无法挖到

钟灵的眼珠,便以言语相刺,总是要她大感伤痛,这才快意。

钟灵一听之下,甚是恼怒,但想她这几句话倒也有理,恼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好在她

年纪幼小,向来天真活泼,虽对段誉钟情,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相

聚,心中说不出的安慰快乐,段誉心中念着别人,不大理睬自己,更是颇为难过,然而除此

之外,却也不觉得如何了。

段誉忙道:“钟……钟……灵妹妹,你别听阿紫瞎说。”

钟灵听段誉叫自己为“灵妹妹”,不再叫“钟姑娘”,显得甚是亲热,登时笑逐颜开,

说道:“她说话爱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却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后,最恨人家提起这个“瞎”,段誉倘若是说她“胡

说”、“乱说”,她只不过一笑,偏偏他漫不经意的用了“瞎说”二字,便道:“哥哥,你

到底喜欢王姑娘多些呢,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约好了,定于明日相会。你亲口

说的话,我要当面跟她说。”

段誉一听,当即坐起,忙问:“你约了王姑娘见面?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什么事

情商量?”

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什么话,钟灵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个王姑娘比

之自己不知是紧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语嫣

和她易地耐而处,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自必凄然欲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

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虚竹在侧旁观三人情状,寻思:“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梦姑。否

则她听到我的说话声,岂有脸上毫无异状之理?”但转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哟,不对!

童姥师伯、李秋水师步,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这一帮女人,个个心眼儿甚多,跟我

们男子汉大不相同。说不定钟姑娘便是梦姑,早已认了我出来,却丝毫不动声色,将我蒙在

鼓里。

段誉仍在催问阿紫,她明日和王语嫣约定在何处相见。阿紫见他如此情急,心下盘算如

何戏弄他一番,说不定还可捡些便宜,当下只是顺口敷衍。

兰剑进来回报,说道玄天部已将号令传出,请段誉放心。段誉说道:“多谢姊姊费心,

在下感激不尽。”兰剑见他以大理国王子之尊,言语态度绝无半点架子,对他颇有好感,听

他又问阿紫询问明日之约,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开玩笑呢,你却也当作

了真的。”段誉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开玩笑?”兰剑笑道:“我要是说了出来,段姑娘

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

段誉忙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她说吧!”

虚竹点了点间,向兰剑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们什么事都不必隐瞒。”

兰剑道:“刚才我们见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听到他们商量着要到西夏去,王

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这会儿早在数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么能跟段姑娘相会?”

阿紫啐道:“臭丫头!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说了出来。你们四姊妹们都是一般

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这里说话,你们好没规矩,却来插嘴。”

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姑娘,你为什么骂我姊姊?灵鹫宫中神农阁的钥匙是

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寻给你治眼的法门,非到神农阁去寻书、觅药不可。”说话

的正是竹剑。

阿紫心中一凛:“这臭丫头说的可怕果是实情,在虚竹这死和尚在我治好眼睛之前,可

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否则她们捣起蛋来,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我的眼睛可糟糕了。

哼,哼!我眼睛一治好,总要叫你们知道我的手段。”当下默不作声。

段誉向兰剑道:“多谢姊姊告知。他们到西夏去?却又为了什么?”

兰剑道:“我没听到他们说去干什么。”

虚竹道:’三弟,这一节我却知道。我听得公冶先生向丐帮诸长老说道:“他们在途中

遇到一们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弟子,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说道该国公主已到了婚

配的年纪,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马立国,是以邀请普天下英雄豪杰,同去显演武功,

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招为驸马。”

梅剑忍不柱抿嘴说道:“主人,你为什么不到西夏去试试?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

你争夺,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说是易如反掌。”

梅兰竹菊四哲学天性娇憨,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的小辈一般,虽有主仆之名,实则便似

祖孙。只是童姥性子严峻,稍不如意,重罚立至,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虚竹却

随和之极,平时和他们相处,非但没半分主人尊严,对她们简直还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

到什么便说什么,没有丝毫顾忌。

虚竹连连摇头,说道:“不去,不去!我一个出家……”顺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说

出来,总算最后一个“人”咽出腹中,房里的梅剑、兰剑,房外的竹剑、菊剑却已同时笑了

出来。虚竹脸上一红,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只见她怔怔的望着段誉,对自己的话似乎全没

留意。他心蓦地一动:“到西夏去,我……我和梦姑,是在西夏灵州皇宫的冰窖之中相会

的,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灵州,三弟既不肯说她在住在哪里,我何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

他心中这么想,段誉却也说道:“二哥,你灵鹫宫和西夏国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

往往夏国走一遭?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剑的姊姊……对不起,你们四位相貌一模一样,我实在

分不出来……这位姊姊要你做驸马爷,虽是说笑,但想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杰毕集灵

州,定是十分热闹。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咱们同到西夏玩玩,然后再到

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实是赏心乐事。那日我在灵鹫宫,和二哥两个喝得烂

醉如泥,好不快活。”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随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

未曾饮酒之久,听到段誉说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边

露出微笑。

阿紫抢着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一起都去。”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盲,务须

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那四个快嘴丫头要是一意为

难,终不免夜长梦多。她听段誉沉吟未答,心想:“姊夫相貌粗豪,心中却着实精细,他此

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答允。”当即站起身来,扯着萧峰的衣袖轻

轻摇了几下,求恳道:“姊夫,你如不带我去灵鹫宫,我……我便终生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辽位望虽尊,却没一个谈得

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诚

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经寻到,这时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无所事事,气闷得紧。”当下便

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西夏走一遭,然后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还须

请二弟为段姑娘医治眼睛。”

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道少林寺山门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来拜谢佛祖恩德,二

来拜谢寺中诸师二十余年来的养育教导,三来向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亡灵告别。

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已雇了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卧在车里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

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什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两句

话,他便要兴奋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前前后后,总是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

难过之极,却不敢向她稍露不悦之意。

走了两天,灵鹫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首领向虚竹和段誉禀报,她们已会到镇南王,

告知他段誉伤势渐愈,并无大碍。镇南王甚是放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鸾

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去,段延庆和南海鳄神、云中鹤去是向西,双方决

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向鸾天部诸女道谢。

钟灵问段誉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

未回答,阿紫又笑道:“爹爹定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

哥的心,得学学我妈。”

这两天中,段誉一直在寻思,要不要说明钟灵便是自己妹子,总觉这件事说起来十分尴

尬,既伤钟灵之心,又颇损父亲名声,还是暂且不说为妙。

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全是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相会,但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

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语的讥嘲于她,她

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时,午间赤日如火,好在离中秋尚远,众人只拣清晨、傍晚赶路,每日只行六七

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誉伤势好得甚快。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夹

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虚竹替他医腿,看脸色仍是悻悻

然,一个“谢”字也不说。

这日一行人来到了咸阳古道,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

没读过什么书,听段誉扬鞭说昔日英豪,都是大感兴味。

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

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那两乘马将赶到她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头

上抽去。后面那骑者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

段誉回头看时,当先那人是巴天石,后边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挥鞭挡开阿紫击来的马

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誉拜了下去。段誉忙下身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

得飕的一声响,阿紫又挥鞭向巴天石头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膘一按,已

将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却抽之不动。她知道自己内力决计不及对方,当即手掌一扬,

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褚万里,原是有略加惩戒之意,不料她眼

睛虽盲,行动仍是机变之极,鞭柄来得十分迅速,巴天石听得风声,急忙侧头相避,头脸虽

然避开,但拍的一声,已打中他肩头。

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

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谢姑娘赐鞭。”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

递给段誉。

段誉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

恭恭敬敬的拆开,见是父亲命他到了西夏之后,如有机缘,当设法娶西夏公主为妻。信中言

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

安民之上策。吾儿当在祖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这个……这个……”

巴天石又取出一个大信封,上面盖了“大理国皇太弟镇南王保国大将军”的朱红大印,

说道:“这是王爷写给西夏皇帝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了灵州之后,呈递西夏皇帝。”

朱丹臣也笑咪咪地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

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是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

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前去瞧瞧热闹。王爷吩咐,公子顺当

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嘻嘻一笑,说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

然随之而去,他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自然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

怎么又不以国家大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此之久,却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出言对自己父亲如此不敬,都是骇然变色。她所说的

虽是实情,但做女儿的,如何可以直言编排父亲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写了什么?有提到我没有?”段誉道:“爹爹不知道你和

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没有嘱咐你找了吗?有没有叫你设法照

顾你这个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并未提及此节,段誉心想若是照直而说,不免伤了妹子的心,便向巴朱二

人连使眼色,要他们承认父亲曾有找寻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并未迎合。朱丹

臣道:“镇南王命咱二人随侍公子,听由公子爷差遣,务须娶到西夏国的公主。否则我二人

回到大理,王爷就不怪罪,我们也是脸上无光,难以见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

人监视段誉,非要做西夏的驸马不可。

段誉苦笑道:“我本就不会武艺,何况重伤未愈,真气提不上来,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

汉相比?”

巴天石转头向萧峰、虚竹躬身说道:“镇南王命小人拜上萧大侠、虚竹先生,请二位念

在金兰结义之情,相助我们公子一臂之力。镇南王又说:“少室山上匆匆之间,未得与两位

多所亲近,甚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礼。”说着取出一只碧玉雕琢的狮子,双手奉给萧

峰。朱丹臣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有段正淳的书法,呈给虚竹。

二人称谢接过,都道:“三弟之事,我们自当全力相助,何劳段伯父嘱咐?蒙赐珍物,

更是不敢当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们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争做驸马。我爹爹先怕

他的宝贝儿子争不过你们两个。你们这么一口答应,可上了我爹爹的当了。”

萧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自你姊姊死后,我岂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里自

然这么说,谁知道你心里却又怎生想?虚竹先生,你忠厚老实,不似我哥哥这么风流好色,

到外留情,你从来没和姑娘结过情缘,去娶了西夏公主,岂不甚妙?”虚竹满面通红,连连

摇手,道:“不,不!我……我自己决计不行,我自当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这头亲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萧峰和虚竹拜了下去,说道:“多承二位允可。”武

林英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峰和虚竹同时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来一个敲钉转脚,倒不

是怕他二人反悔,却是要使段誉更难推托。

众人一路向西,渐渐行近灵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来。

西夏疆土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此时西夏国王早已称帝,当今皇帝李

乾顺,史称崇宗圣文帝,年号“天祜民安”,其时朝政清平,国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荣华富贵,唾手而得,世上哪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

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徒

弟,前去碰一碰运气。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侥幸之想,

齐往灵州进发。许多人想:“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

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般少年英豪个个衣服鲜明,连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讲究,竟像是去赶什

么大赛会一般。常言道:“穷文富武。”学武之人家多半有些银钱,倘若品行不端,银钱来

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丽都,以图博得公主青睐。道上相识之人遇见

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对方

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萧峰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一乘马,马上乘客右臂以一块白

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伤,

那是平常得紧。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

是折足。但见这三人面色灰败,大是惭愧,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萧峰等多瞧一眼。梅剑

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

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了青布,

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出来。竹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那人向她恶狠狠的

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掉头而去。菊剑大怒,拔出长剑,便要向他斩去。虚竹摇头道:

“算了吧!这人受伤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兰剑道:“竹妹好意差别他要不要伤药,

这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时,迎面四匹马泼风也似奔将过来,左边两骑,右边两骑。只听得马上乘客相互

戟指大骂。有人道:“都是你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灵州去

做驸马。”另一边一人骂道:“你若有本领,干么不闯过关去?打输了,偏来向我出气。”

对面的人骂道:“倘若不是你在后面暗箭伤人,我又怎么会败?”这四个人纵马奔驰,说话

又快,没能听清楚到底在争些什么,霎时之间便到了眼前。四人见萧峰众人多,不敢与之争

道,拉马向两旁奔了过去。但兀自指指点点的对骂,依稀听来,这四人都是去灵州想做驸马

的,但似有一道什么关口,四个人都闯不过去,相互间又扯后腿,以致落得铩羽而归。

段誉道:“大哥,我看……”一言未毕,迎面又有几个人徒步走来,也都身上受伤,有

的头破血流,有的一跷一拐。钟灵抑不住好奇之心,纵马上前,问道:“喂,前面把关之人

厉害得紧么?”一个中年汉子道:“哼!你姑娘,要过去没有拦阻。是男的,还是乘早回头

吧。”他这么一说,连萧峰、虚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马疾驰。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

见黑压压的一堆人聚在一团。萧峰等驰将近去,但见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都是身高

六尺有余,异常魁伟,一个手持大铁杆,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眼前众人。

聚在两条大汉之前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言辞纷纷,各说各说。有的说:“借光,我们要

上灵州去,请两位让一让。”这是敬之有礼。有的说:“两位是收买路钱么?不知是一两银

子一个,还是二两一个?只须两位开下价来,并非不可商量。”这是动之以利。有的说:

“你们再不让开,惹恼了老子,把你两条大汉斩成肉酱,再要拼凑还原,可不成了,还是乘

早乖乖的让开,免得大祸临头,这是胁之以威。更有人说:“两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何

不到灵州去做附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叫旁人得了去,岂不可惜?”这是诱之以色。

众人七张八嘴,那两条大汉始终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让开!”寒光一闪,挺剑上前,向左首那大汉刺过去。那大汉

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殊不料行动迅捷无比,双锤互击,将好将长剑夹在双锤之中。这

一对八角铜锤每一柄各有四十来斤,当的一声呼,长剑登时断为十余截,那大汉飞出一腿,

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声,跌出七八丈外,一时之间爬不起身。

只见又有一人手舞双刀,冲将上去,双刀舞成了一团白光,护住全身。将到两条大汉身

前,那人一声大喝,突然间变了地堂刀法,着地滚进,双刀向两名大汉腿上吹去。那持杵大

汉也不去看他刀势来路如何,提起铁杵,便往这团白光上猛击下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

呼,那人双刀被铁杵打断,刀头并排插入胸中,骨溜溜地向山滚去。

两名大汉连伤二人,余人不敢再进。忽听得蹄声得答答,山径上一匹驴子走了上来。驴

背上骑着一个少年书生,也不珲十八九岁年纪,宽袍缓带,神情既颇儒雅,容貌又极俊美。

他骑着驴子走过萧峰等一干人身旁时,众人觉得他与一路上所见的江湖豪士不大相同,不由

得向他多瞧了几眼。段誉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道:“你……你……你……”那

书生向他瞧也不瞧,挨着各人坐骑,抢到了前头。

钟灵奇道:“你认得这位相公?”段誉脸上一红,道:“不,我看错人了。他……他是

个男人,我怎认得?”他这句话实在有点不伦不类,阿紫登时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

“哥哥,原来你只认得女子,不认得男人。”她顿了一顿,问道:“难道刚才过去的是男人

么?这人明明是女的。”段誉道:“你说他是女人?”阿紫道:“当然啦,她身上好香,全

是女人的香气。”段誉听到这个“香”字,心中怦怦乱跳:“莫……莫非当真是她?”

这里那书生已骑驴到了两条大汉的面前,叱道:“让开!”这两字语音清脆,果真是女

子的喉音。

段誉更无怀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

口中乱叫,催坐骑追上去。虚竹叫道:“三弟,小心伤口!”和巴天石、朱丹臣两人同时拍

马追了上去。

那少年书生骑在驴背之上,只瞪着两条大汉,却不回过头来。巴天石、朱丹臣从侧面看

去,但见他俏目俊脸,果然便是当日随同段誉来到大理镇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惭

愧,咱们明眼有,还不及个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及物,耳音嗅觉却比旁人敏锐,木婉清

体有异香,她一闻到便知是个女子。众人却明明看到一个少年书生匆匆之间,难辨男女。

段誉纵马驰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声道:“妹子,这些日子来你在哪

里?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缩肩,避开他手,转过头来,冷冷的道:“你想我?你为

什么想我?你当真想我了?”段誉一呆,她这三句问话,自己可一句也答不上来。

对面持杵大汉哈哈大笑,说道:“好,原来你是个女娃子,我便放你过去。”持锤大汉

叫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一面说,一面指着段

誉,喝道:“你这种小白脸,老子一见便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不将你打成肉酱才怪。”

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

那老汉道:“吐蕃国王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十天,待过了八月中秋再开。在中秋节

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段誉

道:“那是什么道理?”那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老二的铁杵便是道

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

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要这许多唆的臭规矩!”右手一扬,嗤嗤两声,柄枚小箭分向两

名大汉射去,只听得拍拍两下,如中败草,眼见小箭射进了两名大汉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

一无所损。持杵大汉怒喝道:“不识好歹的小姑娘,你放暗器么?”木婉清大吃一惊,急

道:“这二人多半身披软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们不死。”那持柞大汉伸出大手,向木婉清

揪来。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虽骑在驴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誉叫道:“尊兄休得无礼!”左手疾伸去挡。那大汉手掌一翻,便将段誉手腕牢牢抓

住。持锤大汉叫道:“妙极!咱哥儿俩将这小白脸撕成两半!”将双锤并于双手,右手一把

抓住了段誉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伤我哥哥!”嗤嗤数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虽然中在这两名大汉

身上,却是不损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头脸眼珠,可是中间隔了个段誉,又怕伤及于他。两

旁山峰壁立,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骑阻住了,无法上前相救。

虚竹飞身下鞍,跃到持杵大权身侧,伸指正要往他胁下点去,却听得段誉哈哈大笑,说

道:“大哥不须惊惶,他们伤我不得。”

只见两条铁塔也似的大汉渐渐矮了下来,两颗大头摇摇摆摆,站立不定,过不多时,砰

砰两声,倒在地下。段誉的“北冥神功”专吸敌人功力,两条大汉的内力一尽,天生膂力也

即无用。两人委顿在地,形如虚脱。段誉说道:“你们已打死了这许多人,也该受此惩罚,

下次万万不可。”

钟灵恰于这时赶到,笑道:“只怕他们下次再也没打人的本领了。”转头向木婉清道:

“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亲妹子,只叫‘姊姊’便了,何

必加上个‘木’字?钟灵奇道:“木姊姊,你说笑了,我怎么会是你的亲妹子?”木婉清向

段誉一指道:“你去问他!”钟灵转向段誉,待他解释。

段誉胀红了脸,说道:“是,是……这个……这时候却也不便细说……”

本来被两条大汉挡住的众人,一个个从他身边抢了过去,直奔灵州。

阿紫叫道:“哥哥,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么?怎么不替我引见引见?”段

誉道:“别胡说,这位……这位是你的……你的亲姊姊,你过来见见。”木婉清怒道:“我

哪来这么好福气?”在驴臂上轻轻一鞭,径往前行。

段誉纵骑赶了上去,问道:“这些时来,你却在哪里?妹子,你……你要真清减了。”

木婉清心高气傲,动不动出手杀人,但听了他这句温柔言语,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年道路

流离,种种风霜雨雪之苦,无可奈何之情,霎时之间都袭上了心头,泪水再也无法抑止,扑

簌簌的便滚将焉。段誉道:“好妹子,我们大伙儿人多,有个照应,你就跟我们在一起

吧。”木婉清道:“谁要你照应?没有你,我一个人不也这么过日子了!”段誉道:“我有

许多话要跟你说,好妹子,你答应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么话跟我

说了?多半是胡说八道。”嘴里虽没答允,口风却已软了。段誉甚喜,搭讪道:“好妹子,

你虽然清瘦了些,可越长越俊啦!”

木婉清脸一沉,道:“你是我兄长,可别跟我说这些话。”她心下烦乱已极,明知木婉

清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对他的相思爱慕之情,别来非但并未稍减,更只有与日俱增。

段誉笑道:“我说佻越长越俊,也没什么不对。好妹子,你为什么着了男装上灵州去?

是去招驸马么?这你这么俊美秀气的少年书生,那西夏公主一见之后,非爱上你不可。”木

婉清道:“那你为什么又上灵州去了?”段誉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是去瞧瞧热闹,更无

别情。”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别尽骗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驸马,命这姓巴的、姓朱

的送信给你,你当我不知道么?”

段誉奇道:“咦,你怎么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妈撞垤了咱们的好爹爹,我跟妈在

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她听到了。”段誉道:“原来如此。你知道我要上灵州去,因此跟着

来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脸上微微一红,段誉这话正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

道:“我瞧你什么?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样美法,闹得这般天下轰动。”段誉想

说:“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起啦!”随即觉得这话跟情人说则可,跟妹妹说却是不

可,话到口边,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们大理国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

这门亲事。”段誉低声道:“我是决计不做西夏驸马的,妹妹,这句话你可别泄漏出去。爹

爹真要逼我,我便逃夭夭。”

木婉清道:“难道爹爹有命,你也敢违抗?”段誉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

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么分别?人家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为什么不要?”自从见

面以来,这是她初展笑脸,段誉心下大喜,道:“你当和爹爹一样吗?见一面,爱一个,到

后来弄得不可开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没什么两样,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过你没爹

爹这么好福气。”她叹了口气,说道:“像我妈,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一

见了面,却又眉开眼笑,什么都原谅了。现下的年轻姑娘哪,可再没我妈这么好了。”

(第四十四回完)——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

愿望,蓦地里化为真事。

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处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过来和木婉清相见,又替她引见萧峰、虚竹等人。巴朱二人虽知她是

镇南王之女,但并未行过正式收养之礼,是以仍称她为“木姑娘”。

众人行得数里,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大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

乎遇上了什么危难。段誉道:“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为人倒也

不坏。”虚竹也道:“正是!”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众人催骑向号叫声传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见是一片密林,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

片惊心动魄的情景:

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生着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形状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

干临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着杆棒,

右手抓着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着,却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的另一支手抓

住了一人的长发,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云中鹤双手分别握着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四人宛

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着实凶险,不论哪一个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底下数十丈

的深谷。谷中万石森森,犹如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有人堕了下去,决难活命。其时一阵

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转了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

这时转过身来,段誉大声叫“啊哟”,险些从马上掉将下来。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生得奇险,无法纵马上去,当即一跃下马,抢着奔去。将到松

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

段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什么?”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

斧斧的往树上砍去,嘭嘭大响,碎木飞溅。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

不料他这六脉神剑要它来时却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惶急大叫:“大哥、二

哥,两个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来,快来救人!”

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全然见不到。

幸好那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无法砍断。

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是大为惊异,说什么也想不明白,如何会出现这等希奇古怪的

情势。虚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这棵树砍不得了。”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

我喜欢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来睡,你管得着么?”说着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南海鳄神的大

呼小叫之声,不绝传将上来。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止他再说。”虚

竹道:“甚好!”便要奔将过去。

突见一人撑着两根木杖,疾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已撑在那矮胖子之前,却是游

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驴车中溜了出来。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

来!”

木婉清从来没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吓得花容失色,“啊”的一声

低呼。

段誉忙道:“庄帮主,你快制止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树。”游坦之冷冷的

道:“我为什么要制住他?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松树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虚竹见情势凶险,纵身跃将过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将段延庆、南海鳄神

等拉上来。他想当日所以能解开那“珍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便

由此发端,虽然这件事对他到底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阴寒之气随伴着掌风直逼而至。虚

竹虽不怕他的寒阴毒掌,却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觑,当即凝神还了一掌。游坦之第

二掌却对准松树的枝干拍落,松枝大晃,悬挂着的四人更摇晃不已。

段誉急叫:“二哥不要再过去了,有话大家好说,不必动蛮。庄帮主,你跟谁有仇?何

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这胖子,那也不难,可是你给我什么好处?”段誉

道:“什……什么好处都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决不讨价还价,快,快,再迟

得片刻,可来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这胖子后,立即要和阿紫姑娘离去,你和萧

峰、虚竹一干人,谁也不得阻拦。此事可能答允?”

段誉道:“阿紫?她她要请我二哥施术复明,跟了你离去,她的眼睛怎么办?”

游坦之道:“虚竹先生能替她施术复明,我自也能设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誉道:“这

个这个”眼见那矮胖子还是一斧,一斧的不断砍那松树,心想此刻千钧一发,

终究是救命要紧,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游坦之右掌挥出,击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抛下斧头,扎起马步,一声断喝,双

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风虎虎,声势极是威猛,游坦之这一掌中却半点声息也无。

突然之间,那胖子脸色大变,本是高傲无比的神气,忽然变为异常诧异,似乎见到了天

下最奇怪.最难以相信的事,跟着嘴角边流下两条鲜血,身子慢慢缩成一团,慢慢向崖下深

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才听得腾的一声,自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乱石之上,声音闷郁,

众人想象这矮胖子脑裂肚破的惨状,都是忍不住身上一寒。

虚竹飞身跃上松树的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在树枝之中,全凭一股内力粘劲,

挂住了下面四人,内力之深厚,实是非同小可。虚竹伸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

南海鳄神在下面大加称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儿子,是我

岳老二的侄儿。既是岳老二的侄儿,本领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若不是你来相助一臂之力,

我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云中鹤道:“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么

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鳄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你的头发,不就

成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还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接了上来,跟着将南海鳄神与云中鹤一一提起,最后才拉起王

语嫣。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已然晕去。

段誉先是大为欣慰,跟着便心下怜惜,但见她双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现出云中

鹤深深的指印,想起云中鹤凶残好色,对木婉清和钟灵都曾意图非礼,每一次都蒙南海鳄神

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恶事重演,不由得恼怒之极,说道:“大哥,二哥,这个云中鹤

生性奸恶,咱们把他杀了罢!”

南海鳄神叫道:“不对,不对!段那个师父今日全靠云老四救了你这

个你这个老婆我这个师娘不然的话,你老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他这几句虽然颠三倒四,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适才段誉为了王语嫣而焦急逾恒之状,

木婉清一一瞧在眼里,未见王语嫣上来,已不禁黯然自伤,迨见到她神清骨秀,端丽无双的

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只见她双目慢慢睁开,“嘤”的一声,低声道:“这是

在黄泉地府么?我我已经死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你这个妞儿当真胡说八道!倘若这是黄泉地府,难道咱们个个都是死

鬼?你现下还不是我师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几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过时日无多,依我

看来,你迟早要做我师娘,良机莫失,还是及早多叫你几声小妞比较上算。喂,我说小妞儿

啊,好端端地干甚么寻死觅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愿,却险些儿陪上我把弟云中鹤的一条性

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

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是大大的犯不着啦!”

段誉柔声安慰:“王姑娘,这可受惊了,且靠着树歇一会。”王语嫣哇的一声,哭了出

来,双手捧着脸,低声道:“你们别来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

惊:“她真的是要寻死,那为甚么?难道难道”斜眼向云中鹤瞧去,见到他暴

戾凶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哟!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寻短见?”

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大喜,大声道:“小师娘,你

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甚么的,怪难听的。岳老

二,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祸么?我呵他的痒!”说着

双手凑在嘴边,向十根手指吹了几口气。云中鹤脸色大变,退开两步。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一次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

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是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这

小妞儿跳崖自尽,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及时,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

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不自量力”

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了?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

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变性,伸手救人,念着大家是

天下著名恶汉的情谊,才伸手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

时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学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

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发,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

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

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业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

了个吐播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变砍松树。”

钟灵道:“这矮胖子是吐播国人么?他又为什么要害你们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

不,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替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堂的

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哪知吐播国的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

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就打了一

架,打死十来个吐播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们三大恶人和吐播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

朋友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语嫣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

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还是做夫妻罢,你不用寻死啦!”

王语嫣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

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转头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

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道。不过你救人有

功,为师感激不尽。下次我真的教你几手功夫。”

南海鳄神睁着怪眼,斜视王语嫣,说道:“你不肯做我师娘,肯做的人还怕少了?这位

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的师娘。”说着指着木婉清,又指着钟灵。

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人适才都全神贯注的瞧着虚

竹救人,这时才发现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誉道:“大哥,他们走了么?”

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

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眼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西而去,转头

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径回灵州。

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走进阿紫原先坐的驴车之中。

当下一行人齐向灵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灵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

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绥远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

饶,所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

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

甲,刺斩不人,用钩索铰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

挟骑以进。”西夏皇帝虽是姓李,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

疆界变迁,国都时徙。灵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然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无法找到宿店。灵州本不繁华,此时中秋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

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

在东厢,女子作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

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

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

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月亮将圆未圆,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盛暑初过,但甘凉一

带,夜半已颇有寒意,段誉在梧桐树下绕了几匝,隐隐觉得胸前伤口处有些作痛,知是日间

奔得急了,触动了伤处,不由得又想:“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

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当即展开轻功,抢了过去。霎时间

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

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然丝毫不假辞色,

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

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赎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

觉自己罪过深重。世上如果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涟漪,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

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是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

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

不是,千万请你担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

一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甚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成甚么样

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甚

么?怪你甚么?那干你甚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

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

决不还手。”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

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

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

他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说:

“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

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

定然给你办到,总是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

了光辉喜意,但光彩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

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你帮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甚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

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亲如骨肉,我求他们甚么事,谅无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

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

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

话,声音低如蚊(na):“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甚么甚么

为了兴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

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欢还是难

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置之

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变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

身下嫁,只须我得时时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以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

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到段誉满脸喜色,嗔道:“你你我还当你

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哪知道你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王姑

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

身。”

王语嫣道:“你没有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她这句话刚

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

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王语嫣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她

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这表哥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

是万万牵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

“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

是成了无耻小人?”眼见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

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

夕相处,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

段誉之乐,其实正是他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

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

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艺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

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他不上。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

我更加无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

好的,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子,孙子后,她内心

深处,仍会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

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妻间情投意合,两心相

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

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

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

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英雄好汉卑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

夸奖,讨我喜欢”段誉忙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

感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

也被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

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甚么?于你能有甚么好

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

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

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

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

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

事这件事倒是有些为难。”眼见王语嫣又是泪水盈盈欲滴,只觉便是为她上刀

山,下油锅,业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让我去做西夏驸马。

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甚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在少室山上,亲眼见到他以六脉神剑打得慕容复无法还手,心想他的武功确比表

哥为高,如果他去抢做驸马,表哥倒真的未必抢得到手,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

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又有甚么干系?反正现下他早

就恨我了。”王语嫣道:“你刚才说,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你却为了我

而去和她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誉当下便要说:“只要为了你,不论甚么委屈我都甘愿忍受。”但随即便想:“我为

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径。”便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

有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干。”

王语嫣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

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为了自己而去做大违本意之事,却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

感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难以相

报,但愿来生”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业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止一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

次却是王语嫣心下感动,伸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己的

手,霎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别

说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番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又如

何?他重伤未愈,狂喜之下,热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

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语嫣大吃一惊,叫到:“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浅,段誉给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带水的爬将上来。

王语嫣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

到段誉如此狼狈的神情,王语嫣却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

池边幽会,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待解释,却也不知说甚么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离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灵州城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

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部

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

礼部的陶侍郎率领人员,前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国势

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他嘱咐众人不可泄漏他的身份,和虚

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甚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

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巴天石

等一听,都是怒从身上起,心想什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辱骂?开门一看,只见七八条粗

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细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

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各不出声,只是在门口一站。只听那几条大汉越骂越粗鲁,还夹

杂着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番国王子的下属。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视一笑,便欲出手打发这几条大汉,突然间左首一扇门砰的开了,抢

出两个人来,一穿黄衣,一穿黑衣,指东指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几

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快,痛快!”那黄衣人道:“非

也,非也!还不够痛快。”一个正是风波恶,一个是包不同。

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劝你早些回姑苏去的好。你想

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

就有得瞧的了。”风波恶一阵风赶将出去。但听得劈啪、哎哟几声,几名吐番武士渐逃渐

远,骂声渐渐远去。

王语嫣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和吐番武士的声音,愁眉深锁,珠泪悄垂,一时打不定

主意,是否该出来和包风二人相会。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到西夏,是来瞧瞧热闹呢,还

是别有所图?”巴天石笑道:“包风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脸色一变,说

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国皇太弟的世子,

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君,与西夏结为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

人品虽佳,门第却是不称。”包不同脸色更是难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拼?”风波恶冲进门来,说道:“三

哥,何必多作这口舌之争?待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口舌之争,却是我哥儿们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

认输别过。”一举手,与朱丹臣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

还得参与一场甚么金殿比试。公子爷伤重未曾痊愈,他的武功又是时灵时不灵,并无把握,

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之忧,那便如何是好?”朱丹

臣也是束手无策。两人去找萧峰、虚竹商议。

萧峰道:“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

人也可参与角斗,那就不用担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尚书,巴招婿、比试的诸般规矩打听明白,

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意兴甚豪。萧峰问起段誉学会六脉神剑的经

过,想要授他一种运气的法门,得能任意运使真气。哪知道段誉对内功、外功全是一窍不

通,岂能在旦夕之间学会?萧峰知道无法可施,只得摇了摇头,举碗大口喝酒。虚竹和段誉

的酒量都远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经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誉待得朦朦胧胧的醒转,只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凛:

“昨夜我和王姑娘没说完话,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还有甚么话要跟我说?会不

会又在外面等我?啊哟,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烦起来,又回去安睡,岂不是误了

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忽听身后有人低声

道:“段公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乎不怀好意,待要回头去看,突觉背心

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誉依稀辨明声音,问道:“是慕容公子么?”

那人道:“不敢,正是区区,敢请段兄移驾一谈。”果然便是慕容复。段誉道:“慕容

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请放手罢!”慕容复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誉突觉身子一轻,腾

云驾雾般飞了上去,却是被慕容复抓住后心,提着跃上了屋顶。

段誉若是张口呼叫,便能将萧峰、虚竹等惊醒,出来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

娘也必听见了,她见我二人重起争斗,定然大大不快。她决不会怪她表哥,总是编派我的不

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气?”当下并不叫唤,任由慕容复提在手中,向外奔驰。

其时虽是深夜,但中秋将届,月色澄明,只见慕容复脚下初时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后

来已是黄土小径,小径两旁都是半青不黄的长草。

慕容复奔得一会,突然停步,将段誉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声,段誉肩腰着地,摔得

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为却颇野蛮。”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道:“慕容兄

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甚么话来?”段誉脸上一红,嗫嚅道:“也

也没甚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你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

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段誉给他一激,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

“当然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

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想说: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

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

我表妹的美意,便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卑鄙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吃一惊,待他说完,结结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说了?”

慕容复道:“她怎会跟我说?”段誉道:“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

道:“你骗得了这等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段誉奇道:“我骗你甚么?”

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驸马,怕我来争,便编好了一套说

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难道会坠入你的彀中?你你当真

是在做清秋大梦。”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

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冷笑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苏慕容无亲无故,

素无交情,你何必这般来善祷善颂?只要我给我表妹缠住了不得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

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怒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我是大理王子,大理虽是小国,却也美将这个「驸

马」二字看得比天还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劝你,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

驸马,再要做大燕皇帝,还不知要杀多少人?就算中原给你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这

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难说得很。”

慕容复却不生气,只冷冷的道:“你满口仁义道德,一肚皮却是蛇蝎心肠。”段誉急

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诚意,那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

王姑娘为你伤心断肠,自寻短见。”慕容复道:“你不许我娶?哈哈,你当真有这么大的能

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样?”段誉道:“我自当尽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个人无能为力,

便请朋友帮忙。”

慕容复心中一凛,萧峰、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誉本人,当他施展

六脉神剑之际,自己也万万抵敌不住,幸好他的剑法有时灵,有时不灵,未能得心应手,总

算还可乘之以隙,当即微微抬头,高声说道:“表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又惊又喜,忙回头去看,但见满地清光,却哪里有王语嫣的人影?他凝神张望,似

乎对面树丛中有甚么东西一动,突然间背上一紧,又被慕容复抓住了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

起来,才知上当,苦笑道:“你又来动蛮,再加谎言欺诈,实非君子之所为。”

慕容复冷笑道:“对付你这等小人,又岂能用君子手段?”提着他向旁走去,想找个坑

穴,将他一掌击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数丈,见到一口枯井,举手一掷,将他投了下去。

段誉大叫:“啊哟!”已摔入井底。

慕容复正待要找机块石头压在井口之上,让他在里面活活饿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

道:“表哥,你瞧见我了?要跟我说甚么话?啊哟,你把段公子怎么啦?”正是王语嫣。慕

容复一呆,皱起了眉头,他向着段誉背后高声说话,意在引得他回头观看,以便拿他后心要

穴,不料王语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来王语嫣这一晚愁思绵绵,难以安睡,倚窗望月,却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

眼里,生怕两人争斗起来,慕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当即追随在后,两人的一番争辩,

句句都给她听见了。只觉得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确是出于肺腑,慕容复却认定他别有用

心。待得慕容复出言欺骗段誉,王语嫣还道他当真见到了自己,便即现身。

王语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没有受伤?”段誉被摔下

去时,头下脚上,脑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晕去。王语嫣叫了几声,听不到回答,只道段誉

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这一次又确是为着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

了出来,叫道:“段公子,你你怎么怎么就这样死了?”

慕容复冷冷的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语嫣哽咽道:“他好好相劝于你,听

不听在你,又为甚么要杀了他?”慕容复道:“这人是我大对头,你没听他说,他要尽心竭

力,阻我成事么?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丧尽脸面,难以在江湖立足,这人我自然容他不

得。”王语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确是他不对,我早已怪责过他了,他已自认不是。”慕

容复冷笑道:“哼,哼!自认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把这梁子揭过去了?我慕容

复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你倒想想,我今

后怎么做人?”

王语嫣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那日少室山斗剑,姑丈也开

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甚?”她不知段誉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

子,段公子!”仍是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着我?”

王语嫣胸口一酸,说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么?”

慕容复冷笑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身露体,和

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在干些甚么?那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

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和我为难,你的心到底是向着哪一个?哈哈,哈

哈!”说到后来,只是一片大笑之声。

王语嫣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个那个蒙面的蒙面

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语嫣低

声说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

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

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迟。”

王语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

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复道:“好一个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

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躲闪。那时我说甚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

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见耳去。”

王语嫣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在脑

海中显现了出来,她喃喃的道:“那时候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甚么

了?你说你说『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叫你二

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

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倘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你便决意杀我为他报仇。王姑

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了他的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家英雄之前,丢

尽了脸面。”

王语嫣听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颤声道:

“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会说这种话。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

决计决计不会说的。你知道我心中对你一向一向很好。”慕容复道:“就算我

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装作哑了嗓子,你认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难

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嘿嘿,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

们的门派家数,可是我跟这小子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王语嫣低声道:“我确

实有一点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

然”

慕容复心下更是不忿,王语嫣这几句话,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

道:“你日你道:「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

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

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

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说着躬身

裣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

你,自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甚么我总是依甚么,从来不会违拗于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

总要念着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王语嫣在碾坊中说这番话,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听了自是耿耿于怀,大是不快,

自此之后,两人虽相聚时多,总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她软语相求,月光

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绵绵的对着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

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去,

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

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

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

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王语嫣道:“表哥,你不去做显现驸马了罢?”

慕容复斗然间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复,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

儿误了大事。倘若连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干「打天下」的大业?”当

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摇头道:“表妹,你我缘分已经尽了。你知道,我向来很会记

恨,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总是难以忘记。”

王语嫣凄然道:“你刚才说不生我的气了。”慕容复道:“我不生你的气,可是

可是咱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表兄妹的缘份。”王语嫣道:“那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

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终于摇了摇头。王语嫣万念俱

灰,仍问:“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从此不再理我?”慕容复硬起心肠,点了点头。

王语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还是由公冶乾婉言转告,当时便萌死志,借故落

后,避开了邓百川等人,跳崖自尽,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欲狂,

几乎要吐出血来,突然心想:“段公子对我一片痴心,我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此番他更为我

而死,实在对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

尖岩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报答他对我的一番深意。”当下慢慢走向井边,转头

道:“表哥,祝你得遂心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

道,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表妹温

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憾?何况她自幼便对自己情根深种,倘若一个克制不

住,接下了甚么孽缘,兴复燕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此,嘴巴张开,却无声音发

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王语嫣。

王语嫣见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弃我如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

我踏入死地,竟丝毫不加阻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此人竟然凉薄如此,当下

更无别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纵身一跃,向井中倒冲了下去。

慕容复“啊”的一声,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脚,凭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轻而易

举,但终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表妹,你毕竟

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结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你的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一惊:“怎地有人到了我身边,竟

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过身来,月光之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

轻灵,实所罕见。

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么人?这般戏弄你家公

子!”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与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原来

是吐番国师鸠摩智。

只听他说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尽,却在说甚么得遂她心愿,慕容公子,这未

免太过阴险毒辣了罢?”慕容复怒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

“你干这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和尚做驸马,

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

摩智道:“甚么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

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是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

手下人来搅风搅雨,弄得灵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

自量力的家伙打发去,免得西夏京城,满街尽是油头粉面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心烦。那

是为阁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复道:“果真如此,却也甚佳,然则吐番国小王子,是

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正是!”

慕容复见他一副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得起疑,说道:“贵国小王子莫非武

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武功还算不

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还是有的。”慕容复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

问,他未必肯答,还是激他一激。”便道:“这可奇了,贵国小王子有必胜的成算,我却也

有必胜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谁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我们小王子到底有甚么必胜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

的法子说将出来,然后我说我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

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甚么必胜的成算,却是没有,便

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信,我如跟你说了,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的当?”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钦佩。我簪妄一些,总

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你对我说这些话,不也过份么?”

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还请恕罪则个。”

鸠摩智笑道:“公子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

宜了。吐番国小王子的必胜成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哪一个想跟我们小王子争做驸马,我

们便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然没人来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中选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复倏地变色,说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浅,自

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诚意奉劝公子,速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要是不肯

走呢?”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只须将公子剜去双目,或是砍断一手一

足,成为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会下嫁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汉。”他说到

最后“英雄好汉”四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大有嘲讽之意。

慕容复心下大怒,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和他动手,低头寻思,如何对付。

月光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动,凝神看去,却是鸠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一惊,只

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鸠摩智道:“公子,

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太伤阴德。你要是速离西夏,那么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

追究。”慕容复哼了一声,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么相干?”口中说话,目

不转睛的凝视地下的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颤动。

慕容复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强,若要出手伤人,何必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难道

是装腔作势,想将我吓走么?”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摆动,

显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他一转念间,蓦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中,那无名老

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绝技之后,又去强练甚么『易筋经』,又说他「次序颠倒,

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说道修炼少林诸门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气所钟,奇祸难

测。这位老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山的疾患,灵验无比,那么他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不会虚

假。”想到此节,登时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还在恐吓于我,说甚么剜去

双目,斩手断足。”但究是不能确定,要试他一试,便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

之间!这般修炼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突然纵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鸣,声音可怖之极,伸手便向慕容复抓来,喝道:

“你说甚么?你你在说谁?”

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

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

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即速离开西夏,回归吐番,只

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荷荷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叫:“你你知道甚么?你

知道甚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

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甚么?快快说来!”慕容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

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比,若不即刻回归吐番,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

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

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

惊:“莫非我猜错了?”当下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

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

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

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

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待敌之隙。但鸠摩智招数奇幻,的是

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

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

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

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声,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一振,心道:“这和尚内息

已乱,时刻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大

喝一声,慕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中穴道,手足麻

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

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

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

答应她不去做甚么西夏驸马,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甚么兴复大燕的指

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番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发声,而鸠摩

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

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番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

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少室

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

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祸胎,再练『易筋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

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

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吐番传递讯息的探子接

上了头。得悉吐番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带

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宝刀进呈给西夏皇帝;珍异玩物送

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

鸠摩智是吐番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吐番国运,当即前

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番国

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

之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吐番国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来到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

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到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牵

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番武

士。鸠摩智心想慕容复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

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

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

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复

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

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

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

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

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

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本末倒置,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

为,尤其于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他自己为甚么不一起都练?为甚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

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

鸠摩智这时都遭逢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

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他原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密诀,每一门绝技都

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

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

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略

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后患;二

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番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至于

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想到他父亲相增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

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是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想

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

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

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

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

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

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

『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加思索,纵身便

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么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

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

害。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

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

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

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

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不

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

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个

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

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

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吐番武士将一块

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

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

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毙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

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

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家观此身犹如臭皮囊,色无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

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辨,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

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

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磐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

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

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经』。

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番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

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

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

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

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

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

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

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

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

伤,连污泥业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里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

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

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甚么?不,不!我

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糊涂透顶,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

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

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

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

“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

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

深意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的变化,当

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欢

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

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悔,

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

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

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搂着

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

喷嚏。王语嫣道:“你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

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

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王语嫣微笑不语,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

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语

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业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

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罚我”他正想罚个重

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王语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

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她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

么好过,便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么话?”王语嫣道:“我说”突觉一阵

腼腆,微笑道:“以后再说,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进段誉的耳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

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

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

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

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谁

是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

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

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别的甚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

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

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的一声响,重又落入污泥之

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王语嫣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甚

么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2边一靠,砰的一声响,有人落入井中。

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慕容复。

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王语嫣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

天崩地裂,业是置若罔闻,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慕

容复摔入井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王语嫣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甚么?我此身已属段公子,你若要杀他,那

就连我也杀了。”

段誉大喜,他倒不担心慕容复来加害自己,只怕王语嫣见了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

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说,登时放心,又觉王语嫣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加信心

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决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

了,你再也夺不去了。语嫣,你说是不是?”

王语嫣道:“不错,段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

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

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

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

段誉宅心仁厚,王语嫣天真烂漫,一般的不通世务,两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

个道:“多谢慕容兄。”一个道:“多谢表哥!”

慕容复道:“段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驸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段誉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罗

汉,我也不愿。”王语嫣轻轻倚在他身旁,喜乐无限。

慕容复暗自运气,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无法办到,却又不愿求段誉相助,

心下愤怒:“人道女子水性扬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时,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

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语嫣听得慕容复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

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加害段誉,又怕段誉

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心神一乱,穴道更加不易解开,好容易定下心来,运气解开被封的穴道,手扶井

栏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部『易筋经』,黑暗中也不知是甚

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鸠摩智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

得段誉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鸠摩智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乱,

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

全无气力。

王语嫣甚是害怕,紧紧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段誉:“他当真

疯了!”慕容复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

王语嫣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

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

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语嫣肩头。王语嫣一声惊呼,急速避开。

段誉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后面。”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咽

喉,用力收紧。段誉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王语嫣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鸠

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王语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

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王语嫣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急叫:“表哥,

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心想:“段誉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

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

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

作声。王语嫣叫得声嘶力竭,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

王语嫣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使力扼紧段誉的咽

喉——

鸠摩智说道:“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说着将那本

易筋经交给段誉。

第四十六章 酒罢问君三语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到王语嫣房门口叫了几声,不闻答应,见房

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房中空空无人。巴朱二人连声叫苦。朱丹臣道:“咱们这位

小王子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

点头道:“小王子风流潇洒,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

之事,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子不大听话,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什么

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

双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

子……”说到这里,放低声音:“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竟半夜里偷偷溜将

出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将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说道:

“唉,朱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

守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

气的份上,总不会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

语,一来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不忍不出。

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找寻,整整找了一天,半点头绪

也无。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中纷纷议论。正发愁间,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

馆,会见天石,说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请

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称是。

那主事受过巴天石的贿赂,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巴天石送到门口。那主事附耳

悄悄说道:“巴司空,我透个消息给你。明儿晚皇上赐宴,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

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射箭比武之类的玩意儿,让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

马,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是一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

从袖中又取出一大锭黄金,塞在他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叹:“镇南王千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

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

竹剑突然抿嘴一笑,说道:“巴王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

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

为婚姻之国,互相有个照庆,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错。”菊剑:“至于这位西夏公主

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这位做公公的段王爷,却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

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的。”梅剑:“我们姊妹倒

有一个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王子,倒也无关大局。”兰剑笑

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终究会回大理去,那时

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惊又喜,齐声道:“小王子不在,怎么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

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

梅剑:“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装,扮成一位俊书生,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

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兰剑:“木姑娘是段公

子的亲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国家立下大功,讨得爹爹的欢心,岂不是一举数得?”

竹剑:“木姑娘挑上了驸马,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那时想来该可找到段公子了。”菊

剑:“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却又如何?”说着伸手按住了嘴巴,四

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说话,实和一人说话没有分别。

巴朱二人面面相觑,均觉这计策过于大胆,若被西夏国瞧破,亲家结不成,反而成了冤

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发兵,这祸可就闯得大了。

梅剑猜中两人心思,说道:“其实段公子有萧大侠这位义兄,本来无须拉扰西夏,只不

过镇南王有命,不得不从罢了。当真万一有什么变故,萧大侠是大辽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数

十万,只须居间说几句好话,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寻衅生事。”

萧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巴天石是大理国司空,执掌政事,萧峰能作为大理国的强援,此节他自早在算中,只是

自己不便提出,见梅剑说了这番话后,萧峰这么一点头,便知此事已稳若泰山,最多求亲不

成,于国家却决无大患,寻思:“这四个小姑娘的计谋,似乎直如儿戏,但除此之外,却也

更无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这个险?”说道:“四位姑娘此议确是妙计,但行事之际

实在太过凶险,万一露出破绽,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况天下才俊云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

等一的了,但如较量武功,要技压群雄,却是难有把握。”

众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这个哥哥,我这个哥哥……”说我两句“我这

个哥哥”,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想到段誉和王语嫣私下离去,便如当年和自己深夜携手同行

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长,料想他亦不会变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活快犹似神仙,

自己却在这里冷冷清清,大理国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愤处,倏地一伸手,掀

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时茶壶、荣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跃而起,出了房门。

众人相顾愕然,都觉十分扫兴。巴天石歉然:“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

娘最多不过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这却惹不她生气了。”朱丹臣摇头:“木姑娘生气,

决不是为了巴兄这几句话,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难尽!”

次日众人又分头去寻段誉,但见街市之上,服饰锦锈的少年子弟穿插来去,料想大料是

要去赴皇宫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见到有人相骂殴斗,看来吐蕃国的众武士还在尽力为小王子

清除敌手。到于段誉和王语嫣,自然影踪不见。

傍晚时分,众人先后回到宾馆。萧峰道:“三弟既已离去,咱们大家也都走了吧,不管

是谁做驸马,都跟咱们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萧大侠说的是,咱们免得见到旁人做了驸

马,心中有气。”

钟灵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没有?段公子不愿做驸马,你为什么不去做?你娶了

西夏公主,不也有助于大理么?”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儿有

女。”钟灵伸了伸舌头。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娇,脸上又有洒窝,不像男子,

否则由你出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2以主……”钟灵:“什么?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

言,心想:“你是镇南王的私生女儿,此事未曾公开,不便乱说。”忙:“我说是替小王子

办成这件大事……”

忽听得门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们这就去了吧。”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英气

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书生衣巾的木婉清。

众人又惊又喜,都:“怎么?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誉,乃大理国

镇南王世子,诸位言语之间,可得检点一二。”声音清郎,虽然雌音难免,但少年人语音尖

锐,亦不足为奇。众人见她学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回到房中哭了一场,左思右想,觉得得罪了这许多人,很是

过意不去,再觉冒充段誉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紧,内心又隐隐觉得:“你想和王

姑娘双宿双飞,过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个公主娘娘来,整日价打打闹闹,教你多些烦

恼。”又忆及初进大理城时,段誉的父母为人醋海兴波,相见时异常尴尬,段誉若有一个明

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段誉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给段誉,那是无法可想,可

也不能让这个娇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愿出冒充

段誉。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筹备诸事。巴天石心想,那礼部侍郎来过宾馆,曾见过段誉,

于是取过三百两黄金,要朱丹臣送去给陶侍郎。本来礼物已经送过,这是特别加赠,吩咐朱

丹臣什么话都不必提,待会陶侍郎倘若见到什么破绽,自会心照不宣,三百两黄金买一个不

开口,这叫做“闷声大发财”。

木婉清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两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怎打得过人家?皇宫之中,乱发毒箭杀人,总也不成体统。”

兰剑笑道:“对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宫中积尸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

嫁给你了。”段誉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当尽力。”

当下众人更衣打扮,齐去皇宫赴宴。萧峰和虚竹都扮作了大理国镇南王府的随从。钟灵

和灵鹫宫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装,齐去瞧瞧热闹,但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乔装改扮,已怕

给人瞧出破绽,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机关。”钟灵等只得罢了。

一行人将出宾馆门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那慕容复也要去争为

驸马,他是认得段公子的,这便如何是好?”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巴兄不必多虑,慕容

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样,也已不别而行。适才我去探过,邓百川、包不同他们正急得犹如热

锅上蚂蚁相似。”众人大喜,都:“这倒巧了。”

朱丹臣笑道:“萧大侠思虑齐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慕容复微笑道:“我倒

不是思虑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倒是木姑娘的劲敌,嘿嘿,嘿嘿!”巴

天石笑道:“原来萧大侠是想去劝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钟灵睁大了眼睛,说道:“他千里

迢迢的赶来,为的是要做驸马,怎么肯听你劝告?萧大侠,你和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

么?”巴天石笑道:“萧大侠和这人交情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萧大侠拳脚上的口才很好,他

是个非听不可的。”钟灵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脚去好言相劝,人家自须听从了。”

当下木婉清、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来到皇宫门外。巴天石递入段誉的名

帖,西夏国礼部尚书亲自迎进宫中。

来到中和殿上,只见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余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

锈了金龙的黄缎,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东西两席都铺紫缎。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

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红袍子,袍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后站着八名

武士。巴天石等一见,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

礼部尚书将木婉清让到西首席上,不与旁人共座,萧峰等站在她的身后。显然这次前来

应征的诸少年中,以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其余的贵介

子弟,便与一般民间俊彦散座各座。众人络绎进来,纷纷就座。

各席坐满后,两名值殿将军喝道:“嘉宾齐到,闭门。”鼓乐声中,两扇厚厚的殿门由

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偏廓中兵甲锵锵,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戟头在烛火下闪

耀生光。跟着鼓乐又响,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手中都提着一只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众人都知是皇帝出来了,凝气屏息,不作一声。

最后四名内侍身穿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两旁一立。萧峰见这四人太阳穴高高

鼓起,心知是皇帝贴身侍卫,武功不低。一名内侍朗声喝道:“万岁到,迎驾!”众人便都

跪了下去。

但听得履声橐橐,一人自内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内侍又喝道:“平身!”众人站起

身来。萧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见他身形并不甚高,脸上颇有英悍之气,倒似是个草莽中

的英雄人物。

那礼部尚书站在御座之旁,展开一个卷轴,朗拨诵:“法天应道、广圣神武、西夏皇帝

敕曰:诸君应召远来,朕甚嘉许,其赐旨酒,钦哉!”众人又都跪下谢恩,那内侍喝道:

“平身!”众人站起。

那皇帝举起杯来,在唇间作个模样,便即离座,转进内堂去了。一众内侍跟随在后,霎

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众人相顾愕然,没料想皇帝一句话不说,一口酒不饮,竟便算赴过了酒宴。各人寻思:

“我们相貌如何,他显然一个也没看清,这女婿却又如何挑法?”

那礼部尚书:“诸君请坐,请随意饮酒用菜。”众宫监将菜肴一碗碗捧将上来。西夏是

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也是大块大块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

下吃喝吧。”萧峰和虚竹都笑着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说

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饮一碗吧!”萧峰甚喜,两口便将大碗

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

头,随意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是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着实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拨,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

住,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挥掌拍出,掌风到处,那只碗

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

裹,将数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都已感到,与宴之人个个是想做驸马的,相见之下,岂有好

意,只怕宴会之中将有争斗,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如此快法。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

一片,众人登时喧扰起来。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大都拿着

奇形状的兵刃。一句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些位都

有敝国一品堂中人士,诸君有兴,大可一一分别比武,乱打群殴,却万万不许。”

萧峰等均知西夏国一品堂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着实不少,当下巴天石

等即便停手,吐蕃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但吐蕃

武士兀自不肯住手,连牛肉、羊肉都一块块对准了木婉清掷来。

那锦袍贵官向吐蕃王子:“请殿下谕令罢手,免干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群雄少说

也有一百余人,何况身在对方宫禁之中,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

西夏礼部尚书向那锦袍贵官拱手:“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这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年前曾率邻一品堂众武士前赴

中原,却被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风”迷倒众人。赫连铁树等都为丐帮群丐擒获,

幸得段延庆相救脱险,锻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萧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

殿上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们自是另

有打算,不受西夏朝廷的羁糜。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之后,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

茶。”

众人一听,都是“哦”的一声,银川公主居于青凤阁,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她请大伙儿

过去喝茶,那自是要亲见众人,自行选婿。众少年一听,都是十分兴奋,均想:“就算公主

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她。西夏人都说他们公主千娇百媚,容貌天下无双,总须见上

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

叶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来,说道:“什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

咱们瞧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你带路

吧!”赫连铁树:“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

“将军请。”

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园,转了几处加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

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人锦袍玉带,竟

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

有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张,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

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是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

这美少年是王语嫣所扮,她登时怒从心起,:“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

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好妹子,你别生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一口烂

泥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地底。”

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

大好。”

原来当时段誉在井底被鸠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难通,渐欲冒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

处,幸灾乐祸,暗暗欣喜,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语嫣拚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

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摩智右臂上咬去。

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

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一个宣泻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

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

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隐,劲力凝聚,难以撼动,虽与段誉躯体相触,但既没碰到段誉拇

指与手碗等穴道,段誉不会自运“北冥神功”,便无法吸动他的内力。此刻王语嫣在他“曲

池穴”上咬了一口,鸠摩智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急泻而出,源源不绝的注入段誉喉头

“廉泉穴”中。廉泉穴属于任脉,经天突、璇肌、华盖、紫宫、中庭数穴,便即通入气海膻

中。

鸠摩智本来神昏迷糊,内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惊:“啊哟!我内力给他这般

源源吸去,不多时便成废人,那可如何是好?”当即运劲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他

的内力就不及段誉浑厚,其中小半进入对方体内后,此消彼长,双手更是强弱悬殊,虽极力

挣扎,始终无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语嫣觉得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誉的喉咙,心下大慰,但鸠

摩智的手掌仍如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王语嫣熟知

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什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定然与段誉

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鸠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开自己手掌。不料王语嫣猛然间打个寒噤,登

觉内力不住外泄。原来段誉的“北冥神功”不分敌我,连王语嫣一些浅浅的内力也都吸了过

去。过不多时,段誉、王语嫣与鸠摩智三人一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到下面三个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不听到回答,心想:“看来这三

人已然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语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着又

想:“啊哟,我们被大石封在井内,倘若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

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边,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

力撑,十余块大石重重叠叠的推在井口,几及万斤,如何推得动分毫?

他心下泪丧,正待跃到井底,再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语音嘈杂,似乎是西

夏的乡家。原来四人扰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灵州城中去贩卖,经

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叫唤救援,众乡家未必搬得运这些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大石,搬了几

十搬不动,不免径自去了,须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叫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是我的,你

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银子给你,倒也不妨。”跟着又逼尖噪子叫道:“这里许许多多金银

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只要有谁见到了,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随即装作嘶哑之声说

道:“别让旁人听见了,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些假扮的对答,

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

众乡农听得清楚,又惊又喜,一窝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

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大石全部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以通过身子,当即缘井

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

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却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虽然害怕,但终于

为钱为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连结绑缚柴菜的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

入缒入井中。

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动弹,只当是具死尸,登时

吓得运动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议了一番,点燃了几

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

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倘若惊动了官府,说不定老大爷要诬陷各人谋财

害命,胆战心惊,一哄而散,回家之后,不免头痛者有之,发烧者有之。不久便有种种传

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四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见者头

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祀。自此之后,这口枯井之旁,终年香烟不断。

直到午牌时分,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语嫣。她功力虽浅,内力虽然全

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自然立时便想到段誉,其时虽是天光白日,

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见自我批评,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

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

紧紧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我却从没一天有好言语、好颜色

对你,我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哪知道……哪知道……我俩竟恁地命

苦,今日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却并非命丧我手。”

王语嫣惊:“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什么这般狠心?”

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王语嫣的娇声便在耳边,心中大喜,又觉得

自己被她抱着,当下一动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她不免便即放手。

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

之手。”王语嫣垂泪:“在这当日,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

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这几句话情深之极,当真是心花怒放,喜

不自胜。

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

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

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老

衲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

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

王语嫣听到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

他,不禁大羞,用力将他一推,啐了一声,:“你这人!”

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

鸠摩智叹:“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

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唉,命终

之后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语嫣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

顿生,问:“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

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

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

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

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

是惭愧,又是伤心。

段誉听他不答,问王语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语嫣“啊”的一声,:“表哥呢?啊

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天乐,比什么都喜欢。本来

王语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还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

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已与慕容复易位了。

只听鸠摩智道:“老衲过去诸多得罪,谨此谢过。”说着合什躬身。段誉虽见不到他行

礼,忙即还礼,说道:“若不是大师将晚生携来中原,晚生如何能与王姑娘相遇?晚生对大

师实是感激不尽。”鸠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积的福报。老衲的恶行,倒成了助缘。公

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

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说着将那本沾满

了污泥的易筋经交给段誉。

段誉道:“大师要回吐蕃国去么?”鸠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来之处,却不一定是吐

蕃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了分晓再回?”

鸠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等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

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说着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

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

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

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灭,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

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段誉和王语嫣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身处污泥,心中却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

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过了良久,王语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给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

“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王语嫣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你。”

千依百顺,更无半点违拗。

段誉过意不去,笑道:“你这般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把你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细腰,

右手一拉绳索,竟然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上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喜,不知自己已只了鸠

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功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

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跳上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

洗干净。两个人湿淋淋地从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

当真是恍如隔世。

王语嫣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如果教人撞见,当真羞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

便在这里晒干,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语嫣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

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大乐,却将王语嫣瞧得娇羞无限,把

脸蛋侧了过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说,不知时候过得真快,似乎只转眼之

间,太阳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袜也都干了。

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说道:“嫣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

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语嫣本来一想到此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慕容复暗存歉咎之意,反而亟

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说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

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

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

慕容复哼了一声,说道:“刚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

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皇宫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

计,非去拆穿不可。”

他从井中出来后,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却遇上吐蕃武士,一打斗,虽然

得胜,却也费了不少力气,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

在墙角后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等计议,却见到段誉和王语嫣并肩细语而来。

段誉奇:“什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王语嫣也:“表哥,我们刚从井中

出来……”随即想起此言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间畔温存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

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暮色苍茫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回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

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王语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

子……还有我,都很对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为妻。”

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话当真?段兄真的不跟我争做驸马了么?”心想:“看来

这书呆子呆气发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驸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是竟有这等胡涂

人,倒也可笑。他有萧峰、虚竹相助,如不跟我相争,我便去了一个最厉害的劲敌。”

段誉道:“我决不来跟你争西夏公主,但你也决不可来跟我争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

出,决不翻悔。”他一见到慕容复,总不免有些担心。

慕容复喜道:“咱们须得赶赴皇宫。你叫那个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驸马。”当下匆

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料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镇南王交代,

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

邓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见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眼见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

的换了衣衫。段誉说什么也不肯和王语嫣分开,否则宁可不去皇宫。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王

语嫣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已门闭。慕容复岂肯就此

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

住王语嫣,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

顶飞越则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顺之堕,悄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

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好轻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

稀松平常。”

七人潜入御花园中,寻觅宴客的所在,想设法混进大厅去与宴,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

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三人在

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

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神出鬼灭的突然现身,都是惊喜交集。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

者众,西夏国官员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到,便不怕揭

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

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后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

“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喝得很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什么紧?又

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前,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

去。其余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

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一只青衣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

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

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拥我,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誉和王语嫣手拉着

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眉花眼笑,自管说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叮叮叮的敲击三下,厅堂中

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语嫣也都停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

过得片刻,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

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都

暗暗喝一声采:“人称银川公主丽色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提心银川公主容貌不美,原来她虽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却也

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担心,大是多余。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为大燕国皇后,

母仪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主。”

那少女缓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立,见她躬身

行礼,都躬身还礼,有人见仅如此谦逊,没半分骄矜,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

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懒情众人相接,显得甚是腼腆。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

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叶,深居禁中,突然见到这许多男子,自当如此,方合她尊贵的

身份。”

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

凤客愧无好茶美点侍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

众人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道:“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侍

候公女的一个贴身宫女。”但随即又想,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回非同小可,

惭愧之余,随即又多了几分欢喜。

宗赞王子:“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请公主快些来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什么

好茶美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

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

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

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地塞在口

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

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什么了不起?”

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这行了吗?”

那宫女脸色微微一红,神色娇羞,说道:“公主殿下有请众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

书画。”宗赞“嘿嘿”的一声说道:“书画有什么好看?画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

不着,闻不到,都是假的。”但还是站起身来。

慕容复心下暗喜道:“这就好了,公主要我们到书房去,观赏书画为命,考验文才是

实,像宗赞王子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

出了书房。”又即寻思:“单是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考较文才,那我

更是在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

那宫女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

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木婉清、王语嫣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自幼入宫。数岁之后便只见过半男半女的太监,从未见过真正

的男人,连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见过,徒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张张,尽自害羞,

过了半晌,才:“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

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

更是从未遇到的,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包不同接着:“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

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

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我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

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有的给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杀了,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

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

四年,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

那宫女抿嘴笑道:“木婉清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令,大家遵命便

是,你罗唆些什么?”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

岁,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

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时的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

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

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

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

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

着他声音:“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我虽年逾不惑,性格儿却非大惑,

简直大惑而特惑。”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

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

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

木婉清和王语嫣却也停了下来。段誉原却留下陪伴王语嫣。但王语嫣不住催促,要他务

须进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入内,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国万里之行,这一

去之后,再隔三年五载也不能聚会一般。

一行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

宏伟,岂知里面意然别有天地,是这么大一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

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

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

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

知,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山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

又是一道石门,守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

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

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

去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

都惊呼起来。

岂知那宫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

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

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

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

或是护行,个个武功颇具根底,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那

“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什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

缩入了草丝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

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各人暗自提防,却都不加叫破。有的人

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竹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

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

朱丹臣悄声问巴天石道:“怎样!”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

去冒这个大险,但如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

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已身处一座大厅堂之中。这厅堂比之先

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饰而成。厅

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

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

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

观赏书画。”

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特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

书房,都大感惊奇。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那懂什么字画?但

壁上挂的确是字画,倒也识得。

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两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

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

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绿杉宫女的左右。他知这宫女是关键的所在,倘若西夏国暗中伏有

奸计,定是由这娇小腼腆的宫女发动。此时她便如一头在暗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

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扑向那宫

女,先行将她制住,决不容她使什么手脚。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观看字画。邓百川察看每具画架,有无细孔

可以放出毒气,西夏的“悲酥清风”着实厉害,中原武林人物早闻其名。巴天石则假装观赏

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画布局欠佳,便说那幅画笔力

不足。西夏虽僻处边陲,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皇之家,所

藏精品毕竟也不在少。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北魏的书法,唐朝五代的绘画,无不给包不

同说得一钱不值。其时苏黄书流播天下,西夏皇宫中也有若干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在包

不同的口中,不但颜柳苏黄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张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

这些字当真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

见过我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长见闻。小妹子,你也

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那宫女点头称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

走,那可不容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

了吗?”

段誉对墙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的舞剑图,不由得大吃一惊,

“咦”的一声。图中美女竟与王语嫣的容貌一模一样,只衣饰全然不同,倒有点像无量山石

洞中那个神仙姊姊。图中美女右手持剑,左手捏了剑诀,正在湖畔山边舞剑,神态飞逸,明

艳娇媚,莫可名状。段誉霎时之间神魂飞荡,一时似乎到了王语嫣身边,一时又似到了无量

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来瞧。”

虚竹应声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幅,与

师父给我的那幅画相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是姿式不同。

段誉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图画,只觉图后的墙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

图样。他轻轻揭起图像,果见壁上刻着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见壁上刻了无数人形,有

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

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图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只看得几幅,

心下便想:“这似乎是李秋水李师步的武功。”跟着便即恍然:“李师步是西夏的皇太妃,

在宫在刻有这些图形,那是丝毫不奇。”想到图形在壁,李秋水却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

这时逍遥派武功的上乘密诀,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

醒。那日梅兰菊剑四姝,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他怕段誉受损,忙:“三弟,这种

图形看不得。”段誉道:“为什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

法,有损无益。”

段誉本对武功毫无兴趣,但就算兴趣极浓,他也必先看王语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谱,

当即放回图画,又去观看那幅“湖畔舞剑图”。他对王语嫣的身形容貌,再细微之处也是瞧

得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与王语嫣之间的差异来。画中人身形

较为丰满,眉目间徊带英爽之气,不似王语嫣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比王语嫣大了三四

岁,说是无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姊姊,倒似了个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不语却毫不放过,听虚竹

说壁上图形乃高深武学,当即嗤之以鼻,道:“什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揭开图

画,凝目便去看那图形。段誉斜身侧目,企起了足跟,仍是瞧那图中美女。

那宫女道:“包先生,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说过,功夫倘若不到,观今有损

无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

他本不过是逞强好胜,倒也并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

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着图形学了起来。

片刻之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着也发见壁上有图。只听得这边有人说到:

“咦,这里有图形。”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各人纷纷揭开壁上的字画,

观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

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段誉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了,再看下去,只

怕人人要受重伤,倘若有人颠狂,更要大乱。”

萧峰心中一凛,大喝道:“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在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他一喝之下,便有几人回过头来,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人任意

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姿式,实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武学难题,

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萧峰突然间见到这许多

人宛如痴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了,扑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间发出低声,扑

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萧峰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

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运劲搓磨,捏成了数十块碎片,当

即扬手掷出。但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每一下响声过去,室中油灯或是蜡烛上便熄了一头火

光,数十下响声过后,灯火尽熄,书房中一团漆黑。

黑暗之中,唯闻各人呼呼喘声,有人低呼:“好险,好险!”有人却叫道:“快点灯

烛,我可没看清呢!”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壁上图形惑人

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他说这话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抚摸石壁上的图形线

刻,一听之下,才强自收慑心神。

萧峰低声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原来他在射熄灯烛之前,

一个箭步窜出,已抓住了那宫女的手腕。那宫女一惊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萧峰顺手将她左

手一并握住。那宫女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别抓住

我手。”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什么花样。

那宫女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

他却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呕吐,勉强提起

精神,说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

们到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便在这时,忽然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萧峰吃了

一惊,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当年丐帮帮众被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风”迷倒之事,

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

只听得一个宫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公主殿下驾到。”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

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听那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别派人士不宜

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

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

客言明,黑暗之中,颇有失敬,还请各位原谅。”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愿在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

到外边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已打开屋

门,任人自由进出,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少女道:“各位远来,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国招待不周,尚请谅鉴。公

主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各位各赠一件,聊酬雅意,这些都是名家真迹,请各位晒纳,

各位离云之时,请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

知道这些字画拿到中原,均可卖得重价,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誉一人最是

开心,决意取那幅“湖畔舞剑图”,俾与王语嫣并肩赏玩。

宗赞王子听来听去,都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殿下,既然这

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起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张

八嘴的叫嚷:“快掌灯吧,我们决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

够了,我们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图形。”“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

声音才渐渐静下来。

那宫女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有三个问题,

敬请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当请见。”

众人登时都兴奋起来。有的道:“原来是出题目考试。”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

要俺回答什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问的是武功招数吗?”

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题目,都已告知婢子。请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

众人争先恐后的拥前,都道:“让我来!我先答!我先答!”那宫女嘻嘻一笑,说道:

“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众人一想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

对答,便可从旁人的应对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这一来,便无人上去了。

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

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儿,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

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包不同想了一会,说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欺侮虐

待,日日打骂。有一日我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

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

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

叫什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说道:“叫包不靓。”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

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

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那宫口噗哧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宫女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

位请过来。”

段誉急于出去和王语嫣相聚,公主见与不见,毫不要紧,当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

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得上国观光,

多蒙厚待,实感励情。”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谨,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

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代。”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

日赐见,那也无妨。”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王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

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复一人之

外,谁也不知他为什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遥。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

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

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

一个问题大为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贻笑于人。此来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

之人是王语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

最爱父亲,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说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

文字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巴朱

二人这么一提,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

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

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

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

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

凛:“原来我相人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爷我以前倒没想到过。”那宫女听他说了一

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

子,请王子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刮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

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国比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

等待,踏步上前,说到:“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

那宫女道:“王子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

宗赞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来问,我一

并回答了罢。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

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银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此刻当然不知,将来成为夫

妻,她定会说与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哈哈,

你说我答得对不对?”

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着同样心思,要如此回答三个问题,听得他说了出

来,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学他的

样一般。”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对答时有的竭力诌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

大吹大擂越听越觉无聊,若不是要将此事看一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

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

拜会。”

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向’的姑苏慕容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

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道:“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

们曾谈起过我。”当下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宫女又道:“我们西夏虽然僻处

边锤,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说北萧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

官,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来,却不加点

破。

那宫女问:“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

子相比,却是谁高谁下?”

慕容复一听之下,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相斗,给萧峰一把抓起,重重摔

在地下,武功大为不如,乃是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加否认,不免为天下豪杰所笑。但要

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柱怫然:“姑娘所询,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

那宫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

问了几句。”

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

中登时一阵大哗。萧峰威名远播,武林人士听了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是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音也颤了,说道:“原来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

敝邦,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洪大量。原宥则个。”

萧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着实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

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握兵权,岂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决

计不能和他相争。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稍候,得罪,得罪。”接连说了许多抱

谦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这问题慕容复曾听他问过四五十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

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

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

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那宫女还道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一般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

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

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

“我没什么最爱之人。”那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

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姐姐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

个问题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这里先谢过了。”但她连说几遍,竟然无人答应。

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萧大侠走了?”虚竹道:

“正是。”

萧峰听那西夏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三个相同的问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

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伤

心欲绝。雅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室。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

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

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么?”虚竹道:“我大哥并不

是小气之人,不会因此见怪。嗯,他定是酒瘾发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

是。素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有备酒,难留嘉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

先生见到萧大侠之时,还请转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

在外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跟他说便了。”

那宫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我道号虚竹子。我是……

出……出……那个……决不是来求亲的,不过陪着我三弟来而已。”

那宫女问:“先生平生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说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着呛啷一声响,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

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虚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此人是个大傻瓜,不知对方姓名,便倾心相爱。

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当年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

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丽非凡了?”

虚竹道:“她容貌如何,这也是从来没看见过。”

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觉真是天下奇闻,也有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

一惊,颤声道:“你……你……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

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

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你……

你便是……”那少女:“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

面细声低语,一面握着他手,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内堂。

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是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

各位到外边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书画,便当送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愿和哪一位相

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

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

不是消遣人么?”

那宫女道:“各位还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灵州,为的就是要做驸马,倘若不听公主吩咐,她势必

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有什么驸马不驸马的?只怕要做驸牛驸羊也难。当下众人便即安

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凝香殿中。

段誉和王语嫣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王语嫣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

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晕红双颊,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众人喝茶闲谈,纷纷议论,猜测适才这许多人的对答,不知哪一个的话最合公主心意。

过了一会,内监捧出书画卷轴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着公主是

否会召见自己,那有心思拣什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地便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剑图”,谁也

不来跟他争夺。

他和王语嫣并肩观赏,王语嫣叹道:“图中这人,倒很像我妈妈。”想起和母亲分别日

久,甚是牵挂。

段誉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出作一比较,但游目四顾,殿中

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

起走了!还是有甚凶险?”正感担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

书笺交给段王子。”说着双手捧上一张折叠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便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打了开来,只见笺上写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

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

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实在

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赞王子远远望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认定是公主邀请他相见,不由得醋意

大发,心道:“好啊,果然是给你这小白脸占了便宜,咱位可不能这样便算。”喝道:“咱

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左手将书笺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拳,打

向段誉胸口。

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赞王子这一拳打到,全然没想到闪避,而以他

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电闪,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前胸,段誉体内充盈鼓

荡的内息立时生出反弹之力,但听得砰的一,跟着几下“劈拍、呛啷、哎哟!”宗赞王子直

飞出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赞“哎哟”一声叫过,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声念:“我很好,极好,说不

出的快活!”

众人明知他给段誉弹起,重重摔了一交,怎么说“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无不

大为诧异王语嫣忙走到段誉身边,问道:“他打痛了你么?”段誉笑道:“不碍事。二哥给

我一通书柬,这王子定是误会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会。”

吐蕃武士见主公被人打倒,有的过去相扶,有的便气势汹汹的过来向段誉挑衅。

段誉道:“这里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咱们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然来了,何

必急在一时?”朱丹臣也道:“西夏国皇宫内院,还怕吐蕃人动粗不成?说不定公主便会邀

见,此刻走了,岂不是礼数有亏?”两人不断劝说,要段誉暂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来,喝令吐蕃武士不得无礼。宗赞王子爬将起来,见那书笺不是公

主召段誉去相见,心中气也平了。

正扰攘间,木婉清忽然向段誉招招手,左手举起一张纸扬了扬。段誉点点头,过去接了

过来。

宗赞又见段誉展开那书笺来看,脸上神色不定,心道:“这封信定是公主召见了。”大

声喝道:“每次你瞒过了我,第二次还想再瞒么?”双足一登,又扑将过去,挟手一把将那

信笺抢了过来。

这一次他学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誉胸膛,抢到信笺,右足一抬,便踢中段誉的小腹,

那脐下丹田正是炼气之士内息的根源,内劲不听运转,反应立生,当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

听得呼的一声,又是“劈拍、呛啷、哎哟”一声响,宗赞王子倒飞出去,越过数十人的头

顶,撞翻了七八张茶几,这才摔倒。

这王子皮粗肉厚,段誉又并非故意运气伤他,摔得虽然狼狈,却未受内伤。他身子一着

地,便举起抢来的那张信笺,大声读了出来:“有厉害人物要杀我的爸爸,也就是要杀你的

爸爸,快快去救。”

众人一听,更加摸不着头脑,怎么宗赞王子说“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却心下了然,这字条是木婉清所写,所谓“我的爸爸,也就是

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围在木婉清身边,齐声探问。

木婉清道:“你们进去不久,梅剑和兰剑两位姊姊便进宫来,有事要向虚竹先生禀报。

虚竹子一直不出来,她们便跟我说了,说道接得讯息,有好几个厉害人物设下陷阱,蓄意加

害爹爹。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带,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经之地。她们灵鹫宫已派了玄

天、朱天两部,前去追赶爹爹,要他当心,同时派人西去报讯。”

段誉急:“梅剑、兰剑两位姊姊呢?我怎么没瞧见?”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

一人,哪里还瞧得见别人?梅剑、兰剑两位姊姊本来是要跟你说的,招呼你几次,也不知你

故意不睬呢,还是真的没有瞧见。”段誉脸上一红,:“我……我确是没瞧见。”木婉清又

冷冷地:“她们急于去找虚竹二哥,不等你了。我想招呼你过来,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写了

这张字条,想递给你。”

段誉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无旁鹜,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喜一愁,耳中所闻,只

是王语嫣的一语一笑,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不理,木婉清远远的示意招呼,自然是视而不见

了。若不是宗赞王子扑上来猛击一拳,只怕还是不会抬起头来见到木婉清招手,当下便向巴

天石、朱丹臣道:“咱们连夜上道,去追赶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镇南王既有危难,那自是比什么都要紧,段誉做不做得成西夏驸马,只好置之

度外了。当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门。

段誉等赶回宾馆与钟灵会齐,收拾了行李,径即动身。巴天石则去向西夏国礼部尚书告

辞。说道镇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须得赶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辞。父亲有病,做儿子星

夜前往侍候汤药,乃是天经起义之事,那礼部尚书赞叹一阵,说什么“王子孝心格天,段王

爷定占勿药”等语。巴天石辞行已毕,匆匆出灵州城南门,施展轻功赶上段誉等人之时,离

灵州已有三十余里了。

(第四十六回完)——

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上万只蜜蜂冲进屋来,蜜蜂一进屋,便分向各人刺去。

第四十七章 为谁开 茶花满路

段誉等一行人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灵州而至皋兰、秦州,东向汉中,经广元、

剑阁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灵鹫宫玄天、朱天两部群女的传书,说道镇南王正向南行。有一

个讯息说,镇南王携同女眷二人,两位夫人在梓潼恶斗了一场,似乎不分胜负。段誉心知这

两位夫人一个是木婉清的母亲秦红棉,另一个则是阿朱、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论武功是秦红

棉较高,论智计则阮星竹占了上风,有爹爹调和其间,谅来不至有什么大事发生。果然隔不

了两天,又有讯息传来,两位夫人已言归于好,和镇南王在一家酒楼中饮酒。玄天部向已镇

南王示警,告知他有厉害的对头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议过几次,都觉镇南王的对头除了四大恶人之首

的段延庆外,更无别人。段延庆武功奇高,大理国除了保定帝本人外,无人能敌,如果他追

上了镇南王,确是大有可虑。眼前唯有加紧赶路,与镇南王会齐,众人合力,才可与段延庆

一斗。巴天石道:“咱们一见到段延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拥而上,给他个倚多为

胜,决不能再蹈小镜湖畔的覆辙,让他和王爷单打独斗。”朱丹臣道:“正是。咱们这里有

段世子、木姑娘、钟姑娘、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爷和二位夫人,以及华司徒、范司

马、古大哥他们这些人,又有灵鹫宫的姑娘们相助。人多势众,就算杀不死段延庆,总不能

让他欺侮了咱们。”段誉点头道:“正是这个主意。”

众人将到绵州时,只听得前面马蹄声响,两骑并驰而来。马上两个女子翻身下马,叫

道:“灵鹫宫属下玄天部参见大理段公子。”段誉忙即下马,叫道:“两位辛苦了,可见到

了家父么?”右首那中年妇女道:“启禀公子,镇南王接到我们示警后,已然改道东行,说

要兜个大圈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对头。”

段誉一听,登时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体,何必去和凶徒厮拚?毒

虫恶兽,避之则吉,却也不是怕了他。两位可知对头是谁?这讯息最初从何处得知?”

那妇人道:“最初是菊剑姑娘听到另一个姑娘说的。那们姑娘名字叫做阿碧……”王语

嫣喜:“原来是阿碧。我可好久没见到她了。”段誉接口:“啊,是阿碧姑娘,我认得她。

她本来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妇人道:“这就是了。菊剑姑娘说,阿碧姑娘和她年纪差不我,相貌美丽,很讨人欢

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说话不大听得懂。阿碧姑娘是我们主人的师侄康广陵先生的弟子,

说起来跟我们灵鹫宫都是一家人。菊剑姑娘说到主人陪公子到皇宫中去招亲,阿碧姑娘要赶

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会。她说在途中听到讯息,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要和镇南王爷为难。她

说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们设法传报讯息。”

段誉想起在姑苏遇见阿碧时的情景,由于她和阿朱的牵引,这才得和王语嫣相见,这次

又是她传讯,心下感激,问道:“这位阿碧姑娘,这时在哪里?”

那中年妇人道:“属下不知。段公子,听梅剑姑娘的口气,要和段王爷为难的那个对头

着实厉害。因此梅剑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两部出动,公子还须小心才好。”

段誉道:“多谢大嫂费心尽力,大嫂贵姓,日后在下见到二哥,也好提及。”那女人甚

喜,笑道:“我们玄天、朱天两部大伙儿一般办事,公子不须提及贱名。公子爷有此好心,

小妇人多谢了!”说着和另一个女人裣衽行礼,和旁人略一招呼,上马而去。

段誉问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为如何?”巴天石道:“王爷既已绕道东行,咱们便

迳自南下,想来在成都一带,便可遇上王爷。”段誉点头道:“甚是。”

一行人南下过了绵州,来到成都。绵官城繁华富庶,甲于西南。段誉等在城中闲逛了几

日,不见段正游到来,各人均想:“镇南王有两位夫人相伴,一路上游山玩水,大享温柔艳

福,自然是缓缓行而迟迟归。一回到大理,便没这么逍遥快乐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众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宽了一分。一路上繁花似锦,段

誉与王语嫣按辔除行,生怕木婉清、钟灵着恼,也不敢太冷落了两位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

知钟灵,段誉其实是自己兄长,又说钟灵亦是段正淳所生,二女改口以姊姊相称,虽见段誉

和王语嫣言笑晏晏,神态亲密,却也无可奈何,亦只黯然惆怅而已。

这一日傍晚,将到杨柳场时,天色陡变,黄豆大的雨点猛洒下来,众人忙催马疾行,要

找地方避雨。转过一排柳树,但见小河边白墙黑瓦,耸立着七八间屋宇,众人大喜,拍马奔

近。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老汉,背负着手,正在观看天边越来越浓的乌云。

朱丹臣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说道:“老丈请了,在下一行行旅之人,途中遇雨,求在宝

庄暂避,还请行个方便。”那老汉:“好说,好说,却又有谁带着屋子出来赶路了?列位官

人、姑娘请进。”朱丹臣听他说话语音清亮,不是川南土音,双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

凛,拱手:“如此多谢了。”

众人进得门内,朱丹臣指着段誉道:“这位是敝上余公子,刚到成都探亲回来。这位是

石老哥,在下姓陈。不敢请问老丈贵姓。”那老流嘿嘿一笑,:“老配姓贾。余公子,石大

哥,陈大哥,几位姑娘,请到内堂喝杯清茶,瞧这雨势。只怕还有得下呢。”段誉等听朱丹

臣报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跷,当下各人都留下了心。

贾老者引着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之中。但见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陈设颇为雅洁,不为乡

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似以目,更加留神。段誉见所挂字画均系出于欲手,不敢再看。

那贾老者:“我去命人冲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烦老丈。”贾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

贵人。”说着转身出去,掩上了门。

房门一掩上,门后便露出一幅画来,画的是几株极大的山茶花,一株银红,娇艳欲滴,

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苍劲可喜。

段誉一见,登时心生喜悦,但见书旁题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一,

大于牡丹,一望若火〓云〓,烁日蒸〓。”其中空了几个字。这一行字,乃是录自“滇中茶

花记”,段誉本就熟记于胸,茶花种类明明七十有二,题词却写“七十有一”,一瞥眼,见

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忍不住提笔蘸墨,在那“一”字上添了一横,改为“二”字,又在火

字下加一“齐”字,云字后加一“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

一回之后,便变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

锦,烁日蒸霞。”原来题字写的是褚遂良体,段誉也依这字体书写,竟是了无增改痕迹。

钟灵拍手笑道:“你这么一题,一幅画就完完全全,更无亏缺了。”

段誉放下笔不久,贾老者推门进来,又顺手掩上了门,见到画中缺字已然补上,当即鼓

脸堆欢,笑道:“贵客,贵客,小老儿这可失敬了。这幅画是我一个老朋友画的,他记性不

好,题字时忘了几个字,说要回家查书,正次来时补上,唉!不料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

从此不能再补。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叫老朽与我亡友完了一件心愿,摆酒,快摆酒!”

一路叫嚷着出去。

过不多时,贾老者换了件崭新的茧绸长袍,来请段誉等到厅上饮酒。众人向窗外瞧去,

但见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小溪流东西冲泻,一时确也难以行走,又见贾老者意诚,推辞不

得,便来到厅上,只见席上鲜鱼、腊肉、鸡鸭、蔬菜,摆了十余碗。段誉等道谢入座。

贾老者斟酒入杯,笑道:“乡下土酿,倒也不怎么呛口,余公子,小老儿本是江南人,

年轻时也学得一点儿粗浅武功,和人争斗,失手杀了两个仇家,在故乡容身不得,这才逃来

四川。唉,一住数十年,却总记着家乡,小老儿本乡的酒比这大曲醇些,可没这么厉害。”

一面说,一面给众人斟酒。

各人听他述说身世,虽不尽信,但听他自称身有武功,却也大释心中疑窦,又见他替各

人斟酒后,说道:“先干为敬!”。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了,更是放心,便尽情吃喝起来。

巴天石和朱丹臣饮酒既少,吃菜时也等贾老者先行下箸,这才挟菜。

酒饭罢,眼见大雨不止,贾老者又诚恳留客,段誉等当晚便在庄中借宿。

临睡之时,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着些儿,这瞧这地方总是有些

儿邪门。”木婉清点了点头,当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声,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无异状。

众人盥洗罢,见大雨已止,当即向贾老者告别。贾老者直送出门外数十丈,礼数甚是恭

谨。众人远行之后,都是啧啧称奇。巴天石道:“这贾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历,实在古怪,这

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这贾老儿本怀不良之意,待见到公子填好了画

中的缺字,突然间神态有变。公子,你想这幅画和几行题字,却又有什么干系?”段誉摇

头:“这两株山茶吗,那也平常得紧。一株粉侯,一株雪塔,虽说是名种,却也不是什么罕

见之物。”众人猜不出来,也就不再理会。

钟灵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几幅缺了字画的画图,咱们段公子一一填将起来,

大笑一挥,便骗得两餐酒饭,一晚住宿,却不花半分钱。”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也奇怪,钟灵说的是一句玩笑言语,不料旅途之中,当真接二连三的出现了图画。图

中所绘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题字有缺,有的写错了字,更有的是画上有枝无花,或是有花无

叶。段誉一见到,便提笔添上,一添之下。图画的主人总是出来殷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

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几次本番的设辞套问,对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说道原来的画师未曾

画得周全,或是题字有缺,多蒙段誉补足,实是好生感激。段誉和钟灵是少年心性,只觉好

玩,但盼缺笔的字画越多越好。王语嫣见段誉开心,她也随着欢喜。木婉清向来是天不怕、

地不怕,对方是好意也罢,歹意也罢,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却越来越担

忧,见对方布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重大图谋,偏生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巴朱二人每当对方殷勤相待之时,总是细心查察,看酒饭之中是否置有毒药。有些慢性

毒药极难发觉,往往连服十余次这才毒发。巴天石见多识广,对方若是下毒,须瞒不过他的

眼去,却始终见酒饭一无异状,而且主人总是先饮先食,以示无他。

渐行渐南,虽已十月上旬,天时却也不冷,一路上山林浓密,长草丛生,与北国西夏相

较,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一日傍晚,将近草海,一眼望出去无穷无尽都是青青野草,左首是一座大森林,眼看

数十里内并无人居。巴天石:“公子,此处地势险恶,咱们乘早找个地方住宿才好。”段誉

点头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这片草地了,只不知什么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

海中毒蚊、毒虫甚多,又多瘴气。眼下桂花瘴刚过,芙蓉瘴刚起,两股瘴气混在一起,毒性

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树林高处安身较好,瘴气侵袭不到,毒虫毒蚊也好。”

当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树林中走去。王语嫣听朱丹臣说瘴气说得这般厉害,问他桂花

瘴、芙容瘴是什么东西。朱丹臣道:“瘴气是山野沼泽间的瘴气,三间桃花瘴、五月榴花瘴

最为厉害。其实瘴气都是一般,时候不同,便按月令时花,给它取个名字。三五月间气候渐

热,毒虫毒蚊萌生,是以为害最大。这时候已好得多了,只不过这一带湿气极重,草海中野

草腐烂堆积,瘴气必定凶猛。”王语嫣道:“嗯,那么有茶花瘴没有?”段誉、巴天石等都

笑了起来。朱丹臣道:“我们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将茶花和那讨厌的瘴气连在一起。”

说话之间已进了林子。马蹄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我瞧咱

们不必再进去啦,今晚就学鸟儿,在高树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阳出来,瘴气渐清,再行赶

路。”王语嫣道:“太阳出来后,瘴气便不怎样厉害了?”巴天石道:“正是。”

钟灵突然指着东北角,失声惊:“啊哟,不好啦,那边有瘴气升起来了,那是什么瘴

气?”各人顺着她手指瞧去,果见有股云气,袅袅在林间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这是烧饭瘴。”钟灵担心道:“什么烧饭瘴?厉害不厉害?”巴天

石笑道:“这不是瘴气,是人家烧饭的炊烟。”果见那青烟中夹有黑气,又有些白雾,乃是

软烟。众人都笑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都说道:“咱们找烧饭瘴去。”钟灵给各人笑得不

好意思,胀红了脸。王语嫣安慰她:“灵妹,幸好你见到了这烧饭……烧饭的炊烟,免了大

家在树顶露宿。”

一行人朝着炊烟走去,来到近处,只见林中搭着七八间木屋,屋旁推满了木材,显是伐

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纵马上前,大声道:“木场的大哥,行道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

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内并无应声,朱丹臣又说了一遍,仍无人答应。屋顶烟囱中的炊烟

却仍不断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从怀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铁骨扇,拿在手中,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屋去。只见屋内

一个人影也无,却听到必剥必剥的木柴着火之声。朱丹臣走向后堂,进入厨房,只见灶下有

个老妇正在烧火。朱丹臣道:“老婆婆,这里还有旁人么?”那老妇茫然瞧着他,似乎听而

不闻。朱丹臣道:“便只你一个在这里么?”那老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

叫了几声,表示是个袭子,又是哑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誉、木婉清等已在其余几间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间木屋之中,除了

老妇人更无旁人。每间木板都有板床,床上却无被褥,看来这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巴天

石奔到木屋之外绕了两圈,察见并无异状。

朱丹臣道:“这老婆婆又聋又哑,没法跟她说话。王语嫣姑娘最能耐心,还是请你跟她

打个交道罢。”王语嫣笑着点头,:“好,我去试试。”她走进厨房,跟那婆婆指手划脚,

取了一锭银子给她,居然大致弄了个明白。众人待那婆婆煮好饭后,向她讨了些米作饭,木

屋中无酒无肉,大伙儿吃些干菜,也就抵过了肚饥。

巴天石道:“咱们就都在这间屋中睡,别分散了。”当下男的睡在东边屋,女的睡在西

边。那老婆婆在中间房桌上点了一盏油灯。

各人刚睡下,忽听得中间房塔塔几声,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来打去打不着。巴天

石开门出去,见桌上油灯已熄,黑暗中但听得嗒嗒声响,那老婆婆不停的打火。巴天石取出

怀中火刀火石,嗒的一声,便打着了火,要借火刀火石,指指厨房,示意要去点火。巴天石

交了给她,入房安睡。

过不多时,却听得中间房塔塔塔塔之声又起,段誉等闭眼刚要入睡,给打火声吵得睁大

眼来,见壁缝中没火光透过来,原来那油灯又熄了。朱丹臣笑道:“这老婆婆可老得背

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声始终不绝,似乎倘若一晚打不着火,她便要打一晚似

的。朱丹臣听得不耐烦起来,走到中间房中,黑暗中朦朦胧胧的见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

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塔的一声打着火,点亮了油灯。那老婆婆笑了

笑,打了几个手势,向他借火刀火石,要到厨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给她,自行入房。

岂知过不多久,。中间房的塔塔塔声音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为光火,骂

道:“这老婆子不知在捣什么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始终不停。巴天石跳了出

去,抢过她的火刀火石来打,塔塔塔几下,竟一点火星也无,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

具,大声问道:“我的火刀、火石呢?”这句话一出口,随即哑然失笑道:“我怎么向一个

聋哑的老婆子发脾气?”

这时木婉清也出来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么?”巴天石道:“这

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盏灯点了又熄,熄了又点,直搞了半夜。”接过火刀火石,塔的一声,

打出火来,点着了灯盏。那老婆婆似甚满意,笑了一笑,瞧着灯盏的火光。巴天石向木婉清

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便即回到房中。

岂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声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同

时从床上跃起,都想抢将出去,突然之间,两人同时醒觉:“世人岂有这等古怪的老太婆?

其中定有诡计。”

两人轻轻一握手,悄悄出房,分从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扑而上,突然鼻中闻

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原来在灯盏旁打火的却是木婉清。两人立时收热。巴天石道:“姑娘,

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对劲,想点灯瞧瞧。”

巴天石道:“我来打火。岂知嗒嗒嗒、嗒嗒嗒几声,半点火星也打不出来。巴天石一

惊,叫:“这火石不对,给那老婆了掉过了。”朱丹臣道:“快去找那婆子,别让她走

了。”木婉清奔向厨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顷刻之间,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

天石道:“别追远了,保护公子要紧。”

两人回到木屋,段誉、王语嫣、钟灵也都已闻声而起。

巴天石道:“谁有火刀火石!先点着了灯再说。”只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我的

火灵火石给那老婆婆借去了。”却是王语嫣和钟灵。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咱们步步

提防,想不到还是在这里中了敌人诡计。”段誉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几下,

却那里打得着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子曾向你借来用过?”段誉道:“是,那是在

吃饭之前。她打了之后便即还我。”朱丹臣道:“火石给掉过了。”

一时之时,各人默不作声,黑暗中但听得秋虫唧唧,这一晚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六

人聚在屋中,只朦朦胧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隐隐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凶险,自从段誉

在画中填字、贾老者殷勤相待以来,六人就如给人蒙上了眼,自不由主的走入一个茫无所知

的境地,明知敌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计,但用的是什么阴险毒计,却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各人均想:“敌人如果一拥而出,倒也痛快,却这般鬼鬼崇崇,令人全然无从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出咱们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们不能点灯,他们便可在黑暗中

施行诡计。”钟灵突然尖声惊叫,说道:“我最怕他们在黑暗中放蜈蚣、毒蚁来咬我!”巴

天石心中一凛,说道:“黑暗中若有细小毒物来袭,确是防不胜防。”段誉道:“咱们还是

出去,躲在树上。”朱丹臣道:“只怕树上已先放了毒物。”钟灵又是“啊”的一声,捉住

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娘别怕,咱们点起火来再说。”钟灵:“没了火石,怎么

点火?”巴卫石:“敌人是何用意,现下难知。但他们既要咱们没火,咱们偏偏生起火来,

想来总是不错。”

他说着转身走入厨房,取过两块木柴,出来交给朱丹臣,:“朱兄弟,把木柴弄成木

屑,越细越好。”朱丹臣一听,立即会意,道:“不错,咱们岂能束手待攻?”从怀中取出

匕首,将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来。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一起动手,各取匕首小刀,

把木片切的切,斩的斩,碾的碾,弄成极细的木屑。段誉叹道:“可惜我没天龙寺枯荣师祖

的神功,否则内力到位,木屑立时起火,便是那鸠摩智,也有这等本事。”其实这时他体内

所积蓄的内力,已远在枯荣大师和鸠摩智之上,只不会运用而已。

几人不停手的将木粒碾成细粒,心中都惴惴不安,谁也不说话,只留神倾听外边动静,

均想:“这老婆婆骗了咱们的火石去,决不会停留多久,只怕立时就会发动。”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饭碗般大一堆,当即拨成一推,拿几张火煤纸放在其中,将自己单

刀执在左手,借过钟灵的单刀,右手执住了,突然间双手一合,铮的一声,双刀刀背相撞,

火星四溅,火花溅到木屑之中,便烧了起来,只可惜一烧即灭,未能燃着纸媒,众人叹息声

中,巴天石双刀连撞,铮铮之声不绝,撞到十余下时,纸媒终于烧了起来。

段誉等大声欢呼,将纸媒拿去点着了油灯。朱丹臣怕一盏灯被风吹熄,将厨房和两边厢

房中的油灯都取了出来点着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脸上绿油油地,而且烟气极重,闻在鼻

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似是打了个胜仗。

木屋甚是简陋,门缝之中不断有风吹进。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侧

耳倾听。但听得清风动树,虫声应和,此外更无异状。

巴天石见良久并无动静,在木屋各处仔细查察,见几条柱子上都包了草席,外面用草绳

绑住了,依稀记得初进木屋时并非如此,当即扯断草绳,草席跌落。段誉见两条柱子上雕刻

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春沟水动茶花〓”,下联是:“夏谷〓生荔枝红”。每一句联语中

都缺了一字。转过身来,见朱丹臣已扯下另外两条柱上所包的草席,露出柱上刻着的一副对

联:“青裙玉〓如相识,九〓茶花满路开”。

段誉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祸是福,那也不去说他。他们在柱上包了草席,显是不

想让我见到对联,咱们总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对方到底是何计较。”当即伸手出去,但听

得嗤嗤声响,已在对联的“花”字下写了个“白”字,在“谷”字下写了个“灵”字,变成

“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一副完全的对联。他内力深厚,指力到处,木屑纷纷

而落。钟灵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头上划几划,就有了木屑,却不用咱们忙

了这一阵子啦。”

只见他又在那边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一面

摇头摆脑的吟诗,一面斜眼瞧着王语嫣。王语嫣俏脸生霞,将头转了开去。

钟灵:“这些木材是什么树上来的,可香得紧!”各人嗅了几下,都觉从段誉手指划破

的刻痕之中,透出极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瑰。段誉也:“好

香!”只觉那香气越来越浓,闻后心意舒服,精神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变色,说道:“不对,这香气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众人听他一言提

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这时早已将香气吸入了不少,如是毒气,该

当头晕目眩、心头烦恶,然而全无不舒之感。

过了半晌,各人气息不畅,忍不柱张口呼吸,却仍全无异状。各人慢慢放开了按住口鼻

的手,纷纷议论,猜不透敌人的半分用意。

又过好一会,忽然间听到一阵嗡嗡声音。木婉清一惊,叫道:“啊哟!毒发了,我耳朵

中有怪声。”钟灵:“我也有。”巴天石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象是有一大群蜜蜂飞

来。”果然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

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从来没听说过,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时间各

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听嗡嗡之声渐响而近,就像是无数只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

舞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语嫣紧紧握住段誉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

虽然早知暗中必有敌人隐伏,但万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啸声。

突然间拍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着拍拍拍拍的响声不绝,不

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去开窗,忽听得屋

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叫道:“蜜蜂刺马!”朱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撕

下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成万只蜜蜂冲进屋来。钟

灵和王语嫣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拉入屋中,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满屋已都是蜜蜂。这些蜜蜂一进

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来下

不等。朱丹臣张开摺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打。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四

人也都忍痛扑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中蜜蜂

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般,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人乱

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尽数打死。钟灵和王语嫣都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拍

拍之声密如聚雨,不知从几千万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骇然变色,一时也不及理会身

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狼狈之极。段誉道:“幸好这里有木屋可以

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只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

道:“这些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

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得头顶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椽子格格的响了

几下,幸好没破。但格格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

段誉忙将王语嫣抱在怀里,护住她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聋,各人均知再行扑打

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脚上万针攒刺,过得

一会,六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莽牯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饲养,尾针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药,给

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给迷倒了。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知

觉,便即伸手去揽王语嫣,但手臂固然动弹不得,同时也察觉到王语嫣已不在怀中。他睁开

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被牢牢缚住,眼睛也给用黑布蒙住,口中给塞了个大麻

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了,只觉周身肌肤上有无数小点疼痛异常,自是给蜜蜂刺过

之处,又察觉是在地下,到底身在何处,距晕去已有多少时候,却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

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办事,没出半点差池。”那女子:

“哼,我瞧这中间定有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西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

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却都教这小狗吃了。”

段誉心知她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那也不必客气,当

然便是段誉区区在下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重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

那老妇:“段王爷这次来到中原,逗留时日已经不少,中途折而向东……”那女子怒

道:“你还叫他段王爷?”那老妇:“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在年纪大

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黯然:

“他……他现下年纪大了……”声音中不胜凄楚惆怅之情。

段誉登时大为宽心,寻思:“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位旧相好。她来找爹爹的晦

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计,本来是想擒住爹爹的,却教我误打误撞

的闹了个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痛下毒手。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

过她说话的。”

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在各处各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笑,你说那小狗全都填

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记熟在胸?当真便有这么巧?”那老

妇:“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也没什么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凤这贱婢是

个蛮夷女子,她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说什么也不信。”

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声指斥,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

的麻核,却那里发得出声音?

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

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你还是饶了这年青人吧。咱们‘醉人蜂’给他吃

了这么大苦头,也够他受的了。”那女子尖声道:“你说叫他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

把他千刀万剐之后,才饶了他。”

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做

‘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蜜蜂,只是追着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钟

夫人,两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舅妈,甥儿叩见。”

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

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

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乱成一片,当进曼陀山庄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或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

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

什么偏偏取名叫“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的花奔,又是什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

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弟子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

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

娘娶来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的

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掘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

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

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

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

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美人抓

破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叫做‘倚栏

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也不妨,倘若满脸

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大怒,骂他:“你听

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来辱我?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

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掀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更无别般

言语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

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苦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

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花有什么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将埋,当然

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

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

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他曾与爹爹

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在

胸口。为了什么缘由,一时却说不出来,总觉得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

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

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吧?”

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严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

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们姓王的,

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什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跟

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那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当毒

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

人已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

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念半点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妈又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

跟着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

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天大的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

也!我和语嫣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竟说‘万万不可’!”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

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

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

责,竟然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段誉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爷,包三太爷,求求你快与夫人顶撞下去。她

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那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

也不作声了。原来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不靓,只因包不同数代跟随慕容氏,

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

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复官,你来找我,又安了什么心眼

儿啦?又想来算计我什么东西了?”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

定是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你早惦记着我些,舅妈也不会

落得今日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舅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甥儿说,甥儿包你称

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

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

成,她猜得到八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

“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

“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甥儿说,要不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

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

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

红!”

王夫人颤声道:“你说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舅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

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着,给他躲了过去。甥儿心想,见到他虽然不难,却也没什么用处。

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舅妈吩咐,那才是道理。舅妈要他东,他不敢西;舅妈要

他画眉毛,他不敢楷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已大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

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这圈套策划得如此周密,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也想不出

更好的法子来啦。”

慕容复道:“甥儿却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妈如信得过我,将那圈套的详情跟甥儿说说,

说不定我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什么总是一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这一次我所使的,是个‘醉人

蜂’之计。我在曼陀山庄养了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更无别种花卉。山庄远离陆

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另处去采蜜。”慕容复道:“是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

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气。”王夫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所食

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药,再加入另一种药物,这醉人蜂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

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倒了四五日?”

慕容复道:“舅妈的神计妙算,当真是人所难及,却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这须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种药物。这药物并无毒性,无色无臭,

却略带苦味,因此不能一能给人大量服食。你想这人自己固是鬼精灵,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聪

明才智才辈,要用、毒药什么对付他,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因此我定下计罗,派人沿路

供他酒饭,暗中掺入这些药物。”

段誉登时醒悟:“原来一路上这许多字画均有缺笔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写的,

他填得不错,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爷,将掺入药物的酒饭送将上来。”

王夫人道:“不料阴错阳差,那个人去了别处,这人的儿子却闻了来。这小鬼头将老子

的诗词歌赋都熟记在心,当然也是个风流好色、放荡无行的浪子了。这小鬼一路上将字画中

的缺笔都填对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掺药酒饭喝了个饱,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里

灯盏的灯油,都是预先放了药料的,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药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几种药

料的香气一掺合,便引得醉人蜂进去了。唉,我的策划一点儿也没错,来的人却错了。这小

鬼坏了我的大事!哼,我不将他斩成十七八块,难泄我心头之恨。”

段誉听她语气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惧,又想:“她的圈套部署也当真周密,竟在柱中

暗藏药粉,引得我去填写对联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药粉便散了出来。唉,段誉啊段誉!你

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点端倪,当真是胡涂透顶了。”但转念又想:

“我一路上填写字画中的缺笑缺字,王夫人的爪牙便将我当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贯注在我身

上,爹爹竟因此脱险。我代爹爹担当大祸,又有什么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

及此,颇觉坦然,但不禁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将我斩成十七八块,倘若擒住的是我

爹爹,反会千依百顺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际,可大大不同了。”

只听得王夫人恨恨连声,说道:“我要这婢子装成个聋哑老妇,主持大局,她又不是不

认得那人,到头来居然闹出这大笑话来。”

那老妇辩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禀告过了。我见来人中并无段公子在内,便将他们火

刀火石都骗了来,好让我们点不着油灯,婢子再用草席将柱子上的对联都遮住了,使得不致

引醉人蜂进屋。谁知这些人硬要自讨苦吃,终于还是生着了火,见到了对联。”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誉心道:“这老婆婆骗去我们的火刀火石,用草席包住柱子,原来倒是为了我们好,

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复道:“舅妈,这些醉人蜂刺过人后,便不能再用了么?”王夫人道:“蜂子刺过

人之后,过不多久便死。可是我养的蜂子成千上万,少了几百只又有什么干系?”慕容复拍

手:“那就行啊。先拿了小了,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儿心想,倘若将那小子身上的衣冠

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么的,拿去给舅妈那个……那……那个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

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难。”

王夫人“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甥儿,毕竟你是年轻人脑子灵。舅妈一个

计策没成功,心下懊丧不已,就没去想下一步棋子。对对,他父子情深,知道儿子落入了我

手里,定然会赶来相救,那时再使醉人蜂之计,也还不迟。”

慕容复笑道:“到了那时候,就算没蜜蜂儿,只怕也不打紧。舅妈在酒中放上些,

要他喝上三杯,还怕他推三阻四?其实,只要他见到了舅妈的花容月貌,又用得着什么醉人

蜂、什么迷晕药?他那里还有不大醉大晕的?”

王夫人呸的一声,骂道:“浑上子,跟舅妈没上没下的胡说!”但想到和段正淳相见,

劝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腻腻的道:“对,不错,咱们便是这个主

意。”

慕容复道:“舅妈,你外甥出的这个主意还不错吧?”王夫人笑道:“倘若这件事不出

岔子,舅妈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咱们第一步,须得查明这没良心的现下到了那里。”慕容

复道:“甥儿倒也听到了这风声,不过这件事中间,却还有个老大难处。”王夫人皱眉道:

“有什么难处?你便爱吞吞吐吐的卖关子。”慕容复道:“这个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

在旦危之间。”

呛啷一声,王夫人衣袖带动花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誉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口中给塞了麻核,已然叫出声来。

王夫人颤声道:“是……是给谁擒住了?你怎不早说?咱们好歹得想个法儿去救他出

来。”慕容复摇头:“妈舅妈,对头的武功极强,甥儿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咱们只可智取,

不可力敌。”王夫人听他语气,似乎并非时机紧迫,凶险万分,又稍宽心,连问:“怎样智

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复道:“舅妈的醉人蜂之计,还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须换几条木柱,将柱上的字刻

过几个,比如说,刻上‘大理国当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那人一见之下,必定心中

大怒,伸指将‘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抹去,药气便又从柱中散出来了。”

王夫人道:“你说擒住他的,是那个和段正明争大理国皇位、叫什么段延庆的。”

慕容复道:“正是!”

王夫人惊:“他……他……他落入了段延庆之手,定然凶多吉少。段延庆时时刻刻在想

害死他,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将他……将他处死了。”

慕容复道:“舅妈不须过虑,这其中有个重大关节,你还没想到。”王夫人道:“什么

重大关节?”LL:“现下大理国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为皇太弟,大理国臣

民众所周知。段正明轻徭薄赋,勤政爱民,百姓都说他是圣明天子,镇南王人缘也很不错,

这皇位是极难摇动了。段延庆要杀他固是一举手之劳,但一刀下去,大理势必大乱,这大理

国皇帝的宝座,段延庆却未必能坐得下去。”

王夫人道:“这倒也有点道理,你却又怎么知道?”慕容复道:“有些是甥儿听来的,

有些是推想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这中间的关节,自然揣摩得

清清楚楚了。”

慕容复道:“舅妈过奖了。但甥儿料想这段延庆擒住了镇南王,决不会立即将他杀死,

定要设法让他先行登基为帝,然后再禅位给他段延庆。这样便名正言顺,大理国群臣军民,

就都没有异言。”王夫人问:“怎样名正言顺?”慕容复道:“段延庆的父亲原是大理国皇

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庆是货真价实的

‘延庆太了’,在大理国是人人都知道的。镇南王登基为帝,他又没有后嗣,将段延庆立为

皇太弟,可说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个儿子,怎么说没有后嗣?”慕容复笑道:“舅

妈说过的话,自己转眼便忘了,你不是说要将这姓段的小子斩成十七八块么?世上总不会有

个十七八块的皇太子吧?”王夫人喜道:“对!对!这刀白凤那贱婢生的野杂种,留在世

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气。”

段誉只想:“今番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语嫣却又不知到了何处?否则王夫人瞧在女儿面

上,说不定能饶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并无性命之忧,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许他去做什么大理国的劳

什子皇帝。我要他随我去曼陀山庄。”慕容复道:“镇南王禅位之后,当然要跟舅妈去曼陀

山庄,那进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没趣,段延庆也必容他不得,岂肯留下这个祸胎?不

过镇南王嘛,这皇帝的宝座总是要坐一坐的,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总得过一过桥,再抽了

他的板。否则段延庆也不答应。”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咱们拿住了

段延庆,求出段公子后,先把段延庆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么答应不答应?”

慕容复叹了口气,:“舅妈,我忘了一件事,咱们可还没将段延庆拿住,这中间还差了

这么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哪里,你当然是知道的了。好甥儿,你的脾气,舅妈难

道还有不明白了?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到底要什么酬谢?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爽爽快快的

先说出来吧。”慕容复道:“咱们是亲骨肉,甥儿给舅妈出点力气,那里还能计什么酬谢

的?甥儿是尽力而为,什么酬谢都不要。”

王夫人道:“你现下不说,事后再提,那时我若不答允,你可别来抱怨。”

慕容复笑道:“甥儿说过不要酬谢,便是不要酬谢。那时候如果你心中欢喜,赏我几万

两黄金,或者琅〓阁中的几部武学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要黄金使费,只要向我来取,我又怎会不给?你要看琅〓

阁中的武经秘要,那更是欢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真不知你这小子心中

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好吧!咱们怎生去擒段延庆,怎生救人,你的主意怎样?”

慕容复道:“第一步,是要段延庆带了镇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王夫人道:

“是啊,佻有什么法子,能将段延庆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复道:“这件事很容易,段

延庆想做大理国皇帝,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擒住段正淳,逼他答允禅位;第二,杀了段

誉,要段正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段延庆第一件事已办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誉那

小子可还活在世上。咱们拿段誉的随身事物去给段正淳瞧瞧,段正淳当然想救儿子,段延庆

便带着他来了。所以啊,舅妈擒住这段小子,半点也没擒错了,那是应有之着,叫做不装香

饵,钓不着金鳌。”

王夫人笑道:“你说这段小子是香饵?”慕容复笑道:“我瞧他一半儿香,有一半儿

臭。”王夫人:“却是如何?”慕容复道:“镇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镇南王妃那贱人生

的一半,定然是臭的。”

王夫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便会讨舅妈的欢喜。”

慕容复笑道:“甥儿索性快马加鞭,早一日办成此事,好让舅妈早一日欢喜。舅妈,你

把那小子叫出来吧。”王夫人道:“他给醉人蜂刺了后,至少再过三日,方能醒转,这小子

便在墙壁,要不然咱们这么大声说话,都教他给听去了。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这……这镇南

王虽然没良心,却算得是一条硬汉,段延庆怎能逼得他答允禅位?莫非加以酪刑,让他……

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吗?”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之情。

慕容复叹了口气,说道:“舅妈,这件事嘛,你也就这必问了,甥儿说了,你听了只有

生气。”王夫人急道:“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慕容复叹道:“我说大理姓段的没良

心,这话确是不错的。舅妈这般的容貌,文武双全,打着灯笼找遍了天下,却又那里找得着

第二个了?这姓段的前生不知修了什么福,居然得到舅妈垂青,那就该当专心不二的侍候你

啦,岂知……唉,天下便有这等不知好歹的胡涂虫,有福不会享,不爱月里嫦娥,却去爱在

烂泥里打滚的母猪……”

王夫人怒道:“你说他……他……这没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是谁?是

谁?”慕容复道:“这种低三下四的贱女子,便跟舅妈提鞋儿也不配,左右不过是张三的老

婆,李四的闺女,舅妈没的失了身份,犯不着为这种女子生气。”

王夫人大怒,将桌拍的砰砰大响,大声道:“快说!这女子,他丢下了我,回大理去做

他的王爷,我并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谁教我识得他之时,他已是有妇之夫

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说他又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是谁?那是谁?”

段誉在邻室听得她如此大发雷霆,不由得胆战心惊,心想:“语嫣多么温柔和顺,她妈

妈却怎地这般厉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是不易。”转念又想:“爹爹那些旧情人个个脾气

古怪。秦阿姨叫女儿来杀我妈妈。阮阿姨生下这样一个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气多半也好不

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钟万仇,却又跟我爹爹藕断丝连的。丐帮马副帮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得

了。就说这妈妈吧,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观中去出家做道姑,连皇伯父、皇伯母

苦劝也是无用。唉,怎地我连妈妈也编排上了?”

慕容复道:“舅妈,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你歇一歇,甥儿慢慢说给你听。”

王夫人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段延庆捉住了这段小子的一个贱女人,逼他答允做

了皇帝后禅位,若不答允,便要为难这贱女人,是不是?这姓段的小子的臭脾气,我还有不

明白了?别人硬逼他答允什么,便钢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是宁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爱的

女人啊,他就什么都答允了,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哼,这贱女人模样儿生得怎样?这狐媚

子,不知用什么手段将他迷上了。快说,这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舅妈,我说便说了,你别生气,贱女人可不止一个。”王夫人又惊又怒,

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么?难道有两个?”慕容复叹了口气,悠悠地

道:“也不止两个!”

王夫人惊怒愈甚,:“什么?他在旅途之中,还是这般拈花惹草,一个已不足,还携带

了两个、三个?”

慕容复摇摇头,:“眼下一共有四个女人陪伴着他。舅妈,你又何必生气?日后他做了

皇帝,三宫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国,不能和大宋、大辽相比,后宫佳丽没有三

千,三百总是有的。”

王夫人骂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许他做皇帝。你说,那四个贱女人是谁?”

段誉也觉奇怪,他只知秦红绵、阮星竹两人陪着父亲,怎地又多了两个女子出来?

只听慕容复道:“一个姓秦,一个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红棉和阮星竹,这两

只孤狸精又跟他缠在一起了。”慕容复道:“还有一个却是有夫之妇,我听得他们叫他钟夫

人,好像是出来寻找女儿的。这位钟夫人倒是规规矩矩的,对镇南王始终不假丝毫词色,镇

南王对她也是以礼相待,不过老是眉开眼笑的叫她:“宝宝,宝宝!”叫得好不亲热。”王

夫人怒道:“是甘宝宝这贱人,什么‘以礼相待’?假撇清,做戏罢啦,要是真的规规矩

矩,该当离得远远的才是,怎么又混在一块儿?第四个贱女子是谁?”

慕容复道:“这第四个却不是贱女子,她是镇南王的元配正室,镇南王妃。”

段誉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惊。段誉心道:“怎么妈妈也来了?”王夫人“啊”的一声,

显是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复笑道:“舅妈觉得奇怪么?其实你再想一起,一点也不奇怪了。镇南王离大理后

年余不归,中原艳女如花,既有你舅妈这般美人儿,更有秦红棉、阮星竹那些骚狐狸,镇南

王妃岂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声,:“你拿我去跟那些骚狐狸相提并论!这四个女人,现在仍是跟

他在一起?”

慕容复笑道:“舅妈放心,双凤驿边红沙滩上一场恶斗,镇南王全军覆灭,给段延庆一

网打尽,男男女女,都教他给点中了穴道,尽数擒获。段延庆只顾对付镇南王一行,却未留

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个清清楚楚。甥儿快马加鞭,赶在他们头上一百余里。舅妈,事不宜

迟,咱们一面去布置醉人蜂和,一面派人去引段延庆……”

这“庆”字刚说出口,突然远处有个极尖锐、极难听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早就来啦,

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却须好好布置才是。”

(第四十七回完)——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那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便像观音菩萨一般

的端正美丽。

第四十八章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这声音少说也在十余丈外,但传入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鼓,却是近如咫尺一般。两人脸

色陡变,只听得屋外内波恶、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去。慕容复闪到门口。月光下

青影晃动,跟着一条灰影、一条黄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邓百川和公冶乾分从左右夹击。

段延庆左杖拄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

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身杀

转。段延庆以一敌四,仍是游刃有余,大占上风。

慕容复抽出腰间长剑,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受五人围攻,慕容

复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飘飘,出招仍是凌厉之极。

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极,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谈及武功,段正

淳曾将一阳指、段氏剑法等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段延庆所使招数宛如段郎当年,

怎不伤心?她想段郎为此人所擒,多半使在附近,何不乘机去将段郎救了出来?她正要向屋

外山后寻去,陡然间听得风波恶一声大叫。

只见风波恶卧在地下,段延庆右手钢杖在他身后一尺处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

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庆,均被他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如要取风波恶性

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暂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复倏地向后跞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

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留情。你我本来并无仇怨,自今以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

风。

风波恶叫道:“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性命打什么紧?公子爷,你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

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说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撤开钢仗。

风波恶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单刀向段延庆头顶猛壁下来,叫道:“吃我

一刀!”段延庆钢仗上举,往他单刀上一黏。风波恶中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单刀

登时脱手,跟着腰间一痛,已将对方栏腰一杖,挑出十余丈外。段延庆右手微斜,内力自钢

杖传上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单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

慕容复、王夫人等分别纵高伏底闪避心下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就此化敌为友如何?”

段延庆道:“适才你说要布置醉人蜂来害我,此刻比拚不敌,却又要出什么主意了?”

慕容复道:“你我二人倘能携手共谋,实有大大的好意。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

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阴恻恻地道:

“这跟你有什么干系??慕容复道:“你要做大理国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慕容复一声

冷笑,说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

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

在少室山逼得我险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几无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誉这小子的死命,

助你夺得皇位,以泄我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如此说,倒也信了七八分。当日段

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逼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登时心下极

是不安。他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的对手,倘若狭路相逢,动起手来,

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性命作为要胁,再

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问道:“阁下并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段誉那小子由在下擒

到,交给阁下处置便是。”

段延庆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誉武功太强,自己敌他不过,慕容复能将之

擒获,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祸患,但想只怕慕容复大言欺骗,别轻易上了他的当,说道:

“你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誉这小子已为我舅母所擒。

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来,其意便在于此。”

这时王夫人游目四顾,正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听到慕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身来。

段延庆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不知夫人要换哪一个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

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属不便,一时甚觉难以对答。

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父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实仇深似海。我舅母要

阁下答允一句话,待阁下受禅大理皇位之后,须将段正淳交与我舅母,那时是杀是剐、油煎

火焚,一凭我舅母处置。”

段延庆哈哈一笑,心道:“他禅位之后,我原要将他处死,你代我动手,那是再好也没

有了。”但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又恐其中有诈,又问:“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

有事求我相助,却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请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后无法办到,成为无

信的小人。”

慕容复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咱们既要做成这件大交易,

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瞒你。姑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遗训,务以

兴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等殿下正位为大理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

主借兵一万,粮饷称足,以为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是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

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见其意甚诚,寻思:

“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国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

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时

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猝

难以毕集,五千之数,自当供足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

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世世代代为大理屏藩,决不

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禁大喜,又听他说到后来,语带呜咽,实是

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段正淳那厮,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

“陛下,请你带同随从,到我舅母寓所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奉上。”

段延庆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阵尖啸声从他腹中发出。

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几辆骡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

四人乘着马,押着三辆大车自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抢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

淳必在车中,再也忍耐不住,掠过两匹马,伸手去揭第一辆大车的车帷。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人头嘶声喝道:“干什么?”

王夫人大吃一惊,纵身跃开,这才看清,这丑脸人手拿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

段延庆道:“三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歇。车中那些客人,也都带了进

去吧!”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

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见这人容色憔悴,穿着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

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更是脸色大变。他在各处欠下

不少风流债,众债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难缠。秦红绵、阮星竹等人不过要他陪伴在侧,便

已心满意足,这王夫人却死皮赖活、出拳动刀,定要逼他去杀了原配刀白凤,再娶她为妻。

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只好来个不告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自己

正当处境最是窘迫之际,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虽然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也都真诚相待,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着

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手中。”身子微侧,挡在王夫

人与段延庆之间,连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被段延庆点了重穴,举步也已艰难

之极,哪里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王夫人?”

这声“阿锣”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夫人满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

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与甥儿跟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当下冷哼一声,说道:“泥菩萨过

江,自身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段延庆道:“殿下,请!”

段延庆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见到他的举动神色,显是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

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多半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可别上了他们

的当。”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丝毫不惧,凛然走进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院子,建构着实不少,进庄门后便是一座

大院子,种满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为雅洁。

段正淳见了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姑苏双宿双飞的花园一模一样,

胸口一酸,低声道:“原来……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

正淳低声:“认了出来了。我恨不得当年便和你双双终老于姑苏曼陀山庄……”

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来。一辆车中是刀白凤、钟夫人

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四个女子,另一辆中是范骅等三个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两个

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庆点了重穴。

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

旨,命他克日回归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龙寺出家。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

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是以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虽心中伤感,却不以为奇,当即携

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归,想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凤知晓。岂知刀

白凤和甘宝宝竟先后赶到。跟着得到灵鹫宫诸女报警,说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

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骅等人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此人

当真难斗,避之则吉,当即改道向东。他哪知这讯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处得来,阿碧只

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确然是有的,王夫人却并无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段誉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

庆手中。凤凰驿边红沙滩一战,段正淳全军覆灭,古笃诚被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存,

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穴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命邓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俨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转瞬的凝视刀白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等四个女子,只觉各有各的妩

媚,各有各的俏丽,虽不自惭形秽,但若以“骚狐狸”、“贱女人”相称,心中也觉不妥,

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在大对头手里,不由得很是喜欢,又是

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交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

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

王夫人击掌三下,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带那段小子来!”

段延庆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

慕容复使诡,要段誉出来对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但段誉如此武功,只

须脱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誉为了顾念父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着段誉身子,走进堂来。他双手双脚都以牛筋捆绑,口

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来,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镇南王妃刀白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

喝道:“给我好好坐着!”刀白凤被点重穴后,力气全无,给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

再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道:“这小子是给我使蒙药蒙住了,他没死,知觉却没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

验明正身,可没拿错人吧?”延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

刺上的功力厉害,却不知段誉服食莽牯牛蛤后,一时昏迷,不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身处

绁缧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状亦无多大分别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了我誉儿干什么?他又没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声不答,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出对段正淳的依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

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重炽,坏了他大事,便道:“怎么没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

我表妹语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转……”一番话未说

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什么?他……他和……”

段正淳脸色惨白,转向王夫人,低声问道:“是个女孩,叫做语嫣?”

王夫人的脾气本来暴躁已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这时实在无

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

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转过身来,伸足便向段誉身处乱

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鬼,丧尽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放不过,我……我恨

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软成肉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白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

段正淳子,立时了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什么“语嫣”的,哪知段

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

感尴尬,又觉羞惭。其余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

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缠。只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什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乱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

的师父。你跑我师父,等如是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

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子是个无耻之徒,花言巧语,

骗得你叫他师父,今日正好将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面目见人。”

南海鳄神:“他是我师父,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说着

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鱼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

去了。”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

父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

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力

到处,钢仗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

过头来瞧着段延庆,眼光中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庆一

来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禅异常,深

恐南海鳄神解脱了他的束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庆

见到他的眼光,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疚,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

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吕鲜血泉涌,一双眼泪睁得圆圆的,当真

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人

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

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

世所罕见,眼看到这般情状,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从

来没给他什么好处,他却数处来相救自己,今日更为己丧命,心下甚是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向段誉胸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到:“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

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

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在理,来到天龙寺外。

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却已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

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声音也发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口

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

回来。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

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个个拥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

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果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立

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

士也敌不过。

他挣所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是有

道高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

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

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什么

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

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

师出定,但心中又想:“这和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逗

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该当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烧,各

处创伤又是疼疼,又是麻痒,实是耐忍难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这日子又怎过得下

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

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生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

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不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

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下有百灵呵

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点因色。忽然听得

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

了一个女人,又有了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

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

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

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

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族中女子大多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

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

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

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

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晃咽

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

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

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

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

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

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要

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入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

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这不愿见

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样雪女娇艳的身子,

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

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

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

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

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

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

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在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竖,只觉眼

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

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近

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

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

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

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

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将段誉戮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

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

神色,赆中只是说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

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

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

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是白

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

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

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汤软了,嘶哑着问道:

“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

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他什么劳什子的

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

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见

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

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年?我就在这一年间的二月间

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

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

得无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看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间,低声说道:

“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

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地,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

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

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敝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

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

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

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希罕?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

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道:“不

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

杖丝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

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

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得

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

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屋

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

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

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用‘一阳指’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

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

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

擒去,后来西夏武士连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擒,幸得

自己夺到解药,救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字样,书明

施毒者是姑苏慕容,慕容复手下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责忒

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

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不停

自当首先给舅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

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

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闻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

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

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

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他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

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

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

在胸间,已无法冲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

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语嫣既是

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如走火入

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尽烦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

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

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

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

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

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足

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

“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礼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

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

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

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

确也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

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才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

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

淡的:“如此你却须改性为段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氏

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

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

“大燕”,亦不足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

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

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沉

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

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

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欢之事,无过于此。观

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你白衣观世间菩萨的恩德于万

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什,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了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

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人

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是从所未闻之事。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

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

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三哥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

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正

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个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

不光采,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

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

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胯下之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大

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是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

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于

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心下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父,孝于段氏,于

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听得慕容复冷冷

的:“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阳两处大穴

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想到这个自己从小扶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

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

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

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

声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着

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满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

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

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

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

则那顶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随风而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势

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两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

那有什么干系?他跟随我多年,岂能为了几句顶撞我的言语,便却伤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

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

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

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

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

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邓大哥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

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向来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爷?

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但愿

公子爷好自为之。”

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

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哥,你们深知我的为人,并不疑我将来会背

判段氏,我对你们三人实无丝毫介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家父待三位不错,三位亦曾答允

家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等认

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住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决意尽心

竭力,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去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

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

尸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务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

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二,绝

无异志。”

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上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出去,

心中一动:“我将他身上‘悲酥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

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交将这小子先行杀了。当下刷的

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

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父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

没有。”一来只求速死,二来内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段誉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声惨呼。

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

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亲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替

义父解毒才是。”当即还剑入鞘,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

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

出感激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

可舍却自己性命,也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了,更是身外之物。慕

容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

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亲,段家兄弟怎能把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想:

“为今之计,唯有替延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当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

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做三十年

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总得好好的干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

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

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自己当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阶梯,

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前来

加害自己,他们还会极力保护,保段誉却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

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吧,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吧!”说着刷的

一声,又将长剑抽了出来。

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

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

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大

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一片惨绿

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性子倔强,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吧,段誉这小

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

疑团不解,便不该贸然给他解药。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

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舅母性子刚强,要是言语中得罪

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母解毒,然后立即给义

父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欲呕,正欲喝骂,却觉四肢劲力渐复,当下眼光不住在段

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儿,快

把这四个贼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念一动:“舅母曾说,段正淳性子刚强,决不屈服于威胁之下,但对他的妻

子、情妇,却瞧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胁?”当即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

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万分焦急,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

我便即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了。难道你我之间,定要结下终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杀了我

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

入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修旧好之

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正妃侧妃,我一概替你保

全,决不让人伤害她们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然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

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着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的胸口,说道:“镇南王,咱

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替大伙儿解开,在下设宴陪

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见她那双妩媚灵动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下甚是怜惜,

但想:“我答允一句本来也不打紧,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这奸贼为了讨好延庆太

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慕容复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

道:“一——二——”段正淳回过头来,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实是无可奈何。

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是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

会时的旖旎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长剑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入他自己的身体还更难

过,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而已。”

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是已结下深仇,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什么分别?”

剑尖指住秦红棉胸口,喝道:“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

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声,又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

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镇南王又能什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万仇谷钟家的声名。”

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

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

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哪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实想像不出此刻他脸色

已是何等模样。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

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做戏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

我心上?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这几

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是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她,要挑拨慕容

复来杀她,叫道:“好甥儿,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却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落上她

衣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哪里顾得什么舅母不舅母?只

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

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

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

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万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刺过去了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

杀了?”他知道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得来杀了自己,为阮星

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怒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

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

着自己胸口,突然间胸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

都骂了出来,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

道:“段郎,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段

郎,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

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语嫣,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点重念旧情的言语,你

还有性命么?”当即厉声喝道:“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几年前,咱

们早就已一刀两断,情断意绝,现下我更恨不得重重喝你几脚,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扑,往身前的剑尖撞了过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王夫人胸

膛。慕容复缩手拔剑,鲜血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眼见这剑深中要害,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

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的

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

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

中,我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山洞里去,你和我从此在洞里双宿双飞,再也不出来。你还

记得吗?”段正淳道:“阿萝,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瞧你妈妈的玉像。”王夫

人满脸喜色,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

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到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死去。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

王妃,你也要死么?”说着将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

说到无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剑影什么的,虽然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段誉又以

母亲的性命威胁父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

妈!”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出力挣扎,但全身内息壅塞,连分毫

位置也无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

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

“且慢动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此事干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

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

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

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理睬,正要挺剑向段夫人胸口刺

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下弹了起来,举头向自己小腹撞

来。慕容复侧身避开,惊诧义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

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跳将起来?”

原来段誉初时想到王语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内息岔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

要杀他母亲,登时将王语嫣之事抛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内息便自然而然

的归入正道。凡人修习内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内息循着经脉巡行,走火入魔之后,拼命想

将入了岐路的内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终是岔路上的经脉,越是焦急,内息在岐路中

走得越远。待得他心中所关注的只是母亲的安危,内息不受意念干扰,立时便循着人身原来

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容复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缚之中,急跃而起,循声向段

誉撞去,居然身子得能活动。段誉一撞不中,肩头重重撞上桌缘,双手使力一铮,捆缚在手

上的牛筋立时崩断。

他双手脱缚,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当即一指点出,使出六脉神剑中的“商阳

剑”,向慕容复刺去。慕容复侧身避开,还剑刺去。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说

不出话倒也罢了,却瞧不见慕容复身在何处,忙乱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

乱挥乱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亲。

慕容复心想:“此人脱缚,非同小可,须得乘他双眼未能见物之前杀了他。”当即一招

“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胸口刺去。

段誉双手正自乱刺乱指,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避,扑的一声,长剑剑尖已刺入

他肩头。段誉吃痛,纵身跃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力,轻轻一纵,便高达

丈许,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身在半空,寻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

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和爹爹了。”双

脚用力一铮,拍的一声响,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断。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的什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

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左足一着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侧,已避过慕容复刺来

的一剑,其间相去只是数寸。段誉、段正淳、段王妃三人但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

外平平掠过,凶险无比,尽皆吓得呆了,又见他这一避身法的巧妙实是难以形容。这也真是

凑巧,况若他眼能见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窍不通的武功,绝难避过慕容复如此凌

厉毒辣的一剑。

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身上,他既感焦躁,复又羞惭,见段誉台终不

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在眼

内,心想:“我连一个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颜面偷生于人世之间?”他双

眼如要冒将出火来,青光闪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滚来滚去,霎时间

将段誉裹在剑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着。

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华赫艮、崔百泉等人为剑气所逼,只觉寒气袭人,头

上脸上毛发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衣带也

没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誉步履虽舒,心中却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一见,倘

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复情知只有段誉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眼见百余剑

刺出,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心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听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

絮剑法’,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剑法一变,一剑缓缓刺出。殊

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方剑招声带隆隆风

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庆这般高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则乱,见慕容复剑招拖缓,隐去

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心下吃了一惊,嘶哑着噪子道:“孩儿,你快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

若是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是提醒他么?”

果然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

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刺向自己面门。他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时

乱了脚步,嗤的一声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

慕容复大喜,挺剑刺落。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泽剑”。段誉忙后跃避开。段誉

腿上虽鲜血泉涌,六脉神剑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当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复便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功,六脉神

剑使将出来更加威力难当。数招之间,使听得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那剑直飞上

去,插入屋梁。跟着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

杀,大叫一声,从窗子中跳了出去,飞奔而逃。

段誉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叫道:“妈,爹爹,没受伤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

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先给父亲与母亲闻

了,解开迷毒。又依父亲指点,以内力解开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当即替段誉包扎伤

口。

段正淳纵起身来,拔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

人四个女子鲜血,每一个都曾和他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

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

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甘宝宝的身子横架在阮

星竹的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

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念,心想誉

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我更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

道:“夫人,我对你不起。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

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将过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母,一鼓气地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

想起:“我刚刚走火入魔,怎么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身瘫软,慢慢地缩成一团,一时

间再也站立不起来。

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长剑,左手

按住他的伤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般爱你。我有

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那也正是为了爱你……”但段正淳

这一剑对准了自己心脏刺入,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听得段誉叫道:“妈,妈!”一来剑刃太长,

二来分了心,剑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誉见父亲母亲同时挺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犹似灌满了醋,又酸又麻,再

也无力行走,双手着地,爬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

“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道:“妈,妈,你不能死,不

能死,爹爹叱?他……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想要替她拔出长剑,深恐一拔

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你伯父,做一个好皇帝……”

忽听得段延庆说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母亲。”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

这奸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抢起地下

一根钢杖,便要向段延庆间上劈落。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

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为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是

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这大罪!”段誉满腹疑团,问道:“我……我不能……

犯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奸贼不可。”又举起了钢仗。段夫人道:“你

俯下头来,我跟你说。”

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得母亲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

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

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人的儿子,其实不是的。你爹爹并不是你真的爹爹,这个人才是,

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否则……否则便是犯这杀父的大罪。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但是……

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堕入阿鼻地狱,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

来不想跟你说,以免坏了你爹爹的名头,可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

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母亲的身子,叫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庆道:“快给解药,我好救你妈。”段誉眼见母亲吐气越来越是微弱,当下更无余

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即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

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

段誉又俯身过去。

段夫人轻声道:“我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什么兄弟。你爹爹的那

些女儿,什么王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哪一个便可娶哪个……他们大宋或许不

行,什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就是了。这许多姑娘,你便

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欢不喜欢?”

段誉泪水滚滚而下,哪里还想得喜欢还是不喜欢。

段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

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

上一按,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身上,但见母亲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

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着腰间、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

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是

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最后两段

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

儿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誉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他说我只要自己的

“爹爹、妈妈”,其实便是承认已听到了母亲的话。

段延庆大怒,说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叫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

信!”段延庆低声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

不认生身之父,岂非大大的不孝?”

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说的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爹爹,他对自己一直慈

爱有加,怎忍去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父?何况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

仇为父,更是万万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心想:“我虽有儿子,但儿子不认我为父,怎如是没有儿

子。”霎时间凶性大发,提起钢仗,便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仗端刚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

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亲人,好容易有了个儿

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的儿子。”转念又想:

“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无法跟段正明再争了。可是大理国的皇位,却终于又回入我儿子的手

中。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段誉叫道:“你不杀我,为什么不快快下手?”

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

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和你母亲报仇。”说着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

下手。这时他心中又满是自伤自怜之情,自从当年身受重伤,这心情便充满胸臆,一直以多

为恶行来加发泄,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无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儿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泪,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

母报仇,但母亲言之凿凿,说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

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

“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

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说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

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念,又去搭父亲和母亲的脉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终于知道确已没

有回生之望,扑倒在地,痛哭起来。

哭了良久,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哀。我们救应来迟,当真是罪

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只见门口站着七八个女子,为首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

下灵鹫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兰竹菊中的哪两姝。他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

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了!”

灵鹫四女中到来的是竹剑、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

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救援,不幸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语嫣姑娘等人

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兰姐都来了!”过不多时,马

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

尸骸,不住顿足,连叫:“啊哟!啊哟!”

梅剑向段誉行去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

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对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

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那还分什么彼此?我爹爹、

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什么闲事?”

这时范骅、华赫艮、傅思归、崔百录、过彦之五人已闻了解药,身上被点的穴道也已解

开。华赫艮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穷凶极恶”云中鹤登时身首分

离。范、华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宫朱天部诸女陪同王语嫣、巴天

石、朱丹臣、木婉清、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生醒。

当下段誉、范骅等将死者分别入殓,该处已是大理国国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

各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弟镇南王夫妇居然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

些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范司马倒也没如何斥

责,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

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王语嫣、巴天石等在途中开始醒转。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笔记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

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当即

入宫,向皇上禀报镇南王遥死因。王语嫣、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饱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只见段正明两眼见哭得红肿,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

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

段誉毫不隐瞒,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泣

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亲生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誉,说道:“孩儿,此中缘由,

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须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与你

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

庆太子的,我窍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再好也没有。”说着伸

手除下头上黄缎便帽,头上已剃光了头发,顶门上烧着十二点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师父

便已为我剃度传戒,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身入佛门,便当

传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师父之命,暂摄帝

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今日我便传位于佻。”

段誉惊讶更甚,说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身世难明,孩儿……

我……还是循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做皇帝吗,你只段牢

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只是将来年纪渐

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更不可对邻国擅动刀兵。”

(第四十八回完)——

耶律洪基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

允你了。”

第四十九章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二事,叮嘱于国事不可妄

作更张,不可擅动刀兵。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

太皇太后高底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按: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

艰难,天幸祖泽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至今百

姓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什么缘故?”

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父皇听信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原本不是坏人,用心自

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来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

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

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颂德,说他是圣明天子,他才喜欢,倘若

说他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

敢向他直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让小人给败坏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什么良法美意?什……什么小人?”

赵煦道:“父皇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都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

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

太皇太后脸上变色,撑持着要坐起身来,可是衰弱已极,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

能,只不住的咳嗽。赵煦道:“奶奶,你别气恼,多歇着点儿,身子要紧。”他虽是劝慰,

语调中却殊无亲厚关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说道:“孩儿,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

年……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你什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着办,你……你心中

一定十分气恼,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用的,圣旨是奶

奶下的,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为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

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赵煦微微一笑,说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中御林军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

头儿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敢

随便干一件事、随口说一句话吗?”

太皇太后双眼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

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一切都是奶奶所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

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儿又如何敢忘记?只不过……只

不过……”太皇太后道:“只不过怎样?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曾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不过贪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亲

临朝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门望了几眼,见把守在门口的太监仍

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卫严密,这才稍觉放心。

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

管得怎样?”

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颂德的话,这九年中已不知说

了金少,只怕奶奶也听得腻烦了。今日北面有人来,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呈辽帝,提

到奶奶的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

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

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我?”

赵煦展开纸卷,说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说太皇太后:‘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

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恩院奉上之

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太皇太后本已没半点光采的

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接下去读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就算真是尧舜吧,终于也是

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越来越模糊迟钝的脑中闪过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

相为什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赵煦年青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

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

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抄了来?契丹君臣商量,说道等奶奶……奶奶千秋万岁之后,倘若文武

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什么……哼哼,有什么轻举妄

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

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

赵煦道:“不错!”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闪耀天空,他眼光顺着斗杓,

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

上去和他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较量一番?”赵煦走到病榻之前,说道:

“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

们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国开战?当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

结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动兵?”

赵煦气忿忿的道:“奶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仍是乳臭未干、什么事情也不懂的

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

太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重伤而归,伤疮难愈,终于因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

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契丹人,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业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

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

响着:“兵战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亿因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契丹人,未

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业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

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

响着:“兵战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她深深吸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

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年好活,等你年纪大些,再来开导你,你更容

易领会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道:“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

的,但大文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保况一打上仗,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

烧毁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着一

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难料,就算真有必胜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

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给辽了占了去,每年还要向他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

邦,孩儿身为大宋天子,这口气如何呖得下去?难道咱们永远受辽人欺压不成?”他声音越

说越响:“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了要国家富强,洗雪历年祖宗

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教。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为此?孩子定当继

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佩剑,将身旁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除了大操阅兵,素来不佩刀带剑,太皇太后见这个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

了一惊,模模糊糊的想道:“他为什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孩

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她虽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

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刹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

离人世。

赵煦满心想的却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头大马,统率百万

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一

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其实都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

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

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

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壮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

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子,佻有这番志气,奶奶很是高兴。”赵煦一喜,还剑入鞘,说

道:“奶奶,我说的很对,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什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

算?”赵煦皱起眉头,说道:“选将练兵,秣马贮粮,与辽人在疆场上一决雌雄,有可胜之

道,却无必胜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斗疆场,并无必胜之理。但咱们大宋却能

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煦道:“与民休息,颁行仁政,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

奶,这是司马光他们的书生迂腐之见,济得什么大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司马相公识见卓越,你怎么说是书生迂腐之见?你是

一国之主,须当时时披读司马相公所著的〈资治通鉴〉。千余年来,每一朝之所以兴、所以

衰、所以败、所以亡,那部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宋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

十倍,只要没有征战,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守边

境,他部落之内必定会自伤残杀,一次又一次地打下来,自能元气大伤。前年楚王之乱,辽

国精兵锐卒,死伤不少……”

赵煦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其时孩儿就想该当挥军北上,给他一个内外夹攻,辽人

方有内忧,定然难以应付。唉,只可惜错过了千载一时的良机。”

太皇太后厉声道:“你念念不忘与辽国开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来,右

手食指伸出,指着赵煦。

在太皇太后积威之下,赵煦只吓得连退三步,脚步踉跄,险些晕倒,手按剑柄,心中突

突乱跳,叫道:“快,你们快来。”

众太监听得皇上呼召,当即抢进殿来。赵煦颤声道:“她……她……你们瞧瞧她,却是

怎么了?”他适才满口雄心壮志,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太婆一发威,

他登时便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一名太监走上几步,向太皇太后凝视片刻,大着胆子,

伸出手去一搭脉息,说道:“启奏皇上,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了。”

赵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极,好极!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实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过九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大权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

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亲理政务,每一件事将是将礼部尚书苏轼贬去做定州知府。苏轼文名满天下,负当

时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对头,向来反对新法。元礻右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

和苏轼、苏辙兄弟。现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贬逐苏轼,自朝廷以至民间,人人心头都罩

上一层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百姓了!”当然,也有人暗中窃喜,皇帝再行

新政,他们便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这时朝中执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翰林学士范祖禹上奏,说道:“先太皇太后

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事。

乃至辽主亦与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

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理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

观望。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守

天礻右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

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着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

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

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则逐,陛下与太皇太后

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赵煦冷笑一声,大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众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逐,当即亲下赦书,升内侍乐士

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官,奖惩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拖病不朝。

太监送进一封奏章,字迹肥腴挺拔,署名苏轼。赵煦道:“苏大胡子倒写得一手好字,

却不知胡说些什么。”见疏上写道:“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

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着瞧

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

动,则万物之物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

子挺没头,倒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说我年轻,

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卧之

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

之,陛下之所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

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赵煦阅罢奏章,寻思:“人人都说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

知我决意绍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

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

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三新法,悉变祖宗之

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勋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

下愁苦,百姓流徒。”赵煦看到这里,怒气渐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

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煦河,章恼开五溪,沈起扰交

管,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者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

赵煦越看越怒,跳过了几行,见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太皇太后起

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锐气,在朝廷上突然大发脾气,群

臣无不失色,只听他厉声说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先帝么?”范

祖禹连连磕头,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

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脸上却仍是装着一副凶相,大

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驾,腾绍

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唠唠叨叨的舌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凛然有威,正是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

“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然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

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

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这于前,子救之

前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什么叫做‘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苏辙道:“比

方说汉武帝吧。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

夺百姓的利源财物,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

汉室乃定。”赵煦又哼了一声,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

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险,寻思:“我若再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说不

定我有性命之忧,但我若顺从民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我

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条微命报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时。”又道:“后汉时

明帝查察为明,为谶决事,相信妄诞不经的邪理怪说,查察臣僚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

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

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太皇太后,心中

必定暗自恼恨,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

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皇上规劝。

赵煦大声道:“汉明帝尊崇儒术,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

用心?这不是公然讪谤么?汉武帝穷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他行为荒谬,为

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

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说一句。

许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

但哪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苏辙辨解?

一个白发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发,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

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

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

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钝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

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复辨解,怒气方消,喝道:“苏辙回来!”苏辙自庭中回到殿步,不敢

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个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驾,少年皇帝赵

煦逐持重大臣,显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说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简

从,迅速前往,却也不须知会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径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

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萧后亲自统领。另有十万护驾兵马,随后分批南来。

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卫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到

来,飞马向北迎驾,远远望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纵下马来,说道:“兄弟,你我名为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

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

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什么大的。”耶律洪基也极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

去找找。”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壤,臣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

头微微一皱,问道:“那么也不打草谷了么?”萧峰道:“臣已禁绝了。”耶律洪基道:

“今日咱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峰道:“是!”

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南京城墙,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来。

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听得马嘶犬

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草丛中赶起一起狐兔之属。

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虎等巨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

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十余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装束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到野

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围中围上了这十几名南人,当即吆喝驱赶,逼到皇帝马前。

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连珠箭发,嗤

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发,霎时间射倒了六名南人。其余的南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

逃,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

萧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

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并无罪过,饶了他们吗!”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

总得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说着连珠箭发,又是一箭

一个,一壶箭射不了一半,十余名汉人无一幸免,有的立归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

气绝,倒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采,齐呼:“万岁!”

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军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

说大逆不道,但脸上一股不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突过猎围,疾驰而过。耶律洪基见马

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

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将第二简明挟

住,胯下坐旗丝毫不停,径向辽主冲来。耶律洪基箭发连珠,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

连。但他发得快,对方也接得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七枝箭,一个接了七枝箭。

辽后亲卫大声吆喝,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人惊驾。

其时两人相距已不甚远,萧峰看清楚来人面目,大吃一惊,叫道:“阿紫,是你?不得

对皇上无礼。”

马上乘者格格一笑,将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掷给卫兵,跳下马来,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礼,

说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别见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来,叫道:“姊夫,你是来迎接我么?”双足一登,飞身跃到萧峰马前。

萧峰见她一双眼睛已变得炯炯有神,又惊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

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

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伤心,照说她双目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

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来的心情竟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

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么委屈。”

阿紫突然一声尖叫,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突施暗算,立即转身,

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顺手一掷,那猎叉插入横卧在地一人的胸

膛。那人是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时未死,拼着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

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着那气息已绝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狗,居然想来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见阿紫一叉掷死那个猎户,心下甚喜,说道:“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

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们的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一点轻伤,不免误了朕的

大事。好姑娘,该当如此赏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

不能太小,都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们大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女人做官

的。这样吧,你本来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级,封你做公主,叫做什么公主呢?是了,叫做

‘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干!”洪基奇道:“为什么不做?”

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若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样,岂不是矮了一辈?”

耶律洪基见阿紫对萧峰神情亲势,而萧峰虽居高位,却不近女色,照着辽人的常习,这

样的大官,别说三妻四妾,连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年

纪尚小,不便成亲,当下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和我妹子同辈,不是和我女儿同辈。

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连你的一件心愿,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剑一红,道:“我有什么心愿?陛下怎么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

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耶律洪基说话,也不拘什么君臣之礼。

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耶律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紫这么说,耶律洪基只是嘻嘻

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道:“谢陛下恩典。”他待

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她既受辽主恩封,萧峰自也道谢。

耶律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

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皇上此番南来,有什么用意?他为什么将阿紫的公主封

号称为‘平南’?平南,平南,难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过去说一会话儿。”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平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中都长满了

荆棘杂草。萧峰寻思:“宋人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以致将数十万亩良田都抛荒了。”

耶律洪基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萧峰跟了上去,随着他目光向南望

去,但见峰峦起储存,大地无有尽处。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方,说道:“兄弟,记得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

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萧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

在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说到‘舒适’二字,只要

过得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

番安排,倘若强要调换,不免自寻烦恼。”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

惯了,却又移来此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

常的农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赐以栖身之所,高官厚禄,深感恩德,更有什么烦恼?”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凝视。萧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视,微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

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分,却是结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分

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以致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

后,岂敢极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

腹、义气深重的汉子。兄弟,我若随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反而更为快活。”

萧峰喜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

子,一是大理段誉,都是肝胆照人的热血汉子。陛下如果愿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

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

生想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会盘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

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

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心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

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心下感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

下将如何误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纪,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

人。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干

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日兴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

一古恼儿的都杀了,以泄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欢南蛮的美貌女

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

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惯

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说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

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销。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要,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尽。

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火炎炎,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兄

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指日可定,哪有什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

为的是什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畅聚别来之情。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

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大显身

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

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在一窍不通。”耶

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西夏国王这番大张旗满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

而终,当真好笑。其实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国王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萧峰微

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什么便有什么。”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

萧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

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

率三军,钦此!”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

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

谢恩。”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这

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耶律洪基笑道:“兄弟

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

子的皇宫之中。”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

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

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

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

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他或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必

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如果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

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

斥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炎

冲天,无数男女无幼在马蹄下辗转转呻吟,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

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南朝收列版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今日

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吏,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

“你要什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

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生,纵向南朝土地,亦是无用。何况兵凶战

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

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舞勇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

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

为什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宋

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

南行,只怕他也不肯尽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用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

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率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

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

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

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在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

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

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什么尽忠报国,万死不

辞,可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

斫将下去,便随即转念:“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何况昔年他于

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

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

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拜伏在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

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即

说道:“尊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先前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

相距里许。萧峰知道耶律洪基对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随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

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远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

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当下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营。

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赏赐于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没什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

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契丹诸将在大漠毡帐中本

来也是这般,见大王随和豪迈,遇下亲厚,尽皆欢喜。

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色已晚,踏进大厅,只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虎皮下伏着

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听得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萧峰的脖子,瞧着他睛睛,问道:“我来了,

你不高兴么?为什么一脸都是不开心的样子?”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

紫,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挂念你一个人,怕你遭到什么危难。你回到我

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么也没牵挂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你很开心么?”萧峰道:

“封不封公主,小阿紫还是小阿紫。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

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牛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

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你想,

这征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

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着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

才会念着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

家放在心上了?”

萧峰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惊,想起她当年发射毒针暗算自己,便是为

要自己长陪在她身边,说道:“阿紫,你年纪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

抢着道:“什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

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心事了?你从来就不理会我心中想什么。”

萧峰越听越惊,不敢接口。

阿紫转背了身子,续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

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来睬我,我……什么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

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经死了,你就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给你一掌打

死了,你也会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着我……”

她说到伤心处,突然一转身,扑在萧峰怀里,大哭起来。萧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

么才好。

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

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

朱,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

又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吧,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

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旧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么是旧事?在我心里,就永远和今天的事一样新鲜。我又不是没跟你说

过,你就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萧峰轻轻抚摩阿紫的秀发,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有余,只能像叔叔、哥

哥这般的照顾你。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

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哪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我从来正眼也不

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

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

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只是见阿紫见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光中流露出凄苦之色,看了

好生难受,终于不忍避开她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好生后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

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阿紫,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

光为什么这么悲伤?姊夫是个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

萧峰问道:“什么那丑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

的。”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阿紫道:“那个丐帮帮主庄聚贤,

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就是

那聚贤庄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

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讨我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

靠,只好庄公子长、庄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是羞愧得要命。”

萧峰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

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铁丑便是游坦之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

子。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么难得?他哪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

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

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摇头

道:“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更加不懂了,问道:“他为什么

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灵鹫宫里,寻到了你的把弟虚竹,请他

给我治眼。虚竹子找了医书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灵鹫宫中个个

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一个人

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

理他,他总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虚竹子

说什么不肯答允。那铁头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虚竹子倘若不肯,

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的眼睛给我换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峰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

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实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拍的一声,掷去了手中

酒袋,说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阿紫道:“是啊。”萧峰

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说道:“姊夫,你的眼睛倘

若盲了,我也甘心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

萧峰听她这两句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心中感动,柔声道:“阿紫,这位游

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

现下是在何处?”

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鹫宫,他没有眼睛,这险峻之极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个死囚的眼睛再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

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道,我的眼睛只是给丁春秋那老贼毒坏了眼膜,筋脉未

断,因此能换。铁丑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却不能再换了。”萧峰道:“你快去陪他,

从此永远不再离开他。”阿紫摇头道:“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

瞧一眼便要作呕了,怎能陪着他一辈子?”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心地可比你美上百

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着厅门打开。萧峰和阿紫一

齐转身,中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进厅来。

辽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什

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

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

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

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想

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什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不奉诏,国法何存?适才在南

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杀机,想是他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如

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

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若南下

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

罢,罢,罢!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到哪里去?

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和他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

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

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

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便

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

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真

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什么事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

了?”说着环佩叮当,一个贵妇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帝最宠幸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

“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

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

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肯

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

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

什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

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大王在库门口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

瞧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

索,道:“唤御营指挥来!”片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

南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

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事

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帐外,轻声问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干么这等怒气

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

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的军国秘密,到了南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

“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给他冲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耶

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

援。”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

使得。此事基成,朕重重有赏。”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

这般待我,我还贪图什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驰来去,她昔日见

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也是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是要去

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

他……他竟间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去,

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着,右足尖不住踢着地毡上织的老虎头。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

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妹,你在出什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阿紫听她说到自

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

摸,柔声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鲁暴躁的脾气,尤其像咱们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

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服他们的心,可着实不容易。”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

甚是有理。穆贵妃又道:“我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比我更会讨皇上欢心

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我,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

眷顾。小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发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去时,你同

我们一起去,到圣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会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

跟第二个人说。你得发个誓,决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

泄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沉吟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

也重大,你再发一个重些的誓。”阿紫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

给我姊夫亲手一掌打死。”说到这里,心中有些凄苦,也有些甜蜜。

穆贵妃点头道:“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

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圣

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

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这还剩下一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紧

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实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紧。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门下,对这类蛊惑人

心的法门向来信之不疑。穆贵妃道:“瞧瞧是可以,却不能打翻了。”双手捧了瓷瓶,郑而

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

将瓷瓶取过,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几下,只怕药气走失,说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也

是不妨。可是我怕万一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着。”

阿紫道:“你说皇上喝了一瓶之后,便对你永不变心了?”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

说,可不知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这么久。否则那圣僧干么要给我两瓶?我更担心这圣水落

入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对我不变心,却也要分心……”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

笑道:“来啦!”匆匆奔去,嗒的一声轻响,那小瓷瓶从怀中落了出来,竟然没有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怀中,心道:“我快

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于

她也无甚用处。”当即揭开后帐,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见王府外兵卒众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调动兵马。阿紫走进大厅,只见萧峰背负双手,

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烦。

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佻回来就好,我只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

呢。咱们这就动身,迟了可来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里去?为什么迟了就来不及?皇

上又为什么要扣住我?”

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之声不绝,夹杂着铁甲锵锵,

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干什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

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来拿我。”阿紫道:“好

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为

南院大王,此番又亲自前来,给我加官晋爵。此时所以疑我,不过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

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恩负义,对不起人。阿

紫,咱们这就走吧,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哪里去?”萧峰道:“去缥缈峰灵鹫宫。”阿紫

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见好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缥缈峰,

待离了险地之后再说。”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缥缈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还是乘早将圣水给你喝了,

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若是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当下说道:“也好!

我去拿几件替换衣服。”

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圣水倒入碗内,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

“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之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

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神。这一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发颤,目光中现出异样的神采,脸色又是兴奋,又是

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年阿朱对我十分倾心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的神气!唉,看来阿

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倾心!”当即将大半碗酒喝了,问道:“你取了衣服没有?”

阿紫见他喝了圣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们走吧!”

萧峰将一个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着几件衣服,几块金银,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

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着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一探,只见两名卫士并肩

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

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卫

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长矛,并肩巡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

住了眉毛,偷眼看萧峰时,见他缩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二十几步,便见一

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着十名亲兵,巡查过来。萧峰和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

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火反映照耀之下,见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称

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见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挥拳便向她肩头打

去,喝道:“你穿的什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一勾,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里

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着她手腕,即前抢出。那十名亲兵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

刺客!”还不知道二人乃是萧峰和阿紫。两人行得一程,只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

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一匹马,

拉转马头,直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围将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然不

出他所料,辽兵十分之八布于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些将

士一见萧峰,心下已自怯了,虽是迫于军令,上前拦阻,但给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

路,远远的在后呐喊追赶。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

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先密密麻麻的排着一百余人,各挺长矛,挡

住去路。萧峰倘若冲杀过去,这百余名辽兵须拦他不住,但他只求脱身,实不愿多伤本国军

士,左手一伸,将阿紫从马背上抱了过来,右足在镫上一点,双足已站上了马背,跟着提了

一口气,飞身便往城门扑去。这一扑原不能跃上城头,但他早已有备,待身子向下沉落,右

手长矛已向城墙插去,一借力间,飞身上了城头。

向城外一望,只见黑黝黝地并无灯火,显是无人料他会逾城向北,竟无一兵一卒把守。

萧峰一声长啸,向城内朗声叫道:“你们去禀告皇上,说道萧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辞。皇

上大恩大德,萧峰永不敢忘。”

他揽住阿紫的腰,转过身来,只要一跳下城头,那就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

拘无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纵身下跃,突然之间,小腹中感到一阵剧痛,跟着双臂酸麻,揽在

阿紫腰间的左臂不由自主的松开,接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乱刺

般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阿紫大惊,叫道:“姊夫,你怎么了?”萧峰全身痉挛,牙

关相击,说道:“我……我……中了……中了剧……剧毒……等一等……我运气……运气逼

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哪知不运气倒还罢了,一提气间,登时

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萧峰耳听得马蹄声奔腾,数千骑

自南向北驰来,又提一口气,却觉四肢已无知觉,知道所中之毒厉害无比,不能以内力逼

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转念间,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贵妃的诡计,她骗得自己拿圣水去给萧峰服

下,这哪里是圣水,其实是毒药。她又惊又悔,搂住萧峰的头颈,哭道:“姊夫……是我害

了你,这毒药是我给你喝的。”萧峰心头一凛,不明所以,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阿紫哭道:“不,不!穆贵妃给了我一瓶水,她骗我说,如给你喝了,你就永远永远的喜欢

我,会……会娶我为妻。我实在傻得厉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说

着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颈中抹去。

萧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刀削割,身内向外同时剧痛,

难以思索,过了好一会,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说道:“我不会死,你不用寻死。”

只听得两扇厚重的城门轧轧的开了。数百名骑兵冲出北门,呐喊布阵。一队队兵马自南

而来,络绎出城。萧峰坐在城头,向北望去,见火把照耀数里,几条火龙远在蜿蜒北延,回

头南望,小半个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将御营的兵马尽数调了出来,来拿我一人。”

只听内城外的将卒齐声大叫:“反贼萧峰,速速投降。”

萧峰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低声道:“阿紫,你快快设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亲手

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独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萧峰苦笑道:“这不是杀人

的毒药,只是令我身受重伤,无法动手而已。”

阿此喜道:“当真?”转身将萧峰拉着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纤小,萧峰却是特别

魁伟,阿紫负着着他站起身来,萧峰仍是双足着地。便在这时,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

来,一手执刀,一手高举火把,却都畏惧萧峰,不敢迫近。

萧峰道:“抗拒无益,让他们来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

便将他杀了。”萧峰道:“不可为我杀人。假如我肯杀人,奉旨领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闹到

这个田地?”提高噪子道:“如此畏畏缩缩,算得什么契丹男儿?同我一起去见皇上。”

众武士一怔,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们奉旨差遣,对大王无礼,尚请大王

莫怪!”萧峰为南院大王虽时日无多,但厚待部属,威望著于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

人群之中,大家随声附和,大叫“反贼萧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对,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

敢稍有无礼了。

萧峰扶着阿紫的肩头,挣扎着站起身来,五脏六腑,却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啮一般,众

兵士站在丈许之外,还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从石级走下城头。众将士一见萧峰下来,不由

自主的都翻身下马,城内城外将士逾万,霎时间鸦雀无声。

萧峰在火光下见到这些诚朴而恭谨的脸色,胸口蓦地感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

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回归北国。倘若我真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处

死,那也是死而无恨。就只怕皇上杀了我后,又另派别人领军南征。”想到这里,胸口又是

一阵剧痛,身子摇摇欲坠。

一名将军牵过自己的坐骑,扶着萧峰上马。阿紫也乘了匹马,跟随在后。一行人前呼后

拥,南归王府。众将士虽然拿到萧峰,算是立了大功,却殊无欢忭之意。但听得铁甲锵锵,

数万只铁蹄击在石板街上,响成一片,却无半句欢呼之声。

一行人经行北门大街,来到白马桥边,萧峰纵马上桥。阿此突然飞身而起,双足在鞍上

一登,嗤的一声轻响没入了河中。萧峰见此意外,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心下喜欢,想起最初

与这顽皮姑娘相见之时,她沉在小镜湖底诈死,水性之佳,实是少见,连她父母都被瞒过

了,这时她从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从此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间却又怅怅,大

声道:“阿紫,你何苦自寻短见?皇上又不会难为你,何必投河自尽?”

众将士听得萧峰如此说,又见阿紫沉入河中之后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寻了短见。皇帝

下旨只拿萧峰一人,阿紫是寻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桥头稍立片刻,见

河中全无动静,又都随着萧峰前行。

(第四十九回完)——

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一个手持大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

眼前众人。

第五十章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

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

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

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

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力气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

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阵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京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

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剧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明辰,到第

二日晚间,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够脱

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

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

缺。萧峰放杯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道皇上宽洪大度,顾

念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

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只是搬弄陈腔滥调,翻来复去的说个不

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

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的,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

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的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

中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

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又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

大宋的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

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

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发兵,大劫无可挽

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吧?”

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日便发,黄河

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发,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

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

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倘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

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

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听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

调,早就腻了。一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一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

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

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

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晴一看,见睇人此貌与先前不同,再

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

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他

压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话,那是永远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

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吧。”说着从大袖中取出

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那纸上

瞧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细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

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

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

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见那三人或摇摺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

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

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那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

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首吐舌,蜿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

“瞧这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

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

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内的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

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

“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使大人,是否将萧大王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

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

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飞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间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龙掷向他的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

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指“啊”的一声大叫,

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确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

“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是难以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

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被地底下伸上来

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

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爬将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顷刻间爬出百

余丈,扶着萧峰站起身来,从洞口钻了出去。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将上来,竟是段

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

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

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她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让着我。”声音中

充满了喜悦之情。喀喇刺一响,便从地洞口钻了上来,颏下兀自黏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

土灰尘,污秽之极。但在萧峰眼里瞧来,自从识得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

替萧峰削去铐镣。但那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将宝刀

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切败木。

这时地洞口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乃

是弄蛇的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好无恙,喜极流涕,

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

“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吧!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被人认

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口冲出去。萧峰回头一望,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

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

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眼见街道上没有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

八个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的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也无人加以注

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方号

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

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

主、七十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

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生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

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

问道:“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

主,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谁也不给瞧。我问小和尚:‘你

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是笑而不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

“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谈。”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

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知道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

了这座高台,自己却是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

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做了皇帝

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

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境,为

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国军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

弟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实在是惭愧得

紧。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事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同处患难之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

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弱,如何挡得住契丹的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

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女,挟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

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

了宋朝,已将大辽的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

恨膛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

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

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怎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

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

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辱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

格,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

来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

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

岂有心向大宋之?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

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

林寺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

自己,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花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

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

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么?”阿紫道:

“哼,什么旁门左道?没有条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我姊夫也没这么容

易脱身啦。”

说话间,正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在互相格斗。萧峰

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人。”阿紫取

过一块白巾,递给萧峰,道:“你系上吧!”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条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成了真辽兵自相

残杀的局面。那些颈缚白巾的人假辽兵,却是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

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发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

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是!”这块白巾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

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

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声动地。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

着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滚鞍下马,跪在地下,说

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

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伙儿猪狗不分,只盼帮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念着我们一

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扇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

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

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

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

大,一结成了阵势,那可抵挡不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个对方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

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手死

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

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领着灵

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

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之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

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晌,城中喊杀

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

城去。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

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群豪脱险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

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说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二千余名三山五

峁的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

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灵鹫宫虚竹子先生

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总是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

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

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外、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

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

正在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首、北首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

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反跃,枪头又在城墙

上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

中原豪杰被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敌

七八人至十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择,实是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

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敌,

成为叛国助敌的辽奸,不但对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万世永为本国同胞所唾骂。逃出南

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谷,一瞥眼间,只见城墙边七八

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是身受重伤,萧

峰凝神看去,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仗拼命掩护,却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

刀,砍向玄呜。玄鸣重伤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仗,仗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刀弹了

回去。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

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仗压将下来,那契

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还比他先死片刻。玄鸣戒刀乱舞,已是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

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萧峰在此,要杀便要杀我,休得滥

伤无辜!”从城头一跃而下,双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

随即拉过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仗,叫道:“在下援救来迟,实是罪孽深重。”挥禅仗将

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

面这“出”字没吐出来,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凛

凛的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仗,远挑近打,虽不杀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

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

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似

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

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仗,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

兵将远远站着呐喊,竟无人胆敢上前冲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一望,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

杀伤了多少性命,眼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的

背心,提将出来。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将过来。萧峰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两队骑兵每

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已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

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

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阵”,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

弟,快率领大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

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情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阻拦不住,二人分站萧

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

人马退后!”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

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

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了回来助战。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一个个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

兵法部属,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被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

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然鸣金退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一听到

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辽军

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北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后

又有军马,难道有什么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一见辽军遭困,不由自

主的又关心起耶律洪基来。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瞧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段

誉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荷荷呼喊,狂奔急冲,

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军

统帅眼见情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急忙收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眼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

去,这时正是破敌的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

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

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的余地?”

烟尘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乘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当

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蛮人剃光了前边

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向溅满鲜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

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

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

了!”

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

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了大宫,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

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被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急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

兄弟甚是喜欢。”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间上弩箭纷纷射将下来,两人

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

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将下来。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

弓硬弩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

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者,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

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若是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

险,何必再和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

道:“也说得是,咱们走罢!”

却见城门大开,一阵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

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倒撞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

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

片刻间城门中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

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打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吧!”阿

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说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的一根

寒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把城墙拆了,将你们契丹狗子一个个都射死了。”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

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

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

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颜阿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的辱骂了

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然勇悍,究竟人少,

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

了替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却了无数

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

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蛮子罗里罗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

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狗还要厉害。幸亏他

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的旧恶,千里迢迢的赶来相救,

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

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

家都要感激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

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

道:“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西退却,一来和宋兵距得近

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

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

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迤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

整晚并无辽兵来攻,众人渐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

“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着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乐堡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

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雄都是心头一凛,有

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

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均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道:“萧大

王,你瞧是不是辽军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间。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

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极是不

忿,一口怒气,全发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为,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

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烧起了大火,靶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

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

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

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与女真人的首领完颜阿骨打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

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

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来到南京,也没知会令尊,以免引动他的

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玄渡嗯了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

“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

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

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

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

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

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

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

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首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祁连山,使我

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

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

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

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

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

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

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

吴长风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胜也好,败

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拚个你死我活。”

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来,一名丐帮弟子中箭倒地。跟

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山道来攻,越过了断后的

群豪。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了过去。群雄蓄愤

已久,无不奋勇争先。群雄人数既较之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大呼酣战声中,砍

瓜切菜般围杀辽兵,只半个小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军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

越岭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一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生、段誉等人说道:

“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咱们快向西退!”

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

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

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着大队辽军奔驰而来,从这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

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

这一次辽军的规模又不知强大了多少倍。各人虽然都是胆气豪壮之辈,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

为之变色的军威,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

范骅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

且避让,乘机再行反击。”当下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在身后

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见离雁门关渐渐远了。群豪催骑而行,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

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便极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

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缰,缓缓而行,

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

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

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一侧头,只见

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泊当年躲在身后的声音:“乔

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呼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

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祜,你终于安好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

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来,拉住萧峰衣袖。

萧峰一抬头,远远望出去,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

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

这时群豪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关门却兀自紧闭。关门上一名

宋军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

可入关,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如不藏军

器者,张将军开恩,放尔等进关。”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辽兵,怎可怀疑我等是

奸细?”有的道:“我们携带军器,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辽

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骂起来:“他妈的,不放我们进关么?大伙儿攻进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军官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

敌军转眼即至,再要搜检什么,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

那军官已听到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人士,说

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吧?好!我就网开一面,大

宋良民可以进关,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进关。”

群豪面面相觑,无不愤怒。段誉的部属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族人氏都有,

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

人马,大部份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

们联手,和辽兵为敌,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这次段誉率部北上,更守秘密,决

不泄漏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掳之作为人质,兼之大理与辽国相隔

虽远,却也不愿公然与之对敌,是以玄渡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

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所在?辽兵大队人马转眼就即

攻到,我若随便开关,给辽兵乘机冲了进来,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

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少罗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场,城垛上

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军官喝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妖言惑

众,扰乱军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

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逃走,但其余

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

只见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但除了马蹄声、铁甲声、

大风吹旗声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的是军纪严整的精锐之师。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

弩箭将及之处,便即退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

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叫道:“大辽

国皇帝陛下,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说这几句话时,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

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没一个不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金黄色大

旗迎风招展,八名骑士执着驰出阵来。八面黄旗之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

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凛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高举起,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之外,更无半点声息。

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开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

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

当即跳下马来,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

刚说了这几句话,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

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眼见情势不对,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

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备。亲

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长

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尽窥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

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

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

生的挤将过去。众辽兵挺长矛攒刺,非但伤不到段誉,反因相互挤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

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

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来。虚竹忽然跃起,双足分落二交枪头。两员辽将齐声

大喝,拌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

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

空的虚竹砍去。

虚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

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罢!”将耶律洪

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眼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一时都没了主意。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

的扑上来想救皇帝,都被虚竹、段誉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赶来,齐声叫道:“大哥!”哪知萧峰双掌骤

发,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般,只得举掌

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作萧峰、虚竹、段誉三人

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

手都怕伤到自己人,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前,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

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涉及饶了性命了。”却

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

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段誉道:“K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向陛下说

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

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

允。”他本来语音发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

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只是

要陛下金口一诺。”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

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

道:“正是,你答应了这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

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了

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

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

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

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

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

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

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

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头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

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

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一顿,又道:“于我一生之中,

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站,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

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

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

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

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兵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

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

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

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

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

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

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

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

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

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

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

“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

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

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

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

一个青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

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

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

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

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

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

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有什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

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被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着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

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休抱了过来。萧峰身子

长大,上半身被她抱着,两脚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现下才真的乖了,我抱

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

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走上几步,想去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

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

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叫声甚是凄厉,许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仗搭在一个

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

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

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

推,乌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

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吗?没有欺侮姑娘吧?”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

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

说,我去跟他拼命。”阿紫冷笑一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

古脑儿将他们杀了吧!”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乌老大道:“人

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

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

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里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

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

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着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

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叫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

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几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

惊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

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

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誉叫声:“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

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

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

道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张将军将令:尔等

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已,毋得喧哗,是为切切。”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

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进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不许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

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归,这才宽心。即当修下捷表,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下

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

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赵煦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指挥使以下,各各加官进爵。赵煦自觉英明

武勇,远迈太祖太宗,连日赐宴朝臣,宫中与后妃欢庆。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庆祝大

捷之表,源源而来。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老等群豪分手,自与木婉清、钟来、华赫艮、范骅、巴天石、

朱丹臣等人回归大理。

进入大理国境,王语嫣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在边界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

事,众人无不黯然神伤。一行人迳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作

原来的行商打扮。

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要去天龙寺拜见枯荣大师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见天色渐黑,离开

龙寺尚有六十余里,要找个地方歇脚。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

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

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

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

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

色,只见她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

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一泪水落入了竹蓝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回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

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

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

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书完)

附录 陈世骧先生书函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畅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书候,辄冗忙仓促未果。

《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

相聚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耳。青年朋友诸生中,无论

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且有栩然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龙

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批评,少酸腐蹙眉者。弟亦

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

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

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

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

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

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

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

可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罢。”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句文学批评的

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题,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才

生)也聪明居然回答我说,“对的,是如你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从头

全部再看才行。”这样客厅中茶酒间谈话,又一阵像是讲堂的问答结论,教书匠命运难逃,

但这比讲堂上快乐多了。本有时想把类似的意见正式写篇文章,总是未果。此番离加州之

前,史诚之兄以新出《明报月刊》相示,说到写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报月刊》上,虽

言出于诚,终怕显得“阿谀”,至少像在自家场地锣鼓上吹擂。只好先通讯告兄此一段趣事

也。

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约来在京大讲课《诗与批评》三个月后返美。曾绕台北稍

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发之学院文章,惟念兄才如海,无书不读,

或亦将不细遗。此文雕钻之作,宜以覆瓮堆尘,聊以见兄之一读者,尚会读书耳。

又有一不情之请:《天龙八部》,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

散,一度向青年说法,今亦自觉该从头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买到,可否求兄赐寄一

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册合订本以后,每次续出小本上市较快者,更请连续随时不断寄下。又

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原靠书坊,

而今求经求到佛家自己也。赐示:“京都市左京区吉田上阿达町37洛水ハイツ”以上舍

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长,以“京都市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匆



著安

弟陈世骧拜上

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

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

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

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

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

份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

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

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

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

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

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

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

先生告诉我,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

着四个人,夏先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

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随

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

美之辞。我和他的缘份更浅,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济

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

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

故事,和全书并无必要联系,这次改写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所以要请他代

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长期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

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曾学柏梁台体而写了四十句古体

诗,作为《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在本书则学填了五首词作回目。作诗填词我是完全不会

的,但中国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像样。这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艺术价值相

等于封面上的题签——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

一九七八·十·

第一章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

中。

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驰正急。

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

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

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馀三人跟著过

去。

转过山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骑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

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

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马鞭挥出,拍的一声,抽向雪

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

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

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

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

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

其馀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

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

四人齐声呼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

气象。

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

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

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

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

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

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南北

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

远。

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

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都的一

声,勒马转身,其馀四人却仍是继续奔驰。

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

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

“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

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绳,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

只是数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

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

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

殷吉沉著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

什么话说?”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

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

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么?”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

中寻找什么。

曹云奇叫道:“师妹,什么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澄澄之

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

甚是精致,笔杆上刻著一个小小的“安”字。

这枝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那

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一乘马从后赶来,那马好快,只一会

儿就从我身旁掠过。

马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枝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

嚅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

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

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

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

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

安!”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

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

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

曹云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

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

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

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

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

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

处。

可是你职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

存?”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

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

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他给的玩意儿

当作宝贝似的?”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

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器打么?这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

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

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

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

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

却不放手,拍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

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

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

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那里来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

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

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

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

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

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

么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

总是错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

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

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

轻一鞭。

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

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做“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亲田归农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缟素,带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

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么久,见到甚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

“没见甚么”。

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马绳缓行。

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

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蹬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

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

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著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

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

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

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

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

这样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

襟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

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为敌人发觉。

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

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馀,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

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

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

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

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

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

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

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

只过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

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多子,加把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

猛冲。

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

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

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慢,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

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看来尚是游刃有馀,

未尽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著”。

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点地般滑了上

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

便分为南北两宗。

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沈稳狠辣。

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

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然矫捷胜于猿猴,片

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馀。

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

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

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

急冲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

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

指。

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轻功,果然在我之上”。

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探头向前望去,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

五个人聚在谷底。

三人手持刀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自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

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

显是两人心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

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

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

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馀下的就好办”。

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

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

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

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吗?”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

斗,小弟没必胜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

自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

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小弟是客,自当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

当下不再说话。

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来了。

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

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

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

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

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

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

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递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

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

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望敌人的时候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

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

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著东首把守的那人背

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

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

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个时辰

毙命,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

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

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甚么古怪来”。

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

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

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

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无比,但仗著眼明手快,还是各举锄铲

打落。

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山沟之中,两枚袖箭分从头颈顶边擦过,侥幸逃得性

命。

其馀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

雷,威猛无比。

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刀刃。

陶百岁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

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

著一对练子锤。

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

人精熟地堂刀功夫。

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

梁子。

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

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

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

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

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

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

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

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

你们多亲近亲近”。

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

了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

钢边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

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

物”。

陶百岁怒道:“甚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

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

陶百岁喝道:“又有甚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

主到来。

若不是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

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

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

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

夫之仇,叫道:“多说甚么?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

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眼见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当下双

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飞刀档落,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

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

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

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

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一个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

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

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

会会镇关东”。

那和尚兀自恋战。

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

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

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

当的一声大响。

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

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

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

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

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

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

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

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

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

步,挥锤击下,蓦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虚,竟已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

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急砍,登时将他左肩

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

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那

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

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

他向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纪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

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

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到。

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斤斗,但左胁上终于

被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

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

但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见情势险恶,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

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

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

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

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

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

安迫将过去。

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

静智宛如未闻。

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静智举起戒刀,正要一

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

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

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

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

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

开锄头,捧著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

刘元鹤等面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

殷吉低声道:“伤那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屈,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

“六”字的手势。

意思说六个人全伤。

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

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

奉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

熊元献眯著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

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也是不妨。

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

少寨主是田门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

陶子安点了点头。

熊元献指著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

师兄放在眼里”。

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

刘师兄久仰尊驾英明,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

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

双手前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

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

射去。

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那能闪避?好个刘元鹤,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

智在身前一挡。

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

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

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

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

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

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甚么?”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一出声,被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极快,竟然

无机可乘。

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

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

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

服。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

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

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

日”,身随剑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

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沈著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

龙门的至宝”。

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著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

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

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大声

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

阮士中一跃丈馀,纵到田青文的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

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

那知阮士中只是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

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来斗陶百岁。

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然鞭沉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

退。

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

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

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

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原来是郑三娘从旁截住

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

那知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

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

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

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

量”。

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

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

分尸!”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

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

“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放乾

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

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

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

反手就是一剑。

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们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

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

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

陶子安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跨下挥去。

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

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

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

上剧痛,向后便跌。

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

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

“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

原来他们都挂念著铁盒,眼见田青文抱著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

缓,都抽空追来。

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

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

他疾刺三剑。

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急闪,剑刃在右颊边贴面而过,只要

差得两寸,那便是穿头破脑之祸。

他吓得脸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了过去,紧接著风声

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又是素

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当即奋

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

田青文眼明手快,忽发一锥,抢先钉中她的右肩。

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

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

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

刀上,当的一声,单刀汤开,斜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

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在一旁。

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

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

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

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实是非同小可。

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著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

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

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

“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

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

悲则个”。

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

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

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

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

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

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

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

曹云奇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

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

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

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

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

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

他?”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回

去。

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跃开,拍的一声,钢

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

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

武林,怎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然连兵刃也撤手了?”陶百岁满脸通红,叫

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

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

不过邀请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

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

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

阮士中退后一步。

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气好生难熬。

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

那主人见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

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妈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

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

名字。

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那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

了”。

说罢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

气”。

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幌动,随后追去。

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

对不住官老爷了”。

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

僧击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

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

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

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

那老僧拉著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

只见那老僧握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么声音?”众

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奋力搏击。

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

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馀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

绌。

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

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

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

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他又气又急,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说

得上发足踢敌?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

去。

而其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

堪,那里像甚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斯打一般。

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

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

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

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

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

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早饭”。

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

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

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

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

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

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明忍住了口边言语。又行里许,转过一

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

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

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第二章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

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

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

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

松林。

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

而好走。

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

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

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

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摺点著了。

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

久,却是极为罕见。

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

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

篮上系著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

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

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

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

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

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

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

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幌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

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

篮到峰顶,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

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

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

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

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馀名壮汉扳动三个

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

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

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

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

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

迎”。

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做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

英雄恕罪”。

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

样,自然是内功不弱。

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宝树脸上微

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

门,到宁古塔去了”。

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

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

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

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为了这七个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

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

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

只是将信将疑。

这时忽听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

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

不了。

上山这多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

跳?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

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

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

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

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甚么厉害角色?”宝树和那汉子说著话,当先而行,转

过了几株雪松。

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

那厅极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

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写著廿二个大字:不来辽东大言天下无敌手邂逅冀北方信

世间有英雄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甚么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

惭愧。

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

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

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

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

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

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

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

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

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

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

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

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

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

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

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

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

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

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

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

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

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贵客小心了”。

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

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

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

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

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

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

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

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己远来相

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

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

雄聚聚。

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

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

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

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

头六臂,也不用著对他如此大动干戈。

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

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是有反

清之意。

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

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

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

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

忙道:“不识。

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

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

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么梁子?”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

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

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是各怀心病。

只有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那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酒

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

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

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

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

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

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

主持”。

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

便请他上来吧”。

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

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

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

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

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

的不敢”。

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

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

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

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

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

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

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

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

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

“雪山飞狐”,那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

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

出淡淡光彩。

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是怦

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

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

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

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

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

字迹甚是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

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僮儿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孔贤主

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

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

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僮儿道:“是”。

说著行了一礼,转身便出。

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

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

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么吃些果儿”。

左边那僮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

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僮愕然向他望

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

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著剑干么?给我留下了”。

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见刷刷两声,众人

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

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

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

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

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斤斗,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

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僮

吓退。

不料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

无分别,曹云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

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

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僮儿立毙

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式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

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

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

那知左边的僮儿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

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

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僮儿只

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

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

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

劲力刚一甩出,斗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

已不及,两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

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

下,仰天一交。

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

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

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

声,迳向左僮刺去。

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

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

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甚么定要打

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

你们就陪著练练”。

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

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

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简直便是一人,双剑连环进

击,紧密无比。

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

难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剑,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

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

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

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

摇摇欲坠。

当即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

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那知二僮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

是进手招数。

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

挡,十馀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

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

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

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

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

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

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

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

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

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

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

他们三个胜不了”。

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

叫道:“让我来玩玩”。

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

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剑尖指到

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

“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

那左僮叫道:“这位爷小心了”。

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当下

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僮手中兵刃。

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

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然是斗

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

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落败好些”。

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向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又来了一个”。

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

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

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

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

当即挥刀上前。

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

去。

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

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

而增。

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对付二僮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

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

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

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

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

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

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

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

剑向两人直攻,双僮剑术虽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异

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

道:“阮师叔,留神铁盒”。

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

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

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

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

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

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属他为首。

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

了开去。

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

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

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

刷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

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

刃已被削断。

两人大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

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

玉的宝剑。

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

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

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

碰,只得不住退后。

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迫。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馀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

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

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都是焦急

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

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跟著强增。

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

左僮长剑连幌,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

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

是左僮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

凤”。

这是一招洗势。

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

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

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那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

剑被敌剑直压下去。

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

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

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角,出来不得。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

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

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

掌沈著应敌,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

来。

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

手还招。

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

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宝树

见局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

窟窿。

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

单独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

强,自己若是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当他沈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

狼狈。

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

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

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

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

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沈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

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满了,事到临头

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第三章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干练。

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那一位英雄。

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

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

于管家不禁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

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

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

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

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

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

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点了点

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

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

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

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

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

“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

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

强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

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

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

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

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

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

唉,唉,不行。

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

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

音赏”。

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

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

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

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

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

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

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

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

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

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

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

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

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

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

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

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

人家动刀动枪的”。

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

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

几转。

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

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

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

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

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

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

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

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

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

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

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僮。

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

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

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

礼。

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

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

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

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

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

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

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

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

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

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

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

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

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

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

双僮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

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

“多谢。

家严托福安康。

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

姑娘芳名是什么?”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

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

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

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

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

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

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

无大碍。

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

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

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

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

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

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

掌门,就该知道。

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

下。

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

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

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

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么?乘早别胡说八道”。

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

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落入天龙门之手?”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

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

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

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殷吉接口道:“不错。

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

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

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

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

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

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

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从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

无人接口。

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

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多儿齐上,先杀老和尚。

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

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

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

叫道:“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

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给人家毁了”。

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么会?”“没第二条索儿了么?”有没别的法

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

了”。

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

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

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

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

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

数饿死在这峰上”。

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

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

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

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众人一想到两个僮儿怪异的武

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僮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

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

沉著脸道:“正是。

大多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

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就咱们下去”。

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

只有刘元鹤暗暗摇头,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高,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

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来

不难。

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

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

此间所贮备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

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

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

旁人一齐瞧著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

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

有什么干系?”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

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

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

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

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

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

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

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

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

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

宝树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

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较陶子安这贼小觑了”。

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

那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纽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

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的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

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

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

阳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

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

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

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

曹云奇“哦”的一声。

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

只见那刀鞘生满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

著两行字道: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

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

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

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手中托著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

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馀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此面”。

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

只见这一边刻著“奉天倡义”四字。

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

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

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馀年,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

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

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

自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

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

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

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

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

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

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

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

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著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

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

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

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

人听到这里,都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

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

姓胡的留下保护闯王。

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

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

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

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

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

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

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数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

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

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

要爹爹收起了别玩。

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

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

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

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

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徵粮,财主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

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

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

要不要我念出来啊?”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

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徵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般”。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

众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

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

领著他们打到北京。

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众将军,反而去害

百姓,抢百姓的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

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

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

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

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

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

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

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

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

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

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均

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

般温柔慈爱。

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

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

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

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明白。

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

那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

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被他们冲进了卧室。

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那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

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

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

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

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

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

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

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

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

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

会变节投敌。

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

求救,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

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

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

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

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

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

要避也避不了。

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

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

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

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

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

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

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

逢,我今日好欢喜啊!』”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

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身享荣华

富贵,自然欢喜。

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

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定然寂寞得紧。

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

府和元帅爷相会。

』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

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

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

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

』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那义兄转头去看,

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

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手掌一探,

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么……干么施暗算

伤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

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意气两字?』”“那义兄

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

』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

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

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

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

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

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反掌。

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

人。

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

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

』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

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

了。

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

涝诖?小埂*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

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

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

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

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

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

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

『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

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

『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

』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

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

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

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

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

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

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

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

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

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

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

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

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

』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

之事说了。

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么深

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

』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

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

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

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

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

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

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

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

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

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

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

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

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

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

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

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

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

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

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

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

插单刀。

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

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

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

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

』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

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

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

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

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

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

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

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

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

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

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

』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

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

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

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

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

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

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

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

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

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

卓然成家”。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

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

是动听。

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

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

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

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

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

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

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

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多儿听吧”。

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

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

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

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

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

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

他话声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

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

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

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

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

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

得善终。

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

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

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

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

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

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

那么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

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

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

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

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

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

在下风。

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

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

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

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

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

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

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

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

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

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

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

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日久了,原也难怪。

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

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

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

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

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

二十七年之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第四章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

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

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

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

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

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

了,更是没好气。

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

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

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

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

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

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

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

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

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

我道:『待我掩上了门。

』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

』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

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

脏。

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

大堂上烛火点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个汉子。

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

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

去一截。

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

谢。

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

』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

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

』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

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

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

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

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

纪不大。

这两人走到炕边查看伤者。

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

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

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

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

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

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

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

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

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

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

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

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

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

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

断了。

』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

『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

』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

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

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

』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

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

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

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来。

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

我跟在最后。

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

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

』只听得车廉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

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

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

下。

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

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

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

儿。

那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丝毫不动。

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

』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著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

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

』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

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

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

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

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

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廉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

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

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从那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

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

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

的,这儿那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

』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

』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

』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

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那敢说出来?”“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乾净的上房。

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

』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

医生,请你别走开。

』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

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

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

个,越快越好。

』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

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

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

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

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

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

』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

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

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

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

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

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

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

不接嘛,那也由你。

』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

我想:『性命要紧。

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

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

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

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

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

这一下大多儿可就乐开啦。

那恶鬼拉著大多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

大家管他叫胡大爷。

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

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

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

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

大多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非叫不可。

后来大多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

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

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

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

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

就止住了。

跟著就听得拍门声响。

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

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

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

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

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

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

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

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

著放在桌上。

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

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

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

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

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

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

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著一点

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

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

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

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

我只道一场恶斗一定是难免的了,那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

我和掌柜、多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

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

』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

』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

』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

我不会怕他的。

』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

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

』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

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

』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

』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

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

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

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

』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

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

』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

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

』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盗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

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

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

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

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

』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

』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

』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

』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却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

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

送信来。

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

』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

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子地方。

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

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

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

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

』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

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

』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那知他们只对

望了一眼,一言不发。

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

了,一会而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

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

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

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起初我还骂他

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

爱怜。

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

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

』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

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

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

奇遇啊!』”“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

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难了。

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

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

』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

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

『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

地。

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

就是这一只盒子了。

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

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

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

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

我知道没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

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

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

去做菜。

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

』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

歇歇。

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

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

驰近。

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

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

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

就是这么一句话。

』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

来。

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

酒。

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

』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

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

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

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

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

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

来,我敬你一碗。

』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

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

』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

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

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

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

』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

了得。

』金面佛道:『不错。

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

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

子,全用重手震死。

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

的弟妇也一掌打死。

』夫人道:『此人好横。

你就该去找他啊。

』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

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

武定去。

』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

』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

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

』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

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

你好好照顾他吧。

』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

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

』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

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

友,那里会性命相拚?』”“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

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

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魑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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诿趴诠壅健埂*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

』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

』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

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

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

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

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

己的长剑递了过去。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

』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

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

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

』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

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

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

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

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

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

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

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

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

』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

胡一刀掂了一掂。

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拍的一声,将剑尖折

了一截下来。

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

我心中暗暗吃惊。

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

』胡一刀道:『说吧。

』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

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

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

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

』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

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

进招吧!』”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

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出两百馀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

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

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

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

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

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

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

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

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

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

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

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

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

』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

也胜不了谁。

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

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

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

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

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

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

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忽听得拍、拍、拍一阵响,田相公

拉开弹弓,一连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

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

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拍的

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

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

』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

』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

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

『好,吃一点。

』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

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

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

』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

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

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

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

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

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

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

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

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

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

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

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

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

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

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

馀人没一个是他对手。

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

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

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

敌众,因而丧命?”“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

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

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

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

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

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

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

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

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

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

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

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

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

』胡一刀道:『那也未必。

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

』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

』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

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

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

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

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

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

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

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著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

身劈山”。

』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

视,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

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

』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

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

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

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

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

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

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

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什么古怪物事,身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

衫。

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

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

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

』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

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

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

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沈睡。

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

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

顶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

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

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

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

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

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

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

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

』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

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

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吆

喝。

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

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

下”。

“其馀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

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

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

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

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

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

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

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

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

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

步。

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在地下,也

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

』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

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

』夫人微微一笑。

胡一刀和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

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

艺。

』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

』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

『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

』金面佛脸一沉。

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

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

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

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

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

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

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

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

那么明日活著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

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

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

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

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

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

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

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

』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

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

及上代结仇之事。

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题岔开。

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

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

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

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

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

听,开窗打了我一拳。

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

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沈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

高。

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

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

到得天黑,隔著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

嫂夫人怪责。

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

』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

佛了。

』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

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

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

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

』胡一刀沈吟不语。

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

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

地。

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

他的剑法之中,你说那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

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

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

』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

』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

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

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养。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

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

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

』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

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

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

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

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

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

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

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

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

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

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

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

』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

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

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较他心肠狠些硬些,

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

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

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

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

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

砍了下来?”“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

斗然刺向自己胸口。

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

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

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

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

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

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

』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乾了三碗烧

酒。

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

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

』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

著啦。

』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

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

了。

』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

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

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

一丝微笑”。

第五章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

群豪虽然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了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sp不同

呢?”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

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

却不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

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

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

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

香,燃著了插入香炉。

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

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

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

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

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

锈,也没甚么特异。

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

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

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

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

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

爹制住。

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

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

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

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

』爹爹说道:『是我输了。

你要问甚么事?』”“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么在使

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

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

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养难当。

我不敢伸手搔养,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养,难过之极。

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

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养,却也习惯成自然,

总是耸上一耸。

尊夫人当真好眼力。

』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了!接住了。

』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

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

胸。

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

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

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馀年前祖宗积下来的。

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

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

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

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

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

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

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

叔叔联手。

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

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

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

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

馀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其意。

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

打败胡家刀。

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

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

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

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致胜,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

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

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

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馀。

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

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沈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

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

』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

』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

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见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

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

』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

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

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

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无测。

倘使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

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

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

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

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

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

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

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

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

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

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

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

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只著旁

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

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

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

』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

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单刀细看。

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沈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

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

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

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

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

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

虽然事隔二十馀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

的”。

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

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

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

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

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

小人”。

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

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

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

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

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

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

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

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我爹爹的名字。

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

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

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

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

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

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

』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

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

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

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

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

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

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

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内,登时被水冲走了。

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

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

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

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

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

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

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

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

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斯。

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

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

十两。

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

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

辈子还不起的了。

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

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

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

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

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

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

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

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

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

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

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

身,没功夫跟他算帐。

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馀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

主的债了。

』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

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

也是这般。

你快回家去。

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

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

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

放在桌上。

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

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人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

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

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

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

错。

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斯全瞧

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

道?”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

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

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斯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

癞痢头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

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

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伏著。

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

说话。

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

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

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

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

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

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

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

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

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阎基。

瞧他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

之处。

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老羞

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

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

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

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

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

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

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

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

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

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

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

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大秘密。

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馀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

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

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

不约而同的问道:“什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

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

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破愈近。

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

刎,却被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

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

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

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

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么

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

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

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

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

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

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

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

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

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应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沈,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

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

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

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

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

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

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

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

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

说出来,那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

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

』就是指的此事。

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室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

天玉和尚。

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

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

『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那之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

只是过于怪异,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

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

人就出来当众自刎。

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

跟三位叔叔说了?”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

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

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

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

馀,以致一错再错。

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愁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

世。

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

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

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

待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

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在苗胡二位拼斗的十馀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

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

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馀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

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

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前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

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

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很切。

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

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

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

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

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

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

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恐惶

?桨⑺牡溃骸改翘焱砩希??笠??只?盗苏饣厥碌脑涤伞*

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

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

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那里数得清了。

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

重来之时作为军饷。

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

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

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

只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

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

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

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

解。

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

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

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

其中原因我却明白。

此事暂且不说。

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

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

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宝树的那人”。

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

“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

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

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

不过七日七晚!”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

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

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

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

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

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

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

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

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脑儿,都……都给这斯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

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

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斯给绑

了。

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多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

计。

苗姑娘,我们只道这斯是您带来的吓人”。

苗若兰摇头道:“不是。

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

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

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

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

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

曹云奇道:“咱们大多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苗若兰摇头道:

“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

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

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

宝树大爷,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没用。

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

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多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

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

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

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

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

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

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

人都是一般。

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几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

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

般”。

“胡大爷和今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

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

说。

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

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

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

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

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

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

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

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

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

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

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

击之恨。

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

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

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著何物,那是说谎。

他是知道的。

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

物。

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

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

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

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

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

』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

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

』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

』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

』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

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

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

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

翻看。

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

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

子出来不可。

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著一根大门闩,当下悄

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

满地。

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

妈抚养。

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

那知他晕去时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

留在他的手中。

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

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

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

艺,扬名江湖。

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

著。

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多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斯一

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

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

那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

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

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

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

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

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子。

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曹云奇突然冲口而

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

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

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

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

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

他拔起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

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中。

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著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

人救了上来。

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

孩子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却见她抱著孩子在喂奶。

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

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

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欢得紧。

这孩子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

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著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著了。

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著下山”。

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

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

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这万丈高峰”。

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

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

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

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

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

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

“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

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来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平

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做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第六章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

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

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

雪山飞狐,定要动手。

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平阿四淡淡一

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

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鸡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找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

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

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

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么二十几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

峰来,炸索毁粮,大多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

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陪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

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

这个恶徒嘛……”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

见鸽脚上缚著一条丝线。

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

未见线头。

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

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沈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

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

定是山下的本庄多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著救咱们下峰的物

事”。

平阿四听了此语,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

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幌,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

苗若兰点了点头。

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

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

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

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

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

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

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

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

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

“依你说便怎地?”陶百虽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

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

流下去一个。

大多儿互相监守,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

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

说著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

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那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

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大宝藏有

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

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

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

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

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

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

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

上来”。

众人一惊,心道:“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

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

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

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那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

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健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

个相撞的姿态。

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

落下去,那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

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

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

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心有人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

出。

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

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

下。

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

板,斜起若桥”。

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

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只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

了受力之处。

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斤斗,滚在一旁。

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

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

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馀人望著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

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勾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

著他的身子,如汤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

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

了下去,那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

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

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

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

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

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拘裕

?馐辈茉破嬉彩侨绱恕*

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坠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

数倍。

那绳索直幌出去,带著二人向左飞汤。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

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

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

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

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

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

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

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拥,争先而入。

曹云奇抢著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

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乾乾净净。

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著闩上。

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

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

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

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著”。

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

一言辅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澎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

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听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

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

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那里,心

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拼著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

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

人瞧见。

这里的人没一个安著好心。

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

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恐怕不是好人。

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

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

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

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不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

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

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

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

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

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

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

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走出厅去。

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

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

说著献上茶去。

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

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彩

且痪?*

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

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

失望,但随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

我一向将他想错了”。

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那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

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

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

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较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那知苗若兰

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

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

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

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

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

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

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暗叹:“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

天高地厚,尽吐真相”。

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

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

“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

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

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人人想著下

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

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著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

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

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喝道:“他在那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

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

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

说著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

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

在榻上,正不住喘息。

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

“还好,你放心”。

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

“怎么受的伤?伤的厉害么?”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

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

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般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

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

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

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

娘救我平四叔”。

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

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

琴儿,快取酒肴出来”。

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苗若兰道:

“主人因要事下山,想来途中,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才鼎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

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

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著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

手拿著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

你的平四爷毁啦。

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迳向苗若兰

肩上撞去。

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

异。

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

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

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

得极准,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

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

一视同仁”。

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馀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

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

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

事。

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

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

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

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妨,岂非疑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毒不

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得我胸襟狭隘了”。

说著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

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

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

胡斐喜道:“愿闻雅奏”。

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

难,口燥舌乾。

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

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馀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

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

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

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

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

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

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

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

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

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

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满山白雪,静静出神。

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快进去吧,莫著了冷”。

苗若兰道:“我不冷”。

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即邮谗

岬胤匠隼戳恕*

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甚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他上

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

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

宝树道:“我不信。

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汤汤的,只想跟人闹著玩,

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

了起来。

现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著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苗

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

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

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除了宝树之外,馀人

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

合力害他”。

苗若蓝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

陶百岁道:“姑娘请说”。

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

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

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

说”。

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

归农田亲家。

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听

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第七章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众人都

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

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

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那里了?”曹云奇

站起身来,欲待再辩。

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

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著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

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

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

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

“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

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

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

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什么好心。

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

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

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

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

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

和尚说的却是谎话。

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

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

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于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

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赶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

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

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

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

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

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

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

』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

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

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

这么想么,只对了一半。

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

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

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

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

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

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

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

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

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

端的厉害无比”。

馀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

眼。

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

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

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

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

都得交由南宗接掌。

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

了。

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

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

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

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

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

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

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

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

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作独一无二的掌门人。

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视为所欲为么?”殷吉

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

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

门,那也是一桩美事。

这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曹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

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著,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殷吉道:

“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

弄,于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

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

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

』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

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

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

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

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

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

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

』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作出这等事来,连

孩子也生下了。

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殷吉说到这里,忽

听得咕冬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已晕了过去。

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落。

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

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

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

拍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重重一击。

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

教人难以抗拒。

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

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

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

直”。

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

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

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

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

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

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

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

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道:『那个狗杂种在

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

说著向殷吉一揖。

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

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

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

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于是射向

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几分气愤,几分怪责。

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

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曹

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

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到:“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

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

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

了……”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

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一场大病。

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

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么,

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

那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

了的乾净。

』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

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弹。

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

那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

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

么。

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

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甚么?”陶子安正欲

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么?”陶子安

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当下大

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著自

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

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

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

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

儿叫出声来。

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

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

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

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

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

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那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

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

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

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

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

多路,到了一处坟场。

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之中,竟然另

外也有人在掘地。

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

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

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什么。

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

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

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

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

陶子安接著道:“当下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

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

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

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

出来,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

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

』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

么?』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

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知道你埋什么。

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

』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

』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

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

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的神态,有半句教人听

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

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

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

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场。

终于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

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

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

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

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

觉察到我进房。

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

安,是你。

』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

』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

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我眼

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

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救他?”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没

这个人一般,向著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

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

『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

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有

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

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

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

』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

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么?』我吓了一跳,心道:『他

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

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

』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

唉,你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

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

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

突然转身。

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

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好意。

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

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么东西。

』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

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

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

』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

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

爹爹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

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

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

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

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

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儿俩有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

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

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

曹云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

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著忙。

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

呢!直娘贼,你瞪眼珠粗脖子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选*

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

』当下将铁盒包回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

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

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

里却没应声。

我心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

刀。

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

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

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

』拍了几下,房中仍是无声无息。

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

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

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

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么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

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么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

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

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

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

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么东西。

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即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

当时我只道是这个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

就逃。

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张白纸。

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只一定大有干系,于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

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

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

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

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

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黑,正好冲

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

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

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脉门。

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

』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跟著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

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

床底那人追将出来。

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

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

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

这只铁盒适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

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

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做个见证。

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

各位请看,这张只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

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

可是此人终于到来,而田伯父也终于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

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

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摺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

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

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

这两行字笔力遒迳,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却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

笔。

苗若兰拿著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

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

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

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么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么?你是

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头

脑。

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

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刘元鹤只是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

了得。

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

能。

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

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

“师叔,可惜什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

顾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

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

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

圣旨而行!”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

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

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

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

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

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

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套来。

封套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谕,令御前

一等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总管赛”。

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眼见黄纸上盖著朱红的图章,知道确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所下

的密令。

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

起的因头。

有一日,赛总管邀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

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送我们一个外号,叫做『大内十八高手』。

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三脚猫本事,那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要

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多儿引

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

我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

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

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归农

田大哥!』”“我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

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什么面

子能把他请到。

饮酒中间,大多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

田大哥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

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多儿到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

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财宝了。

田大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

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

另一格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

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

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

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

下若不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

田大哥于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

他到底说的是甚么妙计,时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

他一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

礼,天下那有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别因,于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

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是求之不得,跟著悄悄的要我

办一件事。

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拿在狱

里,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

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

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

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北踪掌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

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

若是落到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

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

若是我暗中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无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

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

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

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刀呢?』听他这呼

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宝刀是给人盗去了。

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著急。

不久阮大哥进来了。

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了一

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

“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

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

凤!』当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

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

但这时候偏巧失了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跟著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

』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那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

了。

』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

所。

』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

』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

』田大哥道:『什么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

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

他若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

』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

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

』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

』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来,凭你怎么处置他。

』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

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么仇怨,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

口。

嘿,好家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事也见得的?”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

去瞧周云阳,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

刀呢,何况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忽忽回来,颤声道:

『爹,那刀给他掘去啦。

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惊怒交集,问道:『他还怎么?』田姑

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

『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去,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那知田大哥见她女儿

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

田姑娘站起身来,扶著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

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著脸,神色极是怕人。

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难

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

极为烦躁不安。

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著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

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

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

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

门外”。

“田大哥低沈著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

声音么?』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

我!』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么?』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东西来啦!』田

归农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

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

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

』只见他手里捧著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

』原来一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

苗大侠道:『你徒弟瞒著你去埋刀,你女儿埋著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掘

了出来还你。

』田大哥道:『谢谢。

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

』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她是怎

么死的?』”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

她举止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竟自把持不定。

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小姐,进去歇歇吧,别听啦!苗若兰

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著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伤风咳嗽。

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

了。

可是她说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

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什么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

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

什么关连。

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

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刘

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著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么风头火

势的赶来,只不过是问一个人的病。

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么?但听苗大侠又问:『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

了?』田大哥道:『我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后将尸体火*?耍

?压腔胰鲈诖舐分?希?星?瞬龋?蛉颂ぃ幻绱笙捞?似鹄矗?魃?溃骸耗阏账?幕白隽嗣

挥校俊惶锎蟾绲溃骸菏?迨腔鸹?耍?腔胰丛谡饫铩*

』说著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在桌上”。

“苗大侠望著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

者交给苗姑娘,说这是苗家的物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幌动。

那凤头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滚圆净滑,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

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

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

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开来。

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

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瞧见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长

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到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于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

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家。

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难以想到罢!』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

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

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那里敢动,紧闭著口一声不响。

我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

只见苗大侠呆呆的瞧著瓷坛,慢慢伸出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了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

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著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

』苗大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著。

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

得多啦。

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教还给我。

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著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

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那敢动手?”“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

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接著嘿的

一声,听得什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气绝。

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

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著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

门,我只得躲回床底。

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

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

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么?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

咱哥儿俩就跟著来啦”。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刚从床底下

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得。

第八章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

越喝得多越是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

夺了吧?”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

若是你要空盒,在下并无话说。

宝刀却那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

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

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然难以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不知它关连著一个极大宝

藏。

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是人人眼红,个个起心。

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单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著苗若

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

若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人

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

拔了下来。

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

众人见刘元鹤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甚么苗大侠,秧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

活,哼,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

群豪齐问:“怎么?”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

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铐镣、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著父亲的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

爹怎么了?”宝树也道:“请道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

由,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露出来,好在人前自占

身分,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群豪在山上半日,始

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著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多儿都

不隐瞒,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

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响当当的脚色”。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

可不知他名头。

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是钦慕”。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

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言虽令人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

去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

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

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自下的手。

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

我们拿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

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

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甚么雪山飞狐,其实那里邀得到?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

京,想要搭就范帮主。

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

他若是不上这当,我们原是拿他没有法儿。

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莲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暂居。

这时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怕父亲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

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

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确有犹豫之意,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

重,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多儿顺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著不尽,有何不

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

事,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在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过去,依著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

法,轻轻一拉一甩,凤投机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

众人都是“哦”的一声。

刘元鹤打开纸团,摊在桌上。

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却是丝毫未损,纸上绘著一座

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著九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

画得清清楚楚,当下无不啧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了宝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

否则此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

哟!那可不妙。

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乾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

刘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

刘元鹤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著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

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

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了个乾乾净净”。

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耳里,这

祸根可留不得”。

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

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

你的皮,这里人人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

熊元献伸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多伤人命!”要

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

当一回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

了。

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著苗若兰道:“这妞儿怎么办?”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

扬,已在苗若兰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通”两穴上各点了一指。

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

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

宝树让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

穴。

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

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

走向东边厢房。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甚是考

究。

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罗

帐。

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

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

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

走动不得”。

群豪一齐大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寻到宝藏”。

说著从怀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提刀在手,见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更无别样奇异

之处。

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响,将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透骨,不禁机

伶伶的打个冷战。

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著双龙抢珠的

花纹。

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所抢之

珠却是一块红玉,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来细看,道:“那有甚么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而必与宝藏有关,

咱们到后山瞧瞧再说。

给我!”说著伸手去接宝刀。

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

宝树怒道:“你干甚么?”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

肩肩胛骨。

曹云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在雪地之中。

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宝刀。

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

去。

这时馀人也都涌出大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刘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

重之处”。

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眼见山峰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虽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

下,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那里找去?若要把峰上冰雪铲

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

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的寻宝,至今未能成功,寻宝之

事,自然大非易易。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

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著她手指望

去,未见有何异状。

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样,是否与军刀上的花纹相似?”众人给她一语提

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

一座形似圆墩的矮峰。

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

无异,那圆峰正当刀上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

中”。

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

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

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

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了自己的

份,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

里。

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

各人绕著那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的所在。

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

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转眼之间,那白影已奔向玉笔峰而

去。

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说话之间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

忧。

他正自沈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

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

妹!”都欲跃入救援。

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干甚么?”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曹云奇一齐跳

落。

那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惊呼。

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

田姑娘,在下面见到甚么?”田青文抚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甚么

也没瞧见”。

宝树跃了下去,幌亮火摺,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

状,只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和南边的雪中窟窿。

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

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下不敢乱走,都站在

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

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罢了。

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是无处著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

肚中越来越饿,都是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著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转头间,只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

石给雪光一映,更是晶莹美艳。

她跟著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宝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

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瞧瞧”。

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

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嵌镶的。

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

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

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

宝树正自旁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

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

离刀跳落。

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再向刀身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

声叫道:“在这里了!”原来那窝儿之中,刻著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尽处有个小

小的圆圈。

宝树喜不自胜,心想这窝儿正中,当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

走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

他早有防备,双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拨开冰雪,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

走去。

刘元鹤等也跟著跃下。

火摺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

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

他为人卤莽,却也有一样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尖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

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

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物。

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著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

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样。

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嘿,原来你到这而来过啦!”陶子安道:

“谁说我来过?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

迹,那么他这枚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

掌,露出黄金小笔,说道:“这不是你的么?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陶子安一看,摇头

道:“我从没见过”。

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

“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著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闪避?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侧。

他大怒之下,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了对方胸

口。

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上。

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著砰砰蓬蓬之声。

两人拳打脚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

曹陶二人那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那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

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说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

醋,拳脚往在下身上招呼”。

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

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

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的,那你

从那而来的?为甚么笔上又有他名字?”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

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是我师父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

安下豹”。

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他用甚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

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用胡闹啦。

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

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拼个死活。

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

这时洞穴愈来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生疼,但想到

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

了去路。

两岩之间都是坚冰凝结。

熊元献伸手一堆,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么半?”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沈吟,说道:“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

冻住了”。

宝树喜道:“对,把冰融开就是”。

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冰。

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

火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叮钉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

弹,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幌了几幌,竟慢慢转将过去,露

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

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人合力,将空隙推大。

宝树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

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

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

只是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

料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

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

各人望著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

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

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甚么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著壁内。

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个人手执

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

隔了好一会,只见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

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

宝树道:“是那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

他喝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

答,亦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一层冰就如一堵水晶

墙般,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

宝树大著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被点中了穴道。

这时他那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

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气。

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出来。

各人走近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

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埂*

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怎么?”“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

么会死在这里?”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著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

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要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

想,随即恍然。

这两具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著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著向那尸

体踢了一脚。

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

他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

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见归来。

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

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那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恩师下

了毒手”。

说著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

那苗田二人死后,全身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

碰得隐隐生疼。

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

身,想将他推离师父。

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著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却那里推得开?陶百

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

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不够体面,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

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

阮士中道:“甚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著嘴唇向陶子

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

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这姓陶的动手。

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么我,也只好由得你。

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

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

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

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

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甚么。

田青文眼见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

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

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

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

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

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

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著。

馀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和尚。

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甚么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

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

马上的乘客手里拿著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著葫芦嘴喝酒。

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幌幌,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

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

环。

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

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甚么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

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

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

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

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

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著了”。

阮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

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青文。

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湖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

下,只见笔管内藏著一个小小纸卷。

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

还可藏物。

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著十六个字,道:“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

时御风”。

纸角下画著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

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

曹云奇道:“师叔,甚么叫『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

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

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天龙门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

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

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

大笑。

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

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

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

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僮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家庄上顺手取来,

并非精选的利器。

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的多,愈是心热,但刀剑渐钝,却是越砍越

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

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挥刀挺剑砍冰。

可是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步去取柴。

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

三位出去捡柴。

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

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九雪山飞狐

胡斐与乌兰山玉笔风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算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

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

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

琴和歌之声。

他与平阿四、左右双僮在山洞中饱餐一顿乾粮,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

心中甚慰。

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

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

来。

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著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

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

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

与她又有甚么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

恼?”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启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

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苗若兰一人。

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

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

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

去。

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

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

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

回来了么?”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

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

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

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

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

于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

可是翻来翻去,那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著一句话:“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

去了?”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摺,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

下擦擦之声。

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

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

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

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

当下将火摺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

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

时,庄外又多了六人。

胡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野不免惊疑不

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这可是寡不敌众”。

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

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迳自走向厢

房。

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

了这么多高手到来。

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甚么机关,如何对付自

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幌亮火摺。

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

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

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著一

个女子。

他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

一人拿著蜡烛在屏风后一探,说:“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

说著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

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

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

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

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臂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

缩手。

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

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

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

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住,忍

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

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

那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

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

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

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

翅难非”。

拿著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

贴金。

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

凤。

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

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州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

忠臣义士。

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

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安排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

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

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

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

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

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

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

移。

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

他既怕与床沿上了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

的脸颊,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乾乾净净,宁教

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动弹。

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欢喜,

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多儿引见引见”。

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沈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

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

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

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

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

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馀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

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无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

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甚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

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

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

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那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

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

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馀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是以虽然又惊又喜,六神无

主,但于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十分仔细。

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著,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

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馀下一个不知是谁?”

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

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

馀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

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

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

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

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

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

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的大驾。

那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

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

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就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

明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

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

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

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

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

他耳音极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

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

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清灵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

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来得这样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到暴

风,甫见徵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

赛总管道:“伏下”。

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

赛总管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

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

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

上吻了一下。

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于动弹不得。

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这么温柔文雅,我怎么能辱于

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

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或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

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过不多时,

杜希孟与蒋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著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

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

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著上峰,实无馀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

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

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

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实在感激不尽。

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

远逃去了”。

胡斐大怒,真想一跃而出,劈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

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

苗爷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著苗爷的威风,才得

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属虚言。

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

丐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

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

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是半点不屈。

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能

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倒是颇可收效。

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

“帮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

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

于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

后来论到当世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

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

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

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

就差了多少。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

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

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

了平手。

到后来赛总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

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然是

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

只可惜大多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

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

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

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

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

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

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馀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

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抢都不出他刀圈。

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

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

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

人”。

说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

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

这个粗鲁汉子那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

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

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

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

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

身不得。

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

于是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

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

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区区小事,何必挂齿?”转头问杜希孟

道:“但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

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甚么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

取。

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

若是他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

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么宝物?

完全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

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

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于是上玉笔峰杜家庄来拜访。

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

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

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

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

杜希孟急道:“本就没甚么宝物,却教我那里去变出来给他?”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

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

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

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说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

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

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

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

那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

通,却已是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

待毙?当下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

赛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了出去。

范帮主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

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

苗人凤眼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毒

手”。

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一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

去。

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间,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毙

命。

馀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

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

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那知手

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然击不下来,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

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

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

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

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住他穴道之中。

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

见。

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铐镣,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

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

们大多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著觉”。

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

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

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

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

将过去。

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

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

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

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

这一来奇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么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

命。

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

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

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一惊,定眼看时,只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

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蒋老拳师莫属。

胡斐眼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

踢去。

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

胡斐就势一缩,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

厢房之中,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

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

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

众人挤在一起,被他抓著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

缩。

十馀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

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

哪!”赛总管一怔,道:“甚么不要脸?”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

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

胡斐道:“你合十馀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甚么满州第一高

手?”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

“你就是甚么雪山飞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甚么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那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

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甚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赛总管一生自

负,那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是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那有

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

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

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

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

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

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

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

往胡斐胸口击去。

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

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

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心头一惊,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

开。

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

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

“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

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

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

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于敌人伏下凶狠后著,令他不得不眼睁

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

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

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

上吧!”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

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

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

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著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

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

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

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

比。

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

一软,坐倒地下。

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他一言出口,双

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了过去。

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总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

他跟著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

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

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

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

“你说怎么就怎么著,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

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

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

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

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

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

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

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沈沈,难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

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

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

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

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这一招“斗柄东指”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

劲接了他一招。

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著

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著一个少女,亵衣不足以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

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

口,只是举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

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

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

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双臂挥出,疾向胡斐

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

般。

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与蒋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骛,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缛

衾迹?闹兄痪跗婀郑?髅髯约壕攘怂??我运?聪蜃约憾?洌???词评骱Γ?患昂任剩?

泵ο蜃笊寥茫???榈囊簧?笙欤?缛朔锼??鸦髦幸幻??Ρ承摹*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

动。

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

中他的背心。

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拳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

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是牢钉在地,上身却弯了下去,

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

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

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

子裹在苗若兰身上。

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一脚将那名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掳了女儿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

贼,快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

竟是难以脱身。

十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

一手拉索,溜下峰去。

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

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

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

有损”。

实在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摺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

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

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

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

说甚么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

姑娘恕罪”。

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

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

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

你放心好啦”。

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

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不要见怪”。

胡斐道:“甚么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

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十分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

胡斐“啊”了一声。

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

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

苗若兰缓缓摇头,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妈教

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险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

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

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个千金小姐。

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的性命,他们才结了亲。

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

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

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

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

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

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

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

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

那田归农见了我爹,那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著他。

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

险些死去。

他对我说,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

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

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

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

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

字,她这么说,等于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

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

“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么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

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

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

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

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

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著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

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

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

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

那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

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是,啊么?快说给我听”。

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

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

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

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

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

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

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

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那知我妈跟著

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

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

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

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

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

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

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

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

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

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

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

般”。

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

“不迟”。

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

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

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

胡斐道:“好的”。

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

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

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

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

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

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

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

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

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

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

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

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所遗的物

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这么坏”。

胡斐道:“这人假人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馀……”随即语意转柔,

说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恼他了。

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

夹杂著呼呵叱骂。

只是声音极沈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

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

说著站起身来。

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

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

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

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暇的肌肤

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

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

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苗若兰仰起头来,望著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

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杀争夺”。

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

农之父的黄金小笔。

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

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

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

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

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

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

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

大多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

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

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

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著两人。

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

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著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

打胡苗二人的要害。

这是他苦练十馀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

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

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

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

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数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

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

过去。

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乾柴,烧得正旺。

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

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

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

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

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

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

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

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

叫,在地下滚来滚去。

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

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

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

言,突然觉得自己正处于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心也登时淡了许多,

当即左手一掷,掌中馀下的十馀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珍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

敢与他目光相接。

洞中寂静无声。

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著携了苗若

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举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

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

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

那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拼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

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

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

“快跟他拼了”。

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

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

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那一*鍪呛

萌耍?牡盟?蠲?俊姑缛衾继玖丝谄??溃骸刚馐郎铣?说??湍悖?也恢?阑褂兴?钦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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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

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苗若兰抬头望著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

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么时候,我这颗心就以交了给你?”这

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然流畅,随随便便得脱口而出,却似

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

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

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的怀中。

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两人这样抱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

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

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友别人来堵死了我

们”。

手臂搂著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跑,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

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

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

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

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

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

两人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甚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

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

著你。

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在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

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甚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

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著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

说著足底加劲,抱著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上有几名正急速下溜。

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著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

旁人不必拦阻”。

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

内力之深,却是已所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

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

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

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

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

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

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

吧”。

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结交遍于天下,也算得

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馀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

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

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

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

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声音道:“跟我来!”说著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

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

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话愕

氖终埔呀??匙蟊畚兆。?档溃骸咐级?懔粼谡舛??液驼馊擞屑妇浠八怠埂*

说著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

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殊不少逊。

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著”。

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斐道:“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

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

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

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你手。

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

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

回”。

胡斐笑道:“好,我答应你”。

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

轻轻的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著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

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

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著”。

于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著深蓝色的天

空,犹似一株枯槁得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

苗人凤低沈著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

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

是我强?”“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馀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

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

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

胡一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

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

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

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馀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

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极猛,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幌几幌,险险

坠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

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

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

但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

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

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

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

悬崖峭壁之处,实是无比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

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数绵密无

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

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确有

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肥亲骷胱愿浚

?荒芊椿鳎?宦鄣腥苏惺?新冻鋈绾沃卮笃普溃?舴歉谋湔品ǎ?滥芽说兄剖ぁ*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

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

他左眼。

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

去揉,拳脚上总是一缓。

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壁,已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

谷,苗人凤却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应架。

胡斐极是机伶,却也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许多不利之处,如何能

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

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

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掌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

胡斐身子一幌,急忙运劲反击。

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点取巧不得。

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

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

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

反激,更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幌,左足已然凌空。

但他下盘之稳,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

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

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

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

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

丧他手”。

危难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馀,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

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

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坠。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可是临死之时得蒙兰妹

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

突然臂上一紧,下坠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来,喝道:

“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

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

来,咱们重新打过”。

说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

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

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

么?”胡斐道:“晚辈不敢”。

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于意外,决非存心轻

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就是一

掌。

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

施为。

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馀招,

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

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

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

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

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

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

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

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

说著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

家剑法”。

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

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那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带柔,却是名家

手法。

苗人凤一怔,心道:“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著

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迟疑的馀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著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

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

他武功全是凭著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

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

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

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

了。

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

一场比拼就是胜了。

因此都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

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

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

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

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

渐松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

雪,坠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

只是苗人凤一坠之势著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

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

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

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

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坠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馀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

跌个粉身碎骨不可。

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

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

步。

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

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

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夹冰纷纷下坠,巨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

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

剑斜刺。

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

稳。

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坠,自己才有活

命之望”。

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馀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

形格势禁,实无馀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

翅”。

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

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光亮。

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

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

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

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

目待死。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

亲。

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

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

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

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

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

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

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意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

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

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

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

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

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胡斐

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文完~~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枢!”

“苗人凤,地仓,合谷!”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沉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怨毒和愤怒,语声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似是

千年万年、永恒的咒诅,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声响,四道金光闪动,四枝金镖连珠发出,射向两块木牌。

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着一个全身人形,一块上绘的是个浓髯粗豪的大汉,旁注“胡

一刀”三字;另一块上绘的是个瘦长汉子,旁注“苗人凤”三字,人形上书明人体周身穴

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两个身手矫捷的壮汉各持一牌,在练武厅中满厅游走。

大厅东北角一张椅子中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白发婆婆,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凤穴道的

名称。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劲装结束,镖囊中带着十几枝金镖,听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

称,右手一扬,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钉向木牌。两个持牌壮汉头戴钢丝罩子,上身穿了厚棉

袄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准头,金镖招呼到他们身上。两人窜高伏低,摇摆木牌,要

让他不易打中。

大厅外的窗口,伏着一个少女、一个青年汉子。两人在窗纸上挖破了两个小孔,各用右

眼凑着向里偷窥。两人见那少年身手不凡,发镖甚准,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

讶异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满了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轰,势道吓人。黄豆大

的雨点打在地下,直溅到窗外两个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们都身披油布雨衣,对厅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凑眼到窗洞上去看时,只听得那婆婆

说道:“准头还可将就,就是没劲儿,今日就练到这里。”说着慢慢站起身来。

少女拉了那汉子一把,急忙转身,向外院走去。那汉子低声道:“这是什么玩意见?”

那少女道:“什么玩意儿?自然是练镖了。这人的准头算是很不错的了。”那汉子道:“难

道练镖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吗写了什么胡一刀、苗人凤?”那少女道:“这就有点邪

门。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们问爹爹去。”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

青春活泼的气息。那汉子浓眉大眼,比那少女大着六七岁,神情粗豪,脸上生满紫色小疮,

相貌虽然有点丑陋,但步履轻健,精神饱满,却也英气勃勃。

两人穿过院子,雨越下越大,泼得两人脸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脸上水滴,红

红白白的脸经水一洗,更是显得娇嫩。那汉子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侧过头来,

故意歪了雨笠,让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衣领。那汉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觉。那少女噗

哧一笑,轻轻叫了声:“傻瓜!”走进花厅。

厅中东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在火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这群

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有的身上带着兵刃,是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脚夫。厅上站着三个武

官打扮的汉子。这三人刚进来避雨,正在解去湿衣,斗然见到这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

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间,把一个精乾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将适才在后厅见到的事

悄声说了。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精神健旺,头上微见花白,身高不过五尺,但目光炯炯,

凛然有威。他听了那少女的话,眉头一皱,低声呵责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让人家知觉

了,岂不是自讨没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爹,这趟陪你老人家出来走镖,这可是

第十八回挨骂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练功夫时,旁人来偷瞧,那怎么啦?”

那少女本来嬉皮笑脸,听父亲说了这句话,不禁心头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场外

偷瞧她父亲演武,父亲明明知道,却不说破,在试发袖箭之时,突然一箭,将那人打瞎了一

只眼睛。总算他手下容情,劲道没使足,否则袖箭穿脑而过,那里还有命在?父亲后来说,

偷师窃艺,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窃财物更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适才不该偷看旁人练武,但姑娘的脾气要强好胜,嘴上不肯

服输,说道:“爹,那人的镖法也平常得紧,保管没人偷学了。”老者脸一沉,斥道:“你

这丫头,怎么开口就说旁人的玩意儿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谁叫我是百胜神拳马老镖

头的女儿呢?”

三个武官烤火,不时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俩话声很低,听不到说些什么。

那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了,一个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几个字,瞧雎这

短小瘦削、骨头没几两重的干瘪老头,又横着眼一扫插在厅口那枝黄底黑丝线绣着一匹插翅

飞马的镖旗,鼻中哼了一声,心想:“百胜神拳?吹得好大的气儿!”

原来这老者姓马,名行空,江湖上外号叫作“百胜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独生爱女马春

花。这名字透着有些儿俗气,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给姑娘取个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

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练镖的汉子姓徐,单名一个铮字,是马行空的徒弟。

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见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师妹,不由得心头有气,向他怒目瞪了一

眼。那武官刚好回过头来,与他目光登时就对上了,心想你这小子横眉怒目干么,也是恶狠

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铮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眼见对方无礼,当下虎起了脸,目不转睛地

瞪着那武官。

那武官约莫三十来岁,身高膀宽,一脸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边的同伴道:“你

瞧这小子斗鸡儿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还是怎地?”那两个武官对着徐铮哈哈大笑。

徐铮大怒,霍地站起来,喝道:“你说什么?”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说,小子唉,

我说错啦,我跟你赔不是。”徐铮性子直,听到人家赔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

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铮一跃而起,便要扑上去动手,马行空喝道:“铮儿,坐下。”徐铮一愕,脸孔胀得

通红,道:“师父,你……你没听见?”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爷们,爱说几句笑话

儿,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铮对师父的话向来半句不敢违拗,狠狠瞪着那个武官,却慢慢坐

了下来。那三个武官又是一阵大笑,更是肆无忌惮地瞧着马春花,目光中尽是淫邪之意。

马春花见这三人无礼,要待发作,却知爹爹素来不肯得罪官府,寻思怎生想个法儿,跟

这三个臭官儿打一场架。突然雷光一闪,照得满厅光亮,接着一个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

发响,这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厅上一般。天上就似开了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

雨声中只听得门口一人说道:“这雨实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宝庄避一避。”庄上一

名男仆说道:“厅上有火,大爷请进吧。”

厅门推开,进来了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背上负着一个包裹,三十七八

岁年纪。女的约莫二十二三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马春花本来算得

是个美女,但这丽人一到,立时就比了下去。两人没穿雨衣,那少妇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

已然全身尽湿。那男子携着少妇的手,两人神态亲密,似是一对新婚夫妇。那男子找了一捆

麦杆,在地下铺平了,扶着少妇坐下,显得十分的温柔体贴。这二人衣饰都很华贵,少妇头

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看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光滑浑圆,甚是珍贵。马行空心

中暗暗纳罕:“这一带道上甚不太平,强徒出没,这一对夫妇非富即贵为何不带一名侍从,

两个儿孤孤单单地赶道?”饶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却也猜不透这二人的来路。

马春花见那少妇神情委顿,双目红肿,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这般穿了湿衣烤

火,湿气逼到体内,非生一场大病不可,当下打开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声

说道:“娘子,我这套粗布衣服,你换一换,待你烘干衣衫,再换回吧。”那少妇好生感

激,向她一笑,站起身来,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询问。那男子点点头,也向马春花一笑示

谢。那少妇拉了马春花的手,两个女子到后厅去借房换衣。

三个武官互相一望,脸上现出特异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妇换衣之时,定然美不可

言。适才和徐铮斗口的那个武官最是大胆,低声道:“我瞧瞧去。”另一个笑道:“老何,

别胡闹。”那姓何的武官眨眨眼睛,站起身来,跨出几步,一转念,从地下拾起腰刀,挂在

身上。

徐铮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气愤,见他走向后院,转头向师父望了一眼,只见马行空

闭着眼睛在养神,又见戚杨两位镖头、五个趟子手和十多名脚夫守在镖车之旁,严行戒备,

决不致出了乱子,于是跟随在那武官身后。

那武官听到背后脚步响,转过头来,见是徐铮,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铮

道:“臭官儿,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铮道:“是啊。我师父不许

打你。咱们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艺了得,没将这楞小子瞧在眼里,只是

见他镖行人多,己方只有三人,若是群殴,定要吃亏,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没

有,便笑着点头道:“好啊,咱们走得远些。若给你师父听见了,这架就打不成。”

两人穿过天井,要寻个没人的所在动手,忽见回廊上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穿绸袍,眉

清目秀,正是适才练镖的少年。徐铮心中一动:“借他的武厅打架最好不过。”于是上前一

抱拳,说道:“兄长请了。”那少年还了一揖,说道:“达官有何吩咐?”徐铮指着武官

道:“在下跟这个总爷有点小过节,想借兄长的练武厅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

“你怎知我家有练武厅?”但学武之人,听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么都欢喜,当即答

道:“好极,好极!”当下领了二人走进练武厅。

这时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练武厅上更无旁人。那武官见四壁军器架上刀枪剑戟一

应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锁、石鼓放得满地,西首地下还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桩,暗暗点

头,心想:“原来这一家人会武,只怕功夫还不错。”于是向那少年一抱拳,说道:“在下

来贵庄避雨,还没请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还礼,说道:“小人姓商,名宝震。两

位高姓大名?”徐铮抢着道:“我叫徐铮,我师父是飞马镖局总镖头,百胜神拳马行空。”

说着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听了我师父的名头,可知道厉害了吗?”

商宝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请教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卫何思

豪。”商宝震道:“原来是一位侍卫大人。小人素闻京师有大内十八高手,想来何大人都是

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共分四等,侍卫班领,什

长,一、二、三等及蓝翎侍卫,都由正黄、镶黄、正白内三旗的宗室亲贵子弟充任。汉侍卫

属於第四等,这何思豪在侍卫处中只是最末等的蓝翎汉侍卫,所谓大内十八高手,那是他识

得人家,人家就不识得他了。

徐铮大声道:“商公子,你就给做个公证。我跟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谁输

谁赢,都不许向旁人说起。”他是生怕师父知道了责骂。何思豪哈哈笑道:“胜了你这楞小

子不足为武,还值得向旁人吹大气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长袍,拉起抱角,在腰带中

塞好。徐铮脱下长袍,将辨子盘在头顶,摆个“对拳”,双足并拢,双手握拳相对,倒是神

定气闲。

何思豪见他这姿式是“查拳”门人和人动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

么百胜神拳!这查拳三岁小孩儿也会,有什么希罕?”原来“潭、查、花、洪”,向称北拳

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门四派拳术而言,在北方流传极广,任何练拳之人都略知

一二,算得是拳术中的入门功夫。何思豪见对手拳法平常,向商宝震一笑,说道:“献

丑!”一招“上步野马分鬃”,向徐铮打了过去,他使的是太极拳。其时太极门的武功声势

甚盛,人人均知是极厉害的内家拳法。

徐铮不敢怠慢,左脚向后踏出,上身转成坐盘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后义步撩

掌”出手极是快捷。何思豪见来招劲道不弱,忙使一招“转身抱虎归山”,避开了这一撩。

徐铮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地一声击出,直扑对方面门。何思豪不及避让,使一招

“如封似闭”,双掌一对。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隐隐生疼,心道:“这小子蛮力

倒大。”

霎时之间,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宝震站着旁观,见徐铮脚步沉稳,出拳有

力,何思豪却是身形飘忽,显然轻功颇有根基。

斗到酣处,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击中徐铮肩头。徐铮飞脚踢去,何思豪侧身闪避,一

招“玉女穿梭”,拍的一声,又击中徐铮手臂。徐铮更不理会,抡拳急攻,突然直出一举,

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响,打中对方胸口。这一拳着力极沉,何思豪脚步踉跄,向后退

了几步,终于一交坐倒。只听旁边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好!”

商宝震回过头去,只见两个女子站在厅口,一是少妇,另一个却是个闺女。他先前凝神

观斗,不知身后有人。原来马春花和那少妇换了衣服经过此处,听到呼叱比武之声,在厅口

一望,竟是师兄和那武官打架,这时见师兄得胜,不由得出声喝采。

何思豪给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丢脸出丑,更是老羞成怒,当即一跃而起,

乘着跳跃之势,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铮毫不畏惧,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

是忌惮对方兵器锋利,巳是闪避多,进攻少了。马春花见这武官脸上神情狠恶,并非寻常打

架,已是拼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担心。那少妇扯扯她的衣袖,道:“咱们走吧!我最恨人动

刀子出拳头。”

当此情势,马春花那里肯走,只道:“再看一会儿。”那少妇眉头一皱,竟自走了。

商宝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势,又留心徐铮闪避和上步抢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镖,

若那武官用刀伤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见徐铮双目紧紧盯住刀锋,刀锋向东,他眼睛跟到

东,刀锋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见迎面一刀砍来,他身子略闪,飞脚向敌人手腕上踢

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铮长臂急伸,砰的一响,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脚略

缓,徐铮左手挥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将腰刀夺了下来。

何思豪怕他顺势挥刀削来,忙向后跃,举手往脸上一抹,满手是血。徐铮将腰刀往地下

一摔,说道:“你还敢瞎着眼睛骂人?”何思豪满脸羞惭,不敢作声。

商宝震伸手一拉徐铮后襟,使个眼色。徐铮尚未会意,商宝震已大声说道:“双方不分

胜败。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紧……”徐铮急道:“怎……怎是不分胜

败?”商宝震道:“两位武功各有独到之处。徐兄的查拳纯熟。何大人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

是厉害之极。徐兄,你一时侥幸,其实讲真功夫,还得算何大人。”一面说,一面取出手

帕,帮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铮还要再争,马春花道:“师哥,别理他。咱们出去。”

徐铮打了何思豪两拳,一口恶气已经出了,但商宝震说话含糊,明明袒护对方,倒似自

己输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随着师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轰隆隆一片雷声过

去,雷声中夹着商宝震、何思豪的大笑之声,显然这二人在背后笑他。

他虽打架获胜,但越想越是不忿,气鼓鼓地坐在火旁。只见师父双目似开似闭,睡意甚

浓。过了一会,何思豪走了出来,不知跟那两个武官说些什么猥亵言语,三人一齐哈哈大

笑,不时斜目瞟那美貌少妇。

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个懒腰,走到镖车旁边检视,忽然叫道:“铮儿,过来,你瞧这

儿怎么啦?”马行空侧过身子,面向墙壁,伸手整理镖车,低声道:“不长进的东西,你那

招‘垫步踹腿’怎么踹偏了?否则哪用跟他缠斗这么久?”徐铮吓了一跳,颤声道:

“你……你老人家都瞧见啦?”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师父面前捣鬼。他使那招‘提步

高探马’时,你干吗不使‘弓步双推掌’?迎面直击,早就胜了。你就是胆小怕死。”徐铮

回想适才相斗之时,初时不知敌人虚实,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得太过稳重了些。看来师

父装作不知,其实是躲在窗外观看。

马行空又道:“快进去谢谢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纪比你轻,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铮大

为诧异,道:“师父,谢什么?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

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维护你徐大爷哪。”徐铮满心胡涂,怔怔地望着师父。马行空低声道:

“你打的是什麽人?他是御前侍卫。咱们呢,那是凭人家赏口饭吃的走镖的。官老爷当真跟

你为起难来,咱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那少年护住了他面子,叫你这楞小子少了一桩后

患。”

徐铮恍然大悟,连称:“是,是!”奔到后院练武厅中,只见商宝震抬手踢腿,正在练

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铮适才用以击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见徐铮进来,脸

上一红,急忙收拳。

徐铮抱拳道:“商公子,我师父叫我跟你道谢来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还怪

你呢。”商宝震道:“徐大哥,你武功胜过那个侍卫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紧。”徐铮听他

称赞自己,甚是高兴,当即跟他谈了起来,问道:“你练的是那一门功夫?”商宝震道:

“小弟初学,什么也没学会,谈不上是那一门那一派。适才见徐大哥用这一招打他,是不是

这样?”说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铮刚才以此招取胜,见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兴高采烈,说道:“这一招有两

句口诀,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劈拳挑打不容宽’。”这两句顺口说出,忽然想起,这是

师门所传心法,怎能胡乱说与外人知晓,忙转口道:“你比得很对,就是这招。”

商宝震道:“什么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呢?”徐铮道:“这个……我可也忘了。”

他不善撒谎,这一句话出口,脸也红了。商宝震知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着意结

纳,将他捧得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雾。

徐铮道:“商老弟,咱们也别闹虚文。你使一套拳脚给我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

方,我跟你说说,也不枉了今日结交一场。”商宝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

拉开架子,在场中打起拳来,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二趟十字绕三尖”,使的是十二路

潭腿。

这路拳脚使得倒是纯熟,但出拳不正,脚步浮虚,虽然袍袖生风,姿式华丽,若是与人

动手,却半点管不得事。只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忍

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艺的师父是耽误了你啦。”正要往下解

释,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叫道:“师哥,爹叫你。”

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回到厅上。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个避雨之人。一个是没了右臂的

独臂人,一条极长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面目

极是可怖;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黄黄瘦瘦。两人衣衫都很褴褛。

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马行空面前,叫了声:“师父!”马行空脸一

沉,低声道:“去了这么久,又在卖弄武艺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这里姓商

的主人镖法不错,那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马行空道:“傻小子,你给人家冤啦。凭你这

点功夫,两个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徐铮一笑,道:“那怕不见得。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

腿,尽是好看不管用。”马行空道:“你知他师父是谁?”

徐铮心中暗奇:“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又没见他练过拳脚,怎么连他师父是谁

也知道了?”当下答道:“弟子不知,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马行空冷笑一声,低沉着

声音,说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师父给人砍过一刀,劈过一掌,养了三年

伤方得康复。那人是谁?”徐铮一惊,说道:“八卦刀商剑鸣。”马行空低声道:“半点儿

也不错。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这里可正是武定县,主人家姓商。咱们胡乱进来避雨,

初时并没留心,你瞧,正梁上绘着什么?”

徐铮抬起头来,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一个八卦图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师父,

快抄家伙,咱们撞到仇家窝里来啦。”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剑鸣早给人杀

了!”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东大豪八卦刀商剑鸣,只因这是师

门的奇耻大辱,师父后来不提,也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巳死,低声道:

“是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马行空哼了一声,道:“商剑鸣的武功,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

上,凭我这点玩艺儿,哪杀得了他?”徐铮大奇,问道:“那么是谁杀了他?”马行空道:

“那少年用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个人杀的。”

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凤?”

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为当世之间,说到武功,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

拳马老镖头了,岂知这时听到师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胡一刀与苗人凤

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不由得大为惊诧,低声问道:“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的人

物?”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强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气,

道:“想是病死的了?”马行空道:“给人杀死的。”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这么

厉害,有谁杀得了他?”马行空道:“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这“打遍天下无敌

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将出来,声音虽低,却是大具威严。徐铮胸口一沉,正

待说话,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音,互望一眼,似在强自镇定,但脸上终究

露出了惊惶之色。那青年拉着少妇的手,挪动坐位,似是伯火堆炙热,移远了些。

十多匹马奔到庄前,曳然而止。但听得数声呼哨,七八匹马绕到了庄后。

马行空一听哨声,脸上变色,低声道:“定着点儿。”徐铮极是兴奋,声音发颤,问

道:“那话儿来了?”马行空不再回答,大声喝道:“大伙儿抄家伙,护镖!”这句话一

喝,镖行众人登时大乱,知道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当即跃起。戚杨两名镖头和五名趟子

手指挥车夫,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拔出柳叶刀,道:“爹,是哪

一路的?”马行空皱眉道:“还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语:“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

盘子,就这么说到便到。”

一言方罢,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八名大汉一色黑衣打扮,手执兵刃,一字排

开地站在墙头。马春花扬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马行空脸色凝重,低声喝道:“别胡

来!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一言不发。

砰的一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衣服甚是华丽,但面貌委琐,

缩头缩脑,与一身衣服极不相称。这人抬头望了望天,但见大雨倾盆而下,嘿地一声笑,足

尖一点,倏地穿过了院子,站在厅口。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大雨虽密,却只在他肩头打湿

了数点。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本来不以为意,突然见他露了这手轻功,这才生忌惮之心,向

马行空望了一眼。

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拱手说道:“请恕老汉眼拙,没曾拜会。朋友尊姓大名,宝寨歇

马何处?”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当即暗藏金镖,腰悬利刀,来到厅前。只见那盗魁

手戴碧玉戒指,长袍上闪耀着几粒黄金扣子,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不带兵器,神情打

扮,就如是个暴发户富商。只听他说道:“在下姓阎名基,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

了?”

马行空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金。浪得虚名,不足挂齿。”

心中暗忖:“阎基?那是什么人?没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阎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说道:“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想请马

老英雄赏口饭吃。”马行空道:“阎寨主言重了。铮儿,取五十两银子,请阎寨主赏赐弟

兄。”他这是按着江湖规矩行事,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决非五十两银子所能打发。

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说道:“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是三十万两。姓阎的眼界虽

小,区区五十两,倒还不在眼内。”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灵,怎么打听得清清楚

楚,知道我保了三十万两镖银?”眉头一皱,仍按江湖规矩说道:“想马某有什么本事,全

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阎寨主今日虽是初见,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

位朋友。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阎基道:“吩咐是不敢当的,只是在下生来见财眼开,

三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不取有伤阴德。但马老镖头既然开口朋友,闭口朋友,这样吧,

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马行空答话,左手

一挥,墙头八名大汉一一跃下,奔到厅口。有人问道:“一齐取了?”闾基道:“不,拿一

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饭大家吃!”众大汉轰然答应,就往镖车走去

马行空勃然大怒,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并无一个高手在内,已无担忧之

心,淡淡说道:“阎寨主是不肯留一点余地了?”阎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说

取一半,留一半?哥儿俩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两步,伸手指着阎基,大声说道:“亏你在黑道上行走,没听

过飞马镖局的威名么?”阎基道:“我的小养媳妇儿听见过,他妈的,老子可是第一次听

见。”身形一幌,忽地欺到厅右,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马镖旗,将旗杆一折两段,掷在地

下,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

这件事当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却极少有如此做到绝的,如非双方有解

不开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命相拼了。镖行人众一见之下,登时大哗

徐铮更不打话,冲上去一招“踏步击掌”,左掌向他胸口猛击过去。阎基侧身闪避,说

道:“小子,讲打么?”左掌一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铮变“后插步摆掌”,左手向后勾

挂,右掌一挥,向上摆举,迳击敌人下颚。阎基头一偏,右拳直击下来。这一拳来路极怪,

徐铮急忙摆头让开,砰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拳,但觉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徐

铮脚步摇幌,险些摔倒,幸他身强力壮,下盘马步扎得极稳,忙变“仆腿穿掌”,身子一

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数

阎基并不理会,微微一笑,左腿反钩,向后倒踢。这一腿来得更是古怪。徐铮大骇,急

忙窜上跃避。阎基右拳直击,喝道:“恭喜发财!”砰的一响,正中徐铮胸口。这一拳好生

厉害,徐铮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下连打了几个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极硬朗的一个小

伙子,竟给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盗轰然喝采,叫道:“这一拳够这小子挨的

镖行中人见阎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惊又怒。马春花伸手去扶师哥,急得要哭,连

问:“怎么啦?”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但这盗魁使的是什么拳脚,

却半点也说不出来。三个侍卫也在低声议论:“点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来,有点像五

行拳。”“不,五行拳没那样邪门

马行空走上两步,抱拳道:“阎寨主果然好武艺,多谢教训了小徒,也好让他知道江湖

上尽多能人。”阎基笑道:“我这几下三脚猫算什么玩意儿,给你马英雄提鞋皮、倒便壶也

还挨不上边儿。光棍别的不会,就会这个。这就请教你马老英雄的百胜神拳。”马行空见他

满脸油光,说话贫嘴滑舌,不折不扣是个泼皮无赖,怎地又练就了这样一身怪异武功,实是

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暂且只守不攻,待认清他的拳路再说,当下凝神斜立,双手虚握

三名侍卫、商宝震、镖行众人一齐凝神观斗,都知这一场争斗不但关系着三十万镖银的

安危,也是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厅中人人肃静,只听得火堆中柴炭爆裂,

发出轻轻的必卜之声。院子中大雨如注,竟无分半停息之意。那华服相公自和少妇并肩低声

说话,对马阎的争斗毫没留心

阎基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光灿烂的黄金鼻烟壶,吸了一口鼻烟,他也知马行空是个劲敌,

将辫子在头顶盘了个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积德,吃饭就得靠拼命!他奶奶的这就拼

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马行空击去。马行空待他拳头离胸半尺,一个“白鹤亮

翅”,身子已向左转成弓箭步,两臂同后成钩手,呼的一声轻响,倒挥出来,平举反击,使

的仍是少林派中极为寻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稳,出手抬腿之际,甚是老练狠辣

那相公对镖客与强人的争斗本来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之下,正见到阎基一足反踢,

招式颇为奇特,不由得留神观看。那美妇叫道:“归农,归农。”那相公随口漫应,目光却

贯注在二人的拼斗之上。那美妇伸手摇了摇他肩膀,说道:“一个糟老儿,一个泼皮混混打

架,当真就这么好看。”那相公听她话中大有不悦之意,忙转头笑道:“这泼皮的拳脚很是

古怪。”那美妇叹道:“唉,你们男人,天下最要紧的事儿就是杀人打架。”那相公笑道:

“你不许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着我,让我把你美丽的脸蛋儿瞧个饱。”那美妇低低一

笑,极是娇媚,果真抬起了头望他。两人四目交投,脸上都充满了柔情蜜意

这时马行空与那盗魁却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

占不到半点上风,那阎基的拳脚来来去去只有十几招,或伸拳直击,或钩腿反踢,或沉肘擒

拿,或劈掌夹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阵,早察觉他招数有限,但马行空居然战他不下,都觉好



眼见马行空使一招“马档推拳”,跨腿成骑马势,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

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阎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马行空急忙变

招,手臂缩回,微微转身。何思豪笑道:“钩腿反踢!”阎基果然钩起右腿,向后反踢。马

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岂有料不到之理?但说也奇怪,

明知对手要钩腿反踢,竟然无法以伏着破解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少林派各路拳术,全部烂熟于胸,眼见查拳奈何不得对方,

招数一变,突然快打快踢,拳势如风,旁观者登时目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汉,当年相扑之技,天下无对。这一路拳法传将下来,讲究纵

跃起伏,盘拗挑打,全是进手招数。马行空年纪虽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窜高伏低,宛如

狸猫相似。阎基眼见敌人变招,竟是毫不理会,仍旧是那十几招又笨拙又难看的拳脚翻来复

去地使用

商宝震、徐铮、马春花,以及戚镖头、杨镖头见这盗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诧异万

分。每个人到这时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击,还是劈掌夹腿,不禁随着何思豪叫了出

来,但马行空竟然始终奈何他不得。只见马老镖头“上步进肘掴身拳”,“迎面抢快打三

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锤”,“踢腿撩阴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脚之快,犹如

门外的狂风暴雨一般。但阎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脚的伸臂直击,就将他所有巧妙的招式尽数破

解了

那独臂人和黄瘦小孩一直缩在屋角之中,瞧着马行空和阎基比武。独臂人低声道:“小

爷,你仔细瞧那个盗魁,要瞧得仔细,千万别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干吗啊?干吗要

瞧他?”独臂人道:“你记着这人,永远别忘记了。”小孩道:“他是个大坏人么?”独臂

人咬牙切齿地道:“阴差阳错,教咱们在这里撞见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别让他知觉

过了一会,独臂人又道:“你总说功夫练得不对,你仔细瞧着他,许就练对了。”小孩

道:“干吗呀?”独臂人眼中微有泪光,低声道:“现在还不能说,等你年纪大了,武艺练

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小孩看阎基拳打脚踢,姿式极其难看,但隐隐似有所悟,

忽地大叫一声:“四叔!”独臂人忙道:“别大声嚷嚷。”小孩嗯了一声答应,低声道:

“这个人的拳脚我有些懂啦。”独臂人道:“不错,你好好瞧着。你那本拳经刀谱,前面缺

了两页,所以你总是说瞧不懂。那缺了的两页,就在这阎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惊,黄黄瘦瘦的小脸蛋儿上现出一些红晕,目不转瞬地望着阎基,又问:

“怎么会在他身上?”独臂人道:“将来自会跟你说。这家伙本来不会什么武功,但得了两

页拳经,学会了十几招残缺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师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经

刀谱共有三百多页,等你将来学会了,学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听了甚是激动,

眼睛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场中虽是两人比武,但可看的却只有一人。阎基来来去去这十几招,大家实在都看得腻

了。马行空的拳招却是变幻百出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对方,忽然拳法又变,使出一套“鲁智深醉跌”,但见他如疯

如癫,似醉似狂,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罗汉斜卧”,“仙人渴盹”,这路拳法似乎是乱

打乱踢一般,其实是精彩之极。这时阎基那十几招笨拳却渐渐不管事了,对方拳脚来路也看

不明白,不由得心下着慌。猛听得马行空喝一声:“着!”一脚“鲤鱼翻身搅丝腿”,正好

踢在他的腰间。阎基痛得弯下了腰

马行空知道对方功夫了得,这一脚虽中要害,只怕仍然难以使他身带重伤。若是平常比

武较量,胜了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但这番争斗关连三十万两镖银,怎容得敌人喘息片刻?

若是争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胜,当下得理不让人,纵身上前,一腿“拐子脚”,又往他后

心踢去

群盗齐声大哗。阎基忽地一脚钩腿反踢,来势变幻无方,马行空虽然阅历丰富,一时竟

见不及此,被他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马春花与徐铮双双抢上扶起。但

见他面如白纸,连声咳嗽,只说:“拼死护镖!”徐铮与马春花各持单刀,护在马行空两

旁。阎基腰里也痛得厉害,右手挥了几下,两名黑衣大汉走了上来。阎基叫道:“取镖吧!

还等什么?”群盗各出兵刃,齐向镖客杀去。马春花、徐铮、戚镖头、杨镖头大呼迎敌

群盗人多,除阎基外虽无高手,但马春花与徐铮要分心照料父亲,给群盗两下里一攻,

情势登见危急。商宝震拔出单刀,叫道:“三位侍卫大人,咱们动手吧!”何思豪道:

“好,赶走强盗再说。”四个生力军加入战团

商宝震见马春花给两名盗贼用兵器封住了,渐渐施展不开手脚,当即抢将上去,喝道:

“男子汉欺侮姑娘,还是两个斗一个,不害躁么?”刷的一刀,往那高个儿的盗贼头上砍

去。那人回鞭招架,几个回合,商宝震刀中夹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将他击得直掼出

去。马春花喘息道:“行了,这一个让我来料理。”商宝震一笑退开,迳去帮助徐铮,三刀

两掌,又打发了一名盗贼。徐铮感激之余,甚是钦佩师父眼光,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这么一来,厅上情势变换,群盗纷纷败退,抢着往门口奔出。猛听得一人清声长啸,叫

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众人斗得甚紧,无人理会。商宝震突见人影一晃,一人伸掌

在面前一摇,当即举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钩一带,已将他单刀夺下,往地下一摔。商宝震大

惊,急忙跃后,瞧那人时,却是那服饰华贵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丛,双手钩拿拍打,只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兵刃落了一地,原

来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夺过来抛下。群盗与众镖客惊骇之下,各自跃开,呆呆地望着

他。阎基一愕,忽然记起了十余年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谁,

奇道:“你认得我?”阎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沧州府,小的曾服侍过你老。”那相公低头

一想,恍然记起,说道:“是了,你就是那个跌打医生。怎么学会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来

啦?”阎基上前请了个安,说道:“全凭你老栽培。”原来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龙门北

宗掌门人田归农

镖行人众眼见已可驱退群盗,哪知这田相公不但武功强极,还与盗魁是旧交,这一下可

糟糕已极。马行空低声嘱咐,叫大伙儿护住镖车,瞧他眼色行事

田归农双目自左至右在众人脸上横扫一遍,然后又自右至左地横扫过来,再向天井中倾

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终于停在镖车之上,说道:“阎兄,今日的买卖你可是赔定

啦。”阎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别见怪,也是弟兄们少口饭吃,走投无路,这才干起这没本

钱买卖来。我们定当改过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归农哈哈大笑,说道:

“怎么跟我闹起虚文来啦?老阎,你拿五万两镖银,够不够使了?”阎基一怔,陪笑道:

“你老人家开玩笑啦。”田归农道:“开什么玩笑?这里三十万镖银,我取一半十五万,余

下的你取五万,还有十万两你说怎么分?”阎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并取去就是

了,还分什么?”田归农摇头道:“那不成话,这哪里还有江湖义气?适才我们进来避雨,

我…我…我娘子衣服湿了……”那美妇听他说“我娘子”三字,脸上一红,神态微现忸怩,

向田归农微微一笑。田归农报以一笑,继续说道:“镖行这位姑娘借衣服给她,这一番情分

不能不报,咱们给马姑娘留五万两。还有,这里三位侍卫大人在此,常言道见者有份,每人

分一万两。余下二万,就送给此间主人。你说我这样分法公不公道?”阎基连连鼓掌,大

叫:“公道之极,公道之极,我早说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马行空、徐铮、马春花等听田归农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倒似这三十万两银已是他囊中

之物一般。马行空身受重伤,这么一气,更是险欲晕去。徐铮眼望师父,只问:“怎么办?

怎么办?”马春花怒道:“什么怎么办?”弯腰拾起地下的单刀,叫道:“姓田的,你当我

们是死人还是活人?”说着扬起单刀,迳往田归农扑去

田归农笑道:“你别逼我动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妇啐了一口,笑骂:“贫

嘴!”但似对他的轻薄口吻甚为喜爱。马春花听他言语无礼,更是恼怒,上步一刀,拦腰横

砍。田归农笑道:“唉哟,不好,我娘子可不许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击,马

春花拿捏不住,脱手撒刀。田归农手法快极,右手抢过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举起刀

来,作势要往她头颈中砍下,口中却叹道:“似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怜香

人!”商宝震和徐铮见他戏弄马春花,双双抢出。商宝震右手一扬,一枝金镖取他左目。徐

铮急了,来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飞脚就踢他后心。田归农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

踝,往上一提。徐铮身子倒转,只感腿上一阵剧痛,失声大叫,原来那枝金镖打进了他右

腿。田归农挥手一抖,徐铮的身子犹如一柄扫帚般横扫出去,正撞在在马春花腿上,两人跌

在一起。众人见他戏耍二人,如弄婴儿,那里还敢上前?田归农道:“阎兄,你把镖银就照

适才我说的那么分了,套一辆大车给我,我们两口子身有急事,须得冒雨赶路。”阎基大

喜,连声答应。群盗从镖车中取出银鞘,五万两的堆成一堆,三万两、二万两又各作一堆,

分别堆在地下,向众车夫喝道:“乖乖地赶路

北道上有个规矩,绿林豪客劫镖抢银,却不伤害车夫,甚至脚力酒钱也依常例照给,但

若车夫不听嘱咐,自然又作别论。众车夫见了这等情势,那敢不依,冒着大雨,将银车一辆

辆推出去

马行空见银车出去一辆,心里就发一阵疼,只见一辆骡车赶到庭前,田归农扶着娘子便

要上车。只要骡车一行,马行空就是身败名裂,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颤巍巍地站起身

来,突然纵起,叫道:“我和你拼了!”双手犹如铁钩,猛往田归农脸上抓去。那美妇甚是

害怕,吓得叫了一声。田归农侧身出掌,击向他肩头。马行空若是未受重伤,这一掌自然打

他不着,但此时全身筋骨不听使唤,眼见掌到,竟然不能闪避,砰的一声,身子飞起,向院

子中跌了出去

猛听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这三声冷笑传进厅来,田归农和那美妇登时便如听见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一般,二人面

如白纸,身子发颤。田归农用力一推,将那美妇推入车中,飞身而起,跨上了骡背,双腿急

夹,挥鞭催骡快走。那知他连连挥鞭,这骡子只跨出两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众人站在厅口,从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将出去。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大汉,左手抱着一

个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车的车辕。那骡子给田归农催得急了,低头弓腰,四蹄一齐发劲,但

大汉拉着车辕,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下一般,动也不动。此人神力,实足惊人

那大汉又冷笑了一声。田归农尚自迟疑,车中的美妇却已跨出车来,向那大汉瞧也不

瞧,昂然走进厅去。田归农慢慢跨下骡背,也跟着进厅。他全身被雨淋得湿透,却似丝毫不

觉,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妇招手叫他过去,坐在她的身旁

那高瘦大汉大踏步进厅,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开包裹,原来里面是个两

岁大的女孩。那大汉怕冷坏了孩子,抱着她在火边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睡熟,圆圆的眼旁

却挂着两颗泪珠

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三人扶着马行空起来,见田归农对那高瘦大汉如此害怕,都是又

惊又喜。马春花道:“爹,你伤处还好么?这…这人是谁?”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

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人凤…”一句话刚说完,已痛得晕了过去

大厅之上,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集在东首,阎基与群盗集在西首,三名侍卫与商宝

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都瞧着苗人凤、田归农与美妇三人

苗人凤凝视怀中的幼女,脸上爱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柔情,众人若不是适才见到他一

手抓住大车,连健骡也无法拉动的惊人神力,真难相信此人身负绝世武功

那美妇神态自若,呆呆望着火堆,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只有极细心之人,才瞧得她嘴

唇微微颤动,显得心里甚是不安

田归农脸如白纸,看着院子中的大雨三个人的目光瞧着三处,谁也不瞧谁一眼,各自安

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第二章 宝刀和柔情

苗人凤望著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出现了三年之前的往事。这件事已过了

三年,但就像是刚过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倾盆大两,三年前的那一天,

却下的是雪,是漫天鹅毛一般纷纷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凤骑著一匹高头长腿的黄马,控

辔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

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

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了这位辽东大侠,二

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是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苗

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於怀,郁郁寡欢。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

祭。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是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

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教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

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後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著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

劈拍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

奔。

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车中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

就陪我去买宫花儿戴……」下面的话儿却听不见了。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

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却是极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一蹶。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骡

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

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

士,怎麽去做了赶大车的?」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後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

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显得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

脚甚轻。

苗人凤更是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这脚夫似在追踪那车夫,看来有什麽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著马鞭,不疾不徐地遥遥的

跟在大车之後,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然肩上压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飞,忽听身後铜片儿叮叮当当

响亮,一条汉子挑著一副补锅的担儿,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虽然说

不上踏雪无痕,但轻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见。苗人凤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那一派

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幌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

身轻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

於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乾,车夫、脚夫、补

锅匠都在其内。

苗人凤虽然名满天下,但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

补锅匠他都不相识,当下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瞧来

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

饭。」棉帘掀开,店伴引著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著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

纷起立。苗人凤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著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

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极为少有。她身穿

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

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

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地「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是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

中气充沛,不觉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麽?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

出,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著,就

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著苗

人凤骂道:「你是什麽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

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

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陪礼也不会麽?这麽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著生这麽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

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著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乾,

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於是自斟自饮的跟女

儿说笑起来。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後,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谋干差

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著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

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与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

矣!」说著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

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麽武功。

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要

知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实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汉,那一个不想将这头

衔摘了下来。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此刻心想:「这几人说不

定是冲著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是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

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有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

「什麽削铁如泥,都是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麽神?」补锅匠道:「你

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麽?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

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别发你的清秋大梦吧!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

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麽一把两把!」众人听著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

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了一声:「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一刀

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苗人凤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麽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了。」

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应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

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

截。

众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补锅匠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

色,津津有味的听著。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

居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

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於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

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爱管你爹爹。」说著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

兄」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仁通

冷笑道:「胜於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

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什麽宝刀来?」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

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众人忙喝:

「胡说,快闭嘴!」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连叫:「爹爹!」他那里理

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

「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若是

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

有什麽说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棒著刀转身回房。

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

招小人做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南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

回房去了。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见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

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作『冷月

宝刀』,你瞧清楚了。」

补锅匠凑近一看,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著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那

不用比了。」

苗人凤见众人言语相激,南仁通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

而来。学武之士把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於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

柄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苗人凤

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

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那「调侯兄」、店伴、脚夫、车夫、补锅匠一齐

凑拢。苗人凤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碍著旁人武功了得,这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南

仁通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被人夺去,那里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补锅匠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若是斗个

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於是说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还敢胡说八道麽?」正要

还刀入鞘,那「调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擦的一声轻响,与补锅匠手中利刃相交,

补锅匠的刀刃断为两截,接著又是当的一响,刀头落在地下。补锅匠、脚夫、车夫、店伴四

人将「调侯兄」四下围住,立时就要动手。「调侯兄」虽然宝刀在手,却是寡不敌众,当即

将刀还给了南仁通,翘拇指说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

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的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凤知道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试,那是要验明宝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

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南仁通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

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的夺刀。

次日绝早起来,只见南仁通已然起行,补锅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店伴也已离

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给了十两银子,要乔装店伴。苗人凤暗暗

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一点儿不错。」结了店账,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馀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声

音。苗人凤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杀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

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南仁通身首异处,死在当地。那「冷月宝

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却给补锅匠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苗人凤隐身一块大石之後,察看动静。只听「调侯兄」道:「宝刀只有一把,却有五个

人想要,怎麽办?」那脚夫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调侯兄」向南

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是难得之物。」补锅匠道:「我不争宝刀,要了她就

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麽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

脚夫、车夫齐声道:「对,就是这麽著。」店伴向补锅匠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

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调侯兄」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南小姐道:「你

敢再嚷一声,先斩你一刀再说!」补锅匠放开了手。南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

哭泣。

那车夫笑道:「小姐,别哭啦。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极是轻

薄。

苗人凤瞧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从石後走了出来,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东

西,都给我滚!」那五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道:「你是谁?」苗人凤生性不爱多话,挥了挥

手,道:「一齐滚!」补锅匠性子最是暴躁,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喝道:「你给我

滚!」苗人凤左掌挥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挥,那补锅匠腾空直飞出去,摔在丈许之

外,半天爬不起来。

其馀四人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过了半晌,不约而同的问道:「你是谁?」苗人凤

仍是挥了挥手,这次连「滚」字也不说了。

那车夫从腰间取出一根软鞭,脚夫横过扁担,左右扑上。苗人凤知道这五人都是劲敌,

若是联手攻来,一时之间不易取胜,当下一出手就是极厉害的狠招,侧身避开软鞭,右手疾

伸,已抓住扁担一端,运力一抖,喀喇一响,枣木扁担断成两截,左脚突然飞出,将那车夫

踢了一个筋斗。那脚夫欲待退开,苗人凤长臂伸处,已抓住他的後领,大喝一声,奋力掷

出,那脚夫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调侯兄」知道难敌,说道:「佩服,佩服,这宝刀该当阁下所有。」一面说一面俯

身拾起宝刀,双手递了过来。苗人凤道:「我不要,你还给原主!」那「调侯兄」一怔,心

想:「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人?」一抬头,只见他脸如金纸,神威凛凛,突然想起,说道:

「原来阁下是金面佛苗大侠?」苗人凤点了点头。「调侯兄」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栽

在苗大侠手里,还有什麽话说?」当下又将宝刀递上,说道:「小人蒋调侯,三生有幸,得

逢当世大侠,这宝刀请苗大侠处置吧!」苗人凤最不喜别人罗唆,心想拿过之後再交给南小

姐便是,当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两声轻响,腿上微微一疼。蒋调侯跃开丈馀,向前飞跑,叫道:

「他中了我的绝门毒针,快缠住他。」苗人凤听到「绝门毒针」四字,口中「哦」了一声,

暗道:「云南蒋氏毒针天下闻名,今番中了他的诡计。」心知这暗器剧毒无比,当下深吸一

口气,飞奔而前,顷刻时赶上蒋调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已闭住了他的穴道,

抛在地下。

脚夫、车夫等本已一败涂地,忽听得敌人中了毒针,无不喜出望外,远远围著,均不逼

近,要待他毒发自毙。苗人凤一口气不敢吞吐,展开轻功,疾向脚夫赶去。那脚夫吓得魂飞

魄散,舍命狂奔。苗人凤赶到身後,右掌击去,登时将他五脏震裂。此掌击出後脚下片刻不

停,瞬息间追到车夫身前。那车夫挥动软鞭护身,只盼抵挡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发

作。苗人凤那里与他拆什麽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软鞭鞭梢,神力到处,一夺一挥,

软鞭倒转过来,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苗人凤连毙二人,脚上已自发麻,此是生死关头,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见店伴与补锅匠

都已在数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尽力远远逃开,以待敌人不支。苗人凤本来不欲伤人

性命,但此时只要留下一个活口,自己毒发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里。当下咬

紧牙关,手握软鞭,追赶店伴。那店伴极是狡猾,尽拣泥沟陷坑中奔跑。但苗人凤的轻功何

等了得,一转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见难逃,提著匕首扑将过来。苗人凤立刻回头转身,向

後一脚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补锅匠。这一脚果然正中店伴心窝,踢得他口中狂喷

鲜血,仰天立毙。

那补锅匠武功虽不甚强,但鄂北鬼见愁锺家所传轻功却是武林中一绝。苗人凤追奔逐

北,毒气发作得更快,脚步已自蹒跚,竟然追赶不上。补锅匠见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

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宝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风响,一条黑黝黝的

东西横空而至,待欲闪躲,已自不及。原来苗人凤知道追他不上,最後奋起神力,掷出软

鞭。这条钢铸软鞭从面门直打到小腹,补锅匠立时尸横雪地。此时苗人凤也已支持不住,一

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亲尸上,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吓得呆了,最後见苗人凤倒下,忙走

近相扶,但苗人凤身躯高大,她娇弱无力,那里扶得起来?苗人凤神智尚清,下半身却巳麻

木,指著蒋调侯道:「搜他身边,取解药给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瓷

瓶,问苗人凤道:「是这个麽?」苗人凤昏昏沉沉,已自难辨,道:「不管是不是,服……

服了再说。」南小姐拔开瓶塞,将小半瓶黄色药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凤口里。

苗人凤用力吞下,说道:「快将他杀了!」南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

杀人。」苗人凤厉声道:「他是你杀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凤

道:「再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解。我受伤很重……那时咱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南小姐双手提起宝刀,拔刀出鞘,眼见蒋调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杀鸡杀鱼也是

不敢,这杀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凤大喝:「你不杀他,就是杀我!」南小姐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宝刀脱手掉下。

这刀砍金断玉,刃口正好对准蒋调侯的脑袋。只听得南小姐与蒋调侯同声大叫,一个昏倒,

跌在苗人凤身上,另一个的脑袋已被宝刀劈开。

苗人凤想到此处,怀中幼女忽然嘤的一声醒来,哭道:「爸爸,妈呢?我要妈。」苗人

凤还未回答,那女孩一转头,见到火堆旁的美妇,张开双臂,大叫:「妈妈,妈妈,兰兰找

你!」欢然喜跃,要那美妇来抱。

四周众人听那幼女先叫苗人凤「爸爸」,又叫那美妇「妈妈」,都是大感惊异,心想这

美妇明明是田归农之妻,怎麽又会是苗人凤之女的母亲?那女孩这两声「妈妈」一叫,大厅

中紧张的气氛又自浓了几分。几十个大人个个神色严重,只有一个孩子却欢跃不已。

那美妇站起身来,走到苗人凤身旁抱过孩子。那女孩笑道:「妈妈,兰兰找你,你回家

了。」那美妇紧紧搂著她,两张美丽的脸庞偎倚在一起。女孩在梦中流的泪水还没乾,这时

脸颊上又添了母亲的眼泪。

脸有刀疤的独臂怪汉一直缩身厅角,静观各人。这时轻轻站起,走到盗魁阎基身前,在

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阎基神色大变,忽地站起。向苗人凤望了一眼,脸上大有惧色,缓

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独臂人夹手夺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的纸片。

他点了点头,包好了放入怀内,重行回到厅角坐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於

强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还给了苗人凤。那女孩大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

那美妇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苗人凤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在苗人凤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

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的爱著眼前

这个美妇。

他听见女儿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女儿在他怀中挣扎著要到母亲那里。

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妇是耳聋了?还是她的心像铁一般刚硬?小女孩在连声哀求:「妈妈,抱抱兰

兰!」但妈妈一动也不动,背心没一点儿颤抖,连衣衫也没一点摆动。

苗人凤全身的血在沸腾,他的心要给女儿叫得碎了。於是三年之前,沧州雪地里的事又

涌上了心头:

雪地里横著六具尸身,苗人凤腿上中了蒋调侯的两枚绝门毒针,下半身麻痹,动弹不

得。南小姐慢慢醒转,见自己跌在苗人凤怀里,急忙站起,双脚一软,又坐倒在雪地里。她

惊惶已极,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苗人凤道:「把那匹马牵过来。」声音很严厉,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儿。她将马牵到苗

人凤身边,伸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来。

苗人凤道;「你走开!」心想:「你怎麽拉得起我?」这时他两腿已难以行动,当下抬

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说道:「拿了那柄刀!」南

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宝刀。苗人凤伸左手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提上了马背。两人并骑,

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凤运足功劲,才没在马上昏晕过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

两名店小二奔出来扶了他进去。

苗人凤卷起裤脚,将两枚毒针拔了出来,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虽然许以重

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踌躇。

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来。她很清楚的知道:两人的

肌肤这麽一接触,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盗也好,是剧贼也好,再也没第二条路,她已

决心跟著他。

苗人凤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

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

他及时服了蒋调侯的解药,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绝门毒针非同小可,不调治十天半月,

两腿无法使唤。他取出银子,命店小二去收殓了南小姐的父亲,也收殓了那五个企图抢夺宝

刀的豪客。

南小姐与他同住在一间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经过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南小姐一

闭眼就看到雪地里那场惨剧,看到父亲被贼人杀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宝刀掉下去,杀死了一

个人。她常常在睡梦中哭醒。

苗人凤不喜言辞,从来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但南小姐只要见到他沉静镇定的脸色、同

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说,她父亲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盗,得到这柄「冷月宝刀」。

不久南仁通调补京官,他要将宝刀献给当道,满心想飞黄腾达,不料却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凤问起那江洋大盗的姓名,南小姐却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这大盗是在狱中病死的。

他想:不知是那一个好汉,不明不白的又给害死了。那五名夺刀的豪客,必定识得这个大

盗,知道大盗有一柄宝刀,於是一路跟踪下来。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药给苗人凤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得窗外簌簌几下响

声。他不动声色,接过药碗来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窥探,但震於自己的威名,不敢

贸然动手。暗自盘算:「这多半是夺刀五人的後援,再过五六日,那就不足为惧,苦於这几

日两腿兀自酸软无力,若有强敌到来,倒是不易对付。」

只听得拍的一声,白光闪动,窗外掷进一柄匕首,钉在桌上,微微颤动。匕首上附著一

张白纸。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奔到他身边。

苗人凤睡在炕上,伸手够不著匕首。他冷笑一声,左掌在桌子边缘一拍。匕首本来插进

桌面数寸,这一拍之下,登时跳起,弹起尺许,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赞道:「金面佛名不

虚传,果然了得!」脚步轻响,两个人越墙出外。接著马蹄响起,两骑马远远去了。

苗人凤拿起白纸,见写著一行字道:「鄂北钟兆文、钟兆英、钟兆能顿首百拜。」

南小姐见他脸色木然,不知是忧是怒,问道:「是敌人找上来了吗?」苗人凤点点头。

南小姐道:「你在桌上这麽一拍,他们就吓走了,是不是?」苗人凤摇头道:「他们是来送

信的。」

南小姐道:「你这麽大本事,他们一定害怕。」苗人凤不语,心想:「鄂北鬼见愁钟氏

三兄弟,既然找上来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话是这麽说,心中也自担忧,过了半晌,轻声

说道:「大哥,咱们现下骑马走了吧,他们找不著的。」苗人凤摇摇头,默然不语。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怎能在敌人面前逃走?就算为了南小姐而暂且忍辱躲

避,但鬼见愁钟氏三兄弟又怎能让人躲得开?这些事南小姐是不会懂的。他向来不爱多说

话,况且,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说。

这一晚南小姐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她已在全心全意的关怀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但

苗人凤却睡得很沉。

只不过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顶花轿,一队吹鼓手,又梦见一个头上披著红巾的新娘

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时瞧见过的,他早已忘了,这时却忽然梦到了。醒来的时候,似

乎还隐隐听到梦中鼓乐的声音。黯淡的摇曳的烛光,照在旁边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样柔

和、那样娇艳的脸上。这朵花却不在笑。她睡著的时候,也是恐惧,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脸

上有烛光,却有更多的阴影。

次日清晨,苗人凤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张椅子,坐在厅中,冷月宝刀放在身

旁。他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儿多半作不了准,宁可随机应变。南小姐见了他的

神情,心中很是害怕,问了他几句,苗人凤并不回答,於是她就不敢再问。

辰牌时分,马蹄声响,三乘马在客店前停住,进来了三个客人。客店中人见了这三人的

打扮,都是吓了一跳。原来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边上露著毛头,竟

是刚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旧,若说服的热孝,却又不像。

苗人凤知道鄂北鬼见愁钟门雄霸荆襄,武功实有独到的造诣,那补锅匠是钟氏门徒,武

艺已自不弱,眼下钟氏三兄弟亲自到来,此事当真甚是棘手。只见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脸

色惨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凭胡子分别年纪,料来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钟兆

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钟兆英,没留胡子的是三弟锺兆能。三人进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宛如足不

点地,果然是劲敌到了。苗人凤一生之中,敌人愈强,精神愈振,一见三人声势不同凡俗,

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

钟氏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苗大侠请了。」苗人凤拱手还礼,说道:

「请了,怒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钟兆文道:「苗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

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苗大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满口湖北土腔,

苗人凤点点头,不再答话。

钟兆文道:「苗大侠威震天下,我们三兄弟单打独斗,非你家敌手。老二、老三,咱哥

儿一齐上啊!」钟兆英、钟兆能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然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是辈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

强,因此上在两湖一带已闯下极大的基业。三人怪声一作,呛当当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

一对判官笔。

客店中夥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已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上空

荡荡的一片。

南小姐关心苗人凤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苗人凤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

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厅角这麽一站,苗人凤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当下向

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宝刀。

钟氏兄弟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钟兆文双笔当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袭右。苗人凤端坐椅中,横刀

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

刀。钟氏三兄弟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他们只知苗

家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凤此时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

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就只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钟氏三兄弟轻功甚是了得,三人

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

下风。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难以周全。只

是素知钟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眼见三

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

连这娇艳温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

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钟兆英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著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後攻他下

盘。这一著甚是险毒,想苗人凤坐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後椅脚,如何护守得著?钟

兆英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喀的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椅子一侧,苗人凤身子跟著倾

侧。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苗人凤左手猛地探出,往钟兆英脸上抓去。钟兆英大

惊,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与锺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被宝刀削断。钟

兆文肩头剧痛,却是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苗人凤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

现」,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钟氏三兄弟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都有惊骇之色。钟兆英道:「老

大,挂了彩啦?」钟兆文道:「不碍事。」他见苗人凤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

良机,日後再难相逢,只是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於是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

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家拳招掌法。」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是不怀好意,是要敌人自

去其长。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是仇杀拚命,并非比武较艺,这番说话苗人凤本来大可不

必理会,但他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窜跃,攻了上来。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苗人

凤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钟门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

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钟兆英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

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教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苗人凤椅後,猛地右腿

横扫,喀喇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後倒。苗人凤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他恼恨钟兆英狡

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钟兆英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兆

文、兆能双双从旁来救。苗人凤双掌发力,左掌打在钟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钟兆能胸口。两

人经受不起,双双向外跌出。钟兆英乘机几个翻身逃出厅门,看苗人凤时,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见他如此神勇,那敢进来再斗?钟兆英瞥见店门旁堆满骡马的草料,心念一动,

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点。那麦秆乾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客店中店

夥客商一见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救那坏

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的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苗人凤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

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一转眼见南小姐已随众人逃

出,心下略宽,火光中只见屋角里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著过去抖开绳

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钟氏兄弟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苗人凤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

笑。

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

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

一端巳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接著绳子一荡,苗人凤又高又瘦的身躯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苗人凤左手抓绳,身子自空向钟氏三兄弟扑

去。三钟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发足奔逃。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苗人凤拉著绳

子飞荡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三兄弟都飞身而入火堆。总算

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

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凤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不绝从身後传来。

苗人凤想到当年力战鬼见愁钟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

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於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後,与南小姐结成夫

妇,这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人。他在身前不过五尺,五尺却比

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於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後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著他的兰(南小姐名字叫做南兰)一同

去拜祭胡一刀夫妇的墓,他把冷月宝刀封在坟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无

人配用这把宝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著他。

於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当年这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他从来不爱多说

话,这一天却是说得滔滔不绝。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这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

前发泄出来。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胡一刀,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胡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

了一桌菜那样。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欢谈畅饮。他愈喝得

多,愈是说得多。说到对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无常,说到

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

水里,她也在水里……」

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新娘脸色变了,掩著脸远远奔开。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是醉

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客店中钟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

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

直觉得南兰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

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麽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

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

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胡一刀虽然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於是在酒醉之後,在胡一刀的墓前,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

心。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虽然,苗人凤始终是极深厚极诚挚的爱著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到这件事,甚至连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兰自然也不会提。

後来女儿若兰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夫妻间的感情加深了一

层。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

著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

男人会说笑,会调情……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

有。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麽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

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

因是在於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於这男人用武功救

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

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

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於

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

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麽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

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过了几天,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发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便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学得很

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兴致勃勃的学了。

终於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一下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

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风喻,终於,在

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苗人凤在月下练剑,他们的女儿苗若兰甜甜地睡著……

南兰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下,田归农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

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她於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热情。

於是她跟著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於是丈夫抱著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

在哭,在求,在叫「妈妈」。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

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苗人凤的女

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

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归农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过头

来。

苗人凤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这件事以後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爱她,只

要她回心转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会不会打死归农?他很爱我,不会打我的,但会不会打死归农?

苗若兰小小的心灵中在想;妈妈为什麽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吗?

田归农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闯王所留下的无穷无尽的财宝,苗

夫人是打开这宝库的钥匙。当然,她很美丽,娇媚无伦,但更重要的是闯王的宝库,苗人凤

会不会打死我呢?

苗人凤在等待,厅上的镖客、群盗、侍卫、商家堡的主人,独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

待。厅上有很多人,但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

兰!」

即使是最硬心肠的人,也盼望她回过身来抱一抱女儿。

自从走进商家堡大厅,苗人凤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倾盆大雨,电光闪过,接著便是隆隆的雷声。大雨丝毫没停,雷声也是不歇

的响著。

终於,苗夫人的头微微一侧。苗人凤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

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归农。这样深情的眼色,她从来没向自己瞧过一眼,即使在新

婚中也从来没有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

苗人凤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了起来,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

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

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妻子那深

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壮健的头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声在他的头顶响著。

小女孩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但苗人凤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儿,在大风大雨中大踏步

走著。他们没有回家去。这个家,以後谁也没有回去……

第三章 英雄年少

苗人凤抱着女儿,在大风雨中离开了商家堡。侠士虽去,余威犹存。他进厅出厅,并无

一言半语,但群豪震慑,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凛然。众人或惊或愧,或敬或惧,过了良久,

仍是无人说话,各自凝思。

苗夫人缓缓站起,嘴角边带着强笑,但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转,终于从白玉一般的腮边

滚了下来。田归农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间长剑剑柄,拉出五寸,铮的一声,重归剑鞘,这

一下手势潇洒利落已极,低声道:“兰妹,走吧。”双眼望着大车中一鞘鞘的银鞘。神态虽

是不减俊雅风流,但语声微抖,掩不了未曾尽去的恐惧之心。

马行空见田归农仍想劫镖,强自撑起,叫道:“春儿,取兵刃来!”马春花见父亲受伤

非轻,含泪道:“爹!”马行空声音威严,说道:“快取来。”马春花从背囊中取出随着父

亲走了数十年镖的金丝软鞭,正要递过,突然后堂咳嗽一声,走出一个老妇,身穿青布棉

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发却是一片漆黑。商宝震虽被田归农打倒,

受伤不重,抢上去叫道:“妈,这里的事你老人家别管,请回去休息吧。”原来这老妇正是

商宝震的母亲。

商老太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语声嘶哑,甚是难听。商宝震

脸露惭色,垂首道:“儿子不中用,不是这姓田的对手。”说着向田归农一指,不禁愧愤交

集。商老太双眼半张半开,黯淡无光,木然向田归农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

道:“好个美人儿!”突然间一个黄瘦男孩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儿

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妈妈的,怎么一点良心也没有?”这几句话人人心中都想到

了,可是却由一个乞儿模样的黄瘦小儿说出口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怔。只听轰轰隆隆雷声过

去,那男孩大声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霎时

间竟是大有威势。田归农一怔,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说八道什

么?”那盗魁阎基抢了上来,喝道:“快给田相公……夫……夫人磕头。”那男孩不去理

他,脸上正气凛然,仍是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没良心!”

田归农提起长剑,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声,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

了出去。田归农顾不得杀那男孩,提剑追出。他一窜一跃,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劝道:“兰

妹,这小叫化胡说八道,别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确是良心不好。”哭着说

话,脚下丝毫不停。田归农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挣。田归农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

再苦练十年武功也挣扎不脱,但他不敢用强,只得放开了手,软语劝告。但见二人在大雨中

越行越远,沿着大路转了个弯,给一排大柳树挡住后影。雨点溅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转

回。众人吁了一口气,转眼望那孩童,心想这人小小年纪,好大的胆气,这条命却不是捡来

的?

阎基冷笑一声,喝道:“那当真再美不过,阎大爷独饮肥汤,岂不妙哉!兄弟们,快搬

银鞘啊!”群盗轰然答应,散开来就要动手。阎基左足飞起,将那男孩踢了个筋斗,顺手掀

住了独臂汉子,喝道:“还给我!”

商老太太嘶哑着嗓子,问道:“阎老大,这儿是商家堡不是?”阎基道:“是啊,商家

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阎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独臂汉胸口,仰

天大笑,说道:“商老婆子,你绕着弯儿跟我说什么啊?你商家堡墙高门宽,财物定是不

少,可是想送点儿油水给兄弟们使使?”群盗随声附和,叫嚷哄笑。商宝震气得脸也白了,

道:“妈,别跟他多说。儿子和他拚了。”从镖行趟子手中抢过一柄单刀,指着阎基叫阵。

阎基将独臂汉一推,狠狠说道:“小子别走,老子待会跟你算帐。”双手一拍,向着商宝震

斜眼而睨,脸上流气十足,显然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阎老大,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阎基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

儿啊?女人的房里姓阎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没有听见,仍道:“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阎基心想:“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里?”正待说:“阎大爷没空跟你摽

唆。”商老太已转身走向内堂,哑声道:“你没胆子,也就是了。”阎基仰天打个哈哈,笑

道:“我没胆子?”拔脚跟去。二寨主为人细心,将阎基的鬼头刀递过,阎基左手倒提了。

商宝震不知母亲叫他入内是何用意,跟随在后。商老太虽不回头,却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

说道:“震儿留在这儿!阎老大,你叫弟兄们暂别动手。”说这几句话时向儿子和阎基一眼

也没瞧,但语音中自有一股威严,似是发号施令一般。阎基道:“这话不错,大伙儿别动,

等我回来发落。”群盗轰然答应,二寨主用黑话吆喝发令,分派人手监视镖客,防他们有何

异动。

本来商宝震和三个侍卫助着镖行,群盗已落下风,但商宝震和徐铮为田归农所伤,马行

空挨了阎基一脚后,再给田归农打了一掌,伤势更重,形势又自逆转。群盗既不劫镖,镖行

人众也就静以待变。阎基跟随在商老太背后,只见她背脊弓起,脚步蹒跚,原先心中存着三

分提防之意,此时尽数抛却,笑问:“商老婆子,叫我进来可是献宝么?”商老太道:“不

错,是献宝。”阎基心中一动,他一生最是贪财,瞧这商家堡一副大家气派,底子甚是殷

实,说不定那商老太一见强人降临,吓破了胆,自行献上珠宝赎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惊

又喜。只见她一直向后进走去,接连穿过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间屋外,呀的一声把门

推开,自己先走了进去,说道:“请进来吧!”阎基伸头向房里一探,见是一间两丈见方的

砖房,里面空空荡荡,只见一张方桌,更无别物,微感跷蹊,提步进去,大声道:“有话快

说,可别装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关上木门,又上了门闩。阎基大奇,四下打量,

只见桌上放着一块灵牌,上书“先夫商剑鸣之灵位”。阎基心想:“商剑鸣,商剑鸣,这名

字好熟,那是谁啊?”一时却想不起来。商老太缓缓说道:“你竟敢上商家堡来放肆,可算

得大胆。若是先夫在世,十个阎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虽只剩下孤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

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几句话说完,突然腰板一挺,双目炯炯放光,凛然逼视,一个蹒跚

龙钟的老妇,霎时间变得英气勃勃。

阎基微微一惊,心想:“原来这婆娘是故意装老。”但想到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何惧,

笑道:“上门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咬我一口?”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从灵牌后面捧

出一个黄色包袱,那包袱灰尘堆积,放在灵牌之后毫不抢眼。她也不拍去灰尘,顺手解了结

子,打开包袱,只见紫光闪闪,冷气森森,却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阎基蓦地里记起

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两步,左手倒提着的鬼头刀交与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剑

鸣!”商老太脸色一沉,叫道:“豪杰虽逝钢刀在!妾身就凭先夫这把八卦刀,要领教阎老

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灵位行了一礼,回过身来,已成八卦刀

法中的第一招“上势左手抱刀”。但见她沉肩坠肘,气敛神聚,哪里有半分衰迈老态?阎基

虽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胜神拳马行空这等英雄,尚且败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剑鸣复生,或

许要惧他几分,这商老太本领再高也是有限,当下鬼头刀在空中虚劈一招,笑道:“你要比

试刀法,何不就在大厅之中?巴巴地到这儿来,难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给在一旁瞧着,才

显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凛然道:“不错,先夫威灵,震慑鼠辈。”阎基不自禁地向那灵牌

望了一眼,心中有些发毛,急欲了结此事,走出这间冷冰冰、黑沉沉的灵堂,说道:“商老

太,你发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阎寨主先请。”她听他改了称呼,口头上客气了

些,于是也称他一声“寨主”。

阎基道:“在下跟商家堡无冤无仇,这次劫镖,乃是冲着马老头儿而来。商老太既然定

要出头,咱们点到为止,不必真砍真杀。”商老太双眉竖起,低沉着嗓子道:“没那么容

易!商剑鸣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岂容人说进便进,说出便出?”阎基也自恼了,道:

“依你说便怎地?”商老太道:“你败了我手中钢刀,将我人头割去,连我儿子也一并杀

了……”阎基吓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无深冤大仇,只不过无意冒犯,何必这么性命相

拚?”只听她又道:“若是妾身胜得一招半式,阎寨主颈上脑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

着喝道:“进招!”阎基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你这座连田连

宅的商家堡。”说着将刀一晃,欲待进招,商老太一招“朝阳刀”已劈了过来。这一刀又快

又猛,阎基急忙侧头,只听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

不过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霎,这脑袋岂不是给她劈成两半?这一刀先声夺人,阎基给她的

猛砍恶杀吓得为之一怔,知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头刀一架,当的一响,双刀相

交,火光四溅。阎基觉她膂力平平,远逊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于是一招“推刀

割喉”,推了过去。商老太“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不足为奇。”阎基

笑道:“平平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使出一招“进手连环刀”。商老太

不架不让,竟抢对攻,“削耳撩腮”,举刀斜砍。阎基大惊,心想:“怎么拚命了?”本来

武术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拚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是带着九分冒险,

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时商老太只要举刀一挡,就能架开敌招,哪知她

竟行险着,不顾性命地对攻。她不顾性命,阎基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一滚,反身一腿。

这一腿去势奇妙,商老太手腕险被踢中,八卦刀急忙翻过,阎基才收腿转身。原来他练熟了

十余招怪异拳脚,近年来在江湖上战无不胜,刀法却是平平,但他另有奇着,将那十几路奇

拳怪腿夹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时化腐朽为神奇,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

汉,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上一走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顷刻之间一个老妇,

一个盗魁,双刀疾舞,在砖房中斗得尘土飞扬。阎基见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

招拳脚救驾保命,早已丧生于八卦刀下,一个老妇居然有此武功,不由得暗暗称奇,心道:

“如此久战下去,若是一个疏忽,给她削去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

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难以抵挡,不断退避。阎基洋洋

得意,笑道:“嘿嘿,商剑鸣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过如此。”

商老太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间目露凶光,刀法一变,四下游走,

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抢攻,早将自己生死置

之度外。阎基大叫:“你疯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

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一面叫嚷,一面逃窜。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杀得如火如

荼,出刀越来越快,此时阎基的怪异拳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拔开门闩,逃出屋去。面临一

只疯了的母大虫,他哪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是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拔开门闩,总是给商老太逼得绝无余暇。眼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

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阎基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

用劲,窜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商老太拚着受他这一腿,如影随形,跟着一刀砍了过去。

只听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商老太立即跃起,肩头虽被踢中,未受重伤。阎基

的大腿上却给结结实实的一刀砍着,再也难以站立。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只见商老太眼

布红丝,钢刀跟着劈下,忙伸双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饶命!”商老太幼时陪伴父亲、

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混蛋,却是从未见

过,心中一怔,这一刀就砍不下去。阎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地大磕响头,求道:“大人

不记小人过!我是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恳留他一

留。”商老太叹了口气道:“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

阎基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商老太道:“去吧!”阎基陪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

来,用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厉声说道:“站住!咱们拚刀之前,说过任谁

输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脑袋。你说话不算数,难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帐?”

阎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商老太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哀求

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商老太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八

卦刀一扬,厉声道:“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阎基咕冬一声,双膝落地。

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辫子,右手八卦刀一挥,已将他辫子割下,喝道:“辫子留

在商家堡,从今后削发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阎基喏喏连声。商老太道:“你裹好

腿伤,戴上帽子,再到厅上招呼你的手下滚出商家堡。”大厅上众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

二人在内堂说些什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商老太颤巍巍地出来。阎基跟在后面,慢吞吞地

走出,叫道:“众兄弟,银两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愕。二

寨主道:“大哥……”阎基道:“回寨说话。”将手一挥,走出厅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伤

痕迹,强行支撑,咬紧牙关出去。众盗不敢违拗,向着一鞘鞘已经到手的银子狠狠望了几

眼,转身退出。片刻之间,群盗退得干干净净。饶是马行空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其中的奥

妙,只见阎基行过之处,地上点点滴滴留下一行血迹,料想他在内堂是受了伤,看来商家堡

内暗伏能人,却哪里料得着眼前这龙钟老妇,适才竟和他拚了一场生死决战。他扶着女儿的

肩头站起待要施谢,商老太道:“震儿,跟我进来!”马行空一愕,只见他母子二人径自进

了内堂。

这一下镖行人众与三名侍卫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商老太旧时必与那盗魁相识,曾有

恩于他:有的说商老太一顿劝喻,动以利害,那盗魁想到与御前侍卫为敌,非同小可,终于

悬崖勒马。正自瞎猜,商宝震走了出来,说道:“家母请马老镖头内堂奉茶。”内堂叙话,

商老太劝马行空留在商家堡养伤,一面派人到附近镖局邀同行相助,转保镖银前往金陵。经

此一役,马行空雄心全消,“百胜神拳”的名号响了数十年,到头来却折在一个市井流氓般

的盗贼手中,对走镖的心登时淡了。商老太护镖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时

他心底还存了一个念头,极想见一见那位挫败阎基的武林高手。当下谢了商老太的好意,一

口答应照办。

傍晚时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卫道了搅扰别过,商宝震相送到大门之外。那独臂人

携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辞,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时那正气凛然的神

情,自忖:“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胆识,倒也少见。”于是问道:“两位要上何处?路上

盘缠可够用了?”独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为家,说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

向那孩童细细打量,沉吟半晌,道:“两位若不厌弃,就在这儿帮忙干些活儿。咱们庄子

大,也不争多两口人吃饭。”那独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听大喜,当即上前拜谢。商老太问

起姓名,独臂人自称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儿,叫作平斐。

当晚平四叔侄俩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间小屋中。二人关上门窗,平四丑陋的

脸上满是喜色,低声道:“小爷,你过世的爹娘保佑,这两张拳经终于回到你的手上,真是

老天爷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万别再叫我小爷,一个不慎给人听见了,平白地惹

人疑心。”平四连声称是,从怀中掏出那油纸小包,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平斐。他倒不是对

这孩子如此恭敬,却是想起了遗下两页拳经的那位恩人。平斐问道:“平四叔,你跟那阎基

说了几句什么话,他就心甘情愿地交还了拳经?”平四道:“我说:‘你撕去的两页拳经

呢?苗大侠叫你还出来!’就这么两句说话,那时苗大侠便在他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良

机,他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平斐沉吟一会,道:“这两页拳经为什么在他那

里?你为什么叫我记着他的相貌?他为什么见苗大侠这样害怕?”平四不答,一张脸抽搐得

更加难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问啦。你说过

等我长大了,学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说给我听。我这就好好地学。”于是叔侄俩在商家

堡定居了下来。平四在菜园中挑粪种菜,平斐却在练武厅里扫地抹枪。

马行空在商家堡养伤,闲着就和女儿、徒儿、商宝震三人讲论拳脚。他们在演武练拳的

当儿,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绝不多看。他们知道这黄黄瘦瘦的孩子很大胆,却从没想到他

身有武功,因此当他偶尔看上一眼的时候,不论是有数十年江湖经历的马行空,还是聪明伶

俐的商宝震,从来不曾疑心过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奥妙。但他决不是偷学武艺。他心中所转的

念头,马行空他们是更加想不到了。因为每当他看了他们所说的奇招妙着之后,心里总想:

“那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招数只能对付庸才,却打不到英雄好汉。”因为他其实并不姓

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为他是胡一刀的儿子,那个和苗人凤打了五

日不分胜负的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因为他父亲曾遗给他记载着武林绝学的一本拳经刀

谱,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义。这本拳经刀谱本来少了头上两页,缺了扎根基的入门功

夫,缺了拳法刀法的总诀,于是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是不能入门。现下机缘巧合,给阎

基偷去的总诀找回来了,于是一加融会贯通,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阎基凭着两页拳经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称雄武林,连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也败在他

的手下,胡斐却是从头至尾学全了的。当然,他年纪还小,功力很浅,许多精微之处还难以

了解。但凭着这本拳经刀谱,他练一天抵得徐铮他们练一个月。何况,即使他们练上十年二

十年,也不会学到这天下绝艺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

里练拳练刀。他用一柄木头削成的刀来练习,每砍一刀,就想像这要砍去杀父仇人的脑袋,

虽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谁。但平四叔将来会说的,等他长大成人、武艺练好之后。于

是他练得更加热切,想得更加深刻。因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脑子来练而不是用身子练的。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马行空的伤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和商宝震热诚留客。马行空的镖

行已歇了业,眼见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来。商宝震没拜他为师,因为商老太有这么一股傲

气,八卦刀商剑鸣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马行空感念他家护镖的恩情,对商宝震

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百

胜神拳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商宝震实是获益良多。马行

空也已看出来,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阎基为何匆匆而去,却是百思

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顾而言他。马行空知道主

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

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

一响之后,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商家堡作客,

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还重,当下悄悄

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跃上墙头,突见堡外黑影晃动,有人

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阎基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

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袖手不顾?”于是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

但奔出数十丈,已自不见了黑影的踪迹。他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

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来到堡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才放心,心下却是疑

惑更甚:“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

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一个究

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

傀,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老,身

手仍是极为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在墙内,循声过去,听得声音是从

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无半声吆喝叫骂,兵刃亦不碰撞。

他心知中间必有跷蹊,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张,险些不禁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地激斗,一个是少主人

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老太太,原来母子俩正在习练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

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是虎虎生风。原来非但商老太平时深

藏不露,商宝震也是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宝震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商

宝震也从来不提,想不到这少年兵刃上的造诣着实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凉

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

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太于己有

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对

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

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

刀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

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

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你爹爹

的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只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

武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是亲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这苗胡

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二

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八卦刀下碎尸万段。”马行空心想:“这母子二人

闭门习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这

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马行空一惊:

“难道我那春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见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

是规规矩矩的,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奶长大?心里

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家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心中很合意。”

商宝震很是高兴,叫了声:“妈!”商老太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谁?”

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谁说不是?你却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

有甚牵连?”商宝震摇摇头。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宝震大出意料

之外,不由得“啊”了一声。

马行空不禁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凉道上跟马行空动手。想

你爹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焉是他的对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

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

咱们的对头胡一刀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较

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

厉,嗓子嘶哑,听来极是可怖。马行空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是不寒而栗,

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是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

死,竟然迁怒于我。”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会赶镖投到我家来。这商家

堡是你爹爹亲手所建造,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

算?”商宝震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我为爹爹复仇?”商老太厉声道:“你不

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

了两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

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却叫马行空和商宝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

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

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叫我今晚隔窗

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春儿……”

商宝震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只觉又是欢喜又是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

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

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

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

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于

是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马行

空,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听马老镖头道谢护镖之德,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虚,只盼他二

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这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

事。”商宝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

说道:“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马行空道:“我除了这丫头,一

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

春儿也挺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头亲事。”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

句话时,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商老太心下大怒:“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

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

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

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马春花红晕双颊,转过

了头不作声。马行空说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

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竟是半句不提。马春花娇憨活泼,明

艳动人,在商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商宝震和她日日相见,竟叫他一缕情丝,牢牢地缚在这

位姑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应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正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

了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

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马行空口中说出来的。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

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候,

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只见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

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

动!”商宝震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训子极严,

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假借,稍一不慎,打骂随之,商宝震取金镖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乱想,

凝神听着母亲叫穴。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双镖飞出,正

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

明穴道,登登两声发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是稍偏,突然间见到木牌有异,

“咦”的一声,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胡一刀”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

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

歪歪斜斜的“商剑鸣”三个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商

宝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商老太叫

道:“且住!”心想这庄丁自幼在庄中长大,怎能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

动,立时想到了马行空师徒三人,说道:“请马老师来说话。”商宝震本来为人精细,今日

婚事不成,失意之下,卤莽出手,一听母亲叫请马老师,立时会意打错了人,忙将那庄丁拉

起,说道:“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手拦住,说

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转头吩咐庄丁,到老爷灵堂中取紫金八卦刀

来。

马行空师徒三人走进厅来,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有异。马行空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

厉害,一时三刻就要翻脸。”当下双手一拱,说道:“老太太呼唤,不知何事?”商老太冷

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马老师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来出气啊。”马行空一呆,

笑道:“在下愚鲁,请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马老师乃是江湖上响

当当的汉子,这般卑鄙行径,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干的呢,还是贤高徒的手笔?”

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马家三人脸上来回扫视。马春花从未见过她如此凛然有威,甚是惊

诧。马行空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

如此胡闹。”商老太大声道:“那么依马老师之见,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马行

空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是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

商老太拦断话头,厉声喝道:“难道会是胡一刀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的勾当?”一言甫

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的名字写在牌上出气,这才

是卑鄙行径,鬼祟勾当!”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到他声音尖细,叫

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庄丁被人推着向两旁一分,一个瘦少年走上前来,正

是胡斐。这一下当真是奇峰突起,人人无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说道:“阿

斐,原来是你。”胡斐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商老太问道:

“你这么干,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商老太点

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很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地瞧瞧你。”说着缓缓伸出

手去。胡斐倒不料她竟会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

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

穴”。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

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既入人手,空有周

身本事,却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的“梁门穴”,命庄丁取过

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在练武厅中。商宝震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

一顿。胡斐闭口不响,既不呻吟,更不讨饶。商宝震连问:“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

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别让他跑了。他满腔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胡斐身

上发泄。马春花和徐铮见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马行空连使眼

色,神色严厉,命二人不可理会。商宝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终究问不到主使之人,眼见再

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这才抛下鞭子,骂道:“小贼,是奸贼胡一刀派你来的是不

是?”胡斐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

尽意,并无做作,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商宝震抢起鞭子,又待再打,马春花再也忍耐不

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宝震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马春花的脸色,终于缓缓垂了下

来。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当时全身皮开

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只见她脸上满是同情

怜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见儿子为女色所迷,只凭人家姑娘一句话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恼怒异常,鼻孔中

微微一哼,却不说话。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春儿、

铮儿,咱们出去吧!”当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马春花出了练武

厅,埋怨父亲道:“爹,打得这么惨,你怎么见死不救,还叫她好好拷打?”马行空道:

“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对父亲这几句话,马春花确是不懂,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惨状,总是难受,睡

到半夜,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身来,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出房门向

练武厅走去。走到廊下,只见一个人影,踱来踱去发出声声长叹,听声音正是商宝震。这时

他也瞧见了马春花,停步不动,低声道:“马姑娘,是你么?”马春花道:“是啊!你怎么

还不睡?”商宝震摇头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着?你怎么不睡?”马春花说道:

“我跟你一样,也牵挂着今日之事,心里难受。”她所说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

商宝震所说的却是指她的终身另许他人,这时听她说“心中难受”,不由得身子发抖,暗

想:“她果然对我甚有情意,她被许配给那姓徐的蠢才,实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当下

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柔声叫道:“马姑娘!”

马春花道:“嗯,商少爷,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宝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

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就是要我当场死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也成啊。”这几句话

说得情热如沸,其实他心中想说已久,却一直不敢启唇,这时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

里出来细诉衷情,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马春花听他这么说,不禁愕然,平日但见他对自己温

文有礼,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实不知对自己竟怀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

“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宝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处耽得久了给旁人见到,低声道:“这里

说话不便,咱们到墙外去。”马春花点点头,两人越墙而出。商宝震携着她手,走到一排大

槐树下并肩坐下。马春花轻轻将手缩回,道:“商少爷,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宝震伸出

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说便是,何必问我?”马春花又将手从他手中缩回,说道:“我请

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这时树顶上簌簌一动,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

先,商宝震尽想着田归农和苗夫人的私情,满腔热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带她私奔逃走,岂知

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个小贼,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语。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

么?”商宝震道:“你既喜欢,我总答允的,拚着给妈责骂便是了。”马春花大喜,道:

“谢谢你,谢谢你!”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去放他吧。”商宝震求道:“再在这儿多

坐一会。”马春花觉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宝震道:“你的手让我

握一会儿。”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让他握着。

商宝震轻轻握着她柔腻润滑的小手,心中感慨万端,险些要掉下泪来。过了半晌,马春

花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会儿,好不好?”说着缩

手站起。商宝震叹了口气,跟着站了起来。

突听得树顶飒然有声,一团黑影飞跃而下,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

来啦!”马商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惊骇都变成

了奇怪,齐声问道:“谁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爱出来便出来了。”原

来他被商老太点了穴道,过了四个时辰,穴道自解,那铁链麻绳却再也缚他不住。他使出收

肌缩骨之法,从链索中轻轻脱了出来,幸好鞭子打得虽重,却都是肌肤之伤,并未损到筋

骨。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却听得马商二人说话和越墙出外之声,于是抢在

头里,躲在树顶偷听。他轻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贯注地说话,是以并未知觉。商宝震听

他说自己出来,哪里肯信,当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细混入了商家堡来?”抢上去抓他

胸口。胡斐吃了他几百鞭子,这口怨气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霎时之

间连打了他四个耳光。

商宝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来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

鼻子,立时鲜血长流。商宝震“啊”的一声,胡斐跟着起脚一钩,商宝震急忙跃起两丈,哪

知对手连环脚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盘无据,跟着一脚,将他踢了一个筋斗。这几下快捷

无伦,待得马春花看清楚时,商宝震已连中拳脚,给踢翻在地。

胡斐气犹未泄,碍着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预,她对自己一片好心,大丈

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焉能不听?当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贼,你敢追我

么?”说着转身便逃。商宝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脚,只因对方出手太快,还道自己疏

神,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竟有胜于自己家传八卦门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这个脸

如何丢得下?当下发足便追。胡斐轻功远胜于他,逃一阵,停一会,待他追近,又向前奔,

转眼间便奔出七八里地,见马春花虽然跟来,却已远远抛在后面,于是立定脚步,说道:

“姓商的,今日小爷中了你母亲的奸计,这才受辱,现下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本事。”说着

身形飞起,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去。

商宝震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吓得急忙闪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点,身子已转过方

向,跟着进扑。这时商宝震待要再让,却已不及,当下喝道:“来得好!”双掌并击,正是

他家传八卦掌的厉害家数。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宝震手腕剧痛,若不是缩

手得快,双手手腕立被扭断。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声,击中他的右胸,跟着起脚,又踢中

他的小腹。胡斐习练父亲所遗拳经,今日初试身手,竟然大获全胜。此刻商宝震全身缩拢,

双手护住头脸,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练了十多年武功,在这少年手下,竟是半点施展不出。

胡斐左腿虚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门穴”。商宝震站立不住,

扑地倒了。胡斐剥下他长衫,撕成几片,将他手脚反转缚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树之

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够提上树去,于是看准了一个大桠枝,抓起商宝震来,大喝一声:

“去你的!”力贯双臂,将他掷了上去,正好搁在桠枝之间。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条,当作鞭

子,一鞭鞭往他头上抽去,商宝震又惊又怒,知他一报还一报,只得咬紧牙关忍受。堪堪打

了三四十鞭,马春花急奔赶到,一见二人情景,大是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胡斐笑道:

“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饶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虽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但言语举

止,竟然豪气逼人。他随手将柳枝远远抛出,大踏步便走。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

谁?”胡斐转过头来,朗声答道:“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

是。”说罢纵声长笑,片刻间背影已在柳树后隐没。“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

人已远去,话声余音袅袅,兀自鸣响。树上商宝震,树下马春花,都是惊讶不已。

过了片刻,马春花叫道:“商少爷,你能下来么!”商宝震用力挣扎,挣不脱脚上的绑

缚,大是羞惭,明明是不能下来,这句话却又怎能出口?只胀红了脸不作声。马春花道:

“你别动,小心摔下来。我上来助你。”纵身跃高,想要拉住树干攀上,但那树干甚高,这

一跃没能抓住,当下手足并用,从树干爬上树去。爬到树干中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

自北而来。此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马春花心道:“怎地这早就有人赶路?”转瞬之间,

一行人已来到树下,共是人马九乘。那九人见一个大姑娘爬在高树之上,都感诧异,勒马观

看。马春花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们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树顶绑着一个

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马春花未到树顶,提气上跃,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树枝,一拉之下,借势翻上,窜

到了商宝震身旁。树底下两个男人齐声喝采:“好俊的轻身功夫!”马春花将商宝震手脚上

的布条解开,低声道:“没受伤么?”她这句柔声相询,商宝震听了大慰,道:“没什

么。”拉住树枝一荡,从数丈高处轻轻跃下。马春花跟着下来,见马上九人指指点点,肆无

忌惮的好生无礼,不禁心下恼怒,向他们横了一眼。只见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

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脸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约莫三十二

三岁年纪,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马春

花从小就在镖行,自识得珠宝,但见相隔数丈,仍可看到那块美玉莹然生光,知道实是价值

连城的宝物,他这么随随便便地缝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

眼。

那公子见她明艳照人,身手矫捷,心中也是一动,向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

那汉子点点头,突然纵声大笑,高声道:“你小贼定是偷了人家东西,给高高吊在树上。”

一个老者笑道:“你说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这么巴巴地来救他?”他语带轻薄,神色甚

是浮滑。

商宝震本已满腔怒火难以发泄,听了这些言语,突然纵身上去,拍的一声,打了这老者

一个耳光。那老者骑在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跃之间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诸人意

料之外。众人不自禁地勒马退后,愕然相顾。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即

闪身下马,伸手来抓他衣襟。商宝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变

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来。商宝震虽被胡斐打了一顿,却也没伤到筋骨,一来

意中人在旁观斗,二来屈气难伸,将家传八卦掌绝艺施展出来,越来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

住,肩头中掌,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马上一人叫道:“老张你退下,

这小子有点儿邪门。”话声甫毕,一个人影轻飘飘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那老者当即闪开。

商宝震和马春花见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见他一张紫膛脸,神态威猛,身材魁

梧,站着比商宝震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双手负在背后,向商宝震打量,问道:“你是八卦门

的么?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商宝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么?”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门的,我

们就管得着。”商宝震为人本来精细,但此日连受挫折,盛怒之下,没细想他言语中的含

意,一招“劈雷坠地”,往他膝盖上击去,出手甚是迅疾。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挥,

向左踏了一步,登时将他这一击化解了。商宝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脚下

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转折如意,四梢归一,绕着对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

打越快。那大汉双手出招极短,只是比着招式,始终不与商宝震手掌相触,但他所出的每一

招,却无一不是商宝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宝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变势。霎时之

间,商宝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没一掌带到他一点衣角。旁观众人见那大汉如此了得,无不

赞服。

商宝震焦躁起来,奔跑更速,掌法催紧。那大汉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双掌或挥或

按,便如是独个儿练拳一般。此时商宝震已然瞧出,对方出招虽然极短,脚下却也按着先天

八卦的图式,方位丝毫不乱。他曾听母亲说过,八卦门中有一项极精深的“内八卦功夫”,

非将外八卦练至登峰造极,决不能动,但只要一练成,那时以静制动,克敌机先,差不多就

是无敌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让着自己,只要他当真一出手,一招之间就能将自己打

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后跃开,抱拳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本门前辈到

了!”那人微微一笑,仍然问道:“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商宝震曾得母亲嘱咐,在人前

千万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对头知悉,难遂报仇大事,不禁踌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门

户开阔,瞧来是商剑鸣师兄一派了。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话是向马上一个老者而

说。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马,向商宝震道:“你师父呢?引我们去见见。我是你王师

伯,这位是我兄弟,你拜师叔吧。”说着哈哈大笑。商宝震知道父亲的师父是威震河朔王维

扬,乃是北京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眼前这人自称姓王,又是八卦门的高手,看来是自己师

伯、师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细,加问一句:“两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镖头是怎生称

呼?”王氏兄弟相顾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儿俩的先父。你还不信么?商师弟呢?”

商宝震更无迟疑,扑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口称师伯师叔,说道:“先父早已去世,师伯师

叔当年没接到讣告么?”那年老的武师名叫王剑英,他兄弟名叫王剑杰,都是王维扬的儿

子。王维扬当年凭一对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绿林。黑道中有一句话道:“宁碰阎

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扬天下,现时早已逝世多年。

商剑鸣虽是他的门下,但师徒间情谊甚是平常,离师门后少通音问。王氏兄弟又在官府

当差,青云得意,从来就没将这个身在草野的同门师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东和北京虽相隔

不远,商剑鸣逝世的讯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当下王剑英叹了口气,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声

说了几句话。那公子眼角向马春花斜睨一眼,欢然点头。王剑英向商宝震道:“你家住此不

远吧?你带我兄弟到你父亲灵前一祭。我们师兄弟一别二十余年,想不到再无相见之期。”

他顿了一顿,伸手向那公子一张,道:“你来拜见福公子,我们都在公子手下当差。”商宝

震见那公子气度高华,想是京中的贵介公子,这才收得王氏兄弟这等豪杰替他当差,当下上

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摆摆手,说声:“请起!”却不回礼。商宝震心中微微有气:“好大

的架子!你当真是皇帝老子不成?”一行人来到商家堡时,堡中已发觉胡斐逃走,正在到处

找寻。商宝震入内报讯,商老太听说先夫的同门兄弟来到,又惊又喜,急忙出迎,将胡斐的

事抛在一旁。

王剑英给商老太引见。原来这九人之中,倒有五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

外,还有太极门的陈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陈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

声早显,古般若年纪轻些,但见他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如枯木,手指坚挺,定是外家的一

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亲随侍仆,那受了商宝震殴击的老者姓张,大家叫他做张总

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权势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剑英却一句不提,只是称他为“福公子”。王剑英、剑杰兄

弟问起商剑鸣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极盛,不肯说是胡一刀所杀,只是说得病身亡。她决意要

和儿子一同亲刃仇人,决不肯假手旁人复仇。

马春花见商老太、商宝震等同门叙话,回到屋里,将适才的见闻向父亲说了。马行空听

说那胡斐竟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大是惊讶,但听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胜过商宝震,却是半

信半疑。徐铮在旁默默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并不插嘴。父女俩说了一阵子话,马春

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铮跟了出来,叫声:“师妹!”马春花脸上一红,道:“什么?”徐铮

见她脸若朝霞,心中情动,将本来要问的话按捺了不说,伸手去拉她的手。马春花将手摔

脱,嗔道:“给人家瞧见了,怎好意思?”徐铮终于沉不住气,愤然道:“哼,不好意思!

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马春花一怔,听他语意不

善,怒道:“你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徐铮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问这话就

是什么用意。”他对师妹向来体贴讨好,但今日一早见她与商宝震从外面回来,听她言中叙

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亲责怪,将求商宝震释

放胡斐之事瞒过了不说。马行空那晚隔窗听到商老太母子对答,得知商宝震看中自己女儿,

还道他二人确有私情,夜中相会,碍着徒儿在旁,不便追问。但徐铮听来,心中酸溜溜的满

不是味儿。他生性卤莽,此时师妹又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不禁疾言厉色地追问起来。马春

花问心无愧,这师哥对自己又素来依顺容让,想不到昨天父亲刚把自己终身相许,他就这么

强横霸道起来,日后成了夫妻,岂非整日受他欺辱?本来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铮一经

明白,自无话说。但她赌气偏偏不说,道:“我爱跟谁偷偷出去,就跟谁出去,你管得着

么?”一个人妒意一起,再无理性,徐铮满脸胀得通红,连脖子也粗了,大声道:“从前我

管不着,今儿就管得着。”马春花气得流下泪来,说道:“现下你已这样了,将来还指望你

待我好吗?”徐铮见她流泪,心中又是软了,但想到她和商宝震深宵出外幽会,一口气怎咽

得下去?大声道:“你出去到底干什么来着?你说,你说!”马春花心道:“你越是横蛮,

我越是不说。”就在此时,商宝震奉母亲之命,过来请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厮见,只见徐

铮和马春花在廊下大声争闹,不由得停了脚步。徐铮早是一肚子火,满心想打未婚妻子一个

耳括子,却又未敢,眼见商宝震过来,正合心意,骂道:“我打你这个狗娘养的小子!”冲

上去就是一拳。商宝震一让,愕然道:“你干什么?”徐铮跟着又是一拳,商宝震来不及闪

让,给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来时,回掌相格。两人便在廊下动起手来。马春花满

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头竟自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场,婢女来叫吃饭,她

也不理会,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信步走到后花园中,坐在石凳

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难道我的终身,就算这么许给了这蛮不讲理的师兄么?爹爹还

在身边,他就对我这么凶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样?”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也不知坐

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

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是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听了一

阵,越听越是出神,站起身来向花丛外走出,只见海棠树下坐着一个蓝衫男子,手持玉箫吹

奏,手白如玉,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点首,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

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马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婉转,一声声都是情

话,禁不得心神荡漾。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箫声花

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一个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是温柔,又是高

贵。她蓦地里想到了徐铮,他是这么的粗鲁,这么的会喝干醋,和眼前这贵公子相比,真是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于是她用温柔的脸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

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快乐,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

好的。这贵公子似乎没引诱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无知,才在春天的黄昏激发了这段热

情。其实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决不会上商家堡来逗留,手下武师一个过

世了的师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驾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禀报,得知她在花园中独自发呆,决不

会到花丛外吹箫。要知福公子的箫声是京师一绝,就算是王公亲贵,等闲也难得听他吹奏一

曲。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到说一句话,却胜

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的纤腰。马春花娇羞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了一

让,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夕阳将玫瑰花

的枝叶照得撒在地上,变成长长的一条条影子。在花影旁边,一对青年男女的影子渐渐偎倚

在一起,终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还是她的影子。太阳快落山了,影子变得很长,斜斜的很难

看。唉,青年男女的热情,不一定是美丽的。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别的,没想到那

会有什么后果,更没想到有什么人闯到花园里来。福公子却在进花园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

他派太极门的陈禹去陪马行空说话,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谈论,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稳

住徐铮,派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园门口,谁也不许进来。于是,谁也没有进来。

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女儿,在父亲将她终身许配给她师哥的第二天,做了别人的情妇。

当晚商家堡大摆筵席,宴请福公子。因为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别,所以

商老太和马春花都和众人同席。马行空当年识得王氏兄弟的父亲王维扬,自王维扬过世、王

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镇远镖局早已歇业,因此上已不能说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却也知道马

行空的名头,对他颇有几分敬意。马春花脸泛红潮,眉横春色,低下了头谁也不瞧。旁人只

道她是少女娇羞,其实她心中是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并没避开徐铮的眼光,也没避开商宝震

的眼光。然而这两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触时,半点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们想:“她心中到底

对我怎样?”她嘴角边带着微笑,但这不是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们,却全然没看见他

们,她只是在想着适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两眼,但她决不敢回看,因

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开了。饮食之间,一名家丁匆匆走到

商老太身边,在她耳旁低声说道:“那姓平的贼子给人救去了。”商老太一惊,随即神色如

常,举杯向众人劝饮,心想这件事不必让客人知道。就在这时,蓦地里砰的一声,两扇厅门

脱枢飞起,砰嘭、砰嘭几响,落在地上,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厅口。王氏兄

弟等虽在席间,不忘了保护福公子的职责重大,随身都带兵刃。变故一起,几个人立即一齐

离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进来的只是一个小孩,身边并无别人,不禁相顾惊

诧:“难道震飞厅门的,竟是这个小孩?”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

宝震鞭打之仇虽报,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复,于是又赶回大厅,大声嚷道:“商老太,你有本

事再抓住我么?”他说这话时神态豪迈,但毕竟不脱小孩子声口,似乎和她闹着玩一般。商

老太一见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喷火,低声向儿子道:“截住他后路,别让小贼逃了。”又向

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刀来。”她缓缓离座,厉声道:“是谁放走你的?是这位马老拳师

不是?”她决不信这孩子自己能脱却铁链之缚,定是堡中有奸细相救。胡斐摇头道:“不

是。”商老太指着徐铮道:“是他?”胡斐仍是摇头。商老太指着马春花道:“那么定是

这……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这位姑娘本想救我,虽然没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却是一

样。”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这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这话是说给马

春花听的,在他孩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没想到这句话会给她带来大祸。商老太阴

沉沉地向马春花望了一眼。这时庄丁已取了刀来。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胡斐,问道:

“你爹爹胡一刀怎么不来?”王氏兄弟等听说眼前这孩子竟是辽东大侠胡一刀之子,无不耸

动。胡斐道:“我爹爹早已过世。你要报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脸如死灰,喝道:“此话

当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举紫金八卦刀,突然放

声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

解:“怎么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来?”商老太大恸三声,突然止泪,伸袖子在脸

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蓦地里横过紫金刀,身子疾转,呼的一声,横刀向胡斐颈中削去。

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马春花、徐铮都惊叫起来。商老太这一招“回身劈山

刀”乃八卦刀绝技之一,又是出其不意,莫说眼前只是个小儿,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闪

得了。岂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侧,让开刀锋,随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间立即反

手抢攻。群豪无不惊讶。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莫看商老太老态龙

钟,出手之际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报仇无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杀了眼前的小

儿。她当丈夫逝世之后,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复仇一念,此时生无可恋,招招竟

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杀法。胡斐初逢强敌,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却在刀缝之中伸掌抢攻,

竟是半招也不退让。敌人挥刀狠砍狠杀,他施展大擒拿手龙形爪,也是狠击狠打。烛光之

下,但见一个白发老妇,一个黄口小儿,性命相扑,斗得猛恶异常。

王氏兄弟初见商老太一上来就猛使杀手,心中还暗怪她将八卦门的功夫滥用了,对小孩

儿都使绝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么办?岂知越看越是惊讶。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绵密狠辣,绝无破绽,虽说未臻炉火纯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顾

性命的那股狠劲,对手再强,本也难以抵敌,岂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渐

占上风。再拆数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风笼罩之下,突然拍的一声,她左颊上吃了一记耳

光,接着右颊又是一记。王剑杰道:“商家嫂子退下,我来对付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

上前。只听“啊哟”一声,商老太已滚在一旁,王剑杰眼前突然青光一闪,一刀迎面劈到,

急忙举刀相架。那刀改砍为削,从横里削来,待得斜挡,那刀又快捷无伦地改为撩刀。原来

胡斐打了商老太两记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随即飞起一腿,将她踢

了一个筋斗,已将她紫金刀抢在手里,不待王剑杰走近,刷刷刷连环三刀,将他砍了个手忙

脚乱。想那王剑杰是八卦门的一流高手,此时造诣,已不在当年商剑鸣之下,只因心中存了

轻视之心,竟给敌人抢了先着。三招一过,才知眼前的小孩实是劲敌,急敛狂傲之气,沉着

应战,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要先瞧清这小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烛影摇红,刀光泛碧。群豪紧握兵刃,瞧着两人对刀。福公子见这样一个衣着敝陋的黄

瘦小儿,竟与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个旗鼓相当,心中又是诧异,又感有趣,负手背后,

凝神观斗。突然间闻到淡淡的一阵脂粉香,眼光一斜,只见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

步,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这时人人都注视着厅中激斗,谁也没来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广

众之间,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的亲热,毕竟是大胆之极。福公子没将谁放在眼里,马春花却是

少女初恋,情浓之际,不能自已。王剑杰连劈数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过。王剑杰竭力辨

认他武功门派,始终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称是胡一刀之子,虽听父亲说过胡一刀的名头,但

胡家刀法究竟是怎么一般家数,是刚是柔?外门内家?却是丝毫不知,但见这少年的招数忽

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转似水,与一般刀法全不相同。又斗数合,王剑杰焦躁起来,心想自己

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个小儿也要拆到数十招之外,若再纠缠下去,纵然将他杀

了,也已脸上无光,当下刀法一紧,迈开脚步,绕着他身子急转。要知王氏八卦门的“八卦

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绝,当年王维扬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张召重。这一发足奔行,

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待得敌人转过身来,又早已绕到他的背后,自己脚下按着

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绕、忽右旋,不加思索,敌人却给他转得头晕眼花。但若敌人不

跟着转动,他立即攻敌背心,敌人如何抵挡?确是十分巧妙十分厉害。王剑杰自幼在父亲监

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绝不停留地奔绕五百一十二个圈子,临睡之时又是急奔三

次。这功夫从不间断,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绕三千余转,二十余年练将下

来,脚步全已成自然,只须顾到手上发招便行。本来绕圈子时手上发掌,此时改用刀劈,但

见他人影飞驰,刀光闪动,霎时间将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劲敌,忙施展轻功闪躲,他身

形灵巧,轻功又高,居然在刀风之中纵横来去,避过了数十刀的砍削斩劈。

马行空看得大是惊奇,心中暗叫:“惭愧!前晚见到的瘦小人影原来是他,若非见到这

个少年,焉能发觉商老太的毒心?只是商家堡中卧虎藏龙并非别人,却是这个黄瘦小孩,枉

自我一生闯荡江湖,到老来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见了女儿,又见徐铮也已不在厅

中,微感愠怒:“如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几次见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

谈情。日后成了夫妻,还怕谈不够么?”

他哪知女儿虽然确是出去谈情说爱,跟她缠绵的却不是她的未婚夫婿。忽听得当的一声

大响,火花四溅,胡斐与王剑杰双刀相交。这一响之后,接着响之不已。原来王剑杰越转越

快,越砍越是凌厉。胡斐毕竟是年幼识浅,不明他刀法路数,到后来闪避不及,只得举刀还

格。双刀一交,王剑杰心中暗喜:“这小子武功虽然不坏,力气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

脱手不可。”当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过后,手臂震得渐感酸麻。商剑鸣

的紫金刀颇为沉重,胡斐力小,使动时本已不大顺手,这时更感吃力。

王剑杰身材魁梧,胡斐的头还及不到他头颈,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仰头接招,强弱之势

更是悬殊。胡斐眼见不敌,突然灵机一动,将他一刀架开,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

剑杰与他本无仇怨,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接下自己数十招,心中动了爱才之念,说道:

“好吧,你认输便是,我就饶你一命。”胡斐笑道:“谁认输了?你不过胜在生得牛高马

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说着搬过一张长凳,往大厅中心一

放,纵身上凳,叫道:“咱们再来比过。”王剑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那算什

么?”胡斐道:“咱们话说明在先,你可不许踢动我的长凳,否则就算你输了。”王剑杰呸

了一声,道:“天下哪有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长足,自是没你高。你若不

愿,五年后等我长得跟你一般高了,再来决个胜败。”

胡斐平时听平阿四谈论他父亲胡一刀的威风,只道学得父亲遗书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

父亲一般所向无敌,岂知一上手就给商老太扣住脉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好打。那还可说

自己一时不防,这时跟王剑杰一动手,才知自己虽然刀法大胜于他,功力却和他差得太远,

因而交代了这几句话,就想乘机脱身。哪知王剑杰一来丢不起这个脸,二来自恃必胜,骂

道:“小猴儿崽子,不踢你这凳又怎么了?怕老爷劈不死你么?”说着挥刀向他腰间削去。

胡斐横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时胡斐却已高过了对方,他在长凳上奔左窜右,抡刀而

战,那凳子有五尺来长,王剑杰若再绕着转动,转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来所练的圈子

大小不同,这是熟练了的功夫,临时改变不来,当下改使一套刀中夹掌、掌中夹刀的武功,

要以刚猛的刀风掌力,将对方震下凳来。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纵跃窜避,不再硬接。王剑杰

虽是专修八卦一门武功,但那八卦门中武功也甚繁复,单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内架、

外架诸项变形。他刀法一变,左挥右削,专砍敌手下盘。胡斐跃起躲闪。王剑杰削得数刀,

见胡斐又已跃起,不待他落下,跟着一刀贴凳横削,收刀时自左向右拖转,胡斐如落脚踏上

长凳,一足非给削断不可,要避过这两削,只有离凳落地。

好胡斐,当真是计谋百出,眼见势在两难,突然伸脚尖在长凳左端用力一点,借势上

跃,那长凳蓦地竖立。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声,长凳翻上来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剑杰

下巴,势道可还着实不轻。胡斐却已站在竖起的长凳顶端,居高临下,抡刀砍将下来。这一

下变故甚是滑稽,旁观众人忍不住失笑。

王剑杰大怒,挥刀砍了几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处劣势,也顾不得曾答应不动他的

长凳,左腿飞出,踢翻长凳,跟着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横

刀一架,借着他一剁之势,窜出半丈,一俯身,左手举起长凳,当作一条长形盾牌,以长凳

挡架敌刀,右手的紫金刀却一刀刀地递将出去。王剑英见兄弟久战不下,早已皱起了眉头,

旁观众人中陈禹、殷仲翔、古般若、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见战局变幻,胡斐早已落

败,王剑杰却始终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称奇。此时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长凳

是红木所造,甚是坚硬,被王剑杰连砍几刀,却砍之不断。胡斐躲在凳后,反而不住抢攻。

王剑杰骂道:“小猴儿,老爷叫你知道厉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门”,挥刀斜砍,登的一

声,一刀砍中在凳正中,岂知这一下使力太强,刀刃深入凳内,回手一拔竟然拔不出来。他

正要加力回夺,突见紫光一闪,对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这一招犹如流水行云,来得好

快,王剑杰一惊,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经得胜,被这小孩胡混夺去兵刃,心中焉肯甘

服?当即空手进击,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双肉掌挽回脸面。

只见他点打戳拿,劈击压撞,双掌在刀缝中抢攻而前,威势竟是不下于使刀之时。胡斐

力弱,挺着一只笨重的长凳,如何能与他轻捷的空手相敌?眨眼间连遇险招,拍的一响,肩

头被他一掌击中,险些跌倒。旁观众人一齐叫了起来。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将长凳一送一

放,随即抓住凳面上的单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长凳离刀,向王剑杰撞去。王剑杰

见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双掌疾向长凳劈去。这长凳先前

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响,登时断为两截。胡斐却已双刀在手,着地卷来。王剑

杰空手对双刀,丝毫不惧,右手拿,左手钩,突然间胡斐惊叫一声,左手刀已被他夹手夺

去,王剑杰将钢刀往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对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将出来果然凌

厉已极。商宝震在旁瞧得又是沮丧又是喜欢,沮丧的是自己自幼苦学,只道已窥堂奥,但与

这位师叔相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练到他这样的功夫,喜欢的是本门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

断修习,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听得王剑杰暴喝一声:“去!”胡斐紫金刀脱手飞出,忙向

后跃开。王剑杰双掌一并,排山倒海般击将过来。胡斐眼见抵挡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着

他哈哈大笑。王剑杰给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发,楞了一楞,骂道:“小子,你笑什

么?”胡斐笑道:“我帮手来啦,不再怕你们这许多大人齐心合力欺侮我一个孩子。”王剑

杰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这小鬼头一般见识,到底该是不该?”胡斐笑

道:“我这就接我帮手去,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可别害怕了逃走。”乘着王剑杰迟疑未定,

急步向厅门走出,便想乘机溜开。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纵上拦住,喝道:“小杂种,

你想逃么?”可是她知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却也不敢十分逼近。就在此时,忽听得远

处马蹄声响,急驰而来。静夜之中,蹄声异常清晰,本来快马狂奔,蹄声繁密,也是常事,

但说也奇怪,这匹马落蹄之声犹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两匹马同时奔跑的蹄声还

更紧密。厅上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钢刀快马,原是家常便饭,但听得蹄声截然有

异,不禁脸上均现诧异之色。霎时之间,那马已奔到了堡前,但听庄丁呼叱声,堡门推开

声,庄丁翻跌声,兵刃落地声接着响起。众人愕然相顾之际,厅口已多了一人。

蹄声初起是在三数里外,但顷刻之间,此人已闯进堡来,现身厅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

神速,真是罕见罕闻,堡中一闻警讯,便要转个御敌的念头也来不及,别说分派人手了。群

豪耸动之下,目光一齐注视在来人身上。

只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腰身宽大的布袍,上唇微髭,头发已现花白,中等身

材,略见肥胖,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右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瞧他模样,就似是

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又似是小镇上商店的掌柜,随口就要说出“恭喜发财”的话来,虽然略

觉俗气,却是神态可亲,与进堡时那股剽悍凌厉的势道全不相符。

胡斐说有帮手到来,原是信口开河,只盼众人一个不提防,就此溜走,岂知事有凑巧,

刚好有人赶进堡来。他乘着众人群相注视那胖子之际,绕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厅门。但旁

人一时忘记了他,商老太可没忘记,她只在胖子初进来时瞧了一眼,目光始终不离胡斐,见

他要逃,立时厉声喝呼,纵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这一掌正是八卦掌绝招之一的“背

心钉”,只要拍中了,当场要叫他骨断脏裂,呕血而死。那胖子见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对付一

个孩子,“噫”了一声,正要出手相救,却见胡斐身形一动,左手倒钩,带着她手掌往旁一

甩,便将这记绝招化解了。商老太一个踉跄,跌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见胡斐瘦瘦小小的

一个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是惊奇,不由得连连向他望了几眼。王剑英见了这个胖子,依稀

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抱拳说道:“尊驾高姓大名?暮夜光临,有何见教?”那胖子

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兄弟姓赵。”王剑英猛地省起,说道:“啊,原来是红花会赵三

爷光临,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听,眼前此人竟是红花会的大头领千手如来赵半山,无

不耸然动容。六年前红花会英雄火烧雍和宫,大闹紫禁城,乃是轰动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

(请参阅拙作《书剑恩仇录》)。此后红花会便默默无闻,江湖上传言,群雄豹隐回疆,不

料赵半山突然在此出现。王剑英年轻时曾在镖局中见过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赵半山早

已非复旧时容颜,因此初见面时竟然难以忆及。此时他加倍留神,满脸堆欢地说道:“赵三

爷是一人前来山东,还是红花会众位英雄一齐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红花会众位英雄,好

生记挂。”

赵半山性子慈和,胸无城府,跟谁都合得来,随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点私事,来到

山东。请问令尊是……”王剑英听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会中兄

弟倾巢而出,在这里撞见了可不好办。”于是答道:“先父是镇远镖局……”赵半山接口

道:“啊,原来是王老镖头的贤郎,怎么老镖头仙游了啦?”脸上神色黯然,却是真正的难

过。王剑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这是舍弟剑杰。”他转头向王剑杰说道:“赵三爷太

极拳、太极剑、暗器功夫,三绝天下无双,今日真是幸会。”他正要替各人引见,王剑杰心

直口快,已接口道:“这位陈兄也是太极门的,两位本来相识么?”说着向太极手陈禹一

指。赵半山“哼”了一声,慈和的脸上登时现出一层黑气,向陈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

头,细细打量。陈禹见他脸色忽变,微觉局促不安,给他这么一瞧,更是尴尬。赵半山携来

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声道:“赵叔叔,就是他,就是他!”声音尖细,语声中充满了

愤怒。

陈禹见这小女孩肤色微黑,脸上满是痛恨之色,自己却从未见过,当下转过头向王剑杰

道:“赵三爷是南派温州太极门,兄弟是直隶广平府太极门,我们是同派不同宗。赵三爷是

我们前辈,兄弟向来仰慕得紧。”说着走近身去,抱拳为礼,神色甚是恭谨。哪知赵半山宛

如不见,双手负在背后,对他不理不睬,转身向王剑英道:“王兄,兄弟今日来得鲁莽,先

向各位谢过。”说着团团作揖。众人连忙还礼,都道:“好说好说,赵三爷太客气了。”只

把陈禹气得半身冰凉,拱着的手一时放不下来,僵在当地,心道:“我几时得罪你了?你名

头虽大,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王剑英指着胡斐道:“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点过节,

那也是他上代结下来的梁子。现下我师弟人也过世多年了,我们冲着赵三爷的金面,这件事

揭过不提。大家罢手如何?”说着哈哈大笑。原来他与商剑鸣向来不和,本就无意为他报

仇,此时更想卖赵半山一个好。赵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却已叫了起来,骂道:“什么赵半

山,赵一山。到得商家堡来,谁都别想撒野!”赵半山道:“王兄说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

白。”王剑英道:“我这弟妹是妇道人家,赵三爷别理会她。来来来,小弟借花献佛,敬赵

三爷一杯。”说着便去斟酒。胡斐知道再说下去,自己的谎话立时就要拆穿,于是大声说

道:“赵三爷,这些饭桶吹牛,那也罢了。他们却说红花会个个都是脓包,又说八卦掌的功

夫天下无故,说他们门中的老英雄单凭一柄八卦刀,打败了红花会所有人物。小的听不过

了。因此出来训斥。他们却偏生不服,跟我动手。赵三爷,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理要请你

来评一评了。”赵半山全不知他们争些什么,但当年王维扬曾和红花会对敌,这件事却是有

的,红花会也没凭武力胜他,只是使计逼得他服输,想来王剑英、剑杰兄弟说起此事时,定

是夸他父亲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于是便笑了笑,说道:“王老镖头武功高强,我们

众兄弟个个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间目光如电,射向陈禹,说道:“陈师傅,请你跟我出

去,咱们借一步说话。”陈禹心中一凛,说道:“在下和赵三爷素不相识,不知有何吩咐?

这儿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有话就请在此明说不妨。”赵半山冷笑一声,道:

“这是我太极门门户之耻,何必让旁人知晓?”陈禹脸上变色。退后一步,朗声道:“你是

温州太极,我是广平太极。咱们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赵半山道:

“就只为陈兄手段太过厉害,广平府太极门没人敢出头,兄弟才万里迢迢地从回疆赶来。兄

弟到了北京,听说陈兄到山东来啦,一路寻访而来,总算是天网恢恢。”众人听他用到“天

网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惊,不知陈禹在门户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这位赵三当家万里追

寻。陈禹精明强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头固不及赵半山响亮,却也是北派太极门的佼佼

者,何况跟了福公子后,有了极强的靠山,对赵半山毫不畏惧,厉声道:“我先前尊你一声

前辈,那是瞧在你的年纪份上。你我南北太极各有所长,凭你就能压得了我吗?”语声甫

毕,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头拍去。赵半山追奔数月,辛劳万里,为的就是眼前这一

招,一见陈禹出手,从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当下身躯微蹲,

一招“云手”,带住他的手腕向右一引。陈禹立足不定,登时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极,拳

招都是大同小异,强弱差别全在各人的悟性与功力不同。天龙门好手殷仲翔是陈禹至交,当

赵陈二人口头相争之时,他已拔剑在手,跃跃欲试,眼见陈禹一招即败,便即挺剑向赵半山

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赵半山更不回身,顺手在陈禹腰间抽出佩剑,回剑一挡。这一

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双剑一交,当的一声,殷仲翔的长剑已断成两截。赵半山右手一

送,又将长剑插入陈禹腰间剑鞘。群豪见他一招制住太极门好手陈禹,一剑震断了天龙门好

手殷仲翔长剑,制敌拳法之精,拔剑出手之快,断剑功力之纯,还剑眼力之准,皆是生平罕

见,不由得尽皆失色。

赵半山向陈禹冷然道:“怎么?你出不出去?”陈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惊惶不定。

突然间金光闪动,七枝金镖分从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过去。原来商老太眼见报仇之望行

将成空,见众人注目赵陈二人,正是良机,猛地一口气同时发出七枝金镖。她与胡斐相距不

过丈许,这一下陡然发难,对方要能将七枝金镖尽数躲过,当真是千难万难。她十余年来处

心积虑地要为丈夫复仇,知道苗人凤与胡一刀武功卓绝,光明正大的动手,绝难取胜,因此

镖上都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一下突如其来,胡斐叫声:“啊哟!”急忙扑倒,上面三枝镖虽能避过,打向他小腹

和下盘的四枝镖却再也无法闪躲。赵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长臂,一捞一抄,半路上将七枝镖

尽数接在手中。他外号叫做“千手如来”,“如来”是说他面和心慈,“千手”却是说他发

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只手一般,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长的绝技。众人只觉

眼前一花,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镖已到了他手中。别说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镖

齐发,他也不放在眼中。烛光下见镖头带着暗红之色,拿到鼻边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道

镖尖带有剧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却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

派兵器,以小及远,与拳脚器械,同为武学三大门之一,只是给无耻个人一喂毒,这才让人

瞧低了。”他回过头来,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说道:“王维扬王老爷子何等英雄,他教

人暗器喂毒么?教人这般卑鄙偷袭么?更何况以这般手段对付一个小孩。”这几句话大义凛

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惭愧。商老太见王氏兄弟低下了头,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

然上商家堡来欺人?只可叹我先夫商剑鸣死后,八卦门中再无英雄好汉。我儿子年幼,老婆

子是女流之辈,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声哭道:“剑鸣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门就只剩

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没半个有骨气之人,能给门户争一口气。剑鸣啊,赶明

儿起,我叫你儿子改投太极门,别让他在江湖上灰头土脸,一辈子让人看轻了。剑鸣啊,想

当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这柄八卦刀你就该带入棺材,也免得在这里出丑露乖。”

她哭一声,骂几句,将八卦刀抛在地下,又用脚踏,又吐唾沫。只气得王氏兄弟满腔怒火,

可又不能当着外人之面和她争吵。

赵半山急欲带着陈禹离去,只是见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对付胡斐,自己一去,这小孩

必遭毒手。他虽与胡斐毫无瓜葛,但事见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这孩

子我今日就带了去,日后再谢二位盛情。”

王剑英还未答话,商老太却又哭叫起来:“剑鸣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净,不必见到这

般丢人现眼之事。你师弟号称八卦门高手,却斗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连看家门的一柄刀

也让人家夺了。你师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远远离开……”王剑英给她激得再也忍耐

不住,大声喝道:“住嘴!”转身向赵半山道:“赵三爷,适才我弟妹之言,你都听见啦。

今日不是在下不给赵三爷这个面子,只是若凭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门在江湖再难立足,兄

弟也没脸做人。”赵半山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于是向胡斐说道:“孩子,你怎地得

罪两位王师傅了?快磕个头陪了礼,随我出去。”

赵半山见识老到,这一次却说错了话,他见胡斐适才将商老太这一带,身手虽然不弱,

总是个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迈,岂肯轻易向人低头?笑道:“赵三爷,你叫他向我磕头?

这个我可不敢当。”赵半山一愣,心道:“这小子怎地如此贫嘴?”王剑英本想胡斐一陪

礼,就此下台,听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极,但不愿在赵半山面前显得少了涵养,当下仍是不

动声色,说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错,也怪不得你狂妄。来来来,王某领教你几

招。”

胡斐跃到厅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剑英鼻子上打去。王剑英微微一笑,顺手还了一

掌。

王剑英这一掌拍出去时轻轻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挟着一股疾风,向胡斐扑面击去。

赵半山心道:“这姓王的家学渊源,掌上劲力果然非同凡响。”他生怕这一掌就将胡斐击得

重伤,当即身子微向前倾,预拟于危急之时,出掌拍向王剑英后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

身法奇快,上身一侧,王剑英一掌已然打偏。但王剑英是当世八卦门中第一高手,左掌打

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双拳一举,拍的一响,这一掌正好劈在

他的拳上。胡斐叫道:“啊哟,好痛!”蓦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

这一招极其怪异,王剑英一怔,向后跃开一步。商老太与马行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道:

“怎么这孩子也会使这怪招?”原来当日阎基劫镖,与马行空动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是

有这招“沉肘擒拿”。

王剑英一退又进,使招“猛虎伏桩”,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转身子,“钩腿反

踢”,又是一记怪招。这一来,马行空等固然更是诧异,连见多识广的赵半山也暗觉奇怪。

王剑英见他招法中隐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给你吃点苦头,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门。”

他虽与胡斐动武,心中却哪将这孩子当作对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给身旁的大名家赵半山观

看,因之出手凝重,圆转如意,不敢失了半点名家的身分,只因心有旁属,招数上竟是不求

狠辣,唯恐让赵半山小觑了,说一句:“名门高弟,岂能如此浮嚣?”这么一来,他掌法中

固然是没半点破绽,但要数招之间制住对方,竟也不能。商宝震自幼苦练过八卦掌,只见这

位大师伯出手平淡无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浅近的招数,还道他忌惮赵半山,存心敷衍,

无意真与父亲复仇,心下暗暗恼怒。他哪知王剑英这些平淡无奇的掌法之中蕴含数十年苦

功,胡斐初时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来,已全在对方掌风笼罩之下。王剑英掌力催

动,渐渐将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脚踢出,立时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时他

若要发劲打伤胡斐,原已不难,但他有意在赵半山面前显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尽,跪

地求饶,自己却始终潇洒自如,行若无事。须知武术最难企及的境界,乃是举重若轻,要使

力而不见费力,发劲而不见用劲。每一个武学名家练到最后,都是向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

酣斗,挥汗喘气,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赵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这小孩暂无性命之忧,且看他支持得几时。眼见胡斐

已是身不由主地为对方掌力带动,脚步踉跄,突然间一个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撑,双腿

同时横扫。这一下又是一记怪招,王剑英跃起避过,胡斐往地下一坐,双腿连环上踢,霎时

之间竟踢了七八腿,又是诡异,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连环鸳鸯腿”的招数,但左脚踢出

之后,右脚跟着飞踢,再要踢第三腿时,终须有一脚先行着地,纵快也有限度,此时胡斐坐

在地上,双脚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电,竟将王剑英踢了个手忙脚乱。马行空与商老太又

是互视了一眼,心道:“这记怪招却非阎基所会,看来这小孩所学的武功,还较阎基为

多。”果然不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时双肘推后,此时他与王剑英背脊对着背脊,他

身子既矮,出招又快,这两下肘锤,竟都撞在王剑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

弱,这两记肘锤自是伤不到对方,但旁观众人却忍不住失笑。王剑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

当胸劈去,但见他脸色狰狞,已顾不得什么潇洒,什么风度。赵半山心中暗叹:“威震河朔

王维扬的儿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观斗,眼角间却始终没一刻离开了陈禹,决不容他

俟机逃脱。胡斐见对方双掌犹如疾风暴雨般袭来,心下也不自禁骇怕,对方究是武林中的一

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谱中一些家传怪招,仗着对方不识,出手有所顾忌,这才勉力支撑了这

些时候,已属极度难能。其实胡家拳谱上这些怪招乃是练功所用,旨在锻炼身手,不求克敌

制胜,真正与人动手的招数,录在拳谱的最初数页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难以领会,只得施

展这些练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飞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侠,若是与人动手之际也

是这般不伦不类、怪模怪样,岂非大失身分?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绌,大感狼狈,突见

王剑英左掌往外一穿,当即闪身向右避过,王剑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来。这一下好

不劲急,胡斐忙矮身沉肩,虽将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还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众人

惊呼声中,王剑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赵半山大怒,心道:“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物,小孩

子已给你打倒,怎么还下毒手?”他太极拳的功夫讲究迟出先至,后发制人,敌人招数越是

用老,出手时收效越大,只等王剑英掌缘挨近胡斐身上,立即发招相救。突然青光一闪,王

剑英疾收左掌,侧身起腿。原来胡斐跌倒之时,见身旁有半截剑头,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断

剑,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敌人拍下来的掌心刺去。这一下章法变幻,若非王剑英躲闪得

快,掌心给他刺个窟窿也不希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个打滚,左手在地下一捞,右手用

断剑割下一块衣襟,裹了折断的剑刃,笑道:“王大爷,我的手短,你的手长,咱二人比武

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长点儿,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来好了。”

自从“飞天狐狸”以降,胡家历传各代都是智计过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过,乘机拾

起断剑用作兵器,但怕对方使兵刃,却抢先激他一激。王剑英何等身分,明知吃亏,哪肯跟

他平手对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断剑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声,八卦掌中夹着擒拿手,径来抓

他握着断剑的手腕,左掌发劲,劈向他的面门。胡斐转动剑头,当作蛾眉刺使,一面递招,

左手忽地往头顶一拉,取下毡帽,笑道:“我右手有剑头,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

我?”将毡帽当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挡。王剑英心道:“臭小子,这么一挡,你左腕非断不

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劲道,向破毡帽上击了下去。

忽听得王剑英“啊”的一声大叫,向后跃开丈余,这一声叫喊,声音惨厉,竟似受了重

伤模样。众人一齐望着他,只见他左掌心中鲜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伤。王剑英怒极,戟指

胡斐喝道:“你,你……你这烂毡帽中藏着什么?”胡斐将毡帽戴回头上,左手中赫然握着

一枝金镖,笑道:“这是你八卦门的暗器,须不是我带来的。我随手在地下捡了一枝,想偷

偷拿回去玩儿,你却定要揭穿我的底儿,好吧,这一枝小小金镖我也不希罕。”说着手一

扬,对准他胸口射了过去。王剑英侧过身子,伸手一抄,要将金镖抄在手里。他先侧身,再

伸手,那是对胡斐已存了忌惮之意,怕他发镖的手法又是十分怪异,一个抄接不到,不免打

中了胸口。岂知他这一伸手却接了个空。胡斐手势是向前发镖,其实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劲,

将金镖射向身后。

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见金光一闪,镖已到面前,急忙缩头,噗的一声,那枝金

镖打进她的髻子,颤巍巍地晃了几晃。商宝震只吓得心惊肉跳,扑到母亲跟前,叫道:

“妈,可伤着你么?”自胡斐出手以来,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异想天开,叫人防不胜防,

这一下花巧异常的发镖,更是眩人心目。眼见商老太在间不容发之中死里逃生,人人尽皆骇

然。赵半山捻须微笑,心想这般前扬后发的镖法,自己原也擅长,若是自己出手,就有十个

商老太,也一齐打死了,只是这小孩装模作样的逼真神态,却远非自己所及。

赵半山随即想起,叫道:“王师兄,快捏住脉门,镖上有毒。”商宝震一凛,叫道:

“我去取解药!”说着飞奔入内。王剑英一副执拗的狠劲,倒与他过世的父亲差不多,掌心

一受镖伤,只觉左手麻痒,听得赵半山这么一叫,右手拉断衣带,紧紧缠住左腕,脸色铁

青。王剑杰手足关心,抢过来帮他缠腕。王剑英左手一甩,喝道:“走开!”王剑杰不提防

给他猛力一甩,退开两步,愕然相顾,叫道:“大哥!”王剑英挥起伤掌,呼的一声,疾往

胡斐头顶拍到,脚下飞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绝招,此时再不容情,决意要取这可

恶的狡童性命。胡斐学成武艺之后,初次是与商宝震对敌,其后对战商老太和王剑杰,此时

与王剑英对掌,已是第四个对手。越战得久,他心思越是开朗,怯意既去,尽力弄巧以补功

力之不足。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剑杰手下领教过,当时手忙脚乱,险些命丧刀底,此刻

已明白其中奥妙所在,心知若是跟他乱转,必定累得头晕眼花。晃眼之间,王剑英已转到自

己身后,突然想起胡家拳谱上有一门“四象步”,步法虽是单纯,却似大可用得,当下不及

细加思索,一见敌人转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这时候,王剑英呼的一掌,也已击

向他的后心。

众人眼见胡斐背后门户洞开,全无防御,不禁为他担心,不料他轻轻巧巧地大步跨前,

王剑英这一掌竟尔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动,再无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脚

下绝不停留,一掌掌地连绵发出。胡斐面向厅门,见王剑英抢到右边,登时向左跨了一步,

他脚下跨步,正与王剑英发掌同时而作,使得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四象步”与“八卦掌”,其理原有共

通之处。胡家拳谱上的“四象步”乃练习拳脚器械的入门步法,并不能用以伤敌,胡斐早已

练得极是纯熟。斗到后来,他索性双手叉腰,凝神注视对手,也不理王剑英是否发招,只要

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论对方如何忽前忽后,忽东忽西,他

总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来来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

好处,而这步法又与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丝丝入扣,每一跨步,均与对手的行动若合符

节,倒似与王剑英长期共习,练成了套子一般。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连续不断的四

八三十二招,王剑英越打越是焦躁,却连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赵半山看得暗自叹息:

“这人徒学父艺,只知墨守成法,临敌时不能随机应变,另创新意,看来王维扬是后继无人

了。”眼见他第二节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宝震取来解药,叫道:“大师伯,服了

药再收拾那小子。”这时王剑英的左臂已渐渐不听使唤,知道毒气上行,当下跃出圈子,接

过解药吞服。赵半山道:“王师兄,我瞧……”王剑英知他定是出言劝解,待他话一出口,

自己若不听从,倒显得不给他面子,当即摇了摇手,抢上前又举掌向胡斐击去。只见他步法

极小,出掌也甚凝重,原来是使出八卦门中最厉害的“内八卦掌法”来。先前王剑杰只虚使

内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宝震无法动手,王剑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这内八卦掌法,

出手虽短,每一掌都是凌厉狠辣。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见

对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脚往他左脚背后上踩落。王剑英骂道:“你作死么?”脚一缩,

右脚踏出时就错了八卦方位。王维扬教子习艺之时,规定极为严厉,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

这大儿子又是天性固执,临敌时脚下定须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双脚移正,胡斐又是一

脚对准他脚背踩了下去。这般胡闹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为,胡斐却一味顽皮

取闹,连踩几脚,王剑英心神微乱。胡斐见到有机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击去。王

剑英叫声:“好!”双掌齐出,推在他的掌上。这是硬碰硬的对掌,再无讨巧之处,胡斐全

身一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对方压力沉重无比,此时若稍一退让,内脏立为对方掌力所

伤,只得奋力抵挡。赵半山见胡斐已然输定,笑道:“孩子,你输啦,还比拚什么?”伸手

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一股内力从他身上传将过去。王剑英双臂一酸,胸口微热,急忙撤掌后

退。赵半山道:“王兄,你的功力自比这孩子高得多,那还用比什么?”他轻拍胡斐的肩

头,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再过五六年,连我也不是你的敌手啦。”言下自然是说:你

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王剑英脸上一热,自知功夫与赵半山差得太远,要待交代几句场面

话,跟这孩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怔在当地,一言不发。王剑杰见兄长的左掌紫黑,

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没有外敷的解毒药?”商老太摇摇头。赵半山从怀中取出一个

红色小瓶,拔开瓶塞,说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药,很有点儿功效。”王剑杰知他是使暗器

的大行家,身上不带解毒药则已,若是携带,定然应验如神,他挂念兄长安危,伸出手掌。

赵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许,笑道:“尽够用了。”这一来,王氏兄弟无论如何不能再对胡斐

留难。

第四章 铁厅烈火

赵半山双手负在背后,在厅中缓步来去,朗声说道:“咱们学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

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无愧于天地,那么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艺低也是一般受人敬

重。我赵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越说声音越是严厉,双目瞪

着陈禹不动。

陈禹低下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间,吓了一跳。原来商老太发出七枝

金镖,给赵半山接住后掷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镖刺伤王剑英后,接着对掌,那枝镖仍是丢落

在地。这时赵半山在厅中来去,足下暗暗使劲,竟将七枝金镖踏得嵌入了方砖之中,镖与砖

齐,甚是平整。众人见陈禹脸上变色,顺着他眼光一看,都是大为惊奇,知道他露这手功

夫,一来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来是要逼陈禹出去算帐,叫旁人不敢阻拦。

陈禹四下一望,但见王氏兄弟忙着裹伤,商老太与商宝震咬牙切齿,马行空微微点头,

殷仲翔脸如死灰,知道没一个敢出手相助,将心一横,大声道:“好啊,平素称兄道弟,都

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陈的身受巨贼胁迫,好朋友却到哪里去了?姓赵的,咱们也不用出去,

就在这里动手吧。”赵半山刚说得一个“好”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知有暗器来袭,接着

听得一声喝道:“好朋友来啦!”

赵半山也不回头,反过手去两指一夹,接住了一把小小的飞刀,但觉那飞刀射来势道劲

急,全是阳刚之力,接在手上时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发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

同,笑道:“这位好朋友原来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师的高足吗?”发射这柄飞刀

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陈禹等都是一惊,但见赵半山

并未回身,尚未见到古般若的人影,却将他的门派师承猜得一点儿不错。赵半山心中却想,

我红花会只僻处回疆数年,离中原并无多时,看来名头已不及往时的响亮,我要保护一个孩

子,叫一个人出外,居然不断有人前来阻手阻脚,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后生小子们将红花会

瞧得小了,当下朗声说道:“你这位好朋友站着可别动。”不等古般若回答,双手向后扬了

几扬,跟着转过身来,两手连挥,众人一阵眼花缭乱,但见飞刀、金镖、袖箭、背弩、铁菩

提、飞蝗石、铁莲子、金钱镖,叮叮当当响声不绝,齐向古般若射去。

王剑英大骇,叫道:“赵兄手下容情。”赵半山一笑,说道:“不错,自该手下容

情。”

众人瞧古般若时,无不目瞪口呆。但见他背靠墙壁,周身钉满了暗器,却无一枚伤到他

的身子。古般若半晌惊魂不定,隔了好一阵,这才离开墙壁,回过头来,只见百余枚暗器打

在墙上,隐隐依着自己身子,嵌成一个人形。他惨然无语,向赵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门,

也不向福公子辞别,径自走了。赵半山此手一露,即是处了陈禹死刑,更还有谁敢出头干

预?但陈禹临死还是强口,说道:“自来官匪不两立,我一死报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赵

半山大怒,向王剑英等说道:“本来太极门中出此败类,是在下门户之羞,原想私下了结,

可是他非叫我抖个一清二楚不可。”陈禹自己却也真不知道,什么事上得罪了这位红花会三

当家,要知他为人精明圆滑,原是不易与人结怨的,便接口道:“不错,天下事抬不过一个

理字。你说了出来,请大家评个道理。”

赵半山“哼”的一声,指着那个黑肤大眼的小姑娘,问道:“你不认得这小妹妹么?”

陈禹摇头道:“不认得,从来没见过。”赵半山道:“就可惜你认得她父亲。她是广平府吕

希贤的女儿。”此言一出,陈禹本来惨白的脸色更加白得可怕。众人“哦”的一声,齐向这

女孩望去。这女孩只有十二三岁,但满脸风霜,显是小小的一生之中已受过许多困苦折磨。

她指着陈禹,厉声说道:“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那天晚上你杀我兄弟,杀我爹爹,我

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梦,没一次不见到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陈禹

又是确曾做过那件事,张口结舌地“啊,啊”几声,没再分辩。赵半山向众人双手一拱,说

道:“这姓陈的说得好,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请大家评

个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广平府太极门师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师弟吕希贤最强。这姓陈

的,你称吕希贤什么啊?”陈禹低下了头,道:“他是我师叔。”心想赵半山述说往事,也

不必跟他分辩,心中暗打脱身逃走的主意。

赵半山道:“不错,吕希贤是他师叔。说道吕希贤这人,在下可与他素不相识,他是北

京王府的教师爷,咱们乡下人哪里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着十分不满,只是他存心

厚道,又是碍着那小姑娘的面子,只说到此处为止,接着说道:“在下隐居回疆,中原武林

的恩怨原本不闻不问,可是有一日这小姑娘寻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说要请我主持公道。小

姑娘,你将那两件东西取出来,给各位叔伯们瞧瞧。”那女孩解下背后的包裹,珍而重之地

取出一个布包打开,烛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对干枯的人手,旁边还有一块白布,满

写着血字。赵半山道:“你说给各位听吧。”那小姑娘捧着一双人手,泪如雨下,哽咽道:

“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着不能起来。有一天,这姓陈的突然带了另外三个恶人,半夜里

来到我家,说是奉王爷之命,要爹爹说太极拳什么九诀的秘奥,不知怎样,他们争吵起来。

我弟弟吓得哭叫出声,这姓陈的抓住了他,扬起宝剑威吓我爹爹,说道要是不说,就将我弟

弟一剑杀死。我爹爹说了几句话,我也不懂,他……他……就将我弟弟杀死了。”说到这

里,眼泪更是不绝流下。胡斐叫道:“这样的恶人,还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

抹眼泪,说道:“后来我爹爹跟他们动手,他们人多,我爹爹又生着病,就给这坏人害死

了。后来孙伯伯来到我家里,我就跟他说……”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关节,说起来有

点不明不白。赵半山插口道:“她说的孙伯伯,就是广平府太极门的掌门人孙刚峰。”这个

人的名头大家是知道的,于是都点了点头。那小姑娘又道:“孙伯伯想了几天,忽然叫我过

去,他拿出刀来,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蘸了血写成这封血书,又将刀子放在桌子上,用

力把右手挥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手,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给赵伯伯,说太极门中除

了赵伯伯,再无旁人报得我爹爹血仇……”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只觉得这真是人间的一件极

大惨事,只是那小姑娘说得太不清楚,实在不懂。赵半山道:“这孙刚峰在下是识得的,当

年他瞧不起我赵半山,曾来温州跟我打过一场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赵某人的影

子。”众人心想:“这一场架,定是孙刚峰输了。”赵半山又道:“孙刚峰这封血书上说,

他是广平太极门掌门,自愧无能,收拾不下这姓陈的叛徒,因此砍下双手,送给我赵某人,

信上说什么‘久慕赵爷云天高义,急人之难’云云。嘿,他送我一对手掌,再加一顶大帽

子,赵某人虽跟他没半点交情,这件事可不能不给他办了。”

陈禹惨白着脸,说道:“这封血书,未必是我孙师伯的亲笔,我得瞧瞧。”说着慢慢走

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书,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闪处,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着小姑娘的后

心,叫道:“好,那就同归于尽。”

这一下变生不测,众人均未料及。赵半山抢上两步,待要夺人,却见陈禹左臂紧紧扼在

吕小妹颈中,低沉着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赵半山一

惊,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时徬徨无计,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

计较。”要知赵半山忠厚老实,对付奸诈小人实非其长,处此困境,不自禁想起那足智多谋

的七弟武诸葛徐天宏来。陈禹右手的匕首刺破吕小妹后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赵半山

无法用暗器打落匕首,双目瞪住了赵半山,说道:“赵三爷,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

就是发暗器打瞎我这双招子,姓陈的决不还手。”赵半山手中扣了两枚钱镖,本拟射他双

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护,就可俟机救人,岂知此人见事得快,先行出言点破了自

己的用意。一时之间大厅上登成僵局。

陈禹目不转瞬地瞪着赵半山,防他有甚异动,口中却在对王氏兄弟说话:“王大哥,王

二哥,赵三爷今儿跟兄弟过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与他同府当差,虽然并

不怎么交好,但陈禹生性圆滑,平日人缘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惮赵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

劝解。王剑英接口道:“听赵三爷说,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这中间有什么

误会,也是有的。”陈禹冷笑一声,道:“误会倒是没有。王大哥,兄弟进福公子府之前,

是在定亲王府当差,这个你是知道的了?”王剑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爷推荐给福公子

的。王爷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陈禹道:“适才赵三爷说道,兄弟伤了这小姑娘的父亲,

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爷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门饭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来,

你能违命么?”王剑英这才明白,他借着与自己一问一答,是在向赵半山解说这回事的来龙

去脉,于是又接一句:“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陈兄弟。”

赵半山在回疆接到孙刚峰的血书,立即带同吕小妹赶到广平府,但无法找着孙刚峰,当

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陈禹已随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

电驹,不过两天功夫,已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陈禹如何害死吕希贤父子,他确是不甚了

了。吕小妹年幼,原已说不明白,多问得几句,她就眼眶一红,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个

不停。这时听陈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怀,道:“好,你曾说过,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

理字。你倒说说看。那吕希贤是你师叔,就算他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于死

地。”

陈禹此时有恃无恐,料想今日已不难逃命,但赵半山决不肯就此罢手,日后继续追寻,

却是难以抵挡,心想总须说得他袖手不顾,方无后患,于是说道:“赵三爷,你是光明磊落

的英雄好汉,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这一回可是上了孙刚峰的大当啦。”赵半山一愕,

道:“怎么?上了什么当?”陈禹道:“我们广平太极门姓孙的祖师爷传了弟子三人,孙师

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吕师叔第三。他师兄弟三人向来不睦,赵三爷你是明白的了?”赵

半山本来丝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门户之事,若说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亏,当下不置

可否,道:“那便怎样?”陈禹道:“吕师叔是太极北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我对他老人家

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当教师爷,太极拳的秘奥却半点不传给王爷。定王爷生性好

武,见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连问了几次,吕师叔吃逼不过,竟然辞去了差使。于是定王

爷将在下找去,要我解释太极拳中的什么乱环诀、阴阳诀。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

得早,没什么功夫传下来,在下懂得什么?定王爷便着落在下,去向吕师叔请问明白。”赵

半山心想:“太极门南北两宗各有门规,本门武功秘奥不得传于满人。吕希贤不授秘诀,此

事大致不假。”于是点了点头。陈禹脸色显得十分诚恳,说道:“在下奉王爷之命,与三位

当差的兄弟到吕师叔府上去。那时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两语就对我痛下辣手。赵三

爷你想,以我这点点稀松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广平太极门的第一把好手?”赵半山道:

“那他是怎么死的?”陈禹道:“吕师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语又重了一些。吕师叔痰气上

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连忙施救,已自不及。”这番言语之中破绽甚多,赵半山正待驳

斥,吕小妹已叫了起来:“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话没说完,陈禹扼着她

脖子的手一紧,将她后半句话制住了。赵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说他有病,怎地又斗不过

他?再说,他小儿子与你无怨无仇,又何以伤害无辜?快放手!”陈禹道:“赵三爷,你身

在万里之外,怎知我门户中之事?我劝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好。”他一面说,一面移动

身子,慢慢退向厅口。赵半山双目如要喷火,只是眼见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拦阻,他定

要伤害吕小妹性命。这女孩年纪虽小,性格却极是坚毅,孤身一人,竟然间关万里、历尽苦

辛地寻到回疆。以这一条路上旅途之艰难,别说是这样一个小小孤女,就是个壮年汉子,也

是十分不易。赵半山毅然插手管这件事,固然是为了孙刚峰斩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这

孤女的孝心份上。后来与她共骑东来,时日一久,已视她犹如女儿一般。只见陈禹再退几

步,便要出厅,赵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发射一枚,心下盘算:“若用一枚最重

的蛇头锥打他脑门,自能叫他立时丧命,但他临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吕小妹就是性命不保

了。”只见他又退了一步,此时桌上一枚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花,突然卜的一声爆了开来,

烛光一暗,待得烛火再明,陈禹身后忽已多了一个老者。

只见那老者两手平举胸前,但光秃秃只有两根腕骨,手掌已齐腕斩去,身穿青布长袍,

形容枯槁,双目深陷,颧骨高耸,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陈禹见众人一齐望着自己身后,

神情甚是异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突见那人的两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脸前,险些碰到,一惊之

下,忙让开了一步,叫道:“孙师伯,是你!”那人竟不理会,拉起长袍,抢上一步,向赵

半山拜了下去,说道:“赵三爷,你的恩情,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赵半山急忙答礼,

双眼却不离陈禹。陈禹急退两步,正要拥着吕小妹抢出厅门,孙刚峰身形一晃,抢先堵住了

门,喝道:“回去!”陈禹道:“你让不让路?”孙刚峰道:“你已害过吕家二命,姓孙的

早就没想活着。”转向赵半山道:“赵三爷,这位陈爷的话,在下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

当真是一派胡言。我吕师弟是为了乱环诀与阴阳诀而死在这奸贼手下的。”赵半山向陈禹侧

目斜睨,哼了一声,道:“原来陈爷精研我们的这两大秘诀,兄弟倒要领教。”孙刚峰道:

“这倒不是。这位陈爷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诀,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拳法关键,只可惜

他父亲过世得早,没来得及传他。他千方百计要我和吕师弟吐露,我师兄弟知他心术不正,

就没肯说。于是他用定王爷的势力相压,吕师弟仍是不说。到后来他乘着吕师弟有病,夜中

闯到吕师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脉单传的一个娃儿,说道若不吐露乱环、阴阳二诀,就将

孩子一刀杀了……姓陈的,我这话是真哪,还是假哪?”陈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心中又

惊又怒,眼见已可脱身,这姓孙的老家伙偏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只听孙刚峰哽咽着又道:

“于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儿,便丧生在他利剑之下。吕师弟抱病与他拚命,又给他使云手功

夫,拖得精疲力尽,虚脱而死。赵三爷,孙刚峰愧为掌门,年老无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

零,眼下只有这姓陈的武功最强,只有老着脸皮,请南宗主持公道。”他转向陈禹道:“陈

大爷,我的话没半句冤你吧?”赵半山直听得义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说道:“要学拳术

的秘奥,自古以来只有求师访友,从来没听说过如你这等禽兽之行。”陈禹喝道:“你别

动,给我站着。”说着手臂一紧,吕小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赵半山果然站定脚步,不敢再

动。陈禹朗声道:“姓赵的,你要找我,尽管到北京福公子府来。今日请你叫他让让道。”

赵半山无奈,只得向孙刚峰道:“孙师兄,今日咱们就暂且饶他!”

孙刚峰大急,说道:“你说今儿……今儿饶……饶了他?”赵半山道:“孙爷,你放

心,赵某既然拉扯上了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终。”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说:

“你……你……”赵半山:“让路给他吧。姓赵的若是料理不了这回事,我斩这一双手还

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孙刚峰再无话说,身子往旁边一让,眼睁睁地盯着陈禹,目

光中充满了怨毒。陈禹心道:“今日我脱却此难,立时高飞远走,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

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老子。”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说

道:“赵三爷,你我后会有期。孙师伯说得不错,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诀与阴阳诀的

窍门。你上京来,做兄弟的要好好请你指点指点。”赵半山又是哼了一声,哪去理他。

陈禹不敢转身,挟着吕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经过孙刚峰身侧,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

门槛。

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视赵半山、陈禹、孙刚峰三人,此时眼见陈

禹狡计得逞,心道:“赵三爷帮了我这个大忙,眼下他遇上难事,我如何不加理会?”他头

脑灵敏,人又顽皮,心念一动,早有计较,运气将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开了裤子,见陈禹

即将踏出厅门,突然端起一张椅子,说道:“陈禹,我有一事请教。”陈禹一呆,却没将这

孩子放在眼内,并不理睬。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

疾射过去。

陈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挡,阻住他射过来的尿水,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

去。胡斐解裤之前,早就筹划好了下一步,眼见匕首刺到,双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跃,人在

半空,椅子已向他头顶猛砸下去。陈禹伸手格开,怒骂:“小贼!”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

一扑,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滚开半丈。陈禹大惊,纵上抢夺,胡斐钩脚反踢,随即站起身

来,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抢他手中匕首。陈禹心知不妙,不敢恋战,猛戳一刀,立即转身

出厅,却见赵半山双手叉腰,神威凛凛地站在厅口。胡斐哈哈大笑,说道:“我一泡尿还没

撒完呢!”这一下变化,赵半山固是万万猜想不到,厅上众人也无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

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吕小妹早已获救,陈禹亦已困入重围。这一来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

兄弟妒念转深,马行空暗叫惭愧,殷仲翔喃喃怒骂,但不论是恨是妒,是愧是骂,各人心

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若非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

赵半山心中对胡斐大是感激,脸上却不动声色,对陈禹淡淡道:“陈爷,你为了学乱环

诀和阴阳诀,伤了两条人命,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事。这两篇歌诀,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是

什么了不起的不传之秘,赵某不才,倒还记得。你说过要向赵某讨教,今日就传了于你,也

自不妨。”众人一呆,均想:“他已难逃你的掌握,却来说反话。”

却听赵半山又道:“我先说乱环诀与你,好好记下了。”于是朗声念道:“乱环术法最

难通,上下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手脚齐进竖找横,掌中乱环落

不空。欲知环中法何在,发落点对即成功。”

这八句一念,孙刚峰和陈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八句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

话,正是太极门中的“乱环诀”。陈禹幼时也依稀听父亲说起过,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奥妙,

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给自己听。他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

义,还请赵三爷指点。”赵半山道:“本门太极功夫,出手招招成环。所谓乱环,便是说拳

招虽有定型,变化却存乎其人。手法虽均成环,却有高低、进退、出入、攻守之别。圈有大

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无形圈之分。临敌之际,须得以大克小、以

斜克正、以无形克有形,每一招发出,均须暗蓄环劲。”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各项圈环的形

状,又道:“我以环形之力,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后

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务须以我竖力,击敌横侧。太极拳胜负之数,在于找对发点,

击准落点。”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显,人人能解,但其中实是含有至理。厅上众人均是武学

好手,听他口中讲述,手脚比拟,无不出神。要知能听到这样一位武学名家讲述拳理精义,

实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

赵半山说的是太极拳秘诀,初时王氏兄弟、商老太、马行空、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摩与

切磋之心,但后来听他越说越是透彻,许多自幼积在心中的疑难,师父解说不出、自己苦思

不明,却凭他三言两语,登时豁然而通。赵半山解毕“乱环诀”,说道:“口诀只是几句

话,这斜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发点与落点准不准,可是毕生的功力。你懂了么?”陈禹盼

望这“乱环诀”盼了一生,此时听得明白,懂得透彻,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

诀,便可成武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喜,又问:“请问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何?”赵半山

道:“阴阳诀也是八句歌,你记好了。”陈禹听得出神,就似当年听父亲传授武功一般,随

口应道:“是,孩儿用心记着。”待得一言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众人都在

倾听赵半山讲武,谁也没留意他说些什么,却无一个失笑。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太极阴

阳少人修,吞吐开合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里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用,闪进全

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但他此时全无

怀疑,用心记忆。只见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拳法中的阴阳

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

阴。散手以吞法为先,用刚劲进击,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似牛吐草。

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面,隅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

隅。倘若正对正,那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对手,定然吃

亏。”胡斐一直在凝神听他讲解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拚力的错处么?”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脚不停,口中也丝

毫不停:“若是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之重,击敌之轻;

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字,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

中有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这是攻中有守,此所谓‘逢闪必进,逢

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

进?进即闪,闪即进,不必远求。’若是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这番话只将胡

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适才与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输。”心中

对赵半山钦佩到了极处。赵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只有三般劲,即

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

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你欲来,结果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之处,

那便能一发成功。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我内力虽小,却能胜敌,这才算是武学高

手。”

只见他出手比划,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

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何方始见功。胡斐听到此处,方始大悟:“原来赵三爷费了这么

大的力气,却是在指点我的武功。”

要知陈禹是叛门犯上的奸徒,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只是他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

临敌之际却是凭着一己的聪明生变,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师指点。武林之中规

矩极多,若是别门别派的弟子,纵使他虚心请益求教,也未便率尔指教,否则极易惹起他本

门师长的不快,许多纠纷祸患,常由此而起。他实不知胡斐无师自通,只凭了祖传的一部拳

经,自行习练而成,眼见他良材美质,未加雕琢,甚是可惜,料想他师长未明武学至理,因

此借着陈禹请问乱环诀与阴阳诀的机会,将武学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说一通,每一句话都是切

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说得上是倾囊以授。他知胡斐聪明过人,必能体会,至于王剑英、马

行空等人虽也听到了,但这些人年纪已大,纵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练到这步田地。

经此一番指点,胡斐日后始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只是如此传授功诀,在武林中也可说是别

开生面了。赵半山讲解已毕,向陈禹道:“我说的可对么?”陈禹道:“承蒙指点,茅塞顿

开。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苦哀求了。”赵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

那也不必害死两条人命了。”陈禹一惊,只觉一道凉意从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

端传我拳诀,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

色。赵半山道:“陈爷,这两个拳诀我是传于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还领会不到,来,咱

们来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极同门练武的一种寻常手法,陈禹心中虽存疑惧,却也不便相

拒,说道:“赵三爷,在下技艺平常,你多包涵着点儿。”赵半山铁青着脸道:“太极北宗

第一高手吕希贤都死在阁下掌底,怎说得上技艺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挥琵琶”,向他

击去。陈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闭”守住正中,但数招之间,拳路已全受敌人之制。两人使

的太极拳虽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实大同小异,可是功力深浅有别,又拆数招,陈禹的双掌似

乎全给赵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时,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赵半山问道:“孙兄,你说吕希贤是给

他用‘云手’累死的?”孙刚峰忙道:“是啊。我见到吕师弟的尸首,显是筋骨脱力。”陈

禹越斗越惊,说道:“赵三爷,在下不是你的对手,咱们罢手啦。”赵半山道:“好,你再

接我一招。”左手带着他的右手,转了一个大圈,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正是太极

云手。这云手连绵不断,一圈过后,又是一圈,当日陈禹害死吕希贤,使的正是这一路手

法。陈禹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却绝不松劲,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

气也给自己逼了出来,不由得汗如雨下。

赵半山见他脸上现出惊惧至极之色,心肠一软,实感不忍,劲力一松,粘力卸去,温言

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既行恶事,自有恶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虽

知陈禹死有应得,却不愿见他如吕希贤一般惨受折磨而死。他转过身子,负手背后,仰天叹

道:“一个人所以学武,若不能卫国御侮,也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若是以武济恶,那是

远不如作个寻常农夫,种田过活了。”这几句其实也是说给胡斐听的,生怕他日后为聪明所

误,走入歧途。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胡斐这等美质,心中对之爱极,自忖此事一了,随即

西归回疆,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见,因此传授上乘武学之后,复谆谆相诫,劝其勉力学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声喝道:“姓陈的,一个人做了恶事,就算旁人不问,也

不如自尽了的好,免得玷污了祖宗的英名。”他这几句其实是答复赵半山的。赵半山极是喜

慰,转头望着他,神色甚是嘉许。胡斐眼中却满是感激之情。正当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

互通之际,陈禹见赵半山后心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

你死,便是我亡!”运劲右臂,奋起全身之力,一招“进步搬拦捶”,往赵半山背心击去。

陈禹这一拳,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自知这一招若不能制敌于死命,自己就无活命之

机,当真是拳去如风,势若迅雷。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赵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极

拳中“白鹤亮翅”的前半招,陈禹这一拳的劲力登时落空。赵半山腰间一扭,使出“揽雀

尾”的前半招,转过身来,双掌缓缓推出,用的是太极拳中的“按”劲。他以半招化解敌

势,第二个半招已立即反攻,只两个半招,陈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太极拳乃是极寻

常的拳术,武学之土人人识得。众人见赵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随心所欲,的是

名家手段,非同凡俗,无不大为叹服。

此时陈禹咬紧牙关,拚着生平所学,与赵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觉对方力道也不甚

强,于是手上加劲。但发力一增,立觉对方反击的力道也相应大增,一惊之下,急忙松劲,

对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脱出他牵引之力,却也不能。胡斐默默想着赵半山适才所

授的“乱环诀”与“阴阳诀”,凝神观看二人过招,印证赵半山所说的拳诀要义。但见陈禹

发拳推掌,劲力虽强,可是只要给赵半山一拨一带,掌势的方位登时变了,那正是“乱环

诀”中所谓“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的应用。他瞧了一会,笑道:“陈老兄,

你已经深陷赵三爷的乱环之内了,我瞧你今日要归位。”陈禹全神贯注地应付敌招,胡斐这

几句话完全没有听见。又拆数招,胡斐瞧出陈禹拳招中露出破绽,叫道:“赵伯伯,他左肋

空虚,何不击他?”赵半山笑道:“正是!”拳随声至,攻向他的左肋。陈禹急忙闪避。胡

斐又道:“攻他右肩。”赵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陈禹沉肩反掌架开。赵半山笑问道:“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间。”赵半山

左掌一带,陈禹拿劲稳住身子,赵半山果然飞脚踢他腰间。胡斐连叫数下,每一招都说的头

头是道。赵半山赞道:“小兄弟,你说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这时

赵半山正与陈禹相对,心中一怔:“这一招可叫得不对了,我与敌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

心?”但微一迟疑,立时省悟:“原来这孩子是出了个难题给我做。”当下身子半斜,右掌

向外拖引,陈禹也即斜身应招。赵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带,陈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背心算是

卖给了人家。赵半山轻轻一掌拍出,正击他的背脊。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强,陈禹

已自毙命,他大骇之下,急忙转身,脸上惨无人色。赵半山回头笑道:“对不对啊?”胡斐

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极了!”陈禹死里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虽是惊魂未定,却已见

到可乘之机,只见赵半山回身与胡斐说话,下盘空虚,心想:“我急攻两招,瞧来就能逃

命。”飞腿“转身蹬脚”,猛向赵半山踢去,见他侧身一退,大喝一声,一招“手挥琵

琶”,斜击敌人左肩。他这两招连环而出,势如狂风骤雨,用意不在伤敌,只求赵半山再退

一步,他就能夺门而逃,自恃年轻力壮,腿长脚快,赵半山身子肥胖,拳术虽高,说到跑

路,总胜不了自己。赵半山见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挥琵琶”一招打到,竟

不后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挥琵琶”。这一招以力碰力,招数相同而处于逆势,原是

太极拳中的大忌,与他适才所说“双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着低手,也

是非败不可。旁观众人倒有半数轻轻“噫”的一声。陈禹反掌一探,已抓着赵半山的手腕,

就势一带,将他庞大的身躯举了起来,随即甩了出去。孙刚峰与吕小妹齐声大叫:“啊

哟!”胡斐却笑着叫道:“妙极,妙极!”赵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叹:“无怪北宗太极盛

极中衰。孙刚峰枉为一派掌门,却不及一个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着一

阵喜欢:“这孩子领悟了我指点的拳理情义,立即能够变通,当真难得。”

陈禹将敌人抓起,心中又惊又喜,这一下成功,却是他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满

拟就算不能伤敌,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了。哪知举臂一挥,赵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将他手腕

拿住,这一甩竟没将他摔出。

陈禹一惊,左掌随即向上挥击,赵半山居高临下,右击按落。拍的一声,双掌相交,两

只手掌就似用极黏的胶水粘住了。陈禹左掌前伸,赵半山右掌便后缩,陈禹若是回夺,他便

跟进,一个胖胖的身躯,却仍是双足离地,被陈禹举在半空。按照常理,一人身子临空,失

了凭借,那已是处于必败之地,但赵半山知己知彼,料定对方功力与自己相差太远,是以故

行险着,要将平生所悟到最精奥的拳理,指点给胡斐知晓,要叫他临敌时不可拘泥一格,用

正为根基,用奇为变着,免得如王剑英、王剑杰兄弟一般,胶柱鼓瑟,不懂“出奇制胜”的

道理。他左手与陈禹右手相接,右手与他左手相接,不论陈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终不能使他

有一足着地。

赵半山身子肥胖,二百来斤的份量压在对方双臂之上。初时陈禹尚不觉得怎样,时刻稍

久,但觉膀子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就似举了一块二百多斤的大石练功一般。若真是极重的一

块大石,也就罢了,但赵半山人在空中,双足自由,不绝寻瑕抵隙,踢他头脸与双目。

陈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额头见汗,猛地一个箭步,纵向柱边,挥手运力,想将敌人的身

子往柱子上挥去。但赵半山岂能着了他的道儿,右足早出,撑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

压在陈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两一钱的力道也是绝不能够,此时足上借了柱子

之力,登时一股强力,如泰山压顶般盖将下来。陈禹双臂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暗叫:“不

妙!”急忙跃开。这时他全身大汗淋漓,渐渐湿透衣衫,不论使地堂拳着地打滚,或是纵横

跳跃,赵半山总是身在半空,将自身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胡斐见赵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欢,见他下盘凭虚,全然借敌人

之力反击。只见陈禹身上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

不多一会,满地都是水渍。

胡斐还道他是出尽全力,疲累过甚。马行空、王剑英等行家,却知陈禹每流一滴汗水,

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无可流,那便是油尽灯枯、毙命之时了。

陈禹自己也何尝不知,只觉得全身酸软,胸口空洞洞地难受之极,猛地想起:“我使云

手累死吕希贤之时,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与我此时一般无疑。这叫做自作自受,眼前

报应。”一想到性命难逃,不禁害怕之极,刚勇之气一衰,再无半分力道与对手相抗,突然

间双膝跪下,叫道:“赵三爷饶命!”赵半山身在半空,全凭敌人的力气支持,陈禹突然地

气竭跪倒,他轻轻向后一纵,伸出右掌,喝道:“留着你这奸徒何用?”正要一掌向他天灵

盖击落,却见他仰脸哀求,满面惊惧之色。赵半山素来心肠仁慈,纵遇穷凶极恶的神奸巨

憝,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为,常起怜悯之心,擒住了叫训一顿,即行释放,使他日

后能够改过迁善。此时陈禹筋脉散乱,全身武功已失,已与废人无异,就算不肯痛改前非,

也已不能作恶,眼见他神情可怜,一掌停在半空中却不击下,转头向孙刚峰道:“孙兄,此

人的功夫已经废了,凭你处置吧。只是小弟求一个情,留他一条性命。”

孙刚峰望望赵半山,又望望陈禹,心下甚是为难,寻思:“这奸贼罪大恶极,我拚着斩

断双手,方能将你请到,怎可饶他?但这奸贼又是由你制服,你既出言留他性命,我又怎能

拒却?”转头看吕小妹时,只见她双目中喷出怒火,恨恨地瞪着陈禹,登时有了主意,当即

扑翻身躯,向赵半山便拜,说道:“赵三爷,今日你为我北宗清理门户,孙某永感大德。”

说着连连磕头。赵半山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孙兄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

我侠义道本份之事。何况你我同门,休戚相关,何劳言谢。”只见孙刚峰站起身来,口中却

横咬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赵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见到尖刀,不禁一惊,退了一步。原来这

柄匕首是陈禹所有,他本来用以指住吕小妹,其后胡斐施巧计救人,相斗之际,将匕首夺下

掷在地上。后来赵半山口授拳诀,一件事紧跟着一件,陈禹始终无暇拾回匕首。孙刚峰没了

双手,却乘着磕头之时,用口衔了起来。他踏前两步,走到吕小妹身前,弯腰将匕首送了过

去。吕小妹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询问。

孙刚峰松开牙齿,说道:“赵三爷,你说什么,做兄弟的不敢驳回半句。但吕小妹的父

亲是给这奸贼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这奸贼亲手杀的。饶不饶人,除了小妹自己,天下再无

第二个人做得了主。赵三爷,你说是不是?”赵半山叹口气,点了点头。

孙刚峰向吕小妹厉声道:“小妹,你要报仇,有胆子就将这奸贼杀了。你若是心软害

怕,就放他走了吧!”众人目光一齐注视在吕小妹脸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坚志毅力远赴回疆

求援,复仇之心极为坚决,自有胆量杀人;有的却见她瘦小怯弱,提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

全身已不住发抖,只怕未必敢去杀陈禹这长大汉子。

吕小妹身子打战,心中却无半分迟疑之意,提着尖刀,径自走向陈禹。她身高还不到陈

禹胸口,尖刀向前一送,正好刺向他的小腹。这时陈禹四肢酸麻,能够直立不倒,已是万分

勉强,眼见小妹一刀刺来,大叫一声,回头就走。吕小妹虽曾练过一些拳脚,究竟武功极

浅,给他一缩身,一刀登时刺空,当下提着尖刀,随后追去。陈禹脚步蹒跚,奔向厅门,突

见大厅之门已于不知何时紧闭,急忙伸手去推,哪知大门竟然奇热,嗤嗤几声响,冒出白

烟,两只手掌已被大门粘住。他大惊之下,奋力回夺,只是全身劲力早失,一个踉跄,身子

反而靠了上去,粘在门上,惨呼一声,随即全无声息。

这一下变故可没一人料想得到。众人一呆之下,一齐涌到门前,鼻中只闻到一阵焦臭,

原来那厅门竟是一扇极厚的铁门,不知是谁在外已将门烧得炽热。陈禹被粘在门上,片刻间

已然烫死。众人看明真相,惊诧更甚。王剑英叫道:“弟妹,怎么一回事?”却不听见商老

太回答,转身寻人时,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踪不见,连厅中传送酒菜的仆人也已个个躲得不知

去向。王剑英脸上突然遮上一道阴影,急步走向内堂,只见通向内堂之门也已紧闭。那门正

中绘了一个八卦,乌沉沉的似乎也是钢铁所铸。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两步,登觉一股热

气扑面而至。原来后门也给烤热了。

王剑杰大声叫道:“商家嫂子,你在捣什么鬼啊,快些出来!”他声音洪亮,四壁回音

反震,更加响亮。众人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但见那厅竟无一扇窗子,前后铁门一闭,关得

密不通风,连苍蝇也飞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省悟,原来商家堡这座大厅建造之时已是别具用心,门用铁铸,不

设窗户,瞧来墙壁也是极其坚厚,非铁即石了。马行空提起一条长凳,双臂运劲,“嘿”的

一声,往墙上撞去,长凳从中断为两截,墙上白粉簌簌落下几块,露出内里的花岗石来。

王剑英摆个马步,运劲于掌,双掌向墙壁排击过去。以他这一击之力,寻常墙壁纵不洞

穿,也要打得土崩砖裂,但这墙壁显是以极厚极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剑英双掌并击之下,却

是纹丝不动。王剑杰心慌意乱,不住叫嚷:“商家嫂子,你干什么?快开门!快开门!”赵

半山沉住了气,欲寻出路,但想:“这大厅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顶上也必布置严

密,冲不出去。”王剑杰叫了几声,心中害怕起来,住口不叫了,望着兄长,没半点主意。

这时厅中留着的是赵半山、胡斐、孙刚峰、吕小妹、王氏兄弟、马行空、徐铮、殷仲翔,一

共九人,还加陈禹一具尸体。除了吕小妹外,其余八人都算得是武林好手,但困在这座铁铸

石砌的厅中,空有全身武功,却无半点施展之法,一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着地传来:“你们自命英雄好汉,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铁

厅,那叫做千难万难。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他虽死去多年,还能制你们的死命。

众位大英雄,你们可服了么?”说着哈哈大笑。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寻声望去,

原来商老太这番话是从墙脚边一个狗洞中传进来的。王剑英俯下身来,对着狗洞叫道:“弟

妹,我兄弟与剑鸣师弟同门共师,有恩无仇。你把咱兄弟也关在这里,那算怎么一回事?”

商老太又是阴恻恻地笑了几下。狗洞中传进来柴火爆裂时的毕卜之声,显是外面火头烧得极

猛。只听商老太枯哑的声音说道:“剑鸣不幸为奸贼胡一刀所害,你既与他有同门之谊,就

该设法报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你兄弟俩却怕了外人,袖手不顾,这等不仁不义之人,活

在世上何用?”王剑英道:“剑鸣师弟的死讯,我们今日才听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的。

若是早知,自然已为他报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昧了良心,说这等鬼话。”王剑英

说道:“刚才我手上受伤中毒,不也是为了……为了……”一言未毕,只听飕的一声,狗洞

中射进一枝箭来,若非王剑杰眼快,抢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剑英还得中箭受伤。殷仲

翔自长剑被赵半山震断后,一直默不作声,心想自己与此事全然无涉,却在这里陪着送命,

也可算得极冤,问道:“商剑鸣造这座铁厅,想害什么人?”王剑英怒道:“这人跟先父学

艺之时,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地造起这种房屋,还能安什么好心眼了?”胡斐心想:

“那商剑鸣打不过我爹爹,于是造了这座铁厅想来害他,哪知这个脓包还是死在我爹爹手

里。”他心中想到,口里却不说话,四下察看,找寻脱身之计。

胡斐的推想却也错了。商剑鸣与胡一刀素不相识,他是与苗人凤结下了深仇,知道这位

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极不好惹,总有一日要找上门来,若是比武不胜,就可用

这铁厅制他。哪知找上门来的不是苗人凤而是胡一刀。商剑鸣一向自负,全不将胡一刀放在

眼里,一战之下,不及使用铁厅,首级已被割去。这段仇恨商老太时刻在心,既知胡一刀已

死,而他的儿子胡斐武功又极是厉害,眼见大仇难复,乘着赵半山与陈禹相斗、众人凝神观

战之际,她悄悄与儿子出厅,悄悄关上了前后铁门,然后指挥家丁,堆柴焚烧。这座铁厅门

坚墙厚,外面烧火,厅中各人竟未知觉,待得陈禹烧死在铁门之上,各人已如笼中之鸟,插

翅难飞了。

众人在厅中绕走徬徨,好在那厅极大,铁门虽然烧红,热气还可忍耐。赵半山道:“咱

们总不能在这儿生生困死,大伙儿齐心合力,掘一条地道出去。”殷仲翔皱眉道:“此处又

无铁铲锄头,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徐铮一直担心未婚妻子马春花隔在厅外,不知有何

凶险,他是个莽夫,空自焦急,想不出半点法子,这时听赵半山说到掘地道,大声道:“赵

三爷说得对,总是胜过束手待毙。”拔出单刀,将地下的一块大青砖挖起,突见一股热气冒

将上来。

他吓了一跳,伸刀在热气上升处一击,只听当的一响,竟是金铁撞击之声。众人更是惊

诧。王剑杰道:“地底也是铁铸的?”用刀接连撬起几块青砖,果然下面连成一片,整个厅

底乃是一块大钢铁。掘地道固然不用说了,更唬人的是,地面上的热气越冒越旺。徐铮骂

道:“妈巴羔子,这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这厅子原来是一只大铁镬。”胡斐笑道:“不

错,老婆子要把咱们九个人煮熟来吃了。”众人眼见热气袅袅上冒,无不心惊。过得片刻,

头顶也见到了热气,原来厅顶也是铁板,上面显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烧。王剑英突然又伏

在狗洞之前,叫道:“商家弟妹,你放我们出来,我兄弟为你取那姓胡的小杂种性命。”胡

斐听他出言不逊,提起脚来往他屁股上踢去。赵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后一扯,这一踢登时落

空。赵半山低声道:“这里大伙儿须得同舟共济,自己人莫吵,须得先想法子出去。”心

想:“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脱身之机。”

却听商老太说道:“小杂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过半个时

辰,你们人人都化成焦炭。哈哈,这里面没一个是好人。姓胡的小杂种,马老头子,厅上好

风凉吧?”马行空皱眉不答。商老太又枭啼般笑了几声,叫道:“马老头子,你的女儿我会

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给她找一千个一万个好女婿。”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纪已大,对

自己性命倒不怎么顾惜,只是独生爱女却落在外面,受这恶毒的老婆子折磨起来,那可是苦

不堪言。

王剑英站起身来,在兄弟耳边说了几句话,王剑杰点了点头。王剑英向赵半山拱了拱

手,说道:“赵三爷,咱们同在难中,兄弟可有句不中听的言语。”赵半山拉着胡斐的手,

说道:“一切全凭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这小兄弟,却办不到。”原来赵半山见王氏

兄弟交头接耳,已知二人为了活命,想先杀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剑英被他一言点破了心事,脸带杀气,厉声道:“赵三爷,商老太的对头只有这孩子

一人。冤有头,债有主!大伙儿犯不着一齐陪一个孩子做鬼。”他向众人逐一望去,说道:

“各位说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这孩子,大伙儿跟这件事全没牵连。”王剑

英道:“马老镖头,你怎么说?”马行空自忖商老太与己有仇,未必能放过自己师徒,但眼

前情势危急异常,只有设法脱身先说,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于是说道:“王大

爷说得是,此事原与旁人无涉。”王剑英道:“孙大哥,你来赶这蹚浑水,那更是犯不着。

姓陈的已经烧死,你与吕家小妹妹的仇已经报了。”孙刚峰觉得他的话很有理,只是心中极

感赵半山之情,实不便公然与他作对,于是劝道:“赵三爷,不是兄弟不顾义气,倘是你赵

三爷……”赵半山厉声喝道:“你们有六个,我们只有两人。咱们倒先瞧瞧,是姓赵姓胡的

先死呢,还是你们姓王姓殷的先死。”说着挡在胡斐身前,神威凛凛。他平时面目慈祥,说

话温和,心肠又是极软,可是面临生死关头,“仁侠”二字却是顾得极紧,这几句话说得斩

钉截铁,竟不留半分余地。王氏兄弟等一来忌他武功了得,二来又觉自己贪生怕死,迹近无

义小人,倒也不敢一拥而上动手。但一个人到了生死之际,面目全露,实是半点假借不得。

各人只觉脚底越来越是炽热,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张长凳或是椅子,踏在上面。王剑杰

八卦刀一扬,叫道:“赵三爷,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马行空、徐铮一招

手,喝道:“并肩子上啊!”他知孙刚峰决不能相助自己与赵半山为敌,但己方五人敌他一

老一小,也大有可胜之机。各人兵刃纷纷出手,只待赵半山身子一动,五人的刀剑要同时砍

刺出去。

这一番只要动上了手,那是人人拚命,眼见厅中越来越热,多挨一刻,便是多一分危

险。

胡斐心中却想:“只是为我一人,却陪上这几个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赵三爷是大

大的英雄好汉,如何能让他为我而死?这几人拥将过来,纵然赵三爷和我将他们杀了,我们

仍是难逃性命。瞧来只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手里,才能救得赵三爷的性命。”眼见王氏兄弟

跃跃欲动,只是无一人敢先发难,当下心念已决,朗声道:“大家且莫动手。”一俯身,将

头钻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这里不动,你一镖打死我吧!快开门放赵三爷出来。”

商老太仰天大笑,从怀中掏出金镖,叫道:“剑鸣,剑鸣,今日我给你亲手报仇!”右

手一扬,一枚喂有剧毒的金镖对准胡斐的面门急射过去。胡斐眼见金光闪动,金镖向着自己

眉心急射过来,双目一闭,心想:“商老太将我打死,遂了心愿。她与赵伯伯无仇,自会放

他出来。”就在此时,突觉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后激射。他睁开眼来,身子已在半空,当

即左臂长出,在柱上一抹,轻轻落下地来,只见赵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镖,原来又是他救了

自己性命。

王剑英眼见胡斐舍身救人,赵半山竟从中阻挠,不禁大怒,叫道:“姓赵的,大丈夫恩

怨分明,此事原本与你我无干。他既自愿就死,又要你横加插手干么?”

赵半山微笑不答,转头向胡斐道:“小兄弟,适才你脑袋钻出了狗洞之外,是么?”胡

斐道:“是啊。”见他神情镇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脱身之计,说道:“赵伯伯,请你

吩咐。”赵半山道:“脑袋是硬的,无法缩小,肩膀与身子却是软的。”胡斐立时领悟,叫

道:“是了,脑袋既钻得出,身子便也钻得出。”当即脱下棉袄,裹成一团,顶在头上,一

来是易于钻出,二来是抵挡商老太的喂毒金镖。

赵半山道:“你且退后,我给你开路。”徐铮叫道:“不行,你这么肥胖,怎钻得出

去?”赵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扬,一枚袖箭从狗洞中激射而出,只

听外面一名庄丁大声呼痛,叫道:“脚,脚,我的脚!”显是他的脚给袖箭打中了。赵半山

左手微动,又将商老太的金镖发了出去。这一次外面却无动静,想是各人均已避开。有人叫

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许动,我要听他们烫死时的呼叫。大家避在

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弯么?”赵半山双手连扬,十余枚暗器接连射出,去势劲急异常,都射

出十丈以外。发到将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后轻轻一推。胡斐向前一扑,先将棉袄送了

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这着,火光下见黑黝黝的一团从狗洞中钻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

将下来,正中棉袄,但觉着刀之处软绵绵地,心知不对,急忙提刀。胡斐右手先出,手掌一

翻,已抓住她手腕,跟着脑袋从狗洞中钻了出去。商老太大叫一声。商宝震纵了过来,一刀

向着胡斐头顶砍落。此时胡斐的肩头也已脱出狗洞,只是那狗洞极为狭小,挟住他胸口与左

手,一时窜不出来,只得借劲将商老太的手腕挥去,当的一响,母子俩双刀相交。这一下手

法,正是赵半山适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聪明过人,一学即能使用,否则非丧命于

商宝震刀下不可。

赵半山听到双刀相交之声,却见胡斐身子尚未钻出,运起太极柔劲,在他大腿上一推。

胡斐身不由主,腾空而起。正好商宝震第二刀复又砍下,这一刀劲力好大,正砍在墙基的花

岗石上,火星四溅,刃口也卷了起来。胡斐在空中打了个旋子,火光中见商老太横刀向自己

足上削来,急使个“千斤坠”,身子骤落,只听得呼的一声,八卦刀从头顶掠过。他足未落

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夺商老太手中金刀。商老太见仇人居然死里逃生,眼都

红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抢攻数招,竟是丝毫占不到便宜,但听得众庄

丁大声呐喊,烟火里商宝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时厅上已烧得炽热异常,时候稍长,赵半

山等性命难保,厅上八条人命,全凭自己能否于极短时刻之内击败商氏母子、杀散庄丁而打

开厅门。他心中焦急,一双肉掌在两柄大刀之间穿来插去,狠命相扑。商氏母子也知这一战

乃是生死存亡之所系,双刀呼呼,就如两头大虫般绕着胡斐围攻。大厅中赵半山、王氏兄弟

等八人一齐俯耳狗洞之旁,倾听胡斐与商氏母子相斗的胜败。王氏兄弟虽对胡斐颇为憎恨,

但此时却与赵半山的心思并无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杀败商氏母子。厅上热气越来越是难熬,

桌椅必剥作响,蜡烛遇热熔尽,登时黑漆一团。突然火光一旺,却是墙壁上挂着的屏条字画

遇热燃烧,但片刻烧尽,又是伸手不见五指,再过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烧着了。众人心中急

得也如烈火焚烧,却是谁也不出声,凝神倾听外面三人相斗的声音。王剑英突然在洞口叫

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盘。她这路刀法下三路不稳。”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数十

年,听着刀风的声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于一时不能取胜,听得王剑英的叫声,心中大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

上击去。商老太竟然不避,举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伤敌,已然不顾自身。胡斐扭腰侧

身,让开了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连绵而上。她明听得王剑英叫敌人攻击自己下盘,却偏偏

不去守御。王剑英大叫:“她是在情急拚命,你夺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别法吧。”胡斐心

想:“这个我早知道,何必你来提醒?遇到这样一个疯婆子,有什么法子?”狗洞之外战斗

激烈,胡斐以一敌二,渐渐占到上风,但要取胜,只怕还在百余回合之后。商老太瞧出情势

不利,又听得王剑英不住叫嚷指点敌人,将破解八卦刀的诀窍,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心中

恼怒异常,暗道:“你不给同门师弟报仇,已是大大不该,却反而来相助敌人,当真是狼心

狗肺的奸贼。”她却不想王剑英身处绝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过一时三刻。她狂怒

之下,心想:“这小杂种武艺高强,既然逃了出来,只怕难以杀他。那么烧死了厅中这批奸

人,也稍出我心中恶气。”于是大声呼喝庄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烧。殷仲翔不住跌脚,埋怨

胡斐无用。王剑杰道:“赵三爷,快发暗器相助。”赵半山手中早扣了十余枚暗器,但商老

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恶斗,暗器无法拐弯。他的飞燕银梭等几种独门暗器虽能绕成弧形伤

人,但胡斐与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贴身而战,瞧不见准头而凭虚发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会

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机敏,早已想到这节,数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惮

赵半山暗器了得,始终不上这当。这时厅上焦臭渐浓,先是各人的头发胡子鬈曲烧焦,接着

衣服边缘都卷了起来。各人呼吸也渐感艰难。吕小妹抵受不住炙热,人已半晕。徐铮情急之

下,伸头拚命向狗洞硬挤,但洞小头大,如何钻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极厚极重的花岗

石,他双手扳住用力摇撼,竟是动不了半分。王剑杰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

岂是他的敌手?我如何不早想到?”当即伸手去拾自己抛在地下的八卦刀。哪知这柄刀的刀

头与地下铁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热无比,他一抓之下,登时疼得大叫一声。这时在铁厅上片

刻也延挨不得,他忍着手上烫伤,撕下一块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手将徐铮拉开,叫道:

“小胡斐,兵刃来了,快接着。”手一挥,将钢刀从狗洞中抛了出去。

胡斐回身来接,商宝震也听到了叫声,同时过来抢夺。只听得两人同时惊呼一声,呛啷

一响,两柄刀都跌在地下。原来胡斐抢先抓到王剑杰的单刀,但刀柄奇热,一抓立即撒手。

商宝震跃到狗洞之前,却给赵半山一枝金钱镖打中手腕,手中钢刀也抛了下来。胡斐一抓不

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袭到后心,他身子一侧,抢到商宝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掀牛喝

水”,举掌掀住他后颈,一运劲,商宝震给他直掀下去,面颊俯地,正好碰到王剑杰那柄烧

得半红的单刀,嗤的一声,跟着一声惨呼,半边俊俏的脸庞上已烫出一条长长的焦痕。这一

声惨叫,厅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宝震已被胡斐打伤。商老太复仇之心与母子之情在胸中

略一交战,竟尔不顾儿子,举刀急往胡斐肩头劈下。当的一声,胡斐却不闪避,翻腕横刀架

开,原来他已乘隙将商宝震的八卦刀抢在手中。厅上众人身处黑暗与奇热之中,但听得双刀

相交,叮叮当当乱响,知道胡斐已抢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多了一丝指望。王剑

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马行空叫道:“先杀散加添柴火的庄丁。”孙刚峰叫

道:“别跟老太婆纠缠,设法打开厅门要紧。”徐铮放声大嗥:“热死啦,热死啦!”众人

乱成一片。胡斐何尝不知设法打开厅门乃是第一要务,但商老太拚死纠缠,始终缓不出手

脚。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是此时局势特异,他年纪幼小,难以镇定应付,数次得到可

乘之机,却都给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开去。

二人狠斗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后退。商宝震从家丁手中接过一柄单刀,再行上前夹

攻。众庄丁初见主母与小主人手有兵刃,对付一个空手的孩子,只道稳可得胜,此刻见主母

头发散乱,不住后退,显是不敌,各人持刀挺枪,纷纷加入战团。众庄丁武艺低微,给胡斐

刀砍足踢,霎时间伤了数人,但商家堡的庄丁个个勇悍,负伤之下,仍是拒战不退。但听得

呐喊声、兵刃撞击声、呼喝斥骂声、柴火爆裂声,响成一片。大厅上各人听得外面愈打愈

乱,心想胡斐一人虽勇,以一个小孩子对敌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胜?于是有的咒骂,有

的长叹,有的悲号,嘈杂之中又加上嘈杂。忽听得一个声音叫道:“小胡斐听着,以阴阳诀

先取主脑,以乱环诀散其附从。”这声音中气充沛,盖过了一切杂声,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

清楚楚,正是赵半山的话声。胡斐见敌人越战越多,本已心神烦躁,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

赵半山这几句话,心想赵伯伯英雄盖世,所说必定不错,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钢刀呼呼呼

三刀,往商老太中盘砍斫。他这刀取自商宝震,刃口虽已卷边,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命。

商老太见他来势猛恶,横刀急架,双刀碰撞时当当响了两下,第三下胡斐从刚劲突转柔劲,

自阳变阴,一收一挥,手腕忽地转了三个圈子。他是顺势而转,商老太的手臂却是逆转圈

子,到第二个圈子时她手臂已转不过来,但觉肘骨剧痛,只得撒手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飞

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阴阳诀”建功,跟着一刀往她肩头直劈下去。刀锋距她肩头约有半

尺,只见她白发披肩,半边脸上满染血污,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这老婆子委实可怜,怎

能一刀将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转,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无力再斗,便即赶去开门救

人。不料商老太金刀脱手,心中立时便存了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念头,明见胡斐举刀砍下,毫

不闪避,反而抢上一步滚入他的怀里,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

穴”牢牢抓定。胡斐大惊,刀背用力击下。商老太“嘿”的一声,肩骨碎裂,但她不顾一

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时右足力勾,二人一齐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临敌对战的经验,绝不知敌人拚命之时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

后只得出力挣扎。商老太一张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几个打滚,二人竟齐往大火堆中滚

去。胡斐大叫:“快放开,你不怕烧死么?”他心神一乱,竟忘了该使“小擒拿手”卸脱这

样贴身的纠缠,只是猛力回夺。二人又滚两下,终于滚进了火堆。

商宝震大叫:“妈!”飞身来救,提起单刀的刀柄,对准胡斐天灵盖凿了下去。胡斐偏

头一避,这一刀柄还是打中了额角,疼得险些儿晕去。商宝震生怕母亲受伤,急忙伸手将二

人从火堆中提了出来,看准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胡斐神智倏

地清明,反踢一脚,正中商宝震手腕,第二腿跟着踢出,这一腿出尽全力,竟踢得他跌出五

六丈外,一时爬不起来。

胡斐衣服着火,额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声,双臂疾振,格格两响,已摆脱了商老太

的纠缠,在地上一个打滚,滚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给烟火一薰,已晕了过去。几名庄

丁忙给她打扑身上火头。

胡斐空手奔入庄丁丛中,心中对自己极是恼怒:“在这舍生忘死、狠命扑斗的当儿,我

还要去可怜敌人,适才没送了小命,当真是无天理。”此时再不容情,夹手夺过一柄单刀,

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犹如虎入羊群,片刻间将众庄丁打得东逃西窜。他奔到厅门之前,从

庄丁手中夺过一柄火叉,将堆在门前的柴炭一阵乱挑乱拨,只见铁门已烧得通红,不禁大

惊:“若是门钮与铁门烧得焊成一片,这门就打不开了。”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单刀,将

全身功劲运于右臂,奋力直砍下去,嗒的一声,门钮应手而落,这一砍用力过巨,单刀竟向

上翘起,弯成了一把曲尺。他抛下单刀,用火叉钩住门环向外拉扯,竟然不动。胡斐急得心

中怦怦乱跳:“莫要功亏一篑,到最后铁门竟然拉不开来。”又是用力一拉,但听得轧轧连

声,铁门缓缓开了,黑烟夹着火头,从门中直扑出来。他想不到厅中已烧得这般厉害,急

叫:“赵伯伯,快出来!”只见烟雾瀰漫之中,一人当先抢出,正是王剑英,接着殷仲翔、

徐铮、马行空、孙刚峰先后奔出,最后才是赵半山抱着吕小妹出来。各人衣衫焦烂,狼狈不

堪。

这时厅中木材都已着火,桌椅固已烧着,连梁柱也已大火熊熊。这时机真是相差不得片

刻,倘若胡斐再迟一盏茶的时分破门,必定有人丧命。

胡斐见赵半山安然无恙,扑了上去,连叫:“赵伯伯,赵伯伯。”赵半山须眉尽焦,但

仍是镇定如恒,微微一笑,赞道:“好孩子!”忽听得王剑英叫道:“剑杰!剑杰!你在哪

里?”赵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见王剑杰,惊道:“难道他没出来?”王剑英大叫:“我兄

弟没出来啊,没出来啊。”此时厅中梁柱东一条西一条,横七竖八地倒塌,已烧成一个火

窟,王剑英虽是手足情殷,却也不敢进去相救,只是大叫:“剑杰,快出来,快出来!”赵

半山与胡斐同时想到:“他若能够出来,岂有不出来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侠义心肠,

当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不约而同地冲进火窟之中,冒烟突火,来寻王剑杰。胡斐踏在烧

得炙热的砖上,不禁烫得双足乱跳。赵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赵伯

伯,你快出去。”他刚说了这句话,忽地叫道:“在这里了!”俯身将王剑杰拉起,飞奔出

外。原来王剑杰挨不住炽热,将口鼻凑在狗洞上吸气,不料一阵黑烟自外冲进,将他薰得晕

了过去。

胡斐给烟呛得大声咳嗽,王剑杰身材魁梧,难以横抱,只好拉了他着地拖将出去,将到

门口,门外众人突然大声惊呼,但见屋顶一根火梁直跌下来,压向胡斐头顶。胡斐加紧脚

步,想要抢出厅门,但那梁木甚长,其势已然不及。赵半山哼了一声,踏上半步,一招“扇

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这梁木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从上面跌将下来,势道更是惊

人。赵半山双腿马步稳凝不动,右掌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闪通背”的下半招跟

着发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只见一条火龙从厅口激飞而出,夭矫入空,直飞出六七

丈外,方始落地。厅门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呆了半晌,这才震天价响喝起采来,连商

家堡的庄丁,也不自禁地站在远处叫好。王剑英扶着兄弟,忙着替他扑熄衣上火焰,心中暗

自惭愧:“我自己亲兄弟有难,却要旁人相救。”

马行空与徐铮出了铁厅,立即找寻马春花,但东张西望,不见她的影踪。徐铮心下起

疑:“她定是与姓商的小子到什么地方捣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

“师父,我去找她。”拔步飞奔。马行空年纪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给烟火炙得头晕

眼花,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突觉背后有掌风袭到。这一下突袭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

掌来得又快又劲,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气硬接,砰的一响,身子给打得摇摇晃晃,但觉

眼前一黑,全身发软,接着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铁厅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

只听得商老太纵声大笑,叫道:“剑鸣,剑鸣,我终于给你报了一点儿仇……”一阵热气裹

住全身,登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半山刚将吕小妹救醒,忽见商老太突然从烟火里钻出来,将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

呆。只见商老太弓身走入厅门,对熊熊大火竟是视若无睹,他大叫:“快出来,你这不是送

死么?”他一言方毕,又是一条极大火梁落了下来,腾的一声巨响,火焰四下飞舞,已将厅

门封住。商老太怀抱紫金八卦刀,脸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头发均已着火,却

竟似不觉痛苦。她心中在想:“复仇的心愿虽然难了,我却不久就可与剑鸣相会了。”赵半

山长叹一声,心想此位老太太虽是女流,性子刚烈,胜于须眉,又想此番东来之事已了,无

意中结识了一个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虚,见孙刚峰、王剑英等各自正在忙碌,于是转头向

胡斐道:“小兄弟,咱们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极,好极!”在他幼小的

心灵之中,想到了世间许许多多变幻难测之事,想到吕小妹的报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报仇

却又如此。他与赵半山携手同行,默默想着心事,走出里许,回头一望,只见商家堡兀自烧

得半天通红。

赵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惨,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说着摇了摇头。

胡斐道:“赵伯伯……”赵半山转过头来,说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气相

投,虽然我年纪大了几岁,但我见你侠义仁厚,实是相敬。他日你必名扬天下,我何敢以长

辈自居?”此时东方初白,赵半山的脸色在朝曦照耀之下显得又是庄严,又是诚恳。胡斐一

张小脸上满是炭灰血渍,听了他这几句话,不禁胀得通红,又道:“赵伯伯……”赵半山摇

了摇手,说道:“赵伯伯三字,今后休得再出你口。我与你结义为异姓兄弟,可好?”想千

手如来赵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今日竟要与一个十余岁的孩童义结金

兰,实是事非寻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侠心肠,觉得

他年纪虽小,但所作所为,与红花会众兄弟已并无二致。胡斐听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胜,

两道泪水从眼中流下,扑翻身躯,纳头便拜,叫道:“赵……赵……”赵半山跪下答礼,说

道:“贤弟,从今后你叫我三哥便了。”于是一老一少两位英雄,在旷野中撮土为香,拜了

八拜。赵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长啸,只听得西面马蹄声急,那白马奋鬣扬蹄而来,片刻间奔

到了身前。胡斐赞道:“这马真好。”赵半山心想:“可惜此马乃四弟妹所有,她爱若性

命,否则经你这么一赞,我自然送你。”当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释,问道:“贤弟,你在此

间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说一声,当送三哥一程。”赵半山也不

舍得立即与他分别,道:“那再好没有。”牵了缰绳,和胡斐并肩而行。转过一个山坡,忽

见一株大树后面站着一人,探头探脑地在不住窥探。胡斐认得他的背影,低声道:“这是徐

铮!”心想他师父惨遭焚死,他躲在此处不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勾当,说道:“我过去瞧

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后向前一张。徐铮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后来了旁人。

只见前面二十余丈一株杨树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异常亲密。胡斐凝

神一看,原来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马春花。但见福公子一手搂着她腰,不

住亲她面颊。马春花软洋洋地靠在他怀里,低声不知说些什么。胡斐年幼,还不大明白男女

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中暗暗好笑:“马姑娘和这公子只相识一天,便这般要好。”却听

得徐铮口中发出叽叽格格的怪声,原来是在咬牙切齿,又举起拳头,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

是愤怒到了极点。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徐铮全神贯注在马春花身上,

对胡斐的话竟是全没听见。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间单刀,向福

公子冲去。胡斐虽然聪明伶俐,对这种私情纠葛却是全然不解,隐隐约约只知道马春花生得

美丽,所以前日晚间商宝震对她这样,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铮又是为她打架。

福公子和马春花在大厅上溜了出来,唯恐给人见到,远远躲到这株大杨树下偎倚蜜语。

男欢女爱,不知东方之既白。商家堡闹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点也不知道,突见徐铮全

身烧焦、披头散发地提刀杀来,同时大惊站起。徐铮双目如欲喷出火来,这一刀砍下去力道

极猛。福公子武艺平庸,眼见钢刀迎头砍到,急忙后退。徐铮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声却

砍在大杨树上,急切间拔不出来。马春花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铮怒喝:“干

什么?我要杀了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脱却杨树,反弹上来,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

额头。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铮伸手使劲将她推开,道:“不

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赶上前去,举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马春花见这个平日对自己从来

不敢违拗半点的师哥,此时突然发疯一般,知他妒火中烧,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

焦急,抢过去拦在他面前,双手叉腰,说道:“师哥,你要杀人,先杀了我吧。”徐铮见她

一意维护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厉声道:“我先杀他,再来杀你。”左手在她肩头一推。

马春花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随手抢起地下一根枯枝,挡架他的单刀,一面转头向福公子叫

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铮乃是未婚夫妇,大声道:“这人疯了,你可

要小心。”一面远远躲开。徐铮舞动单刀,数招之间,已将马春花手中枯枝砍断,喝道:

“你再不让开,可莫怪我无情了。”马春花将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丢,转过了头,将脖子向着

他刀口,说道:“师哥,这一生一世,我终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将我杀了吧。”

徐铮满脸紫胀,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说不出话来。胡斐见他单刀上下挥

荡,神色狂怒,只怕一个克制不住,顺手便往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当即抢上前去,隔在二

人之间,左掌起处,已按在徐铮胸前,微一发劲,将他推得退后三步,笑道:“徐大哥,天

下有谁想动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将我胡斐杀了。”徐铮一愕,怒道:“你……你……连

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听啪的一声,马春花纵上前来打了他一记耳光。徐铮一来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来

胡斐夹在中间,挡住了他的眼光,这一巴掌竟是没能避开,结结实实地,打得他半边脸颊也

肿了。

胡斐却不懂徐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给商老

太擒住拷打之时,马春花曾向商宝震求情,后来又求他释放自己,虽然自己已经先脱捆缚,

但对她这番眷念之恩,却是铭感于心。此时马春花与师哥起了争执,他自是全力维护。

徐铮见过胡斐与王氏兄弟动手,论到武功,自知与他可差得太远,但心情激动之下,连

性命也不理会了,还顾什么胜负?一柄单刀直上直下地往他头上、颈中、肩头连连砍去。胡

斐既不迈步,亦不后退,只是站在当地,在他刀缝间侧身闪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

梁打去。徐铮举刀横削,斫他手臂。胡斐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弯,翻掌抓住他手腕,顺

势一扭,已将单刀夺在手中,跟着转过身去,将刀交给马春花。他将背脊向着徐铮,当真是

艺高人胆大,对之丝毫不加提防。徐铮知道再斗也是无用,长叹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忽地

大放悲声,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惨。”回身掩面便走。马春花猛吃一惊,

问道:“你说什么?”提刀赶去。徐铮不答,低首疾行。马春花连问:“爹爹怎么了?你说

什么死得好惨?”一路在后面追赶。

福公子站得远远的,没听清楚他师兄妹的对答,只见马春花追赶徐铮而去,心中急了,

叫道:“春妹,春妹,回来,别理他。”马春花挂念父亲,不理会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问

徐铮。福公子见钢刀已到了马春花手中,不再惧怕徐铮,快步赶上。追出十余步,忽见一株

大树后转出一人,五十余岁年纪,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

山。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说不出话来。赵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

啊!”福公子双手一拱,勉强道:“赵三当家,你好。”再也顾不得马春花如何,转过身

来,飞步便行,一直奔出十余丈,回头向赵半山一望,脚步更加快了。霎时之间,福公子向

北,徐铮与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踪不见,只有赵半山脸带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

在高坡之上。胡斐道:“三哥,这福公子认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赵半山微笑道:“不

错,他曾落在我们手中,很吃了些苦头。”原来这福公子,正是当今乾隆皇帝驾前第一红人

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儿子,是以皇帝对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曾被红花会群雄擒

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与红花会为难。此时事隔数年,忽然又与赵半山相遇,他只

道红花会群雄从回疆大举东来,只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追查马春花到了何处?与王剑英等

会合后,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去了。胡斐见福康安不会武艺,对他未加留意,没再追

问他的来历。赵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携手同行,走了里许,来到路旁一所茶铺之

前。赵半山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就此别过。”胡斐虽是恋恋不舍,但他

是豁达豪迈之人,说道:“好,三哥,过几年等我长得几岁,到回疆来寻你相会。”赵半山

点头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朵红绒扎成的大红花来,说道:“贤

弟,天下江湖好汉,一见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钱,凭着此

花,向各处朋友尽管要便是。”胡斐接过了放在怀内,好生羡慕,心想日后学到三哥的本领

未必为难,但要学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却是大大的不易。赵半山到茶铺倒了两大碗茶,

将一碗递给胡斐,说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这碗别酒吧。”二人举起碗来,仰头饮干。

赵半山搁下茶碗,一手牵住马缰,说道:“贤弟,临别之际,做哥哥的问你一句话。”胡斐

道:“三哥请问便是。”赵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贤弟是否还有什么厉害的仇人对

头?”胡斐一凛,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谁害的,此人既杀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

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报,竟查到我仇人的姓名,他义气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来我杀父大

仇不能叫人代报,二来焉能让三哥冒此凶险?”他年纪虽小,却是满腹的傲气,仰头道:

“不劳三哥挂怀,便是有什么仇敌对头,小弟也料理得了。”赵半山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

赞道:“好!”飞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只听他远远说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给

你。”胡斐回过头来,只见大石上放着一个包裹,本来是赵半山挂在白马背上的。他伸手一

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压手,急忙解开,但见金光耀眼,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一共

是黄金四百两。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贫你富,若是赠我黄金,我也不能拒却。三哥怕

我推辞,赠金之后急急驰走,未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子了。”

回头望见马蹄溅起一路尘土,数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了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友,

不由得喜不自胜,提了黄金,高声唱着山歌,大踏步而行。胡斐找着平阿四后,分了二百两

黄金给他,要他回沧州居住,自己却遨游天下,每日里习拳练刀,打熬气力,参照赵半山所

授的武学要诀,钻研拳经刀谱上的家传武功。

第五章 血印石

数年之间,他身材长高了,力气长大了,见识武功,也是与日俱进。四海为家,倒也悠

然自得,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却也说不尽这许多。只是他出手豪阔,赵半山所赠的二

百两黄金,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广东富庶繁盛,颇有豪侠之士,左右无事,于是骑了一匹劣马,

径往岭南而来。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德、汉口并称天下四

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华。胡斐到得镇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见路南有座

三开间门面的大酒楼,招牌上写着“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敞着窗户,酒楼里刀杓乱

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十来

文钱,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当下将马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

径行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的不喜,伸手拦住,说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

嫌价钱贵么?”胡斐一听,气往上冲,心道:“你这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是这般

狗熊气概。我不吃你一个人仰马翻,胡斐便枉称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

美,却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将信将疑,斜着眼由他上楼。楼上桌椅洁净。座中客人衣饰豪

奢,十九是富商大贾。伙计瞧了他的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发,竟是半天不过来招呼。胡斐

暗暗寻思,要生个什么念头,白吃他一顿。忽听得街心一阵大乱,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

拍手而来。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望去,见一个妇人头发散乱,脸上、衣上、手上全

是鲜血,手中抓着一柄菜刀,哭一阵,笑一阵,指手划脚,原来是个疯子。旁观之人远远站

着,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见她指着“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

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贵双全啊,我老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

你啊。”说着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却似丝毫不觉疼痛,一面磕

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着那妇人骂道:“锺四嫂,你要卖

疯,回自己窝儿去,别在这儿扰了贵客们吃喝的兴头。”那锺四嫂全没理会,仍是又哭又

笑,向着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

另一个用力一推。锺四嫂登时摔了一个筋斗,滚过街心,挣扎着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着,半

晌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

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抢了菜刀的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

道,我就给你一刀。”锺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见街坊众人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

色,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烟,喷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与两名汉子回进了酒楼。胡斐见两

个汉子欺侮一个妇道人家,本感气恼,但想这妇人是个疯子,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

后桌边两名酒客悄声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条

人命,只怕将来要遭报应。”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这九个字,心中一凛。只听

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里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是十分平常。谁叫这

女人失心疯了,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剖开了肚子。”胡斐听到最后这句话,哪里还忍耐得

住,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削,穿的都是绸

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道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若是善言相问,必定推说不知,决不肯坦直以告,当下

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已有数年不见了,两

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

生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

两银子,想办一批货,只是人地生疏,好生为难。今日与两位巧遇,那再好也没有了,正好

请两位帮忙。”二人一听到“一万两银子”五个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虽见他衣着不

似有钱人,但“一万两银子”非同小可,岂能交臂失之?齐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

一杯,慢慢细谈如何?”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哪里还有客气,当即走将过去,打横里

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两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

那二人脸上微微变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将每人一只手

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劲,二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立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

计与众酒客听到叫声,一齐回头过来。胡斐低声道:“不许出声!”二人不敢违拗,只得同

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就没再看。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给铁箍牢牢箍住了一

般,哪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

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

道:“我……我没有啊。”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命的事,说给我听。哪一位

说得明白仔细,我便不向他借钱。这一万两银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

“我来说,我来说。”先前谁都不肯说,这时生怕独力负担,做了单头债主,竟然争先恐后

起来。

胡斐见这个比赛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听那胖子说北方话口音较正,便指着他道:

“胖的先说,待会再叫瘦的说。哪一位说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说着放脱了

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拿起桌上一双象牙筷子,在

刀口轻轻一掠,筷子登时断为四截。这二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颗心却是怦怦

地跳个不住。胡斐伸出双手,在二人后颈摸了摸,好似在寻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是

吓得面如土色。胡斐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好,好!”又将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爷,我说,保管比……比他说得明白……”那瘦商人抢着道:“那

也不见得,让我先说吧。”胡斐脸一沉,道:“我说过要先听他说,你忙什么?”那瘦商人

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罚!”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体,胖商人却

脸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来。”瘦商人一听处罚甚

轻,如逢大赦,忙叫伙计过来,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两银子的最上等酒菜。那伙计见胡斐和

他们坐在一起,甚是诧异,听到有五两银子的买卖,当即眉开眼笑地连声答应。胡斐在窗口

探头一望,见那锺四嫂披头散发地坐在对街地下,抬头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语,不知说

些什么。那胖商人道:“小爷,这件事我说便说了,可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胡斐眉头

一皱,道:“你不说也罢,那就让他说。”说着转头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说,我

说。小爷,这位凤老爷名字叫作凤天南,乃是佛山镇上的大财主,有一个绰号,叫作……”

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说相声,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下

了头。不敢再言语了。那胖商人道:“凤老爷在佛山镇上开了一家大典当,叫作英雄当铺;

一家酒楼,便是这家英雄楼;又有一家大赌场,叫作英雄会馆。他财雄势大,交游广阔,武

艺算得全广东第一。镇上的人私下里还说,每个月有人从粤东、粤西、粤北三处送银子来孝

敬他,听说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门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们在各处发财,便得抽个份儿给

他。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点头道:“是了,他是大财主,又是坐地分

赃的大强盗。”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与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们的心

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这位凤老爷不是朋友。你们有好说好,有歹说歹,不

必隐瞒。”那胖商人道:“这凤老爷的宅子一连五进,本来已够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

七姨太,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七凤楼,给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锺四

嫂家传的菜园。这块地只有两亩几分,但锺阿四种菜为生,一家五口全靠着这菜园子吃饭。

凤老爷把锺阿四叫去,说给五两银子买他的地。锺阿四自然不肯。凤老爷加到十两。锺阿四

还是不肯,说道便是一百两银子,也吃得完,可是在这菜园子扒扒土、浇浇水,只要力气花

上去,一家几口便饿不死了。凤老爷恼了,将他赶了出来,昨天便起了这偷鹅的事儿。“原

来凤老爷后院中养了十只肥鹅,昨天忽然不见了一只。家丁说是锺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

俩偷了,寻到他菜园子里,果然见菜地里有许多鹅毛。锺四嫂叫起屈来,说她两个儿子向来

规矩,决不会偷人家的东西,这鹅毛准是旁人丢在菜园子里的。家丁们找小二小三去问,两

个都说没偷。凤老爷问道:‘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凤老

爷拍桌大骂,说:‘小三子自己都招了,还说没偷?’于是叫人到巡检衙门去告了一状,差

役便来将锺阿四锁了去。“锺四嫂知道自己家里虽穷,两个儿子却乖,平时一家又很惧怕凤

家,决不会去偷他们的鹅吃,便到凤家去理论,却给凤老爷的家丁踢了出来。她赶到巡检衙

门去叫冤,也给差役轰出。巡检老爷受了凤老爷的嘱托,又是板子,又是夹棍,早已将锺阿

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锺四嫂去探监,见丈夫满身血肉模糊,话也说不出了,只是胡里胡涂地

叫道:‘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锺四嫂心里一急,便横了心。她赶回家里,

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乡邻,一齐上祖庙去。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

发誓,便同去作个见证。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热闹。“锺四嫂在北帝爷爷座前磕了

几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

不清楚,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

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说着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听下来,早已目眦欲裂,听到此处,不禁大叫一声,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

得桌上碗盏跃起,汤汁飞溅,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见他神威凛凛,一齐颤声

道:“此事千真万确!”胡斐右足踏在长凳之上,从包袱中抽出单刀,插在桌上,叫道:

“快说下去!”胖商人道:“这……这不关我事。”酒楼上的酒客伙计见胡斐凶神恶煞一

般,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个个便溜下楼去。众伙计远远站着,谁都不敢

过来。胡斐叫道:“快说,小三子肚中可有鹅肉?”那胖商人道:“没有鹅肉,没有鹅肉。

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颗颗螺肉。原来锺家家中贫寒,没什么东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儿俩就到

田里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烂,一颗颗都囫囵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还没

化。他说:‘吃我,吃我!’却是说的‘吃螺!’唉,好好一个孩子,便这么死在祖庙之

中。锺四嫂也就此疯了。”

(按:吃螺误为吃鹅,祖庙破儿腹明冤,乃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今日佛山

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作者曾亲

眼见到。读者如赴佛山,可往参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传。作者当时向佛山

镇上文化界人士详加打听,无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属虚构。)

胡斐拔起单刀,叫道:“这姓凤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还未回答,忽听得远处隐隐传

来一阵犬吠之声,瘦商人叹道:“作孽,作孽!”胡斐道:“还有什么事?”瘦商人道:

“那是凤老爷的家丁带了恶狗,正在追拿锺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还

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凤老爷言道:小三子既然没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

去追问。邻居知道凤老爷恼羞成怒,非把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头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

走。今日凤老爷的家丁已到处搜拿了半天呢。”此时胡斐反而抑住怒气,笑道:“好好,两

位说得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我便向凤老爷借去。”说着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将三壶酒喝得涓

滴不剩,一叠声催伙计拿酒来。但听得狗吠声吆喝声越来越近,响到了街头。胡斐靠到窗

口,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转角处没命地奔来。他赤着双足,衣裤已被恶狗的爪牙撕得

稀烂,身后一路滴着鲜血,不知他与众恶犬如何厮斗,方能逃到这里。他身后七八丈远处,

十余条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来,眼见再过须臾,便要扑到锺小二身上。锺小二此时已是筋

疲力尽,突然见到母亲,叫一声:“妈!”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锺四嫂虽

然神智胡涂,却认得儿子,猛地站起,冲了过去,挡在众恶犬之前,护住儿子。众恶犬登时

一齐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呜呜发威。这些恶犬只只凶猛异常,平时跟着凤老爷打猎,

连老虎大熊也敢与之搏斗,但见了锺四嫂这股拚死护子的神态,一时竟然不敢逼近。众家丁

大声吆喝,催促恶犬。只听得呜呜几声,两头凶狼般的大犬跃起身来,向卧在地上的锺小二

咬去。锺四嫂扑在儿子身上。第一头大犬张开利口,咬住她的肩头。第二头恶犬却咬中她的

左腿。双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猎时擒着白兔花鹿一般。众家丁呼喝助威。锺四嫂不顾自身疼

痛,仍是护住儿子,不让他受恶犬的侵袭。锺小二从母亲身下爬了出来,一面哭喊,一面和

众恶犬厮打,救护母亲。霎时之间,十余条恶犬从四面八方围攻了上去。街头看热闹的闲人

虽众,但迫于凤老爷的威势,个个敢怒而不敢言。要知当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谁稍稍惹恼了

这些家丁,一个手势之下,众恶犬立时扑上身来。有的不忍卒睹这场惨剧,掩面避开。众家

丁却是兴高采烈,犹似捕获到了大猎物一般。胡斐在酒楼上瞧得清清楚楚,他迟迟不出手救

人,是要亲眼看明白那凤天南是否真如这两个商人所说的那么歹毒,以免误信人言,冤枉无

辜。初时他听胖商人述说这件惨事,心中极其恼怒,后来听说那凤天南既已平白无端地逼死

了一条人命,还派恶犬追捕另一个孩子,觉得世上纵有狠恶之人,亦不该如此过份,倒有些

将信将疑起来,直到亲见恶犬扑咬锺氏母子,那时更无怀疑,眼见街头血肉横飞,再迟得片

刻,这一双慈母孝子不免死于当场,当下抓起桌上三双筷子,劲透右臂,一枚枚的掷了下

去。

但听得汪汪汪、呜呜呜几声惨叫,六头恶犬均被筷子打中脑门,伏地而死,其余恶犬呆

在当地,不知该当继续扑咬,还是转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飞掷下街,当真是差

不失寸,劲力透骨,每一只酒杯的杯底都击中在每一头恶犬的鼻头上。三头大狗叫也没叫一

声,登时翻身而死。余下几条恶犬将尾巴挟在后腿之间,转眼逃得不知去向。带狗的家丁共

有六人,仗着凤天南的威势,在佛山镇上一向凶横惯了的,眼见胡斐施展绝技杀狗,竟然不

知死活,一齐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镇来撒野?打死了凤老爷的狗,要你这小子偿命。”各

人身上都带着单刀铁链,纷纷取出,蜂拥着抢上楼来。众酒客见到这副阵仗,登时一阵大

乱。那“英雄楼”是凤天南的产业,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厨二厨,一见凤府家丁上

楼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铁棒,都要相帮动手。胡斐瞧在眼里,只是微微冷笑。

但见六名家丁奔到身前,为首一人将铁链呛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爷走

吧。”胡斐心想:“一个乡绅的家丁,也敢拿铁链锁人,这姓凤的府中,难道就是佛山镇的

衙门?”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脸,手掌缩回时,顺手在他前颈“紫

宫”、后脑“风府”两穴各点了一下。这是人身的两处大穴,那家丁登时呆呆站着,动弹不

得。其时第二、第三个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单刀从左右袭上。胡斐见二人双刀砍来时颇

有劲力,显是练过几年武功,倒非寻常狐假虎威的恶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见那凤天南

的凶横,当下如法炮制,啪啪两记巴掌,打得那两名家丁愣愣的站着。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势

头不对,一个转身欲走,另一个叫道:“凤七爷,你来瞧瞧这是什么邪门。”那凤七是凤天

南的远房族弟,就在这英雄酒楼当掌柜,武功是没有什么,为人却极是机灵,这时已站在楼

头,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当即抢上两步,抱拳说道:“原来今日英雄驾到,恕凤某有眼

不识泰山……”

胡斐见三名家丁慢慢向楼头移步,想乘机溜走,当即从身边站着不动的家丁手中取过铁

链,着地卷去,回劲一扯,铁链已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脚,但听得“啊哟,啊哟”声中,三个

人横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齐给他拖将过来。胡斐拿起铁链两端,打了一个死结,对凤七毫

不理睬,自斟自饮。英雄楼众伙计虽见胡斐出手厉害,但想好汉敌不过人多,各执家伙,布

成阵势,只待凤七爷一声令下,便即一拥而上。胡斐喝了一杯酒,问道:“凤天南是你什么

人?”凤七笑道:“凤老爷是在下的族兄,尊驾可认得他么?”胡斐道:“不认得,你去叫

他来见我。”凤七心中有气,暗道:“凭你这小子也请得动凤老爷?便是你登门磕头,也不

知他老人家见不见你呢?”但脸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好得通报。”

胡斐道:“我姓拔,杀鸡拔毛的拔。”凤七暗自嘀咕:“怎么有这个怪姓儿?”陪笑

道:“原来是拔爷,物以稀为贵,拔爷的姓数,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语道

物以稀为贵,掉句文便是‘凤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凤毛’。”凤七笑道:“高

雅,高雅!”突然转念:“不对,他这‘拔凤毛’三字,岂不是有意来寻晦气,找岔子?”

脸色一变,厉声道:“尊驾到底是谁?到佛山镇有何贵干?”胡斐笑道:“早就听说佛山镇

有几只恶凤凰,我既然名叫拔凤毛,便得来拔几根毛儿耍耍。”凤七退后一步,呛啷一响,

从腰间取出一条软鞭,左手一摆,叫手下众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动,软鞭挟着一股劲风,向

胡斐头上猛击下来。胡斐心中盘算已定:“单凭凤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恶多端。他手下

的帮凶之辈,个个死有余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见软鞭打到,反手一带,已抓住鞭

头,轻轻向内一扯。凤七立足不住,向前冲了过来。胡斐左手在他肩头一拍,凤七但觉一股

极大力量往下挤迫,不由自主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当!”顺手将那十

三节软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将他缚在一张八仙桌桌脚上。

酒楼众伙计正要扑上动手,突见如此变故,吓得一齐停步。胡斐指着一个肥肥的厨子叫

道:“喂,将菜刀拿来。”那肥厨子张大了嘴,不敢违拗,将手中握着的菜刀递了过去。胡

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厨子道:“用猪背上脊骨两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

醋、椒盐、油炸,还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响,将凤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

肥白白的背脊来,摸摸他的脊梁,道:“是不是这里下刀?”那肥厨子的大口张得更大,哪

敢回答?凤七连连磕头,叫道:“英雄饶命!”胡斐心想:“饶你性命可以,但不给你吃些

苦头,岂不是作恶没有报应?”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问道:“半斤

够了么?”厨子呆头呆脑地道:“一个人吃,已经够啦!”凤七吓得魂飞天外,但觉背上剧

痛,只道真的已给他割了半斤里脊肉去,只听胡斐又问:“炒猪肝用什么作料?清蒸猪脑用

什么作料?”凤七心想:“炒里脊那还罢了,这炒猪肝、蒸猪脑两样一作,我这条老命,还

剩得下么?”拚命的磕头,只把楼板磕得冬冬直响,叫道:“英雄有事便请吩咐,只求饶了

小人一命。”胡斐见吓得他也够了,喝道:“你还敢帮那凤天南作恶么?”凤七忙道:“小

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赶走楼上与雅座的客人,大堂与楼下的客人一个也不许走。”

凤七叫道:“伙计,快遵照这位好汉爷的吩咐。快!快!”楼上众酒客不是财主,便是富

商,个个怕事,一见打架,早想溜走,苦于梯口给手执兵刃的众伙计守住,欲行不得,这时

也不用人赶,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楼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穷汉,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吃过凤七的

亏,见今日有人上门寻事,实在说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来瞧瞧热闹。

胡斐叫道:“今日我请客,朋友们的酒饭钱,都算在我帐上,你不许收一文钱,快抬酒

坛子出来,做最好的菜肴敬客,把街上九只恶狗宰了,烧狗肉请大家吃。”他吩咐一句,凤

七答应一句。众伙计行动稍迟,胡斐便扬起菜刀,问那肥厨子:“红烧大肠用什么作料?炒

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厨子据实回答,用的是大肠一副,腰子两枚。只把凤七惊得脸无人

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见胡斐如此凶狠,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只

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脸色一眼,又互相对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凤老爷怎

地还不过来救人?再迟片刻,这凶神便要来对付我们了。”胡斐见众伙计已照自己吩咐,一

一办理不误,大步走到楼下,倒了一大碗酒,说道:“今日小弟请客,各位放量饮酒,想吃

什么,便叫什么,酒楼上若有丝毫怠慢,回头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众酒客欢然吃喝,只是

在凤家积威之下,谁也不敢接口。胡斐回到楼上,解开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将铁链分别套在

各人颈里,连着另外三名家丁,将六个人一齐拉下楼来,问道:“凤天南开的当铺在哪里?

我要当六只恶狗。”便有酒客指点途径,说道:“向东再过三条横街,那一堵高墙便是。”

胡斐说声:“多谢!”牵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热闹的人远远跟着,要瞧活人如何当法。胡斐

一手拉住六根铁链,来到“英雄典当”之前,大声喝道:“英雄当狗来啦!”牵了六名家

丁,走到高高的柜台之前,说道:“朝奉,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银子。”坐柜的朝奉大

吃一惊,佛山镇上人人知道,这“英雄典当”是凤老爷所开,十多年来谁也不敢前来胡混,

怎么今日竟有个失心疯的汉子来当人?凝神一看,认出那六个被他牵着的竟是凤府家丁,这

一来更是惊讶,说道:“你……你……你当什么?”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当六条

恶狗,每条一千两,共是六千两银子。这笔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来混闹,悄声

向旁边的朝奉说了一声,命他快去呼唤护院武师来打发这疯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气气地道:

“典当的行规,活东西是不能当的,请尊驾原谅。”胡斐道:“好,活狗你们不收,那我便

当死狗。”六名家丁大惊,一齐叫道:“俞师爷,你快收下来,救命要紧。”但典当的朝奉

做事何等精明把细,岂肯随随便便的送六千两银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请坐啊,用杯

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计较,两

步走到大门旁,抓住门缘向上一托,已将一扇黑漆大门抬了下来。那俞朝奉见事情越加不

对,叫道:“喂,喂,你这位客人干什么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将六名家

丁踢倒在地,横转门板,压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闹,你可知这是什么地

方?这典当是谁的产业?”胡斐心想:“瞧你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儿,佛山镇上定有不少穷人

吃过你的苦头。”走到柜台之前,夹手一把抓住他的辫子,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揪将出来,也

压在门板之下,接着走到门口,抱起门边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板。这

石鼓何止五百斤重,这一摔上去,门板下七人齐声惨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齐流。门外闲人

与柜台内的众朝奉也是同声惊叫起来。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恶狗还没死,得再

加一个石鼓!”说着将那石鼓往空中一抛,眼看又要往门板上落去,但听得众人齐声大叫,

他双手环抱,倏地将石鼓抱住,又压在门板之上。这时门板上已压了一千余斤,虽由七人分

担,但人人已压得筋骨欲断。俞朝奉大叫道:“好汉爷饶命!快取银子出来!”胡斐道:

“什么?你还要我取银子出来?”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给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道:

“不……不……我是叫当里取银子出来……”

典当里众朝奉见情势险恶,只得将一封封银子捧了出来,一百两一封,共是六十封,胡

斐将银子都堆在门板之上,说道:“六条恶狗当六千两,还有一个朝奉呢?难道堂堂英雄典

当的一位大朝奉,还不及一条恶犬吗?至少得当三千两。”这六千两银子,足足有三百七十

余斤,又压在门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乱间,忽然门外有人叫道:“哪一个杂种

吃了豹子胆,来凤老爷的铺子混闹?”人群往两旁一分,闯进来两条汉子。两人一般的高大

魁伟,黑衣黑裤,密排白色扣子,武师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窜到两人背后,一手一个,已

抓住了两人后颈。那两人正是英雄典当的护院,闲着无事,却在赌场赌博,听得当铺中有人

混闹,这才匆匆赶回,哪知还没瞧清楚对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来。

胡斐双手一抖,一个身上落下七八张天九牌,另一个手中却掉下两粒骰子。胡斐笑道:

“好啊,原来是两个赌鬼!”将两人头对头一撞,腾腾两声,将两人摔在门板之上。这两个

护院武师武功虽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却是足斤加三。门板上又加了四百来斤,只压得下面七

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声无气。

典当的大掌柜只怕闹出人命,忙命伙计又捧出三千两银子来,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

笑说好话,心下纳闷:“怎地凤老爷不亲来料理?”胡斐在酒楼中命人烹狗,到典当中来当

人,用意本是要激凤天南出来。他自从少年时在商家堡铁厅遇险之后,行事极为谨慎,心想

这凤天南既然号称“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为厉害,常言道:“强龙不斗地

头蛇。”若是上门去与他为难,只怕中了他的毒计,是以先闹酒楼,再闹当铺,哪知凤天南

始终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见又有三千两银子搬到,头一摆,道:“一齐放在门板

上。”众伙计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违拗,只得一包包轻轻地放了

上去。胡斐叫道:“你们这典当是皇帝老子开的么?怎样做事这等横法?”大掌柜陪笑道:

“不敢,不敢。好汉爷还有什么吩咐?”胡斐道:“当东西的没当票么?”那大掌柜心想这

六个家丁皮粗肉厚,压一会儿还不怎样,这俞朝奉只怕转眼就要一命呜呼,一叠连声地叫

道:“快写当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笔,见大掌柜催得紧,只得提笔写道:“今押到凤府家丁六名,

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当足色纹银九千两整。年息二分,凭票取赎。虫蚁鼠

咬,兵火损失,各安天命,不得争论。三年为期,不赎断当。”原来天下当铺的规矩,就算

你当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写上“残缺破烂”的字样,以免赎当时有所争执。当铺当活

人,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写得惯了,也给加上“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八字评语。

大掌柜将当票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两名武师,喝道:“将石鼓取下

来。”两名武师兀自头晕眼花,却自知一人搬一个石鼓不够力气,只得二人合力,一个个的

抬了下来。胡斐道:“好,咱们到赌场去逛逛。你两条大汉,抬着本钱跟我来。”两名武师

给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后抬着门板,端了九千两纹银,跟在胡斐后面。看热闹的闲人见

他赤手空拳,斗赢了佛山镇上第一家大典当,无不兴高采烈,但怕凤老爷见怪,却不敢走近

和他说话,听他说还要去大闹赌场,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那赌场开设在佛山镇头一座破败的庙宇里,大门上写着“英雄会馆”四个大字。胡斐大

踏步走进门去,只见大殿上围着黑压压一堆人,正在掷骰子押大小。

开宝的宝官浓眉大眼,穿着佛山镇的名产胶绸衫裤,敞开胸膛,露出黑毵毵的两丛长

毛,见到胡斐进来,后面跟着两名武师,抬着一块大门板,放着近百封银子,心里一怔,叫

道:“蛇皮张,你做什么?”那姓张的武师努一努嘴,道:“这位好汉爷要来玩一手。”那

宝官听蛇皮张说得恭敬,素知凤老爷交游广阔,眼前这人年纪虽轻,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

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银子给我们场里送来啦。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开赌场的岂怕

财主爷?再抬了两门板来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贵姓?请坐请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来,说道:“我姓拔,名字叫作凤毛。”那宝官一愣,心道:

“啊,你是存心来跟我们过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摇,放下来合在桌上,四周数十名赌客纷

纷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时刻,等那凤天南亲自出来,好与他相斗,当下笑嘻嘻的坐着,并不下

注。只见宝官揭开盅来,三枚骰子共是十一点,买“大”的赌客纷纷欢呼,买小的却是垂头

丧气。那宝官连开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赌九骗,这凤天南既然如此横法,所开的赌场鬼花样必多,待我查出弊

端,大闹他一场。”当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倾听骰子落下的声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铅,听

了片刻,觉得骰子倒无花巧。他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精,纵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来

袭,一听声音,立知暗器来势方位,是何种类,手劲如何。如赵半山这等大行家,当日在商

家堡中一听到身后暗器射到,即猜到对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师的弟子,暗器听风之术,一

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较之赵半山虽然尚有不及,但听了一阵,竟已听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

么点数。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点数不同,一点的一面与六点的一面落下之时,声音略有

差别,虽然所差微细之极,但在内力精深、暗器功夫极佳之人听来,自能分辨。胡斐又让他

开了几盅,试得无误,笑道:“宝官,限注么?”那宝官大声道:“广东通省都知,南霸天

的赌场决不限注,否则还能叫英雄会馆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翘,道:“是

啊,若是限注,岂不成了狗熊会馆?”听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点,回头叫道:“蛇皮张,

押一千两‘大’。”那宝官虽在赌场中混了数十年,但骰子到底开大开小,也是要到揭盅才

知,见他一押便是一千两,不由得一怔,揭开盅来,只见三枚骰子两枚六点,一枚四点,不

由得脸都白了,当下由下手赔了一千两。接下去摇骰时声音错落,胡斐听不明白,袖手不

下,开出来是个八点小。跟着他押了二千两“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点“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场中已赔了一万一千两。那宝官满手是汗,举起骰盅猛摇。胡斐听

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点,说道:“蛇皮张,把二万两都给押上‘大’!”两名武师将门板

上的银子一封封的尽往桌上送。宝官掀起骰盅一边,眼角一张,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点。他

手脚也真利落,小指在盅边轻轻一推,盅边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点的骰子翻了一转,十四

点变成九点,那是“小”了。这一记手法,若不是数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练成,比之于武

功,可算得是厉害之极的绝招。那宝官见他浑然不觉,心想这次胜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

“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银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说道:“这里是二万两银子,

是‘小’你便尽数吃去。”宝官叫道:“好!好!吃了!”揭开宝盅,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

来,只见三枚骰子共是十二点。

众赌客早已罢手不赌,望着桌上这数十封银两,无不惊心动魄,突见开出来的是

“大”,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啊!”这声音中又是惊奇,又是艳羡。要知他们一生之

中,从未见过如此的大赌。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凳上,叫道:“二万两银子,

快赔来!”

原来那宝官作弊之时,手脚虽快,却哪里瞒得过胡斐的眼光?他虽瞧不出那宝官如何捣

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给他从“大”换成了“小”,他左手推动银两之际,右手伸到桌

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轻轻一弹。三枚骰子本来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点。

他这一弹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三枚骰子一齐翻了个身,变成四点、六点、两点,合成十二点

“大”。那宝官脸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张,这人是什么路

数?到凤老爷的场子来搅局?”蛇皮张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

道:“快赔,快赔,二万两银子,老爷赢得够了,收手不赌啦!”那宝官在桌上又是砰的一

击,骂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当老子不知道么?”胡斐虽不明白他骂人的言语,料想

决非好话,笑道:“好,你爱拍桌子,咱们赌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

儿应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上。这一手惊人武功显了出来,这宝官哪里

还敢凶横?突然飞起一脚,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乱溜走。几个地痞赌客跟着起哄:“抢银子

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将宝官踢出的一脚抓住,倒提起来,将他头顶往桌面一桩。这一下

力道奇重,桌面登时给他脑门撞破一洞,脑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却倒栽在桌

上,手脚乱舞,蔚为奇观。众赌客齐声惊叫,纷纷退开。突然大门中抢进一个青年,二十岁

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折扇,叫道:“是哪一个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远迎,

要请恕罪啊!”胡斐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不觉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拢折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

一揖,道:“没请教阁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

“如此说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凤天南怎生称呼?”那少

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说尊驾光临,本该亲来迎接,不巧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

屈驾,请到舍下喝一杯水酒。”他转头向英雄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

礼,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不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一齐打躬请安,道:“小人有

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们闹些什么玄虚。”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轻轻向上一

提,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仍旧连在他项颈之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个

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

来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英雄会馆想赖帐么?”那少年骂

宝官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取出来!慢吞吞的干什么?”说着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

外一分,喀的一响,桌面竟被他撕成了两边。这一手功夫甚是干净利落,赌场中各人一齐喝

采。

那宝官有小主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地望了一眼,道:“这人出老

千。”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英雄好汉,怎会出老千?馆里银子够么?若是不够,快

叫人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来多半是“欺骗作弊”之意,

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担当,我可不能丝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

的银子,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从来没见过真好汉大英雄的气概,拔爷

不必理会。现下便请拔爷移玉舍下如何?”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存心来向

凤家寻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丝毫不以为意。胡斐道:“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

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讥讽,连说:“不敢,不敢。小

弟名叫一鸣。”胡斐道:“在下赌得兴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辰,不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

面吧。”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凤一鸣脸一沉,叱道:“我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转头向胡斐陪笑道:“家

父对朋友从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临佛山,心中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

是恰好今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家父须得陪伴,实是分身不开。请拔爷包涵原谅。”胡

斐冷笑一声,道:“御前侍卫,果然是好大的官儿。一鸣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个外号,你想

必知道。”凤一鸣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摸清他几分底细,对付起来

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号,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告知。”胡斐“哼”的一

声,道:“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也不知道?”凤一鸣

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胆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

肉吃下了肚中。”凤一鸣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

翻,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凤一鸣左颊已吃了一记巴掌,顺手将他右手

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凤一鸣家学渊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觉自己右掌宛似落

入了一双铁钳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飞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

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凤一鸣脚上又如被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胡斐左手反手一掌,凤一鸣右颊早着,双颊就如猪肝般又红又肿。胡斐大声叫道:“各

位好朋友听着,我千里迢迢地从北方来到佛山,向这里的锺阿四锺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却

让这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心中都知他是

在为被逼死的锺小三出气伸冤。凤一鸣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无法动弹。只见

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烟袋,正是英雄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

两银子,哪里便肯罢休?一面命人急报凤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会馆来瞧他的动静,这时

见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汉爷,这是我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犹如性

命一般。好汉爷要银子使用,尽管吩咐,可请快放了我们少主人。”胡斐道:“谁叫他偷吃

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人家东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汉取笑

了。天下哪有什么凤凰肉?便算有,我们小主人也决不会偷吃。”胡斐喝道:“这凤凰肉乃

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家看,他的脸是否

比平时红了胖了?还说没偷吃我的凤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这是好汉爷下手打肿的,

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来评个理,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么?”

在赌场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凤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户子弟,

人人畏惧凤天南的威势,听胡斐如此询问,七嘴八舌地说道:“没见到你有什么凤凰肉。”

“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

笑话!”“好汉快放了他,别闹出大事来。”胡斐道:“好,你们大家说他没偷吃,我难道

赖了他?咱们到北帝庙判个理去。”众人一怔,立时想起锺四嫂在北帝庙中刀剖儿腹之事。

那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那可要闹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

道:“好汉爷说得对,我们都错了。少主人吃了好汉的凤凰肉,好汉要怎么陪,便怎样赔就

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庙评个明白,我今后还有脸

见人么?”说着将凤一鸣挟在腋下,银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路,径向

北帝庙而来。那北帝庙建构宏伟,好大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水塘,塘中石龟石蛇,

昂然盘踞。

胡斐拉着凤一鸣来到大殿,只见神像石板上血迹殷然,想起锺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

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鸣往地上一推,抬头向着北帝神像,朗声说道:“北帝爷,北帝

爷,你威灵显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

没吃……”

他话未说完,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左右有人双双来袭。他头一低,身子一缩,那二人已

然扑空。他双手分别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声,二人脸对脸猛地一撞,登时晕去。只听得

一人高声怒吼,又扑了上来。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这人功夫倒也不弱。”一侧身间,乘势一带,

只见刀光闪动,一条肥水牯似的粗壮大汉已在身旁掠过,一刀径向凤一鸣头顶砍落。总算他

武功不低,危急之际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砖之上,砖屑纷飞。胡斐叫道:“妙极!”

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那大汉狂吼一声,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单刀飞将起来,

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来送刀,当真有劳了。”那大汉怒

极,使力挣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跃起,原来这大汉蛮力过人。他右足一撑,双手

十指如钩,在空中径向胡斐扑到。胡斐一转身,已绕到他的身后,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

一送,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汉本身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

向上疾飞,旁观众人大叫声中,眼见要穿破庙顶而出。他忙伸出双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横

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向下一望,离地数丈。他没练过轻功,身子又

重,外家硬功虽然不弱,却不敢跃下。这大汉在五虎门中位居第三,乃是凤天南的得力助

手,佛山镇上人人惧怕,这时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来,极是狼狈。

胡斐拉住凤一鸣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响,露出肚腹肌肤,横过刀锋,向挤在殿上

的众人叫道:“他是否吃了凤凰肉,大家睁大眼睛瞧个明白,别说我冤枉了好人。”旁边四

五个乡绅模样的人一齐来劝,都道:“好汉爷高抬贵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

可不得了。”胡斐心想:“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凤天南一鼻孔出气。”回头怒喝:“那锺

四嫂剖孩子肚子,你们何以便不劝了?有钱子弟的性命值钱,穷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们

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儿子送一个来,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门找寻。我的凤凰肉若不是他

吃的,便是你们儿子吃了,我一个个剖开肚子来,查个明白。”这几句话直把那几个乡绅吓

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开口。正乱间,庙门外一阵喧哗,抢进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

大,穿一件古铜色缎袍,双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两旁跌出数尺。胡斐见了他这等气

派威势,又是如此横法,心想:“啊哈,正点子终于到了。”眼光向他从头上瞧到脚下,又

从脚下看到头上。只见他上唇留着两撇花白小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右腕戴一只汉玉镯,

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俨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乡绅模样,实不似个坐地分赃的武林恶

霸,只是脚步凝稳,双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强。

这人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南霸天凤天南,他陪着京里来的两名侍卫在府内饮宴,听得下人

一连串的来报,有人混闹酒楼、当铺、赌场。他不愿在御前侍卫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之不

理,心想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发,直听到儿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庙中要开膛剖肚,这才

匆匆赶来。他还道是极厉害的对头来到寻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少年,

当下更不打话,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这老家伙好狂,竟将我视如无物。”待他弯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间拍

去。凤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格开。胡斐一催劲力,啪的一声,双掌相交,

凤天南身子一晃,险些跌在儿子身上,才知这乡下少年原来是个劲敌。当下顾不得去扶儿

子,右手横拳,猛击胡斐腰眼。胡斐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然是名家身手,挥刀往他

拳头上疾砍下去。这一刀虽然凶猛,凤天南也只须一缩手便能避过,但凤一鸣横卧在地,他

缩手不打紧,儿子却要受了这一刀。当此危急之际,他应变倒也奇速,一扯神坛前的桌披,

倒卷上来,格开了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两人同时向外

拉扯,啪啦的一响,桌披从中断为两截。此时凤天南哪里还有半点小觑之心?向后跃开半

丈,早有弟子将他的兵刃黄金棍送在手中。这金棍长达七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黄金铸成,

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沉重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着胡斐说道:“阁下是哪一位老

师的门下?凤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却要请教。”胡斐道:“我一块凤凰肉给你儿子偷吃

了,非剖开他肚子瞧个明白不可。”凤天南凭一条熟铜棍打遍岭南无敌手,这才手创五虎

门,在佛山镇定居,家业大发之后,将熟铜棍改为黄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齐眉最为寻

常,依身材伸缩,短者五尺不足,长者六尺有余,凤天南这条棍却长达七尺,黄金又较镔铁

重近两倍,仗着他膂力过人,使开来两丈之内一团黄光,端的是厉害之极。他听了胡斐之

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罢,金棍起处,手腕抖了两抖,棍端将神坛上两点烛火点熄了,叫

道:“在下素来爱交朋友,与尊驾素不相识,何苦为一个穷家小子伤了江湖义气?是友是

敌,但凭尊驾一言而决。”

要知金棍乃极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灭烛火,妙在不碰损半点蜡烛,烛台毫不摇

晃,手法之准,可说是极罕见的功夫。他言语中软里带硬,要胡斐知难而退,不必多管闲

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话再对也没有,你只须割一块凤凰肉赔我,我立即拍拍灰尘走

路,你看可好?”凤天南脸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们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说着提棍

跃向院子。胡斐提起凤一鸣往地下一摔,将单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

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声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杀官殴吏拔凤

毛’便是。凤毛拔不到,臭鸡臭鸭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毕,

突然左手探出,径来抓对方棍头。凤天南知他武功厉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

怪不得我,眼见他出手便夺兵刃,竟对自己藐视已极,当下棍尾抖起,一招“驱云扫月”,

向他头颈横扫过来。这一招虽以横扫为主,但后着中有点有打,有缠有挑,所谓“单头双头

缠头,头头是道;正面侧面背面,面面皆灵”,的是武学中的极上乘棍法。胡斐身随棍转,

还了一掌。众人凝神屏息,注视二人激斗。凤天南手下人数虽众,但不得他的示意,谁也不

敢插手相助,何况二人纵跃如风,旁人武功远远不及,便要相助,也是无从着手。二人恶斗

正酣,庙门中又闯进三个人来。当先一个妇人乱发披身,满身血污,正是锺四嫂。她一路磕

头,一路爬着进来,身后跟着二人,一个是她丈夫锺阿四,一个是她儿子锺小二。锺四嫂跪

在地下,不住向凤天南磕头,哈哈大笑,叫道:“凤老爷你大仁大义,北帝爷爷保佑你多福

多寿,保佑你金玉满堂,四季发财。我小三子在阎王爷面前告了你一状,阎王爷说你大富大

贵,后福无穷哪。”她疯疯癫癫地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锺阿四却铁青着脸,一声不作。

凤天南与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风。金棍挥成的圈子越来越小,见锺四嫂似

疯非疯地向着自己跪拜,更是心神不宁,知道再斗下去定要一败不可收拾,当下劲贯双臂,

使一招“扬眉吐气”,往胡斐下颚挑去。

这一棍势夹劲风,金光耀眼,胡斐却不闪不缩,伸手竟然硬夺他的金棍。凤天南又惊又

喜,心想:“你这只手爪子就算是铁铸的,也打折了你。”当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

胡斐手掌与棍头一搭着,轻轻向后一缩,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弯过,抓住了棍头。总算凤

天南在这条棍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彻地”,以

极刚猛的外劲硬夺回去。胡斐叫道:“拔臭鸡毛了!”双手自外向内圈转,却来捏他咽喉,

也不知他如何移动身形,竟在这一抓一夺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凤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档,

已然打他不着。凤天南大骇之下,急忙低头,同时伸出手护颈。胡斐左手在他天灵盖上轻轻

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辫子尾端,叫道:“这一掌暂不杀你!”左手已然抓

住辫根,双手向外一分,蹦的一声,一条辫子断成了两截。凤天南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跃

开。胡斐右手一扬,凤天南的帽子飞出,刚好套在石蛇头上,跟着踏上两步,一掌击在石龟

昂起的头顶,砰的一响,水花四溅,石龟之头齐颈而断,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将凤天

南那条长辫绕在石龟颈中,双手弹一弹身上灰尘,笑道:“还打么?”

旁观众人见他显了这手功夫,人人脸上变色。凤天南知他适才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

则以掌击石龟之力击在自己头顶,哪里还有命在?但断辫绕龟,飞帽戴蛇,如此的奇耻大辱

如何忍耐得了?舞动金棍,一招“青龙卷尾”,猛扫而至。这时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

门人身分与人比武过招。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横得可以,今日若不扫尽他的颜面,佛山一

镇之人冤气难出。”见他金棍上威力虽增,棍法却已不如适才灵动,空手拆了几招,见他使

一招“铁牛耕地”,着地卷到,当下看准棍端,右足一脚踹了下去,棍头着地,给他踏在脚

下。凤天南急忙运劲后夺,胡斐出脚奇快,刚觉右脚下有些松动,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

下一蹬。凤天南再也拿捏不住,双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两根小骨登时断折。

这一下痛得他脸如金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双手反在背后,朗声说道:“我学艺不

精,无话可说。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锺四嫂却还是不住向他磕头,哭叫:“多谢凤老

爷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鹅么?”胡斐见凤天南败得如此狼狈,实不想再折

辱于他。但见到锺四嫂发疯的惨状,神坛前石板上的血迹,心想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这

许多年来定是更有不少恶行,既撞在我的手里,岂能轻饶?当下大踏步过去,将凤一鸣一把

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单刀,转头向凤天南道:“凤老爷。我和你无冤无仇,可是令郎偷吃

了我的凤凰肉,实在太不讲理。这里佛山镇的人都护着你,我冤屈难明,只好剖开令郎的肚

子,让列位瞧瞧。”说着刀锋在凤一鸣的肚子上轻轻一拖,雪白的肌肤上登时现出一条血

痕。凤天南固然作恶多端,却颇有江湖汉子的气概,败在胡斐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刚硬,不

失掌门人的身分,但一见独生爱子要惨被他开膛剖腹,不由得威风尽失,傲气全消,叫道:

“且慢!”从身旁手下人手中,抢过一柄单刀。胡斐笑道:“你还不服气,要待再打一

场?”凤天南惨然道:“一身做事一身当,凤某行事不当,惹得尊驾打这个抱不平,这与小

儿可不相干。凤某不敢再活,但求饶了小儿性命。”说着横过单刀,便往颈中刎去。

忽听得屋梁上一人大叫:“凤大哥,使不得!”原来那个粗壮大汉兀自双手抱住横梁,

悬身半空。

凤天南脸露苦笑,挥刀急砍。众人大吃一惊之下,谁也不敢阻拦,眼见他单刀横颈,立

时要血溅当场、尸横祖庙,忽听得嗤嗤声响,一件暗器从殿门外自高而下的飞射过来,铮的

一声,在单刀上一碰。凤天南手一荡,单刀立时歪了,但还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

迸流。

胡斐定睛一看,只见射下的暗器却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环。凤天南膂力甚强,这小

小一枚首饰,居然能将他手中单刀荡开,那投掷指环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

中惊诧,纵身抢到天井,跃上屋顶,但见西南角上人影一闪,倏忽间失了踪迹。胡斐右足一

点,扑了过去,暮色苍茫之中,四顾悄然,竟无人影,他心中嘀咕:“这背影小巧苗条,似

是女子模样,难道世间女子之中,竟有这等高手?”他生怕凤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顶久

耽,随即转身回殿,只见凤天南父子搂抱在一起。凤天南脸上老泪纵横,也不知是爱是怜,

是痛是悔?

胡斐见了这副情景,倒起了饶恕他父子之意。凤天南放脱儿子,走到胡斐跟前,扑地跪

下,说道:“我这条老命交在你手里,但望高抬贵手,饶了我儿子性命。”凤一鸣抢上来说

道:“不,不!你杀我好了。你要替姓锺的报仇,剖我肚子便是。”胡斐一时倒不知如何发

落,若要杀了二人,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给他父子俩一哭一跪,便即饶恕,又未免太便宜了

他们。正自踌躇,锺阿四突然走上前来,向胡斐道:“好汉爷救了小人的妻儿,又替小人一

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难报。”一面说,一面扑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几个响

头。胡斐连忙扶起。锺阿四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望着凤天南道:“凤老爷,今日在北帝爷

爷神前,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没偷你的鹅吃?”凤天南为胡斐的威势所慑,低头

道:“没有。是……是我弄错了。”锺阿四又道:“凤老爷,你再凭良心说,你叫官府打我

关我,逼死我的儿子,全是为了要占我的菜园,是不是?”凤天南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只见

这个平时忠厚老实的菜农,咬紧牙关,目喷怒火,神情极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回

答。锺阿四道:“你快说,是也不是?”凤天南抬起头来,道:“不错,杀人偿命,你杀我

便了。”

忽听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自称拔凤毛的小贼,你敢不敢出来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

庙中缩头缩颈,干么不敢出来啊?”这几句话极是响亮,大殿上人人相顾愕然,听那声音粗

鲁重浊,满是无赖地痞的口气。

胡斐一怔之下,抢出庙门,只见前面三骑马向西急驰,马上一人回头叫道:“缩头乌

龟,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动手。”胡斐大怒,见庙门旁一株大红棉树下系着两匹马,纵身过去

一跃上马,拉断缰绳,双腿一夹,催动坐骑,向那三人急追下去。远远望见三乘马向西沿着

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马背上的姿式,手脚笨拙,骑术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

所乘却是良马,胡斐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

毫不畏惧,实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他焦躁起来,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

处,五六块石子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妈呀”之声不绝,三个汉子同时打中,一齐摔

下马来。

两个人一跌下来,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被马拖着直奔,霎时之

间已转入柳荫深处。胡斐跳下马来,只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

上踢了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

“欠了赌债不还,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

债不还?”另一人猛地里跳将起来,迎面一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

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挥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中同

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不明白怎地这一拳去势全然不对,只抚着拳

头发呆。被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

那人回手相殴,砰砰嘭嘭,登时打得十分热闹,不再理会胡斐。胡斐见这二人确实不会武

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大有蹊跷,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人分了开

来。但两人打得眼红了,不住口的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说

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越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

骂我的?”说着双手一摆,砰的一下,将两人额角对额角的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向的

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极小,一吃到苦头,连声:“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

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邝宝官说,你

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叫我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我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

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

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双双跌了

个狗吃屎,飞身上马背,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来,偌大一座佛山

镇,我却往哪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处处的闹将过去,搅他个天翻地

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回到北帝庙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着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

没留下一个。胡斐心想:“那凤天南果然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

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原

来北帝庙大殿上满地鲜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锺阿四、锺四嫂、锺小二三人,每人身上

都是乱刀砍斩的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

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声大哭,叫道:“锺四哥四嫂,锺家兄弟,是我胡斐无能,竟然害了

你们性命。”只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着北帝神像说

道:“北帝爷爷,今日要你作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凤天南父子给锺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

你座前自刎。”说着砰的一掌,将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炉烛台都震在地下。他

定神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

明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姓凤的家中便是布满了

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进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当下牵了马匹,往大街而来。但见家家店铺

都关上了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无一个人影,只听得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响将过去。

胡斐来到英雄当铺和英雄酒楼,逐一踢开大门,均是寂然无人,似乎霎时之间,佛山镇上数

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是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赌场,也是一个人

也没有,成万两银子却兀自放在门板之上,没一人敢动。胡斐随手取了几百两放入包袱,心

中暗暗惊讶:“这凤天南定然摆下鬼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的当。”他步步

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着一面大匾,写着“南

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象宏伟。大门、中门一扇扇都大开着,宅中空空荡

荡的似乎也无一人。胡斐心道:“就算你机关万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

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忽见屋子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将上来,一怔之间,已明其理:

“这凤天南好厉害的手段,竟然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看来,他定要高

飞远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给他躲得无影无踪。”

于是将马匹牵到凤宅旁锺家菜园,找了一柄锄头,将锺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

园中萝卜白菜长得甚为肥美,菜畦旁丢着一顶小孩帽子,一个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是伤心

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锺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

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呐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莫走了无法无天

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一张,只见二三十名

衙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地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无

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天南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是要挡我一阵。”当下纵身

上马,向荒僻处疾驰而去。出得镇来,回头望时,只见凤宅的火焰越窜越高,同时当铺、酒

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天南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水远不再回

头的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勇断明决,竟然不惜将十来年的经营

付之一炬,心想:“此人这般工于心计,定有藏身避祸的妙策,该当到何处找他才是?”一

时立马佛山镇外,徬徨不定。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

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半个时辰。这凤天南家大业大,岂能在片刻之间料理清

楚?他今晚若不亲自回来分断,定有心腹亲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

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于是在僻静处找了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神,想到锺家四口被害

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翻来覆去地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

间。”等到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了眼四处观望,几个时辰过

去,竟是没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了卖菜挑粪的乡农之外,无人进出佛山。正感气沮,

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了出来,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却是京中侍卫的打扮。

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鸣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御前侍卫,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

与凤天南有所干连。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当即捡起一块小石,伸指弹出,

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那马奔跑正速,突然后

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时断折。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故突起,他提身跃起,轻

轻落在道旁,见马匹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胡斐

离着他有七八丈远,只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问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

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这人姓何,数年前

在商家堡中曾经见过。

另一名侍卫道:“咱们回佛出去,另要一头牲口。”那姓何的侍卫正是当年和徐铮打过

一架的何思豪,说道:“凤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还是去向南

海县要马吧。”说着拔出匕首,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那马多受痛苦。那侍卫道:“咱

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县去。何大哥,你说凤天南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

“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

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

等盛事,凤天南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着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

不能快跑,只有迈步缓行。胡斐听了“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个字,心里一

喜,暗想:“天下掌门人聚会,那可热闹得紧哪。凤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脚何方,多少也能

在会中打听到一些消息。但不知那福大帅邀会各派掌门人,却是为了何事?”

第六章 紫衣女郎

胡斐回到大树底下牵过马匹,纵骑向北,一路上留心凤天南和五虎门的踪迹,却是半点

影子也无。这一日过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只见沿路都是红土,较之岭南风物,大异其

趣。胡斐纵马疾驰,过马家铺后,将至栖风渡口,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

响,回头一望,只见一匹白马奋鬣扬蹄,风驰而来,当即勒马让在道旁。刚站定,耳畔呼的

一响,那白马已从身旁一窜而过,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马背上乘着一个紫衣女子,只因那

马实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没瞧清楚,但见她背影苗条,稳稳地端坐马背。胡斐吃了一

惊:“这白马似是赵三哥的坐骑,怎么又来到中原?”他心中记挂赵半山,想要追上去问个

明白,刚张口叫了声:“喂!”那白马已奔得远了,垂柳影下,依稀见那紫衣女子回头望了

一眼,白马脚步不停,片刻之间,已奔得无影无踪。胡斐好生奇怪,催马赶路,但白马脚程

如此迅速,纵然自己的坐骑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驰,也决计赶她不上,催马追赶,也

只是聊尽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阳。那衡阳是湘南重镇,离南*衡山已不在远。一路上古松夹道,白云绕

山,令人胸襟为之一爽。胡斐刚入衡阳南门,突见一家饭铺廊下系着一匹白马,身长腿高,

貌相神骏,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马。胡斐少年时与赵半山缔交,对他的白马瞧得极是仔

细,此时一见,俨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饭铺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却是不见人影。胡

斐要待向店伙询问,转念一想。公然打探一个不相识女子的行踪,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门

口,要了酒饭。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饭,筷极长,碗极大,无菜不辣,每味皆浓,颇有

豪迈之风,很配胡斐的性子。他慢慢喝酒,寻思少待如何启齿和那紫衣女子说话,猛地想

起:“此人既乘赵三哥的白马,必和他有极深的渊源,何不将赵三哥所赠的红花放在桌上?

她自会来寻我说话。”他右手拿着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却摸了个空,回过头一看,包

袱竟已不知去向。包袱明明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转眼便不见了?向饭铺中各人一望。并无

异样人物,心中暗暗称奇:“若是寻常盗贼顺手牵羊,我决不能不知。此人既能无声无息地

取去,倘在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来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当下问店伙

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见了?你见到有人取去没有?”那店伙听说客人少了东

西,登时大起忙头,说道:“贵客钱物,概请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则小店恕不负责。”

胡斐笑道:“谁要你赔了?我只问你瞧见有人拿了没有。”那店伙道:“没有,没有。我们

店里怎会有贼?客官千万不可乱说。”胡斐知道跟他缠不清楚,又想连自己也没察觉,那店

伙怎能瞧见?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饭,共是一钱五分银子,请会钞吧。”那

包袱之中,尚有从凤天南赌场中取来的数百两银子,他身边可是不名一文,见店伙催帐,不

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若是手头不便,也不用赖说不见了包袱啊。”胡斐懒得和

他分辩,到廊下去牵过自己坐骑,却见那匹白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这白马跟偷我

包袱之人必有干连。”这么一来,对那紫衣女子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心,于是将坐骑交给店

伙,说道:“这头牲口少说也值得八九两银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银子,连牲口的草料

钱一并来赎。”那店伙立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胡斐正要去

追寻白马的踪迹,那店伙赶了上来,笑道:“客官,今日你也无钱吃饭,我指点你一条路,

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摽唆,正要斥退,转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点我去寻包袱

么?”于是点了点头。

那店伙笑道:“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运,枫叶庄万老拳师不迟

不早,刚好在七日前去世,今日正是头七开丧。”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那店伙笑

道:“大大的相干。”转身到柜上取了一对素烛,一筒线香,交给胡斐,说道:“从此一直

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枫树围着一座大庄院,便是枫叶庄了。客官拿这副香烛去吊丧,

在万老拳师的灵前磕几个响头,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儿你说短了盘缠,庄上少说也得送

你一两银子路费。”

胡斐听说死者叫做“万老拳师”,心想同是武林一脉,先有几分愿意,问道:“那枫叶

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几百里内,谁不知万老拳师慷慨仗义?不过他生前专

爱结交英雄好汉,像客官不会武艺,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风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笑

道:“多承指点。”问道:“那么万老拳师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赶来吊丧了?”那店

伙道:“谁说不是呢?客官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听正中下怀,接过素烛线香,

径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数百株枫树环抱着一座大庄院,庄外悬着白底蓝字的灯

笼,大门上钉了麻布。胡斐一进门,鼓手吹起迎宾乐曲。但见好大一座灵堂,两厢挂满素幛

挽联。他走到灵前,跪下磕头,心想:“不管你是谁,总是武林前辈,受我几个头想来也当

得起。”他跪拜之时,三个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头还礼。胡斐站起身来,三个孝子向

他作揖致谢。胡斐也是一揖,只见三人中两个身材粗壮,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

心道:“万老拳师这三个儿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个妻妾各产一子了。”回身过

来,但见大厅上挤满了吊客,一小半似是当地的乡邻士绅,大半则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

去,并无一个相识,凤天南父子固不在内,那紫衣女子也无影踪,寻思:“此间群豪聚会,

我若留神,或能听到一些五虎门凤家父子的消息。”少顷开出素席,大厅与东西厢厅上一共

开了七十来桌。胡斐坐在偏席,留心众吊客的动静。但见年老的多带戚容哀色,年轻的却高

谈阔论,言笑自若,想是够不上跟万老拳师有什么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伤了。

正瞧间,只见三个孝子恭恭敬敬地陪着两个武官,让向首席,坐了向外的两个首座。两

个武官穿的是御前侍卫服色。胡斐一怔,认得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同伴。首席上另外还坐

了三个老年武师,想来均是武林中的前辈。三个孝子坐在下首作陪。众客坐定后,那身材矮

小的孝子站起身来,举杯谢客人吊丧。他谢过之后,第二个孝子也谢一遍,接着第三个又谢

一遍,言辞举动一模一样,众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立还礼,不由得颇感腻烦。胡斐正觉

古怪,听得同桌一个后生低声道:“三个孝子一齐谢一次也就够了,倘若万老拳师有十个儿

子,这般干法,不是要连谢十次么?”一个中年武师冷笑道:“万鹤声有一个儿子也就好

了,还说十个?”那后生奇道:“难道这三个孝子不是他儿子么?”中年武师道:“原来小

哥跟万老拳师非亲非故,居然前来吊丧,这份古道热肠,可真是难得之极了。”那后生胀红

了脸,低下头不再说话。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风吃白食来的。”

那中年武师道:“说给你听也不妨,免得有人问起,你全然接不上榫头,那可脸上下不

来。万老拳师名成业就,就可惜膝下无儿。他收了三个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孙伏虎,是

老拳师的大弟子。这白脸膛的汉子名叫尉迟连,是二弟子。红脸膛酒糟鼻的大汉,名叫杨

宾,是他的第三弟子。这三人各得老拳师之一艺,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礼节,是

以大师兄谢了,二师兄也谢,三师弟怕失礼,跟着也来谢一次。”那后生红着脸,点头领

教。

其实三个师兄弟各谢一次,真正的原因却不是粗人不明礼节。胡斐跟首席坐得虽不甚

近,但留神倾听,盼望两名侍卫在谈话之中会提到五虎门,透露一些凤天南父子行踪的线

索。只听何思豪朗声道:“兄弟奉福大帅之命,来请威震湘南的万老拳师进京,参与天下掌

门人大会,好让少林韦陀门的武功在天下武师之前大大露脸。想不到万老拳师一病不起,当

真可惜之极了。”众人附和叹息。何思豪又道:“万老拳师虽然过世,但少林韦陀门是武林

中有名的宗派,掌门人不可不到。不知贵门的掌门人由哪一位继任?”

孙伏虎等师兄弟三人互视一眼,各不作声。过了半晌,三师弟杨宾说道:“师父得的是

中风之症,一发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没留下遗言。”另一名侍卫道:“嗯,嗯。贵门的前辈

尊长,定是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迟连道:“我们几位师伯叔散处各地,向来不通音

问。”那侍卫道:“如此说来,立掌门之事,倒还得费一番周折。福大帅主持的掌门人大

会,定在八月中秋,距今还有两个月,贵门须得及早为计才好。”师兄弟三人齐声称是。一

名老武师道:“自来不立贤便立长,万老拳师既无遗言,那掌门一席,自非大弟子孙师兄莫

属。”孙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间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师道:“立长之言是不错的。可是孙

师兄虽然入门较早,论年岁却是这位尉迟师兄大着一岁。尉迟师兄老成精干,韦陀门若是由

他接掌,定能发扬光大,万老拳师在天之灵,也必极为欣慰了。”尉迟连伸袖擦了擦眼,显

得怀念师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师连连摇手,说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无

话可说。但这番北京大会,各门各派齐显神通。韦陀门掌门人如不能艺压当场,岂不是坏了

韦陀门数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见,这位掌门人须得是韦陀门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

担当。”这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首,齐声称是。那老武师又道:“三位师兄都是万老拳师的

得意门生,各擅绝艺,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不过说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那还是

后来居上,须推小师弟杨宾了。”第一名老武师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武学之道,多

练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杨师兄虽然天资聪颖,但就功力而言,那是远远不及孙师兄了。刀

枪拳脚上见功夫,这是丝毫勉强不来的。”第二名老武师道:“说到临阵取胜,斗智为上,

斗力其次。兄弟虽是外人,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还该推尉迟师兄。”他三人你一句,我

一句,起初言语中都还客气,到后来渐渐面红耳赤,声音也越说越大。几十桌的客人停杯不

饮,听他三人争论。胡斐心道:“原来三个老武师都是受人之托,来作说客的,说不定还分

别受了三名弟子的好处。”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韦陀门的门人,大都是万老拳师的再传弟

子,各人拥戴自己师父,先是低声讥讽争辩,到后来忍不住大声吵嚷起来。各亲朋宾客或分

解劝阻,或各抒己见,或袒护交好,或指斥对方,大厅上登时乱成一片。有几个脾气暴躁、

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骂起来,眼见便要抡刀使拳。万老拳师尸骨未寒,门下的徒弟便要

为掌门一席而同室操戈了。那坐在首席的侍卫听着各人争吵,并不说话,望着万老拳师的灵

位,只是微笑,眼见各人越闹越是厉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各位且莫争吵,请听兄弟

一言。”众人敬他是官,一齐住口。那侍卫道:“适才这位老师说得不错,韦陀门掌门人,

须得是本门武功之首,这一节各位都是赞同的了?”大家齐声称是。那侍卫道:“武功谁高

谁低,嘴巴里是争不出来的。刀枪拳脚一比,立时便判强弱。好在三位是同门师兄弟,不论

胜负,都不会失了和气,更不会折了韦陀门的威风。咱们便请万老拳师的灵位主持这场比

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择定掌门,倒是一段武林佳话呢。”

众人听了,一齐喝采,纷纷道:“这个最公平不过。”“让大家见识见识韦陀门的绝

艺。”“凭武功分胜败,事后再无争论。”“究竟是北京来的侍卫老爷,见识高人一等。”

那侍卫见众人一致附和其说,神情甚是得意,说道:“同门师兄弟较艺比武,那是平常之极

的事,兄弟却要请三位当众答允一件事。”尉迟连在师兄弟三人之中最是精明干练,当即说

道:“但凭大人吩咐,我们师兄弟自当遵从。”那侍卫道:“既是凭武功分上下,那么武功

最高的便为掌门,事后任谁不得再有异言,更起纷争。”三人齐声道:“这个自然。”他三

人武功各有所长,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人自忖虽然并无必胜把握,但奋力

一战,未始便不能压服两个同门。那侍卫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挪地方出来,让大家瞻

仰韦陀门的精妙功夫。”众人七手八脚搬开桌椅,在灵位前腾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见好戏当

前,各人均已无心饮食,只有少数饕餮之徒,兀自低头大嚼。

那侍卫道:“哪两位先上?是孙师兄与尉迟师兄么?”孙伏虎说道:“好,兄弟献

丑。”早有他弟子送上一柄单刀。孙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师父灵前磕了三个头,转身说道:

“尉迟师弟请上吧。”尉迟连心想若是先与大师兄动手,胜了之后还得对付三师弟,不如让

他们二人先斗个筋疲力尽,自己再来卞庄刺虎,捡个现成,于是拱手道:“兄弟武艺既不及

师兄,也不及师弟,这个掌门原是不敢争的。只是各位老师有命,不得不勉强陪师兄师弟喂

招,还是杨师弟先上吧。”

杨宾脾气暴躁,大声道:“好,由我先上便了。”从弟子手中接过单刀,大踏步上前。

他也不知该当先向师父灵位磕头,当下立个门户,右手持刀横置左肩,左手成钩,劲坐右

腿,左脚虚出,乃是六合刀法的起手“护肩刀”。少林韦陀门拳、刀、枪三绝,全守六合之

法。所谓六合,“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身”为外三合,其用为“眼与心合,心与气

合,气与身合,身与手合,手与脚合,脚与胯合。”全身内外,浑然一体。宾客中有不少是

武学行家,见杨宾横刀一立,神定气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孙伏虎刀藏右侧,左手

成掌,自怀里翻出,使一招“滚手刺扎”,说道:“师弟请!”与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师卖

弄内行,向身旁后生道:“单刀看的是手,双刀看的是走。使单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

左手无物,那便安顿为难。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厉害,便知高

低。你瞧孙师兄这一掌翻将出来,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听他说得不错,微微点

头。说话之间,师兄弟俩已交上了手,双刀相碰,不时发出叮当之声。那中年武师又道:

“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法度是很不错的。”那后生

道:“什么叫做钻母钩肚?”中年武师冷笑一声道:“刀法之中,还有钻他妈妈、钩你肚子

么?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内为抹,曲刃为钩,过顶为砍,双手举刀下斩叫做劈,平手下斩称

为剁。”那后生胀红了脸,再也不敢多问。

胡斐虽然刀法精奇,但他祖传刀谱之中,全不提这些细致分别,注重的只是护身伤敌诸

般精妙变招,这时听那中年武师说得头头是道,心想:“原来刀法之中还有这许多讲究。但

瞧这师兄弟俩的刀招,也无什么特异之处。”眼见二人越斗越紧,孙伏虎矫捷灵活,杨宾却

胜在腕力沉雄,一时倒也难分上下。正斗之间,大门外突然走进一人,尖声说道:“韦陀门

的刀法,哪有这等脓包的,快别现世了吧!”孙杨二人一惊,同时收刀跃开。

胡斐早已看清来人是个妙龄少女。但见她身穿紫衣,身材苗条,正是途中所遇那个骑白

马的女子。她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却不是自己在饭铺中所失的是什么?只见她一张瓜子脸,

双眉修长,肤色虽然微黑,却掩不了姿形秀丽,容光照人,不禁大是惊讶:“这女子年纪和

我相若,难道便有一身极高武功,如此轻轻巧巧地取去包袱,竟使我丝毫不觉?”孙杨二人

听来人口出狂言,本来均已大怒,但停刀一看,却是个娉婷袅娜的女郎,愕然之下,说不出

话来。那女郎道:“六合刀法,精要全在‘虚、实、巧、打’四字。你们这般笨劈蛮砍,还

提什么韦陀门?什么六合刀?想不到万老拳师英名远播,竟调教了这等弟子出来。”她声音

爽脆清亮,人人均觉动听之至。

说这番话的如是一个汉子,孙杨二人早已发话动手,然而见这女郎纤腰削肩,宛似弱不

禁风,哪里是个会武之人?但听她说出六合刀法那“虚、实、巧、打”四字法,却又一点不

错,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尉迟连走上前去,抱拳说道:“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尉

迟连道:“敝门今日在先师灵前选立掌门。请姑娘上坐观礼。”说着右手一伸,请她就坐。

那女郎秀眉微竖,说道:“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门派,却从这些人中选立掌门,岂不堕

了无相大师以下列祖的威名?”此言一出,厅上江湖前辈都是微微一惊。原来无相大师是少

林寺的得道高僧,当年精研韦陀杵和六合拳法,乃是韦陀门的开山祖师,想不到这一个弱质

少女,竟也知道这件武林掌故。尉迟连抱拳道:“姑娘奉哪一位前辈之命而来?对敝门有何

指教?”他一直说话客气,但孙伏虎与杨宾早已大不耐烦,只是听那女郎出语惊人,这才暂

不发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来便来,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韦陀门有点儿渊源,见这里闹得太

不成话,不得不来说几句话。”这时杨宾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跟韦陀门有什么渊

源?谁也不认得你是老几。我们正有要事,快站开些,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转头向孙伏虎

道:“大师兄,咱哥儿俩胜败未分,再来吧。”左步踏出,单刀平置腰际,便欲出招。那女

郎道:“这一招‘横身拦腰斩’,虚步踏得太实,凝步又站得不稳,目光不看对方,却斜视

瞧着我。错了,错了。”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均是一怔,心想:“这几句话对门对

路,正如当日师父教招的说话,莫非她真会六合刀法吗?”何思豪听那女郎与尉迟连对答,

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说道:“姑娘来此有何贵干?尊师是哪一位?”那女郎并不回答他

的问话,却反问道:“今日少林韦陀门选立掌门,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

郎又道:“只要是本门中人,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执掌门派,旁人不得异言,是也不是?”

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是抢韦陀门的掌门人来啦。”众人见她脸

色郑重,说得一本正经,不禁愕然相顾。何思豪见这女郎生得美丽,倒起了一番惜玉怜香之

意,笑道:“姑娘若是也练过武艺,待会请你演一路拳脚,好让大家开开眼界。现下先让他

们三位师兄弟分个高低如何?”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他们不必再比了,一个个跟我比便

是。”她手指韦陀门的一名弟子,说道:“把刀借给我一用。”她虽年轻纤弱,但说话的神

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迟疑,将刀递了过去,可是他并非倒转

刀柄,而是刀尖向着女郎。

那女郎伸出两指,轻轻挟住刀背,轻轻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翘出,倒似是闺中刺绣时的

兰花手一般。她两指悬空提着单刀,冷然道:“是两位一起上么?”

杨宾虽然鲁莽,但自来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与女斗,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跟娘儿们

动手?何况这女郎疯疯癫癫,倒有几分邪门,还是别理她为妙,于是提刀退开,说道:“大

师哥,你打发了她吧!”孙伏虎也自犹豫,道:“不,不……”他一言未毕,那女郎叫道:

“燕子掠水!”右手两根手指一松,单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着右腕,

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钩,身子微微向后一坐。这一刀正是韦陀门正宗的六合刀法。

孙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余年,已练得熟到无可再熟,

当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那女郎道:“关平献印。”翻转刀刃,向上挺举。按理她既使

了“燕子掠水”单刀自下向上,那么接下去的第二招万万不该再使“关平献印”,仍是自下

向上。哪知她这一招刀身微斜,举刀过顶,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横。孙伏虎吓了一跳,急

忙低头。那女郎又叫道:“凤凰旋窝!”左手倏出,在孙伏虎手腕上一击,单刀自上向下急

斩。

只听当的一声,孙伏虎单刀落地,女郎的单刀却已架在他的颈中。旁观众人“啊”的一

下,齐声惊呼,眼见她一刀急斩,孙伏虎便要人头落地。哪知这一刀疾挥而下,势道极猛

烈,却忽地收住,刃口刚好与他头颈相触,连颈皮也不划破半点。这手功夫真是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要三招之内打败孙伏虎并不为难,但最后一刀劲力拿捏

如此之准,自己只怕尚是有所不及。厅上众人之中,本来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女郎武功了得,

但经此三招,人人挢舌不下。

孙伏虎头一沉,想要避开刃锋,岂知女郎的单刀顺势跟了下来。孙伏虎本已弯腰低头,

此时额角几欲触地,犹似向那女郎磕头。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颈,竟是半分动弹不得。

那女郎向众人环视一眼,收起单刀,道:“你练过‘凤凰旋窝’这一招没有?”孙伏虎站直

身子,低头道:“练过。”心想:“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过几千几万遍,但从来没这样用

法。”惊疑之下,心中乱成一片,提刀退开。

杨宾见那女郎三招便将大师兄制服,突然起了疑心:“莫非大师兄摆下诡计,要夺掌

门,故意和这女子串通了来装神装鬼?”他越想越对,大声质问道:“大师哥,你三招便让

了人家,那是什么意思?我韦陀门的威名也不顾了吗?”孙伏虎惊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里

胡涂的便让人家制在地下,一时无言可答,只是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杨宾怒

道:“我什么?”提刀跃出,戟指喝道:“你这……”只说了两个字,眼前突见白光一闪,

那女郎的单刀自下而上掠了过来,她刀法太快,竟是瞧不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

水”。杨宾忙乱之中,顺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这是他在师门中练熟了的套子。那女郎

不等双刃相交,单刀又是一举,变为“关平献印”,跟着斜刀横出。杨宾吓了一跳,大叫

道:“凤凰旋窝。”语声未毕,只觉手腕一麻,手中单刀落地,对方的钢刀已架在自己颈

上。

那女郎这三招与适才对付孙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样,只是出手更快,更是令人猝不及防,

而这一刀斩下,离地不到三尺,杨宾的额头几欲触及地上。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杨宾满腔怒火,大声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

劲,刀刃向下稍压。岂知杨宾极是强项,心想:“你便是将我脑袋斩下,我额头也不点

地。”头颈反而一挺。那女郎无意伤他性命,将单刀稍稍提起,道:“你要怎地才肯服

了?”杨宾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门,但真实武功决计不能胜我,于是大声道:“你有胆子,

就跟我比枪。”那女郎道:“好!”收起单刀,向借刀的弟子抛了过去,说道:“我瞧瞧你

的六合枪法练得如何?”杨宾跳起身来,他脸色本红,这时盛怒之下,更是胀得紫酱一般,

大叫道:“快取枪来,快取枪来!”一名弟子到练武厅去取了一柄枪来。杨宾大怒若狂,反

手便是一个耳括子,骂道:“这女人要和我比枪法,你没听见么?”这弟子给他一巴掌打得

昏头昏脑,一时会不过意来。另一名弟子怕他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

入内堂,又取了一把枪来。那女郎接过长枪,说道:“接招吧!”提枪向前一送,使的是一

招“四夷宾服”。这一招是六合枪中最精妙的招数,称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变无穷,乃

是中平枪法。胡斐精研单刀拳脚,对其余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师望了一眼,目光中含

有请教之意。这武师武功平平,但跟随万老拳师多年,对六合门的器械拳脚却看得多、听得

多了,于是背诵歌诀道:“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妨;去如箭,来如线……”他歌

诀尚未背完,但见杨宾还了一招。那女郎枪尖向下一压。那武师道:“这招‘美人认针’,

招数也还平平,她枪法只怕不及杨师兄……”突见那女郎双手一捺,枪尖向下,已将杨宾的

枪头压住,正是六合枪法中的“灵猫捕鼠”。这一招称为“无中生有枪”,乃是从虚式之

中,变出极厉害的家数。只三招之间,杨宾又已被制。他力透双臂,吼声如雷,猛力举枪上

崩。那女郎提枪一抖,喀的一声,杨宾枪头已被震断。那女郎枪尖翻起,指在他小腹之上,

轻声道:“怎么?”众人的眼光一齐望着杨宾,但见他猪肝般的脸上倏地血色全无,惨白如

纸,身子一颤,拍的一声,将枪杆抛在地下,叫道:“罢了,罢了!”转身向外急奔。他一

名弟子叫道:“师父,师父!”追近身去。杨宾飞起一腿,将弟子踢了个筋斗,头也不回地

奔出大门去了。

大厅上众人无不惊讶莫名。这女郎所使刀法枪法,确是韦陀门正宗武功。孙伏虎与杨宾

都是韦陀门中著名好手,但不论刀枪,都是不过三招,便给她制得更无招架余地。尉迟连早

收起了对那女郎的轻视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说道:“姑娘武功精妙绝伦,在

下自然不是对手,不过……”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话儿很多,我也不耐烦听。你若是

口服心服,便拥我为掌门,若是不服,爽爽快快的动手便是。”尉迟连脸上微微一红,心

道:“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紧。”于是说道:“我师兄师弟都已服输,在下不献献丑

是不成的了……”那女郎截住话头,道:“好,你爱比什么?”尉迟连道:“韦陀门自来号

称拳刀枪三绝……”那女郎也真爽快,将大枪一抛,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脚了,来

吧!”尉迟连道:“咱们正宗的六合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远,在下想请教一套

赤尻……”那女郎脸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连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

他肩头琵琶骨上斩了下去。原来这“赤尻连拳”也是韦陀门的拳法之一,以六合拳为根基,

以猴拳为形,乃是一套近身缠斗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锁,便是点穴打穴。尉迟

连见她刀枪招数厉害,自恃这套赤尻连拳练得极是纯熟,心想她武功再强,小姑娘膂力总不

及我,何况贴身近战,女孩儿家有许多顾忌之处,自己便可乘机取胜。那女郎知道他的心

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斩。尉迟连左手挥出,想格开她右掌,顺手回点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

不与他相碰,手掌一偏,指头已偏向左侧,径点他左胸穴道。尉迟连大喜,右掌回格,左手

拿向她的腰间。那女郎右腿突然从后绕过自己左腿,砰的一腿,将他踢得直飞出去,摔在天

井的石板之上,脸颊上鲜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连拳,但竟是不容他近身。三个

师兄弟之中,倒是这尉迟连受伤见血。何思豪见那女郎武功如此高强,心中甚喜,满满斟了

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送过去,说道:“姑娘艺压当场,即令万老拳师复生,也未必有此武

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门,眼见韦陀门大大兴旺。实是可喜可贺。”

那女郎接过酒杯,正要放到口边,厅角忽有一人怪声怪气地说道:“这位姑娘是韦陀门

的么?我看不见得吧。”那女郎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人人坐着,隔得远了,不知说话

的是谁,于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请出来说话。”隔了片刻,厅角中寂然无声。何思豪

道:“咱们话已说明在先,掌门人一席凭武功而定。这位姑娘使的是韦陀门正宗功夫,刀枪

拳脚,大家都亲眼见到了,可没一点含糊。本门弟子之中,有谁自信胜得过这位姑娘的,尽

可上来比试。兄弟奉福大帅之命,邀请天下英雄豪杰进京,邀到的人武艺越高,兄弟越有面

子,这中间可决无偏袒啊。”说着干笑了几声。他见无人接口,向那女郎道:“众人既无异

言,这掌门一席,自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

一位如此年轻,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轻之人,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

们说了半天话,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迟疑,想要说话,却又停口,何思豪道:“韦陀门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

九,待会便要拜见掌门,姑娘的大名,他们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点头道:“说的是。我

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却是见多识广,瞧她说话的神情,心想这

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随口便诌了“紫衣”两字,但也不便说破,笑道:“袁姑娘便请

上坐,我这首席要让给你才是呢。”

按照礼数,何思豪既是京中职位不小的武官,又是韦陀门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

门,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谦逊,见何思豪让座,当即大模大样地在首席位上坐下

了。忽听厅角中那怪声怪气的声音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韦陀门昔年威震当世,

今日怎地如此衰败?竟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门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

流露,倒并不是有意调侃。

袁紫衣大声道:“你说我乳臭未干,出来见过高低便了。”这一次她瞧清楚了发话之

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形枯瘦,留着一撇鼠尾须,头戴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稀稀

松松的小辫子,头发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叫道:“万鹤声啊万鹤声,人家

说你便是死而复生,也敌不过这位如此年轻、如此貌美的姑娘,当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

不可年高啊。”他最后这几句话,显是讥刺何思豪的了。厅中几个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听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一位如此

不要脸的官老爷啊!”这两句话一说,厅上群情耸动,人人知他是出言正面向何思豪桃战

了。何思豪如何忍得,大声喝道:“有种的便滚出来,鬼鬼祟祟地缩在屋角里做乌龟么?”

那老者仍是放声而哭,说道:“兄弟奉阎罗王之命,邀请官老爷们到阴世大会,邀到的人官

儿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厅角急奔过去,左掌虚晃,右手便往

老者头颈里抓去。那老者哭声不停,众人站起来看时,突然一道黑影从厅角里直飞出来,砰

的一声,摔在当地,正是何思豪。众人都没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卫见同伴失利,

拔出腰刀抢上前去,厅上登时一阵大乱,但见黑影一幌,风声响处,这侍卫又是砰的一声摔

在席前。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见他摔跌这两名侍卫手法干净利落,使的便是尉迟连与袁

紫衣适才过招的“赤尻连拳”,看来这老者也是韦陀门的,只是他武功高出尉迟连何止倍

蓰,定是他们本门的名手。他对清廷侍卫素无好感,见这二人摔得狼狈,隔了好一阵方才爬

起,心中暗自高兴。袁紫衣见到了劲敌,离席而起,说道:“你有何见教,爽爽快快地说

吧,我可见不得人装神弄鬼。”那老者从厅角里缓缓出来,脸上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袁

紫衣见他面容枯黄,颧骨高起,双颊深陷,倒似是个陈年的痨病鬼,但双目炯炯有神,当下

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讥刺,正色说道:“姑娘,你不是我门中人。韦陀门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

来拆这个档子?”袁紫衣道:“难道你便是韦陀门的?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老者

道:“我姓刘,名叫刘鹤真。‘韦陀双鹤’的名头你听见过么?我若不是韦陀门的弟子,怎

能与万鹤声合称‘韦陀双鹤’?”“韦陀双鹤”这四个字,厅上年岁较大之人倒都听见过

的,但大半只认得万鹤声,都知他为人任侠好义。江湖上声名甚好,另一只“鹤”是谁,就

不大了然。这时听这个糟老头儿自称是“双鹤”之一,又亲眼见他一举手便将两个侍卫打得

动弹不得,一时群相注目,窃窃私议。只是谁都不知他的底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袁紫衣摇头道:“什么双鹤双鸭,没听见过。你要想做掌门,是不是?”刘鹤真道:

“不是,不是,千万不可冤枉。我是师兄,万鹤声是师弟。我要做掌门,当年便做了,何必

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说八道,谁信你的话?那你要干什么?”刘鹤

真道:“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第二、不论谁当掌门,不许趋炎

附势,到京里结交权贵。我们是学武的粗人,乡巴佬儿,怎配跟官老爷们交朋友哪?“他一

双三角眼向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先就不通。不论学文学

武,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门么?”此言一出,人

群中便有许多人暗暗点头,觉得他虽然行止古怪,形貌委琐,说的话倒颇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样?”刘鹤真道:

“那又能怎样了?只好让我几根枯瘦精干的老骨头,来挨姑娘的粉拳罢啦!”

胡斐见二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他自长成以来,游侠江湖,数见清廷官吏欺压百姓,横暴

贪虐,心中素来恨恶,这时见刘鹤真公然折辱清廷侍卫,言语之中颇有正气,暗暗盼他得

胜。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实是个极厉害的好手,生怕刘鹤真未必敌得她过。袁紫衣神

色傲慢,竟是全不将刘鹤真放在眼内,冷然说道:“你要比拳脚呢,还是比刀枪?”刘鹤真

道:“姑娘既然自称是少林韦陀门的弟子,咱们就比韦陀门的镇门之宝。”袁紫衣道:“什

么镇门之宝?说话爽爽快快,我最讨厌是兜着圈子磨耗。”刘鹤真仰天打个哈哈,道:“连

本门的镇门之宝也不知道,怎能担当掌门?”袁紫衣脸上微露窘态,但这只是一瞬间之事,

立即平静如恒,道:“本门武功博大精深,练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

横行天下,六合刀也好,六合枪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门之宝?”刘鹤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

明不知本门的镇门之宝是什么武功,然而这番话冠冕堂皇,令人难以辩驳,想来本门弟子人

人听得心服,于是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黄的胡髭,说道:“好吧,我教你一个乖。本门的镇门

之宝,乃是天罡梅花桩。你总练过吧?”袁紫衣冷笑道:“嘿嘿,这也算是什么宝贝了?我

教你一个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实的,越是贵重有用。什么梅花桩,尖刀阵,这些花巧

把式,都是吓唬人,骗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不跟你试试,谅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桩摆在哪

儿?”刘鹤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伸脖子喝干,随手往地下一摔。众人都是一怔,均想这一

下定是呛啷一响,打得粉碎,哪知他这一摔,劲力用得恰到好处,酒碗在地下轻轻一滑,下

掉的力道登时消了,平平稳稳的合在厅堂的方砖之上,竟是丝毫无损。他一摔之后,随即又

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双手接连不断,倘是空碗,便顺手抛出,碗中若是有酒,不论

是满碗还是半碗,都是一口喝干。

片刻之间,地下已布满了酒碗,共是三十六只碗散置覆合。众人见他摔碗的手法固然巧

劲惊人,而酒量也是大得异乎寻常,这一番连喝连掷,少说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见他酒

越喝得多,脸色越黄,身子一晃,轻飘飘纵出,右足虚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双手

一拱,说道:“领教。”袁紫衣实不知这天罡梅花桩是如何练法,但仗着轻功造诣甚高,心

下并不畏惧,左足一点,也跃上了一只酒碗的碗底。她径自站在上首,双手微抬,却不发

招,要瞧对方如何出手,这才随机应变,只是见了他摔掷酒碗这番巧劲,知他与孙伏虎等不

可同日而语,已无半分轻敌之意。刘鹤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

拳“三环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见对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参差不齐,生

出三片棱角,知道这三角拳法用以击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当下左足斜退一步,

还了一招六合拳中的“栽锤”,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刘鹤真见她身法、步法、拳法、外

形,无一不是本门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孙伏虎等三人,所使变化心法,绝非本门所传,只

不过其中差异,若非本门的一流高手却也瞧不出来,心中又是惊异,又是恼怒,当下踏上左

步,击出一招“反躬自省”。这一拳以手背击人,在六合拳中称为“苦恼拳”,因拳法极

难,练习之际苦恼异常,故有此名。这苦恼拳练至具有极大威力,非十余年以上功力不办,

袁紫衣无此修为,于是避难趋易,还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的是摔碑手,左手出的是

柳叶掌,那也是六合拳中的正宗功夫。两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盘旋来去,使的都是六

合拳法。在这天罡梅花桩上动手过招,要旨是抢得中桩,将敌手逼至外缘,如是则一有机

会,出手稍重,敌手无路可退,只有跌落桩下。刘鹤真自幼便对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这桩

上已苦练数十年,左右进退,每一步踏下去实无分毫之差,数招之间,便已抢得中桩,于是

拳力逐步加重。他知这少女年纪虽轻,武功实得高人传授,却也不敢贸然进犯,心想只要守

住中桩,便已稳操胜算。

袁紫衣与孙伏虎、尉迟连等动手,虽说是三招取胜,其实在第一招中已是制敌机先,但

此时在梅花桩上与刘鹤真比拳,每一掌每一拳击将出去,均遇到极重极厚的力道反击。她足

底踏的是酒碗,只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这场比武便算是输了,因此上一沾即走,从无一

招敢稍稍用老,眼见敌人守得极稳,难以撼动,只得以上乘轻功点踏酒碗,围着对手身周游

动,只盼找到敌方破绽。两人拆到三十余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数均已使完,但见刘鹤真瘦

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风渐响,显见劲力正自加强。

各门武功之中,均有桩上比武之法,只是桩子却变异百端,或竖立木桩,或植以青竹,

或叠积砖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但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桩,厅上众武师却从未见过。

刘鹤真这三十六只酒碗似乎散放乱置,并非整整齐齐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规范,他

早已习练纯熟,即使闭目而斗,也是一步不会踏错。袁紫衣却是每一步都须先向地下一望,

瞧定酒碗方位,这才出足。如此时候一长,拳脚上竟是渐落下风。刘鹤真心中暗喜,拳法渐

变,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对方身上各处大穴,左手苦恼拳却以厚重之力,拦封横闩,使的全

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见不敌,左手突然间自掌变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枪法中的“四

夷宾服”。刘鹤真吃了一惊,不及思索,急忙侧身避过,岂知袁紫衣右手横斩,出招是六合

刀法中的一招“钩挂进步连环刀”。刘鹤真想不到她拳法竟会一变而成刀法,微一慌乱,肩

头已被斩中。他肩头急沉,于瞬息之间将斩力卸去了八成,跟着还击一拳。袁紫衣左手“白

猿献挑”自下而上削出,那是双手都使刀法,所用的不但是单刀,且是双刀了。这一下掌刀

斩至,刘鹤真再难避过,砰的一响,胁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来。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这位武学高手如此败于对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随手抓起席

上两只空酒碗,学着刘鹤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过去。两只酒碗轻轻一滑,正好停在刘鹤真

的脚下。刘鹤真这一跌下梅花桩来,只道已然败定,猛觉得脚底多了两只酒碗,一怔之下,

已知有高人自旁暗助。众人目光都集于相斗的两人,胡斐轻掷酒碗,竟没一人留意。袁紫衣

以指化枪,以手变刀,出的虽然仍是六合枪、六合刀的功夫,但是韦陀门之中,从无如此怪

异的招数。刘鹤真惊疑不定,抱拳说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从所未见,敢问姑娘是哪一

门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定然不认我是本门弟子。也罢,倘若我只用六合

拳胜你,那便怎地?”刘鹤真正要她说这句话,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门武功折

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门的天大喜事。小老儿便是跟姑娘提马鞭儿,也所甘愿。”他适才领教

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气登敛,跟着转头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说道:“小老儿献丑。”这一

拱手是相谢胡斐掷碗之德,他虽不知援手的是谁,但知这两只酒碗是从该处掷来。

袁紫衣当刘鹤真追问她门派之时,已想好了胜他之法,见刘鹤真抱拳归一,踏步又抢中

桩,当即出一招“滚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数招一过,刘鹤真又渐抢上风。此时他出拳抬腿之际,比先前更加了一分小心谨慎,生

怕她在拳招之中又起花样,再拆数招,见对方拳法无变,心中略感宽慰,眼见她使的是一招

“打虎式”,当即右足向前虚点,出一招“乌龙探海”,突觉右脚下有些异样,眼光向下一

瞥,不由得一惊。只见本来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这时竟转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虚

点,这一步若是踏实了,势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时身子向前一冲,焉得不

败?

他一惊之下,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动,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时,

只见袁紫衣左足提起时将酒碗轻轻带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劲,放下时那酒碗已翻了过

来,她左足顺势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将另一只酒碗翻转,这一手轻功自己如何能及?心

想:“只有急使重手,乘着她未将酒碗尽数翻转,先将她打下桩去。”当下催动掌力,加快

进逼。哪知袁紫衣不再与他正面对拳,只是来往游走,身法快捷异常。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

换步,竟无霎时之间停留,片刻之间,已将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刘鹤真双脚

所踏的两只尚未翻转。若不是胡斐适才掷了两只碗过去,他是连立足之处也没有了。

当此情势,刘鹤真只要一出足立时踏破酒碗,只有站在两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动半步,

呆立少时,脸色凄惨,说道:“是姑娘胜了。”举步落地,脸上更是黄得宛如金纸一般。袁

紫衣大是得意,问道:“这掌门是我做了吧?”刘鹤真黯然道:“小老儿是服了你啦,但不

知旁人有何话说?”袁紫衣正要发言询问众人,忽听得门外马蹄声急促异常,向北疾驰。听

这马蹄落地之声,世间除了自己的白马之外,更无别驹。她脸色微变,抢步出门,只见白马

的背影刚在枫林边转过,马背上骑着一个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她纵声大

叫:“偷马贼,快停下!”胡斐回头笑道:“偷包贼,咱们掉换了吧!”说着哈哈大笑,策

马急驰。袁紫衣大怒,提气狂奔,她轻功虽然了得,却怎及得上这匹日行千里的快马?奔了

一阵,但见人马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瞧不见了。这一个挫折,将她连胜韦陀门四名好

手的得意之情登时消得干干净净。她心下气恼,却又奇怪:“这白马大有灵性,怎能容这小

贼偷了便跑,毫不反抗?”

她奔出数里,来到一个小镇,知道再也赶不上白马,要待找家茶铺喝茶休息,忽听得镇

头一声长嘶,声音甚熟,正是白马的叫声。她急步赶去,转了一个弯,但见胡斐骑着白马,

回头向她微笑招手。袁紫衣大怒,随手拾起一块石子,向他背心投掷过去。胡斐除下头上帽

子,反手一兜,将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还我包袱不还?”袁紫衣纵身向前,要去抢夺

白马,突听呼的一响,一件暗器来势劲急,迎面掷将过来。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过去的那块石子,就这么缓得一缓,只见胡斐双腿一夹,白

马奔腾而起,倏忽已在十数丈外。

袁紫衣怒极,心想:“这小子如此可恶。”她不怪自己先盗人家包袱,却恼他两次戏

弄,只恨白马脚程太快,否则追上了他,夺还白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顿,也真难出心头之

气。只见一座屋子檐下系着一匹青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过去解开缰绳,飞身而上,向

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马主惊觉,大叫大骂地追出来时,她早已去得远了。袁紫衣虽有坐

骑,但说要追上胡斐,却是休想,一口气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乱鞭乱踢。那青马其实已

是竭尽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驰出数里,青马呼呼喘气,渐感不支。将近一片树林,只见

一棵大松树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驰近,却不是那白马是什么?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诡计。引自己上当,四下里一望。不见此人影踪,这才纵

马往松树下奔去。离那白马约有数丈,突见松树上一个人影落了下来,正好骑在白马背上,

哈哈大笑,说道:“袁姑娘,咱们再赛一程。”这时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脱,双足在马镫上一

登,身子突地飞起,如一只大鸟般向胡斐扑了过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险,在空中飞扑而至,若是自己击出一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

避?当即一勒马缰,要坐骑向旁避开。岂知白马认主,口中低声欢嘶,非但不避,反而向前

迎上两步。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头顶击落,左手往他肩头抓去。胡斐一生之中,从未

和年轻女子动过手,这次盗她白马,一来认得这是赵半山的坐骑,要问她一个明白,二来怪

她取去自己包袱,显有轻侮之意,要小小报复一下,但突然见她当真动手,不禁脸上一红,

身子一偏,跃离马背,从她身旁掠过,已骑上了青马。二人在空中交差而过。胡斐右手伸

出,潜运指力,扯断她背上包袱的系绳,已将包袱取在手中。袁紫衣夺还白马,余怒未消,

又见包袱给他取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无礼?”胡斐一惊,问道:“你怎知我名

字?”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赵三叔夸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胡斐听到

“赵三叔”三字,心中大喜,忙道:“你识得赵半山赵三哥么?他在哪里?”袁紫衣俏脸上

更增了一层怒气,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讨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讨什么便宜

了?”袁紫衣道:“怎么我叫赵三叔,你便叫赵三哥,这不是想做我长辈么?”胡斐自小生

性滑稽,伸了伸舌头,笑道:“不敢,不敢!你当真叫他赵三叔?”袁紫衣道:“难道骗你

了?”胡斐将脸一板,道:“好,那我便长你一辈,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赵三哥在

哪里啊?”袁紫衣却从来不爱旁人开她玩笑。她虽知胡斐与赵半山义结兄弟,乃是千真万确

之事,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若,却厚起脸皮与赵半山称兄道弟,强居长辈。更是有气,刷的

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喝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我教训教训你。”胡斐见她这条软

鞭乃银丝缠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样甚是美观。她将软鞭在空中挥了个圈子,太阳照

射之下,金银闪灿,变幻奇丽。她本想下马和胡斐动手,但一转念间,怕胡斐诡计多端,又

要夺马,于是催马上前,挥鞭往胡斐头顶击落。这软鞭展开来有一丈一尺长,绕过胡斐身

后,鞭头弯转,金球径自击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一弯,伏在马背,只道依着软鞭这一掠之势,鞭子必在背脊上掠过。猛听得风

声有异,知道不妙,左手抽出单刀,不及回头瞧那软鞭来势,随手一刀反挥,当的一声,单

刀与金球相撞,已将袁紫衣的软鞭反荡了开去。原来她软鞭掠过胡斐背心,跟着手腕一沉,

金球忽地转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眼见胡斐伏在马背,只道这一下定已打中他的

穴道,要叫他立时半身麻软。哪知他听风出招,竟似背后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

臂微微酸麻。胡斐抬起头来,嘻嘻一笑,心中却惊异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软鞭鞭梢

打穴,已是武学中十分难得的功夫,何况中途变招,将一条又长又软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

般,击打穴道,竟无厘毫之差,同时不禁暗自惭槐,幸好她打穴功夫极其高强,自己才不受

伤。

原来他虽见袁紫衣连败韦陀门四好手,武功高强,但仍道她艺不如己,对招之际,不免

存了三分轻视之心,岂知她软鞭打穴,过背回肩,着着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适才反手这一

刀,料定她是击向自己巨骨穴,这才得以将她鞭梢荡开,若是她技艺略差,打穴稍有不准,

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那么自己背上便会重重吃了一下,虽然不中穴道,一下剧痛势必

难免。袁紫衣但见他神色自若,实不知他心中已是大为吃惊,不由得微感气馁。长鞭在半空

中一抖,啪的一声爆响,鞭梢又向他头上击去。

胡斐心念一动:“我要向她打听赵三哥的消息,眼见这姑娘性儿高傲,若不占些便宜,

怎肯明白跟我说出?说不得,瞧在赵三哥面上,便让她一招。”见鞭梢堪堪击到头顶,将头

向左一让,这一让方位是恰到好处,时刻却略迟一霎之间,但听得波的一声,头上帽子已被

鞭梢卷下。胡斐双腿一夹,纵马窜开丈许,还刀入鞘,回头笑道:“姑娘软鞭神技,胡斐佩

服得很。赵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还是到了中原?”他若是真心相让,袁紫衣

胜了这一招,心中一得意,说不定便将赵半山的讯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气盛,也是个极好胜

之人,这一招让是让了,却让得太过明显,待她鞭到临头,方才闪避,而帽子被卷,脸上不

露丝毫羞愧之色,反而含笑相询,简直有点长辈戏耍小辈模样。袁紫衣早已一眼看出,冷然

道:“你故意相让,当我不知道么?帽子还你吧!”说着长鞭轻轻一抖,卷着帽子往他头上

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软鞭又将帽子给我戴上,这分功夫也就奇妙得紧。我如伸手去

接,反而阻了她的兴头。”于是含笑不动,瞧她是否真能将这丈余长的银丝软鞭,运用得如

臂使手。但见鞭梢卷着帽子,顺着他胸口从下而上兜将上来,只因上势太慢,将与他脸平之

时,鞭梢上兜的劲力已衰,鞭尾一软,帽子下落。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见眼前白光一闪,心

知不妙,只听拍的一响,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奇痛透骨。他知已中了暗算,立即右足力

撑,左足一松,人已从左方钻到了马腹之下,但听得拍的一响,木屑纷飞,马鞍已被软鞭击

得粉碎,那马吃痛哀嘶。

胡斐在马腹底避过她这连环一击,顺势抽出单刀,待得从马右翻上马背,单刀已从左手

交向右手,右颊兀自剧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这一鞭实是打得不轻。袁紫衣冷笑

道:“你还敢冒充长辈么?姑娘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颗牙齿才怪。”

这句话倒非虚语,她偷袭成功,这一鞭倘是使上全力,胡斐颧骨非碎不可,左边牙齿也

势必尽数打落,但饶是如此,已是他艺成以来从所未有之大败,不由得怒火直冲,圆睁双

目,举刀往她肩头直劈下去,袁紫衣心中微感害怕,知道对手实非易与,这一次他吃了大

亏,动起手来定然全力施为,于是舞动长鞭,劲透鞭梢,将胡斐挡在两丈之外,要叫他欺不

近身来。就在此时,只听得大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缓缓驰来,见到有人动手,一齐驻马而

观。胡斐和袁紫衣同时向三人望了一眼,只见两个穿的是清廷侍卫服色,中间一人穿的是常

服,身材魁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鞭长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亏,何况他骑的又是一匹受了伤的劣马。袁紫衣的坐骑却

是神骏无伦,她骑术又精,竟似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是欺

不近身去。他刀法一变,正要全力抢攻,忽听得一个侍卫说道:“这女娃子模样儿既妙,手

下也很来得啊。”另一个侍卫笑道:“曹大哥你若是瞧上了,不如就伸手,别让这小子先得

了甜头。”那姓曹的侍卫仰天哈哈大笑。

胡斐恼这两人出言轻薄,怒目横了他们一眼。袁紫衣乘隙挥鞭击到,胡斐头一低,从软

鞭底下钻进,抢前数尺。只见袁紫衣纤腰一扭,那白马猛地向左疾冲。

这一下去势极快,但见银光闪烁,那姓曹的侍卫肩上已重重吃了一鞭。她回鞭抽向胡斐

头顶,胡斐横刀架开。那白马已在另一名侍卫身旁掠过,只见她素手一伸,已抓住那侍卫后

颈“天柱穴”。那白马一冲之势力道奇大,她并不使力,顺手已将那侍卫拉下马来,摔在地

下。她也不回身,长鞭从肩头甩过,向后抽击第三个大汉。

这四下兔起鹘落,迅捷无伦,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心想这大汉虽然未出一声,

但既与这两名侍卫结伴同行,少不免也要受一鞭无妄之灾。哪知道这大汉只是一勒马头,空

手竟来抓她银鞭的鞭头。袁紫衣见他出手如钩,竟是个劲敌,当即手腕一振,鞭梢甩起,冷

笑道:“阁下可是去京师参与掌门人大会么?”那大汉一愕,道:“姑娘何以知道?”袁紫

衣道:“瞧你模样,稍稍有点掌门人的味儿。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掌门?”这

两句话问得无礼之极,那大汉哼了一声,并不理会。那姓曹的侍卫狼狈爬起,大叫道:“蓝

师傅,教训教训这臭女娃子!”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劲,白马突地向那姓曹的侍卫冲去。白马

这一下突然发足,直是叫人出其不意。姓曹侍卫大骇,急忙向左避让,袁紫衣的银鞭却已打

到背心。那大汉见情势急迫,抽出腰中短剑,一招“拦腰取水四门剑”,以斜推正,已将鞭

梢拨开。

袁紫衣足尖点着踏镫轻轻向后一推,白马猛地后退数步。这马疾趋疾退,竟是同样的迅

捷。那大汉高声喝彩:“好马!”袁紫衣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广西梧州八仙剑的掌

门人蓝秦。”这大汉正是蓝秦,眼见这少女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容色如花,虽然出手迅捷,

但能有多大江湖阅历,怎地只见一招,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他心中惊诧,一面却也不禁

得意,暗道:“蓝某虽然僻处南疆,居然连一个年轻少女也知我威名。”微微一笑,问道:

“姑娘怎知在下姓名?”袁紫衣道:“我正要找你,在这里撞见,那是再好也没有。”蓝秦

更感奇怪,心想我和你素不相识啊,问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蓝某有何指教?”袁紫衣

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蓝秦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

讲?”袁紫衣道:“哼,这还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剑的掌门之位让了给我!”蓝秦听她言

语无礼,不由得大是恼怒,但适才见她连袭四人,手法巧妙之极,连自己也没瞧清,否则便

能护住身旁侍卫,不让他如此狼狈地摔下马来。他生性谨细,心想她口出大言,必有所恃,

当下却不发作,抱拳说道:“姑娘尊姓大名?令师是谁?”袁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

情,问我姓名干么?我师父的名头更加不能说给你知。我师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缘。若是提起

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让这掌门之位了。”蓝秦眉头紧蹙,想不起相识的武林名宿之中,有

哪一位是使软鞭的能手。两名侍卫一个吃了一鞭,一个被扯下马,自是均极恼怒。他们一向

横行惯了的,吃了这亏哪肯就此罢休?两人齐声唿哨,一个马上,一个步下,同时向袁紫衣

扑去。两人手中本来空着,当下一个拔刀,一个便伸手去抽腰中长剑。袁紫衣软鞭晃动,拍

的一响,拔刀的侍卫右腕上已重重吃了一记。他手指抓住刀柄,但觉手腕剧痛入骨,再也无

力拔出腰刀。袁紫衣这银丝软鞭又长又细,与一般软鞭大不相同,一招打中那侍卫的手腕,

鞭梢毫不停留,快如电光石火般一吐,又已卷住了那姓曹侍卫的剑柄,顺势上提。这一下真

是快得出奇,比那侍卫伸手去握剑还要抢先一步。姓曹的但见银光一闪,自己手指尚未碰到

剑柄,剑已出鞘,大骇之下,急忙挥手外甩,饶是如此,剑锋已在他手掌心划过,登时鲜血

淋漓。袁紫衣软鞭一振,长剑激飞上天,竟有数十丈高,她将软鞭缠回腰间,便如紫衣外系

了一条银色丝绦,旁人一瞥之下,哪知这是一件厉害兵刃?她并不抬头看剑,却向蓝秦问

道:“你这掌门之位到底让是不让?”

蓝秦正仰头望着天空急落而下的长剑,听她说话,随口道:“什么?”袁紫衣道:“我

要你让这八仙剑掌门之位。”这时长剑已落到地跟前,袁紫衣一面说话,一面听风辨器,一

伸手便抓住了剑柄。长剑从数十丈高处落将下来,势道何等凌厉,何况这剑除了剑柄之外,

通身是锋利的刃口,她竟眼角也没斜一下,随随便便就拿住了剑柄。

这一手功夫不但蓝秦大为震惊,连旁观的胡斐也暗自佩服,心想:“她适才夺了少林韦

陀门的掌门,何以又要夺八仙剑的掌门?”但见她正当妙龄,武功却如此了得,生平除赵半

山外,从未见过如此武学的高手,心中一起赞佩之意,脸上的鞭伤似乎也不怎么疼痛了。

蓝秦见她露了这手绝技,更不敢贸然从事,想用言语套问出她的底细,说道:“姑娘这

手听风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佟家的绝艺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么我这

手掷剑上天的功夫呢?”说着右手一挥,长剑又飞向天空。这一次却不是剑尖向上的直升,

而是一路翻着筋斗,舞成个银色光圈,冉冉上升,虽然去势不急,但形状特异,蔚为奇观。

蓝秦抬头观剑,猛听得风声微动,身前有异,急忙一个倒纵步退开丈许,只见金光一闪,袁

紫衣银丝软鞭上的小金球刚从自己腰间掠过,若不是见机得快,身上佩剑又已被她抢去。原

来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两个侍卫甚多,是以故意掷剑成圈,引开他的目光,再突然出手抢

剑,哪知还是给他惊觉避开。她心中连叫可惜,蓝秦却已暗呼惭愧。他雄霸西南,门徒遍及

两广云贵,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挫折,想不到这样一个黄毛丫头今日竟来如此轻侮于己,这时

再也难以忍耐,刷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好,我便领教姑娘的高招。”这时空中长剑

去势已尽,笔直下堕。袁紫衣软鞭甩上,鞭头卷住剑柄,倏地向前一送,长剑疾向蓝秦当胸

刺来。两人相隔几及两丈,但一霎之间,剑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如一条丈许长的长臂

抓住剑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这一招蓝秦又是出其不意,一惊之下,急忙横剑封挡。袁紫

衣叫道:“湘子吹箫!”蓝秦这一招正是八仙剑法中的“湘子吹箫”。八仙剑在西南各省甚

为盛行,他想你识得我的招数有何希罕,要瞧你是否挡得住了,双眉一扬,喝道:“是‘湘

子吹箫’便怎地?”袁紫衣道:“阴阳宝扇!”一语未毕,软鞭卷着长剑,向他左胸右胸分

刺一剑,正是八仙剑的正宗剑法“汉锺离阴阳宝扇”。

蓝秦又是一惊,心想她会使八仙剑法并不出奇,奇在以软鞭送剑,居然力透剑尖,刃直

如矢,当下踏上一步,要待抢攻,心想她以软鞭使剑,剑上力道虚浮,只要双剑一交,还不

将她长剑击下地来。哪知他长剑一提,手势刚起,还未出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献花!”

忽地收转软鞭。此时鞭上势道已完,长剑下落,她左手接剑,右手持鞭,笑吟吟地望着对

手。蓝秦又给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长剑短,马高步低,自己双重不利,何况她怪招百出,一

味戏耍纠缠,自己只要稍有疏神,着了她的道儿,岂非一世威名付于流水?当下按剑横胸,

正色说道:“如此儿戏,那算什么?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剑赐招,在下便奉陪走走。”

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剑法胜你,谅你也不甘让那掌门之位。”说着一跃下

马,便在下马之时,已将软鞭缠回腰间。蓝秦剑尖微斜,左手捏个剑诀,使的是半招“铁拐

李葫芦系腰”,只待对手出剑,下半招立时发出。

袁紫衣长剑一抖,待要进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蓝秦道:“跟你比试一下不打

紧,我这宝马可别让马贼盗了去。”胡斐道:“当你跟人动手之时,我不打你这马儿的主意

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诡计多端,谁信了他谁便上当。”左手拉住马缰,嗤的一

剑,金刃带风,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斜斜刺出。蓝秦见她左手牵马,右手使剑,暗想这是

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当即“拨云见日”、“仙人指路”、“魁星点元”,拆了一招

却还了两剑。袁紫衣见他剑招凌厉,脸上虽是仍含微笑,心中却登时收起轻视之意,暗想师

父所言非虚,八仙剑法果是剑中一绝,此人使将出来,比我的功力可要深厚得多了,于是也

以八仙剑法见招拆招。她左手拉着马缰,既不能转身抢攻,也难以大纵大跃,自是诸多受

制。但她门户守得甚是严密,蓝秦却也找不到破绽,只见她所使剑法果是本门嫡派,不由得

暗暗称异,心想本门之中,怎能出了如此人物?

斗剑之处,正当衡阳南北来往的官道大路,两人只拆得十余招,北边来了一队推着小车

的盐贩,跟着南边大道上也来了几辆骡车。众商贩眼见路上有人相斗,一齐停下观看。不多

时南北两端又到了些行旅客商。众人一来见斗得热闹,二来畏惧两个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

静静旁观。又斗一阵,蓝秦已瞧出对方虽然学过八仙剑术,但剑法中许多精微奥妙之处,却

并未体会得到,只是她武功甚杂,每到危急之际,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剑法,将自己

的杀着化解了开去,因此一时倒也不易取胜。他见旁观者众,对手非但是个少女,而且左手

牵马,显是以半力与自己周旋,纵使和她打成平手,也已没脸面上京参与掌门人之会了,当

下催动剑力,将数十年来钻研而得的心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旁观众人见他越斗越勇,剑光霍

霍,绕着袁紫衣身周急攻,不由得都为她担心。只有那两名侍卫却盼蓝秦得胜,好代他们一

雪受辱之耻。袁紫衣久战不下,偶一转身,见到胡斐脸上似笑非笑,似有讥嘲之意,心想:

“好小子,你笑我来着,叫你瞧瞧姑娘手段!”但这番斗剑限于只使八仙剑,其余武功尽数

使不出来,左手又牵着白马,若是斗了一会将马缰放开,凭轻功取胜,那还是叫胡斐小看

了。她好胜心切,眼见蓝秦招招力争上风,自己剑势已被他长剑笼住,倏地左手轻轻向前一

带。那白马极有灵性,受到主人指引,猛然一冲,直立起来,似要往蓝秦的头上踏落。蓝秦

一惊,侧身避让,突觉手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脱手飞上天空。他全神闪避马蹄,竟没防到手

中兵刃遭了对方暗算。他在武林中虽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数十年来事事小心,这才长保威

名,想不到一生谨慎,到头来还是百密一疏,败在一个少女的手下。蓝秦兵刃脱手,立时一

个箭步,抢到自己坐骑之旁,又从鞍旁取出一柄长剑,原来此人做事精细之极,连长剑也多

带了一把。突见白光一闪,袁紫衣将手中长剑也掷上了天空,双剑在空中相交,当的一声

响,蓝秦那柄剑竟在空中断成两截。她这震剑断刃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劲,否则双剑在空中均

无着力之处,如何能将纯钢长剑震断?她使此手法,意在哗众取宠,便如变戏法一般,料想

旁人非喝彩不可,这彩声一作,蓝秦心中恼怒,再斗便易胜过他了。

果然旁观众人齐声喝彩。蓝秦一呆之下,脸色大变。袁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长剑,分心

刺到,叫道:“曹国舅拍板!”蓝秦提剑挡格,当的一响,长剑又自断为两截。这一下仍是

袁紫衣取巧,她出招虽是八仙剑法,但双剑相交之际,剑身微微一抖,已然变招。蓝秦一剑

落空,被她蓦地里凌空拍击,殊无半点力道相抗,待得运劲,剑身早断,拆穿了说,不过是

他横着剑身,任由对方斩断而已。只是袁紫衣心念如闪电,出招似奔雷,一计甫过,二计又

生,实是叫他防不胜防。旁观众人见那美貌少女连断两剑,又是轰雷似的一声大彩。蓝秦心

下琢磨:“这女子虽未能以八仙剑法胜我,但她武功甚博,诡异百端,我再跟她动手也是枉

然。”眼见她洋洋自得,翻身上了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弯腰拾起三截断剑,

说道:“在下这便还乡,终身不提剑字。只是旁人问起,在下输在哪一派哪一位英雄豪杰剑

底,却叫在下如何回答?”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于家师的名讳吗?……”纵马走

到蓝秦耳旁,凑近身去,在他耳边轻说了几个字。蓝秦一听之下,脸色又变,脸上沮丧恼恨

之色立消,变为惶恐恭顺,说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与姑娘动手?姑娘见到尊师之

时,便说梧州蓝某向他老人家请安。”说着牵马倒退三步,候在道旁。袁紫衣在白马鞍上轻

轻一拍,笑道:“得罪了!”回头向胡斐嫣然一笑,一提马缰。那白马并未起步,突然跃

起,在空中越过了十余辆盐车,向北疾驰,片刻间已不见了影踪。大道上数十对眼睛一齐望

着她的背影。一人一马早已不见,众人仍是呆呆地遥望。

袁紫衣一日之间连败南方两大武学宗派的高手,这份得意之情,实是难以言宣,但见道

旁树木不绝从身边飞快倒退,情不自禁,纵声唱起歌来。

只唱得两句,突觉背上热烘烘的有些异状,忙伸手去摸,只听轰的一声,身上登时着

火。这一来如何不惊?一招“乳燕投林”,从马背飞身跃起,跳入了道旁的河中,背上火焰

方始熄灭。她急从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已烧了一个大洞,虽未着肉,但里衣也已烧

焦。

她气恼异常,低声骂道:“小贼胡斐,定是你又使鬼计。”当下从衣囊中取出一件外

衫,待要更换,一瞥间只见白马左臀上又黑又肿,两只大蝎子爬着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

惊,用马鞭将蝎子挑下,拾起一块石头砸得稀烂。这两只大蝎毒性厉害,马臀上黑肿之处不

住地慢慢扩展。白马虽然神骏,这时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纵声哀鸣,前腿一跪,卧倒在地。

袁紫衣徬徨无计,口中只骂:“小贼胡斐,胡斐小贼!”顾不得更换身上湿衣,伸手想去替

白马挤出毒液。白马怕痛,只是闪避。正狼狈间,忽听南方马蹿声响,三乘马快步奔来,当

先一人正是胡斐。银光一闪,袁紫衣软鞭在手,飞身迎上,挥鞭向胡斐夹头夹脑劈去,骂

道:“小贼,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胡斐举起单刀,当的一下将她软鞭格开,笑道:

“我怎地暗箭伤人了?”袁紫衣只觉手臂微微酸麻,心想这个贼武功果然不弱,倒也不可轻

敌,骂道:“你用毒物伤我坐骑,这不是下三烂的卑鄙行径吗?”胡斐笑道:“姑娘骂得很

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的手?”袁紫衣一怔,只见他身后两匹马上,坐的是那两个本来伴着

蓝秦的侍卫。两人垂头丧气,双手均被绳子缚着。胡斐手中牵着两条长绳,绳子另一端分别

系住两人的马缰,原来两名侍卫被他擒着而来。袁紫衣心念一动,已猜到了三分,便道:

“难道是这两个家伙?”

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号,姑娘不妨先劳神问问。”袁紫衣白了

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说给我听。”胡斐道:“好,在下来给袁姑娘引见两位武林

中的成名人物。这位是小祝融曹猛,这位是铁蝎子崔百胜。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袁紫衣

一听两人的浑号,立时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火器,铁蝎子当然会放毒物,定是这二人

受了折辱,心中不忿,乘着自己与蓝秦激斗之时,偷偷下手相害。当即拍拍拍、拍拍拍,连

响六下,在每人头上抽了三马鞭,只打得两人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她指着铁蝎子喝道:“快

取解药治好我的马儿。否则再吃我三鞭,这一次可是用这条鞭子了!”说着软鞭一扬,喀喇

一声响,将道旁一株大柳树的枝干打下了一截。铁蝎子吓了一跳,将绑缚着的双手提了一

提,道:“我怎能……”胡斐不等他说完,单刀一挥,擦的一声,割断了他手上绳索。这一

刀疾劈而下,绳索应刃而断,妙在出刀恰到好处,没伤到他半分肌肤。

袁紫衣横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显本事么?那也没什么了不起。”铁蝎子

从怀中取出解药,给白马敷上,低声道:“有我的独门解药,便不碍事。”稍稍一顿,又

道:“只是这牲口三天中不能急跑,以免伤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给小祝融解了绑缚。”铁蝎子心中甚喜,暗想:“虽然吃了三马鞭,

幸喜除曹大哥外并无熟人瞧见。他自己也吃三鞭,自然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要知他们这

些做武官的,身上吃些苦头倒没什么,最怕是折了威风,给同伴们瞧低了。他走过去给曹猛

解了绑缚,正待要走,袁紫衣道:“这便走了么?世间上可有这等便宜事情?”

崔曹两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给胡斐手到擒来,单是胡斐一人已非敌

手,何况加上这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只得勒马不动,静候发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边的火器都取出来,铁蝎子把毒物取出来,只要留下了一件,

小心姑娘的鞭子。”说着软鞭挥出,一抖一卷,在空中拍的一声大响。

两人无奈,心想:“你要缴了我们的成名暗器,以解你心头之恨,那也叫做无法可

想。”只得将暗器取出。小祝融的火器是一个装有弹簧的铁匣。铁蝎子手里却拿着一个竹

筒,筒中自然盛放着蝎子了,这竹筒精光滑溜,起了一层黄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

见,想起筒中毛茸茸的毒物,不禁心中发毛,说道:“你们两人竟敢对姑娘暗下毒手,可算

得大胆之极。今日原是非死不可,幸亏姑娘生平有个惯例,一天之中只杀一人,总算你们运

气……”崔曹二人相望一眼,均想:“不知你今天已杀过了人没有。”却听袁紫衣接着道:

“……二人之中只须死一个便够。到底哪一个死,哪一个活,我也难以决定。这样吧,你们

互相发射暗器,谁身上先中了,那便该死;躲得过的,就饶了他性命。我素来说一不二,求

也无用。一、二、三!动手吧!”曹崔二人心中犹豫,不知她这番话是真是假,但随即想

起:“若是给他先动了手,我岂非枉送了性命?”二人均是心狠手辣之辈,心念甫动,立即

出手,只见火光一闪,两人齐声惨呼。小祝融颈中被一只大蝎咬住,铁蝎子胸前火球乱舞,

胡子着火。袁紫衣格格娇笑,说道:“好,不分胜败!姑娘这口恶气也出了,都给我滚

吧!”曹崔二人身上虽然剧痛,这两句话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当下顾不得毒蝎在颈,须上着

火,一齐纵马便奔,直到驰出老远,这才互相救援,解毒灭火。袁紫衣笑声不绝,一阵风过

来,猛觉背上凉飕飕的,登时想起衣衫已破,一转眼,只见胡斐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由得

大羞,红晕双颊,喝道:“你瞧什么?”胡斐将头转开,笑道:“我在想幸亏那蝎子没咬到

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个寒噤,心想:“这话倒也不错,给蝎子咬到了,那还了得?”说

道:“我要换衣衫了,你走开些。”胡斐道:“你便在这大道之上换衣衫么?”袁紫衣又生

气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着急,出言不慎,于是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树丛之后,急忙

除下外衣,换了件杏黄色的衫子,内衣仍湿,却也顾不得了。烧破的衣衫也不要了,卷成一

团,抛入河中。

胡斐眼望着紫衣随波逐流而去,说道:“姑娘高姓大名,可叫做袁黄衫?”袁紫衣哼了

一声,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并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声:“啊哟,有一只蝎子咬

我。”伸手按住了背心。胡斐一惊,叫道:“当真?”纵身过去想帮她打下蝎子。哪料到袁

紫衣这一叫实是相欺,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手用力一推。这一招来得无踪无影,他

又全没提防,登时一个筋斗摔了出去,跌向河边的一个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时身子虽已转

直,但双足一落,臭泥直没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笑,叫道:“阁下高姓大名,可是叫作小

泥鳅胡斐?”胡斐这一下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那料到她会突然出手,足底又是软

软的全不受力,无法纵跃,只得一步一顿,拖泥带水地走了上来。这时已不由得他不怒,但

见袁紫衣笑靥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张开满是臭泥的双掌,扑了过去,喝

道:“小丫头,我叫你改名袁泥衫!”袁紫衣吓了一跳,拔脚想逃。那知胡斐的轻功甚是了

得,她东窜西跃,却始终给他张开双臂拦住去路。但见他一纵一跳,不住的伸臂扑来,她又

不敢和他动手拆招,只要一还手,身上非溅满臭泥不可。这一来逃既不能,打叉不得,眼见

胡斐和身纵上,自己已无法闪避,一下便要给他抱住,索性站定身子,俏脸一板,道:“你

敢碰我?”

胡斐张臂纵跃,本来只是吓她,这时见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忙退出数步,说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吕洞宾?”袁紫衣笑道:“这是八仙剑中的

一招,叫作吕洞宾推狗。你若不信,可去问那个姓蓝的。”胡斐道:“以怨报德,没良心

啊,没良心!”袁紫衣道:“呸!还说于我有德呢,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我

问你,你怎知这两个家伙放火下毒,擒来给我?”

这句话登时将胡斐问得语塞。原来两名侍卫在她背上暗落火种,在她马臀上偷放毒蝎,

胡斐确是在旁瞧得清楚,当时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后,这才擒了两人随后赶来。袁紫衣

道:“是么?所以我才不领你这个情呢。”她取出一块手帕,掩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

好臭,知不知道?”胡斐道:“这是拜吕洞宾之赐。”袁紫衣微笑道:“这么说,你自己认

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个干净,我再跟你说赵三……赵半山那小

子的事。”她本想说“赵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长辈,索性改口叫“赵半山那小子”。胡

斐大喜,道:“好好。你请到那边歇一会儿,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气

不除。”胡斐一笑,一招“一鹤冲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马的伤处,那铁蝎子的解药果然灵验,这不多时之间,肿势似已略退,白

马不再嘶叫,想来痛楚已减。她遥遥向胡斐望了一眼,只见他衣服鞋袜都堆在岸边,却游到

远远十余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体,生怕给自己看到。袁紫衣心念一动,从包裹

中取出一件旧衫,悄悄过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将他沾满了泥浆的衣服鞋袜一古脑儿包在

旧衫之中,抱在手里,过去骑上了青马,牵了白马,向北缓缓而行,大声叫道:“你这样

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说着策马而行,生怕胡斐就此赤身爬起来追赶,始终不敢

回头。但听得身后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认栽啦,你把我衣服留下。”叫声越来

越远,显是他不敢出河追赶。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是好笑,接连数次,忍不住笑出声来,又

想最后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险,若他冒冒失失,不顾一切,就此抢上岸来追赶,反要使自己

尴尬万分。这日只走了十余里,就在道旁找个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说:“白马中了毒,铁

蝎子那混蛋说的,若是跑动,便要伤了筋骨。”但在内心深处,却极盼胡斐赶来跟自己理论

争闹。一晚平安过去,胡斐竟没踪影。次晨缓缓而行,心中想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

弄衣衫穿,想了一会,忍不住又好笑起来。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终没追上

来,芳心可可,竟是尽记着这个浑身臭泥的小泥鳅胡斐。

第七章 风雨深宵古庙

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湾,离省城长沙已不在远,袁紫衣正要找饭店打尖,只听得

码头旁人声喧哗。但见湘江中停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一个老者,拱手与码头上送行的诸

人为礼。她一瞥之下,见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个个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后站着

两名朝廷的武官。她见了这一副势派,心中一动:“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门人,到北京去参

与福大帅的大会?”凝神瞧那老者时,见他两鬓苍苍,颔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满脸红

光,衣饰华贵,左手手指上戴着一只碧玉班指,远远望去,在阳光下发出晶莹之色,只听他

大声说道:“各位贤弟请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当真是稳若泰山。

岸上诸人齐声说道:“恭祝老师一路顺风,为我九龙派扬威京师。”那老者微微一笑,

说道:“扬威京师是当不起的,只盼九龙派的名头不在我手里砸了,也就是啦。”袁紫衣听

他声音洪亮,中气充沛,这几句话似是谦逊,但语气间其实甚是自负。只听得劈拍声响,震

耳欲聋,湘江中红色纸屑飞舞,原来岸上船中一齐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道鞭炮一完,大船便要开行,于是轻轻跃下马来,抬起两片石子,往鞭炮上掷

去。两串鞭炮都是长逾两丈,石片掷到,登时从中断绝,嗤嗤声响,燃着的鞭炮堕入湘江,

立时熄灭了。这一来,岸上船中,人人耸动。鞭炮断灭,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众人瞧得清

楚,鞭炮是这黄衫少女用石片打断。六七名大汉立即奔近身去,将她团团围住,大声喝道:

“你是谁?”“谁派你来捣乱混闹?”“打断鞭炮,是什么意思?”“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老虎心,竟敢来惹九龙派的易老师。”若非见她只是孤身的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齐挥,一拥

而上了。袁紫衣深知韦陀门与八仙剑的武功底细,出手时成竹在胸,并不畏惧,这九龙派却

不知是什么来历,眼见众人声势汹汹,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儿,不料失手打

断了炮仗,实在过意不去。”

众人听她语声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失手打断一串,也还罢

了,岂有两串一齐打断之理?”“你叫什么名字?”“到易家湾来干么?”“今日是黄道吉

日,给你这么一混闹,唉,易老师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两串炮仗有什么稀罕?再去买过两串来放放也就是了。”说着从怀中取

出一锭黄金,约莫有二两来重,托在掌中,这锭金子便是买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够。众人面面

相觑,均觉这少女十分古怪,无人伸手来接。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龙派的弟子吗?这

位易老师是贵派的掌门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不

是?”她问一句,众人便点一点头。袁紫衣摇头道:“炮仗熄灭,那是大大的不祥。易老师

还是趁早别去,在家安居纳福的好。”人群中一个汉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袁紫衣神

色郑重,说道:“我瞧易老师气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雾,杀纹直冲眉梢。若是到了京师,

不但九龙派威名堕地,易老师还有杀身之祸。”众人一听,不由得相顾变色。有的在地上直

吐口水,有的高声怒骂,也有的窃窃私议,只怕这女子会看相,这话说不定还真有几分道

理。

众人站立之处与大船船头相去不远,她又语音清亮,每一句话都传入了那易老师耳中。

他细细打量袁紫衣,见她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并不会武,但适才用石片打断鞭炮,出

手巧妙,劲道不弱,又见她所乘白马神骏英伟,实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为而来,于是

拱手说道:“姑娘贵姓,请借一步上船说话。”袁紫衣道:“我姓袁,还是易老师上岸来

吧。”当时湘人风俗,乘船远行,登船之后,船未开行而再回头上岸,于此行极为不利。那

易老师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他虽武功深厚,做到一派掌门,但生平对星相卜占、风水堪舆

等说极是崇信,眼见炮仗为这年轻女子打灭,又说什么杀身之祸等等不祥言语,心想她越说

越是难听,还不如置之不理,于是对船家说道:“开船吧!”喃喃自语:“阴人不祥,待到

了省城,咱们再买福物,请神冲熬。”船家高声答应,有的拉起铁锚,有的便拔篙子。袁紫

衣见他不理自己,竟要开船,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若不听我劝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断

舟覆,全船人等尽数死于非命。”易老师脸色更是阴沉,厉声道:“我瞧你年纪轻轻,不来

跟你一般见识。若再胡说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袁紫衣一跃上船,微笑道:“我全是

一片好意,易老师何必动怒?请问易老师大名如何称呼,我再跟你拆一个字,对你大有好

处。”易老师哼了一声,道:“不须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师既不肯以尊号相示,我

便拆一拆你这个姓。‘易’字上面是个‘日’字,下面是个‘勿’字,‘勿日’便是‘不

日’,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师此行乘船,走的是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

为‘汤’,‘赴汤’蹈火,此行大为凶险。舟为器皿之象,‘汤’下加‘皿’为‘*’,所

谓‘*然无存’,全船人等,性命难保。‘汤’字之上加‘草’为‘荡’,古诗云:‘荡子

行不归’,易老师这一次只怕要死于异乡客地了。”易老师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伸手

在桅杆上用力一拍,砰的一声,一条粗大的桅杆不住摇晃,喝道:“你有完没完?”袁紫衣

笑道:“易老师此行,百事须求吉利,那个‘完’字,是万万说不得的。易老师,你到北京

是去争雄图霸,不是动拳脚,便要动刀枪。‘易’字加‘足’为‘踢’,加‘刀’为

‘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给人踢死,九龙派还给人剔除。”易老师越听越怒,但听她说得头

头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强言道:“我单名一个‘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还有何

话说?”袁紫衣摇头道:“大凶大险。这个‘吉’字本来甚好,但偏偏对易老师甚为不祥。

‘易’者,换也,将吉祥更换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这‘吉’字拆将开来,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师啊,凡人只有一口,

你却有十一口。多出来的十口是什么口?那自然是伤口,是刀口了。由此观之,你此番上北

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越是迷信之人,越是听不得不祥之言。易吉

本来雍容宽宏,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气象,此时眉间突现煞气,斜目横睨袁紫衣,冷笑道:

“好,袁姑娘,多谢金玉良言。你是哪一位老师门下?令尊是谁?”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给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师承来历?”易吉冷笑道:“瞧

你年纪轻轻,咱们又素不相识,你定是受人指使,来踢易某的盘子来着。姓易的大不与小

斗,男不与女争,你叫你背后那人出来,瞧瞧到底是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他伸手

指着她脸,大声道:“你背后那人是谁?”袁紫衣笑道:“我背后的人么?”假装回头一

看,不由得一惊,只见岸边站着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乡农模样,正是胡斐,心想

不知他何时到了此处,自己全神贯注的给易吉拆字,竟没察觉。她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笑

道:“我背后这人么?我瞧他是个看牛挑粪的乡下小子。”易吉怒道:“你莫装胡羊。我说

的是在背后给你撑腰、叫你来捣鬼的那人,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来混闹,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

讳,否则她何以尽说不吉之言?其实袁紫衣存心捣乱,见他越是怕听不吉利的说话,便越是

尽拣凶险灾祸来说,当下正色道:“易老师,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

这番逆耳忠言,听不听也由得你。至于九龙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当袁

紫衣跃上船头不久,胡斐即已跟踪而至。那日他在河里洗澡时衣服被夺,赤身露体的不便出

来,好在为时已晚,不久天便黑了,这才到乡农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关怀的是那本家传

拳经刀谱。这刀谱放在贴肉衣服袋中,竟给她连衣带书,一起取了去,心想这女子先偷我包

袱,又取我衣服,定是为了这本刀谱,心中十分忧急,一路疾赶。当日便追上了她,但见她

勒马缓缓而行,却又不是偷了刀谱便即远走高飞的模样。他越想越疑,无法推测这女子真意

何在,心想若是动手强抢,未必能够得手,于是暗暗在后窥伺,要瞧她有何动静,另有何人

接应。但跟了数日,始终不见有何异状。这日在易家湾湘江之畔,却见她向易吉起衅,竟是

又要抢夺掌门人的模样。胡斐暗暗称奇:“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门人癖。她遇到了掌门人

便抢,为的是在江湖上树信立威呢,还是另有深意?看来两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且让他们鹬

蚌相争,我便来个渔翁得利,设法夺回刀谱。此时牵她白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

遍,重施故技,未免显得我小泥鳅胡斐太也笨蛋。”于是慢慢走近船头,等候机会抢夺她背

上包袱。只见易吉一张红堂堂的脸膛由红转紫,嘶哑着嗓子说道:“姑娘这么说,那是骂易

某无能,不配作九龙派的掌门人?”袁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师既然此行不利,性

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把九龙派的掌门人让与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纯系为你着

想……”

她话未说完,突见船舱中钻出两条汉子,手中各持一条九节软鞭。一个中年大汉道:

“这女子疯疯癫癫,师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赶她上岸,莫误了开船的吉时。”说着左手伸

出,便去推袁紫衣的肩头。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弹,说道:“吉时早已误了!”那

汉子登觉臂弯中一麻,手掌没碰到她肩头,上臂便已软软的垂了下来。另一个汉子喝道:

“大师哥,动家伙吧!”两人齐声呼哨,呛啷啷一阵响亮,两条九节软鞭同时向袁紫衣膝头

打去。他们不想伤她性命,是以软鞭所指之处并非要害。袁紫衣见两人都使九节鞭,心念一

动:“是了,他们叫做九龙派,大概最擅长的便是九节鞭。”她与易吉东拉西扯,一来是要

他心烦意乱,二来是想探听他的武功家数,这时见双鞭击到,心中大喜:“好啊,你们遇上

使软鞭的老祖宗啦。”双手伸出,快速无伦的抓住两根软鞭鞭头,相互一缠,打成结形,身

子毫不移动,微笑着站在当地。

两名汉子尚未察觉,见鞭头并未打到她身上,反而双鞭互缠,各自用力一扯,这一来正

中了袁紫衣之计,双鞭鞭头本来松松搭着,一扯之下,登成死结。两人惊得呆了,又是用力

一扯。师兄弟俩膂力相当,谁也扯不动谁,两条软鞭却缠得更加紧了。易吉喝道:“莽撞之

徒,快退开了。”双手抓住长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阵响,袍子上七个软和一齐拉

脱,左手反到身后一扯,长袍登时除了下来,露出袍内的劲装结束。这一手干净利落,威风

十足。岸上站着的大都是他的弟子亲友,也有不少闲人,登时齐声喝了个大彩。

袁紫衣摇头道:“口采不好。这一手‘脱袍让位’,脱袍不打紧,让位嘛,却是注定把

掌门人之位让给我啦。”易吉心中一凛,果觉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间,轻轻一

抖,手中已多了一条晶光闪亮的九节鞭。

这一抖寂然无声,钢鞭的九节互相竟无半点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哟,不好!这手功

夫我可不会,今日只怕要糟!”只见他这条鞭子每一节均有鸡蛋粗细,他身材又极魁梧,便

如船头上立了一座铁塔,拿着这条大鞭,当真是威风凛凛。这时船家已收起了铁锚,船身在

江中摇晃不定。易吉手臂一抖,九节鞭飞出去卷住了船头铁锚,跟着一挥,扑通声响,水花

四溅,铁锚又已落入江中,船身登时稳住。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挥洒

自如?眼见他这条九节鞭并有软鞭与钢鞭之长,内外兼修,非同小可。袁紫衣心想:“他膂

力强大,挥鞭无声。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敌。”见他身材魁梧,年纪又大,想来功力虽

深,手脚就未必灵便,于是心生一计,说道:“易老师,我是女子,如在船头跟你相斗,不

论胜负,都于你此行不利。咱们总得另觅一个地方较量才是。”易吉心觉此言有理,可是又

不愿上岸。袁紫衣又道:“易老师,咱们话得说在前头,若是我胜了你,你这九龙派掌门人

之位,自得拱手相让,不知你门下的弟子们服是不服?”易吉气得紫脸泛白,喝道:“不服

也得服。但若你输了呢?”袁紫衣娇笑道:“我跟你磕头,叫你作干爹,请你多疼我这干女

儿啊。”说着倏地跃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撑,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横杆,腰中银丝鞭挥出,

向上一抖,卷住了桅杆,手上使劲,带动身子向上跃高。

她左臂刚抱住桅杆,右手又挥出银丝鞭再向上一卷,最后一招“一鹤冲天”,身子已高

过桅杆,轻轻巧巧地落将下来,站在帆顶。这几下轻灵之极,码头上旁观的闲人无不喝彩。

九龙派的弟子中却有人叫了起来:“喂,玩这手有什么意思?有种的便下来,领教领教易老

师威震三湘的九龙鞭功夫。”袁紫衣大声道:“在上边比武,大伙儿都瞧得清楚些。”易吉

哼了一声,将九龙鞭在腰间一盘,左手抓住桅杆,身子已离地二尺,跟着右手一搭,身子又

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还粗,一手原是无法握住,但他手指劲力厉害,掌力又极沉

雄,双手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稳稳地上升,虽无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来,这手

功夫既稳且狠,实是非同小可。袁紫衣眼见他离桅顶尚有丈余,心想一给他爬上,就不好

斗,只有居高临下,先制止他上升,当下银丝鞭一晃,喝道:“我这是十八龙鞭,多了你九

龙。”鞭梢在空中抖动,搂头盖将下来。易吉双手不空,如何抵挡?若要闪避,只有溜下桅

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输了,码头上的众弟子又高声叫骂起来:“不要脸!”“这哪是公

平交手?”“兀那婆娘,你下来动手!”却见易吉将头一偏,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挥动九节

钢鞭,竟自下迎上,往银丝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双鞭相交,若是给缠住了,拉扯起来,自己力小,必定吃亏,于是抖手扬

鞭,避开他的兵刃,待要回转再击,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盖顶”,舞动钢鞭护住头脸,左

臂一松一紧,身子一纵一提,四五个起落,已稳稳坐上桅杆之顶,但听得码头上欢声大起,

鼓掌如雷。

他这一来占得了有利地势,袁紫衣心中却反而放宽,见他适才出鞭,力道虽猛,招数中

却无特异变化,远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当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声,银丝鞭自右环

击而至。易吉稳稳坐着,九节鞭回转,将对方软鞭挡开。这时阳光照耀,湘江中泛出万道金

波,两人在五六丈高处相斗,两条软鞭犹似灵蛇盘旋,的是好看煞人。岸边人众越聚越多,

湘江中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中水手乘客,一齐仰首观斗。易吉自知轻身功夫不

如对方,只是稳坐帆顶,双足挟住桅杆,先占了个不败之地。袁紫衣却是东窜西跃,在帆顶

的横桁上忽进忽退。她银丝鞭比对手的九龙鞭长了一倍有余,只有她攻击易吉的份儿,易吉

却无法反击。拆到六十余招后,她手中一条长鞭如银蛇飞舞,招数愈出愈奇。易吉来来去去

却只是七八招,密密护住了全身,俟机去缠对方软鞭。一眼看来,袁紫衣似是占尽了上风,

但她如此打法极是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绽,或是足下一滑一绊,那便输了。

原来易吉的用心,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袁紫衣早知他的心

意,但不论如何变招进攻,他这七八招守护全身,竟是严密异常,无隙可乘。如在平地,她

自可凌空下击,或是着地滚进,但自己引他高空相斗,反给他占了地利,却非始料之所及

了。又斗片刻,情势仍无变化,袁紫衣微感气息粗重,纵跃之际,已稍不及初时轻捷。易吉

瞧出转机已至,待她长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径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惊,软鞭下

沉,哪知易吉的九龙鞭反过来一压一钩,若非她银丝鞭闪避得快,双鞭已缠在一起。易吉得

理不让人,瞧准了她鞭头回起之处,九龙鞭一招“青藤缠葫芦”,大喝一声,已将银丝鞭缠

住。袁紫衣只觉手臂一酸,手中长鞭给一股强力往外急拉,知道若与对方蛮夺,自己必输,

她心思转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险招,右手猛地一甩,银丝鞭的鞭柄脱手飞出,绕着桅杆意转

圈子,但见银光闪动,刷喇喇一阵响,九节钢鞭和银丝软鞭两条软鞭,竟将易吉双腿连同右

臂一齐绕在桅杆之上。这一下变生不测,易吉怎料想得到?大惊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

见袁紫衣扑到身前,左手探出,便来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脱软鞭,举手挡架。哪知袁

紫衣这一下乃是虚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顿,牵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已点中了他左腋

下的“渊腋穴”。这一招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易吉自举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对方点穴一般。

他穴道破点,左臂软软下垂,双腿与右臂却又给缚在桅上,可说是一败涂地,再无回手之

力。胡斐在地下见她败中取胜,这一手赢得巧妙无比,刚叫了声好,忽见黄光闪动,九枚金

钱镖急向桅杆上飞去,射向袁紫衣后心。袁紫衣将易吉打得如此狼狈,心中大是得意,正要

在高处夸言几句,逼他亲口许诺让了掌门,这才放他,没料到下面竟然有人偷袭。这九枚金

钱镖来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横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时从五

六丈高处摔将下来,却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后一仰,登时摔下,九枚钱镖从帆顶

掠过。船头岸上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她双足钩住横桁,身子挂在半空。

岸上偷发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又是三枚钱镖射出,这一次却是一枚袭她身

子,两枚射向横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刚好是自行凑向钱镖。胡斐知道这一下袁紫衣再

也无法避让,立即也是三枚制钱射出。他出手虽后,但手劲凌厉,钱镖去势却快,六枚铜钱

在空中互撞,铮铮铮三声,一齐斜飞,落入了江中。袁紫衣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刚欲翻身

而起,胡斐大叫一声:“这算什么?”跃上了船头,只听喀喇、喀喇两声巨响,横桁断折。

袁紫衣跟着横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处身所在的桅杆,却也从中断绝。袁紫衣当时头下脚

上,亲眼见到何人发射暗器偷袭,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横桁怎地断折,却未瞧见。原来易

吉左胁穴道被点,半身动弹不得,右手却尚可用力,忙从双鞭缠绕之中脱出手臂,眼见袁紫

衣倒挂桁上,当即将全身劲力运于掌上,发掌击向横桁。他膂力好大,连击三掌,桁断人

落。就在此时,胡斐也已跃上了船头,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顶,待他

慢慢溜将下来,岂非是他胜了?当即背靠桅杆,运劲向后力撞,这桅杆又坚又粗,一撞之下

只晃了几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单刀,刷的一刀,劈断了桅杆。眼见袁紫衣与易吉各自随

着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袁紫衣的横桁先断,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给断桅击中,性

命可忧,胡斐当即抓起船头拉纤用的竹索,对准袁紫衣身前挥将过去,大喝道:“抓住

了!”竹索飞出,有如一条极长的软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乱,她虽识得水性,但想

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待会湿淋淋地爬起,岂非狼狈万状?突见竹索飞到,急忙伸手抓住。

胡斐一挥一拉,袁紫衣借势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她双足刚落上船板,只听得扑通一

声巨响,水花四溅,无数水珠飞到了她头上脸上,正是易吉与断桅一齐落水。岸上人众大声

呼叫,扑通扑通响声不绝。原来易吉不会水性,九龙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纷纷跃入湘江,争先

恐后地去救师父。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谢谢你啦!”胡斐笑道:“我这

‘胡’字拆开来是‘月十口”三字,看来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袁紫衣笑得更是欢

畅,心想我适才给那易吉拆字,原来都叫他偷听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个‘非’

字,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谢姑娘金口。”袁紫

衣与他重逢,心中极是高兴,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与他修好,又笑道:“你这‘斐’字是

文采斐然,那不必说了。‘非’字下加‘羽’字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头为

‘菲’,主芬芳华美;加绞丝旁为‘绯’,红袍玉带,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头,道:

“升官发财,可了不起!”

两人在船头说笑,旁若无人。忽听得码头上一阵大乱,九龙派众门人将易吉连着断桅,

七手八脚地抬上岸来。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几口水,一气一怒,竟自晕了过去。

袁紫衣暗暗心惊:“莫要弄出人命,这事情可闹大了。”低声道:“胡大哥,咱们快走

吧!”说着一跃上岸,伸手去取那缠在断桅上的银丝软鞭。九龙派众门人纷纷怒喝,六七条

软鞭齐往她身上击了下来。只听得呛啷啷响成一片,六七条软鞭互相撞击,便似一道铁网般

当头盖到。她银丝软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从头顶横过,身子已斜窜出去。她偷眼再向易

吉望了一眼,只见他一个胖胖的身躯横卧地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胡斐翻身上

马,右手牵着白马,叫道:“九龙派掌门人不大吉利,不当也罢。”袁紫衣笑道:“那就听

你吩咐啦!”跃起身来,上了马背。九龙派的众弟子大声叫嚷,纷纷赶来阻截。两条软鞭着

地横扫,往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将两条软鞭的鞭头缠住,右手一提马缰,白马

向前疾奔。这马神骏非凡,脚步固然迅捷无比,力气也是大得异常,发力冲刺,登时将那两

名手持软鞭的汉子拖倒。

这一下变起不意,两名汉子大惊之下,身子已被白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远。两人急欲站

起,但白马去势何等快速,两人上身刚抬起,立时又被拖倒,惊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抛掉兵

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马停步,待那两名汉子站起身来,只见两人目青鼻肿,

手足颜面全为地下沙砾擦伤,问道:“你们的软鞭中有宝么?怎地不舍得放手?”两句话刚

问完,不等他们回答,右足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白马向前一冲,又将两人拖倒。这时两

人方始省悟,撒手弃鞭,耳听得袁紫衣格格娇笑,与胡斐并肩驰去。

易家湾九龙派弟子众多,声势甚大,此日为老师送行,均会聚在码头之上,眼见易吉受

挫,原要一拥而上。袁紫衣与胡斐武功虽强,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幸好袁紫衣临去施一

手回鞭拉人,事势奇幻,众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时会不过意来,待要抢上围攻,二人已驰

马远去。这时易吉悠悠醒转,众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问,痛骂袁紫衣使奸行诈,纷纷议

论,却谁也不知她的来历,于是九龙派所有的对头,个个成了她背后指使之人。袁紫衣驰出

老远,直至回头望不见易家湾的房屋,才将夺来的两根九节钢鞭抛在地下。她转眼瞧瞧胡

斐,见他穿着一身乡农的衣服,土头土脑,憨里憨气,忍不住好笑,但想适才若不是他出手

救援,多半自己已将一条小命送在易家湾,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惊。

两人并骑走了一阵,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学,共有多少门派?”袁紫衣笑道:

“不知道啊,你说有多少门派?”胡斐摇头道:“我说不上,这才请教。你现下已当了韦陀

门、八仙剑、九龙派三家的大掌门啦。还得再做几派掌门,方才心满意足?”袁紫衣笑道:

“虽然胜了易吉,但他门下弟子不服,这九龙派的掌门人,实在是当得十分勉强的。至于少

林、武当、太极这些大门派的掌门人,我是不敢去抢的。再收十家破铜烂铁,也就够啦。”

胡斐伸了伸舌头,道:“武林十三家总掌门,这名头可够威风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艺这般强,何不也抢几家掌门人做做?咱们一路收过去。

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轮流着张罗。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总掌门,你也是十三家总掌门。

咱哥儿俩一同去参与福大帅的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岂不有趣?”胡斐连连摇手,道:“我

可没这个胆子,更没姑娘的好武艺。多半掌门人半个也没抢着,便给人家一招‘吕洞宾推

狗’,摔在河里,变成了一条拖泥带水的落水狗!若是单做泥鳅派掌门人呢,可又不大光

彩。”袁紫衣笑弯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还礼,一

本正经地道:“三家大掌门老爷,小的可不敢当。”袁紫衣见他模样老实,说话却甚是风

趣,心中更增了几分喜欢,笑道:“怪不得赵半山那老小子夸你不错!”胡斐心中对赵半山

一直念念不忘,忙问:“赵三哥怎么啦?他跟你说什么来着?”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

我,便跟你说。”伸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碰。胡斐心想你这白马一跑,我哪里还追得上?眼

见白马后腿一撑,便要发力,急忙腾身跃起,左掌在白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马的马

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后。那白马背上多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开四蹄,追风逐电

般向前飞奔。那匹青马在后跟着,虽然空鞍,但片刻之间,已与白马相距数十丈之遥。袁紫

衣微微闻到背后胡斐身上的男子气息,脸上一热,待要说话,却又住口。奔驰了一阵,猛听

得半空中一个霹雳,抬头一望,乌云已将半边天遮没。此时正当盛暑,阵雨说来便来,她一

提马缰,白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盏茶时分,西风转劲,黄豆大的雨点已洒将下来。一眼望去,大路旁并无房屋,

只左边山坳中露出一角黄墙,袁紫衣纵马驰近,原来是一座古庙,破匾上写着“湘妃神祠”

四个大字,泥金剥落,显已日久失修。

胡斐跃下马来,推开庙门,顾不得细看,先将白马拉了进去。这时空中焦雷一个接着一

个,闪电连晃,袁紫衣虽然武艺高强,禁不住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胡斐到后殿去瞧了一下,庙中人影也无,回到前殿,说道:“还是后殿干净些。”找了

些稻草,打扫出半边地方,道:“这雨下不长,待会雨收了,今天准能赶到长沙。”袁紫衣

“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本来一直说说笑笑,但自同骑共驰一阵之后,袁紫衣心中微

感异样,瞧着胡斐,不自禁地有些腼腆,有些尴尬。

两人并肩坐着,突然间同时转过头来,目光相触,微微一笑,各自把头转了开去。

隔了一会,胡斐问道:“赵三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会有什么不

好?”胡斐道:“他在哪里?我想念他得紧,真想见见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

啊。只要你不死,他不死,准能见着。”

胡斐一笑,道:“你是刚从回疆来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这副模

样像不像?”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芜之地,哪知竟有姑娘这

般美女。”袁紫衣脸上一红,“呸”了一声,道:“你瞎说什么?”胡斐一言既出,心中微

觉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这枯庙之中,说话可千万轻浮不得,于是岔开话题,问道:“福大

帅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姑娘能见告么?”袁紫衣听他语气突转端庄,

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说道:“他王公贵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还不

跟斗鸡斗蟋蟀一般。只可叹天下无数武学高手,受了他的愚弄,竟不自知。”胡斐一拍大

腿,大声道:“姑娘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此高见,令我好生佩服。原来姑娘一路抢那掌门人

之位,是给这个福大帅捣乱来着。”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齐心合力,把天下掌门人之

位先抢他一半。这么一来,福大帅那大会便七零八落,不成气候。咱们再到会上给他一闹,

叫他从此不敢小觑天下武学之士。”胡斐连连鼓掌,说道:“好,就这么办。姑娘领头,我

跟着你出点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远胜于我,何必客气。”两人说得高兴,却见大雨

始终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庙后是一条山涧,山水冲将下来,轰轰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

古庙年久破败,到处漏水。胡斐与袁紫衣缩在屋角之中,眼见天色渐黑,乌云竟要似压到头

顶一般,看来已是无法上路。胡斐到灶间找了些柴枝,在地下点燃了作灯,笑道:“大雨不

止,咱们只好挨一晚饿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脸上,红红的愈增娇艳。她自回疆万里东来,在荒山野地歇宿视作寻

常,但是孤身与一个青年男子共处古庙,却是从所未有的经历,心头不禁有一股说不出的滋

味。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坛上铺好,又在远离神坛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吕洞宾睡天

上,落水狗睡地下。”说着在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闭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点

头,心想他果然是个守礼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见。”跃上了神坛。她睡下后心神不

定,耳听着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哗啦啦的乱响,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蒙胧睡去。

睡到半夜,隐隐听得有马蹄之声,渐渐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听到,低声

道:“吕洞宾,有人来啦。”只听马蹄声越奔越近,还夹杂着车轮之声,胡斐心想:“这场

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间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着大雨,连夜赶路?”只听得车马到了庙外,

一齐停歇。袁紫衣道:“他们要进庙来!”从神坛跃下,坐在胡斐身边。果然庙门呀的一声

推开了,车马都牵到了前殿廊下。跟着两名车夫手持火把,走到后殿,见到胡袁二人,道:

“这儿有人,我们在前殿歇。”当即回了出去。只听得前殿人声嘈杂,约有二十来人。有的

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饭,说的话大都是广东口音。乱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忽听一人说道:“不用铺床,吃过饭后,不管雨大雨小,还是乘黑赶路。”胡斐听了这

口音,心中一愣,这时后殿点的柴枝尚未熄灭,火光下只见袁紫衣也是微微变色。又听前殿

另一人道:“老爷子也太把细啦,这么大雨……”这时雨声直响,把他下面的话声淹没了。

先前说话的那人却是中气充沛,语音洪亮,声音隔着院子,在大雨中仍是清清楚楚地传来:

“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赶路。莫要贪得一时安逸,却把全家性命送了,此处离大路不

远,别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贼手里。”听到此处,胡斐再无怀疑,心下大喜,暗道:“当真是

鬼使神差,撞在我手里。”低声道:“吕洞宾,外边又是一位掌门人到了,这次就让我来

抢。”袁紫衣“嗯”了一声,却不说话。胡斐见她并无喜容,心中微感奇怪,于是紧了紧腰

带,将单刀插在腰带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只见东厢边七八个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个头,

身子向外。胡斐一见他的侧影,认得他正是佛山镇的大恶霸凤天南。只见他将那条黄金棍倚

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怀念佛山镇那一份偌大的家业,还是在筹划对付敌

人、重振雄风的方策?胡斐从神龛后的暗影中出来,前殿诸人全没在意。西边殿上生着好大

一堆柴火,火上吊着一口大铁锅,正在煮饭。胡斐走上前去,飞起一腿,呛啷啷一声响亮,

将那口铁锅踢得飞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众人一惊,一齐转头。凤天南、凤一鸣父子等认得他的,无不变色。空手的人忙抢着去

抄兵刃。

胡斐见了凤天南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膛,想起北帝庙中锺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气极反

笑,说道:“凤老爷,这里是湘妃庙,风雅得行啊。”凤天南杀了锺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毁

家出走,一路上昼宿夜行,尽拣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干净利落,胡斐虽然机灵,毕竟

江湖上阅历甚浅,没能查出丝毫痕迹。这日若非遭遇大雨,阴差阳错,决不会在这古庙中相

逢。凤天南眼见对头突然出现,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来这湘妃庙是凤某归天之处

了。”但脸上仍是十分镇定,缓缓站起身来,向儿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话吩咐。

胡斐横刀堵住庙门,笑道:“凤老爷,也不用嘱咐什么。你杀锺阿四一家,我便杀你凤老爷

一家。咱们一刀一个,决不含糊。你凤老爷与众不同,留在最后,免得你放心不下,还怕世

上有你家人剩着。”凤天南背脊上一凉,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纪,做事也居然如此辣手,将黄

金棍一摆,说道:“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多说废话干么?你要凤某的性命,拿去便是。”

说着抢上一步,呼的一声,一招“搂头盖顶”,便往胡斐脑门击下,左手却向后急挥,示意

儿子快走。凤一鸣知道父亲决不是敌人对手,危急之际哪肯自己逃命?大声叫道:“大伙儿

齐上!”只盼倚多为胜,说着挺起单刀,纵到了胡斐左侧。随着凤天南出亡的家人亲信、弟

子门人,一共有十六七人,其中大半均会武艺,听得凤一鸣呼叫,有八九人手执兵刃,围将

上来。

凤天南眉头一皱,心想:“咳!当真是不识好歹。若是人多便能打胜,我佛山镇上人还

不够多?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井离乡,逃亡在外?”但事到临头,也已别无他法,只有决一

死战。他心中存了拚个同归于尽的念头,出手反而冷静,一棍击出,不等招术用老,金棍斜

掠,拉回横扫。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恶极,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罚远不足以抵偿过恶,眼

见金棍扫到,单刀往上一抛,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是一出手便是将敌人视若无物,凤天南

暗想我一生闯荡江湖,还没给人如此轻视过,不由得怒火直冲胸臆,但佛山镇上一番交手,

知对方武功实非己所能敌,手上丝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后一步。只听得头顶秃的一

响,众人虽然大敌当前,还是忍不住抬头一看,原来胡斐那柄单刀抛掷上去,斩住了屋梁,

留在梁上不再掉下。胡斐纵声长笑,突然插入人群之中,双手忽起忽落,将凤天南八九名门

人弟子尽数点中了穴道,或手臂斜振,或提足横扫,一一甩在两旁。霎时之间,大殿中心空

空荡荡,只剩下凤氏父子与胡斐三人。

凤天南一咬牙,低声喝道:“鸣儿你还不走,真要凤家绝子绝孙么?”凤一鸣兀自迟

疑,提着单刀,不知该当上前夹击,还是夺路逃生?胡斐身形一晃,已抢到了凤一鸣背后,

凤天南一声大喝,金棍挥出,上前截拦。胡斐头一低,从凤一鸣腋下钻了过去,轻轻一掌,

在他肩头一推,凤一鸣站立不稳,身子后仰,便向棍上撞去。凤天南大惊,急收金棍,总算

他在这棍上下了数十年苦功,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回,才没将儿子打得脑浆迸裂。胡斐

一招得手,心想用这法子斗他,倒也绝妙,不待凤一鸣站稳,右手抓住了他后颈,提起左

掌,便往他脑门拍落。凤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庙中击断石龟头颈的掌力,这一掌落在儿子脑门

之上,怎能还有命在?急忙金棍递出,猛点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举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将到腰间,右手抓着凤一鸣脑袋,猛地往棍头急

送。凤天南立即变招,改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敌下盘。胡斐叫道:“好!”

左掌在凤一鸣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挡棍招。如此数招一过,凤一鸣变成了胡斐手中的一

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脑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来格架金棍。凤天南出手稍慢,欲

待罢斗,胡斐便举起手掌,作势欲击凤一鸣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总是处处危

机,没一招不是令他险些亲手击毙了儿子。又斗数招,凤天南心力交瘁,突然向后退开三

步,将金棍往地下一掷,当的一声巨响,地下青砖碎了数块,惨然不语。

胡斐厉声喝道:“凤天南,你便有爱子之心,人家儿子却又怎地?”凤天南微微一怔,

随即强悍之气又盛,大声说道:“凤某横行岭南,做到五虎派掌门,生平杀人无算。我这儿

子手下也杀过三四十条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你还不动手,摽里摽唆的干

么?”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断便是,不用小爷多费手脚。”凤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

笑,回转棍端,便往自己头顶砸去。

突然间银光闪动,一条极长的软鞭自胡斐背后飞出,卷住金棍,往外一夺。凤天南膂力

甚强,硬功了得,这一夺金棍竟没脱手,但回转之势,却也止了。这挥鞭夺棍的正是袁紫

衣,她手上用力,向里一拉,凤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动,她却已借势跃了出来。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们只夺掌门之位,可不能杀伤人命。”胡斐咬牙切齿地道:

“袁姑娘你不知道,这人罪恶滔天,非一般掌门人可比。”袁紫衣摇头道:“我抢夺掌门,

师父知道了不过一笑。若是伤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这人是我杀

的,跟姑娘毫无干系。”袁紫衣答道:“不对,不对!抢夺掌门之事,因我而起。这人是五

虎派掌门,怎能说跟我没有干系?”胡斐急道:“我从广东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赶这恶贼。

他是掌门人也好,不是掌门人也好,今日非杀了他不可。”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

你说正经话,你好好听着了。”胡斐点了点头。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师父是谁,是不

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这般好身手,尊师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侠,请问他老人

家大名怎生称呼。”袁紫衣道:“我师父的名字,日后你必知道。现下我只跟你说,我离回

疆之时,我师父对我说道:‘你去中原,不管怎么胡闹,我都不管,但只要杀了一个人,我

立时取你的小命。’我师父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没半分含糊。”胡斐道:“难道十

恶不赦的坏人,也不许杀么?”袁紫衣说道:“是啊!那时我也这般问我师父。他老人家

道:‘坏人本来该杀。但世情变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坏,你小小年纪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

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萨。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杀错一个人,那便终身遗恨。’”胡斐点头

道:“话是不错。但这人亲口自认杀人无算,他在佛山镇上杀害良善,又是我亲眼见到,决

计错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师命,事出无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贵手,

就此算了吧!”

胡斐听她言辞恳切,确是真心相求,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听过她以这般语气说话,不

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锺阿四夫妇父子死亡枕藉的惨状,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儿剖

腹的血迹,想起佛山街头恶犬扑咬锺小二的狠态,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袁姑娘,

这儿的事你只当没碰上,请你先行一步,咱们到长沙再见。”

袁紫衣脸色一沉,愠道:“我生平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你却定是不依。这人

与你又无深仇大怨,你也不过是为了旁人之事,路见不平而已。他毁家逃亡,昼宿夜行,也

算是怕得你厉害了。胡大哥,为人不可赶尽杀绝,须留三分余地。”胡斐朗声说道:“袁姑

娘,这人我是非杀不可。我先跟你赔个不是,日后尊师若是怪责,我甘愿独自领罪。”说着

一揖到地。只听得刷的一响,袁紫衣银鞭挥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单刀,一扯落下,轻

轻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说道:“接着!”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听她道:“胡大哥,你先

打败我,再杀他全家,那时师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从中阻拦,定有别情。

尊师是堂堂大侠,前辈高人,难道就不讲情理?”袁紫衣轻叹一声,柔声道:“胡大哥,你

当真不给我一点儿面子么?”火光映照之下,娇脸如花,低语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肠一软,

但越是见她如此恳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诈谋,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于美色,

不顾大义,枉为英雄好汉。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杰,岂能有你这等不肖子孙?”眼见若不动

武,已难以诛奸杀恶,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单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闪闪,

已将袁紫衣上盘罩住,左手扬处,一锭纹银往凤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见他痴痴望着自己,似乎已答应自己要求,心中正自喜欢,哪知道他竟会突然出

手,两人相距不远,这一招“大三拍”来得猛恶,银丝鞭又长又软,本已不易抵挡,而他左

手又发暗器,但听风声劲急,显是这暗器出手极是沉重,只怕凤天南未必挡得住。袁紫衣心

念一闪:“他不会伤我!”长鞭甩出,急追上去,当的一声,将那锭纹银打落,对胡斐的刀

招竟是不封不架。原来胡斐知她武功决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动上手,便非片时可决,凤天南

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发难,但身边暗器只有钱镖,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于是将一锭五

两重的纹银发了出去,这一下手劲既重,去势又怪,眼见定可成功,岂料袁紫衣竟然冒险不

护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锋离她头顶不及数寸,凝臂停住,喝道:“这为什么?”袁

紫衣道:“迫不得已!”身形蓦地向后纵开丈余,银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举刀

一挡,待要俟机再向凤天南袭击,但袁紫衣的银丝软鞭一展开,招招杀着,竟是不容他有丝

毫缓手之机,只得全神贯注,见招拆招。大殿上只见软鞭化成一个银光大圈,单刀舞成一个

银光小圈,两个银圈盘旋冲击,腾挪闪跃,偶然发出几下刀鞭撞击之声。

斗到分际,袁紫衣软鞭横甩,将神坛上点着的蜡烛击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动:“她要打

灭烛火,好让那姓凤的逃走。”可是虽知她的用意,一时却无应付之策,只有展开祖传胡家

刀法中精妙之招,着着进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横过,架开了一刀,鞭头已卷

住了西殿地下点燃着的一根柴火,向他掷去。煮饭的铁锅虽被胡斐踢翻,烧得正旺的二三十

根柴火却兀自未熄。胡斐见她长鞭卷起柴火掷来,不敢用力去砸,只怕火星溅开,伤了头

脸,于是跃开闪避,这一闪一避,便不能再向前进击。袁紫衣缓出手来,将火堆中燃着的柴

火随卷随掷,一根甫出,二根继至,一时之间,黑暗中闪过一道道火光。胡斐见柴火不断掷

来,又多又快,只得展开轻功,在殿中四下游走。眼见凤天南的家人、子弟、车夫仆从一个

个溜向后殿,点中了穴道的也给人抱走,凤天南父子却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生怕凤天南

乘机夺路脱逃,刀光霍霍,身子竟是不离庙门。斗了一会,空中飞舞的柴火渐少,掉在地下

的也渐次熄灭。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难得有兴,咱们便分个强弱如何?”说着软鞭

挥动,甫点胡斐前胸,随即转而打向右胁。胡斐举刀架开了前一招,第二招来得怪异,急忙

在地下一个打滚,这才避开。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会伤你。”这句话触动了胡斐的

傲气,心想:“难道我便真的输于你了?”催动刀法,步步进逼。此时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柴

火,兀自燃烧,只听袁紫衣道:“我这路鞭法招数奇将,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风雷之声大

作,轰轰隆隆,不知她软鞭之中,如何竟能发出如此怪声。胡斐叫了声:“好!”先自守紧

门户,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谋进击,忽听得必卜一声,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开来,火

花四溅,霎时之间,火花隐灭,殿中黑漆一团。这时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

作声,袁紫衣的鞭声夹在其间,更是隆隆震耳。胡斐虽然大胆,当此情景,心中也不禁栗栗

自危,猛地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转:“那日在佛山北帝庙中,凤天南要举刀自

杀,有一女子用指环打落他的单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

处,胸口更是一凉:“她与我结伴同行,原来是意欲不利于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

是惊惧,而是一阵失望和凄凉,意念稍分,手上竟也略懈,刀头给软鞭一卷,险些脱手,急

忙运力往里回夺。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数虽精,膂力却远不及胡斐,给他一夺之下,手臂发麻,当即手腕

外抖,软鞭松开了刀头,鞭梢兜转,顺势便点他膝弯的“阴谷穴”。胡斐闪身避过,还了一

刀。这时古庙中黑漆一团,两人只凭对方兵刃风声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备,心想:“单是

这位袁姑娘,我已难胜,何况还有凤天南父子相助。”此时他料定袁紫衣与凤天南乃是一

党。今日显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

两人又拆数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险。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

只觉冷森森的刀锋掠面而过,相距不过数寸,不禁吓了一跳,察觉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说

道:“胡大哥,你真生气了么?”软鞭轻抖,向后跃开。胡斐不答,凝神倾听凤天南父子的

所在,防他们暗中忽施袭击。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软鞭甩出,勾

他足踝。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胡斐猝不及防,跃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挡

开她的软鞭,不料那软鞭一卷之后随即向旁急带,卸开了胡斐手上的抓力,轻轻巧巧便将单

刀夺了过去。

这一下夺刀,招数狡猾,劲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脱手,今日莫要丧生在这古庙

之中,当下不守反攻,纵身前扑,直欺进身,伸掌抓她喉头。这一招“鹰爪钩手”招数极是

狠辣,他虽依拳谱所示练熟,但生平从未用过。袁紫衣只觉得一股热气凑近,敌人手指竟已

伸到了自己喉头,此时软鞭已在外缘,若要回转挡架,哪里还来得及?只得将手一松,身子

后仰,呛啷啷一响,刀鞭同时摔在地下。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进步连环”,跟着迫击。

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缘,黑暗之中瞧不清对方穴道,这一指戳在肌肉坚厚之

处,手指一拗,“啊哟”一声呼痛。胡斐暗叫:“惭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则这一指

已被点中要穴。”两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击,均是守御多,进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机去

抢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觉对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较量的模样,心下也是越来越惊,暗

想:“他怎地忽然如此凶狠?”她自出回疆以来,会过不少好手,却以今晚这一役最称恶

斗,突然间身法一变,四下游走,再不让胡斐近身。胡斐见对方既不紧逼,当下也不追击,

只守住了门户,侧耳静听,要查知凤天南父子躲在何处,立即发掌先将两人击毙。但袁紫衣

奔跑迅速,衣襟带风,掌力发出来也是呼呼有声,竟听不出凤天南父子的呼吸之声。

胡斐心生一计:“她既四下游走,我便来个依样葫芦。”当下从东至西,自南趋北,依

着“大四象方位”,斜行直冲,随手胡乱发掌,只要凤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伤,便

算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闪,立时便可发觉他父子藏身之所。两人本来近身互搏,此时突然各

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关,但只要有谁跃近兵刃跌落之处,另一人立即冲上阻挡,数招一

过,又各避开。胡斐在殿上转了一圈,没发觉凤天南父子的踪迹,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

后殿?不对不对!眼下彼强我弱,以他众人之力,一拥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

中另布陷阱,诱我入彀。大丈夫见机而作,今日先行脱身,再图后计。”于是慢慢走向殿

门,要待跃出。忽听得呼喇一响,一股极猛烈的劲风扑面而来,黑暗中隐约瞧来,正是一个

魁梧的人形扑到。胡斐大喜,叫道:“来得好!”双掌齐出,砰的一声,正击在那人胸前。

这两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凤天南当场便得筋折骨断,立时毙命。但手掌甫与那人相触,已

知上当,只觉着手处又硬又冷,掌力既发,便收不回来,四下里泥屑纷飞,瑟瑟乱响,原来

扑过来的竟是庙中的神像。只听得又是砰嘭一声巨响,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墙上,登时碎

成数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这声音发自山门之外,跟着呛啷啷一响,却是软鞭

与单刀都已被她抢在手中。

胡斐寻思:“兵刃已被她夺去,该当上前续战,还是先求脱身?”对方虽是个妙龄少

女,但武功之强,实在丝毫轻忽不得,各持兵刃相斗,一时难分上下,眼下她有软鞭在手,

自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敌,何况她尚有帮手,这念头甫在心中一转,忽听得马蹄声响,

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么就走了?可太不够朋友了!”雨声中马蹄声又响,听得

她上马追去。胡斐暗叫:“罢了,罢了!”这一下可说是一败涂地。虽想凤天南的家人弟子

尚在左近,若要出气,定可追上杀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却去寻这些人的晦气,不是英雄所

为。他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了适才熄灭的柴火,环顾殿中,只见那湘妃神像头断臂折,碎

成数块,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满了一地。庙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着这番恶斗的遗迹,想起适

才的凶险,不由得暗自心惊,看了一会,坐在神坛前的木拜垫上,望着一团火光,呆呆出

神。

心想:“袁姑娘与凤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确定无疑的了。这南霸天既有如此强援,再加

上佛山镇上人多势众,制我足足有余,却何以要毁家出走?他们今日在这古庙中设伏,我已

然中计,若是齐上围攻,我大有性命之忧,何以既占上风,反而退走?瞧那凤天南的神情,

两次自戕,半点不假,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渊博,智计百出,每次与她较量,总是给她抢了先着。适才黑暗中激

斗,唯恐惨败,将她视作大敌,此时回想,嘴角边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不自禁想到:

“我跟她狠斗之时,出手当真是毫不留情?”这一问连自己也难以回答,似乎确已出了全

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杀手。“当她扑近劈掌之时,我那‘穿心锥’的厉害杀着为何不用?我

一招‘上马刀’砍出,她低头避过,我为什么不跟着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

伤着她啊。”突然间心中一动:“她那一鞭刚要打到我肩头,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让

呢,还是不过凑巧?还有,那一脚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时收力?”回忆适才的招数,细细

析解,心中登时感到一丝丝的甜意:“她决不想伤我性命!她决不想伤我性命。难道……难

道……”想到这里,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腹中饥饿,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铁锅,锅中还剩着

一些白米,于是将倒泻在地的白米抓起几把,在大雨中冲去泥污,放入锅中,生火煮了起

来。过不多时,锅中渐渐透出饭香,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

那是何等风光?偏生凤天南这恶贼闯进庙来。”转念一想:“与凤天南狭路相逢,原是佳

事。我胡思乱想,可莫误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总是在脑海中盘旋来去,米饭渐焦,竟自不

觉。

就在此时,庙门外脚步声响,啊的一声,庙门轻轻推开。胡斐又惊又喜,跃起身来,心

道:“她回来了!”火光下却见进来两人,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老者,脸色枯黄,形容瘦

削,正是在衡阳枫叶庄见过的刘鹤真,另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那刘鹤真一只手用青布

缠着,挂在颈中,显是受了伤。那少妇走路一跷一拐,腿上受伤也自不轻。两人全身尽湿,

模样甚是狼狈。胡斐正待开口招呼,刘鹤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妇道:“你到里边瞧

瞧!”那少妇道:“是!”从腰间拔出单刀,走向后殿。刘鹤真靠在神坛上喘息几下,突然

坐倒,脸上神色是在倾听庙外声息。

胡斐见他并未认出自己,心想:“那日枫叶庄比武,人人都认得他和袁姑娘。我杂在人

群之中,这样一个乡下小子,他自是不会认得了。”揭开锅盖,焦气扑鼻,却有半锅饭煮得

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个饭团,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刘鹤真见了自己这副吃饭的粗

鲁模样,更是不在意下。过了片刻,那少妇从后殿出来,手中执着一根点燃的柴火,向刘鹤

真道:“没什么。”刘鹤真吁了口气,显是戒备之心稍懈,闭目倚着神坛养神,衣服上的雨

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条小溪流,水中混着鲜血。那少妇也是筋疲力尽,与他偎倚在一起,动也

不动。瞧两人神情,似是一对夫妇,只是老夫少妻,年纪不称。胡斐心想:“凭着刘鹤真的

功夫,武林中该当已少敌手,怎会败得如此狼狈?可见江湖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实是大

意不得。”便在此时,隐隐听得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刘鹤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间一拉,

取出一件兵刃,却是一条链子短枪,说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这儿跟他们拚了。”又

从怀里取出一包尺来长之物,交在她的手里,低声道:“你送去给他。”那少妇眼圈儿一

红,说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刘鹤真怒道:“咱们千辛万苦,负伤力战,为的

是何来?此事若不办到,我死不瞑目,你快从后门逃走,我缠住敌人。”那少妇兀自恋恋不

肯便行,哭道:“老爷子,你我夫妻一场,我没好好服侍你,便这么……这么……”刘鹤真

顿足道:“你给我办妥这件大事,比什么服侍都强。”左手急挥,道:“快走,快走!”胡

斐见他夫妻情重,难分难舍,心中不忍,暗想:“这刘鹤真为人正派,不知是什么人跟他为

难,既叫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理。”便在此时,马蹄声已在庙门外停住,听声音共是三匹坐

骑,两匹停在门前,一匹却绕到了庙后。

刘鹤真脸现怒色,道:“给人家堵住了后门,走不了啦。”那少妇四下一望,扶着丈夫

手臂,爬上神坛,躲入了神龛之中,向胡斐做个手势,满脸求恳之色,叫他千万不可泄漏。

神龛前的黄幔垂下了不久,庙门中便走进两个人来。胡斐仍是坐在地下,抓着饭团慢慢咀

嚼,斜目向那两人瞧去,饶是江湖上的怪人见过不少,此刻也不禁一惊,但见这两人双目向

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实是奇丑。两人向胡斐瞧了

瞧,并不理会,一左一右,走到了后殿,过不多时重又出来,院子中轻轻一响,一人从屋顶

跃下。原来当两人前后搜查之际,堵住后门那人已跃到了屋顶监视。胡斐心道:“这人的轻

功好生了得!”但见人影一晃,那人也走进殿来。瞧他形貌,与先前两人无大差别,一望而

知三人是同胞兄弟。三人除下身上披着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惊,原来三人披麻带孝,穿

的是毛边粗布孝衣,草绳束腰,麻布围颈,便似刚死了父母一般。大殿上全凭一根柴火照

明,雨声淅沥,凉风飕飕,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将三个人影映照在墙壁之上,倏大倏小,宛

似鬼魅。只听最后进来那人道:“大哥,男女两个都受了伤,又没坐骑,照理不会走远,左

近又无人家,却躲去了哪里?”年纪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么山洞草丛之中。咱们休嫌

烦劳,便到外面搜去。他们虽然伤了手足,但伤势不重,那老头手下着实厉害,大家须得小

心。”另一人转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问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

个年轻堂客?”胡斐口中嚼饭,惘然摇了摇头。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见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满了箱笼衣物,一具神像又在墙脚下碎成数

块,心中起疑,仔细察看地下的带水足印。刘鹤真夫妇冒雨进庙,足底下自然拖泥带水。胡

斐眼光微斜,已见到神坛上的足迹,忙道:“刚才有好几个人在这里打架,有男有女,有老

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骑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见有许多马蹄和车轮的泥印,兀自未干,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进

来问道:“他们朝哪一边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

多瞧……”那三弟点点头,道:“是了!”取出一小锭银子,约莫有四五钱重,抛在胡斐身

前,道:“给你吧!”胡斐连称:“多谢。”拾起银子不住抚摸,脸上显得喜不自胜,心中

却想:“这三人恶鬼一般,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凤天南他们,乱打一气,倒也是一场好

戏。”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庙门。胡斐依稀听到一人说

道:“这中间的诡计定然厉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抢在前头……”又一人道:“若是截拦不

住,不如赶去报信。”先前那人道:“唉,咱们的说话,他怎肯相信?何况……”这时三人

走入大雨之中,以后的说话给雨声掩没,再也听不见了。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么厉害

的诡计?又要去给谁报信了?”听得神龛中喀喇几声,那少妇扶着刘鹤真爬下神坛。日前见

他在枫叶庄与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矫捷,此时便爬下一张矮矮的神坛,也是颤巍巍的唯恐

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伤如此沉重。那三个恶鬼联手进攻,原也难敌。”刘鹤真下

了神坛,向胡斐行下礼去,说道:“多谢小哥救命大恩。”胡斐连忙还礼,他不欲透露身

分,仍是装作乡农模样,笑道:“那三个家伙强横霸道,凶神恶煞一般,开口便是小子长、

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们说真话呢。”刘鹤真道:“我姓刘,名叫鹤真,她是我老婆。小哥

你贵姓啊?”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说真姓名,我也不能瞒你。但我的名字不像乡农,须得

稍稍变上一变。”于是说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妈只生我一人,自称阿大,

也非说谎。刘鹤真道:“小哥心地好,将来定是后福无穷……”说到这里,眉头一皱,咬牙

忍痛。那少妇急道:“老爷子,你怎么啦?”刘鹤真摇了摇头,倚在神坛上只是喘气。胡斐

心想他夫妇二人必有话说,自己在旁不便,于是道:“刘老爷子,我到后边睡去。”说着点

了一根柴火,便到后殿。

他望着铺在神坛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没多时之前,袁紫衣还睡在这稻草之

上,想不到变故陡起,玉人远去,只剩下荒山凄凄,古庙寂寂,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见一

面?过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个火花,才将思路打断,猛然想起:“啊哟不好,我那本拳经

刀谱已给她盗了去!此刻我尚能与她打成平手。等她瞧了我的拳经刀谱,那时我每一招每一

式她均了然于胸,岂非一动手便能制我死命?”满胸柔情,登时化为惧意,将柴火一抛,颓

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一躺下去,刚好压在自己的包袱之上,只觉包袱有异,似乎大了许

多,他本来将包袱当作枕头,后来听到凤天南说话之声,出去寻仇,那包袱并未移动,现在

却移到了腰下。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刘鹤真夫妇与那三兄弟都到后殿来过,难道是他们

动了我的包袱。”于是晃火折再点燃柴火,打开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除了原来的衣

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衬里衣裤,一双鞋子,一双袜子。这些衣裤鞋袜本是他的,那

日被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时除了下来,便都给她取了去。想不到此时衣裤鞋袜尽已洗

得干干净净,衣襟上原有的两个破孔也已缝补整齐。他翻开衣服,那本拳经刀谱正在其下,

刀谱旁另有一只三寸来长的碧玉凤凰。

这玉凤凰雕刻得极是精致,纹路细密,通体晶莹,触手生温。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那只玉凤凰却拿在手中,吹灭柴火,躺在稻草堆里,思潮起

伏:“若说她对我好,何以要救凤天南,竭力和我作对?若道对我不好,这玉凤凰,这洗干

净、缝补好的衣服鞋袜又为了什么?”

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哪里还睡得着?

第八章 江湖风波恶

突然殿门口火光闪动,刘鹤真手执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缓缓走进后殿,说道:“还是

在这儿睡一会儿吧。”说着径往神坛走去,瞧模样便要睡在袁紫衣刚才睡过的稻草之中。胡

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见大急,忙道:“刘老爷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

的铺位让你。”说着提起包袱,奔到神坛旁边,伸脚跨上,抢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刘鹤真

谢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于自己想像,还是袁紫衣当

真留下了香泽,心中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摸怀中的那只玉凤凰。

睡了一会,忽听得刘鹤真低声道:“仲萍,这位小哥为人真好,咱夫妇俩须得好好报答

他才是。”那名叫仲萍的少妇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这庙中躺着的,那就是咱夫

妻的两具尸首啦。”刘鹤真叹了口气,说道:“适才当真险到了极处,锺氏三兄弟若要为难

这位小哥,我便是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仲萍道:“这个自然,别人以侠义心肠相

待,我们便得以侠义心肠报答。这位小哥虽是不会武艺,但为人却胜过不少江湖豪杰呢。”

刘鹤真道:“低声!莫吵醒了他。”接着低低唤了几声:“小哥!小哥!”

胡斐并没睡着,但听他们极力夸赞自己,料知他又要开口称谢,未免不好意思,于是假

装睡熟,并不答应。仲萍低声道:“他睡着了。”刘鹤真道:“嗯!”隔了一会,又低声

道:“仲萍,刚才我叫你独自逃走,你怎么不走?”语气之中,大有责备之意。仲萍黯然

道:“唉!你伤势这么重,我怎能弃你不顾?”刘鹤真道:“自从我那老伴死后,我只道从

此是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会有你跟着我,对我又是这般恩爱。我又怎舍得跟你分开?可是

你知道这封书信干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要死于非

命……”胡斐听到“金面佛苗大侠”六字,心中一凛,险些儿“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他

知苗人凤与自己父亲生前有莫大牵连,据江湖传言,自己父亲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询问抚

养自己长大的平四叔,他总说此事截然不确,现下自己年纪尚小,将来定会原原本本的告

知。胡斐当年在商家堡中,曾与苗人凤有过一面之缘,但觉他神威凛凛,当时幼小的心灵之

中,对他大为钦服。直到此时,生平遇到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赵半山与苗人

凤两人而已。赵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凤却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角也没瞥过他

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总觉为人该当如此,才算是英雄豪杰。

只听仲萍低声道:“禁声!此事机密万分,便在无人之处,也不可再说。”刘鹤真道:

“是啦!咱们这番奔走,是为了无数仁人义士,实无半点私心在内。皇天有灵,定须保佑咱

们成功。”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这是侠义之事,不管苗人凤于

我有恩还是有仇,我定当相助刘鹤真将信送到。”两夫妻此后不再开口。过了良久,胡斐朦

朦胧胧,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听北面又有马蹄声响,锺氏兄弟三乘去而复回。胡

斐微微一惊:“这三人再回庙来,此番刘鹤真定难躲过,不如我到庙外去打发了他们。便算

不敌,也好让刘氏夫妇乘机逃走,去送那封要函。”于是将包袱缚在背上,轻轻溜下神坛,

走出庙门,向锺氏三兄弟的坐骑迎去。此时大雨已停,路面积水盈尺,胡斐践水奔行,片刻

之间,黑暗中见三骑马头尾相接地奔来。他在路中一站,双手张开,大声喝道:“此山是我

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当头的锺老三哑然失笑,喝道:“哪里钻出

来的小毛贼!”一提马缰,便往胡斐身上冲来。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马缰一勒,那马这

一冲不下数百斤之力,但被他一勒,登时倒退了几步。他跟着使出借力之技,顺着那马倒退

之势,一送一掀,一匹高头大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声,翻倒在地。总算锺老三见机得

快,先自跃在路边。

这一来,锺氏三兄弟尽皆骇然,锺老大与锺老二同时下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

兵刃。这时即将黎明,但破晓之前,有一段短短时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虽停,满天黑云迄

未消散,胡斐虽睁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持的是什么兵刃。

只听得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鄂北锺氏兄弟行经贵地,未曾登门拜访,极是失礼。请

教阁下尊姓大名。”他三人听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岁不大,本来丝毫没放在心上,待见他

一勒一推,竟将一匹健马掀翻在地,这功夫实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耸然改容。老大锺兆英出

口叫字号,言语之中颇具礼敬。胡斐虽然滑稽多智,生性却非轻浮,听得对方说话客气,便

道:“在下姓胡,没请教三位大号。”

锺兆英心想:“我锺氏三雄名满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闻?你听了‘鄂北锺氏兄弟’六

字,还要询问名号,见识也忒浅了。”于是答道:“在下草字兆英,这是我二弟兆文,三弟

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请胡大哥让道。胡大哥既在此处开山立柜,我们兄弟回来,定

当专诚道谢。”说着将手一拱。以他一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后辈说话如此谦恭,也算是

难得之极,只因他见胡斐一出手便显露了极强的武功,知道此人极是难斗,又想他未必只是

孤身一人,若是另有师友在侧,那就更加棘手了。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锺老师太过多

礼。三位可是去找那刘鹤真夫妇么?”这时天色渐明,锺氏三雄已认出这眼前之人,便是适

才在湘妃庙所见的乡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这次可走了眼啦,原来这小子跟

刘鹤真夫妇是一路。”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锺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见锺

兆英手执一块尺许长的铁牌,上面隐约刻得有字;锺兆文拿的是一根哭丧棒;锺兆能手持之

物更是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灵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风之中一飘一荡,模样诡奇无比。三

人相貌丑陋,衣着怪异,再经这三件凶险的兵刃一衬,不用动手已令人气为之夺。胡斐只怕

他们突然发难,自己可不知这三件奇门兵刃的厉害之处,当下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怠忽。锺

兆英道:“阁下跟刘鹤真老师怎生称呼?”胡斐道:“在下和刘老师今日是第二次见面,素

无渊源。只是见三位相逼过甚,想代他说一个情。常言道得好:能罢手时便罢手,得饶人处

且饶人。刘老师夫妇既已受伤,三位便容让几分如何?”锺兆文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时已

久,莫要给刘鹤真乘机走了,当下向大哥使个眼色,慢慢移步,便想从胡斐身旁绕过。胡斐

双手一伸,说道:“三位跟刘老师有什过节,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刘老师有要事在身,且让

他办完之后,三位再找他晦气如何?那时在下事不干己,自然不敢冒昧打扰。”锺兆文怒

道:“我们就是不许他去办这件事。你到底让不让道?”胡斐想起刘鹤真夫妇对答之言,说

那通书信干连着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眼见这锺氏三兄弟形貌凶狠,显然生平作恶多端,料

想今日若不动手,此事难以善罢,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要让路那也不难,只须买路钱三

百两银子。”锺兆文大怒,一摆哭丧棒,上前便要动手。锺兆英左手一拦,说道:“二弟且

慢!”探手入怀,取出四只元宝,道:“这里三百两银子足足有余,便请取去。”锺兆文叫

道:“大哥,你干什么?”他想锺氏三雄纵横荆楚,怎能对一个后辈如此示弱?但锺兆英知

道事机急迫,非尽快将刘鹤真截下不可,事有轻重缓急,胡斐这样一个无名少年,合三兄弟

之力胜之不武,但稍有耽搁,那便误了大事,因此他说要买路钱,便取三百两银子给他。这

一着却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并不伸手去接,说道:“多谢,多

谢!锺老师说这四只元宝不止三百两,可是晚辈的定价只是一百两银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

两,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这样吧,咱们同到前面市镇,找一家银铺,请掌柜的仔细秤

过,晚辈只要三百两,不敢多取一分一毫……”锺氏三雄听到此处,垂下的眉毛都竖了上

来。锺兆英将银子往怀里一放,说道:“二弟,三弟,你们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

吧。在下讨教老弟的高招。”

胡斐见他神闲气定,实是个劲敌,自己单刀已给袁紫衣抢走,此时赤手空拳斗他三人,

只怕难以取胜。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随即牙齿一咬,心思若非你取去我的兵

刃,此时也不致处此险境,眼见锺兆文、兆能兄弟要从自己身侧绕过,却如何阻挡?心念动

处,倏地侧身抢上两步,右拳伸出,砰的一声,击在锺兆英所乘的黄马鼻上。这一拳他用了

重手法,正是胡家拳谱中所传极厉害的杀着。那黄马立时脑骨碎裂,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

的死了。这一下先声夺人,锺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顺手抓起黄马的马鞍,微一用力,马肚

带已然迸断,他将马鞍挡在胸前,双手各持一根镫带,说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携兵

刃,只好借这马鞍一用。”说着左手的铁镫挥出,袭向锺兆文的面门,右手铁镫横击锺兆能

右胁,双镫齐出,已拦住两人去路。锺氏三雄又惊又怒。三兄弟本来都使判官笔,但八年前

败于苗人凤手下,引为奇耻大辱,从此弃笔不用,三人各自练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功,

武功大进,满心要去和苗人凤再决雌雄,岂知在这穷乡僻壤之间,竟受这无名少年的折辱?

锺兆英一声呼啸,兆文、兆能齐啸相应、啸声中阴风恻恻,寒气森森,胡斐听了,不由得心

惊,只见三人举起铁灵牌、哭丧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当即将马鞍护在胸前当作盾

牌,双手舞动铁镫,便似使着一对流星锤,居然有攻有守。他拳脚和刀法虽精,却不似袁紫

衣般精通多家门派武功,这流星锤的功夫他从未练过,只是仗着心灵手快,武学根底高人一

等,这才用以施展抵挡。虽说一法通,万法通,武学高强之士即是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

克敌护身,但锺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论,每人均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会

流星锤的招术,这才与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败。原来锺氏三雄见多识广,见胡斐拿了

两只马镫当作流星锤使,即便着意辨认他的武功家数。只见他右手马镫横击而至,心想这是

山东青州张家流星锤法中的一招“白虹贯日”,左手马镫也必顺势横击。哪知胡斐见锺兆文

的哭丧棒正自下向上挑起,头顶露出空隙,当即抖动马镫,当头压落。锺氏三雄心中奇怪:

“这是什么家数?”

胡斐见锺兆文举棒封格,右手马镫径向锺兆能扫去。三兄弟暗暗点头,心想:“是了,

原来他是陕西延州褚十锤的门下,这一下‘扬眉吐气’,下半招定是将双镫当胸直荡过来

了。”三人见过他推马击马,膂力极其沉雄,若是双锤当胸直荡,倒是大意不得,当下三人

各举兵刃挺在胸间,齐运真力,要硬接硬架他这一荡。不料胡斐全不知“扬眉吐气”是什么

招数,眼见三人举兵刃护胸,双镫蓦地下掠,击向三人下盘。三兄弟吓了一跳:“怎么用起

‘翻天覆地’的招数来?”锺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赶月’童老师

是你什么人?莫非大水冲倒龙王庙么?”原来山西太原府童老师童怀道善使流星双锤,外号

人称“流星赶月”,和锺氏三雄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数,正是他门中的单传绝

技,别家使流星锤的决不会用。胡斐误打误撞,这一招使得依稀仿佛,他听锺兆能相询,笑

道:“童老师是我师弟。”跟着双镫直挥过去。锺兆能“呸”的一声,骂道:“混小子胡说

八道!”三人见他马镫的招数神出鬼没,没法摸准他武学师承,均自奇怪:“我们数十年来

足迹遍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锤没见过?这小子却真是邪门。”

本来动手比武,若能识得对方的武功家数,自能占敌机先,处处抢得上风,但锺氏三雄

连猜几次全都猜错,心神一乱,所使的招数竟然大不管用。这皆因胡斐神拳毙马,使得三人

心有所忌,否则也用不着辨认他家数门派,一上手便各展绝招,胡斐早已糟了。二十余招之

后,锺氏三雄见他双镫的招数虽然奇特,威力却也不强,于是各展八年来苦练的绝技,牌、

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至。锺兆英的灵牌是镔铁铸成,走的全是刚猛路子,硬打

硬砸,胡斐此时看得清楚,牌上写的是“一见生财”四字。锺兆能的招魂幡却全是柔功,那

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马镫打上去全不受力,但若给幡子拂中身体,想来滋味定然极不

好受。锺兆文的哭丧棒却是介乎刚柔之间,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却又杂着鞭锏的家数。三兄

弟兵刃不同,但三件兵刃的木柄仍是当判官笔使,刚柔相济,互辅互成。胡斐暗暗叫苦,知

道再斗片刻,非败不可,突然双掌回转,托在马鞍之后,向外急推。这一推之力势道不小,

呼的一声响,马鞍疾飞而前。

锺氏三雄急跃闪开,不知他又要出什么怪招。胡斐大声说道:“在下本是好心劝架,并

没跟三位动手之意,因此赤手空拳,没带兵器,用这马鞍子怎能够斗得过三位当世英雄?今

日算我认输便是。”说着闪身让在道旁。锺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愿

跟他纠缠。锺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们再领教高招。”说着拔足便

走。

胡斐笑道:“下次,下次,好一个下次!原来锺氏三兄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锺兆文

怒道:“什么如此这般?你自己没兵刃,又怪得谁来?”胡斐道:“我倒有个妙法,就只恐

你们不敢跟我比试。”锺氏三雄经他一激再激,再也忍耐不住,齐声道:“你划下道儿

吧!”锺兆英跟着说道:“我两位兄弟在这里领教,在下却要少陪。”说着纵身跃起。

胡斐跟着跃起,双手在空中一拦。锺兆英没想到他身法竟是如此迅捷,铁牌一抖,迎面

打去。胡斐拳脚功夫却胜他甚多,当下不闪不避,身子尚未落地,右手已跟着回转,抓住了

他右腕,一抖一扭,锺兆英手中的铁牌竟险些给他夺去。兆文、兆能齐吃一惊,分自左右攻

到,相助兄长。胡斐一声长笑,向后跃开丈许,顺势在道旁一株松树上折了根树枝,说道:

“三位敢不敢试试我的刀法?”

锺兆英这一下虽没给他夺去铁牌,但手腕已给抓得隐隐生疼,心中更是加了三分疑惧,

暗想:“这少年实非寻常之辈,我若孤身去追刘鹤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实是放心不下,

须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纵有耽搁,也说不得了。”锺兆文见胡斐手中拿了一根

四尺来长的松技,不知捣什么鬼,眼望大哥,听他的主意。锺兆英沉住了气,说道:“阁下

要比刀法,可惜我们也没携得单刀,否则倒也可奉借。”胡斐道:“咱们素不相识,自无深

仇大怨,比武只求点到为止,是也不是?”锺兆英道:“不错!”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

桠叉细条,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枝条,说道:“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请一齐上来。咱

们话说在先头,这松枝砍在何处,便算是钢刀砍中。锺氏三兄弟说话算不算数?”锺兆英见

他如此托大,心中更是有气,大声道:“锺氏三雄信义之名早遍江湖,那时你这位小兄弟可

还没出世呢。”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举起松枝,刷的一招横砍。锺兆文自后抢

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跃避开,松枝已斩向锺兆能颈中。锺兆能倒转幡杆,往他松枝上砸

去,同时锺兆英的铁牌也已打到。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测之变,锺氏三雄武功虽强,但胡

斐一将那松枝当作刀使,立时着着抢攻,在三人之间穿插来去,砍削斩劈,一根小小的松

枝,竟然显出了无穷威力。锺氏三雄越斗越奇,只见他这松枝决不与三般兵刃碰撞,但乘暇

抵隙,招招都杀向自己的要害。被松枝击中虽然无碍,但有约在先,决不能让它碰到身体。

锺兆文焦躁起来,挥棒横扫,猛砸胡斐胫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是互有呼应,只待胡斐跃起

相避,锺兆能的招魂幡便从他头顶盖落,兆英的铁牌却猛击他的右腰。哪知胡斐并不跃起,

反而抢前一步,直欺入怀,手起枝落,松枝已击中锺兆文的左肩。这一招凌厉之极,那松枝

如换成了钢刀,锺兆文的一条左臂已立时被卸了下来。这松枝的一击自然伤他不着什么,但

锺兆文面色大变,叫道:“罢了,罢了!”将哭丧棒往地下一抛,垂手退开。锺兆英、锺兆

能兄弟心中一寒,牌幡却舞得更加紧了,各施杀着,只盼能将胡斐打中,扯个平手。但过不

数招,锺兆英颈中给松枝一拖而过,锺兆能却是右腿上被松枝划了一下。两人相顾惨然,一

齐抛下兵刃。突然间锺兆英“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胡斐见他们信守约言,暗想这

三兄弟虽然凶恶,说话倒是作得准,他自知并未下手打伤锺兆英,他口吐鲜血,定是急怒攻

心所致,心下颇感歉疚,双手一拱,待要说几句来交代。锺兆能哼了一声,说道:“阁下武

技惊人,佩服佩服!只是年纪轻轻,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

地不走正途了?”锺兆文怒道:“三弟,还跟他说些什么?”扶起锺兆英骑上马背,牵着缰

绳便走。

三件奇门兵刃抛在水坑之中,谁都没再去拾。胡斐眼见三人掉头不顾而去,地下剩下一

匹死马,三件兵刃,心中颇有感触,瞧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向古庙。

走进庙中,前殿后殿都不见刘鹤真夫妇的人影,知他二人已乘机远去,想起刚才做了一

件好事,心中也不禁有得意之感,又想:“那苗人凤不知住在何处?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

敌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这人与自己过世了的父亲有莫大关连,当日商家堡一见,自

己拳经刀谱的头上两页,也是凭着他的威风才从阎基手中取回,此后时时念及,此刻很想跟

着刘鹤真夫妇去瞧瞧,但那凤天南虽然逃去,去必不远,此仇不报,非丈夫也,到底是追踪

哪一个好,一时竟自打不定主意。他低头寻思,又从故道而回,走到适才与锺氏三雄动手之

处,只见地下的三件奇门兵刃已然不见,那匹死马却兀自横卧在地。他大是奇怪:“我这一

来一去,只是片刻间的事,这时天色尚早,不会有过路之人顺手捡了去,难道锺氏兄弟去而

复回么?”他在四处巡视,不见有异,一路察看,终于在离相斗处十余丈的一株大树干上,

看到一个污泥的足印。这足印离地约莫一丈三尺高,印在树干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细心检

视,决不会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湿,当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纤小,又显是女子的鞋

印。

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她?我和锺氏三雄相斗之时,她便躲在树上旁观?”想到这里,

一颗心怦怦乱跳,立即纵身而起,攀住一根树干翻身上树,果然在一根横枝之上,又见到两

个并列的女子湿泥足印,在横枝之旁,却有一根粗大的树枝被踏断了,断痕甚新。他反感疑

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的轻身功夫,决不会踏断这根树枝。”再攀上一看,只见另一根

横枝上又有两只并列的男子脚印。他心中疑窦立时尽去,却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原来是

刘鹤真夫妇在这里偷看。”然而心中刚明白了一个疑窦,第二个、第三个疑窦跟着而来:

“他二人身负重伤,怎能窜高躲在此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锺氏三雄既去,他们怎又不出

声跟我招呼?”转念一想:“啊,是了。他们本来只道我不会武艺,但突见我打败锺氏三

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们有所不利,是以不敢露面。江湖间风波险恶,处处小心在意,

原是前辈的风范。又何况他们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只见两排带

泥足印在草丛间向东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便顺着足印向前追踪。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

泞,这一男一女的足印甚是清晰,跟随时毫不费力,但见两对足印始终避开道路,在草丛间

曲曲折折地穿行。跟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小市镇,镇外足迹杂沓,再也分不清楚了。胡

斐心想:“他二人饿了一晚,此时必要打尖,就只怕他们只买些馒头点心,便穿镇而去,那

便不易追寻。”于是在镇口的山货店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穿戴起来,将大半个脸都遮

住了,走到镇上几家饭店和骡马行去探视。瞧了几家都不见影踪,这市镇不大,转眼便到了

镇头,正要回过身来,自行去买饭吃,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大嫂,有针线请相借一

使。”正是刘鹤真之妻的声音。他低头从斗笠下斜眼看去,见话声是从一家民居中发出,心

想:“他夫妇怕敌人跟踪,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们这等严加防备的模样,只怕除

了锺氏兄弟,尚有极厉害的对头和他们为难。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暗中保护,务必让他

们将书信送到苗大侠手中。”回头不到七八家门面,便是一家小客店,于是找一个房住了,

一直注视刘鹤真借住的那家人家。直到傍晚,刘鹤真夫妇始终没有露面。胡斐心想:”前辈

做事真是仔细,他们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启程。”果然待到二更天时,望见刘鹤真夫妇从那

民居中出来,疾奔出镇,脚步迅捷,显然身上并未受伤。

胡斐心想:“原来他们先前的受伤全是假装,不但瞒过了锺氏兄弟,连我也给瞒过

了。”他不敢怠慢,跃出窗户,跟随在后。只见刘鹤真腋下挟着一个长长的包裹,不知包着

什么东西。他的轻身功夫比刘鹤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随在后,料想刘氏夫妇定然毫不知觉。

跟着二人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见刘鹤真打个手势,命妻子伏

在草丛之中,走上几步,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在家么?有朋友远道来访。”只听屋中一

人说道:“是哪一位朋友?恕苗人凤眼生,素不相识。”这话声并不十分响亮,胡斐听在耳

中只觉又是苍凉,又是醇厚。刘鹤真道:“小人姓锺,奉鄂北鬼见愁锺氏兄弟之命,有要函

一通送交苗大侠。”胡斐大是惊奇:“怎么那信是锺氏兄弟的?他们却何以又要拦阻?”只

听苗人凤道:“请进吧!”屋中点起灯火,呀的一声,木门打开。胡斐伏在一株栗树之后,

但见一个极高极瘦的人影站在门框之间,头顶几要碰到门框,右手执着一只烛台。刘鹤真拱

手行礼,走进屋中。胡斐待两人进屋,便悄悄绕到左边窗户下偷瞧。苗人凤道:“另外两位

不进来么?”刘鹤真心想:“哪里还有两位?”口中含糊答应。胡斐一听苗人凤说到“另外

两位”,心中一惊:“这苗人凤果然厉害之极,我脚步声虽轻,他却早知共有三人同来。”

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觉,正想退开,忽听刘鹤真道:“锺氏兄弟八年前领教了苗大侠

的高招,佩服得五体投地,现下另行练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给苗大侠瞧瞧,以免动手

之际,苗大侠说他们兵刃怪异,占了便宜。”说着打开包裹,呛啷啷几声响,将三件兵器抖

在桌上。

胡斐觉得他的举动越来越是不可思议,俯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但见桌上三件兵器正是

那铁灵牌、哭丧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干净。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并不答话。刘鹤真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双手

递了上去,说道:“请苗大侠拆看,小人信已送到,这便告辞。”说着双手一拱,就要退

出。苗人凤接过信来,说道:“慢着。我瞧信之后,烦你带一句回话。”他心知这封定是战

书,当下撕开封皮,取出信来。胡斐乘苗人凤看信,仔细打量他的形貌,但见他比之数年前

在商家堡相见之时,似已老了许多,脸上神色也大是憔悴。苗人凤看着书信,双眉登竖,眼

中发出愤怒之极的光芒。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开,突见他双手抓住书信,嗤的一下,撕成

两半。书信一破,忽然间他面前出现一团黄色浓烟,苗人凤叫声:“啊哟!”双手揉眼,脸

现痛苦之色。刘鹤真急纵向后,跃出丈余。这变故起于俄顷,但便在这一霎之间,胡斐心中

已然雪亮:“原来这刘鹤真在信中暗藏毒药,毒害苗大侠的双目。”他大叫:“狗贼休

走!”飞身向刘鹤真扑去。

刘鹤真挫膝沉肘,从腰间拔出链子枪,回手便戳。胡斐心中愧怒交攻,侧身闪避,伸手

去夺他链子枪,猛觉背后风声劲急,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只得双掌反击,运

力相卸。他知道苗人凤急怒之下,这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接硬架,当下使出赵半山所

授的太极拳妙术“阴阳诀”,想卸开对方掌力,岂知双手与对方手掌甫接,登时眼前一黑,

胸口气塞,腾腾腾连退三步,苗人凤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余一半还是硬接了过来。胡斐叫

道:“苗大侠,我帮你拿贼……”两人这一交掌,刘鹤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凤只觉双目剧痛,宛似数十枚金针同时攒刺,他与胡斐交了一招,觉得此人武功甚

强,实是个劲敌,不由得暗自心惊,胡斐那句“我帮你拿贼”的话竟没听见。胡斐眼见刘鹤

真夫妇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赶,忽见大路上三人快步奔来。这三人披麻戴孝,不用瞧面

目,便知是锺氏三雄了。胡斐回过头来,见苗人凤双手按住眼睛,脸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

救助,又怕他突然发掌,于是朗声说道:“苗大侠,我虽不是你朋友,可也决计不会加害,

你信也不信?”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苗人凤虽未见到他面目,自己又刚中了奸人暗算,双目痛如刀

剜,但一听此言,自然而然觉得这少年绝非坏人,真所谓英雄识英雄,片言之间,已是意气

相投,于是说道:“你给我挡住门外的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的问话,但叫他

挡住外敌,那便是当他至交好友一般。胡斐胸口一热,但觉这话豪气干云,若非胸襟宽博的

大英雄大豪杰,决不能说得出口,当真是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苗人凤只一句话,胡斐

立时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眼见锺氏三兄弟相距屋门尚有二十来丈,当即拿起烛台,奔至后进

厨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给苗人凤,道:“快洗洗眼睛。”苗人凤眼睛虽

痛,心智仍极清明,听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来,另有四个人从屋后窜上了屋顶。他接过水

瓢,走进内房,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儿,这才低头到水瓢中洗眼。这毒药实是猛恶之极,经

水一洗,更是剧痛透骨钻心。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说道:“爹爹,你同兰儿玩么?”苗

人凤道:“嗯,乖兰儿,爹抱着你,别睁开眼睛,好好的睡着。”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

没吃了小白羊吗?”苗人凤道:“自然没有,猎人来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叹

了口气,将脸蛋儿靠在父亲胸口,又睡着了。

胡斐听他父女俩对答,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女孩在睡觉之前,曾听父亲说过老狼想吃

小白羊的故事,在睡梦之中兀自记着。此时锺氏兄弟距大门已不到十丈,只听得噗噗两声,

两个人从屋顶跃入了院子。胡斐关上大门,拖过桌子顶住,叫锺氏兄弟不能立即入屋,以免

前后受攻,跟着左手一煽,烛火熄灭。跃入院子的两人见屋中没了火光,不敢立时闯进。苗

人凤低声道:“让四个人都进来。”胡斐道:“好!”取出火刀火石,又点燃了蜡烛,将烛

台放在桌上。只听得大门外锺兆英叫道:“鄂北锺兆英、兆文、兆能三兄弟拜见苗大侠,有

急事奉告。”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理睬。院子中的两人一人执刀,另一人拿着一条三

节棍,眼见苗人凤双目紧闭,睁不开来,但震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威名,哪敢贸然进

屋?那持刀的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眼睛瞎了!”屋上两人大喜,一齐跃下。

胡斐瞧这两人身手矫捷,比先前两人强得多,当下身形一闪,抢到了两人背后,双掌向

前推出。喝道:“进去!”这一推力道刚猛,两人不敢硬接,向前急冲了几步,跨过门槛,

进了客堂。胡斐守在边门之外,轻轻吸一口气,猛力一吐,波的一声,一丈多外的烛火登时

又灭了。客堂中黑漆一团。来袭的四人吓了一跳,一怔之下,各挺兵刃向苗人凤攻了上去。

那女孩睡在苗人凤怀中,转了过身,问道:“爹,什么声音?是老狼来了么?”苗人凤道:

“不是老狼,只是四只小耗子。”听到兵刃劈风之声袭向头顶,中间夹着锁链扭动的声音,

知是三节棍、链子枪一类武器,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节棍的棍头一抖,那人“啊”的一

声,手臂酸麻,三节棍已然脱手。苗人凤顺手挥出,拍的一响,击在他腰眼之上。那人立时

闭气,晕了过去。其余两人使刀,一人使一条铁鞭,默不作声的分从三面攻上。三人知道苗

人凤视力已失,全凭听觉辨敌,是以不敢稍有声响。

那女孩道:“爹,耗子会咬人么?”苗人凤道:“耗子想偷偷摸摸的来咬人,不过见到

老猫,耗子便只好逃走了。”那女孩道:“什么声音响?是刮大风吗?爹,是不是要下雨

了?”苗人凤道:“是啊!待会儿还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萨只打恶人,不打好

人。是不是?”苗人凤道:“是啊!雷公菩萨喜欢乖女孩儿。”苗人凤单手拆解三般兵刃,

口中和女儿一问一答,竟没将身旁三个敌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连出狠招,都给苗人凤伸右手抢攻化解。一个使刀的害怕起来,叫道:“风紧,

扯呼!”转身出外,冲到门边时,胡斐左腿扫出,将他踢倒在地,顺手将他的单刀夺了过

来。苗人凤道:“乖宝贝,你听。要打雷啦!”一拳击出,正中那使铁鞭的下颚,砰的一

声,这人飞了起来,越过胡斐头顶,摔在院子之中。另一个使刀的武功最强,手脚滑溜。苗

人凤连发两拳,竟都给他避开。苗人凤生怕惊吓了女儿,只是坐在椅上,并不起身追出。

那人这时已明白苗人凤眼睛虽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知守在门口那人也是个极厉害

的脚色,自己困在小屋之中,变成了瓮中之鳖,难道束手待毙不成?突然向苗人凤猛砍一

刀,乘他侧身避让,一闪身进了卧室,他晃亮火折,点燃了床上的纱帐,跟着从窗中窜出,

上了屋顶。

纱帐着火极快,转瞬之间,已是浓烟满屋。锺兆英在门外叫道:“苗大侠,我三兄弟是

来找你比武较量,但此时决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锺兆文见窗中透出火光,叫道:

“起火,起火!”锺兆能叫道:“贼子如此卑鄙。大哥,咱们先救火要紧。”三兄弟跃上屋

顶。

胡斐知道锺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适才四人可比,苗人凤本事再强,总是双目不能见物,

怀中又抱着女儿,定然难以抵敌,须得自己出手助他打发,于是大声喝道:“无耻奸徒,不

许进来!”那女孩道:“爹,好热!”苗人凤推开桌子,一足踢出,门板向外飞出四五丈。

他抱着女孩踏出大门,向屋顶上的锺氏兄弟招招手,说道:“下来动手便是。”他怕惊吓了

女儿,虽对敌人说话,仍是低声细气。

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与锺氏三雄对敌,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

伤,只是陪着自己的却不是女儿,而是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没有陪,是在危急

之际先逃出去了……胡斐眼见火势猛烈,转眼便要成灾,料想苗人凤必可支持得一时,倒是

先救火要紧,抛下单刀奔进厨房,见灶旁并列着三只七石缸,缸中都贮着清水,于是伸臂抱

住了一只,喝一声:“起!”一只装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给他抱了起来。饶是他此时功力

已臻第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脚步蹒跚。他不敢透气,奋力将水缸抱到卧室之外,连缸带

水,一并掷了进去。火头给这缸水一浇,登时小了,但兀自未熄。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

到卧室门外,正要奋力掷出,忽听背后呼的一响,有人偷袭。原来先前被他踢倒的那人拾起

地下单刀,向他背心砍落。胡斐双手抱着水缸。无法挡格躲闪,急忙反脚向后勾踢。这一踢

怪异之极,当年阎基学得这一招,连马行空这等著名武师都难以拆解。这时胡斐反脚踢出,

正中那人小腹。砰的一响,那人连刀带人飞了起来,掠过胡斐头顶,跌在他抱着的水缸之

中。他抱着那口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

顺手一推,水缸与人一齐飞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满身是伤,好在火头已熄,才不

致葬身火窟。胡斐将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凤,忽听屋后传来大声喝骂,又有拳打足踢

之声,有两人斗得极是激烈。听那喝骂的声音,却是刘鹤真所发,只听他喝道:“好奸贼,

给我上这个大当!”胡斐心想:“他与谁动手?此人是罪魁祸首,说什么也得将他抓住。”

从后门奔将出去,只见刘鹤真正和一人近身纠缠,赤手厮打。瞧这人身形,便是纵火的那

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当真难以索解,这两人明明是一路,怎么自相火拚起来

了?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当下纵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一抓下去便擒住了两人后心要

穴,两人正自恶斗,分不出手相抗,否则二人武功都颇不弱,也不能给他一拿便即得手。胡

斐侧耳没听到大门外有相斗的声音,生怕苗人凤目光不便,遭了锺氏兄弟的毒手,眼见身头

有一口井,于是一手一个,将刘鹤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厨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压在井

上,这才绕过屋子,奔到前门。

但见锺氏兄弟已跃在地下,与苗人凤相隔七八丈,手中各拿着一对判官笔,却不欺近动

手、胡斐道:“苗大侠,我给你抱孩子。”苗人凤正想自己双目已瞎,纵然退得眼前的锺氏

三兄弟,但由于“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外号太恶,生平结下仇家无数,只要江湖上一传开

自己眼睛瞎了,强仇纷至沓来,那时如何抵御?看来性命难以保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

女儿。他以耳代目,听得胡斐却敌救火,干净利落,智勇兼全,这人素不相识。居然如此义

气,女儿实可托付给他,于是问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与我可有渊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此刻不便提起,当下说道:“丈夫结

交,何重义气,只须肝胆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侠若是信托得过,在下便是粉身碎骨,

也要保护令爱周全。”苗人凤道:“好,苗人凤独来独往,生平只有两个知交,一个是辽东

大侠胡一刀,另一个便是你这位不知姓名、没见过面的小兄弟。”说着抱起女儿,递了过

去。

胡斐虽与他一见心折,但唯恐他是杀父仇人,恩仇之际,实所难处,待听他说自己父亲

是他生平知交,心头一喜,双手接过女孩,只见她约莫六七岁年纪,但生得甚是娇小,抱在

手里,又轻又软,淡淡星光之下见她合眼睡着,呼吸低微,嘴角边露着一丝微笑。

锺氏三雄见胡斐也在此处,又与苗人凤如此对答,心中都感奇怪。苗人凤撕下一块衣

襟,包在眼上,双手负在背后,低沉着嗓子道:“无耻奸贼,一齐上吧。我女儿睡着了,可

莫大声吵醒了她。”锺兆英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侠,当年我徒儿死在你手下,我兄弟来

跟你算帐,后来得知我徒儿觊觎别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应得,这事还得多谢你助我清理

门户。”苗人凤“哼”了一声,道:“说话小声些,我听得见。”锺兆英怒气更增,大声

道:“只是那时你腿上受伤,我三兄弟仍非敌手,心中不服,苦练了八年武功之后,今日再

要来讨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对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赶来,要请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

你肯不肯赐教,但凭于你,何以口出恶言?又何以自缚双眼,难道我锺氏三雄如此不肖,你

连一眼都不屑看么?还是你自以为武功精绝,闭着眼睛也能打败我三兄弟?”苗人凤听他语

气,似乎自己双目中毒之事,他并不知情,沉着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锺兆英大惊,颤声道:“啊唷,这可错怪了你苗大侠,我兄弟苦练八年,武功也没什么

长进,跟你讨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韦陀门有个名叫刘鹤真之人吗!适才你打走的人

中,并没他在内。此人一两日内,定会来访。苗大侠你眼睛不便,此人来时,务须小心在

意。”

胡斐插口说道:“锺大爷,那刘鹤真下毒之事,你当真不知情么?”锺兆英道:“你跟

苗大侠到底是友是敌?咱们要阻截那刘鹤真,你何以反而极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说来

惭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刘鹤真已给小弟擒住,压在后面井中。咱们

一问便知端的。”转头问苗人凤道:“锺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锺兆文冷冷地道:“我们既不行侠仗义,又不济贫助孤,算什么好人?”苗人凤道:

“锺氏三雄并非卑鄙小人。”三兄弟听了苗人凤这句品评,心中大喜,当真是一言之褒,荣

于华衮。三张丑脸都是显得又喜欢又感激。

兆文、兆能兄弟俩绕到屋后,抬开井上的水缸,喝道:“跳上来吧!”只听得井中哼哼

唧唧,竟有两个人的声音,砰的一响,又是拍的一声,还夹着稀里哗啦的水声,那两人似乎

正在拚命相斗。在这井中一个人转折都是不便,两人竟挤着互殴,狼狈之情,可想而知。锺

兆文将井边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们上来。”觉得绳上一紧,下面已

经抓住,于是使劲收绳,果然湿淋淋的吊起两人。刘鹤真脚未着地,一掌便向另一人拍了过

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头,给他按着喝饱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锺兆文

眼见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开。锺兆能一对判官笔分点两人后心,喝道:“要命的便

不许动。”兄弟俩将两人抓到屋中。这时胡斐已将那女孩交回给苗人凤,点亮了烛台。卧室

中烧得一塌胡涂,满地是水,竟无立足之处。苗人凤将女儿放在厢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来

时,锺氏兄弟已将刘鹤真和另一人抓到。苗人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韦陀双鹤’的名

头,我二十多年前便已听到过。刘师兄和万师兄两位,江湖上的声名并不算坏啊。”刘鹤真

道:“苗大侠,我上了奸人的当,追悔莫及。你眼睛的伤重么?”锺氏三兄弟一齐“啊”的

一声。他们不知苗人凤眼睛受伤,原来还只适才之事。苗人凤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说道:

“你是田归农的弟子吧?天龙门的武功也学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吓得魂不附体,突然双膝

跪倒,连连叩头,说道:“苗大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

猛地里“哇、哇”两声,吐出几口水来。刘鹤真骂道:“奸贼,你骗得我好苦!”扑上去又

要动手。锺兆英伸手一拦,道:“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地?”刘鹤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只因上了别人的大当,这才气急败坏,难以自制,给锺兆英这么一拦,想起自己既做了

错事,又给人抛在井里,弄得如此狼狈,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眼前一黑,颓然坐倒在地,

说道:“罢了,罢了!苗大侠,真正对你不住。”苗人凤道:“一个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

小人的欺骗,那又算得了什么?定是这人骗你来送信给我了。”他双目中毒,显已瞎了,说

话却仍是如此轻描淡写,胡斐和锺氏兄弟等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难及。

刘鹤真道:“这人我是在衡阳枫叶庄上识得的。他自称名叫张飞雄,说以前受过万师弟

的恩惠,得知万师弟的死讯后十分难过,赶来吊丧。”苗人凤道:“万鹤声老师死了?”刘

鹤真道:“是啊。我见这姓张的说话诚恳,他又着意和我结纳,也就没起疑心,两人结伴北

上。他在途中见到锺氏三雄,显得很是害怕,当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听得他说起梦

话来,说什么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观,便用

言语探问。他说:‘刘老师,我见你跟朝廷的侍卫为难,大是英雄豪杰,这话也不用瞒

你。’于是取出一封信来,说必须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请他出手相救,否则有几十位义

士要给朝廷害死。”

苗人凤不置一词。刘鹤真续道:“这姓张的奸贼又说,锺氏三雄与苗大侠有仇,定要设

法截阻。他不是锺氏三雄的敌手:请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这件事义不容辞,当下一力承

当。但途中和锺氏三雄一交手,我这老儿还是栽了筋斗。后来内人王氏赶到相助,仍是不

敌。也是事当凑巧,在湘妃庙中遇上了这位小兄弟。我在枫叶庄上曾得他之助,后来又见他

连显身手,武功实在高强,于是我夫妇假装受伤,安排机关,请他阻挡锺氏三雄,这位小兄

弟果然上了我的当,我却又上了这奸贼的当。”说着圆睁双目,髭须翘动,气愤难平。胡斐

默想经过,心道:“这人的话倒似不假,原来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许多都给他瞧见

了。”想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热,瞥眼见到桌上放着的三件兵刃,问道:“那你拿了锺氏三

雄的兵刃,又来干么?”

刘鹤真道:“锺氏三雄前来寻仇,苗大侠未必知道。我先行给他报个讯息,教他好有所

防备。送这兵刃前来,是取信的意思。至于我说这信是锺氏兄弟送来,那是说给你小兄弟听

的。我知你紧紧跟随在后,怕你不利于我,这么一说,盼你心中疑惑难明,便不会贸然动

手,反正苗大侠一看信便知端的,岂知,岂知……”胸口气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锺兆英道:“我兄弟无意之中,听到了这姓张的奸谋,又见刘老师跟他鬼鬼崇崇,定是

要来暗算苗大侠,是以全力阻截,想不到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苗人侠,你眼睛怎么受的

伤?”苗人凤不答,将蒲扇般的大手挥了挥,道:“过去之事,那也不用提了。”胡斐眼光

四下扫动,要找他撕破的信笺,果见两片破纸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被浸湿。他怕纸上尚

有剧毒,不敢走近,放眼望去,见纸上只有寥寥三行字,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小。他眼光在两

片破纸上扫来扫去,见那信写道:“人凤我兄:令爱资质娇贵。我兄一介武夫,相处甚不合

宜,有误令爱教养。兹命人相迎,由弟抚养可也。弟田归农顿首。”想苗人凤对这女儿爱逾

性命,田归农拐诱了他妻子私奔,这时竟然连女儿也想要了去,叫他如何不怒?自然顺手撕

信,毒药暗藏在信笺的夹层之中,信笺一破,立时飞扬,再快的身手也是躲闪不了。田归农

这一条计策,也可算得厉害之极了。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见苗人凤、苗夫人、苗家小

女孩以及田归农四人之间的情状,恨不得立时去找到田归农,将他一刀杀了。刘鹤真越想越

气,喝道:“姓张的,你便是奉了师命,要暗算苗大侠,自己送信来便是了,何以偏偏瞧上

了我姓刘的?”张飞雄嗫嚅道:“我怕……怕苗大侠瞧破我是天龙门弟子,有了提防……又

害怕……害怕苗大侠的神威……”刘鹤真恨恨地道:“你怕万一奸计败露,逃走不及。好小

子,好小子!”他转头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向你讨个情,这小子交给我!”苗人凤缓

缓地道:“刘老师,这种小人,也犯不着跟他计较。张飞雄,这院子中还有你的两个同伴,

受伤都不算轻,你带了他们走吧,你去跟你师父说……”他寻思要说什么话,沉吟半晌,挥

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张飞雄只道这次弄瞎了苗人凤双眼,定是性命难保,岂

知他宽宏大量,竟然并不追究,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中感激,当即跪倒,连连磕头。

他同来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凤眼瞎后将他害死,再将他女儿劫走,哪料到竟有胡斐这

样一个好手横加干预,使他们的毒计只成功了第一步。给胡斐摔入卧室、遍身鳞伤那人已乘

乱逃走,另外给苗人凤用三节棍及拳力打伤的两人却伤势极重,一个晕着兀自未醒,一个低

声呻吟,有气无力。刘鹤真寻思:“苗人凤假意饶这三人,却不知要用什么毒计来折磨他

们?”他久历江湖,曾见许多人擒住敌人后不即杀死,要作弄个够,使敌人痛苦难当,求生

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慢慢处死。只见张飞雄扶起受伤的两个师弟,一步步走出门外,逐渐

远去,苗人凤始终没有出手,眼见三人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忍不住说道:“苗大侠,可以捉

回来啦,那姓张的小子手脚滑溜,再放得远,只怕当真给他走了!”苗人凤淡淡的道:“我

饶他们去了,又捉回来作甚?”他微微一顿,说道:“他们和我素不相识,是别人差使来

的。”

刘鹤真又惊又愧,霍地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我刘鹤真素不负人,今日没生眼

珠,累你不浅。”左手一抬,食指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抢过去,伸手想格,终究迟了一步,只见他直挺挺地站着,脸上两行鲜血流下,

已然自毁双目。锺氏兄弟大惊,一齐站起身来。苗人凤道:“刘老师何苦如此?在下毫没见

怪之意。”刘鹤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门,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点着

道路,径自去了。过不多时,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起来,却是他的妻子王氏。屋中五人均

觉惨然,万料不到此人竟然刚烈至此。苗人凤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说道:“小兄弟,你

答应照顾我的女儿,可别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错了事,应当尽力设法补

救。刘老师自毁肢体,心中虽安,却不免无益于事。”锺兆英叹道:“不错!但这位刘老师

也算得是一位响当当的好汉子!”

五人相对而坐,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胡斐道:“苗大侠,你眼睛怎样?再用水洗一

洗吧!”苗人凤道:“不用了,只是痛得厉害。”站起身来,向锺氏三雄道:“三位远来,

无以待客,当真简慢得紧。我要进去躺一躺,请勿见怪。”锺兆英道:“苗大侠请便,不用

客气。”三人打个手势,分在前门后门守住,只怕田归农不肯就此罢手,又再派人来袭。胡

斐手执烛台,跟着苗人凤走进厢房,见他躺上了床,取被给他盖上。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

沉,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她竟始终不知。胡斐正要退出,忽听脚步声响,有人急奔而

来。锺兆能喝道:“好小子,你又来啦!”接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张飞雄的声音叫道:

“我有句话跟苗大侠说,实无歹意。”锺兆能低声道:“苗大侠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张飞雄道:“好,那我跟你说。苗大侠大仁大义,饶我性命,这句话不能不说。苗大侠

眼中所染的毒药,乃是断肠草的粉末,是我师父从毒手药王那里得来的。小人一路寻思,若

是求毒手药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该自己去求,只不过小人是无名之辈,这事决计无力办

到。”锺兆能“哦”的一声,接着脚步声响,张飞雄又转身去了。

胡斐一听大喜,从厢房飞步奔出,高声问道:“这位毒手药王住在哪里?”锺兆英道:

“他在洞庭湖畔隐居,不过……不过……”胡斐道:“怎么?”锺兆英低声说道:“求这怪

人救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们好歹也得将他请到,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锺兆英

摇头道:“便难在他什么也不要。”胡斐道:“软求不成,那便蛮来。”锺兆英沉吟不语。

胡斐道:“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动身。三位在这里守护,以防再有敌人前来。”他奔回厢

房,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给你请医生去。”苗人凤摇头道:“请毒手药王么?那是徒

劳往返,不用去了。”胡斐道:“不,天下无难事!”说着转身出房,道:“三位锺爷,这

位药王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锺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们

路上慢慢再说。”对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们在这里瞧着。”锺兆英、兆能

两人脸上微微变色,均有恐惧之意,随即同声说道:“千万小心。”事在迫切,胡锺两人展

开轻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在市集上各买了一匹马,上马急驰。

第九章 毒手药王

两人都知苗人凤这次受毒不轻,单单听了那“断肠草”三字,便知是厉害之极的毒药,

眼睛又是人身最娇嫩柔软的器官,纵然请得名医,时候一长,也必无救,因此早治得一刻便

好一刻。两人除了让坐骑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搁,沿途买些馒头点心,便在马背上

胡乱吃了充饥。如此不眠不休的赶路,锺胡两人武功精湛,虽然两日两晚没睡,尽自支持得

住,胯下的坐骑在途中已换过两匹,但这一日赶下来,也已脚步踉跄,眼见再跑下去,非在

道上倒毙不可。锺兆文道:“小兄弟,咱们只好让牲口歇一会儿。”胡斐应道:“是!”心

道:“倘若我骑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马,此刻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

探手入怀,抚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凤,触手生温,心中也是一阵温暖。两人下马,坐在道旁

树下,让马匹吃草休息。锺兆文默不作声,呆呆出神,皱起了眉头。胡斐知道此行殊无把

握,问道:“锺二爷,那毒手药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锺兆文不答,似乎没听见他的说

话,过了半晌,突然惊觉,道:“你刚才说什么!”胡斐见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凤

的病况,暗想此人虽然奇形怪状,难为他很够义气,本来与苗人凤结下了梁子,这时竟不辞

烦劳的为他奔波,想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锺二爷,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惭愧得紧。晚

辈要是早知三位如此仗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

锺兆文咧开阔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侠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三兄弟倘

若见危不救,那还是人么?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侠虽没交情,总还

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跟他见都没见过呢。”

其实数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苗人凤一面,只不过胡斐知道这事,苗人凤却在

当时就对那个黄黄瘦瘦的小厮视而不见。更早些时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还只一天,

苗人凤在河北沧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见过他,这件事苗人凤知道,胡斐可不知道。但苗人凤哪

里会知道:十八年前那个初生婴儿,便是今日这个不识面的少年英雄?

锺兆文又问:“你刚才问我什么?”胡斐道:“我问那毒手药王是怎么样的人物?”锺

兆文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锺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

算少了,可是谁也不知毒手药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胡斐好生纳闷,心想:“我只道你

必定知晓此人的底细,否则也可向那张飞雄打听个明白。”锺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说道:

“便是那张飞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会知道的。”胡斐“啊”了一声,不再接口。

锺兆文道:“大家只知道,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胡斐道:“白马寺?他住在

庙里么?”锺兆文道:“不,白马寺是个市镇。”胡斐道:“想是他隐居不见外人,所以谁

都没见过他。”锺兆文又摇头道:“不,有很多人见过他。正因为有人见过,所以谁也不知

他是怎么样的人物,不知他是胖还是瘦,是俊是丑,是姓张还是姓李。”

胡斐越听越是胡涂,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见过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会连胖瘦俊丑也不

知道?

锺兆文道:“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高高瘦瘦,像是个秀才相公。有人

却说毒手药王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又有人说,这药王是个老和

尚,老得快一百岁了。”他顿了一顿,说道:“还有人说,这药王竟然是个女人,是个跛脚

驼背的女人。”

胡斐满脸迷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锺兆文接着道:“这人既然号称药王,怎么会是女人?但说这话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

物,德高望重,素来不打谎语,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说他是书生、是屠夫、是和尚的,

也都不是信口雌黄之辈,个个言之凿凿。你说奇不奇怪?”胡斐当离开苗家之时,满怀信

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治伤,至不济也能讨得解药,此时听锺兆文这么

一说,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无法知道,却又找谁去?转念一想,说

道:“是了!这人一定擅于化装易容之术,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认不出他的真面目

来。”锺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这么说,想来他使毒天下无双,害得人多,结仇太

广,因此躲躲闪闪,叫人没法找他报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却又不是

十分偏僻之处,要寻上门去,也算不得怎么为难。”胡斐道:“这人用毒药害死过不少人

么?”锺兆文悠然出神,道:“那是没法计算的了。不过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

道,不是作恶多端的飞贼大盗,便是仗势横行的土豪劣绅,倒没听说有哪一个侠义的死在他

的手下。但因他名声太响,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这笔帐便都算在他头

上,其实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时候两个人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时中毒暴毙,于是

云南的人说毒手药王到了云南,辽东的人却说药王在辽东出没。这么一宣扬,这个人更是奇

上加奇了。近来已好久没听人提到‘毒手药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侠的中毒竟会和他有关。

唉,既是此人用的药,只怕……只怕……”说到这里,不住摇头。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极难,

不知如何着手是好。锺兆文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一

到了白马寺,在离药王庄三十里之内,可千万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东西,不管饥渴得

怎么厉害,总之不能让一物进口。”胡斐见他说得郑重,当即答应,猛地想起,当他陪着自

己离开苗家之时,锺兆英和锺兆能脸上都是不但担忧,简直还大有惧色,想来那药王的“毒

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锺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胆敢向“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挑战,

一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字却是心惊胆战。自己不知厉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过轻易了。

他过去牵了马匹,说道:“咱们不过是邀他治病,或是讨一份解药,对他并无恶意。他

最多不肯,那也罢了,何必要害咱们性命?”锺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纪还轻,不知江湖

上人心险诈。你对他虽无恶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识,怎信得你过?眼前便是一个例子,刘鹤

真对苗大侠绝无歹意,却何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锺兆文又道:“何况这毒手药

王仇家遍天下,许多跟他毫没干系的毒杀也都算在他的帐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

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则‘药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两字?这个惊心动魄的外

号,难道是轻易得来的么?”

胡斐点头道:“锺二爷说的是。”锺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领低微,那便

兄弟相称,别爷不爷的,叫得这么客气。”胡斐道:“你是前辈英雄,晚辈……”锺兆文拦

着他的话头,大声道:“呸,呸!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后,佩服你得

紧。若你不当我朋友,那便算了。”胡斐也是个性子直爽之人,于是笑着叫了声:“锺二

哥。”锺兆文很是高兴,翻身上了马背,道:“只要这两头牲口不出岔子,咱们不用天黑便

能赶到白马寺。你可得记着我话,别说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剧

毒,传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这么年纪轻轻,一身武功,若是全身发黑,成了一具僵尸,

我瞧有点儿可惜呢!”胡斐知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瞧苗人凤只撕破一封信,双眼便瞎,

现下走入毒手药王的老巢,他哪一处不能下毒?心想锺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非胆

怯之徒,他说得如此厉害,显见此行万分凶险,确是实情。他明知险恶,还是义不容辞地陪

自己上白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乱闯,更是难得了。

两匹马休息多时,精力已复,申牌时分到了临资口。两人让坐骑走一程,跑一程,不多

时已到了白马寺镇上。镇上街道狭窄,两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于是牵了马匹步行。

锺兆文脸色郑重,目不斜视,胡斐却放眼瞧着两旁的店铺。将到市梢时,胡斐见拐弯角上挑

出了药材铺的膏药幌子,招牌写着“济世堂老店”,心念一动,解下腰间单刀,连着刀鞘捧

在手中,说道:“锺二……哥,你的判官笔也给我。”锺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马寺镇,该

当处处小心才是,怎地动起刀刃来啦?但想镇上必有药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询问,于是从腰

间抽出判官笔,交了给他,低声道:“小心了,别惹事!”胡斐点了点头,走到药材铺柜台

前,说道:“劳驾!我们二人到药王庄去拜访庄主,不便携带兵器,想在宝号寄放一下,回

头来取。”坐在柜台后的一个老者听了,脸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去药王庄?”胡斐不

等他再说什么,将兵器在柜台上一放,双手一拱,牵了马匹便大踏步出镇。两人到了镇外无

人之处,锺兆文大拇指一翘,说道:“小兄弟,这一手真成。锺老二服了你啦,真亏你想得

出。”胡斐笑道:“硬着头皮充好汉,这叫做无可奈何。”原来他想这镇上的药材铺跟药王

必有干连,将随身兵器放在店铺之中,店中定会有人赶去报讯,那便表明自己此来绝无敌

意。虽然空手去见这么一个厉害角色,那是凶险之上又加凶险,但权衡轻重,这个险还是大

可一冒。

见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个老者手持药锄,似在采药。胡斐见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

瘦,是个中年书生,心念一动:“难道他便是毒手药王?”于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声

说道:“请问相公,上药王庄怎生走法?晚辈二人要拜见庄主,有事相求。”那人对胡锺二

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会神的锄土掘草。胡斐连问几声,那人始终毫不理会,竟似聋了一

般。胡斐不敢再问,锺兆文向他使个眼色,两人又向北行。闷声不响地走出一里有余,胡斐

悄声道:“锺二哥,只怕这人便是药王,你瞧怎么办?”锺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

万万点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认,而咱们认出他来,正是犯了他的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药

王庄,咱们认地不认人,那便无碍。”说话之时,曲曲折折又转了几个弯,只见离大路数十

丈处有个大花圃,一个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弯着腰在整理花草。胡斐见花圃之后有三间茅

舍,放眼远望,四下别无人烟,于是上前几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问道:“请问姑娘,上

药王庄走哪一条路?”那村女抬起头来,向着胡斐一瞧,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

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这个乡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

乎寻常?”见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

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她相貌

似乎已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

胡斐又问一句:“上药王庄不知是向东北还是向西北?”那村女突然低下了头,冷冷地

道:“不知道。”语音却甚是清亮。锺兆文见她如此无礼,脸一沉,便要发作,但随即想起

此处距药王庄不远,什么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声,道:“兄弟,咱们去吧,那药王庄是白

马寺大大有名之处,总不能找不到。”胡斐心想天色已经不早,若是走错了路,黑夜之中在

这险地到处瞎闯,大是不妙,左近再无人家可以问路,于是又问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

在家么?他们定会知道去药王庄的路径。”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的拔草。

锺兆文双腿一夹,纵马便向前奔,道路狭窄,那马右边前后双蹄踏在路上,左侧的两蹄

却踏入了花圃。锺兆文虽无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恼那村女无礼,急于赶路,也不理会。胡

斐眼见近路边的一排花草便要给马踏坏,忙纵身上前,拉住缰绳往右一带,说道:“小心踏

坏了花草。”那马给他这么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侧,左蹄回上路面。锺兆文道:“快走

吧,在这儿别耽搁啦!”说着一提缰绳,向前驰去。胡斐自幼孤苦,见那村女贫弱,心中并

不气她不肯指引,反生怜悯之意,心想她种这些花草,定是卖了赖以为活,生怕给自己坐骑

踏坏了,于是牵着马步行过了花地,这才上马。那村女瞧在眼里,突然抬头问道:“你到药

王庄去干么?”胡斐勒马答道:“有一位朋友给毒药伤了眼睛,我们特地来求药王赐些解

药。”那村女道:“你认得药王么?”胡斐摇头说道:“我们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他老人

家。”那村女慢慢站直了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几眼,问道:“你怎知他肯给解药?”胡斐脸

有为难之色,答道:“这事原本难说。”心中忽然一动:“这位姑娘住在此处,或者知道药

王的性情行事。”于是翻身下马,深深一揖,说道:“便是要请姑娘指点途径。”这“指点

途径”四字,却是意带双关,可以说是请她指点去药王庄的道路,也可说是请教求药的方

法。

那村女自头至脚地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话,指着花圃中的一对粪桶,道:“你到那边

粪池去装小半桶粪,到溪里加满清水,给我把这块花浇一浇。”

这三句话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是向你问路,怎么竟叫我浇起花来?而且出言颐

指气使,竟将我当作你家雇工一般?他虽幼时贫苦,却也从未做过挑粪浇粪这种秽臭之事,

只见那村女说了这几句话后,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里一

望,不见有人,心想:“这姑娘生得瘦弱,要挑这两大桶粪当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气的男子

汉,便帮她挑一担粪又有何妨?”于是将马系在一株柳树上,挑起粪桶,便往粪池去担粪。

锺兆文行了一程,不见胡斐跟来,回头一看,远远望见他肩上挑了一副粪桶,走向溪

边,不禁大奇,叫道:“喂,你干什么?”胡斐叫道:“我帮这位姑娘做一点工夫。锺二哥

先走一步,我马上就赶来。”锺兆文摇了摇头,心想年轻人当真是不分轻重,在这当口居然

还这般多管闲事,于是纵马缓缓而行。胡斐挑了一担粪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

要往花旁浇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粪水太浓,一浇下去花都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

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粪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

耐,但想好人做到底,于是依言倒粪加水,回来浇花。那村女道:“小心些,粪水不可碰到

花瓣叶子。”胡斐应道:“是!”见那些花朵色作深蓝,形状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只鞋

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当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浇了,直把两桶粪水尽数浇完。那村女道:

“嗯,再去挑了浇一担。”胡斐站直身子,温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从药王庄回

来,再帮你浇花如何?”那村女道:“你还是在这儿浇花的好。我见你人不错,才要你挑粪

呢。”胡斐听她言语奇怪,心想反正已经耽搁了,也不争在这一刻时光,于是加快手脚,急

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担粪水,将地里的蓝花尽数浇了。这时夕阳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

在一大片蓝花之上,辉煌灿烂,甚是华美。胡斐忍不住赞道:“这些花真是好看!”他浇了

两担粪,对这些花已略生感情,赞美的语气颇为真诚。那村女正待说话,只见锺兆文骑了马

奔回,大声叫道:“兄弟,这时候还不走吗?”胡斐道:“是了,来啦,来啦!”转眼望着

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脸一沉,说道:“你帮我浇花,原来是为了要我指点途径,是不是?”胡斐心

想:“我确是盼你指点道路,但帮你浇花,却纯是为了怜你瘦弱,这时再开口相求,反而变

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铁蝎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给袁紫衣,她曾说:

“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当即一笑,说道:“这些花

真好看!”走到柳树旁解缰牵马,上了马背。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过头来,只怕她还要摽唆什么,心中大是不耐。那村女拔

起两棵蓝花,向他掷去,说道:“你说这花好看,就送你两棵。”胡斐伸手接住,说道:

“多谢!”顺手放在怀内。那村女道:“他姓锺,你姓什么?”胡斐道:“我姓胡。”那村

女点头道:“你们要去药王庄,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锺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

不来,心中烦躁,这才回头寻来,听那村女如此说,不耐之心立时尽去,低声笑道:“小兄

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却颇为怀疑,暗想:“倘若药王庄是在

东北方,那么直截了当的指点便是,为什么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但不愿再向村女

询问,于是引马向东北而去。

两人一阵急驰,奔出八九里,前面一片湖水,已无去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西方。锺兆

文骂道:“这丫头当真可恶,不肯指路那也罢了,却叫咱们大走错路。回去时得好好教训她

一顿。”胡斐也是好生奇怪,自思并未得罪了她,何以要作弄自己,说道:“锺二哥,这乡

下姑娘定和药王庄有什么干连。”锺兆文道:“嗯,你瞧出什么端倪没有?”胡斐道:“她

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说话的神态,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锺兆文一惊,道:

“不错!她给你的那两棵花,还是快些抛了。”胡斐从怀中取出蓝花,只见花光娇艳,倒是

不忍便此丢弃,说道:“小小两棵花儿,想来也无大碍!”于是仍旧放回怀中,纵马向西驰

去。锺兆文在后叫道:“喂,还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应,一鞭向马臀抽去,向西飞

奔。暮霭苍茫中,阵阵归鸦从头顶越过。突然之间,只见右手侧两个人俯身湖边,似在喝

水。胡斐一勒马,待要询问,却见两人始终不动,心知有异,跳下马去,叫道:“劳驾!”

两人仍是不动。锺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头,那人仰天翻倒,但见他双眼翻白,早已死去多

时,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时也是如此。锺兆文道:“中毒死

的。”胡斐点点头,见两名死者身上都带着兵刀,说道:“毒手药王的对头?”锺兆文也点

了点头。两人上马又行,这时天色渐黑,更觉前途凶险重重。又行一程。只见路旁草木稀

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后来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树小树更没一棵。

胡斐心中起疑,勒马说道:“锺二哥,你瞧这里大是古怪。”锺兆文也已瞧出不对,道:

“若是有人铲净刨绝,也必留下草根痕迹,我看……”他沉吟片刻,低声道:“那药王庄定

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剧毒,以致连草也没一根。”胡斐点了点头,心中惊惧,从包袱

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锺兆文所乘坐骑的马口缚住,然后缚上自己坐骑的马口。锺兆文知他生

怕再向前行时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点了点头,暗赞他心思细密。

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房屋。走到近处,只见屋子的模样极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坟

模样,无门无窗,黑黝黝的甚是阴森可怖。两人均想:“瞧这屋子的模样,那自然是药王庄

了。”离屋数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树叶便似秋日枫叶一般,殷红如血,在暮色

之中,令人瞧着不寒而栗。锺兆文平生浪荡江湖,什么凶险之事没有见过?他自己三兄弟便

打扮成凶门丧主一般,令人见之生畏,但这时看到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乱跳,低声

道:“怎么办?”胡斐道:“咱们以礼相求,随机应变。”于是纵马向前,行到离矮树丛数

丈之处,下马牵了缰绳,朗声道:“鄂北锺兆文,晚辈辽东胡斐,特来向药王前辈请安。”

这三句话每一字都从丹田送出,虽然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闻里许,屋中人必自听得清清楚

楚。过了半晌,屋中竟无半点动静。胡斐又说了一遍,圆屋之中仍是毫无应声,便似无人居

住一般。胡斐又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中毒受伤,所用毒药,是奸人自前辈处盗来。敬请

前辈慈悲,赐以解药。”

但不论他说什么,圆屋之中始终寂无声息。过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声道:

“锺二哥,怎么办?”锺兆文道:“总不成眼看苗大侠瞎了双目,咱们便此空手而返。”胡

斐道:“不错,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两人这时均已起了动武用强之意,心想那

毒手药王虽然擅于使毒,武功却未必了得,软硬兼施,非得将解药取了到手不可。两人放下

马匹,走向矮树。只见那一丛树生得枝叶紧密,不能穿过,锺兆文纵身一跃,便从树丛上飞

越过去。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闻到一阵浓香,眼前一黑,登时晕眩,摔跌在树丛之内。胡

斐一见大惊,跟着跃进,越过树丛顶上时,但觉奇香刺鼻,中人欲呕,胸口甚是烦恶。他一

落地,忙伸手扶起锺兆文,探他鼻间尚有呼吸,只是双目紧闭,手指和颜面却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侠的解药尚未求得,锺二哥却又中毒,瞧来我自己也已沾上毒

气,只是还没发作而已。”当下身形一矮,直纵向圆屋之前,叫道:“药王前辈,晚辈空手

前来拜庄,实无歹意,再不赐见,晚辈迫得无礼了。”他说了这话后,打量那圆屋的墙垣,

只见自屋顶以至墙脚通体黑色,显然并非上木所构。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里打扫得干

净无比,连一块极细小的砖石也无法找到,于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在墙上轻敲三下,果

然铮铮铮的发出金属之声。他将银两放回怀中,一低头,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清香,精神

为之一振,头脑本来昏昏沉沉,一闻到这香气,立时清明。他略略弯腰,香气更浓,原来这

香气是从那村女所赠的蓝花上发出。胡斐心中一动:“看来这香气有解毒之功,她果然是一

番好意。”他加快脚步,环绕圆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门窗,连小孔和细缝也没发见,心

想难道屋中当真并无人居?否则毫无通风之处,怎能不给闷死?他手中没有兵刃,对这通体

铁铸的圆屋实在无法可施。凝思片刻,从怀中取出蓝花,放在锺兆文鼻下,过不多时,果然

他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

点。”于是将一枝蓝花插在锺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着锺兆文跃过矮树。他双足

落地,忽听得圆屋中有人大声“咦!”的一下惊呼。声音隔着铁壁传来,颇为郁闷,但仍可

听得出又是惊奇又是愤怒之意。

胡斐回头叫道:“药王前辈,可肯赐见一面么?”圆屋中寂然无声。他接连问了两声,

对方再无声息。忽听得砰砰两响,重物倒地。胡斐回过头来,只见两匹坐骑同时摔倒,纵身

过去一瞧,两匹马眼目紧闭,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断气,身上却没半点伤痕。

到此地步,两人不敢再在这险地多逗留,低声商量了几句,决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

从原路赶回。锺兆文中毒后脚力疲惫,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时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

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蓝花香气馥郁,锺胡二人一闻之下,困累尽去,大感愉适。只见

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灯光,呀的一声,柴扉打开,那村女开门出来,说道:“请进来吧!只

是乡下没什么款待,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胡斐听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

扰,很是过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闪身门旁,让两人进屋。胡斐踏进茅屋,见屋中木

桌木凳,陈设也跟寻常农家无异,只是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缝

中,也冲洗得没留下半点灰土。这般清洁的模样,便似圆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那村女道:“锺爷、胡爷请坐。”说着到厨下拿出两副碗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汤,两大

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汤则是咸菜豆瓣汤。

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

两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就饿了。胡斐笑道:“多谢!”端起饭碗,提筷便吃。锺兆文心

下大疑,寻思:“这饭菜她早就预备好了,显是料到我们去后必回。宁可饿死了,这饭却千

万吃不得。”见那村女转身回入厨下,向胡斐使个眼色,低声道:“兄弟,我跟你说过,在

药王庄三十里地之内,决不能饮食。你怎地忘了?”胡斐却想:“这位姑娘对我若有歹心,

决不能送花给我。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将她得罪了。”他正要回

答,那村女又从厨下托出一只木盘,盘中一只小小木桶,装满了白饭。胡斐站起身来,说

道:“多谢姑娘厚待,我们要请拜见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妈都过世了,这里便只

我一人。”胡斐“啊”了一声,坐下来举筷便吃,三碗菜肴做得本自鲜美,胡斐为讨她喜

欢,更是赞不绝口。

锺兆文心想:“你既不听我劝,那也无法,总不成两个一齐着了人家道儿。”向那村女

道:“我适才晕去多时,肚子里很不舒服,不想吃饭。”那村女斟了一杯茶来,道:“那么

请用一杯清茶。”锺兆文见茶水碧绿,清澈可爱,虽然口中大感干渴,仍然谢了一声,接过

茶杯放在桌上,却不饮用。村女也不为意,见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

眼角之间颇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

放开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将三菜一汤吃得尽是碗底朝天。村女过来收拾,胡斐抢着把

碗筷放在盘中,托到厨下,随手便在水缸中舀了水,将碗筷洗干净了,抹干放入橱中。

那村女洗镬扫地,两人一齐动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才之事,见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

缸水,拿了水桶,到门外小溪中挑了两担,将水缸装得满满。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见锺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乡下人家,没待客的地

方,只好委屈胡爷,胡乱在长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气!”只见她走进内

室,轻轻将房门关上,却没听见落闩之声,心想这个姑娘孤零零的独居于此,竟敢让两个男

子汉在屋中留宿,胆子却是不小,伸手轻推锺兆文的肩膀,低声道:“锺二哥,在长凳上睡

得舒服些!”哪知这么轻轻一推,锺兆文竟应手而倒,砰的一声,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

惊,急忙抱着他腰扶起,在他脸上一摸,着手火滚,竟是发着高烧。胡斐忙道:“锺二哥,

你怎么啦?”举油灯凑近瞧时,只见他满脸通红,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喷出阵阵极浓的酒

气。胡斐大奇:“他连茶也不敢喝一口,怎么这一霎时之间,竟会醉倒?”又听他迷迷糊糊

道:“我没醉,没有醉!来来来,跟你再喝三大碗!”跟着“五经魁首!”“四季发财!”

的豁起拳来。胡斐一转念,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的手脚,他不肯吃饭饮茶,那村女却用什么

奇妙法门,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还是让他顺其

自然,慢慢醒转,转念又想:“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正在此

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嗥叫之声,深夜听来,不由得令人寒毛直竖,听声音似

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这般成群结队。那声音渐叫渐近,

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只听得狼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咩之声,显然是狼群追

羊而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锺兆文的情状,呀的一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

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说道:“这是狼叫啊。”胡斐点了点头,道:“姑

娘……”向锺兆文一指。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茅屋而来。

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是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不经一冲,何况锺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

村女处在肘腋之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只听得一骑快马急驰

而至。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锺兆文,冲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

只听那村女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

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当下抢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砖石,纵

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锺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

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着十几头饿狼。瞧这情势,似乎那

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

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直奔

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

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当下双

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

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

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跟

着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尽管如

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连吃苦头,知道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着胡斐,张牙

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发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

十几头恶狼的毒牙利爪相抗,当下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

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头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片刻之

间,叫声越去越远,花圃中的蓝花却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

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毁败,一定恼怒异常。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之事一句不提,只

笑吟吟地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

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这片花卉还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

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怔,心

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

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起我的姓氏。”这三句话说

得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兴,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我叫程灵素,‘灵枢’的

‘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灵枢”和“素问”乃是中国两大医经,只觉得这

两个字很是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娘,也不以为异,笑

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只当我叫你‘林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

道:“你总有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相貌虽然并不甚美,但这么一言

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他正想询问锺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锺二哥喝醉

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觉得这个小姑

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灵素

道:“你陪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胡斐道:“好,我

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

器点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

怕我中毒受害了。”当下甚是振奋,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

走进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

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胡斐道:“我来挑!”将扁担接了过来,一放上肩头,几

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极轻,挑来颇不方便,只见锺兆

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

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

得出了。我那锺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

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锺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

愁锺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知道他处处小心,反

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

儿,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平无事。”胡斐道:“我怎

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

你?”胡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现在还是摸不

着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

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

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

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来只

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

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药

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王了。”于是问道:“灵姑娘,你

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医治之请,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

徐地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

药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适才我和锺二哥去药王庄,

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

明白。”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

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

们所以不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意料之外,“啊”了

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

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

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胡斐听了,心中钦

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许多学问,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

所及,当下说到在洞庭湖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

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道:“‘鬼蝙

蝠’是什么毒,她说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说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

无是处。”于是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一路向东。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

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

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

大树八九丈处的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

丛之中。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

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

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

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两人静静的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东想西想,只

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实在大是诡异,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

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

不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的衣

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

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

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她身后

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锺兆文的说话,身子不

由得微微一震:“锺二哥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个又驼

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眼向程灵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见

她的脸色,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斐登时起

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着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见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

女,那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

湖上最厉害的巨寇大贼环攻,也是无所畏惧,但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乱跳,自觉武功

有时而穷,对付这种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

左,又走了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

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只把他吓了一跳。那大汉说了

两遍,无人答话,胡斐心想:“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哪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这

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胡斐暗暗

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

给一个软钉子你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草来,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发

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瀰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

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关

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那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胡斐大吃一惊:“怎么竹

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点也没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

物医药之道虽然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着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

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论。他心中大是惊奇,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

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上采药的那个老者。这时他衣衫

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狈,已没半点日间所见的儒雅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怒声

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

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

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

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汉从怀中

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

啊。”那老者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驼

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

吧。“说着掉头便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

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想走又不肯

走,说道:“大师兄,咱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

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那老者问道:“薛师

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

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

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

见于颜色。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

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

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

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

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

突然缩手,跟着一掌发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中指一弹,发出了一枚暗

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胡斐暗自寒

心:“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

笺,自是怕笺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两行大字,胡斐

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

不具。”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那

老者“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了?”那老者冷冷地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

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驼背女子冷笑了一声,显是不相信他的说话。那老者道:

“信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

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

海棠之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稳么?当真是七心……七心

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外有一个高手从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

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高手是谁呢?他不自禁地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

双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发光。难道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能耐?这可太也

令人难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忙回过头来,只见那老者和那对

夫妇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身子,双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齐声“呜呜”而呼。老

者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却高而尖锐。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

续不断。突然之间,喝声齐止,只见那老者纵身后跃,寒光一闪,发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

打灭,跟着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伤。这时林中黑漆一

团,只觉四下里处处都是危机,胡斐顺手拉着程灵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已挡在她的身前。

这一挡他实是未经思索,只觉凶险迫近,非尽力保护这个弱女子不可,至于凭他之力是否保

护得了,却绝未想到。那大汉叫了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无声,树林中虽然共有五人,竟是

没半点声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间的虫声,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咕咕而鸣。忽然之间,一只软软的小手伸

了过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颤,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只觉柔嫩纤细,

倒像十一二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

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击。同时嗤嗤的轻响不绝,胡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观看,隐约

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老者,另一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两人各

自蹲着身子,用力鼓气将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发出毒烟,要令对方中毒。两

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瀰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那老者“咦”的一声,抬头瞧着先前

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胡斐见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发出闪闪光芒,竟是写着发光的几行

字。那夫妇二人也大是惊奇,转头瞧去,只见那几行字写道:“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

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不念师门之谊,余甚厌之,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至

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那老者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

么?程师妹,你在哪里?”程灵素轻轻挣脱了胡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火折点燃

了,缓步走出。老者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是脸色大变,厉声道:“师父的‘药王神

篇’呢?是你收着么?”程灵素冷笑道:“慕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

山,你们不关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你怎么说?”那

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

手,这里一切,也必是你这丫头从中捣鬼!快将‘药王神篇’交出来!”程灵素凝目不语。

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薛鹊道:“小师妹,你将神篇取出来,大伙

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

篇’确是传了给我。”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我的谕

字,三位请看。”说着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山喝道:“师妹,小心!”薛鹊猛地

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树一指。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

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胡斐见她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瘦弱幼女,竟会跟这

三人是同门的师兄妹。”眼望纸笺,借着她手中蜡烛的亮光,见笺上写道:

“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

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慕容景岳、

姜铁山、薛鹊三人看了这张谕字,面面相觑,均思自己只关念着师父的遗物,对师父因何去

世固然不问一句,更无半分哀痛悲伤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间,突然大叫一声,同时发

难,齐向程灵素扑来。

胡斐叫道:“灵姑娘小心!”飞纵而出,眼见薛鹊的双掌已拍到程灵素面前,忙运掌力

向前击出,单掌对双掌,腾的一声,将薛鹊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随即回转,一勾一带,刁住

姜铁山的手腕,运起太极拳的“乱环诀”,借势一抛,姜铁山一个肥大的身躯直飞了出去,

掷得比薛鹊更远,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原来这两人虽然擅于下毒,武功却非一流高手!他

回过身来,待要对付慕容景岳,只见他晃了两晃,忽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

来。

薛鹊气喘吁吁地道:“小师妹,你伏下好厉害的帮手啊,这小伙子是谁?”胡斐接口

道:“我姓胡名斐,贤夫妇有事尽管找我便是……”程灵素顿足道:“你还说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见姜铁山慢慢站起身来,夫妇俩向胡斐狠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

撞地出了树林。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

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

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

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

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

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这三人

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

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

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已如此,

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

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

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

面容,但想来也必是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难。将心

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

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

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

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

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

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

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

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

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

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百

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

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

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

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程灵素猜

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

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

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

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

下一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的衣衫,否则

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

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

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

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

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此无情

无义?”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

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

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

胡斐武功虽强,但自幼无人教他读书,因此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一

句话也接不上去。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

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

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

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因此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

说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互相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

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

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的揭开,

胡斐恍然大悟,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

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些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

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

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

“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叹了

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

了。”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

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的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

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

竟是不感痛楚,推挤黑血,手势又极是灵巧,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这时伏在地

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

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

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

呢。”

隔了一会,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程灵

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

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才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

纸书。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可知,这

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胡斐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什

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喜欢,只是见了这部毒经心中发毛,似觉多瞧得几眼,连

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一个黄色

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

从针孔中吸了进去。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过。”程灵素笑道:

“那算什么?你若见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

往,道:“是啊,尊师虽然擅于使毒,但想来也必擅于治病救人,否则怎能称得‘药王’二

字?”程灵素脸上现出喜容,道:“我师父若是听到你这几句话,他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

说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呢。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的红了。胡斐

道:“你那驼背师姊说你师父偏心,只管疼爱小徒弟,这话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

记着师父。”程灵素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

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

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无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

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

原来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

后来竟然难以收拾。”胡斐点头道:“你大师兄也想要娶你三师姊,是不是?”程灵素道:

“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

便把师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声,只觉学会了下毒的功夫,实是害多利少,自然而然

的会残忍起来。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害得她驼了背,

跛了脚。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然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

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然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

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复复,总是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

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有二心。他们在这洞庭湖边用生铁铸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

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

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胡斐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说到毒手药王时说法不

同,有的说是个秀才相公,有的说是个粗豪大汉,有的说是个驼背女子,更有人说是个老和

尚。”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

说:‘我使用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是愧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

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我师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

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

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帐

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四字头上,你瞧冤是不冤?”胡斐道:“那你师父该当出头辩个明白

啊。”程灵素叹道:“这种事也是辩不胜辩……”说到这里,已将胡斐的五只手指推拿敷药

完毕,站起身来,道:“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

一笑。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话,这两件事就易办得很,现下不免要大费手脚。”程

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请君入

箩?”程灵素笑道:“劳您的大驾。”胡斐抓起慕容景岳背上衣服,将他放入竹箩,放在肩

上挑起。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

“王大叔,去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一副担子。胡斐心想:

“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多问,当下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离

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那汉子跟随在二人之后,一言不发。程灵素折

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汉子每人一

丛,于是径越血矮栗而过,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

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的一端是个风

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刻,只见那

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原来竟是将铁屋上启闭

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铁山和薛鹊虽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然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

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着脚

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

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

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

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

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哪里还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悯之念,心想:“这淡淡轻烟,本

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

我眼看着她干这种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

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

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

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

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程灵素抬起

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

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还是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

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没见到我师父,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

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是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道:“这毒烟……这

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哥在大发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

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

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程灵素伸出左手小

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

熄了蜡烛。”将团扇变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

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狼

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

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

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程灵素道:“二师哥和

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

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

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锺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

斐道:“是了,我和锺二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程灵素点点头,

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那树气息

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周围

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

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

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锺二

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

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

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

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然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

和锺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

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

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得妥

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

程灵素默然不语。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

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

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

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

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两人

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

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

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

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

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

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

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

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

“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

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

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

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

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走

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着书画对联,湘

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

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

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

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

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

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

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

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

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

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

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

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

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

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

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

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

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

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

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

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

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

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

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

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

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

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

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

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

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

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

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

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

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

“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

“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

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

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

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

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

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

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

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

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

“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

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

“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

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

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

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

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

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

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

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

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

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

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

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

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

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

“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

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

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

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

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

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

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心想这条本门的大

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

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

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

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作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

难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问道:“二师哥有何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

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

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替他解

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

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个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

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

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

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

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

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锺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

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锺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

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

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

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

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

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

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

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

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两人说

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

锺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道:“灵姑娘,苗大侠伤

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

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

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

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

“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

就怕你日后要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

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

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锺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

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应同去给苗人凤医眼。

锺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这盆花的

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

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地

向后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

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

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锺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

敢耽搁,就原路赶回。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经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

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

经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锺兆文叫胡斐也

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

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锺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

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锺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

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

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

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她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胡

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或许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

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

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

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

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径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你不见她面时—

—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

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

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

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

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

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这三人

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

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

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已如此,

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

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

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

面容,但想来也必是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难。将心

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

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

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

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

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

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

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

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

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

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百

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

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

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

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程灵素猜

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

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

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

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

下一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的衣衫,否则

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

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

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

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

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此无情

无义?”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

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

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

胡斐武功虽强,但自幼无人教他读书,因此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一

句话也接不上去。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

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

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

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因此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

说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互相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

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

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的揭开,

胡斐恍然大悟,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

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些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

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

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

“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叹了

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

了。”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

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的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

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

竟是不感痛楚,推挤黑血,手势又极是灵巧,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这时伏在地

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

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

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

呢。”

隔了一会,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程灵

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

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才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

纸书。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可知,这

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胡斐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什

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喜欢,只是见了这部毒经心中发毛,似觉多瞧得几眼,连

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一个黄色

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

从针孔中吸了进去。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过。”程灵素笑道:

“那算什么?你若见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

往,道:“是啊,尊师虽然擅于使毒,但想来也必擅于治病救人,否则怎能称得‘药王’二

字?”程灵素脸上现出喜容,道:“我师父若是听到你这几句话,他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

说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呢。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的红了。胡斐

道:“你那驼背师姊说你师父偏心,只管疼爱小徒弟,这话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

记着师父。”程灵素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

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

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无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

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

原来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

后来竟然难以收拾。”胡斐点头道:“你大师兄也想要娶你三师姊,是不是?”程灵素道:

“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

便把师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声,只觉学会了下毒的功夫,实是害多利少,自然而然

的会残忍起来。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害得她驼了背,

跛了脚。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然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

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然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

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复复,总是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

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有二心。他们在这洞庭湖边用生铁铸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

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

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胡斐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说到毒手药王时说法不

同,有的说是个秀才相公,有的说是个粗豪大汉,有的说是个驼背女子,更有人说是个老和

尚。”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

说:‘我使用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是愧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

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我师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

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

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帐

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四字头上,你瞧冤是不冤?”胡斐道:“那你师父该当出头辩个明白

啊。”程灵素叹道:“这种事也是辩不胜辩……”说到这里,已将胡斐的五只手指推拿敷药

完毕,站起身来,道:“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

一笑。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话,这两件事就易办得很,现下不免要大费手脚。”程

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请君入

箩?”程灵素笑道:“劳您的大驾。”胡斐抓起慕容景岳背上衣服,将他放入竹箩,放在肩

上挑起。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

“王大叔,去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一副担子。胡斐心想:

“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多问,当下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离

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那汉子跟随在二人之后,一言不发。程灵素折

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汉子每人一

丛,于是径越血矮栗而过,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

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的一端是个风

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刻,只见那

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原来竟是将铁屋上启闭

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铁山和薛鹊虽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然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

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着脚

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

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

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

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

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哪里还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悯之念,心想:“这淡淡轻烟,本

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

我眼看着她干这种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

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

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

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

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程灵素抬起

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

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还是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

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没见到我师父,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

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是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道:“这毒烟……这

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哥在大发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

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

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程灵素伸出左手小

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

熄了蜡烛。”将团扇变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

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狼

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

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

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程灵素道:“二师哥和

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

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

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锺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

斐道:“是了,我和锺二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程灵素点点头,

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那树气息

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周围

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

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

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锺二

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

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

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

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然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

和锺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

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

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得妥

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

程灵素默然不语。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

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

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

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

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两人

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

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

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

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

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

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

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

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

“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

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

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

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

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走

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着书画对联,湘

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

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

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

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

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

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

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

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

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

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

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

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

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

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

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

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

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

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

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

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

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

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

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

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

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

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

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

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

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

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

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

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

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

“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

“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

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

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

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

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

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

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

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

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

“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

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

“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

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

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

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

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

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

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

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

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

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

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

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

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

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

“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

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

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

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

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

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

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心想这条本门的大

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

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

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

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作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

难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问道:“二师哥有何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

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

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替他解

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

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个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

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

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

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

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

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锺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

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锺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

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

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

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

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

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

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

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

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两人说

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

锺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道:“灵姑娘,苗大侠伤

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

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

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

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

“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

就怕你日后要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

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

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锺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

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应同去给苗人凤医眼。

锺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这盆花的

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

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地

向后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

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

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锺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

敢耽搁,就原路赶回。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经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

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

经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锺兆文叫胡斐也

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

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锺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

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锺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

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

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

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她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胡

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或许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

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

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

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

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径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你不见她面时—

—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

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

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

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

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

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这三人

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

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

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已如此,

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

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

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

面容,但想来也必是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难。将心

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

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

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

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

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

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

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

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

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

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百

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

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

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

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程灵素猜

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

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

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

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

下一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的衣衫,否则

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

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

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

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

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此无情

无义?”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

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

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

胡斐武功虽强,但自幼无人教他读书,因此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一

句话也接不上去。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

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

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

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因此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

说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互相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

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

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的揭开,

胡斐恍然大悟,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

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些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

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

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

“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叹了

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

了。”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

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的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

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

竟是不感痛楚,推挤黑血,手势又极是灵巧,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这时伏在地

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

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

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

呢。”

隔了一会,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程灵

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

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才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

纸书。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可知,这

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胡斐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什

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喜欢,只是见了这部毒经心中发毛,似觉多瞧得几眼,连

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一个黄色

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

从针孔中吸了进去。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过。”程灵素笑道:

“那算什么?你若见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

往,道:“是啊,尊师虽然擅于使毒,但想来也必擅于治病救人,否则怎能称得‘药王’二

字?”程灵素脸上现出喜容,道:“我师父若是听到你这几句话,他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

说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呢。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的红了。胡斐

道:“你那驼背师姊说你师父偏心,只管疼爱小徒弟,这话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

记着师父。”程灵素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

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

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无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

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

原来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

后来竟然难以收拾。”胡斐点头道:“你大师兄也想要娶你三师姊,是不是?”程灵素道:

“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

便把师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声,只觉学会了下毒的功夫,实是害多利少,自然而然

的会残忍起来。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害得她驼了背,

跛了脚。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然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

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然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

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复复,总是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

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有二心。他们在这洞庭湖边用生铁铸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

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

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胡斐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说到毒手药王时说法不

同,有的说是个秀才相公,有的说是个粗豪大汉,有的说是个驼背女子,更有人说是个老和

尚。”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

说:‘我使用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是愧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

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我师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

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

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帐

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四字头上,你瞧冤是不冤?”胡斐道:“那你师父该当出头辩个明白

啊。”程灵素叹道:“这种事也是辩不胜辩……”说到这里,已将胡斐的五只手指推拿敷药

完毕,站起身来,道:“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

一笑。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话,这两件事就易办得很,现下不免要大费手脚。”程

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请君入

箩?”程灵素笑道:“劳您的大驾。”胡斐抓起慕容景岳背上衣服,将他放入竹箩,放在肩

上挑起。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

“王大叔,去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一副担子。胡斐心想:

“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多问,当下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离

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那汉子跟随在二人之后,一言不发。程灵素折

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汉子每人一

丛,于是径越血矮栗而过,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

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的一端是个风

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刻,只见那

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原来竟是将铁屋上启闭

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铁山和薛鹊虽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然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

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着脚

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

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

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

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

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哪里还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悯之念,心想:“这淡淡轻烟,本

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

我眼看着她干这种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

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

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

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

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程灵素抬起

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

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还是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

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没见到我师父,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

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是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道:“这毒烟……这

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哥在大发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

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

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程灵素伸出左手小

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

熄了蜡烛。”将团扇变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

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狼

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

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

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程灵素道:“二师哥和

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

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

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锺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

斐道:“是了,我和锺二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程灵素点点头,

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那树气息

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周围

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

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

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锺二

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

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

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

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然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

和锺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

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

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得妥

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

程灵素默然不语。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

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

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

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

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两人

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

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

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

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

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

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

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

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

“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

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

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

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

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走

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着书画对联,湘

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

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

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

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

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

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

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

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

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

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

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

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

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

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

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

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

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

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

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

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

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

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

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

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

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

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

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

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

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

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

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

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

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

“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

“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

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

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

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

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

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

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

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

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

“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

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

“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

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

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

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

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

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

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

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

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

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

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

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

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

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

“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

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

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

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

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

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

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心想这条本门的大

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

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

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

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作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

难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问道:“二师哥有何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

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

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替他解

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

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个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

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

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

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

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

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锺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

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锺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

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

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

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

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

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

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

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

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两人说

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

锺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道:“灵姑娘,苗大侠伤

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

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

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

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

“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

就怕你日后要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

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

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锺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

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应同去给苗人凤医眼。

锺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这盆花的

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

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地

向后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

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

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锺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

敢耽搁,就原路赶回。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经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

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

经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锺兆文叫胡斐也

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

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锺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

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锺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

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

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

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她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胡

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或许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

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

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

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

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径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你不见她面时—

—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第十一章 恩仇之际

次日一早,三人上马又行,来时两人马快,只奔驰了一日,回去时却到次日天黑,方到

苗人凤所住的小屋之外。

钟兆文见屋外的树上系着七匹高头大马,心中一动,低声道:“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先

去瞧瞧。”绕到屋后,听得屋中有好几人在大声说话,悄悄到窗下向内一张,只见苗人凤用

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厅门口站着几条汉子,手中各执兵刃,神色甚是凶猛。钟兆文环顾

室内,不见兄长兆英,兄弟兆能的影踪,心想他二人责在保护苗大侠,却不知何以竟会离

去,心中不禁忧疑。

只听得那五个汉子中一人说道:“苗人凤,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过是多受些儿

活罪。依我说啊,还不如早点自己寻个了断,也免得大爷们多费手脚。”苗人凤哼了一声,

并不说话。又有一名汉子说道:“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几十年啦。今日

乖乖儿爬在地下给大爷们磕几个响头,爷们一发善心,说不定还能让你多吃几年窝囊饭。”

苗人凤低哑着嗓子道:“田归农呢?他怎么没胆子亲自来跟我说话?”首先说话的汉子

笑道:“料理你这瞎子,还用得着田大爷自己出马么?”苗人凤涩然说道:“田归农没来?

他连杀我也没胆么?”

便在此时,钟兆文忽觉得肩头有人轻轻一拍,他吃了一惊,向前纵出半丈,回过头来,

见是胡斐和程灵素两人,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声道:“钟大哥和三

哥在那边给贼子围上啦,你快去相帮。我在这儿照料苗大侠。”钟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

念着兄弟,当下从腰间抽出判官笔,向西疾驰而去。

他这么一纵一奔,屋中已然知觉。一人喝道:“外边是谁?”胡斐笑道:“一位是医

生,一个是屠夫。”那人怒喝:“甚么医生屠夫?”胡斐笑道:“医生给苗大侠治眼,屠夫

杀猪宰狗!”那人怒骂一声,便要抢出。另一名汉子一把拉住他臂膀,低声说道:“别中了

调虎离山之计。田大爷只叫咱们杀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多管。”那人喉头咕噜几声,站定

脚不动了。胡斐原怕苗人凤眼睛不便吃亏,要想诱敌出屋,逐一对付,那知他们却不上这

当。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回来了?”胡斐朗声道:“在下已请到了毒手药王他老人家

来,苗大侠的眼准能治好。”

他说“毒手药王”,原是虚张声势,恫吓敌人,果然屋中五人尽皆变色,一齐回头,却

见门口站著一个粗壮少年,另有一个瘦怯怯的姑娘,那里有甚么“毒手药王”?

苗人凤道:“这里五个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钟氏三雄。贼子来的人不

少,他们要倚多为胜。”

胡斐还未回答,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苗兄料事如神,我们果

然是倚多为胜啦!”

胡斐回头一望,吃了一惊,只见高高矮矮十几条汉子,手中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

尚有十余名庄客僮仆,高举火把。钟氏三雄双手反缚,已被擒住。一个中年相公腰悬长剑,

走在各人前头。胡斐见这人长眉俊目,气宇轩昂,正是数年前在商家堡中见过的田归农。当

年胡斐只是个黄皮精瘦的童子,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变,田归农自然不认得他。

苗人凤仰头哈哈一笑,说道:“田归农,你不杀了我,总是睡不安稳。今天带来的人可

不少啊!”田归农道:“我们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说要人性命?只不过前来恭请苗大侠

到舍下盘桓几日。谁叫咱们有故人之情呢。”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洋洋自得之情溢

于言表,今日连威震湘鄂的钟氏三雄都已被擒,苗人凤双目已瞎,此外更无强援,那里更有

逃生的机会?至于站在门口的胡斐和程灵素,他自然没放在眼角之下,便似没这两个人一

般。

胡斐见敌众我寡,钟氏三雄一齐失手,看来对方好手不少,如何退敌救人,实是不易。

他游目察看敌情,田归农身后站着两个女子。此外有一个枯瘦老者手持点穴橛,另一个中年

汉子拿着一对铁牌,双目精光四射,看来这两人都是劲敌。此外有七八名汉子拉著两条极长

极细的铁练,不知有甚么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们怕苗大侠眼瞎后仍是十分厉害,这两条铁练明

明是绊脚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着铁练远远一绊一围,他武功再强,也非摔倒不

可。”他向田归农望了一眼,胸口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诱拐人家妻子,苗大侠已饶

了你,竟要一个毒计接著一个,非将人置之死地不可。如此凶狠,当真禽兽不如。”

其实田归农固然阴毒,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从与苗人凤的妻子南兰私奔之后,想起

她是当世第一高手的妻子,每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疑心是苗人

凤前来寻仇。

南兰初时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热情痴恋,但见他整日提心吊胆,日日夜夜害怕自己的丈

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为这个丈夫苗人凤,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要

两心真诚的相爱,便是给苗人凤一剑杀了,那又有什么?她看到田归农对他自己性命的顾

念,远胜于珍重她的情爱。她是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抛弃了名节来跟随他的,而他却

并不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因为害怕,于是田归农的风流潇洒便减色了,于是对琴棋书画便不大有兴致了,便很少

有时候伴着她在妆台前调脂弄粉了。他大部份时候在练剑打坐。

这位官家小姐,却一直是讨厌人家打拳动刀的。就算武功练得跟苗人凤一般高强,又值

得什么?何况,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知道田归农永远练不到苗人凤的地步。

田归农却知道,只要苗人凤不死,自己一切图谋终归是一场春梦,什么富可敌国的财

宝,什么气盖江湖的权势,终究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因此虽然是自己对不起苗人凤,但他非杀了这人不可。现在,苗人凤的眼睛已弄瞎了,

他武功高强的三个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内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号令,屋外有十多名

好手预备截拦,此外,还有两条苗人凤看不见的长长的铁练……

程灵素靠在胡斐的身边,一直默不作声,但一切情势全瞧在眼里。她缓缓伸手入怀,摸

出了半截蜡烛,又取出火摺。只要蜡烛一点著,片刻之间,周围的人全非中毒晕倒不可。她

向身后众人一眼也不望,幌亮了火摺,便往烛芯上凑去,在夜晚点一枝蜡烛,那是谁也不会

在意的事。

那知背后突然飕的一声,打来了一枚暗器。这暗器自近处发来,即快且准,程灵素猝不

及防,蜡烛竟被暗器打成两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

小姑娘厉声道:“你给我规规矩矩的站著,别捣鬼!”

众人目光一时都射到了程灵素身上,均有讶异之色。程灵素见那暗器是一枚铁锥,淡淡

的道:“捣什么鬼啊?”心中却暗自著急:“怎么这个小姑娘居然识破了我的机关?这可有

点难办了。”

田归农只斜幌一眼,并不在意,说道:“苗兄,跟我们走吧!”

他手下一名汉子伸手在胡斐肩头猛力一推,喝道:“你是什么人?站开些。这里没热闹

瞧。”他见胡程二人貌不惊人,还道是苗人凤的邻居。胡斐也不还手,索性装傻,便站开一

步。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快走,别再顾我!只要设法救出钟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

胡斐和钟氏三雄均是大为感动:“苗大侠仁义过人,虽然身处绝境,仍是只顾旁人,不顾自

己。”

田归农心中一动,向胡斐横了一眼,心想:“难道这小子还会有什么门道?”喝道:

“请苗大侠上路。”

这六个字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枪并举,同时向苗人凤身上五处要害杀去。

小屋的厅堂本就不大,六个人挤在里面,眼见苗人凤无可闪避,岂知他双掌一错,竟是

硬生生从两人之间挤了过去。五人兵刃尽数落空,喀喇喇几声响,一张椅子被两柄刀同时劈

成数块。

苗人凤回转身来,神威凛凛的站在门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却堵住门不让五个敌

人逃走。胡斐本待冲入相援,但见他回身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无恐,纵无不胜,一时也不

致落败。

那五名汉子心中均道:“我们五个人联手,今日若还对付不了一个瞎子,此后还有什么

脸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凤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时?”胡斐道:“苗大侠放心,凭这些狗崽

子,还挡不了我的路!”苗人凤说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说了这几个字,突然

抢入人丛,铁掌飞舞,肘撞足踢,威不可当。

室中这五人均非寻常之辈,一见苗人凤掌力沉雄,便各退开,靠着墙壁,俟隙进击。混

乱中桌子倾倒,室中灯火熄灭。屋外两人高举火把,走到门口,因苗人凤双目既瞎,有无火

光全是一样,那五人却可大占便宜。

突听一人大吼一声,挺枪向苗人凤刺去,这一枪对准他的小腹,去势极是狠辣。苗人凤

右腿横跨,伸掌欲抓枪头,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没声的伏着,突地挥刀砍出,噗的一声,正

中他右腿。原来这人颇有智计,知道苗人凤全仗耳朵听敌,闻风辨器。他屏住呼吸,一动不

动的蹲着,苗人凤激斗方酣,自不知他的所在,直候到苗人凤的右腿伸到翟己跟前,这才一

刀砍落。

屋内屋外众人见苗人凤受伤,一齐欢呼。

钟兆英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侠,再待一会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苗人凤左肩又中了一鞭。他心中想:“今日之势,若无兵刃,空手杀不馋重

围。”

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须得将手中单刀抛给苗人凤,他方能制胜,但门外劲敌不操,

自己没了兵刃,却也难以抵挡,如何两全,一时彷徨无计,眼见情势紧急,不暇细思,叫

侠:“苗大侠接刀!”运起内力,呼的一声,将单刀掷了进去。这一掷力道奇猛,室中五个

敌人便要伸手来接,手腕非折断不可,只有苗人凤一人,才接得了这一掷。

那知此时苗人凤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处诱敌,待那人又是一刀砍出,手腕一翻,夹手已

将单刀抢过,听着胡斐单刀掷来的风势,刀背对刀背一碰,当的一响,火花四溅,竟将掷进

来的单刀砸出门去,叫道:“你自己留着,且瞧我瞎子杀贼。”

他身上虽受了两处伤,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势登时大不同,呼呼两刀,将五名敌人逼得

又贴住了墙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剑”的威名,但精于剑术之人极少会使单刀,均想你纵然夺得一把

刀,未必比空手更强,各人吆喝一声,挺著兵刃又上。只见门外亮光一闪,又掷进一把刀

来,这一次却是掷给那单刀被夺的汉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适才兵刃脱手,颇觉脸上无光,

非立功难以挽回颜面,当下舞刀抢攻,向苗人凤迎面砍去。

苗人凤凝立不动,听得正面刀来,左侧鞭至,仍是不闪不架,待得刀鞭离身不过半尺,

猛地转身,刷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断,钢鞭落地。那人长声惨呼。持刀者吓了

一跳,伏身向旁滚开。

胡斐心中一动:“这一招‘鹞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侠如何会使?而他使

得居然比我更是精妙!”

屋中其余四人一楞之下,有人开口叫了起来:“苗瞎子也会使刀!”

田归农猛地记起:当年胡一刀和苗人凤曾互传刀法剑法,又曾交换刀剑比武,心中一

凛,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与苗家剑全然不同。大夥儿小心些!”

苗人凤哼了一声,说道:“不错,今日叫鼠辈见识胡家刀法的厉害!”踏上两步,一招

“怀中抱月”,回刀一削,乃是虚招,跟着“闭门铁扇”,单刀一推一横,又有一人腰间中

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惊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来这两招虚虚实实,竟可以如此变

化!”要知苗人凤得胡一刀亲口指点刀法的妙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好,比之胡斐单从刀谱

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为精深。

但见苗人凤单刀展开,寒光闪闪,如风似电,吆喝声中,一招“沙僧拜佛”,一人花枪

折断,斜肩被劈,跟着“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断腿跌倒。

田归农叫道:“钱四弟,出来,出来!”他见苗人凤大展神威,这时屋中只剩下了一个

使单刀的“钱四弟”,即令有人冲入相援,也未必能操胜算,决意诱他出屋用铁练擒拿。但

苗人凤拦住屋门,那姓钱的如何能够出来?

苗人凤知道此人便是阴毒手法砍伤自己右腿之人,决不容他如此轻易逃脱,钢刀幌动,

将他逼在屋角之中,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将出去,仓啷一响,那人单刀脱手。这人极是

狡猾,乘势在地下一滚,穿过桌底,想欺苗人凤眼不见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凤顺手抓起

一张板凳,用力掷出。那人正好从桌底滚出,碰的一声,板凳撞正他的胸口。这一掷力道何

等刚猛,登时肋骨与登脚齐断,那人立时昏死过去。

苗人凤片刻间连伤五人,总算他知这些人全是受田归农指使,与自己无冤无仇,因此未

下杀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伤而止。但霎时之间五名好手一齐倒地,屋外众人无不骇然,均

想:“这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果然了得!若他眼睛不瞎,我辈今日都死无葬身之地

了。”

田归农朗声笑道:“苗兄,你武功越来越高,小弟佩服得紧。来来来,小弟用天龙剑领

教领教你的胡家刀法!”接着使个眼色,那些手握铁练的汉子上前几步,余人却退了开去。

苗人凤道:“好!”他也料到田归农必有阴险的后著,但形格势禁,非得出屋动手不

可。

胡斐突然说道:“且慢!姓田的,你要领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侠亲自动手,在下指点

你几路,也就是了!”

田归农见他适才掷刀接刀的手法劲力,已知他不是平常少年,但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向他横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胆敢在田大爷面前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侠的朋友,适才见苗大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钦佩,记住了他

几下招数,就想试演一番。阁下手中既然有剑,只好劳你大驾,给我喂喂招了!”

田归农气得脸皮焦黄,还没开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当胸猛劈

过去,正是适才苗人凤用以打落姓钱的手中兵刃这一招。田归农举剑封架,当的一响,刀剑

相交。田归农身子一幌,胡斐却退了一步。

要知田归农是天龙门北宗的掌门人,一手天龙剑法自幼练起,已有四十年的造诣,功力

自比胡斐深厚得多。两人这一较内力,胡斐竟自输了一筹。但田归农见对方小小年纪,膂力

竟如此沉雄,满以为这一剑要将他单刀震飞,内伤呕血,那知他只退了一步,脸上若无其

事,倒也不禁暗自惊诧。

苗人凤站在门口,听得胡斐上前,听得刀削的风势,又听得两人刀剑相交,胡斐倒退,

说道:“小兄弟,你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点不错。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

不在以力碰力。请你退开,让我瞎子来收拾他!”

胡斐听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这两句话,心念一动,暗

道:“苗大侠这两句话令我茅塞顿开,跟敌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又想起当

年赵半山在商家堡讲解武学精义,正与苗人凤的说法不谋而合,心中一喜之下,大声道:

“且慢!苗大侠适才所使刀法我只试了一招,还有十几招未试。”转过头来,向田归农道:

“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厉害了么?”

田归农喝道:“浑小子,还不给我滚开!”

胡斐说道:“好,你不服气,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若是我使得不对,打你不过,

我跟你磕头。倘若你输了呢?”田归农满肚子没好气,喝道:“我也跟你磕头!”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敌胡家刀法,那就须立时将钟氏三雄放了。这三位武功

修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说单打独斗,你决非三位钟兄敌手。单凭人多,那算甚么英

雄?”他这番话一则激怒对方,二则也是替钟氏三雄出气。

三钟双手被缚,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甚是感激。

田归农行事本来潇洒,但给胡斐这么一激,竟是大大的沉不住气,心想:“你想输了给

我磕头?有这么便宜事!今日叫你的小命难逃我的剑底。”当下左袖一拂,左手捏个剑诀,

斜走三步,他心中虽怒,却不莽进,使的竟是正规的天龙门一字剑法。

众人见首领出手,一齐退开,手执火把的高高举起,围成一个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闭门铁扇’!”口中吆喝,单刀一推

一横,正与苗人凤适才所使的一模一样。田归农身子一闪,横剑急刺。胡斐叫道:“苗大

侠,下一招怎么?我对付不了啦!”

苗人凤听他叫出“怀中抱月”与“闭门铁扇”两招的名字,也不怎么惊异,因胡家刀法

的招数外表上看去,和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无多大不同,只是变化奇妙,攻则去势凌厉,

守则门户严谨,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测高深,这时听胡斐急叫,眉头一皱,叫道:

“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一刀劈去。田归农长剑斜刺,来点胡斐手腕。

苗人凤叫道:“鹞子翻身!”他话未说完,胡斐已使“鹞子翻身”砍去。田归农吃了一

惊,急忙退开一步,嗤的一声,长袍袍角已被刀锋割去一块。他脸上微微一红,刷刷刷连刺

三剑,迅捷无伦,心想:“难道你苗人凤还来得及指点?”

苗人凤一惊,暗叫要糟。却听胡斐笑道:“苗大侠我已避了他三剑,怎地反击?”苗人

凤顺口道:“关平献印!”胡斐道:“好!”果然是一刀“关平献印!”

这一刀劈去,势挟劲风,威力不小,但苗人凤先已叫出,田归农是武林一大宗派的掌

门,所学既精,人又机灵,早已抢先避开。胡斐跟着一刀削去,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

刀到中途,苗人凤也已叫了出来:“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过,田归农竟被迫得手忙脚乱,全处下风,一瞥眼见旁观众人均有惊异之色,

当下剑法一变,快击快刺。胡斐展开生平所学,以快打快。苗人凤口中还在呼喝:“上步抢

刀,亮刀势,观音坐莲,浪子回头”众人只见胡斐刀锋所向,竟与苗人凤叫的若合符

节,无不骇然。

其实这事也不希奇。明末清初之时,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声于世。苗人凤为一代大

侠,专精剑术,对天龙门剑术熟知于胸,这时田胡两人相斗,他眼睛虽然不见,一听风声即

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术。胡斐出招进刀,其实是依据自己生平所学全力施为,若是

听到苗人凤指点再行出刀,在这生死系于一发的拼斗之际,那里还来得及?只是他和苗人凤

所学的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无二致。苗人凤口中呼喝和他手上施为,刚好配得天衣无缝,

倒似是预先排演纯熟、在众人之前试演一般。

田归农暗想:“莫非这人是苗人凤的弟子?要不然苗人凤眼睛未瞎,装模作样的包上一

块白布,实则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处,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单刀却越使越快。

这时苗人凤再也无法听出两人的招数,已然住口不叫,心中却在琢磨:“这少年刀法如

此精奇,不知是那一位高手的门下?”

若是他双目得见,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使得如此精纯,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传人了!

众人围着的圈子越离越开,都怕被刀锋剑刃碰及。

胡斐一个转身,却见程灵素站在圈子之内,满脸都是关注之情,不知怎的,竟在这酣斗

之际,脑海中飘过了王铁匠向他所唱的四句情歌,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转头喝道:

“‘怀中抱月’,本是虚招!”

话声未毕,当的一声,田归农长剑落地,手臂上满是鲜血,踉跄倒退,身子幌了两幌,

喷出一口血来。

原来“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是“闭门铁扇”。这两招一虚一实,当晚苗人凤

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归农自是瞧得明白,激斗中猛听得“怀中抱月,本是虚招”这八

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闭门铁扇”。那知道胡家刀法妙在虚实互用,忽虚忽实,这一

招“怀中抱月”却突然变为实招,胡斐单刀回抱,一刀砍在他的腕上,跟著刀中夹掌,在他

胸口结结实实的猛击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听我说完?我说:‘怀中抱月,本是虚招,变为实

招,又有何妨?’你听了上半截,没听下半截!”

田归农胸口翻腾,似乎又要有大口鲜血喷出,知道今日已一败涂地,又怕苗人凤眼睛其

实未瞎,强行运气忍住,一指钟氏三雄,命手下人解缚,随即将手一挥,转过身去,忍不住

又是一口血吐出。

那放锥的小姑娘田青文是田归农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她见父亲身受重伤,急忙抢上扶

住,低声道:“爹,咱们走吧?”田归农点点头。

众人群龙无首,人数虽众,却已全无斗志。苗人凤抓起屋中受伤五人,一一掷出。众人

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程灵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带回家去!”右手一扬,铁锥向田青文飞去。

田青文竟不回头,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极是伶俐。那知锥甫入手,她全身一跳,立

即将铁锥抛在地下,左手连连挥动,似乎那铁锥极其烫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说道:“赤蝎粉!”程灵素回以一笑,她果然是在铁锥上放了赤蝎粉。

片刻之间,田归农一行人去得乾乾净净,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团。

钟兆英朗声道:“苗大侠,贼子今日败去,不会再来。我三兄弟维护无力,大是惭愧,

望你双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钟交了你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愿

尽死力!”三人一抱拳,迳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脸上无光,当下不便再说甚么。苗人凤心中恩怨分明,口头却

不喜多言,只是拱手还礼,耳听得田归农一行人北去,钟氏三雄却是南行。

程灵素道:“你两位武功惊人,可让我大开眼界了。苗大侠,请你回进屋去,我瞧瞧你

的眼睛。”

当下三人回进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点亮油灯。程灵素轻轻解开苗人凤眼上的

包布,手持烛台,细细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只是望着程灵素的神色,要从她脸色之中,看出苗人凤的伤

目是否有救。但见程灵素的眼珠晶莹清澈,犹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无难

色,亦无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和胡斐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一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处强敌环

伺之中。

过了半晌,程灵素仍是凝视不语。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厉害,又隔了

这许多时刻,若是难治,姑娘但说不妨。”程灵素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并不为难,只

是苗大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灵素道:“苗大侠人称‘打遍天下无敌

手’,武功如此精强,目力自亦异乎寻常,再者内力既深,双目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

倘若给我这庸医治得失了神采,岂不可惜?”

苗人凤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姑娘吐属不凡,手段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师

怎生称呼?”程灵素道:“原来苗大侠还是先师的故人”苗人凤一怔,道:“一嗔大

师亡故了么?”程灵素道:“是。”

苗人凤霍地站起,说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说知。”

胡斐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师父毒手药王法名叫做‘无嗔’,怎

么苗大侠称他为‘一嗔’?”

只听苗人凤道:“当年尊师与在下曾有小小过节,在下无礼,曾损伤过尊师。”程灵素

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那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苗人凤道:“不错。虽然

这番过节尊师后来立即便报复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吃亏,但前晚这位兄弟要去向尊师求

救之时,在下却知是自讨没趣,枉费心机。今日姑娘来此,在下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

报怨,实所感激。可是尊师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这段旧事的了?”程灵素摇头道:“不

知。”

苗人凤转身走进内室,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姑娘一看便

知。”

那铁盒约莫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有一条小

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药”两字,她认得这种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

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

只铁盒给我,传言道:‘若有胆子,便打开盒子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不

受他激,一开盒盖,里面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这条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

手臂登时发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性命是无碍的,这一番痛苦却也难

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

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

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是

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

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道:“甚

么?”

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脾气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大嗔’,后来修性养

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是叫作

大嗔,这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无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微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

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太小看了。”苗人凤又是“啊”的一声。程灵素道:

“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那里还会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

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

人家岂能如你苗人凤一般丝毫没有长进?姑娘你贵姓?”

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从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

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起一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

江湖上人心难测,倘若他们正是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

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

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

色有异,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斐道:“倘若是给我治伤,

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程灵素很

是喜欢,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来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发,犹如春花初

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相信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

一红,转过脸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对。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糊涂小子!”心中忽然

一动。“她问:‘你真的相信我了吧?’为甚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

间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

道逐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之中,她大

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一枚金针中间是空的。眼见血流不止,

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

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一位千金,长得挺是可爱,她在那里啊?”

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邻舍家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

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养难当之时,揭开布带,那便没事了。现下请进去躺着歇

歇。胡大哥,咱们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的伯父呢还

是叔父?”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诣大

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

杀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甚是奇

怪,心想胡家刀法素来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道:“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

叫他作甚么?”

胡斐心中难过,只因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连,不愿便此自承身份,道:

“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来叫他甚么?”心中在想:“我这一生若有福份叫

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希求些甚么?”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微微摇头,回进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

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

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响,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

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然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摔倒,心中觉得奇怪。程灵

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

啦。”胡斐一笑,这才会意,原来适才苗人凤忍痛,虽是不动声色,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

坐得脆烂了。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么?”程灵

素道:“能喝,甚么都不用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乾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

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

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乾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说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

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个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

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

“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

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

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

“怎么?”苗人凤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

疆,苗某无缘得见,实是生平憾事。”胡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喜

欢。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乾,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

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

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

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舞,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势挟劲风。胡

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是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

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是

绰绰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

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

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

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

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

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

是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

林,纵横江湖。”

胡斐“嗯”了一声,举着筷子欲挟不挟,心中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

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力

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

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

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

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主欺客……”

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是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

她拭抹乾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于是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挟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

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

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之中。

胡斐心想:“动刀子拼斗之时,他眼睛虽然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

音之中,辨明了敌招的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

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

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客犯主”、“迟胜于

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

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挟缩

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

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

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是喜欢,又是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心下也十分代他高兴。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

是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甚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于是问道:“苗大

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甚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

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

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

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

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间便要转为一场腥风

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果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

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

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胡斐

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

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

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位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

关连,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

“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是含着无限隐痛,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

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

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替胡大侠报仇,便可动

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以客犯主’之诀,缓缓落

刀,他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

然见他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

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来。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

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且让他纵声一

哭,发泄心头的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乾了,这才止声,说道:“灵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此仇

不共戴天。”

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

也不错。待他双眼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他武功远胜于我,非

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

报。”

胡斐觉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

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感到惧意。

他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

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盗党

他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发泄了不少,眼见天已黎明,正可赶路,刚要站起身来,突

然叫了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

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和苗人凤会面。程灵素幽幽的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那只玉凤

凰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你在这儿稍等,我赶回去拿包袱,否

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有了。”程灵素道:“我有银子,连金子也有。”说着从怀中

取出两小锭黄金来。胡斐道:“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伸手

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来,淡淡的道:“可是这本?”胡斐又惊又喜,道:“你真细

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当真过意不

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是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

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

拾起一件饰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凤。”程灵素道:“见了这玉

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

咱们后会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

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知

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

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胡斐自

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

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说道:

“灵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到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要

我医治苗人凤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

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人凤,你说也要求我一

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

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得答应,是不是?”胡斐

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终

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

它砸得稀烂。”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瞧手中

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太轻

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无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

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行到午

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

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

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小可。请问贵姓,不知如何识得小可?”那人微笑道:

“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一

座酒楼之中。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

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但见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

问,随意吃了些。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了酒楼,早有从人牵了

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驰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

前。但见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甚是不小。

庄院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那商人到来,一齐垂手肃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

厅用茶,桌上摆满了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肯

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当下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

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

“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

苦吃。”当下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两人稍加休息,又

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但见对方身上衣履都是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

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笑道:

“你却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

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

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袱,

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个字。他双手捧着簿

子,呈到胡斐面前,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胡斐并不接簿,

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

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

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座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若干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水田干什么?”再翻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

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七十三间。”下面也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

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

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无不具备。胡斐

翻阅一过,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看。”程灵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

么用意,笑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是

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

“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产,暂时由小人替胡大爷经管。胡大爷

瞧着有什么不妥,只须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

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

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太薄,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胡斐自幼闯荡江湖,

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

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

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

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但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作法有什么用

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

我瞧他光明磊落,实是一条好汉,不致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

敌,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

“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

程灵素伸了伸舌头,道:“那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寻出一点线索。到了

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

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属于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时分,轻轻推窗

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于是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

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

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

柴米等等琐事。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

站直,手握刀柄,只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

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胡斐摇了摇头。两人分别回房,这一

晚各自提防,反复思量,都没睡得安稳。次晨起身,早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便是面饺

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灵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

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锺阿四全

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

“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是该动身了。”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

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

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

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

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谈论昨日的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有损到什么。这样说来,那主人似乎

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

倒盼这种邪门的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哪里

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

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

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的丫环么?”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

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灵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出镇

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锺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程灵

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说道:“那位赠玉

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

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

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

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

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

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

你猜后来怎样?”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我不知

道。”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

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程灵素

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她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

懂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

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举起

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

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

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

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

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

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

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

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

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

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

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

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

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

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傍晚二人到了安陆,刚驰马

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

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于是在前引路,让着

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却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

咐,便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

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帐,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

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是极有智计之人,但限于年

纪阅历,竟是瞧不透这一门江湖伎俩。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

咱们前后无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

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两人在市上买了两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处无人荒林之中改扮。程灵素用头发剪

成假须,粘在胡斐唇上,将他扮成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自己却穿上长衫,头戴小帽,变

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两人一看,相对大笑。到了前面市集,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

胡斐将单刀包入包袱,再买了一根旱烟管,吸了几口,吞烟吐雾,这一副神色,旁人便眼力

再好,也决计认他不出。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只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胡斐知他们正在

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径去投店,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招呼便懒洋洋地,给了他们两

间偏院。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进来,跟他有一搭没

一搭的瞎扯,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刚说得几句闲话,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听声音不止

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爷来啦。”飞奔出店。胡斐心道:“胡大爷早到啦,跟你说了这

会子话,你还不知道。”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只听得人声喧哗,那店伴大声道:“不

是胡大爷,是镖局子的达官爷。”跟着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

插。胡斐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只见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当年在

商家堡中,曾见过这镖旗一面,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空已

在商家堡烧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头。看那镖旗残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是

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似乎飞马镖局的近况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镖头进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汉子,但见他脸上无数小疤,胡斐认得他是马

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马行空的女儿

马春花。胡斐和她相别数年,这时见她虽然仍是容色秀丽,但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

个男孩不过四岁左右,却是雪白可爱,尤其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兄弟。只听一

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马春花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

吃。”

胡斐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那年他在商家堡为商老太所

擒,被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

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是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

旧,料想没多大油水,但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发

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

掌柜的赔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

用。”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台上

用力一拍,便要发作。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

了。”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马春花拉着两个孩

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也

是好的。”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原来马行空死

后,徐铮和与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飞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

就一副直肚直肠,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每次均亏马

春花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但这么一来,飞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

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有九千两,托大镖局

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飞马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马春花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

放心不下孩子,便带同了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胡斐向

镖车望了一眼,走到程灵素房中,说道:“二妹,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于是将商

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程灵素道:“你认不认他们?”胡斐道:“待明儿上

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程灵素笑道:“荒僻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

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胡斐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

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灵素笑道:“瞧那镖客身上无钱,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

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是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

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

两人用过晚膳,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

中,仍是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从屋

面跃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是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

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是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便

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胡斐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踢*拖鞋皮

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

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

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在院子之中。这么

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鸡公山王

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飞马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不干己,快

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

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未见过。徐铮接口大声

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

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拍拍两声击掌,两

人飞身上屋。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着向下

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一齐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

板里,这一手劲办,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两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着马蹄声响,向北而

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快些报官,有的

劝徐铮不如绕道而行。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枚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低声商量,瞧这两

人武功颇为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

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

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来越是欺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么?我拚着性命不要,也

得给他们干上了。这两个孩子……”马春花道:“咱们跟黑道上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

子的事,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

这两个幼儿陪着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风险。胡斐和程灵素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

也是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甚多,满以为乔装改扮之后,便可避过追踪,

岂知第一天便遇到飞马镖局这件奇事。次日清晨,飞马镖局的镖车一起行,胡斐和程灵素便

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越看路道越是不对,料他二人定是贼党,不

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却装作不见。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飞马镖局一处吃牛肉面

饼。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四十来里,只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

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二人身旁,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

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胡斐道:“待得他们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

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

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徐

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已把心横了,不怒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

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那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连派到八位高人,

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

两!”

马春花猜不透敌人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但越是不懂,越是

戚然有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子

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咱这个

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马春花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两口子耕田务农,吃一

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一望,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后赶了上来。

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头顶飞过,跟着迎面也有八乘马奔来。

胡斐道:“瞧这声势,这帮子人只怕是冲着咱们而来。”程灵素点头道:“田归农!”

胡斐道:“咱们的改扮终究不成,还是给认出了。”这时前面八乘马,后面八乘马一齐勒缰

不动,已将镖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夹住在中间。

徐铮翻身下马,亮出单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说了三字,前面八乘马中一个老

者突然飞跃下马,纵身而前,手中持着一件奇形兵刃,一语不发,便向徐铮脸上砸去。胡斐

和程灵素勒马在旁,见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个横条,弯曲如蛇,横条后生着丁

字形的握手,那横条两端尖利,便似一柄变形的鹤嘴锄模样。胡斐不识此物,问程灵素道:

“那是什么?”程灵素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盗笑道:“老小子,教你一个乖,这叫做雷震

挡。”程灵素接口道:“雷震挡不和闪电锥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盗一呆,不再作

声,斜眼打量程灵素,心想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闪电锥。原来老者是他师兄,这大盗自己所

使的便是闪电锥。他二人的师父右手使闪电锥,左手使雷震挡,一攻一守,变化极尽奇妙。

但这两件兵刃一长一短,双手共使时相辅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艰难,他师兄弟二

人各得师父一只手的技艺,始终学不会两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来中原未

久,而他的闪电锥又是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给程灵素一语道破来历,不禁惊诧无已。

他那知程灵素的师父毒手药王无嗔大师见闻广博,平时常和这个最锺爱的小弟子讲述各家各

派武功,因此她虽然从未见过雷震挡,但一听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闪电锥。但见那老者将兵

刃使得轰轰发发,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铮单刀上的功夫虽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挡裹住了,渐

渐施展不开。

只听得前后十五名大盗你一言,我一语,出言讥嘲:“什么飞马镖局?当年马老镖头走

镖,才称得上‘飞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里,早该改称狗爬镖局啦!”“这小子学了两手

三脚毛,不在家里抱娃娃,却到外面来丢人现世。”“喂,姓徐的,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我们大哥便饶了你的狗命。”“走镖走得这么寒蠢,连九千两银子也保,不如买块豆腐来自

己撞死了罢!”“神拳无敌马老镖头当年赫赫威名,武林中无人不服,这脓包小子真是对不

住师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强上十倍,当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里!好教人瞧着生气。”

胡斐听了各人言语,心想这群大盗对徐铮的底细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师承来历,还

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银,说话之中对他固是极尽尖酸刻薄,但对马春花和她过世的父亲却毫

无得罪之处,甚至还显得颇为尊敬。胡斐虽然不识雷震挡,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

准,却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这老头儿虽不能说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

武功,必是个颇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为,决非冲着这区区九千两银子而来。但若

是田归农派来跟我为难,却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对付徐铮?”

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对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过多引

一个敌人下场,于事丝毫无补,两个儿子无人照料,却势必落入盗众手中。眼睁睁的瞧着丈

夫越来越是不济,突见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转回拉,徐铮单刀脱手,飞上半天,

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者左足横扫,徐铮急跃避过。那单刀从半空落将下来,盗众

中一人举起长剑,往上一撩,一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那盗伙身手好快,长剑跟着一劈一

削,又将尚未落地的两截断刀斩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出手之迅捷,

更是使人目为之眩。群盗齐声喝彩。瞧这情势,哪里是拦路劫镖,实是对徐铮存心戏弄!单

是这手持长剑的大盗一人,打败徐铮夫妇便已绰绰有余,何况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来个个

都是好手,个个笑傲自若,便如十六头灵猫围住了一只小鼠,要戏耍个够,才分而吞噬。徐

铮红了双眼,双臂挥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挡的铁柄长逾四尺,徐铮如何

欺得近身去?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雷震挡的尖端划破了徐铮裤脚,大腿上鲜血长

流,接着又是一响,徐铮左臀中挡。那老者抬起一腿,将他踢翻在地,一脚踏住,冷笑道:

“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废了你的一对招子,罚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铮又是害怕,

又是愤怒,胸口气为之塞,说不出话来。马春花叫道:“众位朋友,你们要镖银,拿去便

是。我们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那使剑的大盗笑道:“马姑娘,你

是好人,不用多管闲事。”马春花道:“什么多管闲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挡的老者

道:“我们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双全的马姑娘,这才千里迢迢的赶来。这个抱

不平非打不可!”胡斐和程灵素越听越是奇怪,均想:“这批大盗居然来管人家夫妻的家务

事,还说什么打抱不平,当真好笑。”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那老者举起雷震挡,挡尖对准徐铮右眼,戳了下去。马春花大叫一声,抢上

相救,呼的一响,马上一个盗伙手中花枪从空刺下,将她拦住。两个小孩齐叫:“爸爸!”

向徐铮身边奔去。突然间一个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挡迎敌,手里蓦然间轻

了,原来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灰影跃上马背,自己的独门兵刃

雷震挡却已给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闪闪,转成一个圆圈。如此倏来倏去,一瞬之间下马上

马,空手夺了他雷震挡的,正是胡斐!众盗相顾骇然,顷刻间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说话,人

人均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过了半晌,各人才纷纷呼喝,举刀挺杖,奔向胡斐。胡斐大叫

道:“是线上的合字儿吗?风紧,扯呼,老窑里来了花门的,三刀兔儿爷换着走,咱们胡子

上开洞,财神菩萨上山!”群盗又是一怔,听他说的黑话不像黑话,不知瞎扯些什么。那雷

震挡被夺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来搅这淌浑水干么?”胡斐道:“兄弟专做

没本钱买卖,好容易跟上了飞马镖局的九千两银子,没想到半路里杀出来十六个程咬金。各

位要分一份,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别装蒜啦,趁早留下个万儿来

是正经。”

徐铮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儿子。马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睁着一双大

眼望住胡斐,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灵素也必都是盗伙一

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只见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烟袋,说道:“好,我跟你实说了罢。神拳无敌

马行空是我师弟,师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胡斐此语一出,马春花吃了一惊,心

想:“哪里出来了这样一个师伯?我从没听爹爹说过,而且这人年纪比爹爹轻得多,哪能是

师伯?”程灵素在一旁见他装腔作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大敌当前,身在重围,仍

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道:“尊

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胡斐道:“我门

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马行空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着冒充他师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

的脸色,转头又问胡斐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神拳

无敌马行空,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这一句话明显是欺人

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出手了。

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胡斐扑来。胡斐

勒马一闪,雷震挡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一看,却不是雷震挡是什么?物归

原主,他本该喜欢,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没瞧清,莫名

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褚

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说道:“尊驾

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

胡斐道:“老兄倒请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何以要各位来打抱不平?”

那老者说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异:

“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胡斐笑道:“你这话再对也

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

“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着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胡斐道:“单打

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

们三位。”说着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那使剑的相貌英挺,

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却早知胡斐决非易与之辈,一对

一的跟他动手,也真没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战,正是求之不得,说道:“聂贤弟,上官

师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的兀自不愿,说道:

“谅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一齐出马,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塞外‘雷电

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胡斐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聂的长眉

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胡斐道:

“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两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你要

宰要杀,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那是

你痴心妄想。”胡斐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八素,那

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若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便是。”

胡斐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只是请各位宽宏大量,别再来管我师侄小

夫妻俩的家务,这个抱不平,咱们就别打了吧!”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一道

寒光,喝道:“便是这样!”胡斐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不作

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程灵素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

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人为了

“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手,又不

许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是削铁如泥

的利刃,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当作一件极

有趣的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纷纷说道:“你小胡子若是赢了一招半

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胡斐道:“诸位说的是人话,

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猛地举起旱烟

管,往自己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听他一声喝:“看招!”又

见他举起烟管,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那知他竟将烟管插在衣领之中,又见他下马的身

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那姓聂的喝道:“你用

什么兵刃,亮出来吧!”胡斐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

个犁耙,借来使使!”说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挡。那老者见了他也真有些

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终摆着个乞讨的

姿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长一搭,那老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

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

见鬼魅。要知胡斐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远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

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着这手本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

器,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

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胡斐斜身闪开,回了一挡,跟

着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胡斐所使的

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上官的

师弟更是诧异,明明听得胡斐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然相同。

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聪明无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早将招数

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干。那姓聂的

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甚是便捷。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顺手,兼之有意眩人耳

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剑施展开来,寒

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手,倘若一拥而

上,我和二妹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得他们不能动手,

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雷震挡的一端已被

利剑削去。盗众眼见胡斐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的得利,齐声欢呼。姓

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胡斐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

下去马脚便露,眼见雷震挡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

响,另一端也削去了。胡斐叫道:“好,你这般不给褚大爷面子,毁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

太也不够朋友!”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胡斐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上

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也是稀松

平常。”说着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那

一会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胡斐道:“你学的不对,我的

才对。”说着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是装模作样,

所厉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那姓聂的

手中虽有利剑,竟是阻挡不住,被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两人同时向

后跃开。只见胡斐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的手里。胡斐左膝一跪,从大道旁抓起

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道:“这口宝剑

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着作势便要将大石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对

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叫道:“在下认输便是。”胡斐

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着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若是喜

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胡斐心想此人倒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毁,于

是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

外,只道胡斐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一剑,平添了一倍功

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当下也伸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掩不住满

脸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向群盗拱手道:“承蒙高抬贵手,兄弟这里

谢过。”这句话却说得甚是诚恳。向徐铮和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

着镖车,纵马便走。胡斐和程灵素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

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徐铮勒住马

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胡斐听他语气中

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两撇胡

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

得出来。程灵素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胡斐略一点头,凝视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胡斐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

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下

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就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

向着胡斐凛然傲视。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狂奔而

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胡斐一

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程灵素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

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马春花急叫:

“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程灵素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胡斐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胡斐

回头叫道:“马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马春花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

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胡斐的影子。她是

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程灵素道:“大

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胡斐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多,说道:

“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程灵素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

真是强盗。”胡斐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

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胡斐惊道:“给追上了。”程灵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

那位马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

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

大道,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胡斐驰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着一个孩

子。马春花徒步追赶,头发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清

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马春花一呆,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心头之

肉,不知该向哪一个追赶才是。胡斐瞧得大怒,心想:“这些盗贼真是无恶不作。”叫道:

“二妹,快来!”明知寡不敌众,若是插手,此事实极凶险,但眼见这种不平之事,总不能

置之不理,于是纵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远,坐骑又没盗伙的马快,待追到马春花身边,两

个大盗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见马春花呆呆站着,却不哭泣。胡斐叫道:“马姑娘别着

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实这时“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

直便是“马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

马春花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胡斐忙道:“请勿多礼,徐兄呢?”马春

花道:“我追赶孩子,他却给人缠住了。”程灵素驰马奔到胡斐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

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八九骑奔来。胡斐道:“敌人骑的都是好马,咱

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

小树林。程灵素马鞭一指,道:“去那边。”向马春花道:“上马呀!”马春花道:“多谢

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程灵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能瞧出我是女扮

男装。”三人两骑,向树林奔去。

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发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余骑,北边八九骑,两头围了上

来。

胡斐一马当先,抢入树林,见林后共有六七间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给追上不可,只

有在屋中暂避。奔到屋前,见中间是座较大的石屋,两侧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开石屋的板

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卧病在床,见到胡斐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灵素见那些茅舍一间间都是柴扉紧闭,四壁又无窗孔,看来不是人居之所,踢开板门

一望,见屋中堆满了柴草,另一间却堆了许多石头。原来这些屋子是石灰窑贮积石灰石和柴

草之处。程灵素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往两侧茅舍上一点,拉着马春花进了石屋,关上了

门,又上了门闩。

这几间茅舍离石屋约有三四丈远,柴草着火之后,人在石屋中虽然炽热,但可将敌人挡

得一时,同时石屋旁的茅舍尽数烧光,敌人无藏身之处,要进攻便较不易。马春花见她小小

年纪,却是当机立断,一见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却要待进了石屋之后,想了

一会,方始明白她的用意,赞道:“姑娘!你好聪明!”茅舍火头方起,盗众已纷纷驰入树

林,马匹见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团团站定。马春花进了石屋,惊魂略定,却悬念儿子落

入盗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虽是著名拳师之女,自幼便随父闯荡江湖,不知经历过多少

风险,但爱儿遭掳,不由得珠泪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泪,向程灵素道:“妹子,你和我素

不相识,何以犯险相救?”这一句也真该问,要知这批大盗个个武艺高强,人数又众,便是

她父亲神拳无敌马行空亲自遇上了,也决计抵敌不住。这两人无亲无故,竟然将这桩事拉在

自己身上,岂不是白白赔了性命?至于胡斐自称“歪拳有敌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戏弄群

盗之言。她父亲的武功是祖父所传,并无同门兄弟。程灵素微微一笑,指着胡斐的背,说

道:“你不认得他么?他却认得你呢。”胡斐正从石屋窗孔中向外张望,听得程灵素的话,

回头一笑,随即转身伸手,从窗孔中接了一枝钢镖、一枝甩手箭进来,抛在地下,说道:

“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是六

人。”转到另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西两面瞧不

见。”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着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

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

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

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锅中

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

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

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着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

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

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是

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是浙

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

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

子。”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

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胡斐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着咱兄妹

而来呢,还是冲着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

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着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关。马春花

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着的

胡子,笑道:“马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马春花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

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却

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不

好?”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极是惨酷,马春花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震对

她锺情,虽然恼恨胡斐,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应。虽然其

时胡斐已经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

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

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在

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

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

己父亲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胡斐道:“小弟自当竭

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

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

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

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

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

射马不射人。”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两响,

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

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着。旁观的盗众齐声

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一下

手劲,当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

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

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发暗器,

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斐不明对方来历,不愿

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春花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

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

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

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

之中,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

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哥过不

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都胜过我

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胡斐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马姑娘也不用

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春花想到“一

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

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来去忙碌,不知在

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

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

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灵素点了点头。胡

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

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程灵

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拍的一声,把烟管一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

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群盗脸上均现惊

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

时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胡斐一抱拳,

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

这儿恭送。”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

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

“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胡斐笑

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

是不去?”马春花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笑道:

“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马春花大声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

孩子来。”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马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全力保护,尚恐有

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

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见马春花

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

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共有

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

错,总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但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的让她在

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那便容易

得多。”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呢,还是‘有

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程灵

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

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

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一

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着,咱们一起活,

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说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马姑娘半分,对

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紧。咱们

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胡斐道:“你们放不放马姑娘走?”那姓聂的摇了摇头,

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费唇

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真有天大的

本事么?”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一柄

飞刀。

胡斐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着拉着程灵素

的手,翻身进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托几

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胡斐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钢镖,

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那大盗

“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这一个小子

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西边的石墙上

同时发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胡斐发射暗器,正用重物撞击,要破壁

而入。胡斐连发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不停。程灵素取出

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胡斐、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他们含在嘴里,一待

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薰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然应验如神,敌人大举

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预备这枝蜡烛,也只是尽力而为,能多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

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在毫无把握。便在此时,秃的一响,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

洞,只见群盗害怕胡斐厉害,却无人胆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

胡斐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来投掷伤敌。程灵素

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说着俯身到那病妇的床边,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

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积有不少。胡斐叫道:“妙

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缩身一冲,竟从破孔中钻了

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

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胡斐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

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盗眼中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

叫。

胡斐突击成功,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胡斐道:“好!”从石灶上扳

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一跃,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他二次跃

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群盗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包,放

在铁锅中递上屋顶,胡斐东南西北一阵抛打,群盗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股群盗七八

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胡斐等却也不

敢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藉,那便无法以少抗众。胡斐和程灵素有说有笑,两人同处患

难,比往日更增亲密。马春花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是低头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敌人,对胡

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胡斐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条

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

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道:“大

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

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

可,你便救谁?”

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头来,低低叫了声:

“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往窗孔中一望,叫道:

“啊哟,不好!”只见群盗纷纷从林中跃出,手上都拖着树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围掷来,

瞧这情势,显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灵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色之中,两

人都瞧出处境已是无望。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们领头的人是谁?我有话跟

他说。”群盗中站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说道:“马姑娘有话,请吩咐小人吧!”马春花

道:“我过来跟你说,你可不得拦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谁有这么大胆,敢拦住马姑娘

了?”马春花脸上一红,低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再回来。”

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强盗贼骨头,怎讲信义?马姑娘你这可不是自投虎口?”马春花

道:“困在此处,事情总是不了。两位高义,我终生不忘。”胡斐心想:“她是要将事情一

个儿承当,好让我两人不受牵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彻,岂是大丈夫所

为?”眼看马春花甚是坚决,已伸手去拔门闩,说道:“那么我陪你去。”马春花脸上又是

微微一红,道:“不用了。”程灵素实在猜测不透,马春花何以会几次三番的脸红?难道她

对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己也脸红了。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

个人来,作为人质。”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话未说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单刀,

左手一推大门,猛地冲了出去。群盗齐声大呼。胡斐展开轻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盗齐声呼

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里还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诡。”呼

喝声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烟般扑到了群盗之中。两名盗伙握刀来拦,胡斐头一低,从

两柄大刀下钻了过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岂知那人手脚甚是滑溜,单刀横扫,

胡斐迫得举刀一封,竟没拿到。这么稍一耽搁,又有三名大盗扑了上来,两条钢鞭,一条链

子枪,登时将胡斐围在垓心。胡斐大声一喝,提刀猛劈,当当当三响过去,两条钢鞭落地,

链子枪断为两截,这三刀使的是极刚极猛之力,虽打落了敌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单刀也是刃

口卷边,难以再用。盗众见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两旁让开。

那老者喝道:“让我来会会英雄好汉!”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惊:“此人身手

沉稳,大是劲敌。”左手一扬,叫道:“照镖!”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钢镖掷来。那知胡

斐这一下却是虚招,左足一点,身子忽地飞起,越过两名大盗的头顶,右臂一长,已将一名

大盗揪下马来。他抓住了这大盗的脉门,跟着翻身上马,从人丛中硬闯出来。

那马被胡斐一脚踢在肚腹,吃痛不过,向前急窜。盗众呼喝叫骂,有的乘马,有的步

行,随后追赶。那马奔出数丈,胡斐只听得脑后风生,一低头,两枚铁锥从头顶飞过,去势

奇劲,发锥的实是高手。胡斐在马上转过身来,倒骑鞍上,将那大盗举在胸前,叫道:“发

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盗给扣住脉门,全身酸软,动弹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脚反踢

马腹,只踢了一脚,那马扑地倒了,原来当他转身之前,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铁锥,穿腹而

入。胡斐一纵落地,横持大盗,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盗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拥而

上。群盗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却给他一人倏来倏去,横冲直撞,不但没伤到他丝毫,反给

他擒去一人。群盗相顾气沮,心下固自恼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马春花喝彩道:“好身

手,好本事!”缓步出屋,向群盗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盗见她走近,纷纷下马,让出一条路来。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丈

之处的树林边,这才立定。胡斐和程灵素在窗中遥遥相望,见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

她面前说话。程灵素道:“大哥,你说她为什么走得这么远?若有不测,岂不是相救不

及?”胡斐“嗯”了一声,他知程灵素如此相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灵素接

着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和群盗说话,不愿给咱两个听见!”胡斐又是“嗯”的一

声。他知道程灵素的猜测不错,可是,那又为什么?

胡斐和程灵素听不到马春花和群盗的说话,但自窗遥望,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程灵素

道:“大哥,这盗魁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道:

“不错,这盗魁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是仆人跟

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

愿亲口说出。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马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那盗魁去。可是她为

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胡斐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

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

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盗魁说话,为什么不是

发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

无佐证,现下还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得过我

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心中很是高兴,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

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识马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拖鼻

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到这里,抬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

般红,轻轻说道:“该不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这

时他身后那大盗突然一声低哼,显是穴道被点后酸痛难当。胡斐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

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请

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

那大盗浓眉巨眼,身材魁梧,对胡斐怒目而视,大声道:“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要

杀要剐,便可动手,多说些什么?”胡斐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跟尊驾

从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

不能略加点明?”那大盗厉声道:“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

得出我半句口供。”程灵素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么?原来是汪

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黄毛小丫头,你懂得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他鹰爪雁行门的前辈武师,跟

小妹颇有点交情。周铁鹪、曾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难为他。”说着向胡斐眨

了眨眼睛。汪铁鹗大是奇怪,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语气登时变了。程灵素

道:“怎么不识?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

为惭愧。原来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门中大弟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

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父说起过,知道他门中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

“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

没学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鹗脑筋不怎么

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么没跟你一起

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小,若在盗群之

中,必是领头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首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

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些小事,怎能劳动他

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伙盗党竟是从

北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

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江铁鹗道:“那还用

说?差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灵素道:“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

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

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

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是黑道

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

她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只

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再行留

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胡斐打开石室的木门,说道:“得罪莫怪,后会

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角,连使眼色。胡斐

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

推,将他推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着并不举步,回头一望,却见木门已然关

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后发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

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

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这

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他。他们真要对马姑娘

有什么留难,也不会顾惜这个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窗孔中

望见马春花缓步而回,群盗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她独自回进石屋。胡程二人

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马春花道:“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

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也不便再问。隔了半

晌,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了忙。”胡斐

道:“你未脱险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马春花道:“我在这里没有危险,他们不敢对我怎

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身留在这里,怎能安心?”

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顾

发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胡斐低声

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

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僵持下

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

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伙人都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此对马姑娘

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马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

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只是口唇轻轻

而动,马春花坐在屋角,不会听到。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首连声

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

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

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丈远。那人头发散乱,脚步踉

跄,显已筋疲力尽。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着打开木门,

待要赶出去接应,但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旁绕了上来,拦住徐铮的去路。林中盗众也一

拥而出。胡斐若是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程灵素和马春花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瞧

着徐铮给群盗围住。胡斐纵声叫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

中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故的高徒,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

头。”胡斐听这声音好熟,凝目一望,失声叫道:“是商宝震!”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

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净面皮,确是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

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和马姑娘才算是一对儿,无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

平,说甚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竟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

啦!”马春花“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在说些什么。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

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

胡斐道:“好!”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

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得商宝震大声道:

“徐爷,商某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着你总

不吃亏了吧?”说着提刀一掷,竟把手中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

睛么?你今日空群而来,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震高

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

大,任谁不得相助。”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马姑娘听了。他空手斗

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的心。”胡斐叹了一口气。程灵素道:

“大哥,你说马姑娘盼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是丈夫,

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

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徐

铮见商宝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着回

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年在商家堡向他讨

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着八卦门中的师伯师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

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宝震八卦

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胡斐皱眉道:“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灵素

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

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马春花甚是不满,说道:“马姑娘决无危险,你好心相助,她可未

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

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

手。”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妹,

咱们走吧!”马春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哪里去?”胡斐昂然道:

“马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

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着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

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好八卦掌!”马春花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

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这

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他成

亲?”程灵素道:“那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堡

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一声

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挤入盗群

之中。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只注视马春

花、商宝震、徐铮三人,对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为意。胡斐低头看徐铮时,只见他胸口一

大滩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宝震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马春花呆呆站在他的

身前,默不作声。

胡斐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办

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宝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斐道:“我去找到

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无交情,只是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于义

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只因气息太微,胡斐听不明

白,于是把右耳凑到他的口边,只听他低声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早就有

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

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

伸腰站起,无话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着一个汉子,每人怀

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马春花的孩子。马春花瞧瞧徐铮,又瞧瞧商宝震,说道:“商少爷,

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宝震道:“刀子还在他手里,我可没占他的便宜。”马春花点点

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说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过的。”商宝

震微微笑道:“你好记性,多亏你还记得。”马春花道:“我怎么不记得?商家堡的事,好

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着胡斐,只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发作。马春花

提着八卦刀,赞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宝震身前。商宝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着情意,

伸手来接。马春花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一闪,刀头猛地转过,波的

一声轻响,刺入了商宝震腰间。商宝震一声大叫,一掌拍出,将马春花击得倒退数步,说

道:“你……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一扑,便已毙命。这一下人人

出其不意,本来商宝震击死徐铮,马春花为夫报仇,谁都应该料想得到,但马春花对徐铮之

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宝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已是白刃刺

敌。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胡斐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着马春花的手臂,急速

退入了石屋。群盗一阵喧哗,待欲拦阻,已然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实在太过突兀,群盗显然

要计议一番,并不立时便向石屋进攻,反而退了开去。胡斐向马春花叹道:“先前我错怪你

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马春花不答,独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灵素对她自也全然改观,

柔声安慰她几句。马春花双目向前直视,嗯也不嗯一声。胡斐向程灵素使个眼色,两人又并

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马姑娘为夫报仇,杀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不

懂了。”程灵素也是大惑不解,本来商宝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现下许多事情立时

又变得十分古怪。马春花竟会亲手将商宝震杀死,是不是她眼见丈夫惨死,突然天良发现?

如果群盗确是商宝震邀来,那么他一死之后,盗众定要群相愤激,叫嚣攻来,但群盗除了惊

奇之外,何以并无异举?胡斐凝神思索了一会,说道:“二妹,这中间有很多难解之处,咱

两人贸然插手,说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马姑娘是一定不肯说的了,我去问那盗魁去。”程灵

素道:“他怎肯说?”胡斐道:“我去试试!”程灵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

“理会得。”开了屋门,缓步而出,向盗众走去。群盗见他孤身出来,手中不携兵刃,脸上

均有惊异之色。胡斐走到离群盗六七丈远处,站定说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贵首

领说。”说着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带利器。群盗中一条粗壮汉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

弟,有话尽说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领头的自然更是一

位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跟我说句话都不敢么?”那瘦削老人右手摆了摆,说道:“‘了不起

的人物’这六个字,那可不敢当。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他话中称赞胡斐,但满脸是老气横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爷子,请借一步说话。”说着

向林中空旷之处走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适才马春花手刃商宝震之事,也太令人震惊,他

心神兀自未宁,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计,不敢便此跟随过去,但若不去,又未免过于示弱,当

下全神戒备,一步步的走近。胡斐抱拳道:“晚辈姓胡名斐,老爷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

不答,道:“尊驾有何说话?”胡斐笑道:“没什么。我要跟老爷子讨教几路拳脚。”

那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勃然变色,道:“好小子,你骗我过来,便要说这

一句话吗?”胡斐笑道:“老爷子且勿动怒,我是想跟你赌一个玩意儿。”

那老者哼的一声,转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动,你也打

我不过。”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胡斐道:“我双脚钉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动,你却

可任意走动,咱们这般比比拳脚,你说谁赢谁输?”那老者见他迭献身手,夺雷震挡,擒汪

铁鹗,抢剑还剑,接发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说单打独斗,还当真有点胆怯,但听他竟敢

大言不惭,说双足不动而和自己相斗,这样的事江湖上可从未听见过。他是河南开封府八极

拳的掌门人,人既稳练,武功又高,因此这次同来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为首,心想对方答允

双足不动,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这份便宜是稳稳占了,当下并不恼怒,反而高兴,笑道:

“小兄弟出了这个新花样来考较老头子,好,这几根老骨头便跟着你熬熬。咱们许不许用暗

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会友,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过,只须退

开三步,他脚步不能移动,谅他手臂能有多长?最不济也是个平手。”说了声:“好!”胡

斐道:“晚辈与老爷子素不相识,这次多管闲事,实是胡闹。晚辈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我和

义妹两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护着马姑娘,此事终是不了。我们倘若恃众

强攻,势必多伤人命,如伤着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还是善罢为妙。”于是说道:“是

啊!这事原本跟旁人绝不相干。马姑娘此后富贵荣华,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

她喜欢。”胡斐搔了搔后脑,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爷子倘若任让一招,晚辈要请老爷子

说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好,便是这样。”见胡斐双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沉稳无

比,不禁心中一动:“说不定还真输与他了。”说道:“咱们话说明在先,我若输了,只好

对你说,但你决不能跟第二人说起。”胡斐道:“我义妹可须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

“干柴烈火好煮饭,干兄干妹好做亲。你们干兄干妹,何等亲密?就算口中答应了不说,也

岂有不说之理?”便道:“第三人可决计不能说了。”胡斐道:“好!便是这样。我又怎知

准能赢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挥掌劈出,右拳成钩,

正是八极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顺手一带,觉他这一掌力道甚厚,说道:“老爷子好掌

力!”

群盗见两人拉开架子动手,纷纷赶了过来,但见两人脸上各带微笑,当下站定了观斗。

那八极拳的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共分“搂、打、腾、封、踢、蹬、扫、

挂”八式,讲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开来,但见他翻手之灵、揲腕之巧、寸恳之精、

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的风范。群盗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扬威大河南北,成名

三十余载,果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声。只见那老者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十二连环、大

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鳞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

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

胡斐却只是一味稳守,见式化式,果然双足没移动分毫。斗到分际,那老者只感拳掌出

去之时渐趋滞涩,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间,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后跃退开,对

方不能追击,便算是没有输赢,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时左手成

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轻揉。那老者大惊,运劲一挣没能挣脱,便知自己右臂非断不可,心中

正自冰凉,胡斐突然松手跃开,脚步一个踉跄,说道:“老爷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对方非但饶他一臂不断,还故意脚步踉跄,装得打成平

手,使自己不致在众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实是恩德非浅,于是过去携了胡

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们到这边说话。”

第十三章 北京众武官

两人走到树林深处,胡斐眼见四下无人,只道他要说了,那知那老者一跃上树,向他招

手。胡斐跟着上去,坐在枝干之上。那老者道:“在这里说清静些。”胡斐应道:“是。”

那老者脸露微笑,说道:“先前听得阁下自报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这个斐字,是斐然

成章之‘斐’呢,是一飞冲天之‘飞’呢,还是是非分明之‘非’?”胡斐听他吐属斯文,

道:“草字之斐,是一个‘文’字上面加一个‘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

之,一生寄迹江湖,大英雄大豪杰会过不少,但如阁下这般年纪,武功造诣竟已到了这等地

步,实是生平未见。”他顿了一顿,又道:“阁下宅心忠厚,识见不凡,更是武林中极为希

有。小兄弟,老汉算是服了你啦!”胡斐道:“秦爷,晚辈有一事请教。”秦耐之道:“你

不用太谦啦,这么着,我叨长你几岁,称你一声兄弟,你便叫我一声秦大哥。你既手下容

情,顾全了我这老面子,那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便是。”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见秦

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后微仰,上盘故示不稳,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掌,然后两

手成阴拳打出。这一招变化极是精妙,做兄弟的险些便招架不住,心中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脚上输了,依约便得将此行真情和盘托出,只道胡斐便要诘问此

事,那知他竟是请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对方所问,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八极拳中八大绝招之

一,于是微微一笑,说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较有用的一招,叫作‘双打奇门’。”于是

跟着解释这一招中的精微奥妙。胡斐本性好武,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又请教了几个不明的疑

点。武林中不论那一门那一派,既能授徒传技,卓然成家,总有其独到成就,那八极拳当有

清雍乾年间,武林中名头甚响,声势也只稍逊于太极、八卦诸门。胡斐和秦耐之过招之时,

留心他的拳招掌法,这时所问的全是八极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还恐本门秘奥泄露于

人,解释时十分中只说七分,然听对方所问,每一句都搔着痒处,神态又极恭谨,教他忍不

住要倾囊吐露,又想,反正他武功强胜于我,学了我的拳法,也仍不过是强胜于我,又有什

么大不了?而胡斐有时稍抒己见,又对八极拳的长处更有锦上添花之妙。

两人这么一谈论,竟说了足足半个时辰,群盗远远望着,但见秦耐之双手比划,使着他

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时也出手进招,两人有说有笑,甚是亲热,显是在钻研拳术武功。众人

瞧了半天,听不见两人的说话,虽觉诧异,却也就不再瞧了。又说了一阵,秦耐之道:“胡

兄弟,八极拳的拳招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没学得到家,折在你的手下。”胡斐道:“秦

大哥说哪里话来?咱们当真再斗下去,也不知谁胜谁败。兄弟对贵派武功佩服得紧。今日天

色已晚,一时之间也请教不了许多,日后兄弟到北京来,定当专诚拜访,长谈几日。此刻暂

且别过。”说着双手一拱,便要下树。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们有约在先,我须得说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讲论一番武

功,即便告辞,天下宁有是理?是了,这少年是给我面子,他既讲交情,我岂可说过的话不

算?”当即说道:“兄弟且慢。咱哥儿俩不打不成相识,这会子的事,乘这时说个明白,也

好有个了断啊。”胡斐道:“不错,兄弟和那商宝震商大哥原也相识的,想不到马姑娘竟会

突然出手,给丈夫报仇。”于是把在商家堡中如何结识马春花和商宝震之事,详详细细的说

了一遍。秦耐之心道:“好啊,我还没说,你倒先说了。这少年行事,处处教人心服。”说

道:“古人一饭之恩,千金以报。马姑娘于胡兄弟有代为求情之德,你不忘旧恩,正是大丈

夫本色。你不明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杀了商宝震,难道那两个孩子,是商宝震生的么?”

胡斐搔头道:“我听徐铮临死之时,说这两个孩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秦耐之一拍膝头,

道:“原来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时便如堕入五里雾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

家堡之时,可曾见到有一位贵公子么?”

胡斐一听,登时如梦初醒。只因那日晚间,他亲眼见到商宝震和马春花在树下手拉手的

说话,一心以为两人互有情意,而马春花和那贵公子一见锺情、互缠痴恋这一场孽缘,他却

全然不知。那日火烧商家堡后,他见到马春花和那贵公子在郊外偎倚说话,眉梢眼角之间互

蕴深情,他虽瞧在眼里,却是丝毫不明其中含义,因此始终没想到那贵公子身上,这时经秦

耐之一点明,才恍然大悟,说道:“那八卦门的王氏兄弟……”秦耐之道:“不错,那次是

八卦门王氏兄弟跟随福公子去商家堡的。”在胡斐心坎儿中,福公子是何等样人,早已甚为

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却记得清清楚楚,说道:“福公子,福公

子……嗯,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和那两个小孩儿有点相像。”秦耐之叹了一口气,道:

“福公子荣华富贵,说权势,除了皇上便是他;说豪富,他要多少皇上便给多少。可是他人

到中年,却有一件事大大不足,那便是膝下无儿。”胡斐听他说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势,心中

一震,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么?”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谁?那正是平金川大帅,

做过正白旗满洲都统,盛京将军,云贵总督,四川总督,现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管内

务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帅!”胡斐道:“嗯,那两个小孩儿,便是这位福公子的亲生骨

肉。他是差你们来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帅此时还不知他有了这两个孩子。便是

我们,也是适才听马姑娘说了才知。”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原来马姑娘跟他说话之时脸

红,便是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们不得伤了孩子。她为了爱惜儿子,这件事虽不光

采,却也不得不说。”只听秦耐之又道:“福大帅只是差我们来瞧瞧马姑娘的情形,但我们

揣摩大帅之意,最好是迎接马姑娘赴京。马姑娘这时丈夫已经故世,无依无靠,何不就赴京

去和福大帅相聚?她两个儿子父子相逢,从此青云直上,大富大贵,岂不强于在镖局子中低

三下四的厮混?胡兄弟,你便劝劝马姑娘?”

胡斐心中混乱,听他之言,倒也有理,只是其中总觉有甚不妥,至于什么不妥,一时却

又说不上来。他沉吟半晌,问道:“那商宝震呢?怎么跟你们在一起了?”秦耐之道:“商

宝震得王氏兄弟的举荐,也在福大帅府中当差。因他识得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脸

色一沉,道:“如此说来,他打死徐铮徐大哥,是出于福大帅的授意?”秦耐之忙道:“那

倒不是,福大帅贵人事忙,怎知马姑娘已和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来潮,想起了旧情,

派几个当差的南来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两个兄弟飞马赴京赶报喜讯,福大帅一知他竟有

两位公子,这番高兴自是不用说的了。”这么一说,胡斐心头许多疑团,一时尽解。只觉此

事怨不得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宝震杀徐铮固然不该,可是他已一命相偿,自也已无

话可说,只是想到徐铮一生忠厚老实,明知二子非己亲生,始终隐忍不言,到最后却又落得

如此下场,深为恻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闲

事。”轻轻一纵,落在地下。秦耐之见他落树之时,自己丝毫不觉树干摇动,竟是全没在树

上借力,若不细想,那也罢了,略一寻思,只觉得这门轻功实是深邃难测,自己再练十年,

也是决计不能达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纪,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惊异,又感沮丧,待

得跃落地下,见胡斐早已回进石屋去了。

程灵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归,早已心焦万分,好容易盼得他归来,见他神色黯然,似乎

十分难过,当下也不相询,只是和他说些闲话。过不多时,汪铁鹗提了一大锅饭、一大锅红

烧肉送来石屋,还有三瓶烧酒。胡斐将酒倒在碗里便喝。程灵素取出银针,要试酒菜中是否

有毒。胡斐道:“有马姑娘在此,他们怎敢下毒?”马春花脸上一红,竟不过来吃饭。胡斐

也不相劝,闷声不响的将三瓶烧酒喝了个点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却不吃饭,醉醺醺靠在

桌上,纳头便睡。

胡斐次晨转醒,见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长袍,想是程灵素在晚间所盖。她站在窗口,秀发

被晨风一吹,微微飞扬。胡斐望着她苗条背影,心中混和着感激和怜惜之意,叫了声:“二

妹!”程灵素“嗯”的一声,转过身来。胡斐见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没睡

吗?啊,我忘了跟你说,有马姑娘在此,他们不敢对咱们怎样。”程灵素道:“马姑娘半夜

里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时轻手轻脚,怕惊醒了你,我也便假装睡着。”胡斐微微一

惊,转过身来,果见马春花所坐之处只剩下一张空凳。

两人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树林中竟是寂然无人,数十乘人马,在黑夜中退得干干净

净。树上缚着两匹坐骑,自是留给胡程二人的。再走出数丈,只见林中堆着两个新坟,坟前

并无标志,也不知哪一个是徐铮的,哪一个是商宝震的。胡斐心想:“虽然一个是丈夫,一

个是杀丈夫的仇人,但在马姑娘心中,恐怕两人也无多大差别,都是爱着她而她并不爱的

人,都是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于是将秦耐之的说话都

转述给程灵素听。

程灵素听了,也是黯然叹息,说道:“原来那瘦老头儿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他有

个外号,叫作八臂哪吒。这种人在权贵门下作走狗,品格儿很低,咱们今后不用理他。”胡

斐道:“是啊。”程灵素道:“马姑娘心中喜欢福公子,徐铮便是活着,也只有徒增苦恼。

他小小一个倒霉的镖师,怎能跟人家兵部尚书、统兵大元帅相争?”胡斐道:“不错,倒还

是死了干净。”于是在两座坟前拜了几拜,说道:“徐大哥、商公子,你们生前不论和我有

恩有怨,死后一笔勾销。马姑娘从此富贵不尽,你们两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记着她了。”

二人牵了马匹,缓步出林。程灵素道:“大哥,咱们到哪儿去?”胡斐道:“先找到客

店,让你安睡半日,再说别的,可别累坏了我的妹子!”程灵素听他说“我的妹子”,心中

说不出的喜欢,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镇上客店之中,程灵素大睡半日,醒转时已是午后未刻。她独自出店,说要去买

些物事,回来时手上捧了两个大纸包,笑道:“大哥,你猜我买了些什么?”胡斐见纸上印

着“老九福衣庄”的店号,道:“咱们又来粘胡子乔装改扮么?”程灵素打开纸包,每一包

中都是一件崭新的衣衫,一男一女,男装淡青,女装嫩黄,均甚雅致。晚饭后程灵素叫胡斐

试穿,衣袖长了两寸,腋底也显得太肥,于是取出剪刀针线,便在灯下给他修剪。胡斐道:

“二妹,我说咱们得上北京瞧瞧。”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

买两件好一点儿的衣衫,否则乡下大姑娘进京,不给人笑话么?”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

到。咱两个乡下人便要进京去会会天子脚底下的人物,瞧瞧福大帅的掌门人大会之中,到底

有些什么英雄豪杰。”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意之中,却自有一股豪气。程灵素手中做

着针线,说道:“你想福大帅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安着什么心眼儿?”胡斐道:“那自

是网罗人才之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未必会

去。”程灵素微笑道:“像你这等少年英雄,便不会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门子的

英雄?我说的是苗人凤这一流的成名人物。”他忽地叹了口气,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

这掌门人大会中去搅他个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程灵素道:“你去跟这福大帅捣捣

蛋,不也好吗?我瞧还有一个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谁啊?”程灵素微笑道:“这

叫作明知故问了。你还是给我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

装,说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顿了一顿,又道:“这位袁姑娘是友是敌,我还弄不明白

呢。”程灵素道:“如果每个敌人都送我一只玉凤儿,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敌人才好……”

忽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我也送你一只!”声音甫毕,嗤的一响,一物射

穿窗纸,向程灵素飞来。

胡斐拿起桌上程灵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击落在桌,随手一掌拨去,烛光应风而

灭。接着听得窗外那人说道:“挑灯夜谈,美得紧哪!”胡斐听话声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

音,胸口一热,冲口而出:“是袁姑娘么?”却听步声细碎,顷刻间已然远去。胡斐打火重

点蜡烛,只见程灵素脸色苍白,默不作声。胡斐道:“咱们出去瞧瞧。”程灵素道:“你去

瞧吧!”胡斐“嗯”了一声,却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时,却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

“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不知何时蹑上了我们,我竟是毫不知觉。”明知程灵素要心中不快,

但忍不住推开窗子,跃出窗外一看,四下里自是早无人影。他回进房来,搭讪着想说什么

话。程灵素道:“天色不早,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还不倦。”程灵素

道:“我却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赶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这一晚他翻来覆

去,总是睡不安枕,一时想到袁紫衣,一时想到程灵素,一时却又想到马春花、徐铮和商宝

震。直到四更时分,这才朦朦胧胧的睡去。

第二天还未起床,程灵素敲门进来,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嘻的道:“快起来,外

面有好东西等着你。”将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试,大小长

短,无不合式,心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时,她一只袖子也没缝好,看来等我走后,她又缝了

多时,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来,向程灵素一揖,说道:“多谢二妹。”程灵素道:“多谢

什么?人家还给你送了骏马来呢。”胡斐一惊,道:“什么骏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见

一匹遍身光洁如雪的白马系在马桩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见到赵半山所骑、后来袁紫衣乘

坐的那匹白马。程灵素道:“今儿一早我刚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说大门给小偷儿半夜

里打开了,不知给偷了什么东西。但前后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马。这

是缚在马鞍子上的。”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绢包,上面写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迹甚

是娟秀。

胡斐打开绢包,不由得呆了,原来包里又是一只玉凤,竟和先前留赠自己的一模一样,

心中立想:“难道我那只竟是失落了,还是给她盗了去?”伸手到怀中一摸,触手生温,那

玉凤好端端的便在怀中,取出来一看,两只玉凤果然雕琢得全然相同,只是一只凤头向左,

一只向右。

绢包中另有一张小小白纸,纸上写道:“马归原主,凤赠侠女。”胡斐又是一呆:“这

马又不是我的,怎说得上‘马归原主’?难道要我转还给赵三哥么?”于是将简帖和玉凤递

给程灵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只玉凤给你。”

程灵素一看简帖上的八字,说道:“我又是什么侠女了?不是给我的。”胡斐道:“包

上不是明明写着‘程姑娘’?她昨晚又说:‘好,我也送你一只!’”程灵素淡然道:“既

是如此,我便收下。这位袁姑娘如此厚爱,我可无以为报了。”两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没遇

上何等异事,袁紫衣也没再现身,但在胡斐和程灵素心中,何时何刻均有个袁紫衣在。窗下

闲谈,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窃听;山道驰骑,山背后便似有袁紫衣躲着。两人都绝口不提她

的名字,但口里越是回避,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两人均想:“到了北京,总要遇见她了。”有时,盼望快些和她相见;有时,却又盼望

跟她越迟相见越好。到北京的路程本来很远,两人又是迟迟而行,长途跋涉,风霜交侵,程

灵素显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终于到了,胡斐和程灵素并骑进了都门。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

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上的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她的容色。

胡斐心头一震:“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其时正当乾隆中叶,四海升平。京都积储

殷富,天下精华,尽汇于斯。胡斐和程灵素自正阳门入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两间客

房,午间用过面点,相偕到街道各处闲逛,但见熙熙攘攘,瞧不尽的满眼繁华。两人不认得

道路,只在街上随意乱走。逛了个把时辰,胡斐买了几串冰糖葫芦,与程灵素各自拿在手

中,边走边吃。忽听得路边小锣当当声响,有人大声吆喝,却是空地上有一伙人在演武卖

艺。胡斐喜道:“二妹,瞧瞧去。”两人挤入人丛,只见一名粗壮汉子手持一柄单刀,抱拳

说道:“兄弟使一路四门刀法,要请各位大爷指教。有一首‘刀诀’言道:‘御侮摧锋决胜

强,浅开深入敌人伤。胆欲大兮心欲细,筋须舒兮臂须长。彼高我矮堪常用,敌偶低时我即

扬。敌锋未见休先进,虚刺伪扎引诱诓。引彼不来须卖破,眼明手快始为良。浅深老嫩皆磕

打,进退飞腾即躲藏。功夫久练方云熟,熟能生巧大名扬。’”

胡斐听了,心想:“这几句刀诀倒是不错,想来功夫也必是强的。”只见那个汉子摆个

门户,单刀一起,展抹钩剁,劈打磕扎,使了起来,自“大鹏展翅”、“金鸡独立”,以至

“独劈华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是有条不紊,但脚步虚浮,刀势斜晃,功

夫实是不足一哂。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听人说,京师之人大言浮夸的居多,这汉子吹得嘴响,使

出来可全不是那会子事。”正要和程灵素离去。人群中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汉

子,你使的是什么狗屁刀法?”

使刀的汉子大怒,收刀回视,说道:“我这路是正宗四门刀,难道不对了么?倒要请

教。”

人群中走出一条大汉,笑道:“好,我来教你。”这人身穿武官服色,躯高声雄,甚是

威武。他走上前去,接过那卖武汉子手中单刀,一瞥眼突然见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

“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当今使刀的好手,就请你来露一露,让这小子开开眼

界,教他知道什么才是刀法。”当他从人圈中出来之时,胡斐和程灵素早已认出,此人正是

鹰爪雁行门的汪铁鹗。他在围困马春花时假扮盗伙,原来却是现任有功名的武官。胡斐知他

心直口快,倒非奸滑之辈,微微一笑,道:“小弟的玩意儿算得什么?汪大哥,还是你显一

手。”汪铁鹗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远,有他在这里,那里还有自己卖弄的份儿?

将单刀往地下一掷,笑道:“来来来,胡大哥,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对了,程姑

娘,咱们同去痛饮三杯。两位到京师来,在下这个东道是非做不可的了。”说着拉了胡斐的

手,便闯出人丛。

那卖武的汉子怎敢和做官的顶撞?讪讪的拾起单刀,待三人走远,又吹了起来。汪铁鹗

一面走,一面大声说道:“胡大哥,咱们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你老哥的武艺,在下实在是

佩服得紧。赶明儿我给你去跟福大帅说说,他老人家一见了你这等人才,必定欢喜重用,那

时候啊,兄弟还得仰仗你照顾呢……”说到这里,忽然放低声音,道:“那位马姑娘啊,我

们接了她母子三人进京之后,现下住在福大帅府中,当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福大帅什么

都有了,就是没有儿子,这一下,那马姑娘说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帅夫人,哈哈,哈哈!你老

哥早知今日,跟我们那一场架也不会打的了吧?”他越说越响,在大街上旁若无人的哈哈大

笑。胡斐听着心中却满不是味儿,暗想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安早有私情,那两个孩子也确是

福康安的亲骨肉,眼下她丈夫已故,再去和福康安相聚,也没什么不对,但一想到徐铮在树

林中惨死的情状,总是不免黯然。

说话之间,三人来到一座大酒楼前。酒楼上悬着一块金字招牌,写着“聚英楼”三个大

字。

酒保一见汪铁鹗,忙含笑上来招呼,说道:“汪大人,今儿来得早,先在雅座喝几杯

吧?”汪铁鹗道:“好!今儿我请两位体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别丰盛。”酒保笑道:“那还

用吩咐?”引着三人在雅座中安了个座儿,斟酒送菜,十分殷勤,显然汪铁鹗是这里常客。

胡斐瞧酒楼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是穿武官服色,便不是军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

豪客模样,看来这酒楼是以做武人生意为大宗的了。

京师烹调,果然大胜别处,此时正当炎暑,酒保送上来的酒菜精美可口,却不肥腻。胡

斐连声称好。江铁鹗要挣面子,竟是叫了满桌的菜肴。

两人对饮了十几杯,忽听得隔房拥进一批人来,过不多时,便呼卢喝雉,大赌起来。一

人大声喝道:“九点天杠!通吃!”胡斐听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铁鹗笑道:“是熟朋

友!”大声道:“秦大哥,你猜是谁来了?”胡斐立时想起,那人正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

之,只听他隔着板壁叫道:“谁知你带的是什么猪朋狗友?一块儿滚过来赌几手吧?”汪铁

鹗笑道:“你骂我不打紧,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住兜着走呢!”站起身来,拉着胡斐

的手说道:“胡大哥,咱们过去瞧瞧。”两人走到隔房,一掀门帘,只听秦耐之吆喝道:

“三点,梅花一对,吃天,赔上门!”他一抬头,猛然见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啊,

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将牌一推,站起身来,伸手在自己额角上打了几个爆栗,笑道:

“该死,该死!我胡说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驾到,来来来,你来推庄。”胡斐眼光一扫,只

见房中聚着十来个武官,围了一桌在赌牌九,秦耐之正在做庄。这十来个人,倒有一大半是

扮过拦劫飞马镖局的大盗而和自己交过手的,使雷震挡姓褚的,使闪电锥姓上官的,使剑姓

聂的,都在其内。

众人见他突然到来,嘈成一片的房中刹时间寂静无声。胡斐抱拳作个四方揖,笑道:

“多谢各位相赠坐骑。”众人谦逊几句。那姓聂的便道:“胡大哥,你来推庄,你有没带银

子来?小弟今儿手气好,你先使着。”说着将三封银子推到他面前。胡斐生性极爱结交朋

友,对做官的虽无好感,但见这一干人对自己极是尊重,而他本来又喜欢赌钱,笑道:“还

是秦大哥推庄,小弟来下注碰碰运气。聂大哥,你先收着,待会输干了再问你借。”转头问

程灵素道:“二妹,你赌不赌?”程灵素抿嘴笑道:“我不赌,我帮你捧银子回家。”秦耐

之坐回庄家,洗牌掷骰。胡斐和汪铁鹗便跟着下注。众武官初时见到胡斐,均不免颇为尴

尬,但几副牌九一推,见他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旧事,大伙也便各自凝神赌博,不再介意。

胡斐有输有赢,进出不大,心下盘算:“今日是八月初九,再过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门

人大会是福大帅所召,定于中秋节大宴。凤天南这奸贼身为五虎门掌门人,他便是不来,在

会中总也可探听到些这奸贼的讯息端倪。眼前这班人都是福大帅的得力下属,不妨跟他们结

纳结纳。我不是什么掌门人,但只要他们带携,在会上陪那些掌门人喝一杯总是行的。”当

下不计输赢,随意下注,牌风竟是甚顺,没多久已赢了三四百两银子。

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渐渐大了起来。忽听得靴声橐橐,门帘掀开,

走进三个人来。汪铁鹗一见,立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叫道:“大师哥,二师哥,你两位

都来啦。”围在桌前赌博的人也都纷纷招呼,有的叫“周大爷,曾二爷”,有的叫“周大

人,曾大人”,神色之间都颇为恭谨。胡斐和程灵素一听,心道:“原来是鹰爪雁行门的周

铁鹪、曾铁鸥到了,这两人威风不小啊。”打量二人时,见那周铁鹪短小精悍,身长不过五

尺,五十来岁年纪,却已满头白发。曾铁鸥年近五十,身子高瘦,手中拿着一个鼻烟壶,马

褂上悬着一条金链,颇有些旗人贵族的气派。胡斐一看那第三个人,心中微微一怔,原来是

当年在商家堡中会过面的天龙门殷仲翔,只见他两鬓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

斐脸上掠过,见他只是个乡下人,毫没在意。要知当年两人相见之时,胡斐只是个十三四岁

的孩子,这时身量一高,脸容也变了,哪里还认得出来?秦耐之站起身来,说道:“周大

哥,曾二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为人又极够朋友,今儿刚

上北京来。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周铁鹪向胡斐点了点头,曾铁鸥笑了笑,说声:“久

仰!”两人武功卓绝,在京师享盛名已久,自不将这样一个乡下少年瞧在眼里。汪铁鹗瞧着

程灵素,心中大是奇怪:“你说跟我大师哥、二师哥相识,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灵

素当日乃是信口胡吹。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眨眨眼睛。汪铁鹗只道

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也不敢多问。秦耐之又推了两副庄,便将庄让给了周铁鹪。这时曾铁

鸥、殷仲翔等一下场,落注更加大了。胡斐手气极旺,连落连中,不到半个时辰,已赢了近

千两银子。周铁鹪这个庄却是极霉,将带来的银子和庄票输了十之七八,这时一把骰子掷下

来,拿到四张牌竟是二三关,赔了一副通庄,将牌一推,说道:“我不成,二弟,你来

推。”

曾铁鸥的庄输输赢赢,不旺也不霉,胡斐却又多赢了七八百两,只见他面前堆了好大一

堆银子。曾铁鸥笑道:“乡下老弟,赌神菩萨跟你接风,你来做庄。”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掷过骰子,拿起牌来一配,头道八点,二道一对板凳,竟

吃了两家。

周铁鹪输得不动声色,曾铁鸥更是潇洒自若,抽空便说几句俏皮话。殷仲翔发起毛来,

不住的喃喃咒骂,后来输得急了,将剩下的二百来两银子孤注一掷,押在下门,一开牌出

来,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竟又输了。殷仲翔脸色铁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声,

满桌的骨牌、银两、骰子都跳了起来,破口骂道:“这乡下小子骰子里有鬼,哪里便有这等

巧法,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这样!”秦耐之忙道:“殷大哥,

你可别胡言乱语,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众人望望殷仲翔,望望胡斐,见过胡斐身手之人

心中都想:殷仲翔说他赌牌欺诈,他决计不肯干休,这场架一打,殷仲翔准要倒大霉。不料

胡斐只笑了笑,道:“赌钱总有输赢,殷大哥推庄罢。”殷仲翔霍地站起,从腰间解下佩

剑,众人只道他要动手,却不劝阻。要知武官们赌钱打架,实是稀松平常。那知殷仲翔将佩

剑往桌上一放,说道:“我这口剑少说也值七八百两银子,便跟你赌五百两!”那佩剑的剑

鞘金镶玉嵌,甚是华丽,单是瞧这剑鞘,便已价值不菲。胡斐笑道:“好!该赌八百两才公

平。”殷仲翔拿过骨牌骰子,道:“我只跟你这乡下小子赌,不受旁人落注,咱们一副牌决

输赢!”胡斐从身前的银子堆中取过八百两,推了出去,道:“你掷骰吧!”殷仲翔双掌合

住两粒骰子,摇了几摇,吹一口气,掷了出来,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点。他拿起第一手

的四张牌,一看之下,脸有喜色,喝道:“乡下小子,这一次你弄不了鬼吧!”左手一翻,

是副九点,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对天牌。胡斐却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后

道,合扑着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乡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经赢定,一伸臂便将八

百银子掳到了身前。汪铁鹗叫道:“别性急,瞧过牌再说。”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

两张牌上轻轻一拍,又在后两张牌上一拍,手掌一扫,便将四张合着的牌推入了乱牌之中,

笑道:“你赢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要夸口,突然“咦”的一声惊叫,望着桌子,登时

呆住了。众人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朱红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四张牌的阳纹,前

两张是一对长三,后两张一张三点,一张六点,合起来竟是一对“至尊宝”,四张牌纹路分

明,雕在桌上点子一粒粒的凸起,显是胡斐三根指头这么一拍,便以内力在红木桌上印了下

来。聚赌之人个个都是会家,一见如此内力,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

殷仲翔满脸通红,连银子带剑,一齐推到胡斐身前,站起身来,转头便走。胡斐拿起佩

剑,说道:“殷大哥,我又不会使剑,要你的剑何用?”双手递了过去。

殷仲翔却不接剑,说道:“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还未回答,汪铁鹗抢着道:“这位

朋友姓胡名斐。”殷仲翔喃喃的道:“胡斐,胡斐?”突然一惊,说道:“啊,在山东商家

堡中……”胡斐笑道:“不错,在下曾和殷爷有过一面之缘,殷爷却不记得了。”殷仲翔脸

如死灰,接过佩剑往桌上一掷,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掀开门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时房中众武官纷纷议论,称赞胡斐的内力了得,又说殷仲翔输钱输得寒蠢,太没风度。

周铁鹪缓缓站起身来,指着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银子道:“胡兄弟,你这里一共有多少银

子?”胡斐道:“四五千两吧!”周铁鹪搓着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动,慢慢砌成四条,然后

从怀中摸出一个大封袋来,放在身前,道:“来,我跟你赌一副牌。若是我赢,赢了你这四

五千两银子和佩剑。若是你牌好,把这个拿去。”众人见那封袋上什么字也没写,不知里面

放着些什么,都想,他好容易赢了这许多银子,怎肯一副牌便输给你?又不知你这封袋里是

什么东西,要是只有一张白纸,岂不是做了冤大头?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将面前大堆银子尽

数推了出去,也不问他封袋中放着什么,说道:“赌了!”

周铁鹪和曾铁鸥对望一眼,各有嘉许之色,似乎说这少年潇洒豪爽,气派不凡。

周铁鹪拿起骰子,随手一掷,掷了个七点,让胡斐拿第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轻描

淡写的一看,翻过骨牌,拍拍两声,在桌上连击两下。众人呆了一呆,跟着欢呼叫好,原来

四张牌分成一前一后的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与桌面相齐,便是请木匠来在桌面

上挖了洞,将骨牌镶嵌进去,也未必有这般平滑。但这一手牌点子却是平平,前五后六。胡

斐站起身来,笑道:“周大爷,对不起,我可赢了你啦!”右手一挥,拍的一声响,四张牌

同时从空中掷了下来,这四张牌竟然也是分成前后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与桌面

相齐。周铁鹪以手劲直击,使的是他本门绝技鹰爪力,那是他数十年苦练的外门硬功,原已

非同小可,岂知胡斐举牌凌空一掷,也能嵌牌入桌,这一手功夫更是远胜了,何况周铁鹪连

击两下,胡斐却只凭一掷。

众人惊得呆了,连喝彩也都忘记。周铁鹪神色自若,将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说道:“你

今儿牌风真旺。”众人这时才瞧清楚了胡斐这一手牌,原来是八八关,前一道八点,后一道

也是八点。胡斐笑道:“一时闹玩,岂能作真!”随手将封袋推了回去。周铁鹪皱眉道:

“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损我姓周的赌钱没品啦!这一手牌如是我赢,我岂能跟你客

气?这是我今儿在宣武门内买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过四亩来地。”说着从封袋中抽出

一张黄澄澄的纸来,原来是一张屋契。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场赌博当真豪阔得可

以,宣武门内一所大宅子,少说也值得六七千两银子。

周铁鹪将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说道:“今儿赌神菩萨跟定了你,没得说的。牌局不如散

了吧。这座宅子你要推辞,便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却之

不恭。待收拾好了,请各位大哥过去大赌一场。”众人轰然答应。周铁鹪拱了拱手,径自与

曾铁鸥走了。汪铁鹗见大师哥片刻之间将一座大宅输去,竟是面不改色,他一颗心反而扑通

扑通的跳个不定。当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铁鹗等人作别,和程灵素回到客店。程灵素笑道:

“你命中注定要作大财主,便推也推不掉,在义堂镇置下了良田美地,哪知道第一天到北

京,又赢了一所大宅子。”胡斐道:“这姓周的倒也豪气,瞧他瘦瘦小小,貌不惊人,那一

手鹰爪力可着实不含糊,想不到官场之中还有这等人物。”程灵素道:“你赢的这所宅子拿

来干么呀?自己住呢,还是卖了它?”胡斐道:“说不定明天一场大赌,又输了出去,难道

赌神菩萨当真是随身带吗?”

次晨两人起身,刚用完早点,店伙带了一个中年汉子过来,道:“胡大爷,这位大爷有

事找你。”胡斐见这人戴了一副墨镜,长袍马褂,衣服光鲜,指甲留得长长的,却不相识。

这人右腿半曲,请了个安,道:“胡大爷,周大人吩咐,问胡大爷什么时候有空,请过宣武

门内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灵素道:“二妹,

咱们这便瞧瞧去。”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着二人来到宣武门内。胡斐和程灵素见那宅子朱漆

大门,黄铜大门钉,石库门墙,青石踏阶,着实齐整。一进大门,自前厅、后厅、偏厅,以

至厢房、花园,无不陈设考究,用具毕备。那姓全的道:“胡大爷倘若合意,便请搬过来。

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说今晚来向胡大爷恭贺乔迁。周大人、汪大人他们都要来讨一杯酒

喝。”胡斐哈哈大笑,道:“他们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齐请吧!”全管家道:“小人理会

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灵素待他走远,道:“大哥,这座宅子只怕二万两银子也不止。这件事大不寻常。”

胡斐点头道:“不错,你瞧这中间有什么蹊跷?”程灵素微笑道:“我想总是有个人在暗暗

喜欢你,所以故意接二连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礼。”胡斐知她在说袁紫衣,脸上一红,摇

了摇头。程灵素笑道:“我是跟你说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侠,也不会把这些田地房产放在心

上。这送礼之人,决不是你的知已,否则的话,还不如送一只玉凤凰。这送礼的若不是怕

你,便在想笼络你。嗯,谁能有这么大手笔啊?”胡斐凛然道:“是福大帅?”程灵素道:

“我瞧是有点儿像。他手下用了这许多人物,有哪一个及得上你?再说,马姑娘既然得他宠

幸,也总得送你一份厚礼。他们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轻易收受豪门的财物,于是派人在赌台

上送给你。”

胡斐道:“嗯。他们消息也真灵。我们第一天到北京,就立刻让我大赢一场。”程灵素

道:“我们又没乔装改扮,多半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们到来。跟汪铁鹗相遇是碰巧,

在聚英楼中一赌,讯息报了出去,周铁鹪拿了屋契就来了。”胡斐点头道:“你猜得有理。

昨晚周铁鹪只要有意输给我,那一注便算是我输了,他再赌下去,总有法子教我赢了这座宅

子。”

程灵素道:“那你怎生处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们赌一场,想法子把宅子输出

去,瞧我有没有这个手段。”程灵素笑道:“两家都要故意赌输,这一场交手,却也热闹得

紧呢。”当日午后申牌时分,曾铁鸥着人送了一席极丰盛的鱼翅燕窝席来。那姓全的管家率

领仆役,在大厅上布置得灯烛辉煌,喜气洋洋。汪铁鹗第一个到来。他在宅子前后左右走了

一遭,不住口的称赞这宅子堂皇华美,又大赞胡斐昨晚赌运亨通,手气奇佳。胡斐心道:

“这汪铁鹗性直,瞧来不明其中的过节,待会我将这宅子输了给他,瞧他的两个师兄如何处

置,那倒有一场好戏瞧呢。”不久周铁鹪、曾铁鸥师兄弟俩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聂的三

人到了。过不多时,秦耐之哈哈大笑的进来,说道:“胡兄弟,我给你带了两位老朋友来,

你猜猜是谁?”只见他身后走进三个人来。最后一人是昨天见过的殷仲翔,经了昨晚之事,

他居然仍来,倒是颇出胡斐意料之外。其余两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铄的老者,看来甚是

面善,胡斐微微一怔,待看到两人脚步落地时脚尖稍斜向里,正是八卦门功夫极其深厚之

象,当即省悟,抢上行礼,说道:“王大爷、王二爷两位前辈驾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

别,两位精神更加健旺了。”原来这两人正是八卦门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十二人欢呼畅

饮,席上说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事。殷仲翔提到当年在商家堡中,众人如何被困铁厅,

身遭火灼之危,如何亏得胡斐智勇双全,奋身解围。秦耐之、周铁鹪等听了,更是大赞不

已。程灵素目澄如水,脉脉的望着胡斐,心想这些英雄事迹,你自己从来不说。

筵席散后,眼见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天是八月初十,虽已立秋,仍颇炎热,那是叫作

“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园亭中摆设了瓜果,请众人乘凉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

茶,咱们再来大赌一场。”众人轰然叫好,来到花园的凉亭中坐下。没讲论得几句,忽听得

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在与全管家大声吵嚷,接着全管家“啊哟”一声大叫,砰的一

响,似乎被人踢了个筋斗。

只见一条铁塔似的大汉飞步闯进亭来,伸手在桌上一拍,呛啷啷一阵响亮,茶杯果盘等

物,摔得一地。那大汉指着周铁鹪,粗声道:“周大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这座宅子我卖

给你一万二千两银子,那可是半卖半送,冲着你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还能计较么?不料

一转眼间,你却拿去转送了别人,我这个亏可吃不起!大家来评评这个理,我姓德的能做这

冤大头么?”周铁鹪冷冷地道:“你钱不够使,好好的说便了。这里是好朋友家里,你来胡

闹什么?”那黑大汉一张脸胀得黑中泛红,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铁鹪左手一勾一带,将他

两只手腕都牢牢抓住了,别瞧周铁鹪身材矮小,站起来不过刚及那大汉的肩膀,但那大汉双

手被他一抓,犹似给一个铁箍箍住了,竟是挣扎不脱。周铁鹪拉着他走到亭外,低声跟他说

了几句话。那大汉兀自不肯依从,呶呶不休。周铁鹪恼了起来,双臂运力往前一推。那大汉

站立不定,向后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树之上,喀喇一声,撞断了老大两根桠枝。周铁鹪喝

道:“姓德的莽夫,给我在外边侍候着,不怕死的便来罗囌!”那大汉抚着背上的痛处,低

头趋出。曾铁鸥哈哈大笑,说道:“这莽夫惯常扫人清兴,大师哥早就该好好揍他一顿。”

周铁鹪微笑道:“我就瞧着他心眼儿还好,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胡大哥,倒教你见笑了。”

胡斐道:“好说,好说。既是这宅子他卖便宜了,兄弟再补他些银子便是。”周铁鹪忙道:

“胡大哥说哪里话来?这件事兄弟自会料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个莽撞之徒,无意中得罪

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来,此刻实是后悔莫及。兄弟便叫他

来向胡大哥敬酒赔礼,冲着兄弟和这里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计较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赔礼两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请他一同来喝一杯吧!”周铁

鹪站起身来,说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们全都诚心结交你这位朋友。那莽夫做错了

事,我们大伙儿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务请不要介怀。”胡斐道:“些些小事何

必挂齿?周大哥说得太客气了。”周铁鹪一躬到地,说道:“兄弟先行谢过。”曾铁鸥和秦

耐之也同时起身作揖,说道:“我们一齐多谢了。”胡斐忙站起还礼。周铁鹪道:“我去叫

那莽夫来,跟胡大哥赔罪。”说着转身出外。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莽夫虽

然行为粗鲁了些,但周铁鹪这番赔礼的言语,却未免过于郑重。不知这黑大汉是何门道?”

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响,园中走进两个人来。周铁鹪携着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

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酒!你们这叫不打不成相识,胡大哥答应原谅你啦。他大丈夫一言

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便宜了你这莽夫!”胡斐霍地站起,飘身出亭,左足一点,先抢过去

挡住了那人的退路,铁青着脸,厉声说道:“姓周的,你闹什么玄虚?我若不手刃此人,我

胡斐枉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进园来这人,正是广东佛山镇上杀害锺阿四全家的五虎门掌

门人凤天南!胡斐此时已然心中雪亮,原来周铁鹪安排下圈套,命一个莽夫来胡闹一番,然

后套得他的言语,要自己答应原谅一个莽夫。他想起锺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热血上涌,目

光中似要迸出火来。周铁鹪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说了罢。义堂镇上的田地房产,全是这

莽夫送的。这一座宅子和家具,也全是这莽夫买的。他跟你赔不是之心,说得上是诚恳之极

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过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凤老大,快给胡大哥赔礼

吧!”胡斐见凤天南双手抱拳,意欲行礼,双臂一张,说道:“且慢!”向程灵素道:“二

妹,你过来!”程灵素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并肩站着。胡斐朗声说道:“各位请了!姓胡的

结交朋友,凭的是意气相投,是非分明。咱们吃喝赌博,那算不了甚么,便是市井小人,也

岂不相聚喝酒赌钱?大丈夫义气为先,以金银来讨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钱不值

了!”

曾铁鸥笑道:“胡大哥可误会了。凤老大赠送一点薄礼,也只是略表敬意,哪里敢看轻

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摆,说道:“这姓凤的在广东作威作福,为了谋取邻舍一块地皮,将人家一

家老小害得个个死于非命。我胡斐和锺家非亲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这件事,便跟这姓凤的

恶棍誓不并存于天地之间。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势非得已,要请各位见谅。周大哥,这

张屋契请收下了。”从怀中摸出套着屋契的信封,轻轻一挥,那信封直飘到周铁鹪面前。周

铁鹪只得接住,待要交还给他,却想凭着自己手指上的功夫,难以这般平平稳稳的将信封送

到他面前。只听胡斐朗声道:“这里是京师重地,天子脚底下的地方,这姓凤的又不知有多

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定要动一动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拦阻,是姓

凤的好朋友,大伙儿一齐上吧!”说罢双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高手如云,这凤天南

既敢露面,自然是有备而来,别说另有帮手,单是王氏兄弟、周曾二人,那便极不好斗,但

他心中愤慨已极,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周铁鹪哈哈一笑,说道:“胡大哥既然不给面子,我们这和事佬是做不成啦。凤老大你

这便请罢,咱们还要喝酒赌钱呢。”胡斐好容易见到凤天南,那里还容他脱身?双掌一错,

便向凤天南扑去。周铁鹪眉头一皱,道:“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吧!”左臂横伸拦阻,右手却

翻成阴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势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内,但心想:“你们面子上对我礼貌周到,我对

你们也就决不先行出手。”眼见周铁鹪伸手抓来,更不还手,让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

己的脉门。周铁鹪大喜,暗想:“秦耐之、凤老大他们把这小子的本事夸上了天去,早知不

过如此,何必跟他这般低声下气?”口中仍是说道:“不要动手!”运劲急突,突然间只觉

胡斐的腕骨坚硬如铁,猛地里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对硬,周铁鹪立足不定,立即松手,

一个踉跄,向前跌出三步。这擒拿手拖打,是鹰爪雁行门中最拿手得意的功夫,胡斐偏偏就

在这功夫上,挫败了这一门的掌门大师兄。两人交换这一招,只是瞬息间的事。凤天南已扭

过身躯,向外便奔。胡斐扑过去疾劈一掌,凤天南回手抵住。曾铁鸥道:“好好儿的喝酒赌

钱,何必伤了和气?”右手五根手指成鹰爪之势,抓向胡斐背心。他似乎是好意劝架,其实

却是施了杀手。但见胡斐一意向凤天南进攻,对身后的袭击竟似不知,那姓聂的忍不住叫

道:“胡大哥,小心!”嚓的一响,曾铁鸥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着指之处,似是抓到了

一块又韧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弹,便将他五根手指弹开。眼见周曾两人拦阻不住,

殷仲翔从斜刺里窜到,更不假作劝架,挥拳向胡斐面门打去。胡斐头一低,左掌搭上了他的

背心,吐气扬声,“嘿”的一声,殷仲翔的身子直飞出去,撞向凤天南背心。这一下胡斐原

没想能撞到凤天南,但他只要闪身避开,殷仲翔的脑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势在非伸手相救不

可,这么缓得一缓,便逃不脱了。岂知这凤天南实在老奸巨猾,眼见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

却不顾他的死活,反而左足在他肩头一借力,跃向围墙。只听得砰的一响,殷仲翔撞上假

山,满头鲜血,立时晕死过去。

旁观众人个个都是好手,凤天南这一下太过卑鄙,如何瞧不出来?王氏兄弟本欲出手,

只是忌惮胡斐了得,未必讨得了好,正自迟疑,眼见凤天南只顾逃命,反害朋友,兄弟俩对

望一眼,脸上各现鄙夷之色,便不肯再出手了。胡斐心想:“让这奸贼逃出了围墙之外,那

便多了一番手脚。何况围墙外他定有援兵。”见他双足刚要站上墙头,立即纵身跃起,抢上

拦截。凤天南刚在墙头立定,突见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死对头胡斐,这一

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右腕翻处,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过去。胡斐急起

左腿,足尖踢中他的手腕,那匕首直飞起来,落到了墙外。凤天南出手也是狠辣异常,在这

围墙顶上尺许之地近身肉搏,招数更是凌厉,一匕首没刺中,左拳跟着击出。胡斐更不回

手,前胸一挺,运起内劲,硬挡了他这一拳,砰的一声,凤天南被自己的拳力震了回来,立

足不定,摔下围墙。胡斐跟着跃下,举足踏落。凤天南一个打滚避过,双足使劲,再度跃向

墙头。胡斐这一次不容他再在墙头立足,双手一挥,“一鹤冲天”,跟着窜高,却比凤天南

高了数尺,落下时正好骑在他的肩头,双腿挟住了他的头颈。凤天南呼吸闭塞,自知无幸,

闭目待死。

胡斐叫道:“奸贼!今日教你恶贯满盈!”提起手掌,便往他天灵盖拍落。

第十四章 紫罗衫动红烛移

突觉背后金刃掠风,一人娇声喝道:“手下留人!”喝声未歇,刀锋已及后颈。这一下

来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侧头,避开了背后刺来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背后敌

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矫捷,一刺不中,立时变招,刷刷两匕首,分刺胡斐双胁。胡斐转不过

身来,只得纵身离了凤天南肩头,向前一扑。那人如影随形,着着进逼。胡斐怒道:“袁姑

娘,干吗总是跟我为难?”回过头来,只见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肤,头包青巾,正是袁紫

衣。月光下但见她似嗔似笑,说道:“我要领教胡大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胡斐道:“来

日方长,不忙在此刻。”纵身扑向凤天南时,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这一招攻

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头。霎时之间,两人以快打快,交换了十来

招,但见刀光闪动,掌影飞舞,招招都瞧得人惊心动魄。

周铁鹪、曾铁鸥、王氏兄弟等都不识得袁紫衣,突然见她在凤天南命在顷刻之际现身相

救,武功又如此高强,无不惊诧。但见这两人出手奇快,众人瞧得眼都花了,猛听得胡斐一

声呼叱,两人同时翻上围墙,跟着又同时跃到了墙外。袁紫衣的匕首翻飞击刺,招招不离胡

斐的要害,出手之狠辣凌厉,直如性命相搏一般。胡斐那敢怠慢,凝神接战,耳听得凤天南

纵声长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们后会有期。”笑声愈去愈远,黑夜中

遥遥听来,便似枭鸣。胡斐大怒,急欲抢步去追,却给袁紫衣缠住了,脱身不得。他心中越

发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无怨无仇……”一言未毕,白光闪动,匕首已然及身。

高手过招,生死决于俄顷,万万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胜半筹,但一个空手,

一个有刀,形势已然扯平,他眼睁睁的见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给刺中了左肩。哧的一

声,匕首划破肩衣,这时袁紫衣右手只须乘势一沉,胡斐肩头势须重伤筋骨,那知她手腕斜

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凉,丝毫未损,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容情?”袁

紫衣格格娇笑,倒转匕首,向他掷了过去,跟着自腰间撤出软鞭,笑道:“胡大哥,咱们真

刀真枪的较量一场。”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听墙头程灵素叫道:“用单刀吧!”将他

单刀掷下。原来程灵素见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进房去将他的兵刃拿了出来。

袁紫衣叫道:“好体贴的妹子!”突然软鞭挥起,掠向高墙。程灵素纵身跃入,袁紫衣

的软鞭在墙头搭住,一借力,便如一只大鸟般飞了进去,月光下衣袂飘飘。宛若仙子凌空。

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灵素背心击了过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灵素侧身低头,让过了一鞭。但袁紫衣变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时将她裹在鞭影之

中。

胡斐知道程灵素决不是她敌手,此刻若去追杀凤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杀手,纵然失去

机缘,也只得罢了,当下跃进园中,挺刀叫道:“你要较量,便较量!”袁紫衣道:“好体

贴的大哥!”回过软鞭,来卷胡斐的刀头。

两人各使称手的兵刃,这一搭上手,情势与适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传胡家刀法,

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迅捷时似闪电奔雷,沉稳处如渊*岳峙。袁紫衣的鞭法也是纵横灵

动,大是名手风范。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三十余招,当真是鞭挥去如灵蛇矫夭,刀砍来若

猛虎翻扑。秦耐之、周铁鹪、王氏兄弟等瞧着无不骇然:“这两人小小年纪,武功上竟有这

等造诣!”其实两人这时比拚兵刃,都还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见袁紫衣每每在要紧关头

故意不下杀着,自己刀下也就容让几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此对我,到底是何用

意?”

适才周铁鹪、曾铁鸥、殷仲翔三人出手对付胡斐,均没讨得了好去,众武官心知单打独

斗,不是他对手,眼见袁紫衣缠住了他,正是下手的良机,各人使个眼色,装作凝目观战,

却散在两人身周,慢慢逼近,便要合击胡斐。凡是武学高手,出手时无不眼观六路,耳听八

方,周铁鹪等这般神态,胡斐自都瞧在眼里,不禁暗暗焦急:“这批人便要一拥而上,我脱

身虽然不难,却分不出手来照顾二妹了。”一瞥之间,见程灵素站在一旁,倒是神色自若,

心想:“只有先将袁姑娘打退,再来对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连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

中的厉害家数。

袁紫衣一避二挡,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过长鞭,竟不抵挡胡斐刺向自己腰间的

刀尖,一招“凤凰三点头”,向曾铁鸥、周铁鹪、秦耐之三人的面门各点一点。这一招来得

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后跃,曾铁鸥终于慢了一步,鞭端在额头擦过,带出了一条血痕。便在

此时,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间也已不过尺许,眼见她忽然出鞭为自己退敌,当即右臂一稳,单

刀不进不退,停住不动。在如此急遽之间,将兵刃稳得犹似在半空中钉住了一般,可比径刺

敌人难上十倍。袁紫衣一双妙目望定胡斐,说道:“你怎么不刺?”忽听得曾铁鸥叫道:

“好体贴的哥哥妹妹啊!”学的是旗人恶少的贫嘴声调。袁紫衣俏脸一沉,收鞭围腰,向胡

斐道:“胡大哥,这几位英雄好汉,你给我引见引见。”胡斐道:“好!这位是八极拳的掌

门人秦耐之秦大爷,这位是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铁鹪周大爷……”跟着将王剑英、王剑杰

兄弟、曾铁鸥、汪铁鹗等一一引见了。这时王剑杰已将殷仲翔救醒,只听他不住口的咒骂凤

天南,说什么“如此无耻卑鄙之徒,咱哥儿俩不能算完。”胡斐最后道:“这位是袁姑

娘。”心念一动,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韦陀门、广西八仙剑、湖南易家湾九龙鞭三派的总

掌门。”众人一听,都是耸然动容,虽想胡斐不会打诳,但脸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没说得明白。邯郸府昆仑刀、彰德府天罡剑、保定府哪吒拳这三

门,也请区区做了掌门人。”胡斐道:“哦,原来姑娘又荣任了三家掌门,恭喜恭喜。”袁

紫衣笑道:“多谢!这一次我上北京来,原是想做十家总掌门,但湖北武当山的无青子道长

我打他不过,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禅师我不敢去招惹。刚好这里有三位掌门人在此。喂,褚老

师,你塞北雷电门的掌门老师麻老夫子到了北京么?”那使雷震挡的姓褚武师单名一个轰

字,听她问到师父,说道:“家师向来不来内地走动,有什么事,都交给弟子们办。”袁紫

衣道:“好,你是大师兄,可算得上是半个掌门人。这么着,今晚我就夺三个半掌门人。十

家总掌门做不成,九家半也将就着对付了。”此言一出,周铁鹪等无不变色。秦耐之抱拳一

拱,哈哈大笑,说道:“少林韦陀门的掌门万鹤声万大哥,跟在下有数十年的交情,却不知

如何将掌门之位传给姑娘了?”袁紫衣道:“万大爷死啦,他师弟刘鹤真打不过我,三个徒

弟更是脓包。咱们拳脚刀枪上分高下,这掌门之位不让也得让。秦老师,我先领教你的八极

拳功夫,再跟周老师、王老师、褚老师他们三位过过招。我当上了九家半总掌门,也好到那

天下掌门人大会中去风光风光。”这几句话,竟是毫没将周、秦、王、褚众高手瞧在眼里。

她这么一叫阵,周铁鹪、王剑英等都是天下闻名的武学好手,纵然命丧当场,也决不能退

缩。

周铁鹪道:“我们魔爪雁行门自先师谢世,徒弟们个个不成器,先师的功夫十成中学不

到一成。姑娘肯赐教诲,敝派上下哪一个不感光宠?只是师兄弟们都是蠢材,只练了些先师

传下的功夫,别派的功夫却不会练。”袁紫衣笑道:“这个自然。我若不会鹰爪雁行门的功

夫,怎能当得鹰爪雁行门的掌门?周老师大可放心。”

周铁鹪和曾铁鸥都是气黄了脸,师兄弟对望一眼,均想:“便是再强的高手,也从没敢

轻视鹰爪雁行门了。你仗着谁的势头,到北京城来撒野?”

他们收了凤天南的重礼,为他出头排解,没能办成,也不过扫兴而已,毕竟事不干己,

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这姑娘竟敢来硬抢掌门之位,如此欺上头来,岂可不认真对付?秦

耐之知道今晚已非动手不可,适才见袁紫衣的功夫和胡斐是在伯仲之间,自己却曾败在胡斐

手下,要想讨一个巧,让她先斗周王诸人,耗尽了力气,自己再来捡便宜,当下说道:“周

老师、王老师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后面吧!”袁紫衣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的功夫不如他们,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气,对付强的。外边草地上滑脚,咱们到亭

中过招。上来吧!”身形一晃,进了亭子,双足并立,沉肩塌胯,五指并拢,手心向上,在

小腹前虚虚托住,正是“八极拳”的起手式“怀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惊:“本派武功向来流传不广,但这一招‘怀中抱月’,左肩低,右肩

高,左手斜,右手正,显是已得本派的心传,她却从何学来?”向胡斐斜睨一眼,又想:

“那日我跟他动手,当然不使起手式,后来和他讲论本门拳法,这一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

传给这女子了。”心中惊疑,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既是如此,待小老儿搬开桌子凳

子,免得碍手碍脚。”袁紫衣道:“秦老师这话差了。本门拳法‘翻手、揉腕、寸恳、抖

展’八极,‘搂、打、腾、封、踢、蹬、扫、卦’八式,变化为‘闪、长、跃、躲、拗、

切、闭、拨’八法,四十九路八极拳,讲究的是小巧腾挪,若是嫌这桌子凳子碍事,当真与

敌人性命相搏之时,难道也叫敌人先搬开桌椅吗?”她这番话宛然是掌门人教训本门小辈的

口吻,而八极拳的诸种法诀,却又说得一字不错。

秦耐之脸上一红,更不答话,弯腰跃进亭中,一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袁紫衣

摇了摇头,说道:“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是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是桌子挡

住,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他变招却也迅速,“抽步翻面锤”、“鹞子翻身”、“劈卦

掌”,连使三记绝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拳,跟着便快如

电闪般以阴拳打出,正是八极拳中的第四十四式“双打奇门”,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数,

可是袁紫衣这一招出得快极,秦耐之猝不及防,急忙斜身闪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

上茶碗登时打翻了三只。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缠身、右缠身、左双撞、右双撞、一步

三环、三步九转,那八极拳的招数便如雨点般打了过去。秦耐之奋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数

固是本门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却又与本门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你怎地只

招架,不还手?你使的是八极拳,可不是挨揍拳!”秦耐之骂道:“小贱人!”一招“青龙

出水”,左拳成钩,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袁紫衣应以一招“锁手攒拳”,突然右肘一

摆,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向他背上扭转,左手同时上前,四指前、拇指后,已拿住了他的

“肩贞穴”,顺势向前一送,将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将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

茶!”她使这一手“分筋错骨手”本来平平无奇,几乎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会练到,只是出

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刚一碰到她的手指,全身已被制住,不禁又惊又怒,又骂道:“小贱

人!”袁紫衣双手使个冷劲,喀喇一声,秦耐之右肩关节立时脱臼。袁紫衣放开他手腕,坐

在圆凳上微微冷笑,说道:“这掌门人之位你让是不让?”秦耐之只疼得满额都是冷汗,一

言不发,快步出亭。王剑英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头颈,一推一送,将他肩头关

节还入臼窝,转头说道:“袁姑娘的八极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领教领教你的八封掌。”说着

踏步进亭。袁紫衣见他步履凝稳,心知是个劲敌。本来凡是练“游身八卦掌”之人,必定步

法飘逸,行路犹如足不点地一般,但他脚步落地极重,尘土飞扬,那是“自重至轻、至轻返

重”,根基坚实无比,他数十年的功力,决非自己所能望其项背。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

茶杯喝了一口,低声道:“此人厉害,不可轻敌。”袁紫衣眼皮低垂,细声道:“我多次坏

你大事,你不怪我吗?”边一句话胡斐却答不上来,说是不怪,是她接连三次将凤天南从自

己手底下救出;说是怪她罢,瞧着她若有情、若无情的眼波,却又怎能怪得?袁紫衣见胡斐

走入亭来教自己提防,早是芳心大慰,她本心存惊疑,生怕斗不过这位八卦门的高手,这时

精神一振,勇气倍增,低声道:“你放心!”足尖一登,跃上一张圆凳,说道:“王老师,

八卦门的功夫,讲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巽、坎、震、兑、离、艮,咱们便在这些凳上

过过招。”王剑英道:“好!”慢慢踏上圆凳,双手互圈,一掌领前,一掌居后。胡斐又向

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闻八卦门中王氏兄弟英杰齐名,待会王老师败了之后,令弟还打不打

呢?”

王剑英生性凝重,听了这话却也忍不住气往上冲,依她说来,似乎还没动手,自己已然

败定。他本就不善言辞,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王剑杰怒道:“小丫头胡说

八道,你只须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俩从此不使八卦掌。”须知王氏兄弟望重武

林,寻常武师连他们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剑杰一出口竟说到一百招,却也是丝毫没小觑

了她。袁紫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击败令兄之后,算不算八卦门的掌门?你还打不

打?”王剑杰道:“你先吹什么?打得赢我哥哥再说不迟。”袁紫衣道:“我便是要问一个

明白。”王剑杰尚未答话,王剑英问道:“尊师是谁?”袁紫衣道:“你问我师承干吗?”

她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已明其意,说道:“嗯,王老师是动了真怒,要下杀手,所以先

问一问我师父。我师父名头太响,说出来吓坏了你。我不抬师父出来。你尽管使你八卦门的

绝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我师父也不怪你。”这几句话正说中了王剑英的

心事,他见袁紫衣先和胡斐相斗,跟着制住秦耐之,出手着实不俗,定是大有来头,若是下

重手伤了她,她师父日后找场,多半极难应付,听她这般说,便道:“这里各位都是见

证。”呼的一掌,迎面击出,掌力未施,身随掌起,踏坤奔离,足下已移动了方位。别瞧他

身躯肥大,八卦门轻功一使出,竟如飞燕掠波一般。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

固是八卦掌,脚下踏的也是八卦方位。王剑英连劈数掌,都给她一一卸开。两人绕着圆桌,

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驰旋转,倒似小儿捉迷藏一般,但越转越快,衣襟生风。

王剑英心想:“这丫头心思灵巧,诱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换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

相比,但中间挡着一张圆桌,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又想:“这丫头武功甚杂,居然将我

门中的八卦掌使得头头是道,我何必用寻常掌法跟她纠缠?”猛地里一声长啸,脚步错乱,

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亲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家传绝技“八阵八卦掌”来。

这一路掌法王维扬只传两个儿子,连外姓的弟子如商剑鸣等也均不传,那是在八卦掌中

夹了八阵图之法:天阵居乾为天门,地阵居坤为地门,风阵居巽为风门,云阵居震为云门,

飞龙居坎为飞龙门,武翼居兑为武翼门,鸟翔居离为鸟翔门,蜿盘居艮为蜿盘门;天地风云

为四正门,龙虎鸟蜿为四奇门;乾坤艮巽为阖门,坎离震兑为开门。这四正四奇,四开四

阖,用到武学之上,霎时之间变化奇幻,虽是在小小一个凉亭之中,隐隐有布阵而战之意。

这八阵八卦掌袁紫衣别说没有学过,连听也没有听过,只因这是王维扬的不传之秘,以

她师父武学之渊博当世无双,却也是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数掌,登时眼花缭乱,暗暗叫

苦。胡斐站在亭外掠阵,也知情势不妙,只是袁紫衣大言在先,说要夺八卦门掌门,自己决

不能插手相助,眼见王剑英越打越占上风,正没做理会处,忽见袁紫衣左足一登,跃上桌

面,说道:“凳子上施展不开,咱们在桌上斗斗。王老师,可不许踏碎了茶碗果碟。”

王剑英一言不发,跟着上了桌面,这时两人相距近了,袁紫衣无可取巧,对方拍击过来

的掌拳,势须硬接硬架,但脚下却占了便宜。原来桌上放着十二只茶碗,四盘果子,全是散

落乱置,这可不同梅花桩、青竹阵每一处落足点均有规律,王剑英的八阵八卦掌在平地上施

展威力最强,一上梅花桩,变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应减弱。这时在这桌面之上,更生怕

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盘,为这刁钻的丫头所笑,当下尽量不移脚步,一味催动掌力,自忖不

凭脚步掌法之妙,单靠深厚的内功,就能将她毁在一双肉掌之下。

但听得掌风呼呼,亭畔的花朵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飞舞而下。当袁紫衣跃上桌面

之时,早已计及利害,眼见对方一掌掌如疾风骤雨般击到,她只是足不停步的前窜后跃,并

不和他对掌拆解,知道只要和对方雄浑的掌力一粘住,那便脱不了身,只见王剑英右掌虚

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轻轻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扑面飞去。王剑英吃了一

惊,闪身避开,袁紫衣料到他趋避的方位,双足连挑,七八只茶碗接二连三的飞将过去。王

剑英避开了三只,终于避不开第四、五只,啪啪两声,打中了他肩头。他出掌劈开第七、八

只,碗中的茶水茶叶却淋了他满头满脸,跟着第九、十只茶碗又击中胸口。王剑英、王剑杰

齐声怒吼,旁观的汪铁鹗、褚轰、殷仲翔等也忍不住惊呼,只见最后两只茶碗直奔王剑英双

眼。他愤怒已极,猛力一掌击出。袁紫衣踢茶碗扰敌,原本是等他这一掌,这良机如何肯予

错过?当下身躯一闪,已伸手抓住他的右腕,左手在他的臂弯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

推,喀的一响,王剑杰大叫“啊哟”声中,王剑英臂骱已脱。这一手仍只是寻常“分筋错骨

手”,说不上什么奇妙的家数,只是她出手如电,王剑英竟是闪避不了,致贻终身之羞。王

剑杰双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胡斐推出一掌,将他震退三步,说道:“王兄且

慢!说好是一个斗一个。”王剑英面色惨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若是轻易放了他,

他兄弟回头找场,我可斗他们不过!”竟是下手不容情,乘着他无力抗御之时,喀喇一声,

将他左臂的关节也卸脱了,一指点在他太阳穴上,喝道:“你这八卦门的掌门让是不让?”

王剑英闭目待死,更不说话。王剑杰喝道:“快放我兄长,你要做掌门,做你的便是。”袁

紫衣道:“说话可要算数?”王剑杰道:“算数,算数。”袁紫衣这才微微一笑,跃下桌

子。王剑杰负起兄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铁鹪道:“姑娘连夺两家掌门,果然是聪明伶俐,却不知留下什么妙计,要施在我姓

周的身上?”这话明明说她不过是使诡计取胜,说不上是真实本领。袁紫衣道:“对付你魔

爪雁行门,还用得着智计?你师兄弟三个人是一齐上呢,还是周老师一个人跟我过招?”周

铁鹪淡淡一笑,说道:“袁姑娘此言,真是门缝里看人,把北京城里的武师们全都瞧得扁

了。周某打从十三岁上起,从来便是单打独斗。”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三岁前,便不是

英雄好汉,专爱两个打一个。”周铁鹪道:“嘿,我自十三岁起始学艺。”袁紫衣道:“是

英雄好汉,生来便是英雄好汉,有的人武艺再高,始终不过是窝囊废。周老师,我可不是说

你。”不知怎的,她对于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心中还存着三分佩服,见了周铁鹪大刺刺地

自视极高的神气,却是说不出的讨厌。

周铁鹪几时受过旁人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里却只哼了一声。汪铁鹗叫了起来:“小

丫头,跟我大师哥说话,可得客气些。”袁紫衣知他是个浑人,也不理睬,对周铁鹪道:

“拿出来,放在桌上。”周铁鹪愕然道:“什么?”袁紫衣道:“铜鹰铁雁牌。”一听到

“铜鹰铁雁牌”五字,周铁鹪涵养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装作神色自若,大声道:“啊哈!我

门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喝道:“铜鹰铁

雁牌便在这里,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来瞧瞧,谁知道

是真是假。”周铁鹪双手微微发颤,解开锦囊,取出一块四寸长、两寸宽的金牌来,牌上镶

着一只探爪铜鹰,一只斜飞铁雁,正是魔爪雁行门中世代相传的掌门信牌,凡是本门弟子,

见此牌如见掌门人。原来鹰爪雁行门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原是武林中一大门派,几代掌

门人都是武功卓绝,门规也极严谨。但传到周铁鹪、曾铁鸥等人手里时,诸弟子为满清权贵

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的习气,武功已远不如前人。后来直到嘉庆年间,鹰爪雁行门中出了

几个了不起的人物,该门方始中兴。袁紫衣道:“看来像是真的,不过也说不定。”原来她

适才和王剑英一番剧斗,虽然侥幸反败为胜,内力却已大耗,这时故意扯淡,一来要激怒对

手,二来也是歇力养气。周铁鹪见多识广,如何不知她的心意?当下更不多言,双手一振一

压,突然跃上凉亭之顶,说道:“咱们越打越高,我便在这亭子顶上领教高招。”须知他的

门派以魔爪雁行为名,自是一擅鹰爪擒拿,二擅雁行轻功。他跃上亭顶,存心故居险地,便

于施展轻功,与对手作一番生死搏击,同时令她无法取巧行诡,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

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铁鹪心中,袁紫衣武功虽高,终不过是女流之辈,真正的劲敌却是胡

斐。他那知擒拿和轻功这两门,也正是袁紫衣的专长绝技,他若是见过她和易吉在高桅顶上

斗鞭时那一路惊世骇俗的轻功,也不会跃上这凉亭之顶了。

胡斐见了他这一纵一跃,虽然轻捷,却决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时便宽了心,转

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实实的跃上亭顶,说道:“看招!”双

手十指拿成鹰爪之式,斜身扑击。

拳术的爪法,大路分为龙爪、虎爪、鹰爪三种。龙爪是四指并拢,拇指伸展,腕节屈向

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开,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鹰爪是四指并拢,拇指张开,五

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三种爪法各有所长,以龙爪功最为深奥难练。周铁鹪见她

所使果然是本门家数,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鹰爪雁行功,那可

是自寻死路了。”当下双手也成鹰爪,反手钩打。

众人仰首而观,只见两人轻身纵跃,接近时擒拿拆打数招,立即退开。这一晚四场激

斗,以这一场最为好看,但也以这一场最为凶险。月光之下,亭檐亭角,两人真如一双大鸟

一般,翻飞搏击。蓦地里两人欺近身处,喀喀数响,袁紫衣一声呼叱,周铁鹪长声大叫,跌

下亭来。

周铁鹪如何跌下,只因两人手脚太快,旁观众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周

铁鹪激斗中使出绝招“四雁南飞”,以连环腿连踢对手四脚,踢到第二腿时被袁紫衣以“分

筋错骨手”抢过去卸脱了左腿关节。他这一招双腿此起彼落,中途无法收势,左腿虽已受

伤,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对准他膝盖踹了一脚,右腿受伤更重。旁人却只见他摔下时肩背

着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这凉亭并不甚高,以周铁鹪的轻身功夫,纵然失手,跃下后决不

致便不能起身,难道竟是已受致命重伤?汪铁鹗素来敬爱大师兄,大叫:“师哥!”奔近前

去,语声中已带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铁鹪,让他站稳。但周铁鹪两腿脱臼,哪里还能站

立?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周铁鹪呻吟一声,又要摔倒。曾铁鸥低声骂道:“蠢材!”

抢前扶起。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好手,只是不会推拿接骨之术,抱起周铁

鹪,便要奔出。

周铁鹪喝道:“取了鹰雁牌。”曾铁鸥登时省悟,抢进凉亭,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

突然头顶风声飒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

哪知这一架却架了个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从凉亭顶上翻身而下,已将桌上金牌抓在手

中,喝道:“打输了想赖么?”正是袁紫衣。曾铁鸥又惊又怒,抱着周铁鹪,僵在亭中,不

知该当和袁紫衣拚命,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

胡斐上前一步,说道:“周兄双腿脱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伤了筋骨。”也不等周

曾两人答话,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声,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

关节,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推拿数下。周铁鹪登时疼痛大减。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

“这铜鹰铁雁牌也没什么好玩,你还了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说到“也没什么好玩”六

字,嫣然一笑,将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双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伸手抓起,说道:“两位的好处,

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终有报答之时。”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铁鸥转身

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却显示了感激之

情。

袁紫衣毫没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向着使雷震挡的褚轰说道:“褚大爷,你这半

个掌门人,咱们还比不比划?”到了此时,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领会得凭着自己

这几手功夫,决不能是她敌手,抱拳说道:“敝派雷电门由家师执掌,区区何敢自居掌门?

姑娘但肯赐教,便请驾临塞北,家师定是欢迎得紧。”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却把担子都推

到了师父肩上。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摆了几摆,道:“还有那一位要赐教?”殷仲翔

等一齐抱拳,说道:“胡大爷,再见了。”转身出外,各存满腹疑团,不知这武功如此高强

的少女到底是甚么路道。胡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花园来时,忽听得半空中打了个霹雳,

抬头一看,只见乌云满天,早将明月掩没。袁紫衣道:“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

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侠风尘,一到京师,却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听她一提起此事,不由

得胡斐气往上冲,说道:“袁姑娘,这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产业,我便是在这屋中多待一

刻,也是玷辱了,告辞!”回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袁紫衣道:“这三更半

夜,你们却到哪里去?你不见变了天,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她刚说了这句话,黄豆般的

雨点便已洒将下来。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头,也胜于在奸贼的屋檐下躲雨。”说着头也

不回的往外便走。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凤天南这奸人,原

本是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割他几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头怒道:“你这时却又来说风凉话?”袁紫衣道:“我心中对这凤天

南的怨毒,胜你百倍!”顿了一顿,咬牙切齿地道:“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我却已恨了

他一辈子!”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语音竟是有些哽咽。胡斐听她说得悲切,丝毫不似作

伪,不禁大奇,问道:“既是如此,我几回要杀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

道:“是三次!决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错,是三次,那又怎地?”两人说话之

际,大雨已是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湿了。袁紫衣道:“你难道要我在大雨中细

细解释?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难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咱

们进去说话。”当下三人走到书房之中,书童点了蜡烛,送上香茗细点,退了出去。这书房

陈设甚是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西边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隐隐送来

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

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

语,哪里去留心什么书画?何况他读书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灵素却在心中默默念了

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

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可是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淅沥有声,烛泪缓缓垂

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寂静。

胡斐自幼飘泊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却是生平第一次。过了良久,

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十九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在广东省佛山

镇,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因为她已给人

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如果不是为了怀中这

个小女儿,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

“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这名字很乡下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

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

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

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真叫作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

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孽

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而大发脾气,叫人打了他

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几个

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

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

个小女孩。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

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

事。“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

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

亲。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

“凤老爷大怒,说道:‘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

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

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砰的一响,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

只震得烛火乱晃,喝道:“这奸贼恁地作恶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没望他,泪光莹莹,向着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说的故事之中,轻轻叹了口

气,说道:

“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

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个

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

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

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

吧,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

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程灵素听到这里,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听袁紫衣住口不说了,问道:“袁姊姊,后

来怎样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该当把解药给我服了吧?”

程灵素苍白的脸一红,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斟过一杯清茶,随手从指甲中弹了一

些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想神不

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说着端过茶来,一饮而尽。程灵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

的毒药,只是要大病一场,委顿几个月,使得胡大哥去杀那凤天南时,你不能再出手相

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终想不起

来。进这屋子之后,我可没喝过一口茶,吃过半片点心。”

胡斐心头暗惊:“原来袁姑娘虽然极意提防,终究还是着了二妹的道儿。”程灵素道:

“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我掷刀给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层薄薄毒粉,你的软鞭上便

沾着了,你手上也沾着了。待会得把单刀软鞭都在清水中冲洗干净。”袁紫衣和胡斐对望一

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胜防。”程灵素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说道:“袁姊

姊,妹子跟你赔不是啦。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还礼,道:“不用

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药。”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说来,那凤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错,那银姑是我妈妈,凤天南便是我的亲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

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

我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

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镇北帝庙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庙中救了他

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杀了他,给我死了的苦命妈妈报仇

雪恨。”说着神色凛然,眼光中满是恨意。程灵素道:“令堂过世了么?”袁紫衣道:“我

妈妈逃出佛山镇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永不要再见凤老爷的面,永

不再听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个月,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汤的府中

去做女佣……”胡斐“哦”了一声,道:“江西南昌府汤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有

干系没有?”

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汤大侠”八字,嘴边肌肉微微一动,道:“我妈便是死在

汤……汤大侠府上的。我妈死后第三天,我师父便接了我去,带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

这才回来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无所不会,

无所不精,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那苗大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见得有

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暂且不能告知,还请原谅。再

说,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侠,我们在

回疆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头。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定要到中原来跟他较量较量,

但赵半山赵三叔……”她说到“赵三叔”三字时,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说:“又给你讨了

便宜去啦!”续道:“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号,并非狂妄自大,却是

另有苦衷,听说他是为报父仇,故意激使辽东的一位高手前来找他。后来江湖上纷纷传言,

他父仇已报,曾数次当众宣称,决不敢用这个名号,说道:‘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

儿狗屁不通。大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强得多了!’”胡斐心头一凛,问道:“苗人凤

当真说过这句话?”袁紫衣道:“我自然没亲耳听到,那是赵……赵半山说的。无尘道长听

了这话,雄心大起,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比划。后来打听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

也只得罢了。那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遇见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称赞你英雄了得。只是

那时我年纪还小,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这次小妹东来,文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她

说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与他。’”胡斐奇道:“这位文四

婶是谁?她跟我素不相识,何以赠我这等重礼?”袁紫衣道:“说起文四婶来,当年江湖上

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娘子,姓骆名冰,人称‘鸳鸯刀’的便是。她听赵

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又听说你很喜欢这匹白马,当时便埋怨他道:‘三哥,

既有这等人物,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难道你赵三爷结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结

交不得?’”

胡斐听了,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说什么“马归原主”,原来乃是为

此,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宝马,万金难求。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只

凭他人片言称许,便即割爱相赠,这番隆情高义,我胡斐当真是难以为报了。”又问:“赵

三哥想必安好。此间事了之后,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来探访赵三哥,二来前去拜见众位前

辈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们都要来啦。”胡斐一听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

起身来,说不出的心痒难搔。程灵素知他心意,道:“我给你取酒去。”出房吩咐书童,送

了七八瓶酒来。胡斐连尽两瓶,想到不久便可和众位英雄相见,豪气横生,连问:“赵三哥

他们何时到来?”袁紫衣脸色郑重,说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

正日。这个大会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皇亲国戚个个该属他管,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

此事,想来他是要网罗普天下英雄好汉,供朝廷驱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状元、考进士的法子

来笼络读书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错,当年唐太宗见应试举子从考场中鱼贯而出,喜

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开这个大会,自也想以功名利禄来引诱天下英雄。

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肤之痛,却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经给赵半山、文四叔、无尘道长他

们逮去过,这件事你可知道么?”胡斐又惊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说道:“痛快,痛

快!我却没听说过,无尘道长、文四爷他们如此英雄了得,当真令人倾倒。”袁紫衣抿嘴笑

道:“古人以汉书下酒,你却以英雄豪杰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说起文四叔他们的作为,

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说道:“那便请说。”袁紫衣

道:“这些事儿说来话长,一时之间也说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们知道福康安很得当今

皇帝乾隆的宠爱,因此上将他捉了去,胁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应不害红花会散在各

省的好汉朋友,这才放了他出来。”胡斐一拍大腿,说道:“福康安自然以为是奇耻大辱。

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门人,想是要和文四爷他们再决雌雄了?”袁紫衣道:“对

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们要上北京来,是以先行招

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个大苦头之后,才知他手下兵马虽多,却不足以与武

林豪杰为敌。”胡斐鼓掌笑道:“你夺了这九家半掌门,原来是要先杀他一个下马威。”袁

紫衣道:“我师父和文四叔他们交情很深。但小妹这次回到中原,却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我

先到广东佛山,要瞧瞧凤老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也是机缘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

探听到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讯息。我有事未了,不能赶去回疆报讯,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见

笑,一路从南到北,胡闹到了北京,也好让福康安知晓,他的什么劳什子掌门人大会,未必

能管什么事。”胡斐心念一动:“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这位姑娘不服气,以

致一路上尽是跟我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说道:“还有,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那

个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什么本事。”袁紫衣格格而笑,说道:“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

我也没能占了你的上风。胡大哥,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你猜我要跟他说什么话?”胡斐摇

头:“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说:‘赵三叔,你的小义弟名不虚传,果然是一位

英雄好汉!’”胡斐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竟会当面称赞起自己

来,不由得满脸通红,大是发窘,心中却甚感甜美舒畅。从广东直到北京,风尘行旅,间关

千里,他脑海之中无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这位又美丽动人又刁钻古怪的姑

娘,七分欢喜之中,不免带着两分困惑,一分着恼。今夜一夕长谈,嫌隙尽去,原来中间竟

有这许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这时窗外雨声已细,一枝蜡

烛也渐渐点到了尽头。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袁姑娘,你说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

着我的地方吗?”袁紫衣摇头道:“多谢了,我想不用请你帮忙。”她见胡斐脸上微有失望

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当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过四天,便是掌

门人大会之期,咱三个到会中去扰他一个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闹北京城’,你说好是

不好?”

胡斐豪气勃发,叫道:“妙极,妙极!若不挑了这掌门人大会,赵三哥、文四爷、文四

奶奶他们结交我这小子又有什么用?”程灵素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终于插口道:

“‘双英闹北京’,也已够了,怎地拉扯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伙?”袁紫衣搂着她娇怯怯的

肩头,说道:“程家妹子,快别这么说。你的本事胜我十倍。我只敢讨好你,不敢得罪

你。”程灵素从怀中取出那只玉凤,说道:“袁姊姊,你和我大哥之间的误会也说明白啦,

这只玉凤还是你拿着。要不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袁紫衣一怔,低声道:“要不

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程灵素说这两句话时原无别意,但觉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

头挑人才,一路上听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对她十分倾心,只是为了她数度相救凤

天南,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尽释,而且双方说来更是大有渊源,那还有什么阻碍?

但听袁紫衣将自己这句话重说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语带双关,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

由得红晕双颊,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袁紫衣道:“不是什么意思?”程灵

素如何能够解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单刀之上,为何不下致命的毒药?”程灵素目中含泪,

愤然道:“我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但生平从未杀过一个人。难道我就能随随便便的害你

么?何况……何况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你。我怎

会当真害你?”说到这里,泪珠儿终于夺眶而出。袁紫衣一愕,站起身来,飞快的向胡斐掠

了一眼,只见他脸上显得甚是忸怩尴尬。程灵素这一番话,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实是大出

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狈,但目光之中,却是满含款款柔情。袁紫衣上排牙齿一咬下唇,

向程灵素柔声道:“你放心!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蓦地里纤手一扬,噗的一声,扇

灭了烛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灵素都是一惊,奔到窗边去看时,但见宿雨初晴,银光泻地,早已不见袁紫衣

的人影。

两人心头,都在咀嚼她临去时那一句话:“你放心,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

第十五章 华拳四十八

两人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听得屋瓦上喀的一声响。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

去而复回,情不自禁的叫道:“你……你回来了!”忽听得屋上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胡

大爷,请你借一步说话。”听声音却是那个爱剑如命的聂姓武官。胡斐道:“此间除我义妹

外并无旁人,聂兄请进来喝一杯酒。”这姓聂的武官单名一个钺字,那日胡斐不毁他的宝

剑,一直心中好生感激,当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人相斗之时,他见胡斐暗中

颇有偏袒袁紫衣之意,是以始终默不作声,这时听胡斐这般说,便从屋顶跃下,说道:“胡

大哥,你的一位旧友命小弟前来,请胡大哥大驾过去一谈。”胡斐奇道:“我的旧友?那是

谁啊?”聂钺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还请原谅。胡大哥见面自知。”胡斐向程灵素望了

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灵素转身取过他的单刀,道:“带

兵刃么?”胡斐见聂钺腰间未系宝剑,道:“既是旧友见招,不用带了。”

当下两人从大门出去,门外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车身金漆纱围,甚是华贵。胡斐

寻思:“难道又是凤天南这厮施什么鬼计?这次再教我撞上,纵是空手,也一掌将他毙

了。”两人进车坐好,车夫鞭子一扬,两匹骏马发足便行。马蹄击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

上,响声得得,静夜听来,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间本来不许行车驰马,但巡夜兵丁见到

马车前的红色无字灯笼,侧身让在街边,便让车子过去了。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堵

大白粉墙前停住。聂钺先跳下车,引着胡斐走进一道小门,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走进

一座花园。这园子规模好大,花木繁茂,亭阁、回廊、假山、池沼,一处处观之不尽,亭阁

之间往往点着纱灯。胡斐暗暗称奇:“凤天南这厮也真神通广大,这园子不是一二百万两银

子,休想买得到手。他在佛山积聚的造孽钱,当真不少。”但转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

凤的奸贼。他再强也不过是广东一个土豪恶霸,怎能差遣得动聂钺这般有功名的武官?”寻

思之际,聂钺引着他转过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过了一道木桥,走进一座水阁,阁中点着两

枝红烛,桌上摆列着茶碗细点。聂钺道:“贵友这便就来,小弟在门外相候。”说时转身出

门。胡斐看这阁中陈设时,但见精致雅洁,满眼富贵之气,宣武门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上

华丽,但积这小阁相比,却又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西首墙上悬了一个条幅,正楷书着一

篇庄子的《说剑》,下面署名的竟是当今乾隆皇帝之子成亲王。这篇文字是后人伪作,并非

庄子所撰,胡斐自也不知,坐了一会觉得无聊,便从头默默诵读,好在文句浅显,倒能明

白:“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

厌……”心想:“福大帅召集天下掌门人大会,不知是否在学这赵文王的榜样?”待读到:

“……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

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他心道:“庄子自称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

留行,那自是天下无敌了,看来这庄子是在吹牛。至于‘示虚开利,后发先至’那几句话,

确是武学中的精义,不但剑术是这样,刀法拳法又何尝不是?”忽听得背后脚步之声细碎,

隐隐香风扑鼻,他回过身来,见是一个美貌少妇,身穿淡绿纱衫,含笑而立,正是马春花。

胡斐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会想不到?”只见马春花上前道个万福,

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咱们又在京中相见,请坐请坐。”说着亲手捧茶,从果盒中拿了几

件细点,放在他的身前,又道:“我听说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着要见见你,要多

谢你那一番相护的恩德。”胡斐见她发边插着一朵小小白绒花,算是给徐铮戴孝,但衣饰华

贵,神色间喜溢眉梢,哪里是新丧丈夫的寡妇模样?于是淡淡地道:“其实都是小弟多事,

早知是福大帅派人来相迎徐大嫂,也用不着在石屋中这么一番担惊了。”马春花听他口称

“徐大嫂”,脸上微微一红,道:“不管怎么,胡兄弟义气深重,我总是十分感激的。奶

妈,奶妈,带公子爷出来。”东首门中应声进来两个仆妇,携着两个孩儿。两孩向马春花叫

了声“妈!”靠在她的身旁。两个孩儿面貌一模一样,本就玉雪可爱,这一衣锦着缎,挂珠

戴玉,更加显得娇贵了。马春花笑道:“你们还认得胡叔叔么?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帮着咱

们,快向胡叔叔磕头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声:“胡叔叔!”胡斐伸手扶起,心想:

“今日你们还叫我一声叔叔,过不多时,你们便是威风赫赫的皇亲国戚,那里还认得我这草

莽之士?”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胡斐道:“大嫂,当

日在商家堡中,小弟被商宝震吊打,蒙你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记心中,终不敢忘。日前在

石屋中小弟替你抗拒群盗,虽则是多管闲事,瞎起忙头,不免教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总

算是报答了你昔日的一番恩德。今日若知是你见招,小弟原也不会到来。从今而后,咱们贵

贱有别,再也没什么相干了。”这一番话侃侃而言,显是对她颇为不满。马春花叹道:“胡

兄弟,我虽然不好,却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所谓‘一见锺情’,总是前生的孽缘……”她

越说声音越低,慢慢低下了头去。胡斐听她说到“一见锺情”四字,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登

时对她不满之情大减,说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其实,福大帅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你却

来求我?”马春花道:“我是为这两个孩儿求你,请你收了他们为徒,传他们一点武艺。”

胡斐哈哈一笑,道:“两位公子爷尊荣富贵,又何必学什么武艺?”马春花道:“强身健

体,那也是好的。”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阁外一个男人声音说道:“春妹,这当儿还没睡么?”马春花脸色

微变,向门边的一座屏风指了指,胡斐当即隐身在屏风之后。只听得靴声橐橐,一人走了进

来。马春花道:“怎么你自己还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却到这里作什么?”那人伸手握住了

她手,笑道:“皇上召见商议军务,到这时方退。你怪我今晚来得太迟了么?”胡斐一听,

便知这是福康安了,心想自己躲在这里,好不尴尬,他二人的情话势必传进耳中,欲不听而

不可得,何况眼前情势似是来和马春花私相幽会,若是给他发觉,于马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

妥,察看周围情势,欲谋脱身之计。忽听得马春花道:“康哥,我给你引见一个人。这人你

也曾见过,只是想必早已忘了。”跟着提高声音叫道:“胡兄弟,你来见过福大帅。”胡斐

只得转了出来,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万料不到屏风之后竟藏得有个男人,大吃一惊,道:

“这……这……”马春花笑道:“这位兄弟姓胡,单名一个斐字,他年纪虽轻,却是武功卓

绝,你手下那些武士,没一个及得上他。这次你派人接我来京时,这位胡兄弟帮了我不少

忙,因此我请了他来。你怎生重重酬谢他啊?”

福康安脸上变色,听她说完,这才宁定,道:“嗯,那是该谢的,那是该谢的。”左手

向胡斐一挥道:“你先出去吧,过几日我自会传见。”语气之间,微现不悦,若不是碍着马

春花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闯府第、见面不跪的无礼了。马春花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一肚子气,转身便出,心想:“好没来由,半夜三更的来受这番羞辱。”聂钺

在阁门外相候,伸了伸舌头,低声道:“福大帅刚才进去,见着了么?”胡斐道:“马姑娘

给我引见了,说要福大帅酬谢我什么。”聂钺喜道:“只须得马姑娘一言,福大帅岂有不另

眼相看的?日后小弟追随胡大哥之后,那真是再好不过。”他佩服胡斐武功和为人,这几句

话倒是衷心之言。当下两人从原路出去,来到一座荷花池之旁,离大门已近,忽听得脚步声

响,有几人快步追了上来,叫道:“胡大爷请留步。”胡斐愕然停步,见是四名武官,当先

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那人道:“马姑娘有几件礼物赠给胡大爷,请你赐收。”胡斐正没

好气,说道:“小人无功不受禄,不敢拜领。”那人道:“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爷不必客

气。”胡斐道:“请你转告马姑娘,便说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领了。”说着转身便走。

那武官赶上前来,神色甚是焦急,道:“胡大爷,你若必不肯受,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聂

大哥,你……你便劝劝胡大爷。我实在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矫捷,身法

稳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为了功名利禄,却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聂钺接过锦盒,

只觉盒子甚是沉重,想来所盛礼品必是贵重之物。那武官陪笑道:“请胡大爷打开瞧瞧,就

是只收一件,小人也感恩不浅。”聂钺道:“胡大哥,这位兄弟所言也是实情,倘若马姑娘

因此怪责,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毁了。你就胡乱收受一件,也好让他有个交代。”

胡斐心道:“冲着你的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济穷人也是好的。”于是伸手揭开锦盒

之盖,只见盒里一张红缎包着四四方方的一块东西,缎子的四角折拢来打了两个结。胡斐皱

着眉头,道:“那是什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这礼物不知是否整块

的?”伸手便去解那缎子的结。刚解开了一个结,突然间盒盖一弹,拍的一响,盒盖猛地合

拢,将他双手牢牢挟住,霎时间但觉剧痛彻骨,腕骨几乎折断,原来这盒子竟是精钢所铸,

中间藏着极精巧极强力的机括,盒外包以锦缎,是以瞧不出来。

盒盖一合上,登时越收越紧,胡斐急忙气运双腕与抗,若是他内力稍差,只怕双腕已

断,饶是如此,一口气也是丝毫松懈不得。四个武官见他中计,立时拔出匕首,二前二后,

抵在他的前胸后背。

聂钺惊得呆了,忙道:“干……干什么?”那领头的武官道:“福大帅有令,捕拿刁徒

胡斐。”聂钺道:“胡大爷是马姑娘请来的客人,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聂大

哥,你便问福大帅去。咱们当差的怎知道这许多?”

聂钺一怔,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误会。我便去报知马姑娘,她定能设法救

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帅密令,决不能泄漏风声,让马姑娘知道。你有几颗脑

袋?”聂钺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心想:“这盒子是我亲手递给胡大哥的,我岂不是成了

奸诈小人?但福大帅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那武官将匕首轻轻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

衣服,刺到肌肤,喝道:“快走吧!”那钢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弹簧机括极是霸道,上

下盒边的锦缎一破,便露出锋利的刃口,原来盒盖的两边,竟是两把利刃。聂钺见胡斐手腕

上鲜血迸流,即将伤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是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对

付。”他对胡斐一直敬仰,这时见此惨状,又自愧祸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钢盒,手指插入

盒缝,用力一扳,盒盖张开,胡斐双手登得自由。便在此时,那为首武官一匕首刺了过去。

聂钺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只是双手尚在钢盒之中,竟然无法闪避,“啊”的一声惨呼,匕

首入胸,立时毙命。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吐一口气,胸背间登时缩入数寸,立即纵身而起,三

柄匕首直划下来,两柄落空,另一柄却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双足齐飞,此时性命

在呼吸之间,哪里还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将两名武官

踢毙。

刺死聂钺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荆轲献图”,径向胡斐小腹上刺来,这一下势

挟劲风,甚是凌厉。胡斐左足自后翻上,腾的一下,踹在他的胸口。那武官扑通一声,跌入

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齐断,眼见是不活的了。另一名武官见势头不好,“啊哟”一声,转头

便走。胡斐纵身过去,夹颈提将起来,一掌便要往他天灵盖击落,月光下只见他眼中满是哀

求之色,心肠一软:“他和我无冤无仇,不过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伤他性命。”

当下提着他走到假山之后,低声喝问:“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实……实

在不知道。”胡斐道:“这时他在哪里?”那武官道:“福大帅……福大帅从马姑娘的阁子

中出来,嘱咐了我们,又……又回进去了。”胡斐伸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命便饶你,

明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姓聂的也是我杀的。倘若你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风吹草动,我将

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那武官说不出话,只是点头。胡斐抱过聂钺的尸身,藏在假山窟

里,跪下拜了四拜,再将其余两具尸身踢在草丛之中,然后撕下衣襟,裹了两腕的伤口,腿

上的刀伤虽不厉害,口子却长,这时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阁而来。

胡斐知道福康安府中卫士必众,不敢稍有轻忽,在大树、假山、花丛之后瞧清楚前面无

人,这才闪身而前。将近水阁的桥边,只见两垄灯笼前导,八名卫士引着福康安过来。幸好

花园中极富丘壑之胜,到处都可藏身,胡斐身子一缩,隐在一株石笋之后,只听福康安道:

“你去审问那姓胡的刁徒,细细问他跟马姑娘怎生相识,是什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是

为了甚么。这件事不许泄漏半点风声。审问明白之后,速来回报。至于那刁徒呢,嗯,乘着

今晚便毙了他,此事以后不可再提。”他身后一人连声答应,道:“小人理会得。”福康安

又道:“若是马姑娘问起,便说我送了他三千两银子,遣他回家里去了。”那人又道:

“是,是!”胡斐越听越怒,心想原来福康安只不过疑心我和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

手,终于害了聂钺的性命。这时候胡斐若是纵将出去,立时便可将福康安毙于匕首之下,但

他心中虽怒,行事却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师,诸事未明,而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马大权,声威

赫赫,究是不敢贸然便出手行刺,于是伏在石笋之后,待福康安一行去远。那受命去拷问胡

斐之人口中轻轻哼着小曲,施施然的过来。胡斐探身长臂,陡地在他胁下一点。那人也没瞧

清敌人是谁,身子一软,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两处膝弯里点了穴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

去,远远听得他说道:“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是谁跟她老人家在一起?”

一名侍从道:“公主今日进宫,回府后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声,不再

言语。

胡斐跟着他穿庭绕廊,见他进了一间青松环绕的屋子。众侍从远远的守在屋外。胡斐绕

到屋后,钻过树丛,只见北边窗中透出灯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见窗子是绿色细纱所糊,心

念一动,悄没声的折了一条松枝,挡在面前,然后隔着松针从窗纱中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

居中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下首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那老妇的左侧,又坐着两个

妇人。五个女子都是满身纱罗绸缎,珠光宝气。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间两个贵妇请安,再向老

妇请安,叫了声:“娘!”另外两个妇人见他进来,早便站起。原来福康安的父亲傅恒,是

当今乾隆之后孝贤皇后的亲弟。傅恒的妻子是满洲出名的美人,入宫朝见之时给乾隆看中

了,两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于姊姊、妻子、儿子三重关系,深得乾

隆的宠幸,出将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时已经逝世。傅恒共有四子。长子

福灵安,封多罗额驸,曾随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已死。次子福隆

安,封和硕额驸,做过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两个哥哥都做

驸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内情的人便引以为奇,其实他是乾隆的亲生骨

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这时他身任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加太子太保衔。傅恒第

四子福长安任户部尚书,后来封到侯爵。当时满门富贵极品,举朝莫及。

屋内居中而坐的贵妇便是福康安的两个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说会道,善伺人意,

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极得乾隆的宠爱,没隔数日,乾隆便要招她进宫,说话解闷。她和

福康安实虽兄妹,名属君臣,因此福康安见了她也须请安行礼。其余两个妇人一个是福康安

的妻子海兰氏,一个是福长安的妻子。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说道:“两位公主和娘这

么夜深了,怎地还不安息?”老夫人道:“两位公主听说你有了孩儿,喜欢得了不得,急着

要见见。”福康安向海兰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女子是汉人,还没学会礼仪,

因此没敢让她来叩见公主和娘。”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那还差得了么?我们也

不要见那女子,你快叫人领那两个孩儿来瞧瞧。父皇说,过几日叫嫂子带了进宫朝见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这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儿,皇上见了定然喜爱,于是命丫鬟出去吩

咐侍从,立即抱两位小公子来见。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我进宫去,母后说康老三做事鬼鬼

祟祟,在外边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回来,把大家瞒得好紧,小心父皇剥你的皮。”福

康安笑道:“这两个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个月才知道的。”

说了一会子话,两名奶妈抱了那对双生孩儿进来。福康安命兄弟俩向公主、老太太、太

太、婶婶磕头。两个孩儿很是听话,虽然睡眼惺忪,还是依言行礼。

众人见这对孩子的模样儿长得竟无半点分别,一般的圆圆脸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

手笑道:“康老三,这对孩儿跟你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你便是想赖了不认帐,可也赖不

掉。”海兰氏对这件事本来心中不悦,但见这对双生孩儿实在可爱,忍不住搂在怀里,着实

亲热。老夫人和公主们各有见面礼品。两个奶妈扶着孩儿,不住的磕头谢赏。两位公主和海

兰氏等说了一会子话,一齐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带领双生孩儿送公主出门,回来又自坐

下。老夫人叫过身后的丫鬟,说道:“你去跟那马姑娘说,老太太很喜欢这对孩儿,今晚便

留他们伴老太太睡,叫马姑娘不用等他两兄弟啦。”那丫鬟答应了。老夫人拉开桌边的抽

屜,取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金壶,放在桌上,说道:“拿这壶参汤去赏给马姑娘,说老太太

一定好好照看她的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双

手一颤,一大片茶水泼了出来,溅在袍上,怔怔的拿着茶碗良久不语。只见那丫鬟捧了金

壶,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着去了。这时两个孩儿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妈妈,妈

妈,要妈妈。”老夫人道:“好孩子别吵,乖乖的跟着奶奶。奶奶给糖糖糕糕吃。”两个孩

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妈妈!”老夫人脸一沉,挥手命奶妈将孩子带了下

去,又使个眼色,众丫鬟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隔了好一会,母子俩始终

没交谈半句,老夫人凝望儿子。福康安却望着别处,不敢和母亲的目光相接。过了良久,福

康安叹了口长气,说道:“娘,你为什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还用问么,这女子是

汉人,居心便就叵测。何况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抡枪,一身的武功。咱们府中有两位公

主,怎能和这样的人共居?十年前皇上身历大险,也便是为了一个异族的美女,难道你便忘

了?让这种毒蛇一般的女子处在肘腋之间,咱们都要寝食不安。”福康安道:“娘的话自然

不错,孩儿初时也没想要接她进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银两。那知她竟生下了两个儿

子,这是孩儿的亲骨血,那便又不同了。”

老夫人点头道:“你年近四旬,尚无所出,有这两个孩子自然很好。咱们好好抚养两个

孩儿长大,日后他们封侯袭爵,一生荣华富贵,他们的母亲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声道:“孩儿之意,将那女子送往边郡远地,从此不再见面,那也

是了,想不到母亲……”老夫人脸色一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利害也没

想到?她的亲生孩儿在咱们府中,她岂有不生事端的?这种江湖女子把心一横,什么事也做

得出来。”福康安点了点头。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厚于葬殓,也算是尽了一番心

意……”福康安又点了点头,应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是心惊,初时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话中之意,待听到“厚于葬殓”四

字,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道:“原来他二人恁地歹毒,定下阴谋毒计,夺了孩子,竟

然还要谋死马姑娘。此事十分紧急,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发动,须得立即去

告知马姑娘,连夜救她出府。”当下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阁,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

行走,杀死点倒的卫士也尚未给人发觉。胡斐心中焦急,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踌躇:“马姑

娘对这福康安一见锺情,他二人久别重逢,正自情热,怎肯听了我这一番话,便此逃出府

去?要怎生说得她相信才好?”

心中计较未定,已到水阁之前,但见门外已多了四名卫士,心想:“哼,他们已先伏下

了人,怕她逃走!”当下不敢惊动,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一片池水,只见阁

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过去往缝中一望,不由得呆了。只见马春花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

呻吟,头发散乱,脸上已全无血色,服侍她的丫鬟仆妇却一个也不在身边。胡斐见了这情

景,登时醒悟:“啊哟,不好!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时,只见她

气喘甚急,脸色铁青,眼睛通红,如要滴出血来。

马春花见胡斐过来,断断续续的道:“我……我……肚子痛……胡兄弟……你……”说

到一个“你”字,再也无力说下去。胡斐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你吃了什么东西?”马春

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金壶,却说不出话。胡斐认得这把金壶,正是福康安

的母亲装了参汤,命丫鬟送给她喝的,心道:“这老妇人心计好毒,她要害死马姑娘,却要

留下那两个孩子,是以先将孩子叫去,这才送参汤来。否则马姑娘拿到参汤,知是极滋补的

物品,定会给儿子喝上几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见送出参汤,脸色立变,茶水泼在衣

襟之上,他当时显然已知参汤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设法阻止,事后又不来救。他虽非亲手

下毒,却也和亲手下毒一般无异。”不禁喃喃的道:“好毒辣的心肠!”马春花挣扎着道:

“你你……快去报知……福大帅,请大夫,请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帅请大

夫,只有再请你多吃些毒药。眼下只有要二妹设法解救。”于是揭起一块椅披,将那盛过参

汤的金壶包了,揣在怀中,听水阁外并无动静,抱起马春花,轻轻从窗中跳了出去。

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作声,我带你

去看医生。”马春花道:“我的孩子……”胡斐不及细说,抱着她跃过池塘,正要觅路奔

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带风,两个人奔了过来,喝道:“什么人?”胡斐向前疾奔,那两人也

提气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间收住脚步。那两人没料到他会忽地停步,一冲便过了他的身前。

胡斐窜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足尖同时分别踢中两人背心“神堂穴”。两人哼都没哼一

声,扑地便倒。看这两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阁外的府中卫士。胡斐心想这么一来,形

迹已露,顾不到再行掩饰行藏,向府门外直冲出去。但听得府中传呼之声此伏彼起,众卫士

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他进来之时沿路留心,认明途径,当下仍从鹅卵石的花径奔向

小门,翻过粉墙,那辆马车倒仍是候在门外。他将马春花放入车中,喝道:“回去。”那车

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见胡斐神色有异,待要问个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将他从座位上击了下

来。便在此时,府中已有四五名卫士追到,胡斐提起缰绳,得儿一声,赶车便跑,几名卫士

追了十余丈没追上,纷纷叫道:“带马,带马。”胡斐催马疾驰,奔出里许,但听得蹄声急

促,二十余骑马先后追来。追兵骑的都是好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这是天子脚底

下的京城,可不比寻常,再一闹便有巡城兵马出动围捕,就算我能脱身,马姑娘却又如何能

救?”黑暗之中,见追来的人手中都拿着火把,车中马春花初时尚有呻吟之声,这时却已没

了声息,胡斐好生记挂,问道:“马姑娘,肚痛好些了么?”连问数声,马春花都没回答。

一回头,只见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听得嗖的一声响,有人掷了一枚飞蝗石过来,要

打他后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掷去,但听得一人“啊哟”一声呼叫,摔下马来。这一

下倒将胡斐提醒了,最好是发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边没携带暗器,追来的福府卫士又学了

乖,不再发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门外路程尚远,半夜里一干人如此大呼小叫,

如何不惊动官兵?”情急智生,忽然想起怀中的金壶,伸手隔着椅披使劲连捏数下,金壶上

镶嵌的宝石登时跌落了八九块,他将宝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连扬,宝石

一颗颗飞出,八颗宝石打中了五名卫士,宝石虽小,胡斐的手劲却大,打中头脸眼目,疼痛

非常。这么一来,众卫士便不敢太过逼近。胡斐透了一口长气,伸手到车中一探马春花的鼻

息,幸喜尚有呼吸,只听得她低声呻吟一声,脸颊上却是甚为冰冷,眼见离住所已不在远,

当下挥鞭连催,驰到一条岔路之上。住所在东,他却将马车赶着向西,转过一个弯,立时回

身抱起马春花,挥马鞭连抽数鞭,身子离车纵起,伏在一间屋子顶上。只见马车向西直驰,

众卫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众人走远,这才从屋顶回入宅中,刚越过围墙,只听程灵素道:“大哥,你回来

了!有人追你么?”胡斐道:“马姑娘中了剧毒,快给瞧瞧。”他抱着马春花,抢先进了厅

中。程灵素点起蜡烛,见马春花脸上灰扑扑的全无血色,再捏了捏她的手指,见陷下之后不

再弹起,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中的什么毒?”胡斐从怀中取出金壶,道:“在参汤里下

的毒。这是盛参汤的壶。”程灵素揭开壶盖,嗅了几下,说道:“好厉害,是鹤顶红。”胡

斐道:“能救不能?”程灵素不答,探了探马春花的心跳,说道:“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

也不能有这般珍贵的金壶。”胡斐恨恨的道:“不错,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书的母

亲。”程灵素道:“啊,我们这一行人中,竟出了如此富贵的人物。”胡斐见她不动声色,

似乎马春花中毒虽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宽。程灵素翻开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声

“啊”的一声。胡斐忙问:“怎么?”程灵素道:“参汤中除了鹤顶红,还有番木鳖。”胡

斐不敢问“还有救没有?”却问:“怎生救法?”程灵素皱眉道:“两样毒药夹攻,这一来

便大费手脚。”返身入室,从药箱中取出两颗白色药丸,给马春花服下,说道:“须得找个

清静的密室,用金针刺她十三处穴道,解药从穴道中送入体内,若能马上施针,定可解救。

只是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得移动她身子。”胡斐道:“福康安的卫士转眼便会寻来,不能在

这里用针。咱们得去乡下找个荒僻所在。”程灵素道:“那便得赶快动身,那两粒药丸只能

延得她一个时辰的性命。”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这位同行宰相夫人的心肠虽毒,下毒

的手段却低。这两样毒药混用,又和在参汤之中,毒性发作便慢了,若是单用一样,马姑娘

这时哪里还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的收拾物件,说道:“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胜得过咱们

药王姑娘的神技?”程灵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奔到了宅外。胡

斐抽出单刀,说道:“说不得,只好厮杀一场。”心中暗自焦急:“敌人定然愈杀愈多,危

急中我只能顾了二妹,可救不得马姑娘。”程灵素道:“京师之中,只怕动不得蛮。大哥,

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一个高台。”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计多端,这时情势急迫,

不及细问,于是依言将桌子椅子都叠了起来。程灵素指着窗外那株大树道:“你带马姑娘上

树去。”胡斐还刀入鞘,抱着马春花,走到窗树下,纵身跃上树干,将马春花藏在枝叶掩映

的暗处。

但听得脚步声响,数名卫士越墙而入,渐渐走近,又听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问,众卫

士厉声呼叱。程灵素吹熄烛火,另行取出一枚蜡烛,点燃了插在烛台之上,关上了窗子,这

才带上门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块石块,跃上树干,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声道:“共有十七

个!”程灵素道:“药力够用!”只听得众卫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

众卫士忌惮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处乱闯,也不敢落单,三个一群、四个

一队的搜来。

程灵素将石块递给胡斐,低声道:“将桌椅打下来!”胡斐笑道:“妙计!”石块飞

入,击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台登时倒塌,砰嘭之声,响成一片。众卫士叫

道:“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倚仗人多,争先恐后的一拥入厅,只见厅上桌椅乱成一团,

便似有人曾经在此激烈斗殴,但不见半个人影。众人正错愕间,突然头脑晕眩,立足不定,

一齐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程灵素悄步入厅,吹灭烛火,将蜡烛收入怀

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负起马春花,越墙而出,只转出一个胡同,不由得叫

一声苦,但见前面街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一队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又见一队官兵迎面巡来。他心想:“福大帅府有刺客之

事,想已传遍九城,这时到处巡查严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处所,倒是着实不易。”但听得

背后人声喧哗,又是一队官兵巡来。

胡斐见前后有敌,无地可退,向程灵素打个手势,纵身越墙,翻进身旁的一所大宅子。

程灵素跟着跳了进去。落脚处甚是柔软,却是一片草地,眼前灯火明亮,人头汹涌。两人都

吃了一惊:“料不到这里也有官兵。”听得墙外脚步声响,两队官兵聚在一起,在势已不能

再跃出墙去,只见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丛遮掩,胡斐负着马春花抢了过去,往假山后一

躲。突然间假山后一人长身站起,白光闪动,一柄匕首当胸扎到。胡斐万料不到这假山后面

竟有敌人埋伏,如此悄没声的猛施袭击,仓卒之间只得摔下背上的马春花,伸左手往敌人肘

底一托,右手便即递拳。这人手脚竟是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首横扎,左手施出擒拿手

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了他这一拳。最奇的是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始终一言不发。胡

斐心想:“你不出声,那是最妙不过。”耳听得官兵便在墙外,他只须张口一呼,那便大事

不妙。

两个人近身肉搏,各施杀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长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诣

竟不在秦耐之、周铁鹪一流之下,何况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

欺进他怀中,伸指点了他胸口的“鸠尾穴”。那人极是悍勇,虽然穴道被点,仍飞右足来

踢,胡斐又伸指点了他足胫的“中都穴”,这才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程灵素碰了碰胡斐的肩头,向灯光处一指,低声道:“像是在做戏。”胡斐抬头看去,

但见空旷处搭了老大一个戏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满了人,灯光辉煌,台上的戏子却尚未出

场。其时正当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甚么喜庆宴会,往往接连唱戏数日,通宵

达旦,亦非异事。

胡斐吁了口气,拉下那汉子脸上蒙着的黄巾,隐约可见他面目粗豪,四十来岁年纪,低

声道:“这汉子想是乘着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鸡摸狗来着,所以一声也不敢出。”程灵素

点了点头,悄声道:“只怕不是小贼。”胡斐微笑道:“京师之中,连小贼也这般了得。”

心中暗自嘀咕:“瞧这人身手,决非寻常的鼠窃狗盗,若不是存心做一件大案,便是来寻仇

杀人,也是他合该倒霉,却给我无意之间擒住了。”程灵素低声道:“咱们不如便在这大户

人家寻一处空僻柴房或是阁楼,躲他十二个时辰。”胡斐道:“我看也只有如此。外边查得

这般紧,如何能够出去?”便在此时,戏台上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寻常的葛

纱大褂,也没勾脸,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礼,朗声说道:“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弟姊妹请

了!”胡斐听他说话声音洪亮,瞧这神情,似乎不是唱戏。又听他道:“此刻天将黎明,转

眼又是一日,再过三天,便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会期。可是咱们西岳华拳门,直到此刻,还

是没推出掌门人来。这一件事可实在不能再拖。如何办理,请各支派的前辈们示下。”台下

人丛中站起一个身穿黑色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声,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咱

们西岳华拳门三百年来,一直分为艺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个支派,已有三百年没

总掌门了。虽说五派都是好生兴旺,但师兄弟们总是各存门户之见,人人都说:‘我是艺字

派的,我是成字派的。’从不说我是西岳华拳门的。没想到别派的武师们,却从不理会你是

艺字派还是成字派,总当咱们是西岳华拳门的门下。咱们这一门人数众多,打从老祖宗手上

传下来的玩艺儿也真不含糊,可是干么远远不及少林、武当、太极、八卦这些门派名声响亮

呢?还不是因为咱们分成了五个支派,力分则弱,那有什么说的。”那老者满口都是陕北的

土腔,说到这里,咳嗽几声,叹了一口长气,又道:“若不是福大帅召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

会,咱们西岳华拳门不知要到哪一年哪一月,才有掌门人出来呢。幸好有这件盛举,总算把

这位掌门人给逼出来了。我老朽今日要说一句话:咱们推举这位掌门人,不单是要他到大会

之中给西岳华拳门争光,还要他将本门好好整顿一番。从此五支归宗,大伙儿齐心合力,使

得华拳门在武林中抖一抖威风,吐一吐豪气。”台下众人齐声喝彩,更有许多人劈劈拍拍的

鼓起掌来。胡斐心想:“原来是西岳华拳门在这里聚会。”他张目四望,想要找个隐僻的所

在,但各处通道均在灯火照耀之下,园中聚着的总有二百来人,只要一出去,定会给人发

见,低声道:“只盼他们快些举了掌门人出来,西岳华拳也好,东岳泰拳也好,越早散场越

好。”

只听得台上那人说道:“蔡师伯的话,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辈忝为艺字派之长,胆敢代

本派的全体师兄弟们说一句,待会推举了掌门人出来,我们艺字派全心全意听从掌门人的言

语。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艺字派决无一句异言。”台下一人高声叫道:“好!”声音

拖得长长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戏,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讥嘲之意,却也甚是明

显。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其余各派怎么说?”只见台下一个个人站起,说道:“咱

们成字派决不敢违背掌门人的话。”“他老人家吩咐什么,咱们行字派一定照办。”“天字

派遵从号令,不敢有违。”“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们带头干,小弟弟决不能有第二句

话。”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齐心一致,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长,各位

前辈师伯师叔,都已到齐,只有天字派姬师伯没来。他老人家捎了信来,说派他令郎姬师兄

赴会。但等到此刻,姬师兄还是没到。这位师兄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说不定这当儿早已到

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台上台下一齐笑了起来。

胡斐俯到那汉子耳边,低声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汉子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迷

惘之色,实不知这一男二女是什么路道。台上那人说道:“姬师兄一人没到,咱们足足等了

他一天半夜,总也对得住了,日后姬师伯也不能怪责咱们。现下要请各位前辈师伯师叔们指

点,本门这位掌门人是如何推法。”众人等了一晚,为的便是要瞧这一出推举掌门人的好

戏,听到这里,都是兴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纷纷叫嚷:“凭功夫比试啊!”“谁

也不服谁,不凭拳脚器械,那凭什么?”“真刀真脚,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门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站起身来,咳嗽一声,朗声道:“本来嘛,掌门人凭德不凭力,后生小子玩艺

儿再高明,也不能越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去。”他顿了一顿,眼光向众人一扫,又道:“可是

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既是英雄聚会,自然要各显神通。咱们西岳华

拳门倘是举了个糟老头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赞一句:‘好,华拳门的糟老头儿德

高望重,老而不死’?”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程灵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这糟老头

儿倒会说笑话。”那姓蔡的老者大声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可是几百年来,华拳

门这四十八路拳脚器械,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路路精通。今日之事,哪一位玩艺儿最高,那一

位便执掌本门。”众人刚喝得一声彩,忽然后门上擂鼓般的敲起门来。众人一愕,有人说

道:“是姬师兄到了!”有人便去开门。灯笼火把照耀,拥进来一队官兵。

胡斐右手按定刀柄,左手握住了程灵素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虽是危机当前,两人反而

更加心意相通。但当相互再望一眼时,程灵素却黯然低下了头去,原来她这时忽然想到了袁

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便会怎样?”她心知胡斐这时也一定想到了袁

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便会怎样?”领队的武官走到人丛之中,查问

了几句,听说是西岳华拳门在此推举掌门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时变得十分客气,但还是提着

灯笼,到各人脸上照看一遍,又在园子前后左右巡查。胡斐和程灵素缩在假山之中,眼见那

灯笼渐渐照近,心想:“不知这武官的运气如何?若是他将灯笼到假山中来一照,说不得,

只好请他当头吃上一刀。”

忽听得台上那人说道:“哪一位武功最高,哪一位便执掌本门。这句话谁都听见了。众

位师伯师叔、师兄姊妹,便请一一上台来显显绝艺。”他这句话刚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便

有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妇跳到台上,说道:“行字派弟子高云,向各位前辈师伯师兄们讨

教。”众人见她露的这一手轻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不禁都喝了一声彩。

那武官瞧得呆了,哪里还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着便有一个少年跳上,说道:“艺字派弟子张复龙,请高师姊指教。”高云道:

“张师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

“出势跨虎西岳传”。张复龙提膝回环亮掌,应以一招“商羊登枝脚独悬”。两人各出本门

拳招,斗了起来。二十余合后,高云使招“回头望月凤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将张复龙击

下台去。

那武官大声叫好,连说:“了不起,了不起!”只见台下又有一名壮汉跃上,说了几句

客气话,便和高云动手。这一次却是高云一个失足,给那壮汉推得摔个筋斗。那武官说道:

“可惜,可惜!”没兴致再瞧,率领众官兵出门又搜查去了。程灵素见官兵出门,松了口

气,但见戏台上一个上,一个下,斗之不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选得掌门人出来。看胡

斐时,却见他全神贯注的凝望台上两人相斗,程灵素心想:“这两人的拳脚打得虽狠,也不

见得有多高明,大哥为什么瞧得这么出神?”低声道:“大哥,过了大半个时辰啦,得赶快

想个法儿才好。再不施针用药,便要耽误了。”胡斐“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瞬的望着台

上。

不久一人败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胜者比试。说是同门较艺,然而相斗的两人定是不同

支派的门徒,虽非性命相搏,但胜负关系支派的荣辱,各人都是全力以赴。这时门中高手尚

未上场,眼前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当上掌门人,只是华拳门五个支派向来明争暗斗,乘此

机会,以往相互有过节的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因此拳来脚去,倒是着实热闹。程灵素见

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爱武,一见别人比试便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

轻轻一推,低声道:“眼下情势紧迫,咱们闯出去再说。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汉,动以江

湖义气,他们未必便会去禀报官府。”胡斐摇了摇头,低声道:“别的事也还罢了,福大帅

的事,他们怎能不说?那正是立功的良机。”程灵素道:“要不,咱们冒上一个险,便在这

儿给马姑娘用药,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这儿,非给人瞧见不可。”说到后来,语音中已是十

分焦急。她平素甚是安详,这时若非当真紧迫,决不致这般不住口的催促。胡斐“嗯”了一

声,仍是目不转睛的瞧着台上两人比武。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待会救不了马姑

娘,可别怪我。”胡斐忽道:“好,虽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险试上一试。”程灵素一怔,问

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夺那西岳华拳的掌门人。老天爷保佑,若能成功,他们便会

听我号令。”程灵素大喜,连连摇晃他的手臂,说道:“大哥,这些人如何能是你对手?一

定成功,一定成功!”胡斐道:“只是苦在我须得使他们的拳法,一时三刻之间,哪里记得

了这许多?对付庸手也还罢了,少时高手上台,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马脚不可。他

们若知我不是本门弟子,纵然得胜,也不肯推我做掌门人。”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

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无一不精,倘若她在此处,由她出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其

实,他心中若不是念兹在兹的有个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夺华拳门的掌门?

但听得“啊哟”一声大叫,一人摔下台来。台下有人骂道:“他妈的,下手这么重!”

另一人反唇相讥:“动上了手,还管什么轻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场子啊。”那人粗声道:

“好,咱哥儿俩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却只管出言阴损:“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补掌门人的对

手,不敢跟您老人家过招。”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倘若到了时辰,我还没能夺得掌门

人,你便在这儿给马姑娘施针用药,咱们走一步瞧一步。”拿起那姓姬汉子蒙脸的黄巾,蒙

在自己脸上。程灵素“嗯”了一声,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总掌门,难道你便连一家也当

不上?”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好生后悔:“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地想着袁姑娘,又不断提

醒大哥,叫他也是念念不忘?”只见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着他的背影,又想:“我便是不

提醒,他难道便有一刻忘了?”但见他大踏步走向戏台,不禁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胡斐刚走到台边,却见一人抢先跳了上去,正是刚才跟人吵嘴的那个大汉。胡斐心想:

“待这两人分出胜败,又得耗上许多功夫,多耽搁一刻,马姑娘便多一刻危险。”当下跟着

纵起,半空中抓住那汉子的背心,说道:“师兄且慢,让我先来。”胡斐这一抓施展了家传

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汉背心第九椎节下的“筋缩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节下的

“神道穴”。这大汉虽然身躯粗壮,却哪里还能动弹?胡斐乘着那一纵之势,站到了台口,

顺手一挥,将那大汉掷了下去,刚好令他安安稳稳的坐入一张空椅之中。

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显示了一手上乘武功,台下众人无不惊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来。

但见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面目看不清楚,也不知是老是少,只是背后拖着一条油光乌亮的

大辫,显是年纪不大。这般年纪而有如此功力,台下愈是见多识广的高手,愈是诧异。

胡斐向台上那人一抱拳,说道:“天字派弟子程灵胡,请师兄指教。”程灵素在假山背

后听得清楚,听他自称“程灵胡”,不禁微笑,但心中随即一酸:“倘若他真当是我的亲兄

长,倒是免却了不少烦恼。”台上那人见胡斐这等声势,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的还礼

道:“小弟学艺不精,还请程师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说,好说!”当下更不客套,

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

那人转身提膝伸掌,应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这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

扑步劈掌,出一招“吴王试剑劈玉砖”。那人仍是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烟”。

胡斐不愿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拦门插铁闩”,这是一招拗势弓步冲拳,左掌变拳,伸直了

猛击下去,右拳跟着冲击而出。那人见他拳势沉猛,随手一架。胡斐手臂上内力一收一放,

将他轻轻推下台去。

只听得台下一声大吼,先前被胡斐掷下的那名大汉又跳了上来,喝道:“奶奶的,你算

是什么东西……”胡斐抢上一步,使招“金鹏展翅庭中站”双臂横开伸展。那大汉竟是无法

在台口站立,被胡斐的臂力一逼,又摔了下去。这一次胡斐恼他出言无礼,使了三分劲力,

但听得喀喇一响,那大汉压烂了台前的两张椅子。他连败二人之后,台下众人纷纷交头接

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询这人是谁的门下,但天字派的众弟子却无一人得知。艺字派的一

个前辈道:“这人本门的武功不纯,显是带艺投师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门徒。”

成字派的一个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带艺投师的门徒来争夺掌门人之位,

岂不是反把本门武功比了下去?”原来所谓“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长。他武功在西岳

华拳门中算得第一,只是十年前两腿瘫了,现下虽然不良于行,但威名仍是极大,同门师兄

弟对他都是忌惮三分。众人见这个“天字派的程灵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来的儿子姬晓

峰始终未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门徒,却那知姬晓峰早给胡斐点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后

面动弹不得。那姬老三武功一强,为人不免骄傲,对同门谁也没瞧在眼中,双腿瘫痪后闭门

谢客,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儿子。这一次华拳门五个支派的好手群聚北京,凭武功以定掌

门,姬晓峰对这掌门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赶得上父亲的九成,但性格却远不及父亲的光

明磊落。他悄悄地躲在假山之后,要瞧明白了对手各人的虚实,然后出来一击而中,不料阴

错阳差,却给胡斐制住,他只道是别个支派的阴谋,暗中伏下高手来对付自己。适才他和对

手只拆得数招,即被点中穴道,一身武功全没机会施展,父亲和自己的全盘计较,霎时间付

于流水,心下恚怒之极,只盼能上台去再和胡斐拚个你死我活。但听得胡斐在台上将各支派

好手一个个打了下来,看来再也无人能将他制服,于是加紧运气急冲穴道,要手足速得自

由。但胡斐的点穴功夫是祖传绝技,姬晓峰所学与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静气的潜运内力,也

决不能自解被闭住的穴道,何况这般狂怒忧急,蛮冲急攻?一轮强运内力之后,突然间气入

岔道,登时晕了过去。要知姬老三所练的功夫过于刚狠,兼之躐等求进,终于在坐功时走火

入魔,以致双足瘫痪。姬晓峰这时重蹈乃父覆辙,凶险犹有过之。

程灵素全神贯注的瞧着胡斐在戏台上与人比拳,但见他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学来的

“西岳华拳”,心道:“大哥于武学一门,似乎天生便会的。这西岳华拳招式繁复,他只在

片刻之间瞧人拆解过招,便都学会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那大汉低哼一声,声音甚是异样。程灵素转头看时,只见他双目

紧闭,舌头伸在嘴外,已被牙齿咬得鲜血直流,全身不住颤抖,犹似发疟一般。程灵素知他

是急引内力强冲穴道,以致走火岔气,此时若不救治,重则心神错乱,疯癫发狂,轻则肢体

残废,武功全失。她心想:“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何必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于是取出

金针,在他阴维脉的廉泉、天突、期门、大横四处穴道中各施针刺。过了一会,姬晓峰悠悠

醒转,见程灵素正在替自己施针,低声道:“多谢姑娘。”程灵素做个手势,叫他不可作

声。只听得胡斐在台上朗声说道:“掌门之位,务须早定,这般斗将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意指教的可请三四位同时上台。弟子若是输了,决无怨言。”

众人一听,都想这小子好狂,本来一个人不敢上台的,这时纷纷连手上台邀斗。其实胡斐新

学的招数究属有限,再斗下去势必露出破绽,群殴合斗却可取巧,混乱中旁人不易看出,再

则如此车轮战的斗将下去,自己纵然内力充沛,终须力尽,而施救马春花却是刻不容缓,是

以非速战速决不可。他催动掌力,转眼又击了几人下台。西岳华拳门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

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长之命而来,因此无人上台与他交手,其余四个支派中的少壮强

手,尽已败在他的拳脚之下。至于一般名宿高手,自忖实无取胜把握,为了顾全数十年的令

名,谁也不肯上去挑战。后来艺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术最精的壮年好

手,联手上台,但十余合后还是尽数败了下来。这一来,四派前辈名宿,青年弟子,尽皆面

面相觑,谁也不敢挺身上台。却见那身穿黑马褂的姓蔡老者站了起来,说道:“程师兄,你

武功高强,果然令人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与本门所传却有点儿似是而非,嗯嗯,可说

是形似而神非,这个……这个味道大大不同。”胡斐心中一凛,暗想:“这老儿的眼光果然

厉害,我所用拳招虽是西岳华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内劲,自然跟他们华拳全不相

干。”要知西岳华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门武功,其中精微奥妙之处,岂是胡斐瞧几个人对拆过

招便能领会?何况他所见到的又不是该门高手,自不免学得形似而神非。这时实逼处此,只

得硬了头皮说道:“华拳四十八,艺行成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门何以会分成五个

支派?武学之道,原无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与众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将

天字派拉得来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无援。果然天字派的众弟子听他言语中抬高本派,心中

都很舒服,便有人在台下大声附和。那姓蔡老者摇头道:“程师兄,你是姬老三门下不是?

是带艺投师的不是?老朽眼睛没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门的。”胡斐

道:“蔡师伯,你这话弟子可不敢苟同。本门若要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与少林、武当、

太极、八卦那些大派争雄,一显西岳华拳门的威风,便须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弟子所学的

内劲,一大半是我师父这十几年来闭门苦思、别出心裁所创,的确颇有独到之处。蔡师伯若

是认为弟子不成,便请上台来指点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犹豫,说道:“本门有你老弟这般杰出的人材,原是大伙的光彩,老

朽欢喜也还来不及,还能有甚么话说?只是老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不能不说。这样罢,请

程老弟在台上练一套一路华拳,这是本门的基本功夫,这里十几位老兄弟个个目光如炬,是

便是,不是便不是,谁也不能胡说。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门武功,老朽第一个便欢天喜地

的拥你为掌门。”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和人动手过招,尚能借着似是而非的华拳施展本身

武功,但要他空手练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际,真伪立判,再也无所假借。何况他偷学来的

拳招只是一鳞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从头至尾的使一路拳法?胡斐虽是饶有智计,听了他

这番话竟是做声不得,正想出言推辞,忽听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师伯,你何以总是跟我们

天字派为难?这位程师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进我门已有一十二年,难道连这套一路华

拳也不会练?”只见一人迈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头挑脚色姬晓峰。凡是天字派有

事,他总代父亲出面处理接头,隐然已是该派的支长,因此没一个不认得。姬晓峰跃上台

去,抱拳说道:“家父闭门隐居,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这位程师兄,一十二年来为的便是今

日。这位程师哥武功胜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还有什么话说?”众人一听,再无怀疑,人

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胜,悄悄调教了一个好徒弟,待得艺成之后,突然显示于众人之前,原

和他的脾气相合。再说姬晓峰素来剽悍雄强,连他也对胡斐心服,哪里还有什么假的?那姓

蔡的老者还待再问,姬晓峰朗声道:“蔡师伯既要考较我天字派的功夫,弟子便代程师哥练

一套,请蔡师伯指点。”也不待蔡老者回答,双腿一并,使出“晓星当头即走拳”,跟着

“出势跨虎西岳传”、“金鹏展翅庭中站”、“韦陀献抱在胸前”、“把臂拦门横铁闩”、

“魁鬼仰斗撩绿栏”,一招招的练了起来。但见他上肢是拳、掌、钩、爪回旋变化,冲、

推、栽、切、劈、挑、顶、架、撑、撩、穿、摇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环,下肢自弓箭步、马

步、仆步、虚步、丁步五项步根变出行步、倒步、迈步、偷步、踏步、击步、跃步七般步

法,沉稳处似象止虎踞,迅捷时如鹰搏兔脱。台下人人是本门弟子,无不熟习这路拳法,但

见他造诣如此深厚,尽皆叹服。连各支派的名宿前辈,也是不住价的点头。只见他一直练到

“凤凰旋窝回身转”、“腿登九天冲铁拳”、“英雄打虎收招势”,最后是“拳罢庭前五更

天”,招招法度严密,的是好拳!

他双手一收,台下震天价喝起一声彩来。自姬晓峰一上台,胡斐心中便自奇怪,不知程

灵素用甚么法子,逼得他来跟自己解围,待见他练了这路拳法,心中也赞:“西岳华拳非同

小可,此人只要能辅以内劲,便成名家。”可是见他拳法一练完,登时气息粗重,全身微微

发颤,竟似大病未愈,或是身受重伤一般。台下众人未曾发觉,胡斐便站在他的身后,却看

得清清楚楚,又见他背上汗透衣衫,实非武功高强之人所应为,心中更增了一层奇怪。姬晓

峰定了定神,说道:“还有哪一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和程师哥比试的,便请上台。”

他连问三声,无人应声。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声叫了起来:“恭喜程师哥荣任西岳华拳门

的掌门人!”众人跟着欢呼。胡斐执掌华拳门一事便成定局。姬晓峰向胡斐一抱拳,说道:

“恭喜,恭喜!”胡斐抱拳还礼,只见他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情,但记挂着马春花的病情,也

没心绪去理会,说道:“姬师弟,你快找间静室,领咱们两位师妹去休息。”姬晓峰点点

头,跃下台来,但双足着地时,一个踉跄,险险摔倒。胡斐走到台口,说道:“各位辛苦了

一晚,请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间,咱们再商大计,总须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让华拳门

扬眉吐气。”他这句话倒非虚言,心中对华拳门实是存了几分感激。在众官兵围捕之下,若

不是机缘凑巧,越墙而入时他们正在推举掌门,多半马春花便免不了毒发身死,倒毙长街之

上。如有机缘能替华拳门争些光彩,他也真愿意出力。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来,口中都在议论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说姬老三深谋远虑,一鸣

惊人;有的赞扬姬晓峰这一路拳使得实是高明。天字派的众弟子更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

有几个前辈名宿想过来跟胡斐攀谈,胡斐却双手一拱,跟着姬晓峰直入内堂。程灵素扶了马

春花混在人丛之中,跟了进去。这座大宅子是华拳门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为掌

门,本宅主人自是对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终不揭开蒙在脸上的黄巾,直到与程灵素、

马春花、姬晓峰三人进了内室,才除下黄巾,说道:“姬大哥,多谢你啦!这掌门人之位,

我定会让给你。”姬晓峰哼了一声,却不答话。胡斐去看马春花时,只见她黑气满脸,早已

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气多进气少,当真是命若游丝。

程灵素抱着马春花平卧床上,取出金针,隔着衣服替她在十三处穴道中都打上了,每枝

金针尾上都围上了一团棉花。她手脚极快,却毫不忙乱。胡斐见她神色沉静平和,这才放了

一半心。过了一盏茶功夫,金针尾上缓缓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来金针中空,以此拔

出毒质。程灵素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从药瓶中取出一粒碧绿的丸药递给姬晓峰,说道:

“姬大哥,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这药丸连服十粒,你身体内的毒质便会去尽。”姬晓峰接

过了药丸,一声不响的出房而去。胡斐这才明白,原来程灵素是以她看家本领,逼得姬晓峰

不得不听号令,笑道:“药王姑娘无往而不利。你用毒药做好事,尊师当年只怕也有所不

及。”

程灵素微笑不答,其实这一次她倒不是用药硬逼,那是先助姬晓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

入魔的危难,再在他身上施一点药物。这药物一上身后麻痒难当,于身子却无多大损害,所

谓连服十粒的解药,也只是治金创外伤的止血生肌丸,姬晓峰并无外伤,服了等如不服。但

姬晓峰哪里知道?听她说得毒性厉害无比,自不敢不俯首听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

己的性命来试一试真假。程灵素心中在说:“我向师父发过誓,这一生之中,决不用毒药害

一个无辜之人,好教人知道毒手药王手段虽辣,却不做半件坏事。”

她拿了一柄镊子,换过沾了毒血的棉花,低声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这榻上歇

歇,养一会儿神。有我照料着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斜身倚在榻上。程灵

素道:“你这位掌门老师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能有人进来滋扰马

姑娘,也不许她开口说话,否则她内气一岔,毒质不能拔净,只要留下少许,那便是前功尽

弃。”胡斐笑道:“西岳华拳掌门人程灵胡,谨奉太上掌门人程灵素号令,一切凛遵,不敢

有违。”程灵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门人吗?那位……”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俯身

去看马春花的伤势。过了半晌,她回过头来,见胡斐并未闭目入睡,呆呆的望着窗外出神,

问道:“你在想什么?”胡斐道:“我想他们明日见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纪不对,不知有

什么话说?好在只须挨过十二个时辰,咱们拍手便去,虽然对不起他们,心中不安,但事出

无奈,那也只好……只好……”程灵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墙了。”胡斐笑道:“是啊!

跳墙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这么一回奇事。”

程灵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会,说道:“好!便是这样。”胡斐奇道:“什么便是这

样?”程灵素道:“咱们在路上扮过小胡子,这一次你便扮个大胡子。再给你胡子上染上一

点颜色,包管你大上二十岁年纪。你要当姬晓峰的师兄,总得年近四十才行啊。”胡斐拍掌

大喜,说道:“我正发愁,和福康安这么正面一闹,再也不能去瞧瞧那个天下掌门人大会。

你若能给我装上一部天衣无缝的大胡子,我程灵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岳华拳拳门人的身分,

到会中去见识见识。”程灵素叹道:“掌门人大会是不用去了,混得过明天,让马姑娘太平

无事,也就是啦。到会中涉险,那可犯不着。”

胡斐豪气勃发,说道:“二妹,我只问你:这部胡子能不能装得像?”程灵素微微一

笑,道:“要扮年老之人,装部胡子有何难处?难是难在举手投足,说话神情,无一不是老

年而非少年。纵是精神矍铄、身负武功的老英雄,却也和年轻力壮之人不同。”胡斐道:

“你大哥尽力而为。只须瞒得过一时,也就是了。”程灵素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一

次我却扮个老婆婆,跟着你到掌门人大会之中瞧瞧热闹。”

胡斐哈哈大笑,逸兴横飞,说道:“二妹,咱老兄妹俩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行将就木,

这场热闹可不能不赶。”程灵素低声喝道:“声音轻些!”但见马春花在床上动了一下,幸

好没有惊醒。胡斐伸了伸舌头,弯起食指,在自己额上轻击一下,说道:“该死!”程灵素

取出针线包来,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鬓边几缕秀发,再从药箱中取出些药料,在茶碗

中用清水调匀,将头发浸在药里,说道:“你歇一会儿,待软头发变成硬胡子,我便叫

你。”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对这位义妹的聪明机智,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睡梦之中,一

会儿见马春花毒发身死,形状可怖;一会儿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责备他心肠毒辣;又一

会儿自己给众卫士擒住了,拚命挣扎,却不能脱身。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声道:“大

哥,你在作什么梦?”胡斐一跃而起,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说道:“我来照料马姑娘,

该当由你睡一忽儿了。”程灵素道:“先给你装上胡子,这才放心。”拿起浆硬了的一条条

头发,用胶水给他粘在颏下和腮边。这一番功夫好不费时,直粘了将近一个时辰,眼见红日

当窗,方才粘完。胡斐揽镜一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腮胡子,虬髯戟

张,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是高兴,笑道:“二妹,我这模样儿挺美啊,日

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程灵素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应。”但话到口

边,终于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这时心力交困,眼见马春花睡得安稳,再也支持不住,伏

在桌上便睡着了。

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

到了。

胡斐从榻上取过一张薄被,裹住了她身子,轻轻抱着她横卧榻上,拉薄被替她盖好,再

将黄巾蒙住了脸,走到姬晓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

姬晓峰哼了一声,道:“是哪一位?有什么事?”胡斐推门进去。姬晓峰一见是他,

“啊”的一声低呼,从椅中跃起身来。胡斐道:“姬兄,我这是跟你赔不是来啦。”姬晓峰

木然不答,眼光中显是敌意极深。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说个明白,小弟决计无意

做贵派的掌门人,只是机缘凑合,小弟又迫于无奈,这才坏了姬兄的大事。”于是将马春花

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围捕、如何越墙入来躲避、如何为了救治人命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

说了,只是马春花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节,却略过了不说。姬晓峰静静听

着,脸色稍见和缓,等胡斐说完,仍只“嗯”的一声,并不接口说话。胡斐又道:“大丈夫

言出如山,若是十天之内,我不将掌门人之位让你,教我丧生刀剑之下,千载之后仍受江湖

好汉唾骂。”武林中人死于刀剑之下,原属寻常,但若为天下英雄所不齿,却是最感羞耻之

事。

姬晓峰听他发下这个重誓,说道:“这掌门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让。你武功胜我十倍,

这是我知道的。但你实非本门中人,却来执掌门户,自是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

了。待这次掌门人大会一过,我将前后真相郑重宣布,在贵门各位前辈面前谢罪。然后让贵

门各位弟子再凭武功以定掌门,这么办好不好?”姬晓峰心想:“本门之中,无人能胜得了

我。这般自行争来,自比他拱手相让光彩得多。”于是点头道:“这倒是可行。可是程大

哥……”

胡斐笑道:“我姓胡,我义妹才姓程。”说着揭去蒙在脸上的黄巾。姬晓峰见他满颊虬

髯,根根见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赞叹,说道:“胡大哥,本门的几位前辈很难说

话,日后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场风波。虽然你武功高强,原也不怕,但好汉敌不过人

多。咱们西岳华拳门遇上了门户大事,那是有名的阴魂不散,死缠烂打。”胡斐笑道:“这

事我也想到了。后日掌门人大会之中,我当尽力为西岳华拳门挣一个大大的彩头,将功赎

罪,想来各位前辈也可见谅了。”姬晓峰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身中剧毒,不

敢多耗力气,否则倒可把本门拳法,演几套给胡兄瞧瞧。胡兄记在心里,事到临头,便不易

露出马脚。”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来向姬晓峰深深一揖,说道:“姬兄,我代义妹向你赔罪了。”姬

晓峰还了一礼,心中却大为不怿:“我被她下了毒,却有什么可笑的?”心下这般想,脸上

便颇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义妹在你身上下毒,伤口在哪里?”姬晓峰卷起左手

袖子,只见他上臂肿起了鸡蛋大的一块,肌肉发黑,伤口有小指头大小,隐隐渗出黑血,果

如是中了剧毒一般。胡斐心想:“二妹用药,当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弄得他

手臂变成这般模样。倘若我身上有了这样一个伤口,自也会寝食不安。”问道:“姬兄觉得

怎样?”姬晓峰道:“这一块肉麻木不仁,全无知觉。”胡斐心道:“原来是下了极重的麻

药。”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创口上吮吸。姬晓峰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

得!你不要命了吗?”只是给他双手抓住了,竟自动弹不得,心中惊疑不定:“如此剧毒,

中在手臂已是这样厉害,他一吮入口,岂不立毙?我和他无亲无故,他何必舍命相救?”

胡斐吮了几口,将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惊疑,这毒药是假的。”姬晓

峰不明其意,问道:“什么?”胡斐道:“我义妹和你素不相识,岂能随便下毒手害你?她

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给你放上些无害的麻药而已。你瞧我吮在口中,总可放心了吧。”姬晓

峰虽然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心下一直惴惴,不知这解药是否当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

是否会留下后患,伤及筋骨,这时听胡斐一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胡兄,你……你对

我明言,难道便不怕我不听指使么?”胡斐道:“丈夫相交,贵在诚信。我见姬兄大有义

气,何必令你多耽几日心事?”姬晓峰大喜,拍案说道:“好,我交了你这位朋友。胡兄便

是得罪了当今天子,犯下弥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决不敢皱一皱眉头。”胡斐道:

“多谢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虽然不是当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权势也差不了多少。姬

兄,昨晚我见你所练的一路华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赶步、击步之后,那一下跃步,

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变?”胡斐所说的那一招,名叫“野马回乡攒蹄行”,一招之中动作甚

是繁复。姬晓峰听他一说,暗道:“好厉害的眼光!昨晚我练这一路华拳,从头至尾精神贯

注,只有在这一招‘野马回乡攒蹄行’上,跃起时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剧毒,不免心神涣散。

若是和他对敌动手,这破绽立时便给他抓住了。”说道:“胡兄眼光当真高明,小弟佩服得

紧,那一招确是练得不大妥当。”于是重行使了一遍。胡斐点头道:“这才对了。否则照昨

晚姬兄所使,只怕敌人可以乘虚而入。”

姬晓峰既知并未中毒,精神一振,于是将一十二路西岳华拳,从头至尾的演了出来。胡

斐依招学式,虽不能在一时之间尽数记全,但也即领会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义所在,说道:

“贵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钻研下去,确是威力无穷。我瞧这一十二路华拳,只须精通一

路,便足以扬名立万。”姬晓峰听他称赞本派武功,很是高兴,说道:“是啊。本门中相传

有两句话,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四十八路功夫,分为一十八路登堂拳,一

十二路入室拳,还有一十八路刀枪剑棍的器械功夫。本门弟子别说‘艺成’两字,便是能将

四十八路功夫尽数学全了的,也是寥寥无几。”两人说到武艺,谈论极是投契,演招试式,

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后。主人派来服侍胡斐的侍仆数次要请他吃饭,但见二人练得起劲,站在

一旁,不敢开口。待得姬晓峰使一招旋风脚,跃起半空横踢而出,门外突然有人喝彩道:

“好一招‘风卷霹雳上九天’!”胡斐一看,却是那姓蔡的老者,当下含笑抱拳,上前招

呼。

注:一、清朝相国夫人下毒,确有其事。袁枚《随园诗话》卷一有记:“余长姑嫁慈溪

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园中,极珠

帘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

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从内出,面微红。问之,曰:堂上夫人

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辨。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

死。盖夫人喝酒时,业已鸩之矣。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常告人云,二女年长者尤可

惜,有自嘲一联云:量浅酒痕先上面,兴高琴曲不和弦。”批本云:“某相国者,明珠

也。”

二、福康安为人淫恶。伍拉纳(乾隆时任闽浙总督)之子批注《随园诗话》,有云:

“福康安至淫极恶,作孽太重,流毒子孙,可以戒矣。”按该批注当作于嘉庆年间。

第十六章 龙潭虎穴

这姓蔡的老者单名一个威字,在华拳门中辈份甚高。他见胡斐去了脸上所蒙黄布后,原

来是这等模样的一个大胡子,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启禀掌门,福大帅有文书到

来。”胡斐心中一凛:“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且瞧他怎么说?”脸上不动声色,只“嗯”

了一声。却听蔡威道:“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查问本门的掌门人推举出了没有?其中附了

四份请帖,请掌门人于中秋正日,带同本门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门人大会……”胡斐听到

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日一晚之

中,马姑娘不能移动,福康安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来着,马姑娘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

了。”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样,还是将那文书接了过来,细细瞧了一遍,说道:“蔡师伯,

姬师弟,便请你们两位相陪,再加上我师妹,咱们四个赴掌门人大会去。”蔡威和姬晓峰大

喜,连连称谢。侍仆上前禀道:“请程爷、蔡爷、姬爷三位出去用饭。”

胡斐点点头,正要去叫醒程灵素,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请过来。”胡斐道:

“两位先请,我随后便来。”听她叫声颇为焦急,当下快步走到房中,一掀门帘,便听得马

春花低声叫唤:“我孩子呢?叫他哥儿俩过来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儿俩呢?”程灵

素秀眉紧蹙,低声道:“她一定要瞧孩子,这件事不妙。”胡斐道:“那两个孩子落在那心

肠如此狠毒的老妇手中,咱们终须设法救了出来。”程灵素道:“马姑娘很是焦躁,立时要

见,见不着孩子,便哭喊叫唤。这于她病势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待我去劝劝。”程

灵素摇头道:“她神智不清,劝不了的。除非马上将孩子抱来,否则她心头郁积,毒血固然

不能尽除,药力也无法达于脏腑。”

胡斐绕室彷徨,一时苦无妙策,说道:“便是冒险再入福大帅府去抢孩子,最快也得等

到今晚。”程灵素吓了一跳,道:“再进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苦笑了一下,他何

尝不知昨晚闹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是戒备森严,便要踏进一步也

是千难万难,如何能再抢得这两个孩子出来?若有数十个武艺高强之人同时下手,或者尚能

成事,只凭他单枪匹马,再加上程灵素,最多加上姬晓峰,三个人难道真有通天的本事?

过了良久,只听得马春花不住叫唤:“孩子,快过来,妈心里不舒服。你们到哪儿去

了?到哪儿去了?”胡斐皱眉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摇头道:“她这般牵肚挂

肠,不住口的叫唤,不到三日,不免毒气攻心。咱们只有尽力而为,当真救不了,那也是天

数使然。”胡斐道:“先吃饭去,一会再来商量。”饭后程灵素又替马春花用了一次药,只

听她却叫起福康安来:“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们的两个乖儿子抱过来,我

要亲亲他哥儿俩。”只把胡斐听得又是愤怒,又是焦急。程灵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到房外的

小室之中,脸色郑重,说道:“大哥,我跟你说过的话,有不算的没有?”胡斐好生奇怪:

“干么问起这句话来?”摇头道:“没有啊。”程灵素道:“好。我有一句话,你好好听

着。倘若你再进福康安府中去抢马姑娘的儿子,你另请名医来治她的毒罢。我马上便回南方

去。”胡斐一愕,尚未答话,程灵素已翩然进房。胡斐知她这番话全是为了顾念着他,料他

眼看如此情势,定会冒险再入福府,此举除了赔上一条性命之外,决无好处。他自己原也想

到,可是此事触动了他的侠义心肠,忆起昔年在商家堡被擒吊打,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

恩不报,非丈夫也,他已然决意一试,但程灵素忽出此言,倘若自己拚死救了两个孩子出

来,程灵素却一怒而去,那可又糟了。

一时之间踌躇无计,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觉间便来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见每隔五步十

步,便是两个卫士,人人提着兵刃,守卫严密之极,别说闯进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卫士

便要过来盘查。胡斐不敢多耽,心中闷闷不乐,转过两条横街,见有一座酒楼,便上楼去独

自小酌。刚喝得两杯,忽听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儿咱们喝到这儿为止,待会就要当

值,喝得脸上酒糟一般的,可不大美。”另人哈哈大笑道:“好,咱们再干三杯便吃饭。”

胡斐一听此人声音,正是汪铁鹗,心想:“天下事真有这般巧,居然又在这里撞上他。”转

念一想,却也不足为奇,他们说待会便要当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轮班守卫。这是福府附近最

考究的一家酒楼,他们在守卫之前,先来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紧。倘若汪铁鹗这种人当值

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上一场,那才叫奇呢。只听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说你识得胡斐。

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胡斐听他提到自己名字,不禁一凛,更是凝神静听。只听汪铁鹗

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纪,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爱交朋友,真是一条

好汉子。可借他总是要和大帅作对,昨晚更闯到府里去行刺大帅,真不知从何说起?”那人

笑道:“汪大哥,你虽识得胡斐,可是偏没生就一个升官发财的命儿,否则的话,咱们喝完

了酒,出得街去,偏巧撞见了他,咱哥儿俩将他手到擒来,岂不是大大的一件功劳?”汪铁

鹗笑道:“哈哈,你倒说得轻松惬意!凭你张九的本领哪,便是有二十个,也未必能拿得住

他。”那张九一听此言,心中恼了,说道:“那你呢,要几个汪铁鹗才拿得住他?”汪铁鹗

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个我这种脓包,也不管用。”张九冷笑道:“他当真便有

三头六臂,说得这般厉害。”胡斐听他二人话不投机,心念一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当下

更不再思,揭过门帘,踏步走进邻房,说道:“汪大哥,你在这儿喝酒啊!喂,这位是张大

哥。小二,小二,把我的座儿搬到这里来。”汪铁鹗和张九一见胡斐,都是一怔,心想:

“你是谁?咱们可不相识啊?”汪铁鹗虽听着他话声有些熟稔,但见他虬髯满脸,那想得到

是他?胡斐又道:“刚才我遇见周铁鹪周大哥,曾铁鸥曾二哥,在聚英楼喝了几杯,还说起

你汪大哥呢。”汪铁鹗含糊答应,竭力思索此人是谁,听他说来,和周师哥、曾师哥他们都

是熟识,应该不是外人,怎地一时竟想不起来?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胡涂。店伴摆好座头。

胡斐道:“今儿小弟作东,很久没跟汪大哥、张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两银子向店伴一

抛,道:“给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作来。”那店伴见他手面豪阔,登时十分

恭谨,一叠连声的吩咐了下去。不久酒菜陆续送上,胡斐谈笑风生,说起来秦耐之、殷仲

翔、王剑英、王剑杰兄弟这干人都很熟络,一会儿说武艺,一会儿说赌博,似乎个个都是他

的知交朋友。汪铁鹗老大纳闷,人家这般亲热,倘若开口问他姓名,那可是大大失礼,但此

人到底是谁,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半点因头。张九只道胡斐是汪铁鹗的老友,见他出

手爽快,来头显又不小,自也乐得叨扰他一顿。喝了一会酒,菜肴都已上齐,汪铁鹗实在忍

耐不住了,说道:“你这位大哥怨我无礼,我越活越是胡涂啦。”说着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

重重一击,又道:“一时之间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名字,真是该死之极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晚上,你不是还在舍下吃饭吗?只可惜一场

牌九没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人家动手过招,伤了和气。”汪铁鹗一怔,道:“你……

你……”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铁鹗和张九猛地一齐站起,惊得话也说不出来。胡斐笑道:“怎么?小弟

装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认得了么?”汪铁鹗低声道:“悄声!胡大哥,城中到处都在找

你,你敢如此大胆,居然还到这里来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连你汪大哥也不认得

我,旁人怎认得出来?”汪铁鹗道:“北京城里是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盘缠够不

够?”胡斐道:“多谢汪大哥古道热肠,小弟银子足用了。”心想:“此人性子粗鲁,倒是

个厚道之人。”那张九却脸上变色,低下了头一言不发。汪铁鹗又道:“今日城门口盘查得

紧,你出城时别要露出破绽,还是我和张大哥送你出城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摇头

道:“我暂且不出城。我还有一笔帐要跟福大帅算一算。”张九听到这里,脸上神色更是显

得异样。

汪铁鹗道:“胡大哥,我本领是远远的不及你,可是有一句良言相劝。福大帅权势熏

天,你便当真跟他有仇,又怎斗他得过?我吃他的饭,在他门下办事,也不能一味护着你。

今日冒个险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不成,汪大哥,你可知我为什么得罪了福

大帅?”汪铁鹗道:“我不知道,正想问你。”胡斐当下将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结识马春

花,如何和她生下两个孩子,昨晚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声说了,又说到自己如何相

救,马春花如何思念儿子,命在垂危,自己虽然干冒万险,也要将那两个孩子救了出来去交

给她。汪铁鹗越听越怒,拍桌说道:“原来这人心肠如此狠毒!胡大哥,你英雄侠义,当真

令人好生钦佩。可是福大帅府中戒备严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卫,要救那两孩子,这会

儿是想也休想。只好待这件事松了下来,慢慢再想法子。”胡斐道:“我却有个计较在此,

咱们借用了张大哥的服色,让我扮成卫士,黑夜之中,由你领着到府里去动手。”张九脸色

大变,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着酒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挟菜,突然间

左手一扬,半杯酒泼向张九眼中。张九“啊”的一声惊呼,伸手去揉。胡斐筷子探出,在他

胸口“神藏”和“中庭”两穴上各戳了一下。张九身子一软,登时倒在椅上。

店小二听得声音,过来察看。胡斐道:“这位总爷喝醉了,得找个店房歇歇。”店小二

道:“过去五家门面,便是安远老店。小人扶这位总爷过去吧!”胡斐道:“好!”又赏了

他五钱银子。那店小二欢天喜地,扶着张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了一间上房,闩上了门,

伸指又点了张九身上三处穴道,令他十二个时辰之中,动弹不得。

汪铁鹗心中犹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见胡斐行侠仗义,做事爽快明决,不禁

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如此一桩奇险之事,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给张

九换上,自己却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两人都是中等身材,穿着倒也合身。

汪铁鹗道:“我是申正当值,过一会儿时候便到了。”胡斐道:“你给张九告个假,说

他生了病,不能当差。我在这儿等你,到晚间二更天时,你来接我。”汪铁鹗呆了半晌,心

想只要这一句话儿答应下来,一生便变了模样,要做个铁铮铮的汉子,甚么荣华富贵,就是

一笔勾销;但若一心一意为福大帅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见他迟疑,说道:“汪大哥,这件事不是一时可决,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话。”汪

铁鹗点了点头,径自出店去了。胡斐躺在炕上,放头便睡,他知道眼前实是一场豪赌,不过

下的赌注却是自己的性命。

到二更天时,汪铁鹗或者果真独个儿悄悄来领了自己,混进福康安府中。但这么一来,

汪铁鹗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九成。他跟自己说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马春花更是全无渊源,

为了两个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险,依着汪铁鹗的性儿,他肯干?他自幼便听从周铁鹪的

吩咐,对这位大师兄奉若神明,何况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这“功名利禄”四字,于他

可不是小事。若是一位意气相投的江湖好汉,胡斐决无怀疑。但汪铁鹗却是个本事平庸、浑

浑噩噩的武官。

如果他决定升官发财,那么二更不到,这客店前后左右,便会有上百名好手包围上来,

自己纵然奋力死战,也定然不免。这其间没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铁鹗不能两不相帮,此事他

若不告发,张九日后怎会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这时候还没翻出来。要是输了,那便输了自己的性命。这副

牌是好是坏,全凭汪铁鹗一念之差。他知道汪铁鹗不是坏人,但要他冒险实在太大,求他的

实在太多,而自己可没半点好处能报答于他……汪铁鹗这样的人可善可恶,谁也不能逆料。

将性命押在他的身上,原是险着,但除此之外,实无别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备,若是无人

指引相助,决计混不进去。他一着枕便呼呼大睡,这一次竟连梦也没有做。他根本不去猜测

这场豪赌结果会如何。

牌还没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他睡了一个多时辰,朦胧中听得店堂

有人大声说话,立时醒觉,坐了起来。只听那人说道:“不错,我正要见‘玄’字号的那位

总爷。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给我瞧瞧。”胡斐一听不是汪铁鹗的声音,心下凉了半

截,暗道:“嘿嘿,这一场大赌终究是输了。”提起单刀,轻轻推窗向外一望,只见四下里

黑沉沉的并无动静,当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倾听。汪铁鹗一去,胡斐知他只有两条

路可走;若以侠义为重,这时便会单身来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禄,必定是引了福府

的武士前来围捕。他既然不来,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然无人埋伏,倒也颇出胡斐

意料之外。要知前来围捕的武士不来则已,来则必定人数众多,一二个高手尚可隐身潜伏,

不令自己发现踪迹,人数一多,便是透气之声也能听见了。他见敌人非众,稍觉宽心。但见

窗外烛光晃动,店小二手里拿着一只烛台,在门外说道:“总爷,这里有一位总爷要见您老

人家。”胡斐翻身从窗中进房,落地无声,说道:“请进来吧!”店小二推开房门,将烛台

放在桌上,陪笑道:“那一位总爷酒醒了吧?若是还没妥贴,要不给做一碗醒酒汤喝?”胡

斐随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卫士脸上。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灰扑

扑一张脸蛋,丝毫不动声色,胡斐心道:“好厉害的脚色!孤身进我房来,居然不露半点戒

惧之意。难道你当真有过人的本领,绝没将我胡斐放在心上吗?”只听那卫士道:“这位是

张大哥吗?咱们没见过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营当差。”胡斐道:“原来是任大哥,

幸会幸会。大伙儿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亲近。”任通武道:“是啊。上头转下来一件公

事,叫小弟送给张大哥。”说着从身边抽出一件公文来。

胡斐接过一看,见公文左角上赫然印着“兵部正堂”四个红字,封皮上写道:“即交安

远客店,巡捕右营张九收拆,速速不误。”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个大当,双手为钢盒所

伤,这一回学了乖,不即开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见其中并无古怪,又想到苗人凤为

拆信而毒药伤目,当下将公文垂到小腹之前,这才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纸,就烛光一看,

不由得惊疑交集。原来纸上并无一字,却画了一幅笔致粗陋的图画。图中一个吊死鬼打着手

势,正在竭力劝一人悬梁上吊。当时迷信,有人悬梁自尽,死后变鬼,必须千方百计引诱另

一人变鬼,他自己方得转世投胎,后来的死者便是所谓替死鬼了。这说法虽然荒诞不经,但

当时却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动,问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帅府中轮值?”任通武道:“正

是!小弟这便要去。”说着转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请问这公事是谁差任大哥送来?”

任通武道:“是我们林参将差小弟送来。”

胡斐到这时已是心中雪亮:原来汪铁鹗自己拿不定主意,终究还是去和大师哥周铁鹪商

量。周铁鹪念着胡斐昨晚续腿还牌之德,想出了这个计较,他不让汪铁鹗犯险,却辗转的差

了个替死鬼来。由这人领胡斐进福府,不论成败,均与他师兄弟无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

名,连字迹也不留一个,以防万一事机不密,牵连于他。这一件公文他夹在交给左营林参将

的一叠文件之中,转了几个手,谁也不知这公文自何而来。林参将一见是“兵部正堂”的公

事,不敢延搁,立即差人送来。周铁鹪早知左营的卫士今晚全体在福府中当值守卫,那林参

将不管派谁送信,胡斐均可随他进府。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胡斐虽然不能尽知,却也猜了个八

不离九,心下暗笑周铁鹪老奸巨猾,在京师混了数十年的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但对他相

助的一番好意,却也暗暗感激,当下说道:“上头有令,命兄弟随任大哥进府守卫。”跟着

又道:“他妈的,今儿本是轮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任通武笑道:“大

帅府中闹刺客,大伙儿谁都得辛苦些。好在那一份优赏总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头领

到了钱,小弟作东,咱哥儿俩到聚英楼去好好乐他一场。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赌、还是好

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说道:“这酒色财气四门,做兄弟的全都打从心眼儿里欢喜出

来。”胡斐在他肩上一拍,显得极是亲热,笑道:“咱俩意气相投,当真是相见恨晚了。小

二,小二,快取酒来!”

任通武踌躇道:“今晚要当差,若是参将知道咱们喝酒,只怕不便。”胡斐低声道:

“喝三杯,参将知道个屁!”说话间,店小二已取过酒来,夜里没甚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

盆卤牛肉。胡斐和任通武连干三杯,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说道:“余下的是赏钱!”店小

二大喜,正要道谢。任通武一把将银子抢过,笑道:“张大哥这手面也未免阔得过份,咱们

在福大帅府中当差的,喝几杯酒还用给钱?走吧!时候差不多啦。”左手拉着胡斐,向外抢

出,右手将银子塞入怀里。店小二瞧在眼里,却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卫士在

北京城里横行惯了,看白戏、吃白食,浑是闲事,便是顺手牵羊拿些店铺里的物事,小百姓

又怎敢作声?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贪财好酒,倒是容易对付,当下与他携手出店。将出店门时,忽听

得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声音虽极细微,但胡斐听在耳里,便知有异,低声道:“任大哥,

我忘了一件物事,请你稍待。”一转身,便回进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形越窗

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是周铁鹪。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来干么?”微一沉吟,

揭开床帐,探手到张九鼻孔边一试,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铁鹪使重手点死了。胡斐心中

一寒:“此人当真是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来若不除去张九,定会泄漏他师兄弟俩的机

关,只是没料到我前脚才出门,他后脚便进来下手,连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没有。”既是如

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铁鹪对己确是一片真心,不致于诱引自己进了福府,再令人围上动

手。于是将张九身子一翻,让他脸孔朝里,拉过被子窝好了,转身出房,说道:“任大哥,

劳你等候,咱们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两人并肩而行,大摇大摆的

走向福康安府。只见福府门前站着二十来名卫士,果是戒备不同往日。胡斐跟着任通武走到

门口,一名千总低声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总点了点头,

说道:“今儿大伙得多加点劲。”任通武道:“那还会错么?”胡斐道:“老总,你说今晚

会不会有刺客再进府来?”那千总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

进了大门。到达中门时,又是一小队卫士守着。一名千总低喝口令:“威震——”任通武答

道:“——绝域!”那千总道:“任通武,这人面生得很,是谁啊?”任通武道:“是右营

的张大哥,你没见过么?”那千总“嗯”了一声,道:“这部胡子长得倒是挺威风的。”两

人折而向左,穿过两道边门,到了花园之中。园门口又是一小队卫士,那口令却变成了“威

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随任通武进来,便算过了大门,也不能过二门。即使

我探听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门的口令各有变化。”进了花园,胡斐已

识得路径,心想夜长梦多,早些下手,也好让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见我这么久

不回去,必已料到我进了福府,定也忧心。”当下加快脚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

通武很是诧异,道:“张大哥,你到那里去?”胡斐道:“上头派我保护太夫人,说道决计

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吓。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来如此!”便在此时,前面两名卫

士悄没声的巡了过来。左首一人低喝道:“报名!”任通武道:“左营任通武!”胡斐道:

“右营张九!”那人“啊”的一声,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谁?”胡斐心中一凛,

知道此人和张九熟识,事已败露,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胡斐!”那人惊得呆了,一

时手足无措。胡斐伸指一戳,点中了他的穴道,左手手肘顺势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卫士的

穴道。任通武惊惶失措,道:“你……你……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

姓,坐不改名,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说,一面将两名穴道被点的卫士掷入了花丛。任

通武吸一口气,刷的一声,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已瞧见,是你引我进府来的。

你叫嚷起来,有何好处?还不如乖乖的别作声。”任通武又惊又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胡

斐道:“你要命的,便跟着我来。”任通武这时六神无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一伸手

一回肘,便打倒了两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卫士,若是与他动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别

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进得府来,岂有不闹事之理?任通武这般痴想,也

不过在无法之中自行宽慰而已。胡斐快步到相国夫人的屋外,只见七八名卫士站在门口,若

是向前硬闯,未必能迅速过得这一关,心念一动,绕着走到屋侧,提声喝道:“任通武,你

干什么?闯到太夫人屋里来,想造反么?”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着半点头脑,结结巴巴的

道:“我……我……”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图谋不轨么?”众卫士听他吆喝,吃了一

惊,一齐奔了过来。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的背上,掌力一送,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砰

的一声,撞在窗格之上,登时木屑纷飞。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众卫士一

拥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吓了太夫人!这反贼胆子倒是不小。”一面叫

嚷,一面冲进房去。只见太夫人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惊问:“什么事?”那两孩子兀在啼

哭,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护太夫人和两位公子爷出

去。”太夫人多见事故,一凛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谁?刺客在哪里?”胡斐不敢

多耽,又恼恨她心肠毒辣,下手毒害马春花,当即抢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这太夫人贵为

相国夫人,当今皇帝是她情郎,三个儿子都做尚书,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世以

来,哪里受过这般殴辱?胡斐虽知她心肠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恶,但终究念她是个年老妇

人,不欲便此伤她性命,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饶是如此,她右颊已高高肿起,满口鲜

血,跌落了两枚牙齿,惊怒之下,几乎晕了过去。

胡斐俯身对两个孩子道:“我带你们去见妈妈。妈妈想念你们得紧。”两个孩儿登时笑

逐颜开,伸出四条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见母亲。胡斐左臂一长,一臂抱起两个孩子,便在

此时,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实难脱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领,喝道:“太夫人在我

掌握之中,你们上来,大家一齐都死!”说着抢步便往外闯。

这时几名卫士已将任通武擒住,眼睁睁的见胡斐一手抱了两个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

往外奔。众卫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动手?只是连声唿哨,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手中

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但终究不敢递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

苦,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带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门?敌人

纵然心存顾忌,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太夫人打死。无法可施之下,只

有急步向前。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众卫士固然不敢上前动手,胡斐却也不能脱出险

地,时候一长,卫士越集越多,处境便越是危险。一时苦无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

一步便算一步,但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太夫人,行走

不快,只是往黑暗处闯去。便在此时,忽见左首火光一闪,有人大声叫道:“刺客行刺公

主!要烧死公主啦,要烧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声正是周铁鹪。但见浓烟火焰,

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那和嘉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爱女。若有失闪,福康安府中合

府卫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铁鹪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莫伤了公主,我来救太夫人。”周

铁鹪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众卫士又在惊惶失措之下,听他叫声威严,自有一股慑人之

势,于是一窝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好替自己脱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见周铁鹪疾奔而至,

一刀搂头砍到。胡斐向旁一闪,喝道:“好厉害!”将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铁鹪扶住太夫

人,负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脚下登时快了,只听周铁鹪又提气叫道:“刺客来

得不少,各人紧守原地,保护大帅和两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众卫

士一听“调虎离山”四字,心下均各凛然,不敢再追。胡斐疾趋花园后门,翻墙而出,却只

叫得一声苦,但见东面西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卫士。他抱了两个孩子,越过一大

片空地,抢进了一条胡同。众卫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来。

胡斐奔完胡同,转到一条横街,只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胡斐一跃上车,叫道:

“快赶,快赶!重重赏你银子!”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

绳,鞭子拍的一响,骡子拉着车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觉奇臭冲鼻,定睛一看,见车上装满了粪桶,原来那是挨门沿户替人

倒粪桶的一辆粪车,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回头望时,见众

卫士大声呐喊,随后赶来。

他心念一动,提起一只粪桶,向后掷了过去。这一掷力道极猛,两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

时给粪桶撞倒,淋漓满身,一时竟然爬不起来。其余众卫士见状,一齐驻足。这些人都是精

选的悍勇武士,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倒,但大粪桶当头掷来,却是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般滋味。

那骡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过不多时,后面人声隐隐,众卫士又赶了上来。须知福

康安是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给胡斐接连两晚闹了个

天翻地覆,众卫士的脸皮往哪里搁去?因此一见粪车跑远,粪桶已掷投不到,各人踏过满地

粪水,锲而不舍的继续追赶。胡斐心下烦恼:“倘若我便这么回去,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

处?马姑娘未脱险境,怎能引鬼上门?但若不回住处,却又躲到哪里去?”便这么寻思之

际,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只是害怕粪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们便是这么远远

跟着,难道在这北京城中,你还能插翅飞去?”转眼之间,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街

心又停着一辆粪车。胡斐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过

去!”纵身一跃,坐上了另一辆粪车。胡斐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

接过缰绳,竟是毫不停留,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骡车却向东行。待得众卫士

追到,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却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辆车中。众人

略一商议,当下兵分两路,分头追赶。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一声呼喝,又见了这一

跃的身法,已知是程灵素前来接应,喜道:“二妹,原来是你!”程灵素“哼”的一声,并

不答话。胡斐又问:“马姑娘怎样?病势没转吧?”程灵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

了,柔声道:“二妹,我没听你话,原是我的不是,请你原谅这一次。”程灵素道:“我说

过不给她治病,便不治病。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说话之间,又到了一处岔道,但见街

中心仍是停着一辆粪车。这一次程灵素却不换车,只是唿哨一声,做个手势,两辆粪车分向

南北,同时奔行。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

一半人南追。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因此行不到数箭之地,

便出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

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发觉,若是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使骡子力

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减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

有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胡斐又道:“二妹,你这

条计策真是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

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是死在

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

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

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胡斐道:“她没知道我会这样傻,竟会闯进福大

帅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

性命。”

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

所以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

比?”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

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

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要你赌咒发誓了?”她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是

胸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

“二妹,你拉一拉缰,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那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

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粪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

套在一名卫士的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程灵素见了这

滑稽情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缰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

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

各人抱了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

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

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是大为高兴,直叫“妈妈!”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

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胡斐歉然

道:“我没听你的吩咐,心中总是抱憾。”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

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

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

小,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第十七章 天下掌门人大会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去福康

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剪

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疸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

翠鼻烟壶、碧玉搬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扮成个中年妇人,弓

背弯腰,满脸皱纹,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胡斐对蔡威说是奉了师父之命,

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文书。那

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却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

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

尚陆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员,若是出了福

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帅府中,却不过是请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

养也高不了多少。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喜气洋洋,服色顶戴

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斐和程灵素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只听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这场功劳实在

不小。”汪铁鹗高兴得咧开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领?”又有一

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

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

弟俩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战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

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

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的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

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勇劫双童。周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

消弭于无形,反而因为先得讯息,装腔作势,从胡斐手中夺回相国夫人,又叫汪铁鹗抢先去

保护公主。那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的爱女,这一场功劳立得轻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却比战阵中的冲锋陷阵胜过百倍,因此金殿召见,温勉有加,将他二人

连升数级。相国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红而

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不是周汪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

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到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

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然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

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士。官场

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

都算饶有智计,但决计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着,平白无端得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

“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一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为两

派,则来与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

不来与会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

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来是不来?”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的神色,早猜

到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一动,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

火,顺着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首第四席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两枚铁胆,

晶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的掌门人凤天南。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抽。胡斐

登时省悟,回过头来,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天南你这恶贼,你

道我大闹大帅府后,决计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知我偏偏来了。”午时已届,各席上

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但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锦障,钉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

英毕至。”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

王公贵人所设。

程灵素道:“她还没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顺口道:“谁没来?”程灵素

不答,只是自言自语:“她既当了九家半总掌门,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

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

门人入席!”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

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四大四小?”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

官引着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看这四人时,见当先

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

第二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

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

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

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

来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识,当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汤大爷”,便是称“汤大

侠”,只有几位年岁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甘霖兄!”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

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汤大侠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

都说他仁义过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

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门

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

那掌门人却对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八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

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真是难得。”汤沛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

“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

福,大伙儿都安健。”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没来吗?”姬晓峰俯身请了个

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

神好得多了。”汤沛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峰哈腰相

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

“汤大侠的外号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实呢,岂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

两银子的丝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

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着便口沫横飞,说起了

当年之事。原来他受了汤沛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要宣扬他的好处。这汤沛一走

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

登时黯然无光。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

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一派大宗师的身分。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

耳,双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

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胡斐心道:“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得一见这四大掌门人,登时大

增戒惧,寻思:“汤大侠和那武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

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别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儿

尖儿的高手,只消这‘僧、道、侠、官”四人齐上,制服我便绰绰有余。”他惧意一生,当

下只是抓着瓜子慢慢嗑着,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福康安手下的卫士们察觉了。过了好一

会,汤沛才和众人招呼完毕,回到自己座上。却又有许多后生晚辈,一个个赶着过去跟他磕

头请安。汤沛家资豪富,仗义疏财,随在他身后的门人弟子带着大批红封包,凡是从未见过

面的晚辈向他磕一个头,便给四两银子作见面礼。又乱了一阵,方才见礼已罢。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那武官

举起杯来,朗声说道:“各派掌门的前辈武师,远道来到京城,福大帅极是欢迎。现下兄弟

先敬各位一杯,待会福大帅亲自来向各位敬酒。”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均干杯。那武

官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事。福大帅最

高兴的,是居然请到了四大掌门人一齐光临,现下给各位引见。”他指着第一席的白眉老僧

道:“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千余年来,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学之源。今日

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自当推大智禅师坐个首席。”群豪一齐鼓掌。少林派分支庞大,此日与

会的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众人见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尽皆喜欢。

那武官指着第二席的道人说道:“除了少林派,自该推武当为尊了。这一位是武当山太

和宫观主无青子道长。”武当派威名甚盛,为内家拳剑之祖。群豪见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

庸俗,都是暗暗奇怪。有些见闻广博的名宿更想:“自从十年前武当派掌门人马钰逝世,武

当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又死在回疆,没听说武当派立了谁做掌门人啊。这太和宫观主无青子

的名头,可没听见过。”

第三位汤沛汤大侠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着他来介绍,但那武官还是说道:“这位甘霖

惠七省汤大侠,是‘三才剑’的掌门人。汤大侠侠名震动天下,仁义盖世,无人不知,不用

小弟多饶舌了。”他说了这几句话,众人齐声起哄,都给汤沛捧场。这情景比之引见无青子

时固是大大不同,便是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也是有所不及。

胡斐听得邻桌上的一个老者说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门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

门派。那位青什么道长,只因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门人之一,我看未

必便有什么真才实学吧?至于‘三才剑’一门呢,若不是出了汤大侠这样一位百世难逢的人

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一个壮汉接口道:“师叔说得是。”胡斐听了也暗暗

点头。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见的那武官说道:

“这一位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位海兰弼海大人,是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辽东黑龙门的掌

门人。”海兰弼的官职比他低,当那二品武官说这番话时,他避席肃立,状甚恭谨。胡斐邻

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议起来:“这一位哪,却是官职抬高门派了。辽东黑龙门,嘿

嘿,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算那一会子的四大掌门?只不过四大掌门人倘若个个都是汉人,

没安插一个满洲人,福大帅的脸上须不好看。这一位海大人最多只是有几百斤蛮力,怎能和

中原各大门派的名家高手较量?”那壮汉又道:“师叔说得是。”这一次胡斐心中却颇不以

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这一位满洲好汉,此人英华内敛,稳凝端重,比你这糟老头儿只

怕强得多呢。”那四大掌门人逐一站起来向群豪敬酒,各自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大智禅师气

度雍然,确有领袖群伦之风。汤沛妙语如珠,只说了七八句话,却引起三次哄堂大笑。无青

子和海兰弼都不善辞令。无青子一口湖北乡下土话,尖声尖气,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说些什

么。胡斐暗自奇怪:“这位道长说话中气不足,怎能为武当派这等大派的掌门,多半他武艺

虽低,辈份却高,又有人望,为门下众弟子所推重。”当下厨役送菜上来,福大帅府宴客,

端的是非比寻常,单是那一坛坛二十年的状元红陈绍,便是极难尝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

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程灵素见他酒兴甚豪,只是抿嘴微笑,偶尔回头,便望凤天南一

眼,生怕他走得没了影踪。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众侍卫高声传呼:“福大帅到!”猛听得

呼呼数声,大厅上众武官一齐离席肃立,霎时之间,人人都似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动也不

动了。各门派的掌门人都是武林豪客,没见过这等军纪肃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三

三两两的站起身来。

只听得靴声橐橐,几个人走进厅来。众武官齐声喝道:“参见大帅!”一齐俯身,半膝

跪了下去。福康安将手一摆,说道:“罢了!请起!”众武官道:“谢大帅!”啪啪数声,

各自站起。胡斐心道:“福康安治军严整,大非平庸之辈。无怪他数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

仗。”只见他满脸春风,神色甚喜,又想:“这人全无心肝,两个儿子给人抢了去,竟是漫

不在乎。”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京,本部给各位接风,干杯!”说

着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这一次胡斐只将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并不饮酒。他心中恼恨福康安心肠毒辣,明知母

亲对马春花下毒,却不相救,因此不愿跟他干杯。福康安说道:“咱们这个天下掌门人大

会,万岁爷也知道了。刚才皇上召见,赐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转赐给二十四位掌门

人。”他手一挥,众人捧上三只锦盒,在桌上铺了锦缎,从盒中取出杯来。只见第一只盒中

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银杯,分成三列放在桌

上。玉气晶莹,金色灿烂,银光辉煌。杯上凹凹凸凸的刻满了花纹,远远瞧去,只觉甚是考

究精细,大内高手匠人的手艺,果是不同。福康安道:“这玉杯上刻的是蟠龙之形,叫做玉

龙杯,最是珍贵。金杯上刻的是飞凤之形,叫作金风杯。银杯上刻的是跃鲤之形,叫作银鲤

杯。”

众人望着二十四只御杯,均想:“这里与会的掌门人共有一百余人,御杯却只有二十四

只,却赐给谁好?难道是拈阄抽签不成?再说,那玉龙杯自比银鲤贵重得多,却又是谁得玉

的,谁得银的?”只见福康安取过四只玉杯,亲手送到四大掌门人的席上,每人一只,说

道:“四位掌门是武林首领,每人领玉龙杯一只。”大智禅师等一齐躬身道谢。

福康安又道:“这里尚余下二十只御杯,本部想请诸位各献绝艺,武功最强的四位分得

四只玉杯,可与少林、武当、三才剑、黑龙门四门合称‘玉龙八门’,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门

派。其次八位掌门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凤八门’。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银杯,那是

‘银鲤八门’。从此各门各派分了等级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许多纷争。至于大智禅师、无

青子道长、汤大侠、海佐领四位,则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证,各位可有异议没有?”许多有

见识的掌门人均想:“这哪里是少了许多纷争?各门各派一分等级次第,武林中立时便惹出

无穷的祸患。这二十四只御杯势必你争我夺。天下武人从此争名以斗,自相残杀,刀光血

影,再也没有宁日了。”

可是福大帅既如此说,又有谁敢异议?早有人随声附和,纷纷喝彩。福康安又道:“得

了这二十四只御杯的,自然要好好的看管着。若是给别门别派抢了去、偷了去,那玉龙八

门、金凤八门、银鲤八门,跟今日会中所定,却又不同了哇!”这番话说得又明白了一层,

却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胡斐听了福康安的一番说话,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开这天

下掌门人大会的用意,心道:“初时我还道他只是延揽天下英雄豪杰,收为己用,那知他的

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是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门派的纷争,要天下武学之士,只为了一点儿虚

名,便自相残杀,再也没余力来反抗满清。”正想到这里,只见程灵素伸出食指,沾了一点

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二”,又写了个“桃”字,写后随即用手指抹去。胡斐点了点头,这

“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他是曾听人说过的,心道:“古时晏婴使‘二桃杀三士’的奇计,

只用两枚桃子,便使三个桀骜不驯的勇士自杀而死。今日福康安要学矮子晏婴。只不过他气

魄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尽了天下武人。”他环顾四周,只见少壮的武人大都兴高

采烈,急欲一显身手,但也有少数中年和老年的掌门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是也想到了

争杯之事,后患大是不小。但见大厅上各人纷纷议论,一时声音极是嘈杂,只听邻桌有人说

道:“王老爷子,你神拳门的武功出类拔萃,天下少有人敌,定可夺得一只玉龙杯了。”那

人谦道:“玉龙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凤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们交差啦!”又

有人低声冷笑说道:“就怕连银鲤杯也沾不到一点边儿,那可就丢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

目而视,说风凉话的人却泰然自若,不予理会。一时之间,数百人交头接耳,谈的都是那二

十四只御杯。忽听得福康安身旁随从击了三下掌,说道:“各位请静一静,福大帅尚有话

说。”大厅上嘈杂之声,渐渐止歇,只因群豪素来不受约束,不似军伍之中令出即从,隔了

好一阵,方才寂静无声。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几杯,待会酒醉饭饱,各献绝艺。至于比试

武艺的方法,大家听安提督说一说。”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宽,貌相威武,说道:

“请各位宽量多用酒饭,筵席过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说。请,请,兄弟敬各位一杯。”说着

在大杯中斟了一满杯,一饮而尽。与会的群雄本来大都豪于酒量,但这时想到饭后便有一场

剧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决意不出手夺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举杯沾唇,作个意

思,便放下了酒杯。酒筵丰盛无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怀,谁也没心绪来细尝满桌山珍海味,

只是想到待会便要动手,饭却非吃饱不可,因此一干武师,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饭饱。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击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厅正中并排放了八张太师椅,东厅和西

厅也各摆八张。大厅的八张太师椅上铺了金丝绣的红色缎垫,东厅椅上铺了绿色缎垫,西厅

椅上铺了白色缎垫。三名卫士捧了玉龙杯、金凤杯、银鲤杯,分别放在大厅、东厅和西厅的

三张茶几上。安提督见安排已毕,朗声说道:“咱们今日以武会友,讲究点到为止,谁跟谁

都没冤仇,最好是别伤人流血。不过动手过招的当中,刀枪没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

大帅吩咐了,哪一位受轻伤的,送五十两汤药费,重伤的送三百两,不幸丧命的,福大帅恩

典,抚恤家属纹银一千两。在会上失手伤人的,不负罪责。”众人一听,心下都是一凉:

“这不是明着让咱们拚命么?”安提督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比武开始,请四大掌门人入

座。”四名卫士走到大智禅师、无青子、汤沛、海兰弼跟前,引着四人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居

中坐下。八张椅上坐了四人,每一边都还空出两个座位。安提督微微一笑,说道:“现下请

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门高手,在福大帅面前各显绝艺。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领得银鲤杯的,请到

西厅就坐;能领得金凤杯的,请到东厅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艺压当场,可和四大掌门人并列

的,请到大厅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门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

战,败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无人出来挑战为止。各位看这法儿合适么?”

众人心想:“这不是摆下了二十座擂台吗?”虽觉大混战之下死伤必多,但力强者胜,

倒也公平合理。许多武师便大声说好,无人异议。这时福康安坐在左上首一张大椅中。两边

分站着十六名高手卫士,周铁鹪和王剑英都在其内,严密卫护,生怕众武师龙蛇混杂,其中

隐藏了刺客。

程灵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轻轻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斐顺着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见屋

角一排排的站满了卫士,都是手握兵刃。看来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备之严,只怕还胜过了皇宫

内院,府第周围,自也是布满了精兵锐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凤天南那恶贼的踪迹,

心愿已了,无论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迹,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待会若能替华拳门夺到一只银鲤

杯,也算是对得起这位姬兄了。只是我越迟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那知他心中这么

打算,旁人竟也都是这个主意。只不过胡斐怕的是被人识破乔装,其余武师却均盼旁人斗了

个筋疲力尽,自己最后出手,坐收渔人之利,是以安提督连说几遍:“请各位就座!”那二

十张空椅始终空荡荡地,竟无一个武师出来坐入。俗语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凡是文人,从无一个自以为文章学问天下第一,但学武之士,除了修养特深的高手之外,决

计不肯甘居人后。何况此日与会之人都是一派之长,平素均是自尊自大惯了的,就说自己名

心淡泊,不喜和人争竞,但所执掌的这门派的威望却决不能堕了。只要这晚在会中失手,本

门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抬不起头来,自己回到本门之中,又怎有面目见人?

只怕这掌门人也当不下去了。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将来尚可推托交

代。若是出手,非夺得玉龙杯不可。要一只金凤杯、银鲤杯,又有何用?”因此众武师的眼

光,个个都注视着大厅上那四张空着的太师椅,至于东厅和西厅的金凤杯和银鲤杯,竟是谁

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这么谦虚?还是想让别个儿累垮了,再来捡个

现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学大师的身分啊。”这几句话似是说笑,其实却是道破了各人心事,

以言相激。果然他这句话刚说完,人丛中同时走出两个人来,在两张椅中一坐。一个大汉身

如铁塔,一言不发,却把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坐得格格直响。另一个中等身材,颏下长着一

部黄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儿俩都是抛砖引玉。冲着眼前这许多老师父、大高手,咱哥

儿难道还能把两只玉龙杯捧回家去吗?你可别把椅子坐烂了,须得留给旁人来坐呢。”那黑

大汉“嘿”的一声,脸色难看,显然对他的玩笑颇不以为然。一个穿着四品顶戴的武官走上

前来,指着那大汉朗声道:“这位是‘二郎拳’的掌门人黄希节黄老师。”指着黄胡子道:

“这位是‘燕青拳’的掌门人欧阳公政欧阳老师。”胡斐听得邻桌那老者低声道:“好哇,

连‘千里独行侠’欧阳公政,居然也想取玉龙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原来那欧阳公政自

己安上个外号叫作“千里独行侠”,其实是个独脚大盗,空有侠盗之名,并无其实,在武林

中名头虽响,声誉却是极为不佳,胡斐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字。

这两人一坐上,跟着一个道人上去,那是“昆仑刀”的掌门人西灵道人。只见他脸含微

笑,身上不带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极有把握,众人都有些奇怪:“这道士是‘昆仑刀’的

掌门人,怎地不带单刀?”

厅上各人正眼睁睁的望着那余下的一张空椅,不知还有谁挺身而出。安提督说道:“还

有一只玉杯,没谁要了么?”只听得人丛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给我酒鬼装酒喝!”一

个身材高瘦的汉子踉踉跄跄而出,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走到厅心,晕头转向的绕了两

个圈子,突然倒转身子,向后一跌,摔入了那只空椅之中。这一下身法轻灵,显是很高明的

武功。大厅中不乏识货之人,早有人叫了起来:“好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摔在高桥

上’!”原来这人是“醉八仙”的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但见他衣衫褴褛,满脸酒气,一

副令人莫测高深的模样。安提督道:“四位老师胆识过人,可敬可佩。还有哪一位老师,自

信武功胜得过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请出来挑战。若是无人挑战,那么二郎拳、燕青拳、

昆仑刀、醉八仙四门,便得归于‘玉龙八门’之列了。”

只见东首一人抢步而上,说道:“小人周隆,愿意会一会‘千里独行侠’欧阳老师。”

这人满脸肌肉虬起,身材矮壮,便如一只牯牛相似。胡斐对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识,全仗旁

听邻座的老者对人解说。好在那老者颇以见多识广自喜,凡是知道的,无不抢先而说。只听

他道:“这位周老师是‘金刚拳’的掌门人,又是山西大同府兴隆镖局的总镖头。听说欧阳

公政劫过他的镖,他二人很有过节。我看这位周老师下场子,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龙杯。”

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牵缠纠葛,就像我自己,这一趟全是为凤天南那恶贼而来。

各门各派之间,只怕累世成仇已达数百年的也有不少。难道都想在今日会中了断么?”想到

这里,情不自禁的望了凤天南一眼,只见他不住手的转动两枚铁胆,却不发出半点声息,神

色甚是宁定。胡斐在福康安府中闹了两晚,九城大索,凤天南料想他早已逃出北京,高飞远

走,那想得到他英雄侠胆,竟又会混进这龙潭虎穴的掌门人大会中来?周隆这么一挑战,欧

阳公政笑嘻嘻的走下座位,笑道:“周总镖头,近来发财?生意兴隆?”

周隆年前所保的八万两银子一枝镖给他劫了,始终追不回来,赔得倾家荡产,数十年的

积蓄一旦而尽,如何不恨得牙痒痒的?当下更不打话,一招“双劈双撞”直击出去。欧阳公

政还了一招燕青拳中的“脱靴转身”,两人登时激斗起来。周隆胜在力大招沉,下盘稳固,

欧阳公政却以拳招灵动、身法轻捷见长。周隆一身横练功夫,对敌人来招竟不大闪避,肩头

胸口接连中了三拳,竟是哼也没哼一声,突然间呼的一拳打出,却是“金刚拳”中的“迎风

打”。欧阳公政一笑闪开,飞脚踹出,踢在他的腿上。周隆“抢背大三拍”就地翻滚,摔了

一交,却又站起。两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脚,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

拳,登时鼻血长流,衣襟上全是鲜血。欧阳公政笑道:“周老师,我只不过抢了你镖银,又

没抢你老婆,说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发,扑上发招。欧阳

公政仗着轻功了得,侧身避开,口中不断说轻薄言语,意图激怒对方。

酣战中周隆小腹上又被赐中了一脚,他左手按腹,满脸痛苦之色,突然之间,右手“金

钩挂玉”,抢进一步,一招“没遮拦”,结结实实的捶中在敌人胸口。但听得喀喇一响,欧

阳公政断了几根肋骨,摇摇晃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胜,跟着

便再下毒手,这时自己已无力抵御,当下强忍疼痛,闪身退下,苦笑道:“是你胜了……”

周隆待要追击,汤沛说道:“周老师,胜负已分,不能再动手了。你请坐吧。”周隆听得是

汤沛出言,不敢违逆,抱拳道:“小人不敢争这玉龙杯!”抽身归座。众武师大都瞧不起欧

阳公政的为人,见周隆苦战获胜,纷纷过来慰问。欧阳公政满脸惭色,却不敢离座出府,他

自知冤家太多,这时身受重伤,只要一出福大帅府,立时便有人跟出来下手,周隆第一个便

要出来,只得取出伤药和酒吞服,强忍疼痛,坐着不动,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只作不闻。胡

斐心道:“这周隆看似戆直,其实甚是聪明,凭他的功夫,那玉龙杯是决计夺不到的,一战

得胜,全名而退。‘金刚拳’虽不能列名为‘玉龙八门’,但在江湖上却谁也不能小看

了。”只听汤沛说道:“周老师既然志不在杯,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这椅子?”

这一只空椅是不战而得,倒是省了一番力气,早有人瞧出便宜,两条汉子分从左右抢了

过去。眼看两人和太师椅相距的远近都是一般,谁的脚下快一步,谁便可以抢到。哪知两人

来势都急,奔到椅前,双肩一撞,各自退了两步。便在此时,呼的一声,一人从人丛中窜了

出来,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起,轻轻巧巧的落在椅中。他后发而先至,竟抢在那两条汉子

的前面,这一份轻功可实在耍得漂亮。人丛中轰雷价喝了声彩。那互相碰撞的两个汉子见有

人抢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齐声叫道:“啊,是你!”不约而同地向他攻了过去。那人坐

在椅中,却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将左边那汉子踢了个筋斗,右手一长,扭住右边汉

子的后领,一转一甩,将他摔了一交。他身不离椅,随手打倒两人。众人都是一惊:“这人

武功恁地了得!”安提督不识此人,走上两步,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是何门何派的掌门

人?”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两个汉子已爬起身来,一个哇哇大叫,一个破口乱骂,抡

拳又向他打去。从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语中听来,似乎这人一路上侮弄戏耍,二人早已很吃了

他的苦头。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边汉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弯转,啪的一声,在右边汉

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两人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幸好两人变势也快,不等相互撞头,四只

手已伸手扭住,只是去势急了,终于站不住脚,一齐摔倒。左边那汉子叫道:“齐老二,咱

们自己的帐日后再算,今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这厮再说。”右边的汉子道:“不错!”一

跃而起,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匕首。

胡斐听得邻座那老者自言自语:“‘鸭形门’的翻江凫一死,传下的两个弟子实在太不

成器。”叹息了一声,不再往下解释。胡斐见两个汉子身法甚是古怪,好奇心起,走过去拱

一拱手,说道:“请问前辈,这两位是‘鸭形门’的么?”那老者笑了笑,道:“阁下面生

得紧啊。请教尊姓大名?”胡斐还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来,说道:“我给两位引见。这是

敝门新任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这位是‘先天拳’掌门人郭玉堂郭老师。你们两位多亲近亲

近。”

郭玉堂识得蔡威,知道华拳门人才辈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门派,不由得对胡斐肃然起

敬,忙起立让座,说道:“程老师,我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这边坐?”胡斐道:“甚

好!”向大圣门的猴形老儿告了罪,和程灵素、姬晓峰、蔡威三人将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

坐了下来。“先天拳”一派来历甚古,创于唐代,但历代拳师传技时各自留招,千余年来又

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英杰,因之到得清代,已趋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与别派的名家

高手争胜,也没起争夺御杯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饮酒观斗,这时听胡斐问起,说

道:“‘鸭形拳’的模样很不中瞧,但马步低,下盘稳,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当年翻江

凫在世之日,河套一带是由他称霸了。翻江凫一死,传下了两个弟子,这拿匕首的叫做齐伯

涛,那拿破甲锥的叫做陈高波。两人争做掌门人已争了十年,谁也不服谁。这次福大帅请各

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会,嘿,好家伙,师兄弟俩老了脸皮,可一起来啦!”

只见齐伯涛和陈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进,坐在椅中那人却仍不站起,骂道:

“没出息的东西,我在兰州跟你们怎么说了?叫你们别上北京,却偏偏要来。”这人头尖脸

小,拿着一根小小旱烟管,呼噜呼噜的吸着,留着两撇黄黄的鼠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安

提督连问他姓名门派,他却始终不理。胡斐见他手脚甚长,随随便便的东劈一掌,西踢一

腿,便将齐陈二人的招数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但招数却极怪异,问郭玉堂道:

“郭老师,这位前辈是谁啊?”郭玉堂皱眉道:“这个……这个……”他可也不认识,不由

得脸上有些讪讪的,旁人以武功见负自惭,他却以识不出旁人的来历为羞。只听那吸旱烟的

老者骂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过世的兄弟翻江凫脸上,我才不理你们的事呢。翻

江凫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却贪图功名利禄,来赶这趟混水。你们到底回不回去?”陈高波挺

锥直戳,喝道:“我师父几时有你这个臭朋友了?我在师父门下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糟

老头子!”那老者骂道:“翻江凫是我小时玩泥沙、捉虫蚁的朋友,你这娃娃知道什么?”

突然左手一伸,啪的一下,打了他一个耳括子。这时齐伯涛已攻到他的右侧,那老者抬腿一

踹,正好踹中他的面门,喝道:“你师父死了,我来代他教训。”大厅上群雄见三人斗得滑

稽,无不失笑。但齐伯涛和陈高波当真是大浑人两个,谁都早瞧出来他们决不是老者的对

手,二人却还是苦苦纠缠。那老者说道:“福大帅叫你们来,难道当真是安着好心么?他是

要挑得你们自相残杀,为了几只喝酒嫌小、装尿不够的杯子,大家拚个你死我活!”这句话

明着是教训齐陈二人,但声音响朗,大厅上人人都听见了。胡斐暗暗点头,心想:“这位前

辈倒是颇有见识,也亏得他有这副胆子,说出这几句话来。”

果然安提督听了他这话,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的捣

乱?”总算他还碍着群雄的面子,当他是邀来的宾客,否则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那老者咧

嘴一笑,说道:“我自管教我的两个后辈,又碍着你什么了?”旱烟管伸出,叮叮两响,将

齐陈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锥打落,将旱烟管往腰带中一插,右手扭住齐伯涛的左耳,左手扭住

陈高波的右耳,扬长而出。说也奇怪,两人竟是服服帖帖的一声不作,只是歪嘴闭眼,忍着

疼痛,神情极是可笑。原来那老者两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却分扣两人脑后

的“强间”“风府”两穴,令他们手足俱软,反抗不得。胡斐心道:“这位前辈见事明白,

武功高强,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相交。齐陈二人若能得他调教,将来也不会如此没出

息了。”安提督骂道:“混帐王八羔子,到大帅府来胡闹,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忽然

波的一声,人丛中飞出一个肉丸,正好送在他的嘴里。安提督一惊之下,骨碌一下,吞入了

肚中,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虽然牙齿间沾到一些肉味,却不清楚到底吞了什么怪东

西下肚,又不知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是更不知这肉丸是何人所掷了。这一下谁也没瞧明

白,只见他张大了口,满脸惊惶之色,一句话没骂完,却没再骂下去。汤沛向着安提督的背

心,没见到他口吞肉丸,说道:“江湖上山林隐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为奇。这位前

辈很清高,不愿跟咱们俗人为伍,那也罢了。这里有一张椅子空着,却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

一坐?”

人丛中一人叫道:“我来!”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好一会,才见人丛中挤出

一个矮子来。只见这人不过三尺六七寸高,满脸虬髯,模样甚是凶横。有些年轻武师见他矮

得古怪,不禁笑出声来。那矮子回过头来,怒目而视,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严,众人竟自

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门人黄希节身前,向着他从头至脚的打量。黄希节坐在椅上,犹似

一座铁塔,比那矮子站着还高出半个头。那矮子对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却不说

话。黄希节道:“看什么?要跟我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了一声,绕到椅子背后,又去打

量他的后脑。黄希节恐他在身后突施暗算,跟着转过头去,那矮子却又绕到他正面,仍是侧

了头,瞪眼而视。那四品武官说道:“这位老师是陕西地堂拳掌门人,宗雄宗老师!”

黄希节给他瞧得发毛,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宗老师,在下领教领教你的地堂拳绝

招。”那知宗雄双足一登,坐进了他身旁空着的椅中。黄希节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愿跟

我过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却又纵身离座,走到他跟前,将一颗冬瓜般的脑袋,转

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只是瞧他。黄希节怒喝道:“你瞧什么?”宗雄道:“适才饮酒之

时,你干么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黄希节笑道:“你身材

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还讨我便宜!”黄希节奇道:“咦,我怎

地讨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说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矮,那只跟

我老子相干,你不是来混充我老子吗?”此言一出,大厅中登时哄堂大笑。福康安正喝了一

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程灵素伏在桌上,笑得揉着肚子。胡斐却怕大笑之下,粘着的胡子

落了下来,只得强自忍住。黄希节笑道:“不敢,不敢!我儿子比宗老师的模样儿俊得多

了。”宗雄一言不发,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击去。黄希节早有提防,他身材虽大,行动却

甚是敏捷,一跃而起,跳在一旁。只听喀喇一响,宗雄一拳已将一张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

裂。这一拳打出,大厅上笑声立止,众人见他虽然模样丑陋,言语可笑,但神力惊人,倒是

不可小觑了。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脚便向黄希节踢去。黄希节左脚缩起,“英雄独

立”,跟着还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脚”。宗雄就地滚倒,使了地堂拳出来,手足齐施,专攻

对方的下三路。黄希节连使“扫堂腿”、“退步跨虎势”、“跳箭步”数招,攻守兼备。但

他的“二郎拳”的长处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与常人搏击,给他使出“二郎担山掌”、“盖

马三拳”等绝招来,凭着他拳快力沉,原是不易抵挡,而他所练腿法,也是窝心腿,撩阴腿

等用以踢人上盘中盘,这时遇到宗雄在地下滚来滚去,生平所练的功夫尽数变了无用武之

地,不但拳头打人不着,踢腿也无用武处,只是跳跃而避。过不多时,膝弯里已被宗雄接连

踢中数腿,又痛又酸之际,宗雄双腿一绞,黄希节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纵身扑上,那知黄希节身子跌倒,反而有施展余地,一拳击出,正中对方肩头,将

宗雄击出丈余。宗雄一个打滚,又攻了回来。黄希节跪在地下,瞧准来势,左掌右拳,同时

击出,宗雄斜身滚开。两人着地而斗,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身上各自不断中招。但两人都

是皮粗肉厚之辈,很挨得起打击,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一时竟分不出胜负,这般搏

击,宗雄已占不到便宜,蓦地里黄希节卖个破绽,让宗雄滚过身来,拚着胸口重重挨上一

拳,双手齐出,抓住他的脖子,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使力收紧。宗雄伸拳猛击黄希

节胁下,但黄希节好容易抓住敌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过气来,满脸胀成紫酱,击出

去的拳头也渐渐无力了。群雄见二人蛮打烂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那还有丝毫掌门人

的身分,都是摇头窃笑。

眼见宗雄渐渐不支,人丛中忽然跳出一个汉子,擂拳往黄希节背上击去。安提督喝道:

“退下,不得两个打一个。”但那人拳头已打到了黄希节背心。黄希节吃痛,手一松,宗雄

翻身跳起,人丛中又有一人跳出,长臂抡拳,没头没脑的向那汉子打去。原来这两人一个是

宗雄的大弟子,一个是黄希节的儿子,各自出来助拳,大厅上登时变成两对儿相殴。旁观众

人呐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场武林中掌门人的比武较艺,竟变成了耍把戏一般,庄严之意,

荡然无存。宗雄吃了一次亏,不敢再侥幸求胜,当下严守门户,和黄希节斗了个旗鼓相当。

黄希节的儿子临敌经验不足,接连给对方踢了几个筋斗。他一怒之下,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

刀,便向敌人剁去。宗雄的弟子吃了一惊,他身上没携兵刃,抢过汤沛身旁那张空着的太师

椅,舞动招架。

这场比武越来越不成模样。安提督喝道:“这成什么样子?四个人通统给我退下。”但

宗雄等四人打得兴起,全没听见他的说话。海兰弼站起身来,道:“提督大人的话,你们没

听见么?”黄希节的儿子一刀向对手剁去,却剁了个空。海兰弼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顺

手向外掷出,跟着回手抓住宗雄的弟子,也掷到了天井之中。众人一呆之下,但见海兰弼一

手一个,又已抓住宗雄和黄希节,同时掷了出去。四人跌成一团,头晕脑胀之下,乱扭乱

打,直到几名卫士奔过去拆开,方才罢手,但人人均已目肿鼻青,兀自互相叫骂不休。

海兰弼这一显身手,旁观群雄无不惕然心惊,均想:“这人身列四大掌门,果然有极高

的武功,这么随手一抓一掷,就将宗黄二人如稻草般抛了出去。”要知宗雄和黄希节虽然斗

得狼狈,但两人确有真实本领,在江湖上也都颇有声望,实非等闲之辈。海兰弼掷出四人

后,回归座位。汤沛赞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兰弼笑道:“可叫汤大侠

见笑了,这几个家伙可实在闹得太不成话。”

这时侍仆搬开破椅,换了一张太师椅上来。“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本来一直脸含微

笑,待见海兰弼露了这手功夫,自觉难以和他并列,忝居“玉龙八门”的掌门人之一,不由

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那一旁“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却仍是自斟自饮,醉眼模

糊,对眼前之事恍若不闻不见。安提督说道:“福大帅请各位来此,乃是较量武功,以定技

艺高下,可千万别像适才这几位这般乱打一气,不免贻笑大方。”只听宗雄在廊下喝道:

“什么贻笑大方?贻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们来较量较量。”安提督只作没听见,不去

睬他,说道:“这里还有两个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汉上来乘坐?”宗雄大怒,叫道:

“你这么说,是骂我不是真英雄了?难道我是狗熊?”他不理会适才曾被海兰弼掷跌,当即

从廊下纵了出来,向安提督奔去,突然间脚步踉跄,跌了个筋斗。原来一名卫士伸足一绊,

摔了他一交。宗雄大怒,转过身来找寻暗算之人时,那卫士早已躲开。宗雄喃喃咒骂,不知

是谁暗中绊他。这时众人都望着中间的两张太师椅,没谁再去理会宗雄。原来一张空椅上坐

着一个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报称是蒙古哈赤大师,另一张空椅上却挤着坐了两人。

这两人相貌一模一样,倒挂眉,斗鸡眼,一对眼珠紧靠在鼻梁之旁,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服

饰打扮没半丝分别,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容貌也没什么特异,但这双斗鸡眼却衬得

形相甚是诡奇。唱名武官说道:“这两位是贵州‘双子门’的掌门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双

雄。”

众人一听他俩的名字,登时都乐了,再瞧二人的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没半分差异,也不

知倪不大是哥哥呢,还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个叫倪大,一个倪小,那自是分了长幼,但

“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却又未必尽然。只见两人双手都拢在衣袖之中,好

像天气极冷一般。众人指指点点的议论,有的更打起赌来,有的说倪不大居长,有的说倪不

小为大,但到底哪一个是倪不大,哪一个是倪不小,却又是谁也弄不清楚。两兄弟神色木

然,四目向前直视,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张椅中,丝毫不见挤迫,想来自幼便这么

坐惯了的。福康安凝目瞧着二人,脸含微笑,也是大感兴味。众人正议论间,忽地眼前一

亮,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身穿淡黄罗衫,下身系着葱绿裙子,二十一二岁年

纪,肤色白嫩,颇有风韵。唱名武官报道:“凤阳府‘五湖门’的掌门人桑飞虹姑娘。”众

武师突然见到一个美貌姑娘出场,都是精神一振。郭玉堂对胡斐道:“五湖门的弟子都是做

江湖卖解的营生,世代相传,掌门人一定是女子。便是有武艺极高、本领极大的男弟子,也

不能当掌门人。只是这位桑姑娘年纪这样轻,恐怕不见得有什么真实功夫吧?”

只见桑飞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双手叉腰,笑道:“请问两位倪爷,哪一位是老大?”

两人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桑飞虹笑道:“便是双生兄弟,也有个早生迟生,老大老二。”

倪氏昆仲仍旧摇了摇头。桑飞虹道:“咦,这可奇啦!”指着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

那人摇了摇头。她又指着右首那人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又摇了摇头。桑飞虹皱眉

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说话不打诳语。”右首那人道:“谁打诳了?我不是他哥哥,他

也不是我哥哥。”桑飞虹道:“你二位可总是双生兄弟吧?”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这几下摇头,大厅上登时群情耸动,他二人相貌如此似法,决不能不是双生兄弟。

桑飞虹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打诳?你们若不是双生兄弟,杀了我头也不信。那么谁

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飞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还是他先出

世?”倪不大皱眉道:“你这位姑娘缠夹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亲,问这个干么!”桑

飞虹走惯江湖,对他这句意含轻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认是兄弟

啦!”倪不大道:“咱们是兄弟,可不是双生兄弟。”桑飞虹伸食指点住腮边,摇头:“我

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谁要你相信?”桑飞虹甚是固执,说道:“你们是双

生兄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肯相认?”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缘由,跟你说

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个规矩,知道了我们出身的秘密之后,须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

自知挨不起的,便得向咱兄弟磕三个响头。”桑飞虹实在好奇心起,暗想:“他们要打我三

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听听这秘密再说。”于是点头道:“好,你们说罢!”倪氏兄弟

忽地站起,两人这一站,竟无分毫先后迟速之差,真如是一个人一般。桑飞虹得意洋洋的

道:“这还不是双生兄弟?当真骗鬼也不相信!”只见他二人双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闪了

几闪,原来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着又尖又长的金套,若是向人抓来,倒是不易抵挡的利器。

倪氏兄弟身形晃动,伸出手指,便向桑飞虹抓到。

桑飞虹吃了一惊,急忙纵身跃开,喝道:“干什么?”倪不大站在东南角,倪不小站西

北角上,两个人手臂伸开,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长,登时将桑飞虹围在

中间。安提督忙道:“今日会中规矩,只能单打独斗,不许倚多为胜。”倪不小那双斗鸡眼

的两颗眼珠本来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横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

人,你可知咱哥儿俩是哪一门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两位是贵州‘双子门’吧?”倪

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开,说道:“咱‘双子门’自来相传,所收的弟子不是双生兄弟,便是

双生姊妹,和人动手,从来就没单打独斗的。”

安提督尚未答话,桑飞虹抢着道:“照啊,你们刚才说不是双生兄弟,这会儿自己又承

认了。”倪不小道:“我们不是双生兄弟!”众人听了他二人反反复复的说话,都觉得这对

宝贝儿兄弟有些儿痴呆。桑飞虹格格一笑,道:“不和你们歪缠啦,反正我又不想要这玉龙

杯!”说着便要退开。倪不小双手一拦,说道:“你已问过我们的身世,是受我们三掌呢,

还是向咱兄弟磕三个头?”桑飞虹秀眉微蹙,说道:“你们始终说不明白,又说是兄弟,又

说不是双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请大家评评这个理看。”倪不大道:“好,你一定要

听,便跟你说了。”倪不小道:“我们两个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

人。”倪不小道:“我两人是三胞胎中的两个。”倪不大道:“所以说虽是兄弟,却不是双

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呜呼。”倪不大道:“我们二人同时生下,

不分先后。”倪不小道:“双头并肩,身子相连。”倪不大道:“一位名医巧施神术,将我

兄弟二人用刀剖开。”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倪不大

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气的说将下来,中间没分毫停

顿,语气连贯,音调相同,若有人在隔壁听来,决计不信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厅上众人只

听得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人人均想这事虽然奇妙,却也并非事理所无,不由得尽皆惊叹。

桑飞虹笑道:“原来如此,这种天下奇闻,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倪不小道:“你磕不

磕头?”桑飞虹道:“头是不磕的。你要打,便动手吧,我可没答应你不还手。”倪不大、

倪不小两兄弟互相并不招呼,突然间金光晃动,二十根套着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飞

虹身法灵便,竟从二十根长长的手爪之间闪避了开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以来,从未分开过

一个时辰,所学武功也纯是分进合击之术,两个人和一个人绝无分别,便如是一个四手四足

二十根手指的单人一般,两人出手配合得丝丝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侧

方包抄了过来。桑飞虹身法虽是滑溜之极,但十余招内,竟是还不得一招,眼见情势甚是危

急,这局面无法长久撑持,只要稍有疏神,终须伤在他两兄弟的爪下。

厅上旁观的群雄之中,许多人忍不住呼喝起来:“两个打一个,算是英雄呢还是狗

熊?”“两个大男人合斗一个年轻姑娘,可真是要脸得紧!”“人家姑娘是空手,这两位爷

们手指上可带着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说不定人家大姑娘对你由感生

情呢,哈哈!”

正嘈闹间,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时“咦”的一声呼叫,并肩跃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

安,脸上充满惊喜的神色。众人一齐顺着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见福康安笑吟吟的坐在椅中,

一手拉着一个孩儿,低声跟两人说话。这两个孩儿生得玉雪可爱,相貌全然相同,显然也是

一对双生兄弟,但与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衬托得加倍分明。众人看了,又

均是一乐。胡斐和程灵素却同时心头大震,原来这两个孩儿正是马春花的儿子,不知又如何

给福康安夺了回来?胡程二人跟着便想:“孩儿既给他夺回,那么我们的行藏也早便给他识

破了。”程灵素向胡斐使个眼色,示意须当及早溜走。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对方若已识

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时已走不脱了。只能随机应变,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细打量那两个孩儿,如痴如狂,直是神不守舍的模样。桑飞虹笑

道:“这两个孩儿很好,你们可要收他们做弟子么?”这两句话,恰正说中了倪氏兄弟的心

事。要知武林之中,徒固择师,师亦择徒。要遇上一位武学深湛的明师固是不易,但要收一

个聪明颖悟、勤勉好学的徒弟,也非有极好的机缘不可。“双子门”的技艺武功必须两人同

练同使,虽然可收两个年龄身材、性情资质都差不多的徒儿共学,但总是以双生兄弟最为佳

妙。因双生兄弟人不但神智身体都一模一样,同时往往心意隐隐相通,临敌之时,自然而然

能发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双子门”的武师要收一对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难

上百倍。这时倪氏兄弟见到福康安这对双生儿子,看来资质根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当真

是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福康安笑嘻嘻的低声道:“看这两位师父,他

们也是双生的同胞兄弟。他两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们猜,这二人之中,那一位是

哥哥?”原来福康安夺回这对孩子后,心下甚喜,忽然见到倪氏兄弟的模样,于是叫了孩子

俩出来瞧瞧。两个孩儿凝视着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双生兄弟,另具一种旁人所无的特异

感觉,本来极易分辨倪氏兄弟谁大谁小,但这二人同时出世,连体而分,两个孩儿却也无法

辨别。群雄瞧瞧大的一对,又瞧瞧小的一对,都是笑嘻嘻的低声谈论。突然之间,倪氏兄弟

大喝一声,猛地里分从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来。福康安大吃一惊,尚未想到闪避,站在身旁

的两名卫士早扑了上去迎敌。那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极为怪异,奔到中途,原来站在左首的倪

不大转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转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间便将两名卫士抛在身后。他二人

袭击福康安只是虚招,一人伸出左脚,一人伸出右脚,双足齐飞,砰的一响,踢在福康安座

椅的椅脚上,座椅向后仰跌,福康安的身子便摔了出去。众卫士惊叱之下,有的抢上拦截,

有的奔过来挡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过去相扶。倪氏兄弟却一手一个,已将两个孩子挟

在胁下,返身跃出。大厅上登时大乱,只听得砰砰砰砰,啊哟啊哟的数声,四名抢过来拦截

的卫士已被倪氏兄弟踢翻。眼见他二人挟着一对孩儿正要奔到厅口,忽然间人影一晃,两个

人快步抢到,伸手袭向二人的后心。这二人所出招数迥不相同。海兰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后

颈,又快又准,汤沛却是向倪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绵掌。这两招刚柔有别,却均是十分厉害

的招数,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两声,倪

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脚下一个踉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两人同时放下了手中孩儿。

便这么缓得一缓,王剑英和周铁鹪双双抢到,抱起了孩儿。王周二人的武功远在倪氏兄

弟之上,这对孩儿一入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无法抢到了。

福康安惊魂略定,怒喝:“大胆狂徒,抓下了。”海兰弼和汤沛抢上两步,一出擒拿

手,一使锁骨法,分别将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适才跟他们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内伤,此

时竟是无法抗拒。海汤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转身,忽见檐头人影一晃,飘下两个人来。

大厅中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无异白昼,但众人一见这两人,无不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宛似黑

夜独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这二人身材极瘦极高,双眉斜斜垂下,脸颊又瘦又长,正似传说中勾魂拘魄的无常鬼一

般,说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竟然又出现了一对双生兄弟。

他二人身法如电,一个出掌击向海兰弼,另一个击向汤沛。海汤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

听得波波两声轻响过去,海兰弼全身骨节格格乱响,汤沛却晃了几晃。

群雄正自万分错愕,一直稳坐太师椅中的“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猛地一跃而起,尖声

惊叫:“黑无常,白无常!”那双瘦子手掌和海汤二人相接,目光如电,射到文醉翁脸上,

左首一人冷冷地道:“你作恶多端,今日还想逃命么?”猛地里两人掌力向外一吐,海汤二

人各退一步,这对瘦子已抢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说道:“这二人跟咱兄弟无亲无故,瞧在

大家都是双生兄弟份上,救了他们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团团一拱手,朗声道:“红花会常

赫志、常伯志兄弟,向天下英雄问好!”海兰弼和汤沛跟二人对了一掌,均感胸口气血翻

涌,心下暗暗骇异,微一调息,正欲上前再战,忽听到“常赫志、常伯志”两人的姓名,都

不禁“咦”的一声,停了脚步。常氏兄弟头一点,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听得“啊

哟!”“哼!”“哎!”之声,一路响将过去,终于渐去渐远,隐没无声,那自是守在屋顶

的众卫士一路上给他兄弟驱退,或是摔下屋来。海兰弼和汤沛都觉手掌上有麻辣辣之感,提

起一看,忍不住又都“啊”的一声,低低惊呼。原来两人手掌均已紫黑,这才想起西川双侠

“黑无常、白无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驰名,闻名已久,今日一会,果然是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开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用意之一,本是在对付红花会群雄,岂知众目睽睽之下,

常氏兄弟倏来倏去,竟是如入无人之境。他心下极是恼怒,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向居中的

几只太师椅一瞥,只见少林寺的大智禅师垂眉低目,不改平时神态;武当派的无青子脸带惶

惑,似有惧色。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也不动,双目向前瞪视,常氏兄弟早已去远,

他兀自吓得魂不附体。

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听到“红花会”三字,已是心中怦怦而跳,待见常氏兄弟

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将满厅武师视如无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是想着一个念头:“这

才是英雄豪杰!”桑飞虹一直在旁瞧着热闹,见了这当日文醉翁还是吓成这个模样,她少年

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对无常鬼早去啦!”那知她这么一推,

文醉翁应手而倒,再不起来。桑飞虹大吃一惊,俯身一看,但见他满脸青紫之色,早已胆裂

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这人吓死啦!”大厅上群雄一阵骚动,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

师椅中自斟自饮,将谁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

只一句话,竟尔活生生的将他吓死。郭玉堂叹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道:“郭

前辈,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摇头道:“岂单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掳掠,无

所不为。我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俱在,也不必讳言。我早料到他决计不得善终,只

是竟会给黑白无常一下子吓死,可谁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寻他

多时,今日冤家狭路,重又撞见。”郭玉堂道:“以前这姓文的一定曾给常氏兄弟逮住过,

说不定还发下过什么重誓。”那人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这叫作是非

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他若是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龙御杯,躲在人群之

中,西川双侠也不会见到他啊。”说话之际,人丛中走出一个老者来,腰间插着一根黑黝黝

的大烟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胡斐听

得他骂“西川双侠”为鼠辈,心下大怒,低声道:“郭前辈,这老儿是谁?”郭玉堂道:

“这是开封府‘玄指门’的掌门人,复姓上官,叫作上官铁生,自己封了个外号,叫什么

‘烟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气,自称‘烟酒二仙’!”胡斐见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

亮,满是烟油,腰间的烟筒甚是奇特,装烟的窝儿几乎有拳头大小,想是他烟瘾奇重,哼了

一声道:“这种烟鬼,还称得上是个‘仙’字?”上官铁生抱着文醉翁的尸身干号了几声,

站起身来,瞪着桑飞虹怒道:“你干么毛手毛脚,将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飞虹大出意外,

道:“他明明是吓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铁生道:“嘿嘿,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

吓死?定是你暗下阴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原来他见文醉翁一吓而死,江湖上传扬开来,声名大是不好,“醉八仙”这一门,只怕

从此再无抬头之日,因此硬派是桑飞虹暗下毒手。须知武林人物被人害死,那是寻常之事,

不致于声名有累。桑飞虹年岁尚轻,不懂对方嫁祸于己的用意,惊怒之下,辩道:“我跟他

素不相识,何必害他?这里千百对眼睛都瞧见了,他明明是吓死的。”

坐在太师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师一直楞头楞脑的默不作声,这时突然插口道:“这位姑娘

没下毒手,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那两个恶鬼一来,这位文爷便吓死了。我听得他叫道:

‘黑无常、白无常!’”他声音宏大,说到“黑无常、白无常”这六个字时,学着文醉翁的

语调,更是十分古怪。众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起来。哈赤却不知众人因何而笑,大声道:

“难道我说错了么?这两个无常鬼生得这般丑恶,怪模怪样的,吓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别错

怪了这位姑娘。”

桑飞虹道:“是么?这位大师也这么说。他自是吓死的,关我什么事了?”上官铁生从

腰间拔出旱烟筒,装上一大袋烟丝,打火点着了,吸了两口,斗然间一股白烟迎面向她喷

去,喝道:“贱婢,你明明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赖?”

桑飞虹见白烟喷到,急忙闪避,但为时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烟进去,头脑中微微发

晕,听他出口伤人,再也忍耐不住,回骂道:“缠夹不清的老鬼,难道我怕了你吗?你说是

我杀的,连你一起杀了,便又怎么样?”左掌虚拍,右足便往他腰间里踢去。那哈赤和尚大

声道:“老头儿,你别冤枉好人,我亲眼目睹,这文爷明明是给那两个恶鬼吓死的……”胡

斐见这和尚傻里傻气,性子倒是正直,只是他开口“恶鬼”,闭口“恶鬼”,听来极不顺

耳,不由得心中有气,要待想个法儿,给他一点小小苦头吃吃,忽见西首厅中走出一个青年

书生来,笔直向哈赤和尚走去。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得颇为俊雅,右

手摇着一柄折扇,走到哈赤跟前,说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得改一改口。”哈

赤瞪目道:“什么话说错了?”

那书生道:“那两位不是‘恶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双侠’常氏昆仲,相貌虽生

得特异,但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江湖之上,人人钦仰。”这几句话只把胡斐听得心中大

悦,心道:“这位书生相公能说得出这样几句来,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结交结交。”哈

赤道:“那文爷不是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吗?黑无常、白无常怎么不是恶鬼?”那书

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个‘赫’字,一位有个‘伯’字,因此前辈的

朋友们,开玩笑叫他二位为黑无常、白无常。这外号儿若非有身分的前辈名宿,却也不是随

便称呼得的。”他二人一个瞪着眼睛大呼小叫,一个斯斯文文的给他解说,那一边上官铁生

和桑飞虹却已动上了手。莫看桑飞虹适才给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闪避,全无还手之力,实

在“双子门”的武功两人合使,太过怪异,这时她一对一的和上官铁生过招,竟是丝毫不落

下风。那上官铁生看似空手,其实手中那支旱烟管乃镔铁打就,竟当作了点穴橛使。他“玄

指门”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只是桑飞虹身法过于滑溜,始终打不到她的穴道,有几次过

于托大,险些还被她飞足踢中。但听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烟,吞烟吐雾,那根烟管竟被他吸

得渐渐的由黑转红,原来那大烟斗之中藏着许多精炭,他一吸一吹,将镔铁烟斗渐渐烧红。

这么一来,一根寻常烟管变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利器,打得稍近,桑飞虹便感手烫面热,衣带

裙角更给烟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脚稍慢,蓦地里上官铁生一口白烟直喷到她脸上,桑

飞虹只感头脑一阵晕眩,登时天旋地转,站立不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原来上官铁生所

吸的烟草之中,混有极猛烈的,他一来平时吸惯,二来口鼻之中另有解药。那书生站在

一旁跟哈赤和尚说话,没理会身旁的打斗,忽然间鼻中闻到一股异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

使的迷香在内,不由得大怒。一瞥眼间,只见上官铁生的烟管已点向桑飞虹膝弯穴道,嗤的

一声响,烟焰飞扬,焦气触鼻,她裙子已烧穿了一个洞,桑飞虹受伤,大叫一声,上官铁生

第二下又打向她的腰间。那书生怒喝:“住手!”上官铁生一怔之间,那书生一弯腰,已除

下哈赤和尚的一对鞋子,返身向上官铁生烧红了的烟斗上挟去。那书生这几下手脚当真是如

风似电,哈赤和尚一怔之下,大叫:“你……你脱了我鞋子干么?”他喊叫声中,那书生已

用两只鞋子的鞋底挟住了那烧得通红的镔铁烟斗,一挣一扭,绕到上官铁生身后。嗤嗤几声

响,上官铁生衣袖烧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那书生连鞋带烟管往外一抖,摔了出去,

抢步去看桑飞虹,只见她双目紧闭,昏迷不醒。啪啪两响,哈赤的一对鞋子跌在酒席之上,

汤水四溅,那烟管却对准了郭玉堂飞去,力劲势急。郭玉堂叫声:“啊哟!”急欲闪避,只

是那烟管来得太快,又是出其不意,一时不及躲让,眼见那通红炙热的铁烟斗便要撞到他的

面门。胡斐伸手抓起一双筷子,力透筷端,半空中将烟管挟住了。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莫

测,大厅上群豪呆了一呆,这才齐声喝彩。那书生向胡斐点头一笑,谢他相助,免致无意伤

人,转过头来,皱了眉望着桑飞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顿之下,向上官铁生喝道:“这里大

伙儿比武较艺,你怎地用起来啦?快取解药出来!”

上官铁生被他夺去烟管,知道这书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没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阴阴地

道:“谁用啦?这丫头定力太差,转了几个圈子便晕倒了,又怪得谁来?”旁观众人不

明真相,倒也不便编派谁的不是。

却见西厅席上走出一个腰弯弓背的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

飞虹脸上喷去。那书生道:“啊,这……这是解药么?”那妇人不答,又喷了一口酒,喷到

第三口时,桑飞虹睁开眼来,一时不明所以。上官铁生道:“哈,这丫头可不是自己醒了?

怎地胡说八道,说我使?堂堂福大帅府中,说话可得检点些。”那书生反手一记耳光,

喝道:“先打你这下三烂的奸徒。”上官铁生一低头,这一掌居然并没打中。那书生打得巧

妙,这“烟霞散人”却也躲得灵动。桑飞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跃而起,左掌探

出,拍向上官铁生胸口,骂道:“你用毒烟喷人!”上官铁生斜身闪开,向那中年妇人瞪了

一眼,心中又惊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独门?我跟你无冤无仇,何以来多管闲事?”

桑飞虹向那书生点了点头,道:“多谢相公援手。”那书生指着那妇人道:“是这位女侠救

醒你的。”

那妇人冷冷的道:“我不会救人。”转身接过胡斐手中的筷子,挟着那根铁烟管,交在

上官铁生手里,仍是嘶哑着嗓子道:“这次可得拿稳了。”

这一来,那书生、桑飞虹、上官铁生全都胡涂了,不知这妇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桑飞

虹,却又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难道她是个滥好人,不分是非的专做好事么?只见她头发花

白,脸色蜡黄,体质极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细打量时,那妇人已转过身子,回归

席上。这妇人正是程灵素所乔装改扮。要知若不是毒手药王的高徒,也决不能在顷刻之间,

便解了上官铁生所使的独门。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还我鞋子来,还我鞋子来!”但各人心有旁骛,谁也没有理

他。哈赤大恼,伸手往那书生背心扭去,喝道:“还我鞋子不还?”那书生身子一侧,让了

开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烧焦啦?”哈赤足下无鞋,甚是狼狈,奔到酒席上去捡起,只

是一对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都是油腻,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强套在脚

上,转头去找那书生的晦气时,却已寻不到他的踪影。但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又已斗在一

起。哈赤转了几个圈子,不见书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师椅中,喃喃道:“直娘贼,今日也真

晦气,撞见了一对无常鬼,又遇上了一个秀才鬼。”口中千贼万贼地骂个不停。

他骂了一阵,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越斗越快,一时也分不出高下,无聊起来,更住口不

骂了,却觉脚上油腻腻的十分难受,忍不住又破口骂了出来。

突然间只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视,不见有何可笑之处,却见众人的目光一齐

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脸,低头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双鞋子之外,并无什么特异,怒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众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龟儿子,你们笑你

们的,老子可不来理会。”一本正经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众人瞎笑

一阵,自会止歇,岂知大厅中笑声越来越响。桑飞虹虽在恶斗,但偶一回头之际,却也忍不

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乱,实不知众人笑些什么,东张西望,情状更是滑稽。桑飞虹终

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一跃离椅,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

稳稳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脚,做着哑剧,逗引众人发笑。原来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

久,默不作声的做出各种怪模怪样。哈赤大怒,喝道:“秀才鬼,你干么作弄我?”那书生

耸耸肩头,做个手势,意谓:“我没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你干么坐在这里?”那书

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龙杯,做个取而藏之怀内的手势,意思说:“我想取这玉龙杯。”哈

赤又道:“你要争夺御杯?”那书生点了点头。哈赤道:“这里还有空着的座位,干么不

坐?”那书生指指厅上的群豪,左手连扬,右手握拳虚击己头,跟着缩肩抱头,作极度害怕

状。众人轰笑声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为什么坐在我的椅背上?”那书生虚

踢一脚,双手虚击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这意思十分明显:“我将你一脚踢开,占了

你的椅子。”他身子一滑下,登时笑声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见这场比武闹得怪态百出,与原意大相径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见这

书生刁钻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实,两人竟似事先串通了来演一出双簧戏一般,也禁不

住微笑。这时那对双生孩儿已由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护送到了后院,若是尚在大厅,孩子们

喜欢热闹,更要哈哈大笑了。程灵素低声对胡斐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胡斐道:

“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我生平还没见过。”程灵素道:“似乎存心捣蛋来着。”

胡斐缓缓点头,不再说话。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书生明着是跟哈赤玩闹,实则

是在搅扰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

之场。只见那书生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

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哈赤侧过了头,瞧瞧折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

信你的瞎说!”那书生突然打开折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

楚的瞧一瞧。”

众人一看他的折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上画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

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极是滑稽。胡斐忍

住笑望程灵素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乃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

自佩服,须知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局,实具过人胆识。哈赤大怒,吼

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秀才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那书生不动声色,说道:

“做乌龟有什么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哈赤道:“呸,乌龟是骂人的话。

老婆偷汉子,那便是做乌龟了。”那书生道:“失敬,失敬!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不

知娶了几个?”汤沛见福康安的脸色越来越是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见哈赤怒吼一声,伸

手便往那书生背心抓去。这一次那书生竟是没能避开,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

原来哈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门,各有厉害绝技。

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腿之劲,抓人胸背,百发百中。

那书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那知明明见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是双脚

先着。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的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哈

赤道:“再来!”那书生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出双手,扭住他的胸口。众

人都是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那书生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交,人人亲见,那书

生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哈赤当

即伸手抓书生肩头,出脚横扫。那书生向前一跌,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

哈赤膝盖里踢去。哈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书生的背心,将他

扭过来压在身下。那书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

装个鬼脸。此时胡斐、汤沛、海兰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书生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不

是他的对手,而且这书生于摔交相扑之术也甚娴熟,虽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扭

斗时每每从绝境中脱困而出。他所以不将哈赤打倒,显是对他不存敌意,只是借着他玩闹笑

乐,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门人脸上无光。另一边桑飞虹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

休。她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若是踢中要害,立可

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何不省得她的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急忙引身闪

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竟然丝毫不占上风,眼见她鸳鸯

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腿、撞心腿、单飞腿、双飞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

心下焦躁起来,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气横秋地哈哈一笑,说道:“横踢竖

踢,有什么用?”装作漫不在乎,凑口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飞虹见他吸烟,已自提防,急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又拆

得数招,渐渐双目圆瞪,向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飞虹

扑了过去。桑飞虹见了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与斗,闪身避在一旁。上官铁生足不停

步的向前直冲,“胡”的一声大叫,却向福康安扑了过去。

站在福康安身边最近的卫士是魔爪雁行门的曾铁鸥,忽见上官铁生犯上作乱,急忙抢上

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发直,向东首席上冲了过去,

乱抓乱打,竟是疯了。

胡斐斜眼瞧着程灵素,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的用意,原

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中装上了另一种厉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这

一生以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这入脑,登时神智迷乱,如癫

如狂,他原来口中所含的解药全不管用。东首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即出手将他赶开。上

官铁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

是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大厅之上,只听

得哈赤在“小畜生、贼秀才”的骂不绝口。那书生道:“我劝你别骂了吧。”哈赤怒道:

“我骂你便怎样?贼秀才!”那书生道:“谅你也不敢骂福大帅,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

帅。”

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帅!”话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

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那书生笑道:“我又

不做大帅,你骂我贼大帅干么?”

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福康安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现,满脸通红,和身扑了下来,

那书生乘他心神恍惚,侧身一让,揪着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个肥大的身躯飞了出去。上

官铁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来,腾的一响,恰好压在他背上。上官铁生“胡胡”大

叫,抱牢他双臂,一口往他的光头大脑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开。那知一个人

神智胡涂之后,竟会生出平素所无的巨力出来,哈赤的膂力本来比他强得多,这时却脱不出

他的搂抱,只给他咬得满头鲜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书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着八只玉龙杯

的茶几,突然间衣袖一拂,抓起两只玉龙杯,对桑飞虹道:“御杯已得,咱们走吧!”桑飞

虹一怔,她和这书生素不相识,但见他对自己一直甚是亲切,不自禁的点了点头,随着他飞

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卫士大呼:“捉奸细!捉奸细!”“拿住了!”“拿住偷御杯

的贼!”一齐蜂拥着追了出来。群豪见这少年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大胆取杯欲行,无

不惊骇,早有人跟着众卫士喝了起来:“放下玉杯!”“什么人,这般胡闹?”“是哪一家

哪一派的混帐东西?”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从屋顶上冲入,救去了贵州双子门倪氏兄

弟,福康安府中卫士在大门外又增添人员,这时听见大厅中一片吆喝之声,门外的卫士立时

将门堵住。安提督一声令下,数十名卫士将那少年书生和桑飞虹前后围住。那书生笑道:

“谁敢上来,我就将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众卫士倒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他当真豁

出了性命胡来,将御赐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执兵刃,将二人包围了个密不通风。桑飞虹受

邀来参与这掌门人大会,只是来赶一个热闹,并无别意,突然间闯出这个大祸来,只吓得脸

色惨白,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胡斐对程灵素对望一眼,程灵素缓缓的摇了摇头。两人

虽对那少年书生甚有好感,但这时身陷重围之中,如果出手相救,只不过白饶上两条性命,

于事无补。眼看这局势无法长久僵持,海兰弼正大踏步走将过去,他一出手,那书生和桑飞

虹定然抵挡不住。那书生高举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这一次咱们可得改个主意啦,

你若是将玉杯往地下摔去,说不定还没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脚的家伙抢着接了去。咱们不

如这样吧,你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响,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飞虹不由自

主的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跟他素不相识,却事事听他指使。

海兰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时快手接过,听他这几句话一说,登时停住了

脚步。

汤沛哈哈一笑,走到书生跟前,说道:“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

大大的露了一下脸,当真是耸动武林。你不留下个名儿,那怎么成?”那书生笑道:“在下

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觉这玉杯儿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厌了,便即奉还。”汤沛

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个门道来。尊师是哪

一位啊?说起来或许大家都有交情。年轻人开个小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冲着老哥哥这点

小面子,福大帅也不能怪罪,还是入席再喝酒吧。”说着侧头向众卫士道:“大伙儿退开

些!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开个玩笑,却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太过小气

么?”众卫士听他这么说,都退开了两步。那书生笑道:“姓汤的,我可不入你这笑面老虎

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担当,便让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

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还。”

众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门,却到哪里再去找你?什么三日之后一定奉还,谁来

信你?”各人的目光一齐望着汤沛,瞧他如何回答。只见他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那又有

什么打紧?小兄弟,你手里这只玉杯嘛,主儿的名份还没定。老哥哥却蒙福大帅的恩典先赏

了一只。这样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给你,你爱玩到几时便几时,什么时候玩得厌了,带个信

来,我再来取回就是了。”说着走到放玉杯的几前,先取过一块铺在桌上的大锦缎,兜在左

手之上,然后取过一只玉龙杯,放在锦缎上,郑而重之的走到那书生跟前,说道:“你拿去

吧!”这一着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只道他嘴里说得漂亮,实则是在想乘机夺回书生手

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并非虚话,反而又送一只玉杯过去。

那书生也是颇为诧异,笑道:“你外号儿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是慷慨得紧。两只

玉杯一模一样,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这位海大人借的。汤大侠,烦你作个

中保。海大人,请你放心,三日之后桑姑娘若是不交还玉杯,你唯汤大侠是问。”汤沛笑

道:“好吧!把事儿都揽在我身上,姓汤的一力承当。桑姑娘,你总不该叫我为难罢?”说

着向桑飞虹走近了一步。桑飞虹嗫嚅着道:“我……我……”眼望那少年书生,不知如何回

答才是。汤沛左肘突然一抖,一个肘锥,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飞虹“啊”的一声惊呼,玉杯

脱手向上飞出,便在此时,汤沛右手抓起锦缎上玉杯,左手锦缎挥出,已将那少年上身裹

住。右手食指连动,隔着锦缎点中了他“云门”、“曲池”、“合谷”三处穴道,跟着伸手

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飞出,踢倒了桑飞虹,足尖顺势在她膝弯里一点。那“云门穴”

是在肩头,“曲池穴”在肘弯,“合谷穴”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三穴被点,那书生自肩至

指,一条肩膀软瘫无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这几下兔起鹘落,直如变戏法一般,众人还

没有看清楚怎地,汤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龙杯,放回几上。待他笑吟吟的,坐回太师

椅中,大厅上这才彩声雷动。郭玉堂摸着胡须,不住价连声赞叹:“这一瞬之间打倒两人,

已是极为不易,更难的是三个人手里都有一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谁一只玉杯

都会损伤,那么这一次大会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难得的是这一副胆识。程老弟,你说是不

是?”胡斐点头道:“难得,难得。”他见了适才犹如雷轰电闪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顿

起,暗想:“这姓汤的果是艺业不凡,若有机缘,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又想:“那少年书

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尽折磨,怎生想个法儿相救才好。”这时众卫

士已取过绳索,将那书生和桑飞虹绑了,推到福康安跟前,听由发落。福康安将手一挥,说

道:“押在一旁,慢慢再问,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兴头。安提督,你让大家比下去吧!”安

提督道:“是!”当即传下号令,命群豪继续比试。胡斐见这些人斗来斗去,并无杰出的本

领,念着马春花的两个儿子不知如何重被夺回,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难,也无心绪去看各

人争斗。来来去去比试了十多人,忽听得门外卫士大声叫道:“圣旨到!”

第十八章 宝刀银针

群豪听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却都是司空见惯,知道皇上心血来潮,便是

半夜三更也有圣旨,因此不以为奇,当即摆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来,跪在滴水檐前接旨。

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齐跪倒。胡斐当此情景,只得跟着跪下,心中暗暗咒骂。只听得靴声

橐橐,院子中走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是个老太监。福康安识得他是乾清宫的太监刘之余,

身后跟着四名内班宿卫。那刘之余走到厅门口,却不进厅,便在门前站定,展开圣旨,宣读

道:“兵部尚书福康安听旨:适才擒到男女贼人各一,着即带来宫中,钦此!”

福康安登时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带两名贼人去干什么?”一抬

头,只见刘之余挤眉弄眼,神气很是古怪,又想平素太监传旨,定是往大厅正中向外一站,

朝南宣读,这一次却是朝里宣旨。这刘之余是宫中老年太监,决不能错了规矩,其中必有缘

故,于是站起身来,说道:“刘公公,请坐下喝茶,瞧一瞧这里英雄好汉们献演身手。”刘

之余欣然道:“好极,好极!”突然间眉头一皱,道:“多谢福大帅啦,茶是不喝了,皇上

等着回复。”

福康安一瞧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后那几名卫士的挟制,假传圣旨,这四名卫

士不是反叛,便是旁人假扮的,当下不动声色,笑道:“陪着你的几位大哥是谁啊?怎地面

生得紧。”刘之余苦笑道:“这个……那个……嘿嘿,他们是外省新来的。”福康安更是心

中雪亮,须知内班宿卫日夜在皇帝之侧,若非亲贵,便是有功勋的世臣子弟,外省来的武人

那里能当?心想:“只有调开这四人,刘太监方不受他们挟持。”说道:“既是如此,四位

侍卫大哥便把贼人带走吧!”说着向绑在一旁的少年书生和桑飞虹一指。四名侍卫中便有一

人走上前来,去牵那书生。福康安道:“且慢!这位侍卫大哥贵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对

宫中侍卫客气,称一声“侍卫大哥”,但当侍卫的官阶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请安。这侍卫

却大剌剌的不理,只说:“俺姓张!”福康安道:“张大哥到宫中几时了?怎地没会过?”

那侍卫尚未回答,刘之余身后一个身材肥胖的侍卫突然右手一扬,银光闪闪,一件梭子般的

暗器射了出来,飞向放置玉龙杯的茶几。这暗器去势峻急,眼见八只玉杯要一齐打碎。众卫

士纷纷呼喝,善于发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见袖箭、飞镖、铁莲子、铁蒺藜,七八件暗器

齐向银梭射去。那肥胖的侍卫双手连扬,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齐射出。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

众卫士的暗器一齐碰落。那银梭飞到茶几,钩住了一只玉龙杯。说也奇怪,这梭子在半空中

竟会自行转弯,钩住玉龙杯后斜斜飞回,又回到那侍卫手中。众人眼见这般怪异情景,无不

愕然。胡斐见了那胖侍卫这等发射暗器的神技,忍不住叫道:“赵三哥!”原来那胖侍卫正

是千臂如来赵半山所乔装改扮。那个去救书生的侍卫,却是红花会中的鬼见愁石双英。这一

干人早便在福康安府外接应,见那少年书生失手被擒,正好太监刘之余在府门外经过,便擒

了来假传圣旨。但这些江湖上的豪杰之士终究不懂宫廷和官场规矩,一进福康安府便露出马

脚。赵半山见福康安神色和言语间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为强,当即发出一枚

飞燕银梭,抢了一只玉杯。这飞燕银梭是他别出心裁的一种暗器,梭作弧形,掷出后能飞回

手来。他一抢到玉杯,猛听得有人叫了声:“赵三哥!”这叫声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亲人

一般,举目向叫声来处瞧去,却不见有熟识之人。要知胡斐和他暌别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

变,别说他已乔装改扮,就是没有改装,乍然相逢,也未必认得出来。处身在这龙潭虎穴之

中,一瞥间没瞧见熟人,决无余裕再瞧第二眼,他双臂连扬,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每响一

下,便有一枝红烛被暗器打熄,顷刻间大厅中黑漆一团。只听得他大声叫道:“福康安看

镖!”跟着有两人大声惨叫,显已中了他的暗器。但听得乒乒乓乓,响起一片兵刃之声,原

来已有两名卫士抢上将石双英截住。

赵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恋战!”他知身处险地,大厅之上高手如云,一击不中便当

飘然远引,救人之事,只得徐图后计,眼下借着黑暗中一片混乱,尚可脱身,若是时机一

过,连自己也会陷身其中。但这时石双英已被绊住,跟着又有两人攻到,别说救人,连他自

己也走不脱了。胡斐当那少年书生为汤沛擒获之时,即拟出手相救,只是厅上强敌环伺,单

是正中太师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门,自己对每一个都无制胜把握,突见赵半山打灭满厅灯

火,当下更不犹豫,立即纵身抢到那少年书生身旁。汤沛出手点穴,胡斐看得分明,所点的

是“云门”、“曲池”、“合谷”三穴,这时一俯身间,便往那书生肩后“天宗穴”上一

拍,登时解了他的“云门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时,头顶突然袭来一阵轻微掌

风。胡斐左手一翻,迎着掌风来处还了一掌,只觉敌人掌势来得快极,拍的一声轻响,双掌

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倒退半步,心中大吃一惊:“此人掌力恁地浑厚!”只得

拚全力相抗,但觉对方内力无穷无尽的源源而来。胡斐暗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

刻间可决胜败,灯烛少时便会点起,看来我脱身不易了。”对掌比拚,心中动念,都只是电

光火石般的一霎间之事,忽听得那少年书生低声道:“多谢援手!”竟已跃起身来。他这一

跃起,胡斐立时醒悟:“我只解了他的云门穴,他的曲池、合谷两穴,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

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他一想到此节,对方也同时想到:“我只解了他曲池、合谷两

穴,尚有云门穴未解,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两人心念相同,当

即各撤掌力。那少年书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飞虹,急步奔出,叫道:“福康安已被我宰了!

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众位好汉攻西边!大伙儿杀啊!杀啊!”黑暗中但听得兵刃

乱响,厅上固是乱成一团,人人心中也是乱成一团。

众卫士听到福大帅被害,无不吓出一身冷汗,又听得“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

众位好汉攻西边”的喊声,这两大门派门人众多,难道当真反叛了?

忽听得周铁鹪的声音叫道:“福大帅平安无恙,别上了贼子的当。”待得众卫士点亮灯

烛,赵半山、石双英,以及少年书生和桑飞虹都已不知去向。

只见福康安端坐椅中,汤沛和海兰弼挡在身前,前后左右,六十多名卫士如肉屏风般团

团保护。在这等严密防守之下,便是有千百名高手同时攻到,一时三刻之间也伤他不到半根

毫毛,何况只是三数个刺客?但也因他手下卫士人人只想到保护大帅,赵半山和那少年书生

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则他数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这般轻易的全身而退。众人见福康安脸带

微笑,神色镇定,大厅上登时静了下来;又见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和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

安坐椅中,都知那书生这一番喊叫,只不过是扰乱人心。福康安笑道:“贼子胡言乱语,禅

师和道长不必介意。”安提督走到福康安面前请安,说道:“卑职无能,竟让贼子逃走,请

大帅降罪。”福康安将手一摆,笑道:“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们没本事。大家顾着保

护我,也不去理会毛贼了。”他心中甚是满意,觉得众卫士人人尽责,以他为重,竭力保

护,又道:“几个小毛贼来捣乱一番,算得什么大事?丢了一只玉龙杯,嗯,那也好,瞧是

哪一派的掌门人日后去夺将来,再擒获了这劫杯毛贼,这只玉龙杯便归他所有。这一件事又

斗智又斗力,比之在这里单是较量武功,不是更有意思么?”

群豪大声欢呼,都赞福大帅安排巧妙。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

大有应变之才,失杯的丑事轻轻掩过,而且一翻手间,给红花会伏下了一个心腹大患。武林

中自有不少人贪图出名,会千方百计地去设法夺回玉龙杯,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使红花会树

下不少强敌。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让他们接下去比试吧!”安提督躬身道:“是!”转过

身来,朗声说道:“福大帅有令,请天下英雄继续比试武艺,且瞧余下的三只御赐玉杯,归

属谁手。”他虽是说“福大帅有令”,但还是用了一个“请”字,那是对群豪甚表尊重,以

客礼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开一张椅子!”便有一名卫士上前,将空着的太师椅搬开了一张,

厅心留下三张空椅。众人这时方始发觉,“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已不知何时离椅,想是

他眼见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与其被人赶下座位,还不如自行退位,免得出丑露

乖。

这时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着许多疑团:“福康安的一对双生儿子如何又被他夺回?我

冒充华拳门掌门人,是不是已被发觉?对方迟迟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极厉害的陷

阱?我适才替那少年书生解穴,黑暗中与人对掌,此人内力浑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

书生,自是大厅上群豪之一,却不知是谁?”他明知在此处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险,

但一来心中存着这许多疑团未解;二来眼见凤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岂肯

又让他走了?三来也要瞧一瞧余下的三只玉龙杯由那派的掌门人所得。

其实,这些都只是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却是在心中隐隐约约觉得的:

袁紫衣一定会来。既知她要来,他就决计不走。便有天大的危险,也吓他不走。这时厅上又

有两对人在比拚武功。四个人都使兵刃。胡斐一看,见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

久一个使三节棍的败了下去,另一个使流星锤的上来。听那唱名武官报名,是太原府的“流

星赶月”童怀道。胡斐想起数月前与锺氏三雄交手,曾听他们提过“流星赶月童老师”的名

头。这童怀道在双锤上的造诣果然甚是深厚,只十余合便将对手打败了,接着上来的两人也

都不是他敌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内力,往往几个照面便分胜败,而动到兵刃,生死决于俄顷,比之

较量拳脚更是凶险得多。双方比试者并无深仇大怨,大都是闻名不相识,功夫上一分高低,

稍逊一筹者便即知难而退,谁都不愿干冒性命之险而死拚到底。因之在福康安这些只识武学

皮毛的人眼中,比试的双方都是自惜羽毛,数合间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黄希节、桑飞虹、欧

阳公政、哈赤和尚等一干人猛打狠殴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却看得明白,出赛者的武功越

来越高,要取胜是越来越不容易,许多掌门人原本跃跃欲试的,这时都改变了主意,决定袖

手旁观。有时两个人斗得似乎没精打彩、平淡无奇,而汤沛、海兰弼这些高手却喝起彩来。

一般不明其理的后辈,不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便是随声附和,假充内行。

饶是出赛者个个小心翼翼,但一入场子,总是力求取胜,兵刃无眼,还是有三个掌门人

毙于当场,七个人身受重伤。总算福康安威势慑人,死伤者门下的弟子即时不敢发作,但武

林中冤冤相报的无数腥风血雨,都已在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

武林中反清义举此起彼伏,百余年来始终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叶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

之风大盛,顾不到再来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隐忧。虽然原因多般,但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

实是一大主因。后来武林中有识之士出力调解弥缝,仍是难使各家各派泯却仇怨。不明白福

康安这个大阴谋之人,还道满清气运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杀,乃天数使然。流星赶月童怀

道以一对流星双锤,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败五派掌门高手,其余的掌门人惮于他双锤此来

彼往、迅捷循环的攻势,一时无人再上前挑战。

便在此时,厅外匆匆走进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面前低声禀告了几句。福康安点了点头,

那武官走到厅口,大声道:“福大帅有请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老师进见。”厅外又有武官传

呼出去:“福大帅有请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老师进见。”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一眼,心头都是

微微一震:“他也来了!”过不多时,只见田归农身穿长袍马褂,微笑着缓步进来,身后跟

随着高高矮矮的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请安。福康安欠了欠身,拱手还礼,微笑着

道:“田老师好,请坐吧!”群豪一见,都想:“天龙门武功名震天下,已历百年,自明末

以来,胡苗范田四家齐名,代代均有好手。这姓田的气派不凡,福大帅对他也是优礼有加,

与对别派的掌门人不同。却不知他是否真有惊人艺业?”每一派与会的均限四人,他却带了

八名随从,何况这般大模大样的迟迟而至,群豪虽然震于他的威名,心中却均有不平之意。

田归农和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人点头为礼,看来相互间均不熟识,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汤

沛却极是熟络。汤沛拍着他肩膀笑道:“贤弟,做哥哥的一直牵记着你,心想怎么到这当儿

还不到来?倘若你竟是到得迟了,拿不到一只玉龙杯,做哥哥的这一只如何好意思捧回家

去?你天龙门若是不得玉杯,那一天你高兴起来,找老哥哥来比划比划,我除了双手奉上玉

杯,再没第二句话好说,岂不糟糕?”跟着将福大帅嘱令各派比试武功以取御杯的事,向他

说了一遍。

田归农笑道:“兄弟如何敢和大哥相比?我天龙门倘得福大帅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

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丑丢脸,也已喜出望外了。”说着两人一齐大笑。他话是说得谦虚,但

神色之间,显是将玉龙杯看作了囊中之物。汤沛和人人都很亲热,但对待田归农的神情却又

与众不同。听他二人称呼语气,似乎还是拜把子的兄弟。胡斐心想:“这姓田的和我交过

手,武功虽比这些人都高,却未必能及得上汤沛和海兰弼,要说一定夺到玉龙杯,未免是将

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凤的无耻卑鄙行径,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

龙杯便罢,若是侥幸夺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一个丑。”他和田归农在苗

人凤家中交过手,以祖传刀法,打得他口吐鲜血,大败而走,何况其时胡斐未得苗人凤的指

点,未悟胡家刀法中的精义要诀。此刻他单以刀法而论,天下几乎无人胜得过他,即是与苗

人凤、赵半山这等第一流的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让,田归农自然远非其敌。当田归农进来

之时,大厅的比试稍停片刻,这时兵刃相击之声又作。田归农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观斗。神

色极是闲雅,眼看有人胜,有人败,他只是脸带微笑,无动于衷,有时便跟汤沛说几句闲

话。众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装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争胜,实则是以逸待劳,要到最

后的当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余,再行施展全力一击。流星赶月童怀道坐在太师椅

中,见良久无人上来挑战,突然一跃而起,走到田归农身前,说道:“田老师,姓童的领教

你的高招。”众人都是一愣。自比试开始以来,总是得胜者坐在太师椅中,由人上前挑战,

岂知童怀道却是走下座来,反去向田归农求斗。田归农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是持着酒

杯。童怀道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斗,乘着我这时还有力气,向田老师领教领教。也免得

你养精蓄锐,到最后来捡现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出口,再无顾忌。群

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喝起彩来。这些人见着田归农这等大刺刺的模样,早感不忿。田归农哈哈

一笑,眼见无法推托,向汤沛笑道:“大哥,兄弟要献丑了。”汤沛道:“恭祝贤弟马到成

功!”童怀道转过头来,直瞪着汤沛,粗声道:“汤老师,福大帅算你是四大掌门之一,请

你作公证来着,这一个‘公’字,未免有点儿不对头吧?”汤沛被他直言顶撞,不免有些尴

尬,强笑道:“在下哪里不公了?请童老师指教。”童怀道说道:“我跟田老师还没比试,

你就先偏了心啦,说什么‘恭祝贤弟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这可是人人听见的。”汤

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来,人人见了他都是汤大侠前、汤大侠后,从无一人敢对他如此顶

撞,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间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是微微一笑,说道:“我

也恭祝童老师旗开得胜。”

童怀道一怔,心想两人比试,一个旗开得胜,一个马到成功,天下决无是理,但他既这

般说,却也无从辩驳,便大声道:“汤老师,祝你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群豪一听,

一齐轰笑起来。田归农向汤沛使个眼色,意思说:“大哥放心,这无礼莽撞之徒,兄弟一定

好好的教训教训他。”当下缓步走到厅心,道:“童老师请上吧!”童怀道见他不卸长袍,

手中又无兵刃,愈加愤怒,说道:“田老师要以空手接在下这对流星锤么?”

田归农极工心计,行事自便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两式之内将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

大显威风,自是再妙不过,但看对方身躯雄伟,肌肉似铁,实非易与之辈。笑道:“童老师

名满晋陕,江湖上好汉那一个不知流星赶月的绝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师的对

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云奇双手捧着一柄长剑,呈了上来。

田归农接过了剑,左手一摆,笑道:“请吧!”童怀道见他剑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

手,你爱什么时候拔剑,那是你自己的事,当下手指搭住锤链中心向下一转,一对流星锤直

竖上来,那锤链竟如是两根铁棒一般。群豪齐声称赞:“好功夫!”喝彩声中,他左锤仍是

竖在半空,右锤平胸已然直击出去,但这一锤飞到离田归农胸口约有尺半之处,倏地停留不

进,左锤迅捷异常的自后赶了上来,直击田归农的小腹。前锤虚招诱敌,后一锤才是全力出

击,他一上来便使出“流星赶月”的成名绝技。田归农微微一惊,斜退一步,长剑指出,竟

是连着剑鞘刺了过去。童怀道大怒,心道:“你不除剑鞘,分明是瞧我不起。”当下手上加

劲,将一对铁锤舞成一团黑光。他这对双锤一快一慢,一虚一实,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

未必真慢,虚虚实实,变化多端。田归农长剑始终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是依着“天龙

剑”的剑法。

拆得三十余招,田归农已摸清楚对方锤法的路子,陡然间长剑一探,疾点童怀道左腿膝

弯“曲泉穴”。这一招并非剑法,长剑连鞘,竟是变作判官笔用。童怀道吃了一惊,退后两

步。田归农长剑横砸,击他大腿,这一下却是将剑鞘当铁锏使,这一招“柳林换锏”,原是

锏法。他在两招之间,自剑法变为笔法,又自笔法变为锏法。

童怀道心中一慌,左手流星锤倒卷上来,右手在锤链上一推,铁锤向田归农眉心直撞过

去。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打法,拚着大腿受剑鞘一砸,铁锤却也要击中了他。田归农没料到

对方竟不闪避攻着,剑鞘距他大腿不过数寸,却觉劲风扑面,铁锤已飞了过来,若是两下齐

中,对方最多废了一条腿,自己却是脑浆迸裂之祸,百忙中倒转长剑,往他锤链中搭去。这

一下转攻为守,登居劣势。童怀道流星锤一收,锤链已卷住长剑,往里一夺,跟着右锤横击

过去。眼见田归农兵刃被制,若要逃得性命,长剑非撒手不可,只听得刷的一声,青光一

闪,长剑竟已出鞘,剑尖颤处,童怀道右腕中剑。原来他以锤链卷住长剑,一拉一夺之下,

恰好将剑鞘拔脱。田归农乘机挥剑伤敌,跟着抢上两步,左手食指连动,点中了他胸口三处

要穴。

童怀道全身酸麻,两枚流星锤砸将下来,打得地下砖屑纷飞。田归农还剑入鞘,笑吟吟

地道:“承让!承让!”坐入了童怀道先前坐过的太师椅中。

他虽得胜,但厅上群豪都觉这一仗赢得侥幸,颇有狡诈之意,并非以真实本领取胜,因

此除了汤沛等人寥寥几下彩声,谁都没喝彩叫好。童怀道穴道被点后站着不动,摆着个挥锤

击人的姿式,横眉怒目,模样极是可笑。田归农却不给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汤沛说笑,

任由童怀道出丑露乖,竟是视若无睹。厅上自有不少点穴打穴名家,心中均感不忿,但谁都

知道,只要一出去给童怀道解了穴,便是跟田归农和汤沛过不去。田归农还不怎样,那甘霖

惠七省汤沛却是名头太大,那些点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辈,都不愿为这事而得罪汤

沛。但眼见童怀道傻不楞登的站在那里,许多人都不禁为他难受。西首席上一条大汉霍地站

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镔铁棍,迈步出来,那铁棍拖过砖地,呛啷啷直响。他走到田

归农面前,大声喝道:“姓田的,你给人家解穴道啊,让他僵在这里干什么?”田归农微笑

道:“阁下是谁?”那大汉道:“我叫李廷豹,你听见过没有?”

他这一下自报姓名,声如霹雳,震得众人耳中都是嗡嗡作响。群豪一听此人便是李廷

豹,都是微感诧异。原来李廷豹是五台派的掌门大弟子,在陕西延安府开设镖局,以五郎棍

法驰名天下,他的“五郎镖局”在北七省也是颇有声名。众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镖头,自是

精明强干,老于世故,不料竟是这样的一个莽夫。田归农坐在椅中,并不抬身,五台派李廷

豹的名字,他自是听见过的,但他假作讶色,摇头道:“没听见过。阁下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听见过没有?”田归农仍是摇头,脸上却显得又是抱

歉,又是惶恐,说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么?”他将“八台”两字,故意念得跟“

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厅上一些年轻人忍不住便笑将起来。好在李廷豹倒没觉察,说道:

“是五台派!大家是武林一脉,你快解童老师的穴道。”田归农道:“你跟童老师是好朋友

么?”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识。但你这般作弄人,太不成话。我瞧不过眼。”

田归农皱眉道:“我只会点穴,当年师父没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福康安、

安提督等一干人听着他二人对答,很觉有趣,均知田归农是在作弄这个浑人。这些亲贵大官

看着众武师比武,原是当作一桩赏心乐事,便如看戏听曲、瞧变戏法一般,一连串不停手的

激烈打斗之后,有个小丑来插科打浑,倒也兴味盎然。田归农一眼瞥见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气,

更欲凑趣,便道:“这样吧!你在他膝弯里用力踢一脚,便解开了他穴道。”李廷豹道:

“当真?”田归农道:“师父以前这样教我,不过我自己也没试过。”李廷豹提起右足,在

童怀道膝弯里一踢。他这一脚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怀道还是应脚而倒,滚在地下,翻了几个

转身,手足姿式丝毫不变,只是以直立变为横躺。原来李廷豹是上了当,要救人反而将人踢

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众贵官跟着笑了起来。群豪本来有人想斥责田归农的,但见福康安

一笑,都不敢出声了。笑声未绝,忽听得呼呼呼三响,三只酒杯飞到半空,众人一齐抬头

瞧去,只见三杯互相碰撞,乒乓两声,撞得粉碎。众人目光顺着酒杯的碎片望下地来,只

见童怀道已然站起,手中握着一只酒杯,说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怀道终身不忘

大德。”说着将酒杯揣在怀中,狠狠瞧了田归农一眼,急奔出厅。原来有人掷杯飞空互撞

,乃是要引开各人的目光,当众人一齐瞧着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时,他却又以一只酒杯掷去

,打在童怀道背心的“筋缩穴”上,解开了他被点的穴道。这一下厅上许多高手都被瞒过

,大家均知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却谁也不知是何人出手。

汤沛拿过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说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请教

尊姓大名,阁下飞杯解穴的功夫,在下钦佩得紧。”

胡斐适才念着童怀道是锺氏三雄的朋友,又见田归农辱人太甚,动了侠义心肠,虽知

身在险地,却忍不住出手替他解开穴道,那知汤沛目光锐利,竟然瞧破。胡斐说道:“在

下是华拳门的,敝姓程,草字灵胡。汤大侠说什么飞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汤沛呵呵

笑道:“阁下何必隐瞒?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只酒杯么?”胡斐心想:“看来他也不是瞧

见我飞掷酒杯,只不过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于是转头向郭玉堂道:“郭老师

,原来你身怀绝技,飞掷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郭玉堂最是胆小怕事,

唯恐惹祸,忙道:“我没掷杯,我没掷杯。”汤沛识得他已久,知他没这个能耐,一看他

同席诸人,只华拳门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于是将右手的一杯酒

递给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会!兄弟敬你一杯。”说着举杯和他的酒杯轻轻一碰。

只听得乒的一响,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热酒和瓷片齐飞,都打在胡斐胸口。原

来汤沛在这一碰之中,暗运潜力,胡斐的武功如何,这只一碰便可试了出来。不料两杯相

碰,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似乎半点内功也没有,酒杯粉碎之下,酒浆瓷片都溅向他一边。

汤沛手中酒杯固然完好无损,衣上也不溅到半点酒水。汤沛微笑道:“对不起!”自行回

归入座,心想:“这小老儿稀松平常,那么飞杯解穴的却又是谁?”只见田归农和李廷豹

已在厅心交起手来。田归农手持长剑,青光闪闪,这次剑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

使开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钟”、“白猿问路”、“横拦天门”,只

见他圈、点、劈、轧、挑、撞、撒、杀,招熟力猛,使将出来极有威势。群豪瞧得暗暗心

服,这才知五郎镖局近十多年来声名极响,李总镖头果是有过人的技艺。田归农的天龙剑

自也是武林中的一绝,激斗中渐渐占到了上风,但要在短时内取胜,看来着实不易。

酣斗之中,田归农忽地衣襟一翻,呛啷一声,从长衣下拔出一柄短刀。烛火之下,这

刀光芒闪烁不定,远远瞧去,如宝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只见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归农以右手长剑一拨。李延豹铁棍向

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龙出洞”,这一招从锁喉枪法中变来,乃是奇险之着。但他使得纯

熟,时刻分寸,无不拿捏恰到好处,正是从奇险中见功力。田归农却不退闪,左手单刀上

撩,当的一响,镔铁棍断为两截。田归农乘他心中慌乱,右手剑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

划,筋脉已断。李廷豹大叫一声,抛下铁棍。他腕筋既断,一只右手从此便废了。他一生

单练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须双手齐使,右手一废,等于武功全失。霎时之间,想起半生苦

苦挣来的威名一败涂地,镖局子只好关门,自己钱财来得容易,素无积蓄,一家老小立时

便陷入冻馁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结下冤家对头不少,别说仇人寻上门来无法

对付,便是平日受过自己气的同行后辈、市井小人,冷嘲热讽起来又怎能受得了?他是个

直肚直肠之人,只觉再多活一刻,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铁棍,咚的一声,

击在自己脑盖之上,登时毙命。大厅上众人齐声惊呼,站立起来,大家见他提起半截铁棍

,都道必是跟田归农拚命,那料到竟会自戕而死。这一个变故,惊得人人都说不出话来。

安提督道:“扫兴,扫兴!”命人将尸身抬了下去。李廷豹如是在激斗中被田归农一剑刺

死,那也罢了,如此这般逼得他自杀,众人均感气愤。

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田老师,你用宝刀削断铁棍,胜局已定,何必

再断他手筋?”田归农道:“兵器无眼,倘若在下学艺不精,给他扫上一棍,那也是没命

的了。”那人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学艺很精的了?”田归农道:“不敢!老兄如是

不服,尽可下场指教。”那人道:“很好!”这人使的也是长剑,下场后竟是不通姓名,

刷刷两剑,向田归农当胸直刺。田归农仍是右剑左刀,拆不七八合,当的一声,宝刀又削

断了他的长剑,跟着一剑刺伤了他左胸。群豪见他出手狠辣,接二连三的有人上来挑战,

这些人大半不是为了争夺玉龙杯,只觉李廷豹死得甚惨,要挫折一下田归农的威风。可是

他左手宝刀实在太过厉害,不论什么兵刃,碰上了便即断折,到后来连五行轮、独胡铜人

这些怪异兵刃也都出场,但无一能当他宝刀的锋锐。有人出言相激,说道:“田老师,你

武功也只平平,单靠一柄宝刀,那算的是什么英雄?你有种的,便跟我拳脚上见高下。”

田归农笑道:“这宝刀是我天龙门世代相传的镇门之宝。今日福大帅要各家各派较量高下。我是天龙门的掌门人,不用本门之宝,却用什么?”

他出手之际,也真是不留情面,宝刀一断人兵刃,右手长剑便毁人手足,连败十余人

后,旁人见上去不是断手,便是折足,无不身受重伤,虽有自恃武功能胜于他的,但想不

出抵挡他宝刀的法门,个个畏惧束手。

汤沛见无人再上来挑战,呵呵笑道:“贤弟,今日一战,你天龙门威震天下,我做哥

哥的脸上也有光彩。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庆功酒!”胡斐向程灵素瞧了一眼,程灵素缓缓

摇头。胡斐自也十分恼恨田归农的强横,但一来不敢泄露身分,适才飞杯掷解童怀道的穴

道,几乎已被汤沛看破;二来这柄宝刀如此厉害,实是生平从所未见的利器,若是上去相

斗,先已输了七成。又想:“当日他率众去苗人凤家中之时,何以不携这柄宝刀?那时如

果他宝刀在手,说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龙门这把宝刀由南北二宗轮值执掌

,当时却尚在南宗的掌门人手中。只见田归农得意扬扬的举起酒杯,正要凑到唇边,忽听

得嗤的一声,一粒铁菩提向他酒杯飞了过去,想是有人发暗器要打破他的酒杯。田归农视

若不见,仍是举杯喝酒。曹雪奇叫道:“师父,小心!”田归农待那铁菩提飞到身前,伸

出手指,嗒的一声轻响,将铁菩提弹出厅门。众人见他露了这手,虽然不直他的为人,却

也有人禁不住叫了声:“好!”

那粒铁菩提疾飞而出,厅门中正好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见暗器飞向自己胸口,也是伸

指一弹,说道:“便这般迎接客人么?”那铁菩提经他一弹,立时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

向田归农飞回。从声音听来,这一弹之力实是惊人,比田归农厉害多了。田归农一惊之下

,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右一闪。他身后站着一名福康安的卫士,听得风声,铁菩提已到

身前,不及闪让,忙伸手抄住,但听喀的一响,中指骨已然折断,疼得“啊”的一声大叫。众人见小小一枚铁菩提,竟能在一弹之下将人指骨折断,此人指力的凌厉,实是罕见罕

闻,一齐注目向他瞧去。只见此人极瘦极高,左手拿着只虎撑,肩头斜挂药囊,一件青布

长袍洗得褪尽了颜色,拖着双破烂泥泞的布鞋,装束打扮,便是乡镇间常见的走方郎中,

只是目光炯炯,顾盼似电,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双耳招风,颧骨高耸,

这副相貌任谁一见之后都永远不会忘记,头发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来岁,脸上生满了

黑斑。他身后跟着二人,似是他弟子或是厮仆,神态极是恭谨。

胡斐和程灵素见了当先那人还不怎样,一看到他身后二人,却是吃了一惊,原来一个

老书生,正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另一个驼背跛足的女子,却是她三师姊薛鹊。胡

斐和程灵素对瞧一眼,都是大奇:“怎么他两个死对头走到了一起?薛鹊的丈夫姜铁山却

又不在?”程灵素见胡斐眼光中露出疑问之色,知他是问那个走方郎中是谁,便缓缓的摇

了摇头,她可也不认识。忽听得“啊哟”一声惨叫,那指头折断的卫士跌倒在地,不住打

滚,将一只手掌高高举起。众人初时均感奇怪:“既然身为福大帅的卫士,自有相当武功

,怎地断了一根指头也抵受不起?”待见到他那只手掌其黑如墨,才知原来是中了剧毒。

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门人大聚会,福府众卫士雄心勃勃,颇有和各派好手一争雄长之意,

要显得在京中居官的英雄确有真才实学,决不输于各地的草莽豪杰。这手指折断的卫士归

周铁鹪所管,他见此人如此出丑,眉头一皱,上前喝道:“起来,起来!这一点儿苦头也

挨不起,太不成话啦!”那人对周铁鹪很是惧怕,忙道:“是,是!”挣扎着待要站起,

突然身子一晃,晕了过去。周铁鹪从酒席上取过一双筷子,挟起那颗铁菩提一看,见上面

刻着一个“柯”字,脸色微变,朗声说道:“兰州柯子容柯三爷,你越来越长进啦。这铁

菩提上喂的毒药可厉害得紧哪!”

只见人丛中站起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说道:“周老爷你可别血口喷人。这枚铁菩提

是我所发,那是不错,我只是瞧不过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

决计不许喂毒,世代相传,向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坏了祖宗的家规。”周铁鹪

见闻广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来严禁喂毒,当下沉吟不语,只道:“这可奇了!”柯子容道:“让我瞧瞧!”走过来拿起那枚铁菩提一看,道:“这是我的铁菩提啊,

这上面怎会有毒……啊哟!”突然间大叫一声,将铁菩提投在地下,右手连挥,似乎受到

烈火烧炙一般。只见他脸色惨白,要将受伤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铁鹪疾出一掌,斫中

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挡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时,都已肿

了起来,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发颤,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那走方郎

中向着慕容景岳道:“给这两人治一治。”慕容景岳道:“是!”从怀中取出一盒药膏,

在柯子容和那卫士手上涂了一些。柯子容颤抖渐止,那卫士也醒了转来。群豪这才醒悟,

柯子容发铁菩提打田归农的酒杯,田归农随手弹出,又给那走方郎中弹回。但走方郎中就

这么一弹,已在铁菩提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这等下毒的本领,江湖上恐怕只有一人。厅

上不少人已在窃窃私语:“毒手药王,毒手药王!莫非是毒手药王?”

周铁鹪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说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

并不回答。慕容景岳道:“在下慕容景岳,这是拙荆薛鹊。”他顿了一顿,才道:“这位

是咱夫妇的师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个外号,叫作‘毒手药王’!”这“毒手

药王”四字一出口,旁人还都罢了,要知与会的不是一派掌门,多半便是各派的耆宿长老

,大都知道“毒手药王”乃是当世使毒的第一高手,慕容景岳就算不说,也早猜想是他。

但这四个字听在程灵素和胡斐耳中,实是诧异无比。程灵素更为气恼,心想这人不但假冒

先师名头,而这句话出诸大师兄之口,尤其令她悲愤难平。另一件事也使她甚是奇怪:三

师姊薛鹊原是二师兄姜铁山之妻,两人所生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何以这时大师兄却公然

称她为“拙荆”?她料知这中间必已发生极重大的变故,眼下难以查究,唯有静观其变。

周铁鹪虽然勇悍,但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头,还是不禁变色,抱拳说了句:“久仰!久

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阁下尊姓大名,咱俩亲近亲近。”周铁鹪霍地退开一步

,抱拳道:“在下周铁鹪,石前辈好!”他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去和毒手药王拉手。石先

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说道:“山野闲人,参见大帅!”这时福康安

身旁的卫士已将毒手药王的来历禀告了他,福康安眼见他只是手指轻弹铁菩提,便即伤了

两人,知道此人极是了得,当下微微欠身,说道:“先生请坐!”石先生带同慕容景岳、

薛鹊夫妇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纷纷避让,谁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时之间,他师徒三

人身旁空荡荡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过去,离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将争夺御杯以定门派高下的规矩说了,

话一说完,立即退开,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丝毒气。石先生微笑道:“尊驾贵姓?”那

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爷,你何必见我等害怕?老夫的外号叫作‘毒手

药王’,虽会下毒,也会用药治病啊。巴老爷脸上隐布青气,腹中似有蜈蚣蛰伏,若不速

治,十天后只怕性命难保。”那武官大吃一惊,将信将疑,道:“肚子里怎会有蜈蚣?”

石先生道:“巴老爷最近可曾和人争吵?”

北京城里做武官的,和人争吵乃是家常便饭,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惊道:“

有啊!难道……难道那狗贼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从药囊中取出两粒青色药丸,说道:

“巴老爷若是信得过,不妨用酒吞服了这两粒药。”

那武官给他说得心中发毛,隐隐便觉肚中似有蜈蚣爬动,当下更不多想,接过药丸丢

在嘴里,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下去。过不多时,便觉肚痛,胸口烦恶欲呕,“哇”的

一声,呕了许多食物出来。石先生抢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干净了!别

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呕吐,一低头,只见呕出来的秽物之中有三条两寸长的虫子蠕

蠕而动,红头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条……三条蜈蚣!”一惊之下,险些晕

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谢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来清扫秽物。群豪无不叹服。胡斐不信

人腹中会有蜈蚣,但亲眼目睹,却又不由得不信。程灵素在他耳边低声道:“别说三条小

蜈蚣,我叫你肚里呕出三条青蛇出来也成。”胡斐道:“怎么?”程灵素道:“给你服两

粒呕吐药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虫。”胡斐低声道:“是了,乘我呕吐大作、肚痛难当之

际,将毒虫丢在秽物之中,有谁知道?”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他抢过去给那武官按摩

胸口,倘若没这一着,戏法就不灵。”胡斐低声道:“其实这人武功很是了得,大可不必

玩这种玄虚。”程灵素语声放到极低,说道:“大哥,这大厅上所有诸人之中,我最惧怕

此人。你千万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识以来,见她事事胸有成竹,从未说过“惧怕”两字,此刻竟是说得这般郑重,可见这石先生实在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师之名

出来招摇,败坏她先师的名头,她终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听得石先生笑道:“我虽收了几个弟子,可是向来不立什么门派。今日就跟各位前

辈学学,也来开宗立派,侥幸捧得一只银鲤杯回家,也好让弟子们风光风光。”缓步走将

过去,大模大样的在田归农身旁太师椅中一坐,却哪里是得一只银鲤杯为已足,显是要在

八大门派中占一席地。他这么一坐,凭了“毒手药王”数十年来的名声,手弹铁菩提的功

力,伤人于指顾间的下毒手法,这一只玉龙杯就算是拿定了,谁也不会动念去跟他挑战,

可也没谁动念去跟他说话。一时之间,大厅静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门方丈大智禅师忽道:

“石先生,无嗔和尚跟你怎么称呼?”石先生道:“无嗔?不知道,我不认得。”脸上丝

毫不动声色。大智禅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石先生道:“怎么?”大智禅师

又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石先生便不再问。

自他师徒三人进了大厅,程灵素的目光从没离开过他三人,只见石先生慢慢转过头去

,和田归农对望了一眼。两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无示意,但程灵素心念一动,已然明白

:“他两人早已相识。田归农知道我师父的名字,知道‘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

王’。这位少林高僧却也知道。”忽又想到:“田归农用来毒瞎苗人凤的断肠草,原来就

是这人给的。”田归农宝刀锋利,石先生毒药厉害,坐稳了两张太师椅,八只玉龙杯之中

,只有一只还没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门派,全瞧这最后一只玉龙杯由谁抢

得。”真所谓人同此心,顷刻之间,人丛中跃出七八人来,一齐想去坐那张空椅,三言两

语,便分成四对斗了起来。顷败者退下,胜者或接续互斗,或和新来者应战,此来彼往的

激斗良久,只听得门外更鼓打了四更,相斗的四人败下了两人,只剩下两个胜者互斗。这

两人此时均以浑厚掌力比拚内力,久久相持不决,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来却是平淡无

奇。福康安很不耐烦,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说道:“瞧得闷死人了!”这句话声音甚轻,

但正在比拚内功的两人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入耳中。两人脸色齐变,各自撤掌,退后三步。

一个道:“咱们又不是耍猴儿戏的,到这里卖弄花拳绣腿,叫官老爷们喝彩!”另一个道

:“不错!回家抱娃娃去吧!”两人说着呵呵而笑,携手出了大厅。胡斐暗暗点头:“这

二人武功甚高,识见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乱哄哄之中没听到他们的名字。”转头问郭

玉堂时,他也不识这两个乡下土老儿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说道:“他们上来之时,安提督问他们姓名门派,两人都是笑了笑没说。”胡

斐心想:“这两位高手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姓名也没留下。”

他正低了头和郭玉堂悄声说话,程灵素忽然轻轻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抬起头来,只听

得一名武官唱名道:“这位是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凤老爷!”但见凤天南手持熟铜棍,走

上去在空着的太师椅中一坐,说道:“哪一位前来指教。”胡斐大喜,心想:“这厮的武

功未达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来夺玉龙杯,先让他出一番丑,再来收拾他,那更妙了。”只见凤天南接连打败了两人,正自得意洋洋,一个手持单刀的人上去挑战。这个人的武

艺可就高了,只三招一过,胡斐心道:“这恶贼决不是对手!”

果然凤天南吼叫连连,迭遇险招。那使单刀的似乎不为已甚,只盼他知难而退,并不

施展杀手,因此虽有几次可乘之机,却都使了缓招。但凤天南只是不住倒退,并不认输,

突然间横扫一棍,那使单刀的身形一矮,铜棍从他头顶掠过。他正欲乘势进招,忽地叫声

:“啊哟!”就地一滚,跟着跃了起来,但落下时右足一个踉跄,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

,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脸!”凤天南拄棍微笑,说道:“福大帅又没规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场来,兵刃拳脚,毒药暗器,悉听尊便。”那使单刀的卷起裤脚,只见膝头下“犊

鼻穴”中赫然插着一枚两寸来长的银针。这“犊鼻穴”正当膝头之下,俗名膝眼,两旁空

陷,状似牛鼻,因以为名,正是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紧穴道,此穴中计,这条腿便不管用

了。群豪都是好生奇怪,眼见适才两人斗得甚紧,凤天南绝无余暇发射暗器,又没见他抬

臂扬手,这枚银针不知如何发出?那使单刀的拔下银针,恨恨退下。又有一个使鞭的上来

,这人的铁鞭使得犹如暴风骤雨一般,二十余招之内,一招紧似一招,竟不让凤天南有丝

毫喘息之机。他眼见凤天南棍法并不如何了得,倒是那无影无踪的银针甚是难当,因此上

杀招不绝,决不让他缓手来发射暗器,那知斗到将近三十招时,凤天南棍法渐乱,那使鞭

的却又是“啊哟”一声大叫,倒退开去,从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银针,伤口血流如注,伤

得竟是极重。厅上群豪无不惊诧,似凤天南这等发射暗器,实是生平所未闻。若说是旁人

暗中相助,众目睽睽之下,总会有人发见。眼下这两场相斗,都是凤天南势将不支之时,

突然之间对手中了暗器。难道凤天南竟会行使邪法,心念一动,银针便会从天飞到?偏有

几个不服气的,接连上去跟他相斗。一人全神贯注的防备银针,不提防给他铜棍击中肩头

,身负重伤,另外三人却也都给他“无影银针”所伤。一时大厅之上群情耸动。胡斐和程

灵素眼见凤天南接二连三以无影银针伤人,凝神观看,竟是瞧不出丝毫破绽。胡斐本想当

凤天南兴高采烈之时,突然上前将他杀死,一来为佛山镇上锺阿四全家报仇,二来好显扬

华拳门的名头,但瞧不透这银针暗器的来路,只有暂且袖手,若是贸然上前争锋,只要一

个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抑且有性命之忧。

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意,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只玉龙杯,咱们不要了吧?”胡斐

向蔡威和姬晓峰道:“这位凤老师的武功,还不怎样,只是……”姬晓峰点头道:“是啊

,他放射的银针可实在邪门,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竟是没半点先兆,直至对方一声惨叫

,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除非是头戴钢盔,身穿铁甲,才能跟他斗上一斗。”蔡威这句话不过是讲笑,那知厅上众武官之中,当真有人心怀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阵用

的铁甲,全身披挂,手执开山大斧,上前挑战。这名武官名叫木文察,当年随福康安远征

青海,寒旗斩将,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乃是清军中的一员出名的满洲猛将,这时手执大斧

走到厅中,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同僚袍泽齐声喝彩。福康安也赐酒一杯,先行慰劳。

两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当当之声,震耳欲聋,两般沉重的长兵器攻守抵拒,卷起

阵阵疾风,烛光也给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铁甲,转动究属极不灵便,但仗着膂力极

大,开山巨斧舞将开来,实是威不可当。

周铁鹪、曾铁鸥和王剑英、王剑杰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执兵刃,生怕巨斧或

是铜棍脱手甩出,伤及大帅。斗到二十余合,凤天南拦头一棍扫去,木文察头一低,顺势

挥斧去砍对方右腿,忽听得拍的一声轻响,旁观群豪“哦”的一下,齐声呼叫。两人各自

跃开几步,但见地下堕着一个红色绒球,正是从木文察头盔上落下,绒球上插着一枚银针

,闪闪发亮。想是木文察低头挥斧之时,凤天南发出无影银针,只因顾念他是福大帅爱将

,不敢伤他身子。那绒球以铅丝系在头盔之上,须得射断铅丝,绒球方能落下,虽然两人

相距甚近,但仓卒间竟能射得如此之准,不差毫厘,实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木文察一呆

之下,已知是对方手下容情,这一针倘是偏低数寸,从眉心间贯脑而入,这时焉有命在?

便是全身铁甲,又有何用?他心悦诚服,双手抱拳,说道:“多承凤老师手下留情。”凤

天南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说道:“小人武艺跟木大人相差甚远,这些发射暗器的微末功

夫,在疆场之上那是绝无用处。倘若咱俩骑马比试,小人早给大人一斧劈下马来了。”木

文察笑道:“好说,好说。”

福康安听凤天南说话得体,不敢恃艺骄其部属,心下甚喜,说道:“这位凤老师的玩

艺儿很不错。”将手中的碧玉鼻烟壶递给周铁鹪,道:“赏了他吧!”凤天南忙上前谢赏。木文察贯甲负斧,叮叮当当的退了下去。群豪纷纷议论。人丛中忽然站起一人,朗声道

:“凤老师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来领教领教。”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他满脸麻皮,

正是适才发射铁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涂了药膏后,这时毒性已解。他兰州柯家以

七般暗器开派,叫做“柯氏七青门”。那七种暗青子?便是袖箭、飞蝗石、铁菩提、铁蒺

藜、飞刀、钢镖、丧门钉,号称“箭、蝗、菩、藜、刀、镖、钉”七绝。虽然这七种暗器

都是极常见之物,但他家传的发射手法与众不同,刀中夹石,钉中夹镖,而且数种暗器能

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时或正或斜,令人极难挡避。若在空旷之处相斗,还能窜开数丈,

然后看准暗器来路,或加格击,或行躲闪,但在这大厅之上,地位窄小,却是极难对付了。

凤天南将鼻烟壶郑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怀中,显得对福康安尊敬之极,这才朗

声说道:“这位柯老师要跟在下比试暗器,大厅之上,暗器飞掷来去,若是误伤了各位大

人,那可吃罪不起。”周铁鹪笑道:“凤老师不必多虑,尽管施展便是。咱们做卫士的,

难道尽吃饭不管事么?”凤天南含笑抱拳,说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无怪这

恶贼独霸一方,历久不败。他交结官府,确是心思周密,手段十分高明。”

只见柯子容除了长袍,露出全身黑色紧身衣靠。他这套衣裤甚是奇特,到处都是口袋

和带子,这里盛一袋钢镖,那里插三把飞刀,自头颈以至小腿,没一处不装暗器,胸前固

然有袋,背上也有许多小袋。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亏他想得出这套古怪装束,周身

倒如刺猬一般。”

只见柯子容左手一翻,从腰间取出一只形似水杓的兵器来,只是杓口锋利,有如利刃。原来那是他家传的独门兵器,有一个特别名称,叫做“石沉大海”。这“石沉大海”一

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数,用法介乎单刀和板斧之间,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

器,敌人不论何种暗器发射过来,他这铁杓一兜一抄,便接了过去,宛似石沉大海般无影

无踪,他反可从杓中取过敌人暗器,随即还击。这“石沉大海”不属于十八般兵器之列,

乃是旁门的兵刃,江湖上也有称之为“借箭杓”的,意谓可借敌人之箭而用。

他这兵器一取出,厅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识得。凤天南笑道:“柯老师今日让我们大

开眼界。”胡斐却想:“同是暗器名家,赵三哥潇洒大方,身上不见一枚暗器,却是取之

不绝,用之不尽,这姓柯的未免显得小家气了。”

只见柯子容铁杓一翻,斜劈凤天南肩头。凤天南侧身让开,还了一棍,两人便斗将起

来。那柯子容口说是跟他比试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进逼,竟是不放暗器。斗了一阵,

柯子容叫道:“看镖!”飕的一响,一枚钢镖飞掷而出。凤天南年纪已然不轻,多年来养

尊处优,身材也极肥胖,但少年时的功夫竟没丝毫搁下,纵跃灵活,轻轻一闪,便把钢镖

让了开去。柯子容又叫道:“飞蝗石,袖箭!”这一次是两枚暗器同时射了出来。凤天南

低头避开一枚,以铜棍格开一枚。只听柯子容又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肩!飞刀,削你

右腿!”果然一枚铁蒺藜掷向他左肩,一柄飞刀削向他的右腿。凤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轻

轻巧巧的便避过了。众人心想,这柯子容忒也老实,怎地将暗器的种类去路,一一先跟他

说了?那知他掷出八九枚暗器后,口中呼喝越来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却非每次都

对了。有时口中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实却是发飞蝗石打右胸。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口

中呼喝乃是扰敌心神,接连多次呼喝不错,突然夹一次骗人的叫唤,只要稍有疏神,立时

便会上当。倘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对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恶在对的多而错的少

,只偶尔在六七次正确的呼喝之中,夹上一次使诈,那就极为难防。郭玉堂道:“柯家七

青门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来他口中的呼喝,也是从小练起,其厉害之处,实不

输于钢镖飞刀。他这‘七青门’之名,要改为‘八青门’才合。”姬晓峰道:“但这般诡

计多端,不是名门大派的手段。”程灵素手中玩弄着从烟霞散人处夺来的大烟袋,说道:

“那凤老师怎地还不发射银针?这般搞下去,终于要上了这姓柯的大当为止。”姬晓峰道

:“我瞧这姓凤的似乎是成竹在胸,他发射暗器是贵精不贵多,一击而中,便足制胜。”

程灵素“嗯”的一声,道:“比暗器便比暗器,这柯子容摽里摽唆的缠夹不清。”这时大

厅上空,十余枚暗器飞舞来去,好看煞人。周铁鹪等严加戒备,保护大帅。安提督等大官

身侧,也各有高手卫士防卫。众卫士不但防柯子容发射的镖箭飞来误伤,还恐群豪之中混

有刺客,乘乱发射暗器,竟向大帅下手。程灵素忽道:“这姓柯的太过讨厌,我来开他个

玩笑。”只听得柯子容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臂!”程灵素学着他的声调语气,也叫道

:“肉馒头,打你的嘴巴!”右手在烟斗上凑了一下,随手一扬,一枚小小的暗器果然射

向他的嘴巴。这暗器飞去时并无破空之声,看来份量甚轻,只是上面带有一丝火星。俗语

道:“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众人听到“肉馒头,打你的嘴巴”八字,已是十分好笑

,何况她学的声调语气,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无二,早有数十人笑了起来。柯子容见暗器

来得奇特,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捡起,欲待还敬,突然间“

嘭”的一声巨响,那暗器炸了开来。众人大吃一惊,柯子容更是全身跳起。但见纸屑纷飞

,鼻中闻到一阵硝磺气息,却那里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过节玩耍的小爆竹。众人一

呆之下,随即全堂哄笑。柯子容全神贯注在凤天南身上,生恐他偷发无影银针,虽然遭此

侮弄,却是目不斜视,不敢搜寻投掷这枚爆竹之人,只是骂道:“有种的便来比划比划,

谁跟你闹这些顽童行径?”程灵素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走到东首,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烟

袋中点燃了,叫道:“大石头,打你的七寸。”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颈离首七寸

,乃是毒蛇致命之处,这一次竟是将他比作了毒蛇。众人哄笑声中,那爆竹飞掷过去。这

一回他再不上当。程灵素这爆竹又掷得似乎太早,柯子容手指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打

回,嘭的一响,爆竹在空中炸了。程灵素又掷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的硬壳。”那

是将他比作乌龟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让那姓凤的乘机下手,我偏不上你

的当。”当下又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弹开,仍是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着叫道:“两人比试,旁人不得滋扰。”又见柯子容这两枚丧门钉跌落时和

安放玉龙杯的长几相距太近,对身旁的两名卫士道:“过去护着御杯,别让暗器打碎了。”两名卫士应道:“是!”走到长几之前,挡在御杯之前。程灵素笑嘻嘻的回归座位,笑

道:“这家伙机伶得紧,上了一回当,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

妹明知凤天南是我对头,却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何用意?”柯子容见人人脸上均含

笑意,急欲挽回颜面,暗器越射越多。凤天南手忙脚乱,已自难以支持,突然间伸手在铜

棍头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发射银针,急忙纵身跃开,却见他从铜棍中抽出一条东西,

顺势一挥,那物如雨伞般张了开来,成为一面轻盾。这轻盾极软极薄,似是一只纸鹞,盾

面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发还是用什么特异质料编织而成,盾上绘着五个虎头,张口露牙

,神态威猛。众人一见,心中都道:“他是五虎门的掌门人,‘五虎门’这名称,原来还

是从这盾牌而来。”只见他一手挥棍,一手持盾,将柯子容源源射来的暗器尽数挡开。那

些镖箭刀石虽然来势强劲,但竟是打不穿这面轻软盾牌,看来这轻盾的质地实是坚韧之极。

胡斐一见到他从棍中抽出轻盾,登时醒悟,自骂愚不可及:“他在铜棍中暗藏机关,

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这银针自然也是装在铜棍之中,激斗时只须一按棍

上机括,银针激射而出,谁能躲闪得了?人人只道发射暗器定须伸臂扬手,他却只须在铜

棍的一定部位一捏,银针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觉了。”想明此节,精神为之一振,忌敌

之心尽去,但见凤天南边打边退,渐渐退向一列八张太师椅之前,猛听得柯子容一声惨叫

,凤天南纵声长笑。柯子容倒退数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来。凤天南

却笑吟吟的坐入太师椅中。两名卫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见他咬紧牙关,伸手从胯下

拔出一枚银针,针上染满鲜血。银针虽细,因是打中下阴要穴,受伤大是不轻。他已不能

行走,在两名卫士搀扶下踉跄而退。汤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伤人,非为好汉!”凤天南转过头去,说道:“汤大侠可是说我么?”汤沛道:“我说的是暗箭伤人,非

为好汉。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干这等勾当?”凤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们讲明了是

比划暗器,暗器暗器,难道还有明的吗?”

汤沛道:“凤老师要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是?”凤天南道:“汤大侠名震天下,小人

岂敢冒犯?这姓柯的想是汤大侠的至交好友了?”汤沛沉着脸道:“不错,兰州柯家跟在

下有点儿交情。”凤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汤大侠划下道儿来吧!”

两人越说越僵,眼见便要动手。胡斐心道:“这汤沛虽然交结官府,却还有是非善恶

之分。”

安提督走了过来,笑道:“汤大侠是比试的公证,今日是不能大显身手的。过几日小

弟作东,那时请汤大侠露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汤沛笑道:“那先多谢提督大人赏

酒了。”转头向凤天南横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师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来移在一旁,和

凤天南远离数尺,这才坐下,似乎不屑与他靠近。这一移椅,只见青砖上露出了四个深深

的椅脚脚印,厅上烛光明亮如同白昼,站得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这一手功夫看似不难

,其实是蕴蓄着数十年修为的内力。霎时之间,厅上彩声雷动。站在后面的人没瞧见,急

忙查问,等得问明白了,又挤上前来观看。凤天南冷笑道:“汤大侠这手功夫帅极了!在

下再练二十年也练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学高手看来,那也平平无奇。”汤沛道:“凤老师说得半点也不错,在武学高手瞧来,真是一文钱也不值。不过只要

能胜得过凤老师,我也心满意足了。”安提督笑道:“你们两位尽斗什么口?天也快亮啦

,七只玉龙杯,六只已有了主儿。咱们今晚定了玉龙杯的名分,明晚再来争金凤杯和银鲤

杯。还有哪一位英雄,要上来跟凤老师比划?”他提起嗓子连叫三遍,大厅上静悄悄地没

人答腔。安提督向凤天南道:“恭喜凤老师,这只玉龙杯归了你啦!”

第十九章 相见欢

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来斗一斗凤天南。”只见一个形貌委琐的黄胡子中年人空

手跃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岳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

凤天南站起身来,双手横持铜棍,说道:“程老师用什么兵刃?”胡斐森然道:“那难

说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田归农身前,左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

珠”,戳向田归农双目。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归农虽然大吃一惊,应变仍是奇

速,双手挥出,封住来招。那知他快,胡斐更快,双手一圈,已变“怀中抱月”,分击他两

侧太阳穴。田归农不及起身迎敌,双手外格,以挡侧击。

胡斐乘他双手提起挡架,腋下空虚,一翻手,已抓住他腰间宝刀的刀柄,刷的一响,青

光闪处,宝刀已入手中,乘势转身,砍向凤天南手中的铜棍。

刀是宝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察察察三声轻响,跟着当啷啷两声,凤天南的熟铜棍中间

断下两截,掉在地下。原来胡斐在瞬息之间连砍三刀,凤天南未及变招,手中兵刃已变成四

段,双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铜棍,鞭不像鞭,尺不像尺,实是尴尬异常。凤天南惊惶之下,

急忙向旁跃开三步。便在此时,站在厅门口的汪铁鹗朗声说道:“九家半总掌门到。”胡斐

心头一凛,抬头向厅门看去,登时惊得呆了。只见门中进来一个妙龄尼姑,缁衣芒鞋,手执

云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头上已无一根青丝,脑门处并有戒印。胡斐双眼一花,还怕是看

错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袁紫衣是谁?

霎时间胡斐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乱成一片,说道:“你……你是袁……”袁紫衣双手合

十,黯然道:“小尼圆性。”胡斐兀自没会过意来,突然间背心“悬枢穴”“命门穴”两处

穴道疼痛入骨,脚步一晃,摔倒在地,手中宝刀也撒手抛出。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

抢上,拦在胡斐身后。自胡斐夺刀断棍、九家半总掌门现身,以至胡斐受伤倒地,只顷刻之

间的事。厅上众人尽皆错愕之际,已是奇变横生。程灵素见胡斐受伤,心下大急,急忙抢

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见程灵素纵到,当即缩手,低声道:“快扶他到旁边!”右

手云帚在身后一挥,似是挡架什么暗器,护在胡程二人身后。程灵素半扶半抱的携着胡斐,

快步走回席位,泪眼盈盈,说道:“大哥,你怎样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

悬枢和命门。”程灵素这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长袍和里衣,见他悬枢和命门两穴

上果然各有一个小孔,鲜血渗出,暗器已深入肌骨。袁紫衣道:“那是镀银的铁针,没有

毒,你放心。”举起云帚,先从帚丝丛中拔出一枚银针,然后将云帚之端抵在胡斐悬枢穴

上,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银针出来,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门穴中的银针。原来云帚丝丛之

中装着一块极大的磁铁。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声道:“我一直瞒

着你,是我不好。”顿了一顿,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圆性’。我说‘姓袁’,

一则是我娘的姓,二则便是将‘圆性’两字颠倒过来。‘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

衣’!”胡斐怔怔的望着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个妙尼,隔了半晌,才

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圆性低垂了头,双眼瞧着地下,轻轻地道:“我奉师父之

命,从回疆到中原来,单身一人,若作僧尼之装,长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

扮。我头上装的是假发,饮食不沾荤腥,想是你没瞧出来。”

胡斐不知说什么好,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安提督朗声说道:“还有哪一位来跟五虎门凤

老师比试?”胡斐这时心神恍惚,黯然魂销,对安提督的话竟是听而不闻。安提督连问了三

遍,见无人上前跟凤天南挑战,向福康安道:“回大帅:这七只玉龙御杯,便赏给这七位老

师?”福康安道:“很好,很好!”其时天已黎明,窗格中射进朦胧微光,经过一夜剧争,

七只玉龙杯的归属才算定局。厅上群豪纷纷议论:“红花会抢去的那只玉龙杯,不知哪一派

掌门有本事夺得回来?”“嘿,任他本领再强,也不能跟红花会斗啊。”“红花会陈总舵主

武功绝顶,还有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兄弟,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脚色?谁想去

夺杯,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又有人瞧着圆性窃窃私议:“怎么这个俏尼姑竟是

九家半总掌门?真是邪门。”“是那九家半?怎么还有半个掌门人的?”“她要是真的武功

高强,怎地又不去夺一只玉龙杯?”“嘿,人家凤老师的银针,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铜棍给

砍成了四段,还能施放银针,败中取胜,了不起。”另一个不服气,说道:“那也不见得!

华拳门那黄胡子听到九家半总掌门进来,吃了一惊,这才着了那姓凤的道儿。否则的话,也

不知谁胜谁败。”又一个道:“看来还是那田归农差劲,他天龙门的镇门之宝给人空手夺了

去,这会儿居然厚着脸皮,又将宝刀捡了回去。”另一人道:“不错!华拳门当然胜过了天

龙门。”安提督走到长几之旁,捧起了托盘,往中间一站,朗声说道:“万岁爷恩典,钦赐

玉龙御杯,着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道人、三才剑掌门人汤沛、黑龙

门掌门人海兰弼、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声向石先生道:“石

老师,贵门派和大名怎么称呼?”石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万嗔,至于门派嘛,就叫作药

王门吧。”安提督续道:“……药王门掌门人石万嗔,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收执。谢恩!”

听到“谢恩”两字,福康安等官员一齐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礼数的便站了起来,有些却

坐着不动,直到众卫士喝道:“都站起来!”这才纷纷起立。大智禅师和无青子各以僧道门

中规矩行礼。汤沛、海兰弼等跪下磕头。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毕,笑道:“恭喜,恭喜!”

将托盘递了过去。大智禅师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龙杯。突然之间,七个人手上犹似碰

到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实在拿捏不住,一齐松手。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去,七只玉杯

同时在青砖地上砸得粉碎。

这一下变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福康安以下,无不群情耸动,齐问:“怎样?怎

样?”顷刻之间,七人握过玉杯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肿,炙痛难当,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

兰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间大声怪叫,原来舌头上也剧痛起来。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

眼,微微点头。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在掷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装

上了赤蝎粉之类的毒药,爆竹在七只玉龙杯上空炸开,毒粉便散在杯上。这一个布置意谋深

远,丝毫不露痕迹,此刻才见功效。只见程灵素吞烟吐雾,不住的吸着旱烟管,吸了一筒,

又装一筒,半点也无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药丸,递了两颗给胡斐,两颗给圆性,低声

道:“吞下!”两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这时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

碎片,惊愕之下,大厅上寂静无声。圆性忽地走到厅心,云帚指着汤沛,朗声说道:“汤

沛,这是皇上御赐的玉杯,你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暗施诡计,尽数砸碎。你心存不轨,和红

花会暗中勾结,要拆散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这般大逆不道,目无长上,天下英雄都

容你不得!”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这番话辞意严峻,头头是道,又说他跟红花会暗

中勾结。众人正在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她斩钉截铁的说了出来,真所谓先入为主,无不以

为实是汤沛所为。福康安心中怒极,手一挥,王剑英、周铁鹪等高手卫士都围到了汤沛身

旁。饶是汤沛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是脸色惨白,既惊且怒,身子发颤,喝道:

“小妖尼,这种事也能空口白赖、胡说八道么?”圆性冷笑道:“我是胡说八道之人么?”

她向着王剑英道:“八卦门的掌门人王老师。”转头向周铁鹪道:“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

老师,你们都认得我是谁。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可是我是胡说八道之人呢,还

是有担当、有身分之人?你们两位且说一句。”

王剑英和周铁鹪自圆性一进大厅,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将夺得自己掌门之位的真情

抖露出来。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脸面的卫士首领,又是北京城中武师的顶儿尖儿人物,

倘若众人知悉他二人连掌门之位也让人夺了去,今后怎生做人?这时听得圆性称呼自己为本

门掌门人,又说:“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那显是点明。给她夺去的掌门之位

重行归还原主,当真是如同临刑的斩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圆性这么相询,

又怎敢不顺着她意思回答?何况他二人听了她这番斥责汤沛的言语之后,原也疑心八成是汤

沛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会陡然间一齐摔下跌碎。王剑英当即恭恭敬敬地说

道:“您老人家武艺超群,在下甚是敬服,为人又宽宏大量,实是当世武林中的杰出人

材。”周铁鹪日前给她打败,心下虽然十分记恨,但实在怕她当众抖露丑事,也道:“在下

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顾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颜面,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揭露成名人

物的隐私。”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顾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来,自然

都以为句句说的是汤沛。众人听得福康安最亲信的两个卫士首领这般说,他二人又都对这少

年尼姑这般恭谨,口口声声的“您老人家”,哪里还有怀疑?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

剑英、周铁鹪和海兰弼一齐伸手,便要擒拿汤沛。汤沛使招“大圈手”,内劲吞吐,逼开了

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帅,小人要和她对质几句,若是她能说得出真

凭实据,小人甘领大帅罪责,死而无怨。否则这等血口喷人,小人实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汤沛的名望,说道:“好,你便和她对质。”汤沛瞪视圆性,怒道:“我和

你素不相识,何故这等妄赖于我?你究是何人?”

圆性道:“不错,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必平白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红花会有

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红花会,混进掌门人大会中来捣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阴谋诡计不

可。你交友广阔,相识遍天下,交结旁的朋友,也不关我事,你交结红花会匪徒,我却容你

不得。”

胡斐在一旁听着,心下存着老大疑团,他明知圆性和红花会众英雄渊源甚深,这砸碎玉

杯之事,又明明是程灵素做下的手脚,却不知她何以要这般诬陷汤沛?他心中转了几个念

头,猛然想起,圆性曾说她母亲被凤天南逼迫离开广东之后,曾得汤沛收留,难道她母亲之

死,竟和汤沛有关?他自从蓦地里见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个尼姑,便即神魂不

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连背上的伤痛也忘记

了。福康安十年前曾为红花会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红花会人物,这一次招集各

派掌门人聚会,主旨之一便是为了对付红花会,这时听了圆性一番言语,心想这姓汤的爱交

江湖豪客,红花会的匪首个个是武林中的厉害脚色,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结交来往,那是半

点不奇,若无交往,反倒稀奇了。只听汤沛说道:“你说我结交红花会匪首,是谁见来?有

何凭证?”圆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这奸人汤沛,有跟红花会匪首来往的书信。你能

设法查对笔迹真假么?”安提督道:“可以!”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

一旁方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书信,信中答应来京赴会,并

作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有恃无恐,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事向来谨细,并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便

是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伪,当下只是微微冷笑。圆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

大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汤沛一愕,说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

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

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满洲

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

解手刀。他听圆性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棉絮之中,果

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

住想过去瞧瞧,只听刷刷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

安提督展开信笺,朗声读道:“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

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以报知遇之大恩也。唯彼伧既大举集众,会天下诸门派掌门人

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

走在京,探得……”他读到这里,脸色微变,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福康安

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夥,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首

西眺,想望风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原来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

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为红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奇耻大辱,凡是当

年预闻此事的官员侍卫,都已被乾隆逐年来借故诛戮灭口。此两事又因关涉到红花会总舵主

陈家洛的身世隐事,是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创痛渐

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疮疤。福康安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夥”

云云,又不知包含着多少丑闻隐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胆敢提到一句

的人便足以灭门杀身。

福康安虽然向来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

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封信上的字迹却并不甚似,但盛怒之际,已无心绪去细加核

对。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惊惶之后微一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圆性暗中

做下的手脚;自是她处心积虑,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在自

己睡觉或是洗澡之际换了一顶。

他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祸临头,再见他竟尔不敢再读书

信的后半,却呈给了福康安亲阅,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

“今日要辩明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侧头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

姑好生面熟,从前见过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

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陷

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

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走投无路,来到你家。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

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汤沛心知

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自然从此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宁

可直认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这小尼姑是挟仇诬陷,于是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群

豪对汤沛本来甚是敬重,都当他是个扶危解困、急人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

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入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大侠”两

字的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自尽,不由得大哗。许多直性子的登时便

大声斥责,有的骂他“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侠”,实是不

识羞耻。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替亡母报仇,可是你武功

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

半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首阴谋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

总舵主陈家洛的书僮心砚,是也不是?”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嘈乱。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手擒住他?”圆性嘿嘿冷笑,

说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我事先没听到你们暗中的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

谋。我问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后,本来旁人再也无法

解得开。可是适才你点了那红花会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

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汤沛张口结舌,道:“这个……这个……想是暗中有人解

救。”

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无第二个。当时除你之外,还

有谁站在那人的身边?”胡斐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实是百口难辩。那少年书生的穴

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只听得圆性又道:“福大帅,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当,假装将那匪徒心砚擒获,

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灭烛火,那心砚便乘乱就近向你行刺。这批匪徒意料之中,

众卫士见那书生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

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周密,烛火灭熄之后,立即一齐挡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奸

计才不得逞。”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

言不由得信了个十足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回头升你们

的官。”圆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否如此?”王剑英和周铁鹪

均想:“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况我们越是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

大。”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

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我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

险得紧。”汤沛难以辩解,只得对圆性道:“你……你满口胡言!适才你又不在厅上,如何

得知?”圆性并不回答,回头向着凤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凤天南是她亲生之父,可是曾逼

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她曾发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尽父女之

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报仇。她既诬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天南扳陷在内,但

向他瞧了两眼,心中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圆性这么一犹豫,汤沛老奸巨猾,登时瞧出她脸色迟疑不定,又见她眼光不住的溜向凤

天南,心念一动,两下里一凑合,登即料定这事全是凤天南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天

南,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门在掌门人大会中压倒群雄,这时却又

叫你女儿来陷害于我。”凤天南一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人

之言,无不惊奇。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瞧瞧这小尼姑,跟当

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

凤天南双眼瞪着圆性,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她虽作尼姑装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

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广东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汤沛府中为佣。汤沛这人外表道貌岸

然,一副仁人义士的模样,实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便强逼她相从。银姑羞愤之

下,悬梁而死。圆性却蒙峨眉派中一位辈份极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自幼便给她落发,

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士霄及红花会群雄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相过

从。圆性天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次见到袁士霄,总

是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的传过

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侠袁士霄老来寂寞,对她传授尤多。袁士霄于天下武学,几乎说得上无

所不知,何况再加上十几位明师,是以圆性艺兼各派之所长,她人又聪明机警,以智巧补功

力不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境。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

回中土为母报仇,鸳鸯刀骆冰便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赠送于他。只是赵半山将胡斐夸

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

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待得惊觉,已是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约制,不敢多和

胡斐见面,只是暗中跟随。后来见他结识了程灵素,她既感自伤,亦复自慰,自己是方外之

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佛为伴,当年拜师之时,曾立下重誓,为师父的衣钵传人,师恩深

重,决计不敢有背。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

亦大佳。因此上留赠玉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她此番东来报

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是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

沽名钓誉,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剑穿心更是痛快。适逢福康安

正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京与会。圆性查知

福康安此举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财帛相羁縻,用以对付红花会群雄;二来

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师相互争斗,不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细细筹划,要在掌门人大会之

中先揭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福康安奸计不逞,那不但

帮了红花会诸伯叔一个大忙,不枉他们平日的辛苦教导,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在湖北汤

沛老家,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养在家中的闲汉门客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他府中极

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圆性改作男装,进出客店,谁也不在

意下。她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中功名,亟盼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

是设下计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心砚等几件事一凑合,

汤沛便有苏张之舌也已辩解不来。她原来打算将凤天南也陷害在内,但父女天性,虽说他无

恶不作,对己实无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

行将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根稻草,也是紧抓不放,叫道:“凤天南,你说,她是不是你的

女儿?”凤天南缓缓点了点头。汤沛大声道:“福大帅,他父女俩设下圈套,陷害于我。”

凤天南怒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汤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凤天南冷笑道:

“嘿嘿,你逼死的那个女子,谁说是我妻子?凤某到了手便丢,这种女子……”他说到这

里,忽然见到圆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不禁打个寒战,不敢再说。

汤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隐瞒。那无影银针,是你放的还是我放的?你若能

放,那便射我一枚试试。”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哗起来。

胡斐背上中针,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银针决非凤天南所发,当时他刀断铜棍,正面对

着凤天南,圆性进来时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银针,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袭。他见汤沛初

时和凤天南争吵,说他“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始终没疑心到汤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兰

弼所为,便是那个委委琐琐的武当掌门无青子做了手脚,那料到竟是汤凤二人故意布下疑

阵,掩人耳目。原来凤天南从佛山镇北逃,经过湖北时曾在汤沛家中住过几天,无意中听到

两个仆人谈到广东佛山的风土人情,不由得关心,赏了那两仆十几两银子,细问情由,竟探

听到了银姑之事。凤天南对银姑犹如过眼云烟,自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

汤沛提起。来北京时,一路之上曾设法讨好胡斐,义堂镇的大宅田地,便是他所送的了,到

了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银子,请了周铁鹪出面化解。

但胡斐侠义心肠,虽然锺阿四跟他无亲无故,却是死缠到底,不肯罢休。凤天南心想,

此人不除,自己这一生终是寝食难安,当下去跟汤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耸听,

说胡斐定要到掌门人大会中来捣乱。汤沛初时还不肯插手,凤天南便提到银姑之事,暗示汤

沛若不相助,说不得要将这件事抖露出来,但若汤沛能设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

业,每年送他一万两银子。

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像凤天南这般开赌场、霸码头,

公然的巧取豪夺,听凤天南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事败

露,于是答应相助。汤沛甚工心计,靴底之中,装设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他行路足跟并

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人所难测。他想既然

相助凤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每年相赠的酬金

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天南在会中连败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银针既细,他踏足

发针之技又是巧妙异常,虽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发觉,便连程灵素这等心思周密之

人,也没看出端倪。

不料变生不测,凭空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汤沛紧紧地缠在网里,竟是丝

毫抗辩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发觉这尼姑是凤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说

出来。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结红花会、图谋叛乱的罪名却是极大,两害相权取

其轻,当下便向凤天南父女反击。

凤天南一听汤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勾结红花会、意图不轨

的奸谋,你便想偷放银针,暗中助我,卖一个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帅揭露。嘿嘿,可是我凤

天南赤胆忠心,一心报国,岂肯受你这种奸贼收买……”汤沛听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

越说越是不堪,暴怒之下,双足一登,四枚银针激射而出,一齐射进了他小腹。凤天南大叫

一声,抱住肚子,弯下腰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圆性急忙抢上扶住,叫道:“爹,

爹……你……怎么啦?”王剑英、周铁鹪等见汤沛此时尚要行凶,一齐拥上,将他抓住。汤

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纵然辩

明,也决计放不过自己,何况铁案似山,无论如何辩明不了,总是自己生平作的恶事太多,

到头来遭此报应。圆性将凤天南扶起,只见他双眼一翻,已然气绝而死。厅上早已乱成一

团,谁也听不见谁的说话。福康安心想:“这汤沛定然另有同谋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

信内之言,虽说奸谋由她揭露,却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于是低声向安提督

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拿下了逐个儿审问。”

胡斐见势不对,纵身抢到圆性身边,低声道:“快走!迟了便脱不了身啦。”圆性点了

点头,两人走到程灵素身旁。圆性突然伸出一指,点在蔡威胁下,跟着又在他肩头和背心的

重穴上连点两指。蔡威登时跌倒。

姬晓峰一怔,道:“你……”圆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将福康安的两

个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声,怒道:“此人如此可恶!”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

踢了一脚,这一脚虽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脉大损,已与废人无异。混乱之中,他二

人对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觉。胡斐对姬晓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谢。咱们后会有期。”

姬晓峰见情势不对,拱了拱手,抢步出门。

只听安提督叫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程灵素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

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掂起了脚在人丛中瞧热闹。忽然有人叫道:“啊哟,肚

子好痛!”他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程灵素回到

胡斐和圆性身边,使个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那自称

“毒手药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剧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药草,打火点燃了。他点燃药草,原

是意欲解毒,程灵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手药王放毒,毒手药王放毒!”

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药王要毒死福大帅。”一片混乱之中,众人那里还能

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手药王”的威名,认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自己肚中

正在痛不可当,眼见他手中药草已经点燃,烧出白烟,料想这烟自然剧毒无比,中者立毙,

谁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飕飕飕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过去。那石万嗔

的武功也真了得,虽然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是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

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在桌面之

上。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和我何干?”此番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

中,原有许多人想到福康安招集天下掌门人聚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的

好手一网打尽。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

用,便欲加之斧钺而灭,以免为患民间,煽动天下。这时听到石万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

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是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

知。

当下厅上更加大乱起来,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帅要毒死咱们。”

“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程灵素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

上人人吸进,无一得以幸免。这毒烟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少不免头疼腹痛,痛上大半

个时辰方罢。这一招大是厉害,不但使众卫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为福康安有意暗

害,大乱之中,她和胡斐、圆性便可乘机脱身。

眼见群豪纷纷夺门而走,但圆性却正和汤沛斗得甚是激烈。原来汤沛乘着混乱,打倒了

拿住他的卫士,便欲逃走,却给圆性抢上截住。汤沛为人虽然奸恶,武功修为却是极高,心

下恼恨圆性阴谋诬陷,一柄青钢剑招势凌厉,剑剑刺向她的要害。圆性左手持着云帚,右手

舞动软鞭,也是立意要将这杀母之仇毙于鞭下。

说到武功,圆性胜在鞭法精妙,汤沛却是内力浑厚得多,一二百招之内难分胜负,长斗

下去还是汤沛会占到上风,只是他吸了毒烟,肚腹剧痛,也道中了厉害的毒药,生怕一经使

力,毒性发作更快,加之众卫士虎视在旁,若非人人肚痛,早已一拥而上。他眼见圆性鞭法

精妙,一时杀她不得,心中慌乱,急欲脱身。但圆性如何肯让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灵素所

给的解药,不怕毒烟,只是对汤沛脚底所发的无影银针却是颇为忌惮。她虽是有备而来,云

帚中安上了一块专破镀银铁针的大磁石,但那银针究属太细,施放时又是无影无踪,绝无半

点先兆,因此不敢过分逼近,只是舞动软鞭远攻。

这时王剑英、周铁鹪等早已保护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

许出去,一面急召太医,服食解毒药物。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

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即蜂拥而出。众卫士

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是乒乒乓乓

的斗得甚是激烈。这次大会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虽然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

会,但到来的却也均非寻常,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禅师、无青子、田归农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

各位但请安坐勿动。福大帅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

海兰弼道:“这姓汤的是罪魁祸首,先拿他下来再说。”呛啷啷一响,从身边抖出黑龙双

杖,走向厅心,攻向汤沛。胡斐见圆性久战汤沛不下,在府中多耽一刻,便是多一分危机,

顾不得身上有伤,抽出单刀,便也上前夹攻。汤沛大叫:“看我的银针!”胡斐、圆性、海

兰弼三人都是一惊,凝神提防。汤沛猛地纵起,破窗而出。圆性和胡斐一齐跃起,待要追

出,只见银光闪动,一丛银针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个筋斗避开。圆性急舞云帚,挡住射向

身前的银针。就是这么慢得一慢,汤沛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听“啊哟,啊哟!”砰、砰、砰

数响,屋顶跌下三名卫士来,均是企图阻拦汤沛而被他一一刺落。程灵素叫道:“毒死福大

帅的凶手,你们怎地不捉?”众卫士大惊,都问:“福大帅被毒死了?”程灵素一扯圆性和

胡斐的衣袖,低声道:“快走!”三人冲向厅门。出门之际,胡斐和圆性不自禁都回过头

来,向尸横就地、被人践踏了一阵的凤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恶,今日终遭此

报。”圆性的心情却是杂乱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妈妈好苦。可是你……你终究是我亲生

的爹爹。”三人奔出大门,几名卫士上来拦阻。圆性挥软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

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三人避入了一条小胡同中。胡斐道:“马姑娘失

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给福康安,我途

中拦截,一人难以分身,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谢你啦!”圆性

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庙之中,往返转折,由此到得迟了。”胡斐沉吟

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悉马姑娘的真相,难道是我们露了破绽么?”程灵素道:“定是他

偷偷去查问马姑娘。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说了出来。”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

会中倒没下令捉我。”圆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这巧计,只怕你难以平安出此府门。”

胡斐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汤沛逃了。”转

头对圆性道:“这恶贼身败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

能逃到天边。”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出家人,现下身分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

程灵素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当下三人

回到下处取了随身物品,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赢来的这所大

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发笔

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

作逗留,赶到城门,幸好闭城之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由圆性带路,来身马春花安身的破

庙。那座庙宇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

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

家来啦,这是座药王庙。”

三人走进厢房,只见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三人也不相识,只是

不住口的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程灵素搭了搭她的脉,翻开她眼皮瞧了

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

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师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马春花的情状,便是程灵素不说,也知已是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

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

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程灵素和圆性如

何不明白他因何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进厢房。

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颤声说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

片……”说到这里,不知如何再接续下去。胡斐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

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圆性摇头道:

“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话。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

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

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

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远永远要记着你,记着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

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庙门。胡斐追了出去,颤声道:“你……你到哪里去?”圆性

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

胡斐一呆,只见她飘然远去,竟是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庙门

外的一块大石之上,凝望着圆性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着她浅浅的足印。

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

前面小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

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所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

急,似乎也不是追兵。过了片时,蹄声渐近,九骑马自西而来。胡斐凝目一看,只见马上一

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胡斐一见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

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政府欺压汉人,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首,便

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姑娘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顷刻。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

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

纵使杀他不了,便是吓他一吓,也是好的。”当下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着福

康安斜视。乘马的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

但见福康安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声:“劳驾!”胡斐戟指骂道:“你做的

好事!你还记得马春花么?”福康安脸色忧郁,似有满怀心事,淡淡的道:“马春花?我

不记得是谁。”胡斐更加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春花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

么?”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尊驾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

“这是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春花、牛秋花。”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

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

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

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

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

,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

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

立即变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凡是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

便即送出,招数固是奇幻之极,内力亦是雄浑无比。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

,当下左掌急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

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

,仍是神完气足,稳稳站定。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彩:“好!”看那福康安时,但见

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胡

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是一霎眼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

、吐掌、拚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相较之下虽是胜败未

分,但一个出全力以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胡斐显已输了一筹。胡斐万料不到

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满

腔愤怒之情。只听那独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胡斐

侧头细看,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装得满脸风尘之色,又换上了一身敝旧衣衫,但始终

掩不住那股发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果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难道连大元帅

的气度风华也学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我可不上这个当。”纵

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

不敌,终是放你不过,你记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

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

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凛凛,显是一位武

功极强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钦服之心,说道:“阁下如此人才,何苦为满洲贵官作鹰犬?”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杀头么?”

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来生性谨细,绝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春花被

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侠义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也说不定由

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

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只见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

,只是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胡斐

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

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挺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

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在一瞬之间,竟已连刺八剑。这八剑迅捷无比,胡

斐那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顺势挥刀招架。他家传的胡家刀法实是非同小可,那独臂道

人八剑虽快,还是一一被他挡住。八剑来,八刀挡,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八下,清晰

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然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转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

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马上诸人又是齐声喝彩:“好剑法

,好刀法!”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

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

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人,你的剑法更好!”但跟着冷笑道:

“可惜,可惜!”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何破绽?”胡斐道:“可惜你

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个武林高手,却去做清政府贵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

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

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岂怕鹰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翘,喝

道:“说得好!”纵马而去,有几人还是不住的回头。

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见到福康安时也是大为吃

惊,这时见九人远去,说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胡斐沉吟道:“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决计不会。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

,他们怎地并不生气,反而赞我说得好?”程灵素又问:“今晚去不去赴约?”便道:“

自然去啊。二妹,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程灵素摇头道:“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

了。她神智已失,支撑不到明天早晨。你约斗强敌,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此刻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你若

和我同去,岂不凶险?”程灵素道:“你孤身赴敌,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

总是多一个帮手。”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这义妹年纪小小,心志实比自己坚强

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灵素轻声问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吗?”胡斐点点头,心中一酸,转过身来

,走入庙内。他走进厢房,只听马春花微弱的声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

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是如此不可

理喻。福康安这般待她,可是她在临死之时,还是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

两人走出数里,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饭饱餐一顿,回来在神农庙中

陪着马春花,等到初更天时,便即动身。胡斐和程灵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

,定是不怀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中瞧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

那陶然亭地处荒僻,其名虽曰陶然,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

大士。

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哄,芦絮飞舞

,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啊”的一声,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

:“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忽听芦苇丛

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

来赴约了。”胡程二人吃了一惊:“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岂知他们早便到处

伏下了暗桩,这人出口成诗,看来也非泛泛之辈。”胡斐朗声道:“奉召赴约,敢不早来?”只见芦苇丛中长身站起一个满脸伤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说道:“幸会

,幸会。只是请两位稍待,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应,心下好生奇怪:“

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

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

子的哭声。

胡斐听了那首短词,只觉词意情深缠绵,所祭的墓中人显是一个女子,而且“碧血”

云云,又当是殉难而死,静夜之中,听着那凄切的伤痛之音,触动心境,竟也不禁悲从中

来,便想大哭一场。

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陆续走上一个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

“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拚斗三百

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数丈之处,蓦地里纵身跃起,半空拔剑,借着这一跃之势,疾

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实是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

的刚强之气,也是纵身跃起,半空拔刀。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

下,两人一齐落下地来。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只脚一落地,立

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土丘之上,彩声大作。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常人刺

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

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

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两人以快打快,

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叮叮当当刀剑碰

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那独臂道

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

,当下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是从所未有,自己独个儿练习之时,

那有这等快法?原来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逢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

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那独臂道人一生不知经历

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破绽,可是只见他刀刀攻守并

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的后着,哪里有破绽可寻?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实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

,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是将平素练熟了一套“

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

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着。此时胡斐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

者只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

道人已是额头见汗,胡斐亦是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此时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心中却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

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刀剑相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

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

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

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吆喝之

声,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

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来,让二哥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生手持一根黄

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拦截西北方过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应道:“好!”手中兵刃一挥,竟然发出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月光下胡斐瞧得

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

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

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

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

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

正自思疑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是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

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的服色。他纵身靠近程灵素,

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无法抵挡,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

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地道

:“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

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错。”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那黑须大汉回答无

尘的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

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作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御

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

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不耐烦了”四

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

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德

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尔还刺一剑,却也十分的狠辣,那“满

洲第一勇士”的称号,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当世数一数二,想不到自己竟

能和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又想:“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

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英雄,

赵三哥的朋友,然则那福康安,难道当真我是认错了人?”正自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

,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

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好横!”举刀砍将过来。

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岂知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

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隐隐酸麻,一个拿捏

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

,身形一闪,避开了他的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

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着一枝

短枪。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

,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

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

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着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

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敌人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

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即夷然

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后来瞧着他精妙绝伦的步法,竟

有点心旷神怡起来。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都算得是一流高手。胡

斐凭着巧妙的“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击,却也未曾得手,每一次都是反遇凶险

,一转念间,已明其理,原来适才利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紧要

关头,待要动用真力,总是差之厘毫,不能发挥拳招中的精妙之着。他一经想通,当即平

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诗卫夹击之下缓缓调匀气息。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

一一挡开,却不禁焦躁起来,暗道:“十年不来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是不利。难道当真

老了,不中用了?”其实这德布的武功实是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

却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对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方之所能及,

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今日一败,这“踢穿黄马

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那里搁去?想

到此处,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无尘眼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手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

最是好胜,这脾气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步步占先。德布见敌人攻势

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

呼下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总

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

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

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众人也是一声不响,静观

两人剧斗,眼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猛

听得无尘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

剑已然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

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一剑刺中他右肩。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援。

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

后便到。无尘哈哈大笑,说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

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

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的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无尘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是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替他包扎伤口,

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抢

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

,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一吐,将最后一

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众人采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土丘上

彩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说道:“大家空手

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被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

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的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

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乃是“

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侍卫

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

大内侍卫中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被缠住。他

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但觉双手均被拉住,当

下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

碰脑门,同时昏晕过去。

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

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交之技甚是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敌手。但摔交讲究的

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却是摔交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

节折断,心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是叫得理直气

壮。

胡斐笑道:“打架还有规矩么?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

不错,五个打一个是先坏了规矩,那“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用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

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原来他落下之处,竟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

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旁观

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是砰嘭、喀喇、啊哟,“犯规

,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

身水塘。

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彩,却是轰然大笑。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已各挺

兵刃将胡斐团团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状

,胡斐从未见过,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见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瞧着这合

围之势,步履间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僧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是布成了

阵势。胡斐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脑中一闪:“向二妹要刀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见一柄钢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

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然个个武艺

精强。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一跃闪开。胡斐心

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是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

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

那钢刀飞来之势甚猛,到他面前时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直冲上

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

抢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

,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

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

倒地。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

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

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叫道:“多谢

文四爷掷刀相助!”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已

至背心。胡斐一声:“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

是一剑刺到。胡斐反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

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

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

始终无法回身见敌之面。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着连伤四满

、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已是处于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

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这才一刀横砍,荡开敌剑。只听敌

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甚是

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却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

来是你!”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

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却是武当派

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

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无尘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

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

的手,好生亲热。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哪里还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

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

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道长。”忽听

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

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

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是欢喜得紧。”胡斐心中

也是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当下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

半山等引见。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我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

,道:“陈总舵主……他……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

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

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

,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

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

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

多好话呢。”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

:“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陈家洛不等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

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哪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

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了万里迢迢的走这一遭。”当下赵半山拉

着他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

相助、骆冰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从地下拾起清宫

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了腰间刀鞘。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着心砚过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谈论适

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陆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

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是高兴,又是不服,忙问:“是

谁,是谁?这人在哪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

尘道:“呸!咱们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

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道:“心砚老

弟去捣乱大会,失手被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

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

下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

,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雄?”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

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一个少年美妇说

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这

美妇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

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

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兄,你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陆菲青笑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拉,露出了程

灵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

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

胡言?这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来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钰、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

,于是他接掌门户,着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

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

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的功劳,又不

知陆菲青的来历,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道福康安此

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辞不去,徒惹麻烦,当下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

,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

,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被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了冤,自

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不意陶然亭畔

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而遁。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

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

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

留。群雄和陆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言谈之间

,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是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

同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只见掌声传来处

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

只见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

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花的一对双生儿子。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

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夺来。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

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

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

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

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

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

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脸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是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

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是荒唐之极?哪一

件不是异想天开?”

胡斐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竟是福

康安之子,他们的母亲却是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花相遇一段事

说起,直说到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

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红花会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

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以

全身而退。”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

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

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

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是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

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中心不安。眼见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

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

仍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锺……”说到这里,心下黯然

,已不知如何措词。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福

康安,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群雄觉得胡斐这个荒

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

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

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

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

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在

所不辞了。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胡斐双手携了孩子

,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

熄。马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春花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

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孩子,孩子,妈想得

你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胡斐,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你们跟着胡叔叔,

好好听他的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胡斐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

他们作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春花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

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

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

葬……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他。”胡斐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商宝震在屋外林中击死徐铮的情景

来,心中又是一酸,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

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

,那是再好不过,那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

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

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

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这缠绵温柔的

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金

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

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

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

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

,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

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

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

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

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

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聚会。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

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

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章 恨无常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

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

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两人回进僧舍,轻轻

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

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

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

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

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

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

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

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

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

极,忍不住高声大叫。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

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

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

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

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

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

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

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

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胡斐心

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

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

头?”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

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

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

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

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

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

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

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

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

过一条性命。”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

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

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

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

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

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

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

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

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

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

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

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石万嗔在野人

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

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

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

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

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

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

定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

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

“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

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程灵素

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

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

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

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

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

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

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

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

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

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知结

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

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

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

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

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

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

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

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

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

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

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

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薛鹊急欲岔开

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

“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

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

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

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

同,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

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

着从衣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

《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

它?”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

《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

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翻扬开来,只见纸质

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

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忙道:“住手!”

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

前辈的医药之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慕

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

石,可以攻玉。这《药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

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

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

《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

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程灵素

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

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

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

不少。”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

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

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

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

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

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

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

了,还不手到擒来?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

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

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

躲入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

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

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警

觉。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

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

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

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

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胡

斐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马春花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

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

己。”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

‘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

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

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

何以舍此法而不用?”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

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

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

“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

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

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

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

指定。”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

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

“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见

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

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

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

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

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

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

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

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

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父,仍然是徒儿强过了师父。”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

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发毛,只得将左手伸了出

来。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

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

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

芒,似乎要择人而噬。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

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

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

般。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程灵素不去理

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

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

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

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

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石

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

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

《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

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

如此珍贵。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

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

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

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

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

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

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

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

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

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

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

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

毒已沾掌心。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

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

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

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

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慕容景岳掌心一阵

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

师妹快取解药给我。”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

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

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

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

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

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

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

敢忘记啊。”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

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差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

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

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

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

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

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薛鹊顺着

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

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

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

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

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

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

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

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发身亡。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

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程灵素道:“大师哥,

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

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

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

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她身形瘦弱,

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

毒,早该杀了。”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发不

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

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

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

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

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

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

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

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

身摔倒在地。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

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

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

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

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待要上前相

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

却不敢动手。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

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

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

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慕容景岳重伤之后,

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

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

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

岳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

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

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

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

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

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

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

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

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

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

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

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

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

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

心,无药可治。”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

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他

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

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

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

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

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

毒药,那可怎么办?”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

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

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

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

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

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

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

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

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

去了,过去了……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

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

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

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

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

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

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

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

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

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

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

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

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

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

之外,实在无法表示。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

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

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

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

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

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

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

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

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

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

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

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

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

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

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

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

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

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又过了

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

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胡斐暗叫:“罢了,

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

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

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

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

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

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

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走到殿

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

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

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

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

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

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

绝无反应。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

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

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

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

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

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

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

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

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

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

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

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

万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

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

裹,道:“没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

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

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

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

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

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

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

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

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

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

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

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

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七心

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

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

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

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

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

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

心中说不出的凄凉。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

团。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

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

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

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

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

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

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

也听不到了。“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

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

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

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

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

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

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

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

“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

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终于,他觉到

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

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

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

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却原来,程灵

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

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

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

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她什么都料到

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

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

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

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

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

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

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

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

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

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

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

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

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

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

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

包入包裹,扬长出庙。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

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

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

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

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

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

了进来。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

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

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

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

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

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

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

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

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

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这时曾铁鸥眼见

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

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

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

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

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

的桌旁。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

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

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

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

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

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

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

“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

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

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

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

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

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

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

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

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的

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

使刀,不知会说什么……。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

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

识?”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

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

他。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

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

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

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

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

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

说不出来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

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

女儿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胡斐指着坟墓,

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

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

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

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

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

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

开吧!”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胡斐见她脸色

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

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

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

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

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过了良

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

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

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

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

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

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

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

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

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

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

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

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

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

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

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正说到这

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

听,同时脸色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

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

“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

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

何事?”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

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

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

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

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

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

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

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

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

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

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

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

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

墓……”突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

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

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

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

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

墓碑,又大咳起来。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

好。”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

不由得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

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

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

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

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圆性

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

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

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

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

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

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

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

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

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

“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

死别,安得长苦悲?”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

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

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

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

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滑之徒,

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

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

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

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

么?”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

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

我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

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

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

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

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

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

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圆

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

么信义?快趁早走吧。”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

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

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

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

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

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

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

握。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

“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

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胡斐拔

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

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发

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

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

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

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

运向刀上,拍拍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

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根肋骨似已一齐

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

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

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

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只说到第四个字,

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

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

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

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

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

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忽听一人朗声长笑,

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

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

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

教。”“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

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穴的好手,见对方

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

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

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

“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

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

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

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

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

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这黄

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

同时攻到。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

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

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

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

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

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

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

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

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

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

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被马匹

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

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

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

到。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

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实

所难当。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

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

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

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

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

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田归农有心要置胡

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

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抢

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

长长一条口子。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

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

辣的进攻。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

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

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

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

他兵刃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

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

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田归农叫

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

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

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

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

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

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

重,看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

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

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

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

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

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几

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

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

教能够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

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

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

了干净。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

欢!”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

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色。只见一名

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

刀一格,将石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

活了。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

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

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

成肉酱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

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

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归农无奈,只是道:

“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

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

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

“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

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

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

感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田归农

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

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

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

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

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

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

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

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

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也不争在片刻之间。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

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

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

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

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

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

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

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

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

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

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

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

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

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田归

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

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

定。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

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

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

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

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

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

无不立断,尽变空手。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

性命?”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

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

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

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

坑,拨土掩好。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

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

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

不转过头来。

(全书完)

第一章 灭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

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

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

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

“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

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

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

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勒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

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

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

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响,虚击声下

,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

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

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一出城门,少镖头林平之双腿轻轻一挟,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

,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

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

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林平之纵马过去

,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

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

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

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

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

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

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决不肯罢手,咱们回去

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

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甚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

这匹白马他却宝爱异常,决不能让它稍有损伤。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

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

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

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

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

,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

身跃下马背,缓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

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

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

,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

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

席。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是北方

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哪里去啦?怎么?

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

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

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

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那青衣少女

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

,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

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

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

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

,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

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

自去。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

头舐了舐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

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

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只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

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

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

都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

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

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

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道:“要甚么酒?”声音虽低,却十分清脆动听。那

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

,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

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甚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

,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

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

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

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

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

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

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

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

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了板桌,连人带桌的摔倒。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

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颇有来

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汉子

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甚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

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

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

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

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踢出。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

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

人相助,顺手拾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

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

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

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他平时

常和镖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不凡,二来众镖师对这位少主人谁

都容让三分,决没哪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跟他硬碰,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

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

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

这次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渐挫,只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

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

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

、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

,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打了那姓余的一个

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

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

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

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

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

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

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史郑二镖师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

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

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

,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

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

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

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

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

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

的小腹。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

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

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

姓余汉子。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

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

…”右手向后一挥,将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将过去。

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

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贾的

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

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

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林平之

从来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

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

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等斗杀总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

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

然不是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

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

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

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

:“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

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

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

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

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

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

,不图这个虚名。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

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

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

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

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

,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

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

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

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

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

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

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

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

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

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

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林震

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

,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

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

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

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

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

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的喷

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

们送去的礼物。”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

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

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

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

,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

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

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

,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

咱们的家当还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

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

说镖局的重担要渐渐移上他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

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

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

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

创的。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

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

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

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

:“古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

,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

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

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

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

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

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

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这可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

道余观主闭门坐观,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

,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

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

爹天娘地、甚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说到这里,他十分得

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

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

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

、湖南、湖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

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

才这么说话。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趟子手

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

:“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

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

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吃过晚饭,

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

去了,可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

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

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

“甚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

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

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毛厕,见到白二躺在毛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

,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

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

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

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

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

,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

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

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坏

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

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林平之

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

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林震南笑道:“

你知道甚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然

赶不上少林、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

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

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林平之道:“咱们十省

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

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

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甚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

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

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

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

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

:“甚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

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

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这时又有

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

,身上也是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

镖头出去打猎,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神恶鬼。”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

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甚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

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

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

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

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

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

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

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

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

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

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

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

乡人,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问道:“这

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

们言语举止之中,有甚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甚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

…”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

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

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

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

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

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

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

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

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

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

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跟

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

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

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

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

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

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

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

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林震南

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

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

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

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林震

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当下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

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

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崔镖头

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

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

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

、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

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

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季镖头

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

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

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

,蜡烛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

…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

头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

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地下掘出来

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

古怪。”抢着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

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

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

,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

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

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是精致。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

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

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

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

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

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

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

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

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

:“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

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

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

甚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甚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

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

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

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

点头道:“是!多谢了!”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

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

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

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

下来,搓成一团,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

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这

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

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父子

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

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

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

,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

了这么大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

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

儿说给你母亲知道。”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

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

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

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王夫人自幼

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亮势大,谁都

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

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

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林平之道:“这件

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

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

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

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

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

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

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

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

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

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

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

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

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

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

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

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

平之夜半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甚么事?”外面那人道:

“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

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

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甚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

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

的掉下泪来。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

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甚么?”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

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

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

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甚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

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

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

:“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

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

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

,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

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只听得厅

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

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

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

“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

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褚镖师

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

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

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

,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

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

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

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

:“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

人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

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

,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

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

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体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

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

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一闪,已拔剑在手,双足一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

,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

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

,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

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

览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甚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

:“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

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

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委实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

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

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

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王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

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

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

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

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

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

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王夫人道:“为甚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

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

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

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甚么礼物给我?”

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王夫人呸的一声,

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进帐

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

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

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

…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

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

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

…”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林震

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

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

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

宽约寸许的血线。林震南问道:“甚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

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

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门去。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

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

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甚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

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驱除瘟疫。”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

,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

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

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

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

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

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怎么样子?”狄

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

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

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

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

三遍,却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

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

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

,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

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

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

,何以为人?”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问

:“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

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

,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

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震南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

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

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

,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

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

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

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

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

,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

话,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

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

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

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

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

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

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

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观看。林震南夫妇听

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

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

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

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甚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

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

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

震南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

,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

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

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

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

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

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

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

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甚么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

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

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

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

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

平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

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

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

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

,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

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

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

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林平之这才明

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

角,伸手在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

,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

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

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

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

“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

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

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

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

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

是……却是……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么。王夫人道:

“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

想。”王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林平之心道:“爹

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

再和这些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镖局

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

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

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

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

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

,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

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

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

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后

门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

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

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

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林震南待儿子出房

,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

,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

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

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觉身上的

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

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

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

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林震南将

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

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

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

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

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林平之

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

“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

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

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

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

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

闽江后,到了南屿。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

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

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

,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

,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

,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

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

知大敌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断,

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

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突然之间,竹林中

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

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

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

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

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

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

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

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姓

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

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

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

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

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

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

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

礼。”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

,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

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

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

翻,傲然道:“我说甚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

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

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于人豪脸

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

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

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

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

,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

,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

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

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

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

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

,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

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

是非的泼皮无赖!”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

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

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

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

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

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林震南长剑一

挺,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

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林震南心想:“

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甚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

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

锺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

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

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

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

七个方位。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那

边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林平之见母亲

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

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

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

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

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

回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

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

刷刷刷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震南心下大骇:“此人

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

你……你怎么会辟邪剑……”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

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锺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

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

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

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

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

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哪

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

父罢。”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

,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

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

贾人达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

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

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

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

吐涎,以泄怒火。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智道:“咱们吃

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

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

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

是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

,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

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

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

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

第二章 聆秘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被点了几处穴道,下半

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被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

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方人智和于

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的窜了进来,一把抓

住林平之的后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

,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

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愕间,只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

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

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拚命

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

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

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得兵刃交

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

边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

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

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

强自出头,去打甚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

去相救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甚么也动弹不得。方人智连声喝问:“你

……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

长剑脱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于人豪叫道:

“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被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

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道:“他们好不狠

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道:“别忘了

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

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的长剑。于人豪道:“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

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

……使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哟,

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

上缚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幸好立时硬生生的缩住,心

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离开两匹马数

丈,一跛一拐的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

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

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

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

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作声了。林

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

,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我说甚么也要想法子

救爹爹妈妈出来。”又想:“到了镖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他在草

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无法理会,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

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

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他们

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爹妈?”走入饭店主人的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

知山乡穷人真是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走到饭铺之外,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

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

,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

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一咬牙齿,将

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父亲和自己的

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将父亲长剑拾了起来,包在一块破布之中,插在背后

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

要放声大哭。他举手一掷,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

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的手中,便

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

,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走不了

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

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

:“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

,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

,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

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

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

“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

,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

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

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

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

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

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

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

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

,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

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

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那农

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

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

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

,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

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

爬起,脸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

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

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

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

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

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

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

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

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

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

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

马。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

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

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

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

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甚么事,几个行人都

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

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

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

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

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

,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

,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甚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

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

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

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

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

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

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

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

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刚坐到地下,便听得

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

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连得邻居的房子也烧

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

平之暗骂:“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

“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

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

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

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两人笑了一阵,

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甚么礼物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

突兀,这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礼物?我

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甚么包裹。

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

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

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

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

么?长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

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

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那姓

吉的道:“那是甚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

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

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

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

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

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那姓吉

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

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

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

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

镖局子里还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

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

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甚么在隔壁房

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

里收藏了甚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

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

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林平之缩

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

踢了一脚的。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

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

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

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

局,掳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

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

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

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

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

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

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

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

,他们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

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

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

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是不易发挥罢

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

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

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被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突

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

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林平之惊

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

,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

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

,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

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

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

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

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

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林平之提起长剑,

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

:“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

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轻轻推开窗

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

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

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

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眼见前面道旁有家

小面店,当下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

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

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当即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

于回复了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

开了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

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

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五

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

辰,连日连夜的赶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

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哪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店小二

道:“再过三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罢!”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

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

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

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

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我

这么一副怪模样,便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

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

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

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

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

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农,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刘三

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

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岳剑派联手,声势浩

大,哪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

’,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

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另一个花白胡子道

:“若说都是来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

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

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

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

情,又图他个甚么?”那年轻人道:“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

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

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

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

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

,或许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讯息,哪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忽听得

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

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

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

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

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

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

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

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

甚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

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么?”那王二叔笑道:“

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

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

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多,又有

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

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

人没有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

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

,当真惊心动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

,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是听人

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

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

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

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了。”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

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

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

甚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

有人便问:“那是甚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

道:“你们多问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

:“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好几人七张八嘴的道:“甚么顾全大局?”“甚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

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

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

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

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

给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

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

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

衫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

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

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

派中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

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

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

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

一般,嘈些甚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

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

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

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

:“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

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甚么相干?

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

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

声,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那矮胖子赞

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

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

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

头子干甚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

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那矮胖子

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

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

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

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

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

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

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

“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

:“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

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

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

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

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

湘夜雨’莫大先生!”众人又都一惊,齐问:“甚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

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

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

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甚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

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

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

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

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

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琐,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哪知他长剑一晃,便削

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

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

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

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

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

,复又颓然坐倒。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

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

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

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

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

,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甚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

娘的下落。”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

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

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

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

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

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

生!”突然间七八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林平

之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

起来,另有五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

,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

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

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

不跟你们在一起?”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

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

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

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

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

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

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他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

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

,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

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

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

来。

那少女道:“为甚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甚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

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他大师兄似乎颇有

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

个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丑陋,

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

一早便喝酒了?”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得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

一早,我们八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

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赞他的

酒好香,又问那是甚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甚么叫猴儿酒?’

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

也极好,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

,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

,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

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

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

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

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

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你放它去

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

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那少女笑道:“啊唷,

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

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

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

,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道:“

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

长,只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

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那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

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

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

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

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

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

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

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

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

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

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

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大师哥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

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

淅沥不停,自言自语:“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六猴儿道:

“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罢。”那少

女道:“你急甚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哪里相会

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

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

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

客店,慢慢再说罢。”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

,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罢。二师哥,

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道:“好,咱们就

在这里等罢。”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

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

真的没真实武功?”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那老者说道:“我

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

福州的事,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甚么忽然在这里使这一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

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

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

上都说莫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

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

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

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

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

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

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那

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么去福建?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那少女道:“五

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

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们怎么见到他的?”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罢。大家知道了前因

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

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甚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甚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

江湖上叫做甚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甚么事

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甚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

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

‘陆大无’。”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

却“嘿”了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甚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

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甚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

,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

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华山派这个大师哥

突然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给

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那老者道:“大师哥

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

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道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甚么的。”陆

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

哥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道:“甚么饶了

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

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那

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陆大有道:“我

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

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得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

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

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

得拍拍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马不停蹄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

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

得及学?推波助澜,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

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

,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高个子

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

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

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甚么‘威震天南

’,又是甚么‘追风侠’、‘草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

’,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

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二师兄之言,都点头称是。陆大有低声道:“倒是我这‘六猴儿’的外号好

,包管没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之事,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

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

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陆大有道:“其实青

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其实也不怎么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

你十下棍子。你知道么?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趁人不备,二来

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陆大有伸

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那老者脸色郑重,说道:“青城派掌门余

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

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

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出手毒辣?你见

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那老者道:“那天师父收了余观主

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几

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当日

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陆大有问道:“那有甚么枝节可生?师

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道:“你知道甚么?二师哥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

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那老者道

:“三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甚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

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

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

,向陆大有瞟了一眼。陆大有大有愠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道:“拿

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陆大有登时大为高兴,叫道:“对!对!拿酒来,拿

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

、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

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

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

在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

,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青城

、华山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余观主谢罪。”

林平之心道:“原来你叫劳德诺。你们是华山派,五岳剑派之一。”想到信中说“两

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劳德诺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

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陆大有道:“他妈的,青城派的家伙这么恶!二师哥,较量

就较量,怕他甚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

道歉谢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

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

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

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么过人之长,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

,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

却没甚么好处。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

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风观后练武场旁,

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

,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

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甚

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

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

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

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种情景,那便如何推测?”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青城派或

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一路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劳德

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

若新创剑招,这些剑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

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练习,岂不练坏了本剑的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

么寻常弟子就无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

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哪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第二天

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

,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余观主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

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那高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

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

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地,竟一个人也没有

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

得见甚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的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

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

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

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甚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青城山,

我没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陆大有突然赞道:“了不起

,二师哥,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甚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担

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众

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笑道:“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

脾气?”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

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

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

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

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

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哪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

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做临阵磨枪,又叫作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

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十分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

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

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的瞧着四

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我知道

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

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

师父他老人家虽然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

恐怕也是喜欢的。毕竟大师哥替本派争光,甚么青城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

但我如偷窃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

,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

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是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

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甚么大威力,却

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甚么惊人之处,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继夜的加紧

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

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

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

给他发觉。“以后两天晚上,剑击声仍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倘若早知

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甚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

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陆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

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

,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甚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

大有这么一号英雄人物。”众人尽皆绝倒。

劳德诺续道:“后来余观主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

未免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

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

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

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

,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

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说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甚么意思?”劳德诺道:“他当时脸上神气很

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

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劳德诺续道:“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

谦下,师父看后很是高兴,问起松风观中的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

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

局林家的辟邪剑法!’”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

第三章 救难

劳德诺又道:“当时我问师父:‘林家这辟邪剑法威力很大么?青城派为甚么这样用

心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诺,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

年,可曾听得武林之中,对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评论?’我道:‘武林中

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买他的帐,不去动他的镖。至于手底下

真实功夫怎样,我不大清楚。’师父道:‘是了!福威镖局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

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可曾听说,余观主的师父长青子少年之时,曾栽在林远图的辟邪

剑下?’我道:‘林……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父亲?’师父道:‘不,林远图是林震南的

祖父,福威镖局是他一手创办的。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开创镖局,当真是打遍

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长青子便因此而在

他辟邪剑法下输了几招。’我道:‘如此说来,辟邪剑法果然是厉害得很了?’师父道:

‘长青子输招之事,双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长青子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

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林远图,此仇终于

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

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突然之间会变得迅速无比。两人钻研

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那时我刚入师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

看得熟了,你一试演,便知道这是辟邪剑法。唉,岁月如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

报此仇,此刻听得劳德诺说起自己曾祖林远图的威风,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来我

家的辟邪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青城派和华山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爹爹怎么

又斗不过青城派的后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劳德诺道:“我问师父:‘长青子前辈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道:‘比武输

招,其实也算不得是甚么仇怨。何况那时候林远图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

辈英雄,长青子却是个刚出道的小道士。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又算得了甚么?你师祖

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后来长青子在三十六岁上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

此事,以此郁郁而终。事隔数十年,余沧海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那辟邪剑法,那是甚么

缘故?德诺,你想那是甚么缘故?’“我说:‘瞧着松风观中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郑

重,难道余观主是要大举去找福威镖局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师父点头道:‘我也这

么想。长青子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林远图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

死时对余沧海有甚么遗命。林远图比长青子先死,余沧海要报师仇,只有去找林远图的儿

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手。余沧海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青城派

与福威镖局可要有一场大斗了。’“我问师父:‘你老人家看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

师父笑道:‘余沧海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已在长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

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

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

还可斗上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便教了我几招青城

派的得意剑法,以作防身之用。”陆大有道:“咦,师父怎地会使青城派剑法?啊,是了

,当年长青子跟咱们祖师爷爷拆招,要用青城派剑法对付辟邪剑法,师父在旁边都见到了。”

劳德诺道:“六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来历,咱们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测。师父

又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露了风声。但小师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

师父许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在福州城外卖酒,每日到福威镖局去察看动静。别的没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儿子林平之练剑。小师妹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哪

里是辟邪剑法了?这是邪辟剑法,邪魔一到,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远避。’”在华山群弟

子哄笑声中,林平之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来窥

看多次,我们却毫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

劳德诺续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几天,青城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

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镖局中踹盘子,我和小师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

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师妹开设的大宝号来光顾,小师妹只好送酒

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担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

他是全然蒙在鼓里。这纨裤弟子甚么也不懂,跟白痴也差不了甚么。便在那时,青城派中

两个最不成话的余人彦和贾人达,也到我们大宝号来光顾……”

陆大有鼓掌道:“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开设的大宝号,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

茂盛达三江。你们在福建可发了大财哪!”那少女笑道:“那还用说么?二师哥早成了大

财主,我托他大老板的福,可也捞了不少油水。”众人尽皆大笑。劳德诺笑道:“别瞧那

林少镖头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小师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颇有骨气。余沧海那不成材

的小儿了余人彦瞎了眼睛,向小师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来抱打

不平……”

林平之又是惭愧,又是愤怒,寻思:“原来青城派处心积虑,向我镖局动手,是为了

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福州的其实远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杀不杀余人彦,可说毫不相干。”他心绪烦扰,劳德诺述说他如何杀死余人彦,就没怎么听进耳去,但听得劳德诺一面

说,众人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数全不成话。

只听劳德诺又道:“当天晚上,我和小师妹又上福威镖局去察看,只见余观主率领了

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个大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青城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的瞧热闹

,眼见他们将局中的镖头和趟子手一个个杀了,镖局派出去求援的众镖头,也都给他们治

死了,一具具尸首都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青城派上代长青子和林远

图比剑而败,余观主要报此仇,只须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剑,胜了他们,也就是了,却何以

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为了给余人彦报仇。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

不杀,只是将他们逼出镖局。林家三口和镖局人众前脚出了镖局,余观主后脚就进去,大

模大样的往大厅正中太师椅上一坐,这福威镖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给占了啦。”

陆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开镖局了,余沧海要做总镖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劳德诺道:“林家三口乔装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里,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

人奉命追踪擒拿。小师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方人智他们后面。到了

福州城南山里的一家小饭铺中,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个露脸出来,将林家三口都擒

住了。小师妹说:‘林公子所以杀余人彦,是由我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

极力劝阻,说道咱们一出手,必定伤了青城、华山两家的和气,何况余观主便在福州,我

二人别要闹个灰头土脸。”陆大有道:“二师哥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自然把细稳重,那岂

不扫了小师妹的兴致?”

劳德诺笑道:“小师妹兴致勃勃,二师哥便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当下小师妹先

到灶间中去,将那贾人达打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引开了方于二人,她又绕到前面去救

了林公子,放他逃生。”陆大有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小师妹可不是为了救

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么用意?

你又来胡说八道。”陆大有道:“我为了青城派而挨师父的棍子,小师妹心中气不过,因

此去揍青城派的人,为我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

噗哧一笑,还了一礼,笑道:“六猴儿师哥不用多礼。”那手拿算盘的人笑道:“小师妹

揍青城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不见得只你六

猴儿一个。”劳德诺笑道:“这一次六师弟说得对了,小师妹揍那贾人达,确是为了给六

师弟出气,日后师父问起来,她也是这么说。”陆大有连连摇手,说道:“这……这个人

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高个儿问道:“那方人智和

于人豪没追来吗?”那少女道:“怎么没追?可是二师哥学过青城派的剑法,只一招‘鸿

飞冥冥’,便将他二人的长剑绞得飞上了天。只可惜二师哥当时用黑布蒙上了脸,方于二

人到这时也不知是败在我华山派手下。”劳德诺道:“不知道最好,否则可又有老大一场

风波。倘若只凭真实功夫,我也未必斗得过方于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剑法来,攻

的又是他们剑法中的破绽,他哥儿俩大吃一惊,就这么着,咱们又占了一次上风。”

众弟子纷纷议论,都说大师哥知道了这回事后,定然十分高兴。

其时雨声如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

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

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陆大有叫道:“喂,给咱们煮九碗

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

,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的端了上来。

陆大有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兄劳德诺,第二碗给三师兄梁发,以下依次奉给

四师兄施戴子,五师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说道:

“小师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叫他六猴儿,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

,说道:“多谢师哥。”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

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劳德诺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陆大有及其他几个师兄都

有了馄饨,这才同吃。梁发问道:“二师哥,你刚才说到余观主占了福威镖局,后来怎样?”劳德诺道:“小师妹救了林少镖头后,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们,俟机再将林震南夫

妇救出。我劝她说:余人彦当日对你无礼,林少镖头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

已足以报答。青城派与福威镖局是上代结下的怨仇,咱们又何必插手?小师妹依了。当下

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见十余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镖局前前后后严密把守。

“这可就奇了。镖局中众人早就一哄而散,连林震南夫妇也走了,青城派还忌惮甚么?我和小师妹猜不透其中缘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们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细,

夜里进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闪进菜园子躲了起来。“一进

镖局,只见许多青城弟子到处翻箱倒箧,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座福威镖局从头至尾都

翻了一个身。镖局中自有不少来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

不如何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甚么呢?”

三四个华山弟子齐声道:“辟邪剑法的剑谱!”劳德诺道:“不错,我和小师妹也这

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占了福威镖局之后,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

,摆明了是劳而无功。”

陆大有问道:“后来他们抄到了没有?”劳德诺道:“我和小师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

,但青城派这些人东找西抄,连茅厕也不放过,我和小师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师哥,这次余沧海亲自出马,你看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劳德诺道:“余观主的师父曾败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孙,还是

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余观主如果单派几名弟子来找回这个梁子,未免过于托大,他

亲自出马,事先又督率众弟子练剑,有备而发,倒也不算小题大作。不过我瞧他的神情,

此番来到福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师哥,

你在松风观中见到他们齐练辟邪剑法,这路剑法既然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

谱?说不定是找别的东西。”

劳德诺摇头道:“不会。以余观主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甚么是他

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师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余观主在查问从浙江

、广东各地赶去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东西,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头道:“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甚?真是奇哉

怪也!”劳德诺道:“四弟你倒想想,林远图当年既能打败长青子,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了。可是长青子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固然平平无奇,而余观主今日亲眼目睹,

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甚么不对头的了。”施戴子问道:“甚么不对

头?”劳德诺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剑法之中,另有一套诀窍,剑法招式虽然不过如

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林震南就没学到。”施戴子想了一会,点头道:“原来如

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林远图死了几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

出他死尸来,也没用了。”

劳德诺道:“本派的剑诀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

施戴子道:“二师哥,我还是不明白。倘若在从前,他们要找辟邪剑法的秘诀是有道

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辟邪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青城

派将林震南夫妇都给捉了去,福威镖局总局分局,也一古脑儿给他们挑得一干二净,还有

甚么仇没报?就算辟邪剑法之中真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甚么?”

劳德诺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们五岳剑派怎么样?”施戴子道:“我不

知道。”过了一会,又道:“恐怕不及罢?”劳德诺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

余观主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不想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出人头地?要是林家的确另有秘

诀,能将招数平平的辟邪剑法变得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青城剑法之上,却又如何?”旋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

余沧海要青城剑法在武林之中无人能敌!”便在此时,只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有一群人奔

来,落足轻捷,显是武林中人。众人转头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过来。

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

,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令狐冲,出来!”劳德诺等一见此人,都认得这老尼姑道

号定逸,是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妹,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

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当即站起,一齐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劳德诺朗声说道:“参

见师叔。”定逸师太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粗声粗气的叫道:“令狐冲躲到哪里去啦?快

给我滚出来。”声音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劳德诺道:“启禀师叔,令狐师兄不在这儿。

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

林平之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

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定逸目光在茶馆中一扫,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说道:“你是

灵珊么?怎地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道:“有恶人要和我为难,只好装扮了避

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声,说道:“你华山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你爹爹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

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华山来评这个理。”灵珊急道:“师叔,你可千万别去。

大师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爹爹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

,那不打死了他么?”定逸道:“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灵珊,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

甚么令狐冲路也走不动?他走不动路,怎地会将我的小徒儿掳了去?”她此言一出,华山

群弟子尽皆失色。灵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忙道:“师叔,不会的!大师哥再胆大妄为,

也决计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姊。定是有人造谣,在师叔面前挑拨。”定逸大声道:“你还要

赖?仪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说甚么来?”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道:“泰山派的师兄

们说,天松道长在衡阳城中,亲眼见到令狐冲师兄,和仪琳师妹一起在一家酒楼上饮酒。

那酒楼叫做么回雁楼。仪琳师妹显然是受了令狐冲师兄的挟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

甚是苦恼。跟他二人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那个……那个……无恶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两只馄饨

碗跳将起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

华山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灵珊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道:“他们

定是撒谎,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师叔看错了人。”定逸大声道:“泰山派天松道人

是甚么人,怎会看错了人?又怎会胡说八道?令狐冲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这等恶徒为

伍,堕落得还成甚么样子?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可不能轻饶。这万里独行田伯光贻

害江湖,老尼非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讯息赶去时,田伯光和令狐冲却已挟制

了仪琳去啦!我……我……到处找他们不到……”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甚为嘶哑,连连顿

足,叹道:“唉,仪琳这孩子,仪琳这孩子!”华山派众弟子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

师哥拉了恒山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田伯光

这等人交结,那更是糟之透顶了。”隔了良久,劳德诺才道:“师叔,只怕令狐师兄和田

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令狐师兄这几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干事,

作不得准……”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劳德

诺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师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叔

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

定逸怒道:“我来替你们管师兄的吗?”突然伸手,抓住了灵珊的手腕。灵珊腕上便

如套上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颤声道:“师……师叔!”

定逸喝道:“你们华山派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华山派一个女弟子作抵。你们把

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灵珊!”一转身,拉了她便走。灵珊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

,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着她走到街上。

劳德诺和梁发同时抢上,拦在定逸师太面前。劳德诺躬身道:“师叔,我大师兄得罪

了师叔,难怪师叔生气。只是这件事的确跟小师妹无关,还请师叔高抬贵手。”定逸喝道

:“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劳德诺和梁发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

将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的向后直飞了出去。劳德诺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

板之上,喀喇一声,将门板撞断了两块。梁发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眼见他势将把馄饨

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

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的站定。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说道

:“原来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

管得着么?”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

派的神尼么?”

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

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

位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

着便躬身行礼。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是。晚辈向

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为义,向师伯请安。”说着和米为义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礼。定逸见

向米二人执礼甚恭,说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派梁发。”向大年欢然道

:“原来是华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

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罢。”劳德诺走将过来,说道:

“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师叔请安道贺。”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

了。我师父常日称道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英雄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

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

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

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

道:“这一位你也请么?”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雁荡山

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他猜到这卖馄饨的老人是浙南雁荡山

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

饨担可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是

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

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说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

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馄饨,十文钱一碗,一共九十文。”说着伸出了左掌。劳德

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

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九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转身向

定逸伸出手来,说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四文,赔来。”定逸

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四文,也是双

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罢!”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帐上。”那茶博士笑道

:“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甚么茶钱?”

向大年将带来的雨伞分给众宾,当先领路。定逸拉着那华山派的少女灵珊,和何三七

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的跟着,且看是否

能混进刘正风的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于

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

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张着雨伞,正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

宾客从长街两头过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

言不发的跟了进去。迎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踏进大厅

,只听得人声喧哗,二百余人分坐各处,分别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

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当下在厅角暗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

他放眼打量,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灵

珊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一桌一桌瞧过

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围坐在两张桌旁

,显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在其间,不知给他们囚禁在何处。林平之

又悲又怒,又是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们说话,但

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倘若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不但全功

尽弃,且有杀身之祸。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

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听得有人说道:“是

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道人的

弟子,姓迟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

:“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谁这样大胆,居然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天松道人砍

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甚么希奇!”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

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向内室,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花厅之

中。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有靠东一张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

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

山四剑派掌门人都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者十九位武林前辈

,恒山派定逸师太,青城派余沧海,浙南雁荡山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个身穿酱

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

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是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

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冲呢?”他这一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

大厅上众人远远听到他这声暴喝,尽皆耸然动容。那少女灵珊惊道:“三师哥,他们又在

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

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林平之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个令狐老

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被天门道人这一声积怒凝气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

起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城相会,同到

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会来了。”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

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甚么了?”劳德诺道:“据弟子所

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

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

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

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极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

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

…回雁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

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来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

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须得查明真相,

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刘正风道:“岳师兄向来

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分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

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

回,“波”的一声,怒气冲冲的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

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

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

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了。天松道兄一

见,便觉十分碍眼,这三人他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之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

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师侄被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

松道兄说,那田伯光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说道:

‘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

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是个嫉恶如仇之人,他

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

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们华山派大弟子,确是

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

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

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

大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不……不错!”刘正风

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

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

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

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

后令狐师侄却仍和田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

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天门道人怒道:“甚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武之

人,这是非之际,总得分个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

,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甚么事?”一个三十来岁、英气勃勃的汉子

走了进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

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息来,说道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

,尚未见到踪迹……”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

,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

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

人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

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

“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然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

一的罗人杰,却仍然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了进来。”门外有人应道:

“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

剑,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显然剑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

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那泰山

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派人带了讯来,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

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定逸脸色斗变

,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

底是怎么一个人物。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

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

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

回来了?”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

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

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

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了

过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

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

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

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

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

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甚么招数?”劳德诺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余沧海寻思:“

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

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甚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

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大哥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余沧海转过身来,脸

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甚

么?”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大哥”,心

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

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甚么干系?我

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甚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

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

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甚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

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

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定

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

,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这样美貌的一个个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

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

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

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

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

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

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刘正风素

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

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

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

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

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

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

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这一得罪了

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是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伙儿言明

真相。余沧海是甚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

,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

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罗唆。”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甚么有违师

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大哥?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

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灭,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仪琳道:“就

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余沧海不禁感到得意,心

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

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

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

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甚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

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为难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

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

,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十,垂眉说道:“弟子

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

垂怜鉴察。”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

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吗?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甚么假的?”她知这须生姓闻,

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甚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

点穴打穴的高手。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

,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

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

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

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

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在一个山洞之中。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

,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哪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他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找寻,

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那人听得我三位师姊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

逃走,哪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

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

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

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

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

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

,少说几句,又有甚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

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

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

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紧要,不用提了,

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仪琳道:“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只是不让我出

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

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

响:“住口!”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

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

之中,使上了恒山派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

得哇哇大叫。

余沧海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定逸师太斜眼道:

“恒山定逸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

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

城派掌门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

的话,别再罗唆。”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

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

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

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右手中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厉害,右手

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

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板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定逸和天门道

人对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将长剑从中折断,那是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

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实是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

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

“是这样么?”仪琳道:“是。原来师伯也会!”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剑

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几面。仪琳喜道:“师伯这一手

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

,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在,否则令狐大哥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

甚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为身受重伤,才

会给青城派那个恶人罗人杰害死。”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

“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众人见仪琳一

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天门道人、刘正风

、闻先生、何三七一干长辈,都不自禁的对她心生爱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

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

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

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田伯光厉声问

道:‘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

地。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

来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却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

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洞,只是在山洞外笑个不停。“田伯光就破口骂人

,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会找不到,

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

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仪琳脸上微微

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

,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下发出半点声

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去

,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

,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

夫之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

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哪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

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哪

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说:

‘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

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定逸问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

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冲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门道人、余沧海、何三七、

闻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

是令狐冲,但总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仪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

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田伯光便奔进山洞,

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

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

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

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忽然之间,有些

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

受了伤么?’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

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

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

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

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

腿上动弹不得……”定逸师太道:“你上了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仪

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哪有甚么难猜?他倘

若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

没见识。”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

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

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

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仪琳说到这里,闻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闻先生道

:“好,有胆,有识!”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

哥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窜进山洞,将我放

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罢。’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

,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

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

有甚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仪琳睁大了一双明亮

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

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然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

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仪琳

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

分果决,声音虽然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

深信。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既然不是

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

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响越来越近,田伯光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

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

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

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

‘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刺中

了一剑。“田伯光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

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

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仪琳道:“弟子当时吓得胡涂了

,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

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

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

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

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

却不再睬他。“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

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了声音,喜道:‘你穴

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

‘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

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

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

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仪琳道:“

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

贼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

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

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

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

华山、恒山两派。’

“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

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

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说:‘不走!’令狐大哥道:‘

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说

:‘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定静师太!’我说:‘定静师伯也

不是我师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定逸脸色一沉,模

样十分难看。

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令狐大哥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

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

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

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

,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

:‘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

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罗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劳德诺听到

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闻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

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

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劳德诺瞪眼

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

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

侄的祖父。”

定逸登时恍然,才知令狐冲是为了顾全仪琳。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仪琳

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

,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声名,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

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然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恒山派虽然都是

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众人见她说这

几句话时神情豪迈,均道:“这老尼姑的气概,倒是不减须眉。”仪琳续道:“可是令狐

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罗哩罗唆,教我施展不出华山

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

,故意来陷害于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

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

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

我罢,我老头子今日是认命啦!’”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

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

山洞中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故?”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

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

再见你干甚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仪琳道:

“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

若那恶人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

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

田伯光那恶人。”定逸“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

才运气不好?”

定逸怒道:“甚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

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

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哪知就在此时,田伯光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

劳大哥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

我无礼,只说:‘你乖乖的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

衣服剥个精光,教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来到

那家酒楼回雁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这家回雁楼就是为你

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罢。’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

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

戒。甚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

逸一眼,不敢再说下去。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

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

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

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道:‘你不上楼

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的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

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

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甚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

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

,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

,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又喝干

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劳大哥’。谢

天谢地,他没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是你!’他说:‘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

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

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

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哪有你这么年轻潇洒?’我偷

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这大把年纪’甚么的,都

是骗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说道:‘是了,

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

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

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

父,令狐大哥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

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

:‘那又为甚么?’

“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

骰子,连自己姓甚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甚么输甚么,

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

,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

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

第四章 坐斗

刘正风笑道:“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师侄为了要救令高足,这才跟田伯光这

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仪琳低头道:“令狐大哥是好

人,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喝道:“你说

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

汉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帐。”仪琳嗫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

啊,不许为他忌讳,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仪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

‘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虽然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

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

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

一个人毕竟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

万万碰她不得。’“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

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

实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到

,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

甚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

叫这小尼姑滚蛋罢!我良言劝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

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远而避之?’“田伯

光问道:‘甚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说道:‘田兄多在江湖

上行走,见识广博,怎么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无

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

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后关头

,这个“屁”字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

脸胀得通红,又退开一步。刘正风叹道:“令狐师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也

未免过分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等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

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仪琳问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

出来骗那姓田的?”

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哪有这等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

,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甚么也要图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甚么顾忌

,刘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

和,哼了一声,骂道:“令狐冲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哪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言

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也给骂上了。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

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贤侄身处极大危难,只好编造些言

语出来,盼能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岂能轻易受骗?世

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实情,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咱们身

在江湖,行事说话,有时免不了要从权。令狐师侄若不是看重恒山派,华山派自岳先生而

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师太,他又怎肯如此尽心竭力的相救贵派弟子?”定逸

点了点头,道:“多承刘三爷美言。”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仪琳摇

头道:“没有。令狐大哥又说:‘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

,轻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摇摇头说道:‘

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

,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

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

你这淫贼!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挺剑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

上的那具尸身。

天门道人点头道:“迟百城这孩子,很好,很好!”仪琳继续道:“田伯光身子一晃

,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那位泰

山派的师兄,却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

几下,倒向楼板。”她目光转向天松道人,说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纵身抢到田伯光

面前,连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

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伯攻了二三十剑,田伯光挡了二三十招,一直坐着,没站起身来。”天门道人黑着脸,眼光瞧向躺在门板上的师弟,问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

此了得?”天松道人一声长叹,缓缓将头转了开去。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大哥便拔剑

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挡开,站起身来。”

定逸道:“这可不对了。天松道长接连刺他二三十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刺他

一剑,田伯光便须站起来。令狐冲的武功,又怎能高得过天松道长?”

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

我如仍然坐着不动,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

,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牛鼻……却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声,道:‘承你青

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

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甚么‘太岳三青

峰’,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仪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三步,喝彩道:‘好剑法!’转头向天松师

伯道:‘牛鼻子,你为甚么不上来夹攻?’令狐大哥一出剑,天松师伯便即退开,站在一

旁。天松师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之人联手?’我忍不住了

,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天松师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

,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天松师伯‘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

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见天松师伯双手指缝中不绝的渗出鲜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么奇妙的刀法,我全

没见到他伸臂挥手,天松师伯胸口已然中刀,这一刀当真快极。我吓得只叫:‘别……别

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说不杀,我就不杀!’天松师伯按住胸口,冲下了楼梯。

“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说道:‘令狐兄,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

死不会要你相帮,又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大哥苦笑着摇摇头,一连喝了两碗酒。师父,

那时我想,咱们佛门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大哥虽然不是佛门弟子,可是喝酒这么喝个

不停,终究不好。不过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说话,怕他骂我‘一见尼姑’甚么的。”定逸道

:“令狐冲这些疯话,以后不可再提。”仪琳道:“是。”定逸道:“以后便怎样?”

仪琳道:“田伯光说:‘这牛鼻子武功不错,我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时缩

了三寸,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艺倒真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今

后你的麻烦可就多了。刚才我存心要杀了他,免你后患,可惜这一刀砍他不死。’“令狐

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这一刀如果

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师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我出刀之时,确

是手下留了情,那是报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

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万恶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如何敢说剑

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

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

,立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飞天外、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刺

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的轻重关节,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刺。’“令狐大哥道:‘我如多待得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然

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那可容你不得。’田

伯光笑道:‘话是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胳臂就此废了,干么

你这一剑刺中我后,却又缩回?’令狐大哥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

我肩头砍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

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

“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大哥皱眉道:‘田

兄,我只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哪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又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讨厌尼

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田伯光又大笑起来,说道

:‘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只是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看上了这

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甚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大哥道:‘

好,你说出来罢,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田伯

光笑嘻嘻的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

喝干,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

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她说到这里

,双颊晕红如火,目光下垂,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

喝道:“胡说八道,越说越下流了。后来怎样?”仪琳细声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

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娶她……娶她为妻,我即刻放她,还向

她作揖赔罪,除此之外,万万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声,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厮又胡说了一大篇,说甚么留起头发,就不是尼姑,还有许

多教人说不出口的疯话,我掩住耳朵,不去听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开这等无聊

玩笑,令狐冲当场给你气死,哪还有性命来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们便来决一死战。’

田伯光笑道:‘讲打,你是打我不过的!’令狐大哥道:‘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

打,你便不是我对手。’”众人先前听仪琳述说,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没站起身,却挡架

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厉的攻势,则他善于坐着而斗,可想而知,令狐冲说“

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不是我对手。”这句话,自是为了故意激恼他而说。

何三七点头道:“遇上了这等恶徒淫贼,先将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机下手,倒也不失

为一条妙计。”

仪琳续道:“田伯光听了,也不生气,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

你的豪气胆识,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冲佩服你的,乃是你站着打的快

刀,却不是坐着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这个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时,腿上得过寒

疾,有两年时光我坐着练习刀法,坐着打正是我拿手好戏。适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

……道人拆招,倒不是轻视于他,只是我坐着使刀使得惯了,也就懒得站将起来。令狐兄

,这一门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大哥道:‘田兄,你这个可不知道了。你不过少年

之时为了腿患寒疾,坐着练了两年刀法,时候再多,也不过两年。我别的功夫不如你,这

坐着使剑,却比你强。我天天坐着练剑。’”众人听到这里,目光都向劳德诺瞧去,均想

:“可不知华山派武功之中,有没这样一项坐着练剑的法门?”劳德诺摇头道:“大师哥

骗他的,敝派没这一门功夫。”

仪琳道:“田伯光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当真有这回事?在下这可是孤陋寡

闻了,倒想见识见识华山派的坐……坐……甚么剑法啊?’令狐大哥笑道:‘这些剑法不

是我恩师所授,是我自己创出来的。’田伯光一听,登时脸色一变,道:‘原来如此,令

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众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动容。武学之中,要新创一路拳法剑

法,当真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决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

华山派这等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要将其中一

招稍加变易,也已极难,何况另创一路剑法?劳德诺心想:“原来大师哥暗中创了一套剑

法,怎地不跟师父说?”只听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说道:‘这路剑法臭

气冲天。有甚么值得佩服之处?’田伯光大感诧异,问道:‘怎地臭气冲天?’我也是好

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哪会有甚么臭气?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我每天早晨

出恭,坐在茅厕之中,到处苍蝇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便提起剑来击刺苍蝇。初时

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刺到苍蝇,渐渐意与神会,从这些击刺苍蝇的剑

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哪有这样练剑的。田

伯光听了,却脸色铁青,怒道:‘令狐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

你当我田伯光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这路……你这路……’”众

人听到这话,都暗暗点头,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说已先自输了三成,令狐冲

这些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下田伯光终于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定逸道:“很

好!后来怎样?”

仪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练这路剑法,不过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

胜拚斗之意。田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决不敢将你当作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忍不住又笑

了一声。田伯光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

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显然已动杀机,要将令狐大哥杀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令狐冲今日新

交了田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令狐冲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

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

’令狐大哥道:‘如此说来,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

‘一定要坐着比!’田伯光道:“对了,一定要坐着比!’令狐大哥道:‘好,既然如此

,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输。’田伯光道:‘不

错!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起身,便算输了。’

“令狐大哥又问:‘输了的便怎样?’田伯光道:‘你说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

:‘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

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田伯光拜见。”’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输?要是你输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样,是谁

输了,谁便得改投恒山派门下,做定逸老师太的徒孙,做这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

令狐大哥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输了要改投恒山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

徒弟?”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

色。

定逸道:“这些江湖上的粗鲁汉子,甚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地当真了?这令狐冲存

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令狐冲用甚么法子能够取

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知道自己的智力跟这些无赖流氓相比

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田伯光却又怎样回答?”

仪琳道:“田伯光见令狐大哥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上现出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

担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冲坐着使剑,当真有过人之长?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

决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门下,那么咱们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

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道:‘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

我师父也不许。我恒山派不论出家人、在家人,个个都是女子,怎能够……怎能够……’

“令狐大哥将手一挥,说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作主?’他

转头向田伯光道:‘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甚

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定逸也忍不住好笑,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

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甚么好事。”

仪琳道:“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甚么了不起。田伯光听了

这话后,斜眼向着令狐大哥问道:‘令狐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令狐大哥道:‘这

个自然,站着打,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田

伯光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东方不败!

’”众人听她提到“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八字,脸色都为之一变。仪琳察觉到众人神色突

然间大变,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

定逸道:“你别提这人的名字。田伯光却怎么说?”仪琳道:“田伯光点点头,道:‘你

说东方教主第一,我没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

过尊师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

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远了。’田伯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

这又是谁排的?’令狐大哥道:‘这是一个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

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岳剑派

五位掌门师尊在华山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

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瞒你说,五位尊师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大

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齐声道:“

令狐冲胡说八道,哪有此事?”仪琳道:“原来令狐大哥是骗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将信将

疑,但道:“五岳剑派掌门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将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

过奖了。令狐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茅厕剑法,否则他

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这套茅厕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

何敢在五位尊师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令狐冲和一些旁门左道的

高手谈论,大家认为除了东方教主之外,天下无人能敌。不过,田兄,话又得说回来,我

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刺苍蝇之外,却无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

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老羞成怒

,站起身来,你站着的打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所以嘛,你这站着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却是徒有虚名,毫不足

道。’“田伯光冷哼一声,说道:‘令狐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

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老羞成怒,站起身来杀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应输了之后

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算,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罢,废话

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面对面的

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握了柄剑。“令狐大哥道:‘进招罢!是谁先站起身

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

动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

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田伯光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

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令狐大哥

也是哈哈大笑,说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冲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

,还是打败?’我道:‘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决不能输了给他。’令狐

大哥道:‘好,那么你请罢!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小尼姑站在我眼前

,令狐冲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剑,便向他刺去。“田伯光挥

刀挡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令狐兄,你当真是个多……

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才明白,原来令狐大哥一再说谁

先站起谁输,是要我有机会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无法来捉我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令狐冲这番苦心都不禁赞叹。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确无

良策可让仪琳脱身。定逸道:“甚么‘多情种子’等等,都是粗话,以后嘴里千万不可提

及,连心里也不许想。”仪琳垂目低眉,道:“是,原来那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定

逸道:“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将令狐冲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仪琳道:

“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转身

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上

我的衣衫,原来令狐大哥肩头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么样?你这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

大哥道:‘这小尼姑还不走,我怎打得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

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

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我大吃一惊,料想令狐大哥又给他砍

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楼去观看,于是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

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大哥仍是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

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

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

狐大哥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罢。咱

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

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

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败,两家罢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

嗒的作声。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

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众人听到这

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仪琳继续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

:‘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

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担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

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

哥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断剑,正要涌身跃入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大哥身子一晃,连人

带椅倒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撑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只椅子压在他身上。他受伤甚重,一

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说着站起身来。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

说是我输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问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

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

’字,再也说不下去,左手指着令狐大哥。原来这时他才醒悟已上了当。他已经站起,令

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

了。”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只余沧海哼了一声,道:“这无赖小

子,跟田伯光这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定逸怒道:“甚么流氓

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青城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她听仪琳述

说令狐冲奋不顾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颜面,心下实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早

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余沧海又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侠!”定逸厉声

道:“你青城派……”刘正风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问仪琳道:“贤侄,田伯

光认不认输?”仪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恒山

派的小师妹,你下来罢,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就知道了。

田伯光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令狐大哥杀了,回头再来

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

’我本来就不愿收这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说了这句话,将单

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跳进楼去,将令狐大哥扶了起来,取出天香断

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余沧海忽然

插口道:“定逸师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么喜?”余沧海道:“恭喜你新

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天门道人道

:“余观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玄门清修之士,岂可开这等无聊玩笑?”余沧海一

来自知理屈,二来对天门道人十分忌惮,当下转过了头,只作没有听见。仪琳续道:“我

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药,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喘气,说道:‘劳你驾,给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递给他。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人,一个就是他。”伸指指着

抬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个便是那恶人罗人杰。他们二人看看我

,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罗人杰他们乍然见到令狐冲满身鲜血,和一个美貌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而

那个尼姑又斟酒给他喝,自然会觉得大大不以为然,神色无礼,那也不足为奇了。仪琳续

道:“令狐大哥向罗人杰瞧了一眼,问道:‘师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长的是甚么功夫?

’我道:‘不知道,听说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错,青城派高明

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罗人杰又瞪了

一眼。罗人杰抢将过来,喝道:‘最高明的是甚么?你倒说说看?’令狐大哥笑道:‘我

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罗人杰伸手

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甚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令狐大哥笑道:‘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会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罗人杰骂了几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大哥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

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给他这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罗人杰第

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受伤之

人,算是甚么英雄好汉?’罗人杰骂道:‘小尼姑见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快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师父余观主去。’他说:‘哈

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师父,他这可不是冤枉人吗?他左手向

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

,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

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罗人杰奔将过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带,

将他带得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跟着飞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这一腿又快又准

,巧妙之极。那罗人杰站立不定,直滚下楼去。“令狐大哥低声道:‘师妹,这就是他青

城派最高明的招数,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踢的,平沙落

……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愈来愈差,很是担心,劝道:‘

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

破了。“那罗人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道:‘你是华山令狐

冲,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

下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说着不住咳嗽。我怕罗人杰害他,抽出剑来,在旁守

护。

“罗人杰向他师弟道:‘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这姓黎的恶人应了一声,抽出

长剑,向我攻来,我只得出剑招架。只见罗人杰一剑又一剑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

力举剑招架,形势甚是危急。又打几招,令狐大哥的长剑跌了下来。罗人杰长剑刺出,抵

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声青城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

,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

罗人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大哥胸口,这恶人当真毒辣……”

她说到这里,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哽咽着继续道:“我……我……我见到

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罗人杰的利剑,已刺……刺进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时之

间,花厅上静寂无声。

余沧海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都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说道:“你这

番言语,未免不尽不实。你即说罗人杰已杀了令狐冲,怎地罗人杰又会死在他的剑下?”

仪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道:‘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

密,说给你听。那福……福威镖局的辟邪……辟邪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

越低,我再也听不见甚么,只见他嘴唇在动……”余沧海听她提到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

登时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紧张,问道:“在甚么……”他本想问“在甚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乱跳,只盼仪

琳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定逸师太一加详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那

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仪琳续道:“罗人杰对那甚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

令狐大哥说那剑谱是在甚么地方,突然之间,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

,刺入了罗人杰的小腹之中。这恶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

来……原来……师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

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定逸师太伸出

手臂,揽住了她腰,向余沧海怒目而视。众人默然不语,想象回雁楼头那场惊心动魄的格

斗。在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冲、罗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

都没甚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仪琳

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龄女尼口中说来,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刘正风向那姓黎的

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当时你也在场,这件事是亲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沧海。众人见了他的神色,均知当时实情确是如此。

否则仪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话,他自必出言反驳。余沧海目光转向劳德诺,脸色铁青,冷

冷的问道:“劳贤侄,我青城派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

向我青城派弟子挑衅?”劳德诺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师哥和贵派罗兄私人间的

争斗,和青城、华山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余沧海冷笑道:“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

得干干净净……”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首纸窗被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

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

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动,但见两人都身穿青色长袍,是青城

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一个

苍老而粗豪的声音朗声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余沧海身子一晃,双

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窜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

,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无一个人影,心念一动:“此人决不能在这瞬

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伸手拔出长剑,展开身形

,在刘府四周迅捷异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时只天门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动,定逸师太、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

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疾行,黑暗中剑光耀眼,幻作了

一道白光,在刘府数十间屋舍外绕行一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无不暗暗佩服。余沧

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的眼光,不见有任何异

状,当即又跃入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化

成了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余沧海伸手将一名弟子翻过身来

,见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后脑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

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胁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

俊张口欲语,却发不出半点声息。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只因大批高手在侧

,故意显得似乎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被封的

穴道居然无法解开。当下只得潜运功力,将内力自申人俊背心“灵台穴”中源源输入。过

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

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哪里下的手?”申人俊道

:“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这龟儿子的道儿。”余

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余沧海一时想不透对方是甚么路子,一抬头,只见天门道人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

不关心,寻思:“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人杰杀了令狐冲,看来连天门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之中。”当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大厅。厅上众人正在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是谁

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有的认得他是青城派掌门,不认得他的,见这人身高不

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形貌举止,不怒自威,登时都静了下来。余沧海的

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然所识者不多,但一

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

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的看去,突然之间,

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

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

‘塞北明驼’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剑派没甚么交情,怎会来参

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大

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刘正风抢上前去,深深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其实

那个驼子,却哪里是甚么武林异人了?便是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他深恐被人认出,一

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落里,若不是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

突然齐集,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刘正风还礼,说道:“不敢,不敢!”

刘正风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相差甚远,不由

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刘正风

,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一时不答。刘正风道:“阁下

跟木大侠……”林平之灵机一动:“我姓‘林’,拆了开来,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

木’好了。”随口道:“在下姓木。”

刘正风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是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塞北明驼’木大

侠如何称呼?”他看林平之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

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到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

甚是尊敬,而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

的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搪塞,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那是……那是

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眼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

的手,倘若塞北明驼木高峰亲来,虽然颇有忌惮,却也不惧,这人不过是木高峰的子侄,

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来向青城派生事,岂能白白的咽下这口气去?当即冷冷的道:“

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

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

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福州府那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少年

,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

热肠,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刘正风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塞

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为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

其实以木高峰为人而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

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倘若跟他结下了仇,那是防不胜防

,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甚么尊敬之意。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

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

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家丁们轰声答应,斟上酒来。余沧海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

传说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刘府家丁斟上酒家,却不出手去

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林平之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

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被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

尽是怒火,瞪视余沧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来还想辱骂几句,毕竟慑于对方之威,

不敢骂出声来。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

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都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

亲近亲近。”林平之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

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

讨饶。哪知林平之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刘正风站在一

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将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

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

:“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

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瘢,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

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实是古怪丑陋之极。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

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

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好孙子,乖孙儿

,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甚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

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剧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

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一面

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

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

,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之

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

……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

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坠。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

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

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木高峰向后退了

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

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

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和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

,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甚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

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爹爹也受此奇耻大

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摆是托庇于‘塞北

明驼’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左手扶在桌上。余

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甚么紧?”他已瞧出林平

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爷爷,否则为甚么林平之只称

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木高峰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

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的耻辱,在

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

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过身来,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

,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

害。”木高峰和余沧海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被余沧海抓住,以内力相逼,始

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哪知他居然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

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有木

高峰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

正的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极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木高峰哈

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林平之,

但脸孔正对着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

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

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

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一般的

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我在最初

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

,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

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倒不可阴

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谨细,一时不敢贸然发招。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

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动。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

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衫

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出

来。余沧海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

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

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分?

急忙放手。岂知那小姑娘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

,好痛,好痛!呜呜。”这青城派掌门身经百战,应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场

面却从来没遇到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

得脸上发烧,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那女童哭道:

“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哎唷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

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余沧海狼狈之极,知道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讥,低声道:“小妹妹,别哭,对不起。

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的手臂。”

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

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的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

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

,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

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

点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放开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两步。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声道:“好孩子,哪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

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

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乌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谎!你师

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那小姑娘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

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之中,尽是哄笑之声。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甚么,心想这小

姑娘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甚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自

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纵身而前,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

随手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贴在自己

背后的。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当然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

上作甚么手脚。决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

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

来刘正风暗中在给我捣鬼。”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

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

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小姑娘是何人带来。

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别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

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众

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着不动,

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个脚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发觉二人都被点了穴道,正与先前申人俊、吉人

通二人所受一般无异,若要运内力解穴,殊非一时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视眈眈,而且

暗中还伏了大对头,这时可不能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损内力,当即低声向方人智道:“先

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抬了出厅。那女童忽然大声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个人平沙落雁,有两个人抬!两个人平沙落

雁,有四个人抬。”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么?刚才这几句话,是

你爹爹教的么?”他想这女童这两句话甚是阴损,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纪,决计说

不出来,又想:“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冲这小子胡诌出来的,多半华山

派不忿令狐冲为人杰所杀,向我青城派找场子来啦。点穴之人武功甚高,难道……难通是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在暗中捣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

岳剑派联盟,今日要是一齐动手,青城派非一败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变。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甚是严厉。

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定逸轻轻拍她背心,

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这么凶霸霸吓唬孩子

干么?”余沧海哼了一声,心想:“五岳剑派今日一齐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太,二二得四,青城派两个人屁股向后平

沙落雁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得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

再说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来。

众人觉得这小姑娘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

岁孩童的事,这小姑娘看模样已有十三四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都是在阴损

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绝无可疑的了。余沧海

大声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

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哪一门子英雄好汉?”他身子虽矮,

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

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

老师太,他问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

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诋毁整个门派,当下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

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今呢?还有没有英雄好汉剩下

来?”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努,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罢!”那女童道:“青

城派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乘人之危的

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汉?”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先前在花

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刺杀令狐冲经过之人,也尽皆一凛:“莫非这小姑娘和华山派有

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

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仪琳全身发抖,心中对那

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来敬上,余

沧海说甚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

住胸口一酸,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下来了。余沧海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

问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罢?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

伤的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

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青城派侠义道本事?”这几句话虽是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

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

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太,他这么吓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

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众人愈听愈奇,这小姑娘先前那些话,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刚才这两句问话

,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刺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

,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曾经见

过的,是在哪里见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回雁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楼,酒

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众酒

客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

个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他尸体下楼

,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终没有离开。当时她心中惊惶已极,诸种事端纷至沓来,哪有心绪去

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两人,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

便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

因此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此刻穿的却是绿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转身

子,说甚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甚么打扮

,那是甚么都记不得了。还有,记得当时看到那个和尚端起碗来喝酒,在田伯光给令狐冲

骗得承认落败之时,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当时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声,这时

在耳边似乎又响了起来,对,是她,正是她!那个大和尚是谁?怎么和尚会喝酒?

仪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

之际,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挺剑刺入敌人小腹。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

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出了城门,胡里胡涂的在道上乱走…

…只觉得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

这尸体抱到甚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

口似被一个大锤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了过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

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冲的尸体却已影踪不见。她十

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几圈,尸体到了何处,找不到半点端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清斑

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

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么踪迹?这样,她到

了衡山城,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尸体到哪

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

连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果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

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这念头在过

去一天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

胡思乱想?当真荒谬绝伦!不,决没这会子事。”可是这时候,这念头她再也压不住了,

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

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甚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

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我说甚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

,那是为了甚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

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待着。我为甚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

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她心头一片混乱,

一时似乎见到了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满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

小尼姑”时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沧海的声

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

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也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

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闪动,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你瞧这

是甚么?”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

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无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

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齐声警告:“小心暗器!”不知为了甚么,她反而觉得说不出的

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能杀了自己,那正是求

之不得的事。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

一下飞跃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

手去接。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

下沉,拍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

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个纸团向那女童脸上

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绘着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

来是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

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甚是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其中所含内力着

实不小,掷在那小姑娘脸上,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

卒,已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妈妈,妈妈

,人家要打死我啦!”她这一缩甚是迅捷,及时避开纸团,明明身有武功,却是这般撒赖。众人都觉好笑。余沧海却也觉得不便再行相逼,满腹疑团,难以索解。定逸师太见余沧

海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着实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纠缠,向仪琳道

:“仪琳,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侮。”仪琳应道:“是!”走过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

余沧海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头去瞧木高峰。

第五章 治伤

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姑娘,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

说道:“我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好

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

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

大哥于我有救命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

佝偻着背脊的人,匆匆从厅外廊上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

,说道:“天下真有这般巧,而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个小驼子。”仪琳

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

,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充令狐冲的

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

欺侮了,你师父非怪罪你不可。”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

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

又敢来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你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

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烟。我爷爷叫我非非,你也叫

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真实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

冲,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

躲在窗外偷听去了,说道:“好,曲姑娘,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罢,你猜他们到了哪里

去啦?”曲非烟道:“我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仪琳奇道

:“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

,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

爹爹妈妈早就给人害死啦。你要找他们,便得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说道:“你爹

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烟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

就陪我一会儿。”

仪琳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罢,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

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对。”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

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么对不对的?难道我还

叫你妹子吗?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仪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

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么好?鱼虾鸡鸭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倘若留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那才叫

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门,四大皆空,哪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

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

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曲非烟叹了口气,幽

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嗔道:“你说甚

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

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

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你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

,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

曲非烟道:“姊姊,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和你恒山派,这人是好人还

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骂我恒山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曲非

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

师父,又骂了你,也骂了你整个恒山派,如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

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晃身拦在她身前,张开了双手,

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仪琳突然心念一动:“昨日回雁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

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

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哪里去

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姊姊若能

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

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

手里,被他长剑在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忙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这个人哪,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么善地。”为了寻到

令狐冲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甚么善地不善地,仪琳点头道:“咱们这就

去罢。”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仪琳和曲非烟各

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

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挂念着令狐冲尸

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行了好一会,曲非烟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

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

开门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

“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抢在前头领

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

扑鼻一股脂粉香气。仪琳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湘

绣驰名天下,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

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

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

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背后脚步声响

,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眯眯的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地甚是风骚。仪琳

越来越害怕,低声问曲非烟:“这是甚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

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

想:“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曲非烟:“你带我来干甚么?这里是甚

么地方?”曲非烟微笑道:“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仪琳又问:“甚

么群玉院?”曲非烟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

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么所在

,却听同门俗家师姊说过,妓女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

陪。曲非烟带了自己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

行”田伯光。仪琳双腿酸软,腾的一声,坐倒在椅上,脸上已全无血色。曲非烟一惊,抢

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仪琳低声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烟嘻的一声笑

,说道:“不错,我也认得他的笑声,他是你的乖徒儿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声道:

“是谁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烟道:“喂!田伯光,你师父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

田伯光怒道:“甚么师父?小娘皮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臭嘴。”曲非烟道:“你在衡山

回雁酒楼,不是拜了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

田伯光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我杀了你!”

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曲非烟笑道:“你来向师父磕了头再说。”仪琳忙道:“不,不!

你别叫他过来!”田伯光“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拍的一声,显是从床上跳到了地下。一

个女子声音道:“大爷,你干甚么?”曲非烟叫道:“田伯光,你别逃走!你师父找你算

帐来啦。”田伯光骂道:“甚么师父徒儿,老子上了令狐冲这小子的当!这小尼姑过来一

步,老子立刻杀了她。”仪琳颤声道:“是!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曲非烟道:“田

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帐?快过来,向

你师父磕头。”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

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

,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好了这件事,

你拜恒山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

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

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

……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一

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

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问。你乖乖的不说话,你

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帐。”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声。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罢!”曲非烟道:“那个受伤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见

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烟一笑,走到床边,伸手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边房内,心想

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

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

,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罢!”仪琳迟疑道:“他

……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

上来。”仪琳急道:“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

话却不算数,可不可以?你要是愿意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

,谁也不会来拦你。”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

,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

,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

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甚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

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

着胸膛,胸口前正中大一个伤口,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

,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从怀中取出装

有天香断续胶的木盒子,打开了盒盖,放在床头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

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鲜血便即急涌。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

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是

恒山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

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突然之间,曲非

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

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不干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

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道:“这位英雄,你

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右手已被

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来遮在他面上的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处

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曲姑娘

,请你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她说要走开

,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

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罢。”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

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罢。”曲非烟道

:“黑暗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

里待着,你出去点火。”仪琳听得要她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忙道:“不,不!

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

,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甚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

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

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顷刻,

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

“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

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

有一件急事请问。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道:“你……你问令狐冲

……”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

:“甚……甚么遗体?”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

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

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甚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佳,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

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

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

些后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

是他胸前伤口实在太深。曲姑娘,这一位……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甚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

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么事情都看不开?”曲

非烟道:“昨日在回雁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

,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

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甚么

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

想象起来,定然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曲非烟续道:

“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

,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

大哥给人刺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

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

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

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曲非烟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

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

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

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曲姑娘,请你问他

,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甚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

走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

声。仪琳寻思:“他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他?”悄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

,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甚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

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

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

道:“要是他能活转来,你甚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为他死一千次,

也是毫无怨言。”

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

道:“你开甚么玩笑?”曲非烟继续大声道:“她说,只要你没死,她甚么事都肯答允你。”仪琳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乱跳,只道:“你……你……”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

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

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

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床上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正便

是昨日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死?”曲非烟笑道:“他

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

的。他……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

却反而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

“我好欢喜。曲姑娘,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

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仪琳突然省悟,慢

慢站起,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

忽然之间,外边高处有人叫道:“仪琳,仪琳!”却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

惊,待要答应。曲非烟吐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按住了仪琳的嘴,在她耳边低声

道:“这是甚么地方?别答应。”一霎时仪琳六神无主,她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尴尬之极

,但听到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之事。

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

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

,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

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

响,显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气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

“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

罢!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高徒不在这里

,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

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

“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

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

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

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一

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

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定逸心想这

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

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的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

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从此名闻天下,生

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

是不是叫甚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

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

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

,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负,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

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

让令狐冲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余沧海冲进

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

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

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玉宝儿可

是我的。”余沧海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

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甚么玉宝儿的。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

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

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

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

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

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做恶多端,日

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

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

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越来越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

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龟头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妓院

中的家*

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大哥

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有一百张

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姊?”伸手

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

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

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

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

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

……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身上。令狐冲拉过大氅前襟,掩住

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

,好玩!”拉着仪琳,钻入了被窝。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

:“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身走

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

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

上。只是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

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令狐……是令

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

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后退。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令狐

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

…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

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干甚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

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甚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

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

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余沧海见多识

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

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尼姑撒谎骗人。

听她说来,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

见到那小尼姑到过妓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

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

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

:“人雄,揭开帐子,咱们瞧瞧床上有甚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

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

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甚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

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查一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

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

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沧

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

,更吓得魂飞天外。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的大红锦被之

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原来令

狐冲这厮果然是在宿娼。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派道士

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

,干么不爽爽快快的揭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借口甚么找寻恒山派的女弟子?”余沧海

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

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被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

上。他用力支撑,又站了起来,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两下,又喷出一

口鲜血。余沧海欲待再行出手,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那“脸”字尾声未绝,余沧海已然右掌转回,劈向窗格,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

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那驼子正是林平之

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

上,便即悄悄溜了出来。他躲在墙角边,一时打不定主意,实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

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装驼子,大厅中人人都已见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该当回复本来面目?”回思适才给余沧海抓住,全身登时酸软,更无半分挣扎之

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心头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忽然有人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林平之大吃一惊,急忙转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耸,正是

那正牌驼子“塞北明驼”木高峰,听他笑道:“假驼子,做驼子有甚么好?干么你要冒充

是我徒子徒孙?”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

厅中向他磕过头,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

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

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的便扮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甚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

之是在撒谎,但这些话总是听来十分入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是哪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么无意

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是青城掌门,伸一根手指头也立时将

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当真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

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甚么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寻思:“凭我一己之力

,难以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即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

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说道:“没好处

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甚么得益?”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急,说道:“快禀报师父,

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低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道:“是,是。老前辈去哪

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甚么事,总须对自己

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只觉右腕

一紧,已被他抓住,跟着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和田伯光交手

、刘正风等率人搜查、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

打令狐冲,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林平之

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

,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

,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

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和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

,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

小辈做挡箭牌。要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金银财宝滚滚而来,木驼子权衡轻重,这

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

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无干系,乃是冒充招摇之徒,贫道不必再顾你

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

,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

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

,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

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父算帐。”回头向林平之道

:“小子,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

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却从

哪里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这小子,

再擒下了令狐冲。”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说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应道:“是!”

拔剑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

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惊,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

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

平之做了厉鬼,也会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无法隐瞒,索性堂堂正正的死个痛快,双手撕下脸上膏药,朗声道:“

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

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关在哪里?”青城派一举挑了福威镖局之事,江

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长青子早年败在林远图剑下之事,武林中并不知情,人人都说青

城派志在劫夺林家辟邪剑法的剑谱。令狐冲正因听了这传闻,才在回雁楼头以此引得罗人

杰俯身过来,挺剑杀却。木高峰也已得知讯息,此刻听得眼前这假驼子是“福威镖局的林

平之”,而眼见余沧海一听到他自报姓名,便忙不迭的将洪人雄长剑格开,神情紧张,看

来确是想着落在这年轻人身上得到辟邪剑谱。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

右腕,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

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

林平之双臂分别被两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骨骼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余沧

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刺去,喝

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格开长剑,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闪

闪的弯刀。余沧海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刺了八九剑,说道:“

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挥动弯刀,将来剑一一格开,说道:“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

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和余观主虽然往日无冤,近

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面。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

,以后还有谁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越打越快。

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

一笑,道:“好,冲着余观主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来来来,你向前拉。我向后拉,

一二三!咱们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叫:“一,二,三!”这“三”

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

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

过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冲着木驼子

的脸面,连杀子大仇也肯放过了。江湖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余沧海冷冷

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

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

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这时定逸

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率领众弟子向东南方搜去。

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

用叫我爷爷。驼子挺喜欢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内力拉扯

,全身疼痛难当,兀自没喘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

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复仇雪恨,拜他为师,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

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一听到我的来历,便即出手和余沧海争夺。此刻要收我为

弟子,显是不怀好意。”

木高峰见他神色犹豫,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

还没收过一个弟子。你拜我为师,为师的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

决不是你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他越

说得热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当真爱惜我,怎地刚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无丝

毫顾忌?余沧海这恶贼得知我是他的杀子大仇之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为了

甚么辟邪剑谱。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

是。这驼子心肠毒辣,武功再高,我也决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但仍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太低

,不配做你师父么?”林平之见木高峰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狰狞可怖,但怒色一现即隐

,立时又显得和蔼可亲,情知处境危险,若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

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

是家传武功,倘若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意儿,压根儿说不上是甚么

功夫,你爹爹想来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以后

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罢

,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谅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动,说道:“

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

报,木大侠有甚么嘱咐,自当遵从。”

木高峰怒道:“甚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甚么了不起,我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随即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步,

不将杀子大仇人撕开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哪会轻易上当?多半

江湖上传言不错,他林家那辟邪剑谱确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这小子为徒,这部武学宝笈

迟早便能得到手,说道:“快磕头,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

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

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说甚么也得尽快

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曲,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当即屈膝跪倒,便要磕头。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按落,掀将下去。林平之

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

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心高气傲,做惯了少

镖头,平生只有受人奉承,从未遇过屈辱,此番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决意磕头,但木高峰

这么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发了他的倔强本性,大声道:“你答应救我父母,我便答应

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

木高峰道:“万万不能?咱们瞧瞧,果真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

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来,但头顶便如有千斤大石压住了,却哪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

,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格格作响。木高峰

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上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奋力叫道:“我不磕头,

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

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体内,头顶的压力斗然间轻

了,双手在地上一撑,便即站起。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

惊,适才冲开他手上劲道的这股内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称的华山派“紫霞功”,听说这门

内功初发时若有若无,绵如云霞,然而蓄劲极韧,到后来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紫霞”二字由此而来。木高峰惊诧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头顶,掌心刚碰到林平之头顶

,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柔韧的内力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

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是华山派的岳兄吗?怎地悄悄躲在墙角边,开驼子的玩笑?”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神情甚是

潇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高峰眼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

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

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尴尬,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

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门‘阴阳采补’之术。”岳不群“呸”的一

声,笑道:“驼子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甚么这种

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岁了,忽然

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

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华山派

的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

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不像。那劳德诺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

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过,武林中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

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钦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木兄一

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

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

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情,道:“甚么?凭这小子这一

点儿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玉郎…

…”

岳不群知道这驼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

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劝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

美?”

木高峰眼见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难以如愿,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

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

起,拍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这一下却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

没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没半点征兆,浑不及出手阻拦。好在林平之摔出后立即跃起,

似乎并未受伤。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

……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甚么,再见,再见,真想不到华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对这《辟邪

剑谱》却也会眼红。”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

甚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木高峰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打了个突,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

这厮剑法高明,又练成了这神奇内功,驼子倒得罪他不得。”当下嘻嘻一笑,说道:“我

也不知《辟邪剑谱》是甚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的想抢夺,随口胡诌几句,

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

气,自言自语:“武林中似他这等功夫,那也是很难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

流”两字,忍住了不说,却摇了摇头。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

住磕头,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决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

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诚心诚意的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罢,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

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决无不允之理。家父家母为青城派众恶贼所擒,尚请师父援手相救。”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罢!好,咱们这就去找你父母。”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

们躲在墙后,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欢

然道贺:“恭喜师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

早就都见过了,你向众师哥见礼。”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

,脚夫模样的是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

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轻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忽然岳不群身后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爹爹,我算是师

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说话的是当日那个卖酒少女、华山门下人人叫她作“小师妹”的,

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边雪白的脸蛋,一只圆圆的左眼骨

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心道:“那卖酒少女容貌丑

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幅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夜晚,月色朦胧

,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又想:“她说她乔装改扮,到福州

城外卖酒,定逸师太又说她装成一副怪模怪样。那么她的丑样,自然是故意装成的了。”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都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

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

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她一面说,一面笑

,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蛋,一双黑白

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脸。林平之深深一揖,说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

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然是师弟。”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是他自愿

叫我师姊的,可不是我强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

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

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

哥抬出来。”高根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

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里没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

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等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

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

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

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性命危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

派的‘天香断续胶’,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

不群道:“低声,别多嘴!”

令狐冲重伤之余,再给余沧海掌风带到,创口剧痛,又呕了几口血,但神智清楚,耳

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

只怕师父,一听到师父和木高峰说话,便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

一时忘了创口剧痛,转身向床,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

着墙壁,走出房去。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

晃,站立不定,两人忙抢上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穿过了一条走廊,心想师父耳目何等

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间大房,当即走了进去,道:“将……

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

喘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良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

,咱们走罢!”令狐冲吁了口气,心下大宽。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子中

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跟

我最好。”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有人寻来,害怕起来。令狐冲心

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作声,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

,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运去,再无声息。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

你会死么?”令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如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甚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

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师妹?”曲非烟笑道

:“对,你要是死了,太也对不住人家了。”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

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身来。曲非烟

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罢。”令狐冲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烟点亮了蜡烛。仪琳见令狐冲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嫌疑,轻轻揭开他长袍

,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

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仪

琳道:“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只觉难

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

余观主吵了起来呢。”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师太她老人家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

谢地啦。”仪琳道:“我师父怎……怎会骂你?令狐大哥,你只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

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又取出三粒白云熊胆丸,喂着他服了。曲非烟忽道:“姊姊,

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

,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

,使上了恒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动

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好,

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甚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掠开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

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呼吸匀净,正感宽慰,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声响。仪琳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跳了出去。仪琳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

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

上,心想:“我快快走罢,令狐大哥倘若醒转,跟我说话,那怎么办?”转念又想:“他

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

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四处鸡啼声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

么办?”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

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慌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中过来,四下俱寂之

中,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

边,我二人搜西边,要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抗拒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要来擒拿令狐冲,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

头:“说甚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决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

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垫在褥子上的被单,裹住令狐冲身子,

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

处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

诸人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走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不

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着城

墙疾行,一到城门口,便急窜而出。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她心

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露笑容,正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落。她“啊哟”

一声,急使一招“敬捧宝经”,俯身伸臂,将他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

,但自己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令狐冲微笑道:“还好!你歇一歇罢!”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

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

狐冲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令狐冲微笑道:“你只顾

急奔,却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样挺容易……容易受伤。”仪

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父本来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这么快。”令狐冲

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

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

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

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

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

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贵派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仪琳道

:“是。”当即盘膝而坐,以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

,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时,恰

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仪琳双颊晕红

,忸怩道:“为……为甚么笑?”令狐冲道:“没甚么。你年纪小,坐功还浅,一时定不

下神来,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分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

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青城

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甚么屁股

向后,说起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

,已有些喘不过气来。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罢。”令狐冲道:“我师

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时起身,到刘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

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许多西瓜。

你去摘几个来罢。”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却一文也无,道:“令狐大

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甚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

:“买甚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

仪琳嗫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

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

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胡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

停口。

仪琳见他脸色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

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

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

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

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淳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

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

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

“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

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

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

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仪

琳说要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个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

头有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曲,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

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

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

道:“不,没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

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满

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

到剑头断折之处,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

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没半点血色

,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恶业,也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

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用衣襟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一股清香

透出。

令狐冲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

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

打一个字。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便是昨晚进屋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

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

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她说是个老笑话,从书

上看来的。只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

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脸露微笑。仪琳微笑道:

“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

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

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

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

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却一口未

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

你吃罢!”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见

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

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

,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

,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

,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

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

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

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

,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

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

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

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犹豫间

,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

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

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

,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

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欢喜,伤口也

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

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

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

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

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

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

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

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

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母

收的弟子。”仪琳道:“喂,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

,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

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

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

,从小就出了家。”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色。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

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

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

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

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哪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

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哪里有这

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

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

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

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

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起甚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

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

谁,又得瞧是甚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甚么好玩?”仪琳终于

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令狐冲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

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甚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

,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

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甚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是难

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

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

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

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

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甚么到华山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

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小师妹,我甚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

,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

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

,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

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

,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

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甚么剑招,

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

玩的,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田伯光这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顿

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小师妹

试试。”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甚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

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做‘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

个一起试出来的。”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

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

“我小师妹小孩儿脾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哪有资格自创甚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了他们的大牙?”仪琳道:“是,

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

冲吃了一惊,问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

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说道:“我对他胡

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令狐冲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

“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

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

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

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

,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师

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甚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甚么?唉,

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仪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带叶的

树枝,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

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他醒来,一定肚饿,这里没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

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

有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

轻坐在他身边。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一直没想到这

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令狐冲

道:“你到得衡山城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仪琳

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小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

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

……为甚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

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仪琳

又摇了摇头,泪珠儿更落得多了。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说道:“好

,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

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小师妹赔不是惯

了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

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

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令

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满了水珠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难描

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

“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

小师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

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

…”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回雁楼头这笔帐,那确是非赔罪不可。”

便道:“令狐冲当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在回雁楼头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

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仪琳急忙转身,说道:

“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仪琳急道:“我不生气

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仪琳摇了摇头。令

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

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也不知为甚么伤心难过,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

,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忙又转过了身子。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

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甚么叹气?”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

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小性儿,生了气不理

他,千哄万哄,总是哄不好,不论跟她说甚么,她都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

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他的圈套。

令狐冲又是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问道:“令狐大哥,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

狐冲道:“没有,你没得罪我。”仪琳见他仍然面色忧愁,哪知他肚里正在大觉好笑,这

副脸色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

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

,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

甚么事情总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也真厉害,若在平时,他决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

如此,方能逗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

…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额头,幸喜没有发烧,过了一会,轻声问道:“痛得好些了

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叹道:“唉,好

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了。”仪琳道:“怎么?他有止痛药吗?”令狐冲道:“是

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我听

得高兴,就忘了伤处的疼痛。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

哎唷,哎唷!”

仪琳为难之极,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只怕一

个月里也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

不在这里,令狐大哥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

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说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

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令狐冲

摇头道:“没有,我甚么书都不读,更加不读佛经。”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真

傻,问这等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

《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令狐冲忙道:“

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的无数

故事,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从前,有一个

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甚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正拿着一张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他头顶破损流血。可

是那秃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开,反而发笑。旁人见了奇怪,问他为甚么不避,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倘若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赞道:“好

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就算要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心下甚喜,说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

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

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

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

在采集制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

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

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又是哈哈大笑,说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

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

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问道:“你用甚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

香断续胶,内服白云熊胆丸。”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

大?”令狐冲道:“治不治得金创,我也不理,只须你肯挺身帮忙便是了。”仪琳笑道:

“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

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甚么?”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啊。我要他们度了你的身

材,连夜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

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

‘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便长得这般高大了。’那

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哪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

是重重有赏了。”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

,过了一会,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

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

主成千成万,却哪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

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

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怎可再

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仪琳道:“啊,令

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会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

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

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只听得远处山溪中传来一阵阵蛙鸣

,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到这时实在倦得很了,只觉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

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

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冲,跟着足底生云,两个人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说不出的甜美欢

畅。忽然间一个老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父喝道:

“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和这浪子在一起厮混!”一把抓住她

手臂,用力拉扯。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

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觉全身酸软,手

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

正瞧着自己。仪琳晕红了双颊,忸怩道:“我……我……”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

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

在强忍痛楚,忙道:“你……你伤口痛得厉害么?”见令狐冲道:“还好!”但声音发颤

,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仪琳甚是惶急

,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替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

额头时,犹似火炭。他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情势十分凶险,

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

,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

,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她念的是“

妙法莲华经观世音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仪琳语

音清脆,越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

“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

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

,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

断坏,即得解脱……”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终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

甚……甚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学甚么武功,如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

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

安大吉。”仪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

她继续轻声念道:“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

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

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她念得虔诚,

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乎整个心灵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

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好像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

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令狐大

哥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

是这么恳挚,这么热切。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

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

,一向尊敬,不敢拂逆;灵珊师妹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

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令狐冲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

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身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

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令狐冲虔诚祈求。令狐冲心中

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温柔虔诚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第六章 洗手

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率领众弟子径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

,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亲身驾到,忙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岳

不群甚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

、闻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阶相迎。余沧海心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

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然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

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甚么行径。当真说翻了

脸,也只好动手。”哪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

,越发的清健了。”余沧海作揖还礼,说道:“岳先生,你好。”各人寒暄得几句,刘府

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时二刻,刘正风便

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

将近午时,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

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神女峰铁老老、东海海砂帮帮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

西思等人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是慕名而从未见过面,一时大厅上招呼

引见,喧声大作。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均想:“今

日来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地位,有的却显是不三不四之辈。刘正风是衡山

派高手,怎地这般不知自重,如此滥交,岂不堕了我五岳剑派的名头?”岳不群名字虽然

叫作“不群”,却十分喜爱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

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出华山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来。

刘府的众弟子指挥厨伕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刘正风的亲戚、门客、帐房,和

刘门弟子向大年、米为义等恭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

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

,一众前辈名宿便群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声铳响,跟着鼓乐之声

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显是甚么官府来到门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穿着崭

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

,见他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群雄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

林高手?”眼见他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一脸酒色之气,显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

则想:“刘正风是衡山城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

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

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

子,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刘正风

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甚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难

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

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了起来,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

,刘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和刘正风交好,决不能袖手

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刘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

岂可得?只待刘正风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顷刻间便要将那官员斩为肉酱。哪知刘正

风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

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雄一见,无不愕然。

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

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

朕望,钦此。”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

,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说道:“恭喜,恭喜,

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

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大人和张大

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哪里,哪里。”刘正风转头向方千驹道:“方贤弟,奉

敬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个

锦袱包裹。

刘正风双手取过,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张大人哂纳。”那张大人笑道:“

自己兄弟,刘大人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

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分量着实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

,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

又再升官晋爵,皇上恩泽,绵绵加被。”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拱手,

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礼铳相送。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是尴尬,又是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

,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一个

“参将”那样芝麻绿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

,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

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了巡抚的保举。刘正风

向来为人正直,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居然不择手段的买个官来做做?”

刘正风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座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

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寿最高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右首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张金鳌本人虽

无惊人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解风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米为义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

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

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砰拍、砰拍的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

后辈子弟,都涌到大厅来瞧热闹。刘正风笑嘻嘻的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

还礼。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

刘正风实是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

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

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

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果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

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

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说着又是一揖。群雄早已料

到他有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

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的光彩,想必

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在江湖上行

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甚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甚么五岳剑派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

巴的向官员磕头?还提甚么‘侠义’二字?”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甚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是谁也不说话。

刘正风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

山派门楣,十分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

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

进爵,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

,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

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

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闻先生叹了

口气,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

,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刘正风脸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

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

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

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

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

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但不

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的意旨,请刘师叔恕

罪。”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

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

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

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

汉子同时躬身行礼。定逸师太甚是喜欢,一面欠身还礼,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侠义为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去做甚么

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刘贤弟一切安排妥当,决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免得多费一番唇

舌。”刘正风脸色郑重,说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

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见

令旗如见盟主,原是不错。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

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

令,请左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

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

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是为刘师叔的

好。”

刘正风道:“我这可不明白了。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

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师兄。左师兄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

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史

登达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

道向来对刘师叔甚是尊敬,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

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左盟

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

,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

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

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刘

正风点头道:“既然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

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便在此

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喂,你这是干甚么的?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

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少女曲非烟。又听得一

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许乱动乱说,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烟道:“咦,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捉蝴蝶,为

甚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罢!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地。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

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罢,别理他。”那男

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刘正风愈听愈气,寻思:“哪一个大胆狂徒到

我家来撒野,居然敢向我菁儿无礼?”刘门二弟子米为义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和曲非

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服

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派门下

罢,怎不到厅上坐地?”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

走脱了一人。”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

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罢,说话

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

堂转了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刘正风气得

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罢!”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

:“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

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

都有,显然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有发觉。定逸

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甚么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达道:“定

逸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甚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

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

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刘正

风朗声道:“众位朋友,非是刘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师兄竟然如此相胁,刘某若为威力所

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中伸去。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身前。刘正风左手疾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挡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

手两根手指又插向他双眼。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后退。刘正风一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

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

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提

起,向史登达掷去。他这两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

动作又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无人再敢上来。

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杀你公子了。”刘正风回

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你数十

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非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当真伤了他的幼子,定

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加阻止,突然银光闪动,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

后两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倾倒,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

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

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

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不许你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四师弟费彬、一套大嵩阳手武林中赫赫有名

,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来对付自己的,不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踹烂,金盆洗

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间心念电转:“嵩山派虽执

五岳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

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罢。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

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

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

‘小落雁式’。嵩山派决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过不去,决不敢得罪了此间哪一位英雄,甚

至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

金盆洗手。”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么会和武

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

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八九个不成材的弟

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

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

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

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

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

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

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

在太过不伦不类。”刘正风不怒反笑,说道:“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

像。嵩山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罢!”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

“好!”黄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

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

,西首那人却极高极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鹤手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

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丁勉、陆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

来还礼,眼见嵩山派的好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刘

正风非吃大亏不可。定逸师太气忿忿的道:“刘贤弟,你不用担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

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泰山派、华山派、恒山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

不管事的不成?”刘正风苦笑道:“定逸师太,这件事说起来当真好生惭愧,本来是我衡

山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刘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

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加问罪

,好好好,是刘某对莫师哥失了礼数,由我向莫师哥认错赔罪便是。”费彬的目光在大厅

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说道:“此事怎

地跟莫大先生有关了?莫大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大厅中寂

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现身。刘正风苦笑道:“我师兄弟不和

,武林朋友众所周知,那也不须相瞒。小弟仗着先人遗荫,家中较为宽裕。我莫师哥却家

境贫寒。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

,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

是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

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费彬向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令旗,往费彬身旁一站。

费彬森然说道:“刘师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没半分干系,你不须牵扯到

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暗中有甚么勾

结?设下了甚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

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之

害,有的父兄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

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魔教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然各有绝艺,却往往

不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当世第一高手”之称,他名字叫做“不败”,果真是艺成

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此事确与各

人身家性命有关,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

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

,却是从何说起?”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语的道:“刘师兄

,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

相识?”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

答话。

那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

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

魁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刘正风仍不置答,数

千对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觉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等

于默认了。过了良久,刘正风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

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

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

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费彬脸上现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认,

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刘

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了下来,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

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

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

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

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

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

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

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见面就拚你死我活,

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

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

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

,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

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

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

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

这位君子。”

群雄越听越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乐,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

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

乐,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

生外号“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刘正风由

吹萧而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

魔教包藏祸心,知道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的想从中破

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

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脑子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

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

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

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甚么关系?你尽快把曲洋这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

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

点头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

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

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

脸上,道:“岳师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

却怎么说?”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

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

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旨在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

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道:“岳

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哪有甚么义气

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

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

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无法相助那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

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

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

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

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

这等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

拦阻,便给你得逞了。”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

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

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费彬冷笑道:“

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

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

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费彬冷笑

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

误会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还派人来跟我说,华山派弟子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

他出手给救活了的。”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耸动,尤其华山派、恒山派以及青城派诸人

,更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华山派的岳灵珊忍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师哥在哪里?

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刘正风道:“曲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令狐贤侄,你可亲自问他。”费

彬冷笑道:“那有甚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拢离间,甚么手段不会用?他能千方百计的来拉

拢你,自然也会千方百计的去拉拢华山派弟子。说不定令狐冲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他的

救命之恩,咱们五岳剑派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转头向岳不群道:“岳师兄,小弟这

话只是打个比方,请勿见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怪!”

刘正风双眉一轩,昂然问道:“费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徒,这个‘又’字,是甚么

用意?”费彬冷笑道:“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刘正风道:“哼,你直

指刘某是本派叛徒了。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

,背叛衡山派本门,‘叛徒’二字,原封奉还。”他本来恂恂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

有些小小的富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

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仍与费彬针锋相对的论辩,丝毫不让,都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

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了刘某的全家!”费彬道:

“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

理门户。”伸手向史登达一招,说道:“过来!”史登达应道:“是!”走上三步。费彬

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

个月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

想想罢!”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

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么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

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费彬将令旗一展,

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

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

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

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

去。岳不群起身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

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

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

赶来,满腔诚意的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罢?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

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刘正风缓缓摇了摇

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是

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杀害你岳师兄,或是要我加害

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刘某纵然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

友,那是不错,但岳师兄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

中刘某那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

恳,群雄不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交情,这些江湖汉

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

顾全朋友义气,原是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

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可将

‘义气’二字误解了。”

刘正风淡淡一笑,说道:“岳师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

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

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

定逸师太望着刘正风,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还是刘正风?”刘正风脸

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定逸师太合十念道:“阿

弥陀佛!”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都跟了

过去。费彬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

,都站到左首去。”

大厅中寂静片刻,一名年轻汉子说道:“刘师伯,弟子们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

山派弟子走到恒山派群尼身侧,这些都是刘正风的师侄辈,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没到来。费彬又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声道:“我们受师门重恩,

义不相负,刘门弟子,和恩师同生共死。”刘正风热泪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说

这番话,已很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罢。师父自己结交朋友,和你们可没干系。”米

为义刷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刘门一系,自非五岳剑派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个要害我恩师,先杀了姓米的。”说着便在刘正风身前一站,挡住了他。丁勉左手

一扬,嗤的一声轻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刘正风一惊,伸手在米为义右膀上一推,内力

到处,米为义向左撞出,那银光便向刘正风胸口射来。向大年护师心切,纵身而上,只听

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心脏,立时气绝身亡。刘正风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

鼻息,回头向丁勉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杀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错,是

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

刘正风提起向大年的尸身,运力便要向丁勉掷去。丁勉见他运劲的姿式,素知衡山派

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刘正风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

力,准备接过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掷回去。哪知刘正风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

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却将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费彬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费

彬出其不意,只得双掌竖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胁之下一麻,已被刘正风点了

穴道。

刘正风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剑,横架在他咽喉,左肘连撞,封了

他背心三处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费彬受

制,五岳令旗被夺,众人这才醒悟,刘正风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绝技,叫做“百变千幻衡

山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这一次算是大开眼界。岳不群当年曾听师父说过,这一

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戏法卖

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

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不称赏

,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高手生性滑

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衡山派的三大绝技之一。只是这

套功夫变化虽然古怪,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的用处,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

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对这套功夫也并

不如何着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他专务虚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实

功夫反而欠缺了。刘正风是个深沉寡言之人,在师父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生从未一用,

此刻临急而使,一击奏功,竟将嵩山派中这个大名鼎鼎、真实功夫决不在他之下的”大嵩

阳手”费彬制服。他右手举着五岳剑派的盟旗,左手长剑架在费彬的咽喉之中,沉声道:

“丁师兄、陆师兄,刘某斗胆夺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丁勉与陆伯对望了一眼,均想:“费师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丁

勉道:“求甚么情?”刘正风道:“求两位转告左盟主,准许刘某全家归隐,从此不干预

武林中的任何事务。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朋友,也……也就此分

手。刘某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隐居海外,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丁

勉微一踌躇,道:“此事我和陆师弟可做不得主,须得归告左师哥,请他示下。”

刘正风道:“这里泰山、华山两派掌门在此,恒山派有定逸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姊

作主,此外,众位英雄好汉,俱可作个见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刘某

向众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师太外刚内和

,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先说道:“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丁师

兄、陆师兄,咱们答应了刘贤弟罢。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结交,又远离中原,等如是世上

没了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杀业?”天门道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岳贤弟,你以为如何?”岳不群道:“刘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来来来,咱们化干

戈为玉帛,刘贤弟,你放了费贤弟,大伙儿喝一杯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子弟,

便离开衡山城罢!”陆柏却道:“泰山、华山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定逸师太更竭力为刘正

风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但费师弟刻下遭受刘正风的暗算,我们倘若就此答允,江

湖上势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刘正风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去,嵩山

派脸面何存?”定逸师太道:“刘贤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迫,要说‘低头

服输’,低头服输的是刘正风,不是嵩山派。何况你们又已杀了一名刘门弟子。”

陆柏哼了一声,说道:“狄修,预备着。”嵩山派弟子狄修应道:“是!”手中短剑

轻送,抵进刘正风长子背心的肌肉。陆柏道:“刘正风,你要求情,便跟我们上嵩山去见

左盟主,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交还,放了我费师弟。”刘正风惨然一笑,向儿子道:“孩儿,你怕不怕死?”刘公子道:“孩儿听爹爹的话

,孩儿不怕!”刘正风道:“好孩子!”陆柏喝道:“杀了!”狄修短剑往前一送,自刘

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刘夫

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柏又喝道:“杀了!”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

人背心。

定逸师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击了过去,骂道:“禽兽!”丁勉抢上前来,也击

出一掌。双掌相交,定逸师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

硬生生将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让!”定逸师太本来不以掌力见长

,何况适才这一掌击向狄修,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丁

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是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定逸师太欲待再催内力,已

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定逸师太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

,一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一挥手,怒道:

“咱们走!”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下群尼都跟了出去。陆柏喝道:“再杀!”两名嵩山

弟子推出短剑,又杀了两名刘门弟子。陆柏道:“刘门弟子听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

饶,指斥刘正风之非,便可免死。”

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陆柏喝道:“杀了!”万大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

已点了穴道制住的刘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上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

地。各人又想:自来邪正不两立,嵩山派此举并非出于对刘正风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魔

教,虽然出手未免残忍,却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时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连恒山派的定

逸师太亦已铩羽而去,眼见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声,这是他五岳剑派之事,旁

人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十五岁幼子刘芹。陆柏向史登达道

:“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

碎的受苦。”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刘芹脸色惨白,全

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甚么?”刘芹颤声道

:“可是……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哈哈一笑,道:

“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

…曲伯伯……”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甚么?”史登达举起长剑,剑

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

…”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战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别……别杀我……

我……”陆柏笑道:“很好,饶你不难。但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

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

,脸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娘么?”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

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陆柏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陆柏道:“

你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陆柏道:“这

样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陆柏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

了。”史登达道:“是!”知道陆柏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刘芹忙道:

“该……该杀!”陆柏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

子,我饶了你的性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然站不起来。群雄瞧着这等

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

你赢了!”右手一挥,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左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某自

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左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便在这时,檐头突然

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一伸臂便抓住了刘正风的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

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这黑衣人便是魔教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曲洋叫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勉、陆柏二人四掌齐出,分向

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向刘正风喝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

,硬生生受了丁勉、陆柏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曲洋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

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连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

急忙向旁闪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大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

成一团,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了起来。厅上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

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针。混乱之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第七章 授谱

令狐冲所受剑伤虽重,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

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有相当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两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两

晚中只以西瓜为食。令狐冲求仪琳捉鱼射兔,她却说甚么也不肯,说道令狐冲这死里逃生

,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感恩,要她破戒杀生,那是万

万不可。令狐冲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无法勉强,只索罢了。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

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

萤火虫儿,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仪琳心想,凭他的性子,决不

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小师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真聪明

,猜得好准,怎么知道是小师妹叫我捉的?”仪琳微笑道:“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

子了,怎会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后来怎样?”令狐冲笑道:

“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道满床晶光闪烁,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

右都是星星。”仪琳道:“你小师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

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冲笑道:“捉萤火虫儿,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

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小师妹忽然吸了一口气,说道:‘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

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应。’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是像星星一样吗?’”

仪琳轻轻道:“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

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

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仪琳身子一震,颤声道

:“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地如此……”

令狐冲笑道:“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子弟,良心特别好。其实

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尽数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甚么干系?”仪琳隔了

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

终归要死。无常,苦,我佛说每个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

又谈何容易?”令狐冲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甚么不可杀生

,不可偷盗。菩萨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坏了他。”

仪琳侧过了头,不知说甚么好,便在此时,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在天

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仪琳道:“仪净师姊说,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

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

偿。你说是不是真的?”令狐冲笑道:“我不知道。咱们不妨试试,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

么快。”说着拈起了衣带,道:“你也预备啊,慢得一会儿,便来不及了。”仪琳拈起了

衣带,怔怔的望着天边。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

,仪琳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轻轻“啊”了一声,又再等待。第二颗流星自西

至东,拖曳甚长,仪琳动作敏捷,竟尔打了个结。令狐冲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观

世音菩萨保佑,一定教你得偿所愿。”仪琳叹了口气,道:“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甚么

也没想。”令狐冲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罢,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得到时顾住了打

结,却忘了许愿。”仪琳拈着衣带,心想:“我许甚么愿好?我许甚么愿好?”向令狐冲

望了一眼,突然晕红双颊,急忙转开了头。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令狐冲大呼小

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了结没有?这次又来不及吗?”仪琳心

乱如麻,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向观

世音菩萨祈求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只听令狐

冲又问:“你想好了心愿没有?”仪琳心底轻轻的说:“我要许甚么愿?我要许甚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看,竟是痴了。

令狐冲笑道:“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许说。”令狐

冲笑道:“那有甚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仪琳站起身来,道:“你再说

,我可要走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说。就算你心中想做恒山派掌门,那

也没甚么可害臊的。”仪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恒山派掌门?我可从来没这

么想过。我又怎做得来掌门人?”忽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令狐冲和仪

琳对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琴声不断传来,甚是

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

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令狐冲凑身过去,在仪琳耳边

低声道:“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不利,不论有甚么事,你千万别出声。”仪琳点

了点头,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

,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其时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

了,夜色朦胧,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子,矮的是个女子。两个男子缓步

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令狐冲

缩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见。只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令狐冲心道:

“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看来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

实不浅。嗯,是了,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那么跟我们是不相

干的。”当下便放宽了心。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是温雅婉转。过了一会,琴

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

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令狐冲只

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又是一变,箫声变了主调,

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珰珰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

,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

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只听一人缓缓说道:“刘贤弟,

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

,愚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个道:“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么……”仪琳听到他

的口音,心念一动,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刘正风师叔。”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所发

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刘正风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甚么“你我今日毕命于

此”,甚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讶不已。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

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道:“刘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

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

,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曲洋道

:“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甚么分别?愚兄早已伏在屋顶

,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愚兄

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

下手竟如此毒辣。”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

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交,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唉,他们不

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曲洋道:“正是,嵩山

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

知贤弟也是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

喂毒。”

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这人曾救我性命,难道他竟是魔教中的

高手?刘师叔又怎会和他结交?”刘正风轻轻一笑,说道:“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

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曲洋一声长叹,说道:“昔日嵇康临刑,

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

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

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

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曲洋轻轻拍掌道:

“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刘正风道:“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

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仪琳心念一动:“非非,就是那个非非?”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爷爷,你

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刘婆婆他们报仇!”

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曲洋与

刘正风身前,手持长剑,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女娃子好

大的口气,将嵩山派赶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刘正风站起身来,说道:

“费彬,你已杀我全家,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顷刻,你还想干甚么?”

费彬哈哈一笑,傲然道:“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女娃子,你

先过来领死吧!”仪琳在令狐冲旁边道:“你是非非和他爷爷救的,咱们怎生想个法子,

也救他们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以报答他祖孙的救

命之德,但一来对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也就远不是他对手,二来此

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华山派一向与魔教为敌,如何可以反助对头,是以心中好生委决

不下。只听刘正风道:“姓费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今

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汉?非非

,你快走!”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刘正风道:“快走

,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曲非烟道:“我不走!”刷刷两声,从

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叫道:“费彬,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你

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费彬阴森森的道:“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

绝了么?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走?”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

“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笑傲江

湖》,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曲非烟轻轻一挣,挣脱了刘正风的手,便在此时,眼前

青光闪动,费彬的长剑刺到面前。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

笑,长剑圈转,拍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

时脱手。费彬长剑斜晃反挑,拍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被震脱,飞出数丈之外。费

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

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曲非烟大叫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费彬长剑疾

缩,左手食指点出,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

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

落。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费彬大吃一惊,急速转过身来,挥剑护身。他不知

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一动不动,否则以他功夫,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

觉。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汉子双手叉腰而立。

费彬喝问:“你是谁?”令狐冲道:“小侄华山派令狐冲,参见费师叔。”说着躬身

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费彬点头道:“罢了!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

里干甚么?”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费彬

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出手

,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吧。”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

令狐冲摇了摇头,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

也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

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决非英雄好汉行径

,这种事情,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费师叔见谅。”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华山派

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么显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费彬双眉扬起,

目露凶光,厉声道:“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是了,适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

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

长剑颤动,剑锋上冷光闪动,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和

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淌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教你师父为难。”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刘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

义’二字,是甚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

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别?”

曲洋叹道:“这种事情,我们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请便罢,嵩山派爱

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

鼎鼎,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

脸之事,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费彬杀机

陡起,狞笑道:“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梦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令狐冲见到他

狞恶的神情,不禁吃惊,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

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

逼近一步。突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

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没有做,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这人正是仪

琳。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不及多

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费彬却也吃了一惊,说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

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曲非烟被点中

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

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仪琳摇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怎会真的伤害身受重

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曲非烟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仪琳

道:“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甚么事,自然要以侠义为

先。”

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费彬耳中听来,却全成了讥嘲之言,寻思:“一不做,二

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从此声名受污,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

,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给人瞧得低了。”当下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既非身受

重伤,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罢?”仪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道

:“我……我……我?你为甚么要杀我?”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

,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了一步,挺剑要向仪琳刺去。令狐冲急

忙抢过,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

,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

费彬长剑晃动,剑尖向令狐冲右侧攻刺到。令狐冲斜身急避。费彬刷刷刷连环三剑,

攻得他险象环生。仪琳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头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

身上有伤,快快退下。”费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英俊少年,自己

命也不要了。”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费彬长

剑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然个个无甚抵抗之力,但夜长梦

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

向费彬眼珠。费彬双足象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

一道口子。令狐冲拚命扑击,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仪琳

抢上去扶住,哽咽道:“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

完,费彬长剑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窝。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仪琳齐声惊呼。费彬脸

露狞笑,向着令狐冲和仪琳缓缓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

落。令狐冲脑中一片混乱:“他……他竟将这小姑娘杀了,好不狠毒!我这也就要死了。

仪琳师妹为甚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跟她

以前素不相识,不过同是五岳剑派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

是这个仪琳师妹陪着我一起死,却不是我那灵珊小师妹。她……她这时候在干甚么?”眼

见费彬狞笑的脸渐渐逼近,令狐冲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

,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诧异,睁开眼来。费彬心

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

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

琴声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

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莫大

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双手向费彬拱了拱,说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

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

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

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

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此

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

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然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费彬立即还剑相

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

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

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一点点鲜

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

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

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

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仪琳扶着

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曲洋叹道:“刘贤弟

,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

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甚么贫富之见,只是说甚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

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

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

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甚

么哀而不伤,甚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

却给费彬害死了。”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

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名不虚传。”转头向令狐冲道:

“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自当遵从。”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

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

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

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

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

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这是《笑傲江湖曲

》的琴谱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刘正风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令狐冲躬

身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放入怀中,说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

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更担心去办理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得罪正派

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登

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口气。刘正风道:“令狐贤侄,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

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

陵散》而改编的。”曲洋对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

从此绝响,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令狐冲寻思:“音律之道,我一窍不通,何况

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请前辈赐告。”曲洋笑道:“

嵇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性子

很对我的脾胃。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

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

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为了这件事

心中生气,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

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

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

令狐冲不解,问道:“西晋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

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

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冲心下骇异:“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

曲,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见曲洋笑容收敛,神色黯然,说道:“小兄弟,你是

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

人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闭目而逝。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

“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仪琳惊道:“他们……他们都死了?”令狐冲点点头,说道:“师妹,咱们赶快将四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

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

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们两人说出去的,祸患那可不小。”

仪琳道:“是。如果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

先生来跟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

噤,忙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拾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

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说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

,糟蹋他的尸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费师叔的伤口

,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

看不出线索。”仪琳吸了口气,心想:“江湖上偏有这许多心机,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

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尸身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她执

拾石块,将刘正风等四具尸体都掩盖了,向着曲非烟的石坟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为

了我,也不会遭此危难。但盼你升天受福,来世转为男身,多积功德福报,终于能到西方

极乐世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令狐冲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烟

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纪,竟无辜丧命,心下也甚伤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着

仪琳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

歇了一会,令狐冲伤口疼痛稍减,从怀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谱,翻了开来,只见全

书满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识。他所识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

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有读过,随手将册子往怀中一揣,仰起头来,

吁了一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然结交的

是魔教中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委实令人钦佩。刘师叔今天

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却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结下了冤仇,当真奇怪。”

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剑路纵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门

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回来。”仪琳兀自在堆砌石坟,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令狐冲撑着树枝

,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

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寻思:“本门哪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

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向

外张望,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

他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刺,每绕一个圈子,便刺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

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大是兴奋,但见师父

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

只是挥剑护住后心。余沧海出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只守不攻。令狐冲心下佩服:“师父

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

再想:“师父所以不动火气,只因他不但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

和人动手,令狐冲往常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

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强劲。令

狐冲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没受伤,也决

不是他对手,下次撞到,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又瞧了一阵,只见

余沧海愈转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声实在太快,已是上一

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道:“倘若这几

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刺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这矮

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筹。”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

矮道士的剑法当真了得,师父可别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

沧海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定,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令狐冲吃了一惊,看

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一声不响的稳站当地。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令狐冲竟没

瞧出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奔去。岳不群大声道:“余观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着身形一晃,追了下去,

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冲从两人语意之中,已知师父胜过了余沧海,心中暗

喜,他重伤之余,这番劳顿,甚感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他两人展开轻功

,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在数里之外!”他撑着树枝,想走回去和仪琳会合,突然间左首树

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声音甚是凄厉。令狐冲吃了一惊,向树林走了几步,见树隙中隐

隐现出一堵黄墙,似是一座庙宇。他担心是同门师弟妹和青城派弟子争斗受伤,快步向那

黄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那辟邪剑谱此刻

在哪里?你只须老老实实的跟我说了,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

冲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寻思:“师父正在找

寻林震南夫妇的下落,原来这两人却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

我不知有甚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都是口授,并无剑谱。”令狐冲心

道:“说这话的,自必定林师弟的父亲,是福威镖局总镖师林震南。”又听他说道:“前

辈肯为在下报仇,自是感激不尽。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

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

震江湖,倒也不见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

:“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

,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那也决计不会说出来。林某自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

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甚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果然听

得木高峰续道:“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

,你总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

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甚么也不肯交出来。”过了半

晌,叹道:“我瞧你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甚么死也不肯交剑谱出来?这剑谱于

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啊,这剑谱上所记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甚么连青

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等武功,不提也罢。”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等稀松平

常的三脚猫剑法,连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辈又怎会瞧在眼里?”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必有

甚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这才

辱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来,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

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道:“木前辈的

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道:“

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

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

指点,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对,你没明白。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

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甚么?那跟我平儿又有甚

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哪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

见就很喜欢,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了。”林震南道:“

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

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

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林夫人道:“平儿在哪儿?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

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

,我去叫你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你们却须先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林震南叹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悬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一面,

眼见已难以如愿。如果真有甚么辟邪剑谱,你就算不问,在下也会求前辈转告我孩儿。”

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为此。你心脉已断,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头

儿,你也活不上一时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说剑谱的所在,那为了甚么?自然是为了要保全

林家的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

徒有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剑谱留在世上,对你林家又有甚么好处?”林夫人

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的

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

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

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跟着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显是他一掌将庙中一件大物劈得

垮了下来。林夫人惊声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

“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甚么时候将他一掌

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喀喇、喀喇几声响,他又以掌力击垮了甚么东西。林震南道:

“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不会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

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

有甚么难?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当真决意去找他来杀,难道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

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宝贝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林夫人低声道:“相

公,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儿子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

妇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说道:“夫

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

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

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错,驼子,你快把我们夫妇杀了罢。”令狐冲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

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

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举起了手掌,正

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

,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在“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神功”

的厉害。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这种事情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

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

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

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

,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

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

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

地庙中,殿中黑沉沉的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一起,当即

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

母。”

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还请恕罪。我

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岳不群

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人送礼,但岳不群等

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结交,连礼也不敢送,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

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

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门,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

,便答允了。适才我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逃跑,我师父追了下去,要查问伯

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

,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令狐冲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说道:

“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帐后,便会前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

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是

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嘱咐,

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

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请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林震南呼吸急促

,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

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

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

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

他先前苦苦支撑,只盼能见到儿子,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此刻得令狐冲应允传话,又

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大喜之下,更无牵挂,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

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

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

转言。但他终于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甚么‘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

,你当令狐冲是甚么人了,会来觊觎你林家的剑谱?当真以小人之心……”此时疲累已极

,当下靠柱坐地,闭目养神。

过了良久,只听庙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咱们到庙里瞧瞧。”令狐冲叫道:“师父

,师父!”岳不群喜道:“是冲儿吗?”令狐冲道:“是!”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

这时天将黎明,岳不群进庙见到林氏夫妇的尸身,皱眉道:“是林总镖头夫妇?”令

狐冲道:“是!”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夫妇如何

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禀告了师父。岳不群沉吟道:“嗯,余沧

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

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好久,没能追上,反而越离越远。他青城派的轻功,确

是胜我华山一筹。”令狐冲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责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

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伸了伸舌头,应道:“是!”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

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应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

,情若父子,虽对师父敬畏,却也并不如何拘谨,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甚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

吃了大亏啦!伤势可好了些吗?”令狐冲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亏,学

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个火箭

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向上掷出。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

上半天,幻成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

,化为满天流星。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

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不久高根明在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岳

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奔进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喜道

:“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重伤,大伙儿可真担心得紧。”令狐冲微笑道:“

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来的是劳德诺和

陆大有。陆大有一见令狐冲,也不及先叫师父,冲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悦无限。跟着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后进庙。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

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林平之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

前去,伏在尸身上放声大哭。众同门无不惨然。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

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甚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轻轻

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这几日来,岳灵珊为大师哥

担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

声哭了出来。令狐冲轻轻拍她肩头,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了,我去给

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

泪,道:“你没死,你没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死!”岳灵珊道:“听说你又给青

城派那余沧海打了一掌,这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我亲眼见他杀过不少人,只吓得我…

…吓得我……”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簌簌的流下。令狐冲

微笑道:“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刚才师父打得余沧海没命价飞奔,那才教好看呢,就

可惜你没瞧见。”岳不群道:“这件事大家可别跟外人提起。”令狐冲等众弟子齐声答应。岳灵珊泪眼模糊的瞧着令狐冲,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半点血色,心下甚为怜惜,说道

:“大师哥,你这次……你这次受伤可真不轻,回山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岳不群见

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说道:“平儿,别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应道:“是!”眼见母亲头脸满是鲜血,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哽

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甚么话要对

我说。”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

,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外有两句话,要我向你转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

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

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绝不稍屈,以致被震断了心脉。后来那木高

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无行小人,那也罢了。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

为卑污,实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挺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

上灰尘簌簌而落。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决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我华山派向来的宗旨是‘人

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对头之外,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

后,青城派……青城派……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

劳德诺道:“小师妹,林师弟,这桩祸事,倒不是由于林师弟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孽

子,完全因余沧海觊觎林师弟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曾

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那时就已种下祸胎了。”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

,向来难免,一听到有甚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便都不择手段的去巧取豪夺。

其实,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身分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

:“师父,弟子家里实在没甚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口授,要弟

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甚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

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另有甚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对手,

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向阳巷……”岳不群摆手道:“这是平

儿令尊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

:“德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收殓林震南夫妇后,雇了人伕将

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

到得豫西,改行陆道。令狐冲躺在大车之中养伤,伤势日渐痊愈。不一日到了华山玉

女峰下。林震南夫妇的棺木暂厝在峰侧的小庙之中,再行择日安葬。高明根和陆大有先行

上峰报讯,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

已过三旬,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到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说

个不休。劳德诺替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

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有岳灵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无法列入门徒

之序,只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她师妹。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好几岁,但一定争着要

做师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师姊”相称。上得峰来,林平之跟在众师兄之后

,但见山势险峻,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

构筑。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岳灵珊飞奔着过去,扑入她的怀中,叫道:“妈,我又多

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

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弟子林平之叩

见师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来,起来。”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

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一次衡山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

怎么只收一个?”岳不群笑道:“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样?”岳夫人笑

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中

状元罢。”林平之脸上一红,心想:“师娘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力用功

不可,决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要是

出一个状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话。”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说道:“又跟人打架受伤

了,是不是?怎地脸色这样难看?伤得重不重?”令狐冲微笑道:“已经好得多了,这一

次倘若不是命大,险些儿便见不着师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

有天,人上有人,输得服气么?”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的快刀,冲儿抵挡不了,正要

请师娘指点。”

岳夫人听说令狐冲是伤于田伯光之手,登时脸有喜色,点头道:“原来是跟田伯光这

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闯祸呢。他的快刀怎么样?咱们好好琢

磨一下,下次再跟他打过。”一路上途中,令狐冲曾数次向师父请问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

门,岳不群始终不说,要他回华山向师娘讨教,果然岳夫人一听之下,便即兴高采烈。一

行人走进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为轩”中,互道别来的种种遭遇。六个女弟子听岳灵珊述

说在福州与衡山所见,大感艳羡。陆大有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哥如何力斗田伯光,如何手

刃罗人杰,加油添酱,倒似田伯光被大师哥打败、而不是大师哥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

众人吃过点心,喝了茶,岳夫人便要令狐冲比划田伯光的刀法,又问他如何拆解。令狐冲

笑道:“田伯光这厮的刀法当真了得,当时弟子只瞧得眼花缭乱,拚命抵挡也不成,哪里

还说得上拆解?”岳夫人道:“你这小子既然抵挡不了,那必定是耍无赖、使诡计,混蒙

了过去。”令狐冲自幼是她抚养长大,他的性格本领,岂有不知?令狐冲脸上一红,微笑

道:“那时在山洞外相斗,恒山派那位师妹已经走了,弟子心无牵挂,便跟田伯光这厮全

力相拚。哪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来。弟子只挡了两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

番性命休矣!’当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发,问道:‘有甚么好笑!你挡得了我这“

飞沙走石”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华山派的弃

徒,料想不到,当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恶劣,给本派逐出了门墙。’田伯光道

:‘甚么华山派弃徒,胡说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华山派有个屁相干?’弟子笑

道:‘你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么“飞沙走石”,自己胡乱安上个好听名

称。我便曾经见师父和师娘拆解过。那是我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我华山有座玉女

峰,你听见过没有?’田伯光道:‘华山有玉女峰,谁不知道,那又怎样?’我说:‘我

师娘创的剑法,叫做“玉女金针十三剑”,其中一招“穿针引线”,一招“天衣无缝”,

一招“夜绣鸳鸯”。’弟子一面说,一面屈指计数,继续说道:‘是了,你刚才那两招刀

法,是从我师娘所创的第八招“织女穿梭”中化出来的。你这样雄赳赳的一个大汉,却学

我师娘娇怯怯的模样,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织女,坐在布机旁织布,玉手纤纤,将梭子

从这边掷过去,又从那边掷过来,千娇百媚,岂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话没说完,岳

灵珊和一众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岳不群莞尔而笑,斥道:“胡闹,胡闹!”岳夫人“呸”了一声,道:“你要乱嚼舌

根,甚么不好说,却把你师娘给拉扯上了?当真该打。”令狐冲笑道:“师娘你不知道,

那田伯光甚是自负,听得弟子将他比作女子,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娘所创,他

非辩个明白不可,决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果然他将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来,

使一招,问一句:‘这是你师娘创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语,心中暗记他的刀法

,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这套刀法,和我师娘所创的虽然小异,大致相同。你如

何从华山派偷师学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便花言

巧语,拖延时刻,想瞧明白我这套刀法的招式,我岂有不知?令狐冲,你说贵派也有这套

刀法,便请施展出来,好令田某开开眼界。’“弟子说道:‘敝派使剑不使刀,再说,我

师娘这套“玉女金针剑”只传女弟子,不传男弟子。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来使这等

姐儿腔的剑法,岂不令武林中的朋友耻笑?’田伯光更加恼怒,说道:‘耻笑也罢,不耻

笑也罢,今日定要你承认,华山派其实并无这样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个好汉

,你不该如此信口开河,戏侮于我。’”岳灵珊插口道:“这等无耻恶贼,谁希罕他来佩

服了?戏弄他一番,原是活该。”令狐冲道:“但瞧他当时情景,我若不将这套杜撰的‘

玉女金针剑’试演一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

花招,演了出来。”岳灵珊笑道:“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冲笑

道:“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理?”岳灵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剑扭扭

捏捏,我三天不睬你。”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语,这时才道:“珊儿,你将佩剑给大师哥。”岳灵珊拔出长剑,倒转了剑把,交给令狐冲,笑道:“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

模样。”岳夫人道:“冲儿,别理珊儿胡闹,当时你是怎生使来?”

令狐冲知道师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当下接过长剑,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道

:“师父、师娘,弟子试演田伯光的刀招。”岳不群点了点头。

陆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师弟,咱们门中规矩,小辈在尊长面前使拳动剑,须得先行

请示。”林平之道:“是。多谢六师哥指点。”只见令狐冲脸露微笑,懒洋洋的打个呵欠

,双手软软的提起,似乎要伸个懒腰,突然间右腕陡振,接连劈出三剑,当真快似闪电,

嗤嗤有声。众弟子都吃了一惊,几名女弟子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令狐冲长剑使了开

来,恍似杂乱无章,但在岳不群与岳夫人眼中,数十招尽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每一劈刺

、每一砍削,无不既狠且准。倏忽之间,令狐冲收剑而立,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

岳灵珊微感失望,道:“这样快?”岳夫人点头道:“须得这样快才好。这一十三式

快刀,每式有三四招变化,在这顷刻之间便使了四十余招,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快刀。”令

狐冲道:“田伯光那厮使出之时,比弟子还快得多了。”岳夫人和岳不群对望了一眼,心

下均有惊叹之意。

岳灵珊道:“大师哥,怎地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令狐冲笑道:“这些日来,我时

时想着这套快刀,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当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试演,却没这般敏捷,

而且既要故意与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那是更加慢了。”岳灵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给我瞧瞧!”岳夫人侧过身来,从一名女弟子腰

间拔出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使快刀!”令狐冲道:“是!”嗤的一声,长剑绕过了

岳夫人的身子,剑锋向她后腰勾了转来。岳灵珊惊呼:“妈,小心!”岳夫人弹身纵出,

更不理会令狐冲从后削来的一剑,手中长剑径取令狐冲胸口,也是快捷无伦。岳灵珊又是

惊呼:“大师哥,小心!”令狐冲也不挡架,反劈一剑,说道:“师娘,他还要快得多。”岳夫人刷刷刷连刺三剑,令狐冲同时还了三剑。两人以快打快,尽是进手招数,并无一

招挡架防身。瞬息之间,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师

哥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武功却恁地了得,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练功,才不致给人小

看了。”便在此时,岳夫人嗤的一剑,剑尖已指住了令狐冲咽喉。令狐冲无法闪避,说道

:“他挡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长剑抖动,数招之后,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令狐冲仍道:“他挡得住。”意思说我虽挡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这两招都能

挡住。二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到得后来,已无暇再说“他挡得住”,每逢给岳夫人一剑制

住,只是摇头示意,表明这一剑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长剑使得兴发,突然间

一声清啸,剑锋闪烁不定,围着令狐冲身围疾刺,银光飞舞,众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里

她一剑挺出,直刺令狐冲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

师娘!”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衣衫。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长剑护手已碰到令狐冲的胸

膛,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直没至柄。岳灵珊惊呼:“娘!”只听得叮叮当当

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令狐冲的脚边。岳夫人哈哈一笑,缩回手来,只见她

手中的长剑已只剩下一个剑柄。

岳不群笑道:“师妹,你内力精进如此,却连我也瞒过了。”他夫妇是同门结缡,年

轻时叫惯了,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岳夫人笑道:“大师兄过奖,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令狐冲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心下骇然,才知师娘这一剑刺出时使足了全力,否则内

力不到,出剑难以如此迅捷,但剑尖一碰到肌肤,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将

直劲化为横劲,剧震之下,登时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实已

臻于化境,叹服之余,说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决计逃不过师娘这一剑。”

林平之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给岳夫人长剑刺破了的,心想:“世间

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我只须学得几成,便能报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

都贪图得到我家的辟邪剑谱,其实我家的辟邪剑法和师娘的剑法相比,相去天差地远!”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冲儿,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传

了你。”令狐冲道:“多谢师娘。”岳灵珊道:“妈,我也要学。”岳夫人摇了摇头,道

:“你内功还不到火候,这一剑是学不来的。”岳灵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说

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岳夫人微笑不语。

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道:“爹,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

后尽来欺侮我。”岳不群摇头笑道:“你妈这一剑叫做‘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天下无

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岳夫人笑道:“你胡诌甚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

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岳夫人这一剑乃是临时触机而创出,其中包含了华山

派的内功、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厉害无比,但临时创制,自无甚

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岳夫人无敌剑”,但转念一想,夫人心高气傲,即

是成婚之后,仍是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

女侠”三字是恭维她自身的本领作为,“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

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

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样个好听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

喜之。

岳灵珊道:“爹,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

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摇头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甚么新招!”岳灵

珊将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哈哈大

笑,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扭,笑道:“胡说八道。”岳夫人道:“珊儿,别尽缠住爹胡

闹了。德诺,你去安排香烛,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劳德诺应道:“是!”片刻间安排已毕,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堂。林平之见梁间一块匾上写着“以气御剑”

四个大字,掌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穗陈旧,料想是华山派前

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

,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

岳不群,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教林平之用功向学,洁身

自爱,恪守本派门规,不让堕了华山派的声誉。”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

跪下。岳不群站起身来,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须得恪守门规,若

有违反,按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数百年,武功上虽然也能

和别派互争雄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

令誉,这一节你须好好记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

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冲道:“是,林师弟

,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恃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

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

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

,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

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

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欢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

娘叩头,向众师兄师姊作揖行礼。岳不群道:“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

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

、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哪一个有事,人

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他转过头来,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

才道:“冲儿,你这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令狐冲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

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哪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

:“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

在衡山回雁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

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身受

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束手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

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又怎会来

乘冲儿之危?”岳灵珊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责罚过了,前帐

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岳不群向女儿蹬了一眼,厉声道

:“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

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纵然不理,岳

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分,究理门户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

儿,只有当作没瞧见。岳不群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

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甚么‘一见尼

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哧一声笑,叫道:“爹!”岳不群向

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令狐冲说道:“弟子当时只想要恒山派的那个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

对手,无法相救恒山派的那师妹,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

番,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们耳中,确是极为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

师侄离去,用意虽然不错,可是甚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后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令狐冲道:“是,弟子知罪。”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说迫于无奈

,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

子,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

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又怎么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这

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

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

外。”令狐冲道:“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

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冲道:“是!”岳不群

脸色愈来愈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

了?虽说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然而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

段,你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个极大阴谋。刘正风是何

等精明能干之人,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等

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

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已

然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冲

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倾听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刘正风

,那是万万不像。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冲儿,此事

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

只问你,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师父,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

不问是非,拔剑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

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见他始终不答,长叹一声,说道:“这时就算勉强要你回答,也

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我派声誉,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好好的想一想。”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责罚。”

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几个时辰?”岳不群道:“甚么

几个时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怎么

成?岂不是将人闷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

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甚么希罕?当年你师祖犯过,便曾在这玉女峰上

面壁三年零六个月,不曾下峰一步。”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

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要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

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岳夫人道:“珊儿不要罗唆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

思过,你可别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给毁了。”岳灵珊

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哪!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之

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还面

甚么壁、思甚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姊,谁都可和你切磋剑术。”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

,又问:“那么大师哥吃甚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担

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第八章 面壁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与众师弟、师妹作别,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

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危崖上有个山洞,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囚禁受罚之所。

崖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更无一株树木,除一个山洞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

景色极幽,这危崖却是例外,自来相传是玉女发钗上的一颗珍珠。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

危崖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在面壁思过之时,

不致为外物所扰,心有旁骛。令狐冲进得山洞,见地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数百

年来,我华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曾在这里坐过,以致这块大石竟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

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师父直到今日才派我来坐石头

,对我可算是宽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

日令狐冲又来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双眼离开石壁不过尺许,只见石壁左侧刻着“风

清扬”三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寻思:“这位风清扬是谁?多半

是本派的一位前辈,曾被罚在这里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师爷是‘风’字辈,这位风前

辈是我的太师伯或是太师叔。这三字刻得这么劲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师父、师

娘怎么从来没提到过?想必这位前辈早已不在人世了。”闭目行了大半个时辰坐功,站起

来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

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甚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时

误入歧途,也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霎

时之间,脑海中涌现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所说魔教中人如何

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

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

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下,放在筵前,

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药,

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泰山派的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

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又想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

遇到嵩山派的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

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

何又能再治?令狐冲想到他脸上那两个眼孔,两个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寒

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

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甚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转身

,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

只不过两尺,适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

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

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

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

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

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上,说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试。”

令狐冲心想玩这游戏可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拟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

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致甚高,也不便阻止,当即站在峰

边。岳灵珊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这么

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落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些

,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

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

狐冲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令狐冲见她已骇得脸

上全无血色,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

道了,非大骂不可,只怕得罚我面壁多加一年。”

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

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赛谁跳得更远。”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向石洞

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里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连神

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正气轩中面壁,一步也不

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甚么你可以在这里玩

,却将我关在正气轩中?”但想父母决不会让自己日夜在这崖上陪伴大师哥,便转过话头

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

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很辛苦,不如让我来代劳罢,可是你谢我甚么?’

六猴儿说:‘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

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有甚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岳灵珊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

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

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

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

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

此,我便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愿。”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

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

,这是甚么?”从饭篮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

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

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

小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知觉了。”令狐冲慢慢将一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

派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戒荤茹素,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

、一大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吃过饭后

,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送饭上崖,两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冲便吃昨日剩下的饭菜。

令狐冲虽在危崖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便打坐练功,温习师授的气功剑法

,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

剑”虽只一剑,却蕴蓄了华山派气功和剑谱的绝诣。令狐冲自知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

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壁既未

面,过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两

个多月,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又过了些日子,岳夫人替令狐冲新缝一套棉衣,命陆大

有送上峰来给他,这天一早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令狐冲见天上积云如铅,

这场雪势必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

饭来了。”可是无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

:“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

上崖,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

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不来了。令狐冲心下宽慰:“到得天明,六

师弟定会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

,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扬

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

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冲抓住她手,将她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

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

,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

一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

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柔声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

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

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葫芦都摔掉了。”令

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饭也不打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

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掉到了下面

谷中。”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真掉下去,

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

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

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

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是缓缓摇头,说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

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

:“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替我送饭,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

是决计不能活了。”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

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

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说有要

紧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

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

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否则的话,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麻烦啦。啊!是了,林

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

道:“唉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好容易有一个人叫我师姊,

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甚么希罕。”两人笑了一

阵。令狐冲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

下携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

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令狐冲怕她着凉,解下身

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

“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

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

,入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

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

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

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

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

,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

林师弟定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

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

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

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甚么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

“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

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

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

冲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

是真的,你担心甚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

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一

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

’,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

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

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

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

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都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

冲笑道:“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

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不过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

不起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催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

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

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挂记着

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担心,知她昨晚摔了

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他虽然饿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

是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

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

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甚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除风寒,这才渐

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

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

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

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

“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

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

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令狐冲脸一红,心下有些惊惶

,问道:“师娘有没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

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

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

上崖来。我知道你身子渐渐安好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甚么还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

了。”

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

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甚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不论说甚么事,六猴儿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哪里只喝

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实正当严寒,

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这崖上更加冷得厉害。令狐冲忙

道:“小师妹,你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罢,等哪一日出

大太阳,你又十分健壮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

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

……”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

,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

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

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心里欢喜,过不了三天,马上便

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

我甚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

“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

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时

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边。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

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她。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这该

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

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

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再来。令狐冲从陆大

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壮健,不胜之喜。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

子上崖,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

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岳灵珊道:“

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

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

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兴?”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

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

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

哪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便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意想不到。”令

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

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箬。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

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

,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

,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山坡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

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篮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

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岳灵珊道:“为

甚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

,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还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

够快,再练,再练。’嘻嘻!”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

的福建话,师兄师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

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

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

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

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进。”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

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只半

个月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

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只感一

片茫然。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

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

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现

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

师弟作伴,那也寻常得很,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

:“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将我的牙齿和舌头都粘在一起啦。”岳灵珊哈

哈大笑,隔了一会,说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这次她

过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饭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篮,盛着半篮松子、栗子。

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

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

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练剑用功得很,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

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

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

上崖来?难道是师父、师娘不许?”岳灵珊见到令狐冲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脸上突然一红

,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是师

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妈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说这路剑

法变化繁复,我倘若上崖来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甚么剑法?”岳灵珊道

:“你倒猜猜?”令狐冲道:“‘养吾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希

夷剑’?”岳灵珊摇头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

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练‘淑女剑’。跟你说了罢,是‘玉女剑十

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喜道:“你起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复的

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这套“玉女剑”虽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变化繁复,倘若记

不清楚,连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听师父说:“这玉女剑十九式主旨在于变幻奇妙,跟本

派着重以气驭剑的法门颇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较弱,遇上劲敌之时,可凭此剑法以巧胜拙

,但男弟子便不必学了。”因此令狐冲也没学过。凭岳灵珊此时的功力,似乎还不该练此

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个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

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

和十余门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

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力不够,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

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说,这剑法专为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

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

法,等他将来跟你拆招习练罢。”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此后一直没提起,不料师娘竟教

了她。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般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这套剑法重在随机应变,

决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练便得拆招。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剑法,

岳灵珊要练“玉女剑十九式”,势须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岳灵珊脸上又是

微微一红,忸怩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冲奇道:“林师

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门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

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鉴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

妨由对抗辟邪剑法起始。”令狐冲点头道:“原来如此。”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

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

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岳灵珊不答,

过了好一会,说道:“是了,本来娘说过叫你帮我喂招的,现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

愿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因此

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

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

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要他喂招有甚么好?”令狐冲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

能有多大气候?”说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处。你每一招都杀得他无法还手,岂不是

快活得很?”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凭他的三脚猫辟邪剑法,还想还手吗?”令狐冲

素知小师妹十分要强好胜,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这套新练的剑法自然使来得心应手,招

招都占上风,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对手,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让我来

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剑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

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

,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好,出手罢!”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一直强

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侮了。”令狐冲道:“我几

时欺侮过你了?当真冤枉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

“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

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刺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

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

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没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灵珊这些日子中苦练

“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是以十几

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泄露了风声,好得一鸣惊人,让令狐冲大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

轻视,只以一双肉掌来接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板,说道:“我剑下要是

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

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倘若剑底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

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令狐冲刚才这一掌倘若劈得实了,岳灵珊肩头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

,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双剑。”岳灵珊道:“对!我曾见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带双剑,

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的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

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冲笑道:“你

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左臂。

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使出来。这

一十九式剑法,她记到的还只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过六式,但单是这六式剑

法,已然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分逼近。令狐冲绕着她身子游斗,

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

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

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

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风剑的煞手,小心

了。”掌如甚是沉重。岳灵珊见他手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

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

,把捏不定,长剑脱手飞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

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唇。令狐冲叫声“啊哟!”急忙冲到崖边,那

剑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无影无踪。突然之间,只见山崖边青影一闪,似乎是一片衣

角,令狐冲定神看时,再也看不见甚么,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跟小师妹比剑过招,不知已有过几千百次,我总是让她,从没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

我做事可越来越荒唐了。”

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

师妹的长剑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做“碧水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龙泉得来,小师

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

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深谷,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岳灵珊左足在地下蹬了两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转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

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冲追到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

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甚么事都尽量容让,怎么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

的宝剑?难道师娘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头么?不,不会,决无此

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本领越多,我越是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赔不

是。”这一晚说甚么也睡不着,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一会气功,只觉心神难以宁定,便不

敢勉强练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冲见到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伸出

手指,顺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突然之间,眼前微暗,一个影子遮

住了石壁,令狐冲一惊之下,顺手抢起身畔长剑,不及拔剑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后刺出,

剑到中途,斗地喜叫:“小师妹!”硬生生凝力不发,转过身来,却见洞口丈许之外站着

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一袭青袍。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瞧这身形显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喝道:“阁下是谁?”随即纵出石洞,拔出了长剑。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连劈两下,竟然便是岳灵珊日间所使“玉女剑十九式”

中的两招。令狐冲大奇,敌意登时消了大半,问道:“阁下是本派前辈吗?”突然之间,

一股疾风直扑而至,径袭脸面,令狐冲不及思索,挥剑削出,便在此时,左肩头微微一痛

,已被那人手掌击中,只是那人似乎未运内劲。令狐冲骇异之极,急忙向左滑开几步。那

人却不追击,以掌作剑,顷刻之间,将“玉女十九剑”中那六式的数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

出来,这数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灵珊日间曾跟令狐冲

拆过的,令狐冲这时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能将数十招剑法使得犹如一招相似?一时开了大口,全身犹如僵了一般。那人长袖一拂,转身走入崖后。

令狐冲隔了半晌,大叫:“前辈!前辈!”追向崖后,但见遍地清光,哪里有人?令

狐冲倒抽了一口凉气,寻思:“他是谁?似他这般使‘玉女十九剑’,别说我万万弹不了

他手中长剑,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来。不,岂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便刺

哪里,要斩我哪里便哪里。在这六式“玉女十九剑’之下,令狐冲惟有听由宰割的份儿。

原来这套剑法竟有偌大威力。”转念又想:“那显然不是在于剑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剑的

法子。这等使剑,不论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对付不了。这人是谁?怎么会在华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丝毫端倪,但想师父、师娘必会知道这人来历,明日小师妹上崖来,

要她去转问师父、师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没上来。直

过了十八日,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崖。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有满腔言

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无法出口。吃过饭后,陆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说道:“大

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

:“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

有话跟你说。”岳灵珊道:“好罢,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

,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

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

又提他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说道:

“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微笑道:“自己师

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么?何况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

又怪得谁来?大家‘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罢了!”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令狐冲一怔

,问道:“你说甚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但尽人事,

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甚么要用青城

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

破人亡,全是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刺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转念又想

:“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便命丧在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

,喝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林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

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说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

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十分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

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

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

细说了。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赞他为人有侠气,因此在“塞北明驼’的手

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乎乎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

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曾为华山

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青城掌门的爱子,单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

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林平之林大侠,武功却是如此稀松。”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

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

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么还有一样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

“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

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甚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那一份骄傲?”语气中竟对

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一愕,问道:“六猴儿,林师弟甚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

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儿瞧不惯他那副德性。”岳灵珊道:“

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

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他不得。”岳

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

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甚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陆大有道:“但愿

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

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

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调甚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

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西小曲,尾音吐的长长的,在

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

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心想:“

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

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

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

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

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

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

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擦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功力再进步得快,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

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

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将剑刃拔了出来,手上登时感

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拍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

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无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

去,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

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他

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

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火

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

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

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

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

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

砍去,嗡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

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砍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

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

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被人囚禁

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

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

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

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

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

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

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

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有见过。令狐冲

寻思:“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

是泰山派的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衡山

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

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岳剑派

的兵刃,那是甚么缘故?”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

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

字一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

“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是卑鄙无耻。”又想:“却不知这些

是甚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甚么好人了。”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

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

,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

使剑人形的剑法。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

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

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

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

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

,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

,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还是枪矛,但见这

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

凤来仪’,内藏五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

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

得了“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

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

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

,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

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

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一

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

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

:“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

,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

破了,不管用了!”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

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

一。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中共有

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

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

盘五处。可见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

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

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

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

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

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手既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

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

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

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

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

,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

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

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

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看

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

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

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

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彩,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

华山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

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娘笑道:“羞不着?你哪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

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

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做“无边落木”甚么

的,师父当时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

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

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

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

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

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

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

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

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

五岳剑派至今仍然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

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

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决计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哪里?”令狐冲一惊

,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正向

着崖外呼叫。令狐冲从洞中纵了出来,转到后崖的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叫道:“我

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甚么事?”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

送饭来啦。”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

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

冲在内,便到崖边寻找。令狐冲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

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么了?”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

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蠢!”令狐冲见他神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

“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

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说。”令狐冲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本

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外敌?陆大有道:“今早我和林

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令狐冲道:

“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

,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

’?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

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

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总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

,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原姓林的小

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

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他的。”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

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

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

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

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

,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师弟拆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

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冲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

灵珊和林平之甚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

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陆大有气愤愤的道:

“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

见到我,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

若不是师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令狐冲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

随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枝,随手摆了个姿

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

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可。”便道:“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那也

不必在乎。”陆大有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令

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陆大有一

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

的道:“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

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招‘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

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

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甚么。”陆大有

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甚么,陪着他吃

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令狐冲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

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甚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

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

,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

林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得

来。”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

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师娘这招明明是她自

创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

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

不似岳夫人那一剑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

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剑意。其实那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

道理中变化出来,两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

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

深剑法,竟没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径自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

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

时全黑。他心中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以全力点出,则长剑

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是绵绵不绝,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

后劲会反击自身,委实无法可解。

跟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

疾点过来,其势只有抛去断剑,双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消解棍上之势。可

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分的剑术名家,能使这等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

,只见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数十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

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华山派剑法图形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

,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余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

棍者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被其尽破,再也无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

,绝无可疑。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

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华山派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

,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余招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

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

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只有自杀了。”徘徊来去,

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

形,愈想愈是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

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

了一声。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全被

对手破尽破绝,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

山等派的剑招虽然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四派

剑招,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

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地花下如许心思,

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他们自己在武林中却是默默无闻?而我五岳剑派

,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法今日在江湖上扬威立万,实不免有点

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得能立运于武林,全仗

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砍得

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

这个后洞,那便是了。”他转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数,

这一斧始终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于大声说道:“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岂是令狐冲所

为?”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来:“这人剑术如此高明,多半和这洞里的图形大

有关连。这人是谁?这人是谁?”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

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

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

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

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

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

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

痴痴的瞧着,不由得呆了。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

咽,终于停箸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

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六师弟

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甚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思潮起伏

,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

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第三

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

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

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说不出

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

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

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

半条手膀。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

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甚

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甚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我

们是你师弟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

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

亮,却是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岳灵珊道:

“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

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

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

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

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

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

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

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

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师

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

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

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林平之教剑,居然如此恼恨自己,实

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

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

之际,竟然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

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灵珊,对后洞石

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皆置之脑后了。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

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

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

,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冲摇头道:“没甚么。”陆大有道:“这冬菇是我

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来吃了,道:“

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

,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

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

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

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

你多事?谁要你多事?”陆大有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

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慌乱,不住倒退,只道:“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

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大

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有甚么不好?”

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

石头远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

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摇头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

大师哥,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

,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甚么?”提起酒葫芦晃了

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

:“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这几天

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

,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

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

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给我酒!”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

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

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

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余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陆大有向

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

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

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

,好不好?”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

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

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

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

她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但

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

第九章 邀客

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来,前面一人

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二人轻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

时,竟是师父和师娘。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娘!”片刻之间,岳不群和岳

夫人双双纵上崖来,岳夫人手中提着饭篮。依照华山派历来相传门规,弟子受罚在思过崖

上面壁思过,同门师兄弟除了送饭,不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

叩见师父。哪知岳不群夫妇居然亲自上崖,令狐冲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

双腿,叫道:“师父、师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习华山派上乘气

功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早已问过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

到此病是因岳灵珊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听她言词吞吐闪烁,知道得更清楚了。这时

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思过崖上住了半年,丝毫没有长进,心下颇为不怿,哼了一声。

岳夫人伸手将令狐冲扶起,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采飞扬的情状,不禁心生怜惜,柔

声道:“冲儿,你师父和我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大好了罢?”

令狐冲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好了。师父、师娘两位老人家一

路辛苦,你们今日刚回,却便上来……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说话哽咽,转

过头去擦了擦眼泪。岳夫人从饭篮中取出一碗参汤,道:“这是关外野山人参熬的参汤,

于身子大有补益,快喝了罢。”令狐冲想起师父、师娘万里迢迢的从关外回来,携来的人

参第一个便给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时右手微颤,竟将参汤泼了少许出来。岳夫人

伸手过去,要将参汤接过来喂他。令狐冲忙大口将参汤喝完了,道:“多谢师父、师娘。”

岳不群伸指过去,搭住他的脉搏,只觉弦滑振速,以内功修为而论,比之以前反而大

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过了片刻,又道:“冲儿,你在思过崖

上这几个月,到底在干甚么?怎地内功非但没长进,反而后退了?”令狐冲俯首道:“是

,师父师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冲儿生了一场大病,现下还没全好,内力自然不如

从前。难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强么?”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强弱,而是内力修为,这跟生不生病

无关。本门气功与别派不同,只须勤加修习,纵在睡梦中也能不断进步。何况冲儿修练本

门气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伤,便不该生病,总之……总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说不错,向令狐冲道:“冲儿,你师父向来谆谆告诫,要你用功练

气练剑,罚你在思过崖上独修,其实也并非真的责罚,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这一年之

内,不论气功和剑术都有突飞猛进,不料……不料……唉……”令狐冲大是惶恐,低头道

:“弟子知错了,今日起便当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变故日多。我和你师

娘近年来四处奔波,眼见所伏祸胎难以消解,来日必有大难,心下实是不安。”他顿了一

顿,又道:“你是本门大弟子,我和你师娘对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为我们分任艰巨,

光大华山一派。但你牵缠于儿女私情,不求上进,荒废武功,可令我们失望得很了。”令

狐冲见师父脸上忧色甚深,更是愧惧交集,当即拜伏于地,说道:“弟子……弟子该死,

辜负了师父、师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来,微笑道:“你既已知错,那便是了。

半月之后,再来考校你的剑法。”说着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师父,有一件事……”

想要禀告后洞石壁上图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挥一挥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声道:“这半月中务须用功,熟习剑法。此事与你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

不可轻忽。”令狐冲道:“是,师娘……”又待再说石崖剑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着

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摇一摇手,转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令狐冲自忖:“为甚么师

娘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又为甚么师娘要等师父先走,这才

暗中叮嘱我?莫非……莫非……”登时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

不敢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了一个指望:“莫非师父师娘知道我是为小师妹生病,竟

然肯将小师妹许配给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气功、剑术,都须能承受师父的衣钵。师父不便明言,师娘当我是亲儿子一般,却暗中叮嘱我,否则的话,还有甚么事能与我

将来一生大有关连?”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中最艰深的

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脑海,不论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

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来得及

跟师父师娘说,半个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窦。”

岳夫人这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个月中修习气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整

日里胡思乱想:“师父师娘如将小师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

结为夫妇,不知她对林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林师弟不过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

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

夕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被余沧海一掌击毙,全蒙林师弟出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

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性命,也当挺身相救。”半个月晃

眼即过,这日午后,岳不群夫妇又连袂上崖,同来的还有施戴子、陆大有与岳灵珊三人。

令狐冲见到小师妹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娘”之时,声音也发颤了。岳夫人见他

精神健旺,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笑点了点头,道:“珊儿,你替大师哥装饭,

让他先吃得饱饱的,再来练剑。”岳灵珊应道:“是。”将饭篮提进石洞,放在大石上,

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道:“大师哥,请用饭罢!”令狐冲道:“多……多

谢。”岳灵珊笑道:“怎么?你还在发冷发热?怎地说起话来声音打颤?”令狐冲道:“

没……没甚么。”心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这一生令狐冲更

无他求。”这时哪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便将一碗饭吃完。岳灵珊道:“我再给你添

饭。”令狐冲道:“多谢,不用了。师父、师娘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岳不群夫妇并肩坐在石上。令狐冲走上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甚么

,却觉得甚么话都说来不妥。陆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

师弟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从长安来,说道田伯

光在长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长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还用说?他在长安城一夜之间连盗七家大户,这也罢了,却在每家墙

上写上九个大字:‘万里独行田伯光借用’。”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长安城便

在华山近旁,他留下这九个大字,明明是要咱们华山派的好看。师父,咱们……”岳不群

道:“怎么?”令狐冲道:“只是师父、师娘身分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

子功夫却还不够,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贼,却让

他在华山脚下如此横行,当真可恼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我

自可准你下崖,将功赎罪。你将师娘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演来瞧瞧。这半

年之中,想来也已领略到了七八成,请师娘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田的恶贼。”令狐冲一怔,心想:“师娘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娘

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自该明白剑招中的要旨。

师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该当学得差不多了。”他心中翻来覆去的说着:“

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无双无对,宁氏一剑!”额头上不自禁渗出汗珠。他初上崖时,确

是时时想着这一剑的精妙之处,也曾一再试演,但自从见到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发觉华山

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剑”更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

了信心,一句话几次到了口边,却又缩回:“这一招并不管用,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

着施戴子和陆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师娘这招十分自负的剑法。

岳不群见他神色有异,说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也不打紧,这招剑法是我华山

派武功的极诣,你气功火候未足,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岳夫人笑道:“冲儿,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允传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

冲心中一凛,道:“是!多谢师父。”便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

门最高的气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轻传,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练此功之后,必须心无杂

念,勇猛精进,中途不可有丝毫耽搁,否则于练武功者实有大害,往往会走火入魔。冲儿

,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来功夫的进境如何,再决定是否传你这紫霞功的口诀。”

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听得大师哥将得“紫霞功”的传授,脸上都露出了艳羡

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极大,自来有“华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说法,他们虽

知本门中武功之强,无人及得上令狐冲的项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师门衣钵,接掌华山派门

户,但料不到师父这么快便将本门的第一神功传他。陆大有道:“大师哥用功得很,我每

日送饭上来,见到他不是在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岳灵珊横了他一眼,偷偷扮个鬼

脸,心道:“你这六猴儿当面撒谎,只是想帮大师哥。”岳夫人笑道:“冲儿,出剑罢!

咱师徒三人去斗田伯光。临时抱佛脚,上阵磨枪,比不磨总要好些。”令狐冲奇道:“师

娘,你说咱们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着向他挑战,我和你师父暗中帮你。不论是谁杀了他,都说是你杀的,免得武林同道说我和你师父失了身分。”岳灵珊拍手

笑道:“那好极了。即有爹爹妈妈暗中相帮,女儿也敢向他挑战,杀了后,说是女儿杀的

,岂不是好?”

岳夫人笑道:“你眼红了,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师哥出生入死,曾和田

伯光这厮前后相斗数百招,深知对方的虚实,凭你这点功夫,哪里能够?再说,你好好一

个女孩儿家,连嘴里也别提这恶贼的名字,更不要说跟他见面动手了。”突然间嗤的一声

响,一剑刺到了令狐冲胸口。她正对着女儿笑吟吟的说话,岂知刹那之间,已从腰间拔出

长剑,直刺令狐冲的要害。令狐冲应变也是奇速,立即拔剑挡开,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

,令狐冲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连刺六剑,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声

,令狐冲一一架开。岳夫人喝道:“还招!”剑法陡变,举剑直砍,快劈快削,却不是华

山派的剑法。令狐冲当即明白,师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

法,诛杀强敌。眼见岳夫人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接的踪迹可寻,岳

灵珊向父亲道:“爹,妈这些招数,快是快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田

伯光的快刀不会是这样子的。”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

出招,谈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将这个‘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要除田伯光,要点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

仪’!”他见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一招“有凤来仪”,

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喜,便大声叫了出来。不料这“仪”字刚出口,

令狐冲这一剑却刺得歪斜无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剑网而前。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心道

:“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脚乱。岳

不群见令狐冲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招之中倒有两三招不是本门剑术,

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只是令狐冲的剑法虽然杂乱无章,却还是把岳夫人凌厉的攻势挡

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

客”,剑花点点,向岳夫人眉间鬓边滚动闪击。

岳夫人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着,

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然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

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绝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

“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甚么?”呼呼呼连劈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

招‘苍松迎客’成甚么样子?一场大病,生得将剑法全都还给了师父?”令狐冲道:“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施戴子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听得风声猎猎,

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烁,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

是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以棍横挡的精妙招法可

破,我若使那招斜击,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每想到本门的一招剑法,不自禁的便立即

想到石壁上破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都半途而废,没使

得到家,便因想到了这两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想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

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

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

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令狐冲道:“是!”提剑直刺,运劲之法,出剑招式,

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道:“好!”知道这一招

凌厉绝伦,不敢正撄其锋,斜身闪开,回剑疾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

,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起。令狐冲大吃一惊,“啊”的一

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随即挺剑直出,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她自创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

日里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

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发时形貌甚似,剑至中途,实质竟然大异,当真是“画虎

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带水,十足脓包模样。她一

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她虽绝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

到,剑力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

岳不群眼见令狐冲已然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更加难以反击,当日岳夫人长剑甫触令

狐冲之身,便以内力震断己剑,此刻这一剑的劲力却尽数集于剑尖,实是使得性发,收手

不住。暗叫一声:“不好!”忙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长剑只要再向

前递得半尺,他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岳不群虽然稍胜,但岳夫人

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挡开,也是殊无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创伤较轻而已。便在这电光石

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顺手摸到腰间剑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将剑鞘对准了岳夫人的

来剑。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棍剑联成一线

,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不可。令狐冲长剑被震脱手,跟着便见师娘势若雷霆的攻将过

来,他心中本已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岳夫人这一剑他无

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

实无片刻思索余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准岳夫人长剑

,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剑鞘,即令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

式来,将之对准长剑,联成一线。此招一出,臂上内劲自然形成,却听得嚓的一声响,岳

夫人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令狐冲惊慌之际,来不及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便和

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是剑鞘之口,没能震断岳夫人的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

岳夫人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被令狐冲用剑鞘夺去。令狐冲这一招中含了好

几个后着,其时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剑鞘挺出,点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头

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长剑的剑柄。

岳不群又惊又怒,长剑挥出,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

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都断成了三四

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直没至柄。施

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

掌,拍拍连声,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来着?”令狐冲头晕

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师父、师娘,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

:“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甚么过?练甚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

没练甚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你对付师娘这一招,却是如何胡思乱想而来的?”令

狐冲嗫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

叹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

上了邪路,眼见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

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罢!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二人,自行练功,以致

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点头,向令狐冲道:“起

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三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

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

缓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都是大为奇怪,均想

:“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

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说咱们一支才

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

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

,那也不用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

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甚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令

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功夫,

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

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

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话说,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甚么话?”岳灵

珊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

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

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

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谓‘纲举

目张’,甚么是纲,甚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岳灵珊伸了伸

舌头,道:“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处,哪有这么强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

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

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

宗的身分,剑宗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甚么

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三十多年前,咱

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

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

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

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

知。”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

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

数……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令狐冲、岳

灵珊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甚么

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岳不群道:“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事。

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

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二十几位前辈高手,剑宗固然大败,气宗的高手却也损折不少

,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令狐冲等都连

连点头。

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

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同门师兄弟本来亲如骨肉,结果你杀我,我杀

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华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

夫人。

岳夫人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

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

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

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钮扣,说道:“当

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

知道在哪里。”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

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

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人知晓。其中的

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

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

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给你毁了。”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

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

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们,也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

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

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

应道:“是!”

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令狐冲惭愧

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

,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气功,再巧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

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得了紫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

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气是纲,剑是目。练气倘若不成,剑

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一齐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

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

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

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

,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没跟你

说明白!”

令狐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说道:“是,弟子决计不敢。”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

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也当记住了。”陆大

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没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

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创了一套

冲灵剑法么?”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满脸通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

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倘若蒙然不知,岂

不糊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

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

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

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

掠上剑身,喀喇一声响,长剑断为两截。令狐冲等无不骇然。岳夫人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

,尽是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罢!”与夫人首先下崖,岳灵珊、施戴子跟随其后。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

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图形

,注明五岳剑法的绝招尽数可破。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

各剑派都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倘若附以浑厚内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这道

理本也寻常,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尔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在林

师弟剑下使出来,又或是在师父剑下使出来,岂能一概而论?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

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

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他却绝无沮丧之意,反因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而大为欣慰,只是想到

这半月来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去长安?”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

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

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

自己两度交手,磊落豪迈,也不失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练习气功,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

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歧途,成

为本门的罪人,当真危险之极。”

这日傍晚,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多更次,忽听得远远有人走上崖来,脚步迅捷,来

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这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甚么?莫非是那蒙面青

袍人吗?”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悬在腰间,再回到前洞。片刻之间,那人

已然上崖,大声道:“令狐兄,故人来访。”声音甚是熟悉,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

光,令狐冲一惊,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干甚么?”当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意想不到。”只见田伯光肩头挑着副担子

,放下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只大坛子,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

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两坛一百三十年的陈酒,来和令

狐兄喝个痛快。”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

楼”的金字红纸招牌,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确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

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

出两只大碗。田伯光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令狐

冲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坛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举碗来喝

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将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

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

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酒,又以当年李太白时时去喝得大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

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再也没有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

之中,便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

,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

美酒,又如何能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

,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

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两坛,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

哈哈,哈哈!”令狐冲道:“多谢,多谢!”又喝了一碗,说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

酒从长安城挑上华山,何等辛苦麻烦,别说是天下名酿,纵是两坛清水,令狐冲也见你的

情。”田伯光竖起右手拇指,大声道:“大丈夫,好汉子!”令狐冲问道:“田兄如何称

赞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曾将你砍得重伤,又在华山脚边犯案

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想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竟不怕酒中下

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令狐冲道:“取笑了。小弟与田

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你武功比我高出

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

甚是。但你可知道这两大坛酒,却不是径从长安挑上华山的。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

北去做了两件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两件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心道:“却

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不断犯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

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

:“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

华山是客,荒山无物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谢。”

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

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

响。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为甚么?”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

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

下的珍宝都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

:“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高超。”

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说道:“令狐兄,贵派剑术是极高的,只是你年纪还轻

,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的对手。”令狐冲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道:“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无法杀得了田兄。”当下拍的一声,将长剑还入了剑

鞘。

田伯光哈哈太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不过是江湖上的无

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的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

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令狐冲

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甚么事,我都决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不过你,在下脚底抹油,

这可逃了。”说着身形一晃,便转到了崖后。他知这人号称“万里独行”,脚下奇快,他

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胜过他的毕竟也为数不少,但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

集人手,大举围捕,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为人机警、轻功绝佳之故。是以令

狐冲这一发足奔跑,立时使出全力。

不料他转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面前。令狐

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

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田

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倘若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脚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

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

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得大是

不怀好意。

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

无法听见。这人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小师妹给他见到……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

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这等花容月貌

,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

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时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娘回山,那便平安无

事了。”便道:“好罢,令狐冲打是打你不过,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

,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田伯光笑道:“令

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处,将来你定

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你恶事多为,声名狼藉,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

令狐冲洁身自爱,决不跟你同流合污。”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令

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

何必当初?”令狐冲道:“甚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回雁

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令狐冲向来好酒如命,一起喝几

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

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

一个‘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

,曾有同被共眠之乐。”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令狐冲

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维护华山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

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甚么当着青城派、衡山派、恒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个小

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一拳向他

猛击过去。田伯光笑着避过,说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

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甚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之徒,甚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的缠下去

,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那日在衡阳回雁楼头,他中了我的诡计,这是他生平

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华山

干甚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美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

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

某来到华山,倒确与仪琳小师父有关。”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怎还有甚么大师

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帐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

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

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

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罢。”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

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里去?”

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冲总之是不去。”

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令狐冲大吃一惊,

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胆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

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已于多年之前归天,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

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便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

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罢!”

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令狐

冲道:“你笑甚么?你武功胜过我,便想开硬弓,将我擒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

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兴而来,便不想败兴而归。”令狐冲道:“

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是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

手,要想擒我下山,却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侧头向他斜睨,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一见,实无他意,

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

皇帝老子,谁也无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

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擒我之心,

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拔剑在手。

田伯光退了一步,眉头微皱,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

再打一个赌。”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倘若输了,还可强词

夺理的抵赖。”口中却道:“打甚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

道:“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对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

令狐冲怒道:“怕你甚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你,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

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罗唆。但若田某侥幸在三

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父会上一会。”令狐冲心念电转,将田伯

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的凌厉杀着,早已

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

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向他攻去。这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

,剑刃颤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田伯光赞道:“好剑

法!”挥刀格开,退了一步。令狐冲叫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

过去。田伯光又赞道:“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着甚多,不敢挥刀相格,

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

留,又攻了一招。他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终没有反击,令狐冲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长剑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

冲手中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上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

当头硬劈。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

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硬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长剑落

下地来。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

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内劲,也都远胜于我,令

狐冲不是你对手。”田伯光笑道:“这就走罢!”令狐冲摇头道:“不去!”田伯光脸色

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然输了,

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

并没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

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

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

比过。”

田伯光道:“好罢,要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双手*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计,说甚么去见仪琳师妹,定非

实情。他又不是仪琳师妹的真徒弟,何况仪琳师妹一见他便吓得魂不附体,又怎会和他去

打甚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

,刀法平平,势道却是沉猛无比,实不知该当如何拆解。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

夜,莫大先生力杀大嵩阳手费彬,衡山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田伯光,定然不输于他。

后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

了。”又想:“衡山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田伯光见

他脸色瞬息间忽愁忽喜,忽又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

来了么?”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

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罗哩罗唆,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

,我要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

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令狐冲点燃蜡烛,钻入后洞,径到刻着衡山派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

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

学会甚么剑法,决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希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

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边看边记,虽见每一招衡山派剑法均为敌方所

破,但想田伯光决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得田伯

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

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

狐冲道:“那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待怎样?”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

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田伯光

没料到他华山派剑法中有这样的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

,心下暗暗惊奇,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令狐冲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

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令狐冲长剑又被震飞。令狐冲跃开两步,叫道:“

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仍然输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

跟你重新较量。”田伯光笑道:“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田某的踪迹,十

天半月之内未必能回华山。令狐兄施这推搪之计,只怕无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师父

来收拾你,那又算甚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

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这个当。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

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又有何用?”令狐冲道:“好!你等着我

,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令狐冲却不会来追赶于你!”田伯光

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令狐冲回入后洞,寻思:“田伯光伤过泰山派的天松道

长、斗过恒山派的仪琳师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剑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

晓。”寻到嵩山派剑法的图形,学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来招没使

,我给他夹在嵩山派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招,说不定便能搞得他头晕眼花。”

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斗。他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

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将刀架在令狐冲

颈中,逼得他弃剑认输。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

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冲道:“我不断潜心思索,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

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道:“田某浪荡江湖,生

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

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决计没这个道理。”令狐冲道:“令狐冲

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眼见得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

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请便。”

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满不在乎,心中其实越来越担

忧:“这恶徒来到华山,决计不存好心。他明知师父、师娘正在追杀他,又怎有闲情来跟

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

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料想田伯光来到华山,实有个恐怖之极的阴谋,但

到底是甚么阴谋,却全无端倪可寻,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

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

:“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

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

,只要有机可乘,便即一剑将他杀了。”心念已决,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

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冲已存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田兄

,你驾临华山,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实是万分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

小弟当请田兄尝一尝本山的土酿名产。”田伯光笑道:“多谢了!”令狐冲道:“他日又

在山下相逢,你我却是决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的数招赌赛了。”田

伯光道:“像令狐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

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令狐冲道:“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

武功,实是机会难得。田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

兄请!”

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觉不是田兄的对手。”一言未毕,挺剑刺了过去,剑尖将

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处,蓦地里斜向左侧,猛然回刺。田伯光举刀挡格。令狐冲不等剑锋

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纵身

急跃。令狐冲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每一剑都是竭尽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

伯光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令狐冲长剑从他右腿之侧

刺过,将他裤管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将令狐冲打了个筋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这是切磋

武功的打法么?”令狐冲跃起身来,笑道:“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伤不了田兄

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嘻嘻的

走上前去,说道:“似乎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刺出。这一剑当真是匪夷所思,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田伯光大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

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令狐冲居高临下,连刺四剑,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眼

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着

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冲长剑脱手,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挺身跃

起,扑上前去,将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剑法!田某险些将性命送在

你手中,这一次服了吗?”令狐冲笑道:“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剑,你却连使拳脚。又

出拳,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开了刀,冷笑道:“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也没足三十之数。”令狐冲站起

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

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说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

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赔罪,当下抱拳还礼,道:“不敢!”寻思

:“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

山的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

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瞒抵赖,田伯光做便

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道

:“‘好汉子’三字,那是不敢当,总算得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冲道:“嘿

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

,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到哪里去?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

某早对令狐兄说过,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见上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

:“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

如何不信?难道我口中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问道:“田兄拜那小师父为师之

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

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师父?”令狐冲

心念一动,暗忖:“莫非田伯光对仪琳师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竟尔化成了爱意么?”

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心甘情愿的听她指使?”田伯光摇头道:“你

不要胡思乱想,哪有此事?”令狐冲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

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请

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会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

天下哪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说道:“

田伯光给人在这里点了死穴,又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父。倘若请你不到,这

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从此无药可治,终于全身都化为烂肉,要到

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说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

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是非请你去不可的。你当真不去,田伯光甚

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已然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甚么顾忌?”令狐冲寻思:

“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个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

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

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不管是如何厉害的毒药,也

总有解救的法门。”田伯光气愤愤的道:“点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

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杀人名医’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给我解救?”

令狐冲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别尽

说风凉话,总而言之,我真要是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

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

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他走进山洞,心想:“

那日我曾和他数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甚么也

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跟他性命相

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

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个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

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这一次看的却是泰

山派剑法。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规矩

谨严的剑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会,正要走开,一瞥眼间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

剑法的招数,却十分轻逸灵动。他越看越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田

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再也不

去数招,一上手便剑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

会,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

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转他手臂,将剑尖指

向他咽喉,只须再使力一送,长剑便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令狐冲手腕

奇痛,口中却道:“是你输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输了?”令狐冲道:“这是第三

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

口中又没数。”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

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说道:“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

,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

数到伸手抓到令狐冲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

快捷,他却每一招每一式都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

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说道:“田兄记心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

田伯光道:“且慢!这山洞中到底有甚么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甚么武

学秘笈?为甚么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多了许多古怪招式?”说着便走向山洞。令狐冲吃

了一惊,心想:“倘若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那可大大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

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担忧的神情,双手伸开拦住,说道:“这洞中所藏,是敝

派武学秘本,田兄非我华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

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听到我要进山洞去,为甚

么登时即喜动颜色?其后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山洞之中

,必有对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甚么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

这个当。”说道:“原来洞内有贵派武学秘笈,田某倒不便进去观看了。”令狐冲摇了摇

头,显得颇为失望。此后令狐冲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有五岳剑派各派绝

招,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也学了不少,只是仓猝之际,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

高明有限,始终无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

怪招纷呈,精彩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从所未睹,实令人叹

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

剑法。眼见天色过午,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

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

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岳

剑派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

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令狐冲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说道:“这些前辈,不……不愿与田兄动手。”

田伯光大怒,大声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只消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

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倘若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一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

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

事向来十分的谨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内有各派高手,那便说甚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

他不说十位高手,偏偏说个十一位的畸零数字,更显得实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甚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

而再、再而三的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

就算那十一个高手一涌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

,他们自重身分,决不会联手对付自己。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冲资质愚鲁,内

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嘴里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哪一

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

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哪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

早已不预闻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名号不能外泄

,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田伯光见他脸色古怪,显是

在极方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之中,或许还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

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甚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开河

,难令人信。”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

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凋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不能让田兄单枪匹

马的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竟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

手。”田伯光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

存,那么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来了!

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令狐冲登时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风清扬”三个大字,忍不住

一声惊噫,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这位风前辈难道此时还没死?不管怎样,连忙摇手,道

:“田兄不可乱说。风……风……”他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

“不”字辈高了一辈的人物,接着道:“风太师叔归隐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

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

了。”田伯光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是不肯上这个当,心想:“他如此惊慌,果然我所

料不错。听说华山派前辈,当年在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有风清扬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

过了这场劫难,原来尚在人世,但说甚么也该有七八十岁了,武功再高,终究精力已衰,

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个屁?”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

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罢。”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还收拾不下你

这小子?”

第十章 传剑

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令狐冲心道:“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从哪里来的?怎地站在我身

后,我竟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颤声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风某的名字。”令狐冲心念电转:

“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来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

充,我如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哪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

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那老者摇头叹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

,接下来使‘截剑式’……”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但出剑和脚步方位,却无论如何连不在一起。那老者

道:“你迟疑甚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凭你眼下的修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

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

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

凤来仪”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

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贯

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虽没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

随手配合么?”这一言登时将令狐冲提醒,他长剑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凤来仪”

,不等剑招变老,已转“金雁横空”。长剑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

手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

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间,只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那老者脸色间却无嘉许之意,说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

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成了。上去试试罢!”

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师叔,但此人是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长剑下垂

,躬身为礼,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跟

你过招,还打个甚么?”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

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甚么话?你不随我下山,

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

子,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

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挥刀向令狐冲砍了过来。

令狐冲侧身闪避,长剑还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说的第四招“截剑式”。他一剑既出

,后着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

十招之外。他既领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这八个字的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

滚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余招。突然间田伯光一声大喝,举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

一抖手,长剑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

放脱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田伯光

喝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

番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起“老子”来。令狐冲满

脸紫胀,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

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

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剑。那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令

狐冲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

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将一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

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淫贼蜷缩在地,不

住轻轻抽搐,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

点,抢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那

老者淡淡一笑,说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万万不敢。

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风太师叔,实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

老者满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师叔,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

便欲去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眯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日头好暖和啊,

可有好久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风清扬向缩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

眼,话道:“他给你戳中了膻中穴,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再将他打败,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

事决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孙适才取胜,不过是出其不意,侥幸得手,剑

法上毕竟不是他的敌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是岳不群

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当年……当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与人

当真动手。那晚试你剑法,不过让你知道,华山派‘玉女十九剑’倘若使得对了,又怎能

让人弹去手中长剑?我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得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来。”说着走

进山洞,从那孔穴中走进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风清扬指着石壁说道:“壁上这些华山

派剑法的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说着摇

了摇头。令狐冲寻思:“我在这里观看图形,原来太师叔早已瞧在眼里。想来每次我都瞧

得出神,以致全然没发觉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师叔是敌人……嘿嘿,倘若他是

敌人,我就算发觉了,也难道能逃得性命?”只听风清扬续道:“岳不群那小子,当真是

狗屁不通。你本是块大好的材料,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听得他辱及恩师

,心下气恼,当即昂然说道:“太师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泄漏太

师叔之事就是。”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这就杀了他?”令狐冲踌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数次得胜,始终不杀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风,却便即

杀他?风清扬道:“你怪我骂你师父,好罢,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我称他一

声‘小子’,总称得罢?”令狐冲道:“太师叔不骂我恩师,徒孙自是恭聆教诲。”风清

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叔恕罪。”风清扬指着石壁上华山派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其

中泰半已经失传,连岳……岳……嘿嘿……连你师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的

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风

清扬道:“你明白了甚么?说给我听听。”令狐冲道:“太师叔是不是说,要是各招浑成

,敌人便无法可破?”风清扬点了点头,甚是欢喜,说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

性极高。这些魔教长老……”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这是

魔教中的长老?”风清扬道:“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长老了。”说着手

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冲奇道:“怎么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再过一

个时辰,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刻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

,是,请太师叔指点。”风清扬叹了口气,说道:“这些魔教长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

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

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

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眼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

数旧事。

令狐冲见他说得甚是苦涩,神情间更有莫大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岳

剑派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风太师叔虽是五岳剑派中人,却对这些卑鄙手段似

乎颇不以为然。但对付魔教人物,使些阴谋诡计,似乎也不能说不对。”风清扬又道:“

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

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

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

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大喜,

他生性飞扬跳脱,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

使。”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

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

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自然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

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这话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有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

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

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

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

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

不到的新天地。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

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

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

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

,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

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

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风清扬道:

“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

些。”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

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令狐冲问道:“是哪三位?”风清

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

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微笑

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

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冲又

惊又喜,应道:“是!”凝神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

剑法记得甚熟,这时也不必再花时间学招,只须将许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成一起就是。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

,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只须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

巧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

,其间并无起迄转折的刻画痕迹可寻,那可十分为难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半点

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随意挥洒,有时使到顺溜处,亦不

禁暗暗得意。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丝毫

怠忽。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

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可。令狐冲是开山门

的大弟子,又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的赞许,练习招式时加倍的严于律己。

不料风清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

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

令狐兄,请你出来,咱们再比。”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我这

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

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

令狐冲一听,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

甚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是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点诀窍之后,果然剑法大进

,不过适才给你点倒,乃是一时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道:“好!”挺剑歪歪斜斜的刺去,剑身摇摇晃晃,没半分劲力。田伯光大奇,说道:“你这是甚

么剑招?”眼见令狐冲长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令狐冲突然间右手后缩,向空处随

手刺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着手腕立即反抖,这一撞便撞向

右侧空处。田伯光更是奇怪,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

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挡。

两人拆得数招,令狐冲将石壁上数十招华山剑法使了出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

剑一般。田伯光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

别怪我!”令狐冲笑道:“可没这么容易。”刷刷刷三剑,全是从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

至。田伯光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正待反击,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

光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

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

又十分愤怒的神色。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

辰练剑,他这次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拚命,未

必肯再容让,须得小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衡山派的

绝招本已变化莫测,似鬼似魅,这一来更无丝毫迹象可寻。田伯光醒转后,斗得七八十招

,又被他打倒。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

,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些饭菜上来。”陆大有见大师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见他上身

衣衫都汗湿了,只道他在苦练剑法,说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

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

大,拍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冲哈哈大

笑,说道:“田兄何必跟一只饭碗过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妈的,我是跟你过不去。

只因为我不想杀你,咱们比武,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你自己说,这公道

不公道?倘若我不让你哪,三十招之内硬砍下了你脑袋。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

……”他显是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没再往下骂了。站起身来,拔

刀在手,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令狐冲又施故技,对田伯光的快刀并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

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但毕竟还是刀下留情,所伤不重。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后便给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将刀刃架在他喉头,喝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

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

道我风太师叔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说

着收起单刀,心下毕竟也甚惴惴,生怕将令狐冲砍伤了,风清扬一怒出手,看来这人虽然

老得很了,糟却半点不糟,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显然内功着实了得,剑术之高,

那也不用说了,他也不必挥剑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说道:“太师叔,这家伙

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如果给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剑,这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

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

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

风清扬道:“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

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

……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认输,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罢!”令狐冲听太师叔

如此说,料想这三招剑法非比寻常,定然十分难学,不由得激发了他要强好胜之心,昂然

道:“太师叔,徒孙要是不能在一晚间学会这三招,宁可给他一刀杀了,决不投降屈服,

随他下山。”

风清扬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间学会三招

,未免强人所难,这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

三招中的许多变化,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

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却又摇头。令狐冲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一门武功

越是难学,自然威力越强,只听风清扬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如果忘

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令狐冲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

十种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风清扬屈起手指,数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

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

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越数越是忧色重重,叹道:“冲儿,当年我学这一招,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

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

神思不属,过了一会,问道:“刚才我说甚么来着?”令狐冲道:“太师叔刚才说的是归

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风清扬双眉一轩,道:“你记性倒不错,后来怎

样?”令狐冲道:“太师叔说道:‘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

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记不得了。风清扬大奇,问道:“这独孤九剑的总诀,你曾学过

的?”令狐冲道:“徒孙没学过,不知这叫做‘独孤九剑’。”风清扬问道:“你没学过

,怎么会背?”令狐冲道:“我刚才听得太师叔这么念过。”

风清扬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然而可以

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小半招好了。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

趋大有……”一路念将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道:“你试背一遍。”令狐冲早就在

全神记忆,当下依言背诵,只错了十来个字。风清扬纠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只错了

七个字,第三次便没再错。风清扬甚是高兴,道:“很好,很好!”又传了三百余字口诀

,待令狐冲记熟后,又传三百余字。那“孤独九剑”的总诀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内容不

相连贯,饶是令狐冲记性特佳,却也不免记得了后面,忘记了前面,直花了一个多时辰,

经风清扬一再提点,这才记得一字不错。风清扬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

住,说道:“这总诀是独孤九剑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

,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令狐冲应道:“是!”

风清扬道:“九剑的第一招‘总诀式’,有种种变化,用以体演这篇总诀,现下且不

忙学。第二招是‘破剑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现下也不忙学。第三招‘

破刀式’,用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使

的是单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学专门对付他刀法的这一部分。”

令狐冲听得独孤九剑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

交集,说道:“这九剑如此神妙,徒孙直是闻所未闻。”兴奋之下,说话声音也颤抖了。

风清扬道:“独孤九剑的剑法你师父没见识过,这剑法的名称,他倒听见过的。只不

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罢了。”令狐冲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风清扬不答他此问

,说道:“这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

,你却要比他更快。以你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输或赢,并无必胜把握。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子,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么

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

令狐冲连连点头,道:“是,是!想来这是教人如何料敌机先。”风清扬拍手赞道:

“对,对!孺子可教。‘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

,必定有若干征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会瞧向你左臂,如果这时他的单刀

正在右下方,自然会提起刀来,划个半圆,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于是将这第三剑中克

破快刀的种种变化,一项项详加剖析。令狐冲只听得心旷神怡,便如一个乡下少年忽地置

身于皇宫内院,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这第三招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于

一时之间,所能领会的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记在心。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

心,竟不知时刻之过,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没有?”

令狐冲一呆,低声道:“啊哟,天亮啦。”风清扬叹道:“只可惜时刻太过迫促,但

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罢!”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

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徒孙尚有一事未明,

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

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创制这套剑法的独孤求败前辈,名字叫

做‘求败’,他老人家毕生想求一败而不可得,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

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剑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令狐冲喃喃的

道:“独孤求败,独孤求败。”想象当年这位前辈仗剑江湖,无敌于天下,连找一个对手

来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实令人可惊可佩。

只听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来,让我再砍你两刀。”令狐冲叫道:“我来也!”风

清扬皱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战,有一事大是凶险,他如上来一刀便将你右臂或右腕砍

伤,那只有任他宰割,更无反抗之力了。这件事可真叫我担心。”

令狐冲意气风发,昂然道:“徒孙尽力而为!无论如何,决不能辜负了太师叔这一晚

尽心教导。”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萎靡之状,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

睛,说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挨过眼前这个难

关,再学几个时辰,便永远不怕他了。”田伯光一举单刀,说道:“令狐兄,在下实在无

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甚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将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

,令得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的对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动,说道:“倒也不须砍上

十刀廿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剑。那时候你要

杀要擒,岂不是悉随尊便?”田伯光摇头道:“我只是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

令狐冲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深有忧色,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

来还是甚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将出来。”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语激我。田伯光一来跟你

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出招

罢!”令狐冲道:“好!田兄请。”田伯光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

势道甚是猛恶。令狐冲待要使用“独孤九剑”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

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

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师叔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涔涔

而下。岂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却见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

下也是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却为甚么故意慢了一步?

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

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时劲力便不敢使足。两人互相忌惮,均是小心翼

翼的拆解。又斗一会,田伯光刀法渐快,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也渐趋纯熟,刀

剑光芒闪烁,交手越来越快。蓦地里田伯光大喝一声,右足飞起,踹中令狐冲小腹。令狐

冲身子向后跌出,心念电转:“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

摔剑脱手,双目紧闭,凝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田伯光见他晕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

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

:“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声,才见令狐冲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颤声道:“咱们…

…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

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罢。”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

不住喘气。田伯光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来,但踏上这一步时若有

意,若无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

穴道之上,叫他无法行使诡计。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

,口中却兀自怒骂:“谁要你讨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风清扬微笑道:

“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儿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

:“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要是对

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风清扬双目炯炯,

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

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

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

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

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令狐冲微微一笑,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中去,听来说不出的痛快,可是

平素师父谆谆叮嘱,宁可性命不要,也决计不可违犯门规,不守武林规矩,以致败了华山

派的清誉,太师叔这番话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况“假冒为善的伪君子”云云,似乎是在

讥刺他师父那“君子剑”的外号,当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风清扬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令狐冲头发,微笑道:“岳不群门下,居然有你这等人才

,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他所说的“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

了。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说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来来来,咱们把独孤大侠的第一

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当下又将独孤氏的第一剑择要讲述,待令狐冲领悟后,再将第

三剑中的有关变化,连讲带比,细加指点。后洞中所遗长剑甚多,两人都以华山派的长剑

比划演式。令狐冲用心记忆,遇到不明之处,便即询问。这一日时候充裕,学剑时不如前

晚之迫促,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晚饭之后,令狐冲睡了两个时辰,又再学招。次日清

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竟然并不出声索战。令狐冲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到

得午末未初,独孤式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风清扬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过

,也不要紧。再学一日一晚,无论如何,明日必胜。”令狐冲应了,倒提本派前辈所遗下

的一柄长剑,缓步走出洞来,见田伯光在崖边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说道:“咦,田兄,

你怎么还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驾。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罢?”令狐冲道

:“也不见得好,腿上给田兄所砍的这一刀,痛得甚是厉害。”田伯光笑道:“当日在衡

阳相斗,令狐兄伤势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却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计多端

,你这般装腔作势,故意示弱,想攻我一个出其不意,在下可不会上当。”

令狐冲笑道:“你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田兄,看招!”剑随

声出,直刺其胸。田伯光举刀急挡,却挡了个空。令狐冲第二剑又已刺了过来。田伯光赞

道:“好快!”横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刺出,口中说道:“还有快的。”

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刺出,攻势既发,竟是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连绵不绝,当

真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的精要,“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每一剑全是攻招。十余剑一过,

田伯光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刺一剑,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剑,他已退

到了崖边。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连刺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田伯光奋

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

谷,这一跌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脸色苍白,令狐冲也是一言不发,剑尖始终

不离他的咽喉。过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令狐冲右手一缩

,向后纵开数步,道:“田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田

伯光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犹似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叫道:“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

你占便宜了。”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径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

然避开了他刀锋。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

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

的发出,每一剑都是又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田伯光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

,十余招过去,竟然重蹈覆辙,又退到了崖边。令狐冲长剑削下,逼得他提刀护住下盘,

左手伸出,五指虚抓,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

田伯光曾两次被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

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凝,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后跃

开。田伯光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

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

洞之中,说甚么也要决一死战。

令狐冲此刻于单刀刀招的种种变化,已尽数了然于胸,待他钢刀砍至,侧身向右,长

剑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

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钢刀直荡了出去,

急切间已不及收刀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刺向他左颊。田伯光举刀

挡架,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无法再挡,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

尽是攻他左侧,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

长剑如何攻来,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被长剑接连划中

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教自

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

血。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

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

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田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

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抛下单刀,摇头道:“风老前辈剑术如神,当

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令狐冲替他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道:“田

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风太师叔的指点。风太师叔想请田兄答应一件事。”田

伯光不接单刀,惨然道:“田某命悬你手,有甚么好说的。”令狐冲道:“风太师叔隐居

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田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

不尽。”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须这么一剑刺将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令狐冲

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倘若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

日之事?在下请田兄不向旁人泄露我风太师叔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谢田兄。”田伯光道:“我

奉命前来请你下山。这件事田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没完。讲打,我这一生是打你不过的了

,却未必便此罢休。田某性命攸关,只好烂缠到底,你可别怪我不是好汉子的行径。令狐

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

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

“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被罚在崖上思过,不奉师命,决不能下崖一步,

何况此人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

,祸患无穷,话到口边,终于缩住。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

,说道:“太师叔不但救了徒孙性命,又传了徒孙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风

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

的味道。令狐冲道:“徒孙斗胆,求恳太师叔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

“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

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怎么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是了,这独孤九剑并非本门

剑法,太师叔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

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

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当真是莫大的机缘。”当即拜道:“这是

徒孙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决无懊悔。”风清扬道:“好,我便传你。这独孤九剑

我若不传你,过得几年,世上便永远没这套剑法了。”说时脸露微笑,显是深以为喜,说

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沉思半晌,这才说道:“田伯光决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

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阴谋诡计又胜于他,永远不必怕他了。咱们时候

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独孤九剑第一剑的“总诀式”依着口诀次

序,一句句的解释,再传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令狐冲先前硬记口诀,全然未能明白其

中含意,这时得风清扬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一刻都学到几

项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已。一老一少,便在这思过崖上传习独孤九

剑的精妙剑法,自“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

“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那“破枪式”包括破

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

式”破的是钢鞭、铁锏、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槌、铁椎等等

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渔网、飞锤流星等等软

兵刃。虽只一剑一式,却是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后

这三剑更是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

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

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魔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

夫尽数包括内在。“破箭式”这个“箭”字,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

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

来的暗器反射伤敌。至于第九剑“破气式”,风清扬只是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说道:“

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

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门华山

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孤九剑自也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

,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少败

,再苦练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令狐冲越是学得多,越觉这九剑之中变

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听太师叔要自己苦练二十年,丝

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说道:“徒孙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独孤老前辈当年创制这九

剑的遗意,那是大喜过望了。”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

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是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

,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

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剑法的材料。何况当今之世,

真有甚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

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太师叔,你……你到哪里去?”风清扬道:“我本在这后山居

住,已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独孤前辈的绝世武

功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来太师叔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没

有了。徒孙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师叔的寂寞。”风清扬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

见华山派门中之人,连你也非例外。”见令狐冲神色惶恐,便语气转和,说道:“冲儿,

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佳子弟传我剑法,实是大畅老怀。你如

心中有我这样一个太师叔,今后别来见我,以至令我为难。”令狐冲心中酸楚,道:“太

师叔,那为甚么?”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见到我的事,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

令狐冲含泪道:“是,自当遵从太师叔吩咐。”风清扬轻轻抚摸他头,说道:“好孩子,

好孩子!”转身下崖。令狐冲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

得悲从中来。

令狐冲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然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

但钦仰敬佩,更是觉得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可是令

狐冲内心,却隐隐然有一股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

得多,心想:“这位太师叔年轻之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

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剑法之时,总是说‘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总说‘人是活

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给死剑法所拘’。这道理千真万确,却为何师父从来不说?”

他微一沉吟,便想:“这道理师父岂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过随便,跟我一说了这

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乱来一气,练剑时便不能循规蹈矩。等到我将来剑术有了小成,

师父自会给我详加解释。师弟师妹们武功未够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这上乘剑理,跟他

们说了也是白说。”又想:“太师叔的剑术,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

从来没显一下身手,令我大开眼界。比之师父,太师叔的剑法当然又高一筹了。”回想风

清扬脸带病容,寻思:“这十几天中,他有时轻声叹息,显然有甚么重大的伤心事,不知

为了甚么?”叹了口气,提了长剑,出洞便练了起来。

练了一会,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的“有凤来仪”。他一呆之下,摇头苦笑,

自言自语:“错了!”跟着又练,过不多时,顺手一剑,又是“有凤来仪”,不禁发恼,

寻思:“我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稍一滑溜,便将练熟

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独孤剑法了。”突然间心念一闪,心道:“太师叔叫我使

剑时须当心无所滞,顺其自然,那么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衡山、泰山诸派剑

法、魔教十长老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

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后便即任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壁

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岳剑派的剑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长老更似

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不可能。他练了良久

,始终无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强求?”当下再也不去分辨是

甚么招式,一经想到,便随心所欲的混入独孤九剑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

来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又是一招“有凤来仪”,心念一动:“要是小师

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此使法,不知会说甚么?”

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的练剑,便在睡梦之中,想

到的也只是独孤九剑的种种变化,这时蓦地里想起岳灵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已。跟

着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师弟学剑?师父命令虽严,小师妹却向来大胆,

恃着师娘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人定是越来越好。”渐渐

的,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他心意沮丧,慢慢收剑,忽

后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叫声甚是惶急。令狐冲一惊:“啊哟不好!田伯光那厮败退下山,说道心有不甘,要烂缠到底,莫非他打我不过,竟把个师妹掳劫

了去,向我挟持?”急忙抢到崖边,只见陆大有提着饭篮,气急败坏的奔上来,叫道:“

大……大师哥……大……师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更是焦急,忙问:“怎么?小师妹怎么了?”陆大有纵上崖来,将饭篮在大石

上一放,道:“小师妹?小师妹没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对。”令狐冲听得岳灵珊无事

,已放了一大半心,问道:“甚么事情不对?”陆大有气喘喘的道:“师父、师娘回来啦。”令狐冲心中一喜,斥道:“呸!师父、师娘回山来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

情不对?胡说八道!”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师父、师娘一回来,刚坐定还没

几个时辰,就有好几个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内。”令狐冲道:“

咱们五岳剑派联盟,嵩山派他们有人来见师父,那是平常得紧哪。”陆大有道:“不,不

……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上来,说是咱们华山派的,师父却不叫他们师兄、

师弟。”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有这等事?那三个人怎生模样?”陆大有道:“一个人焦黄

面皮,说是姓封,叫甚么封不平。还有一个是个道人,另一个则是矮子,都叫‘不’甚么

的,倒真是‘不’字辈的人。”令狐冲点头道:“或许是本门叛徒,早就给清出了门户的。”陆大有道:“是啊!大师哥料得不错。师父一见到他们,就很不高兴,说道:‘封兄

,你们三位早已跟华山派没有瓜葛,又上华山来作甚?’那封不平道:‘华山是你岳师兄

买下来的?就不许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给你的?’师父哼了一声,说道:‘各位要上

华山游玩,当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却不是你师兄了,“岳师兄”三字,原封奉还。’那封

不平道:‘当年你师父行使阴谋诡计,霸占了华山一派,这笔旧帐,今日可得算算。你不

要我叫“岳师兄”,哼哼,算帐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声,也难求得动我呢。

’”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可真遇上了麻烦。”陆大有又道:“咱们做弟子

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小师妹第一个便喝骂起来,不料师娘这次却脾气忒也温和,竟不许小

师妹出声。师父显然没将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帐?算甚么帐?要怎样算

法?’那封不平大声道:‘你篡夺华山派掌门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还做不够?应

该让位了罢?’师父笑道:‘各位大动阵仗的来到华山,却原来想夺在下这掌门之位。那

有甚么希罕?封兄如自忖能当这掌门,在下自当奉让。’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父凭着

阴谋诡计,篡夺了本派掌门之位,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来执掌华山

一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将开来,果然便是五岳旗令。”令狐冲怒道:“左

盟主管得未免太宽了,咱们华山派本门之事,可用不着他来管闲事。他有甚么资格能废立

华山派的掌门?”陆大有道:“是啊,师娘当时也就这么说。可是嵩山派那姓陆的老头仙

鹤手陆柏,就是在衡山刘师叔府上见过的那老家伙,却极力替那封不平撑腰,说道华山派

掌门该当由那姓封的来当,和师娘争执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两个人,说来气人,也都

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大

……大师哥,我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给你报讯。”

令狐冲叫道:“师门有难,咱们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气在,说甚么也要给师父卖命。

六师弟,走!”陆大有道:“对!师父见你是为他出力,一定不会怪你擅自下崖。”令狐

冲飞奔下崖,说道:“师父就算见怪,也不打紧。师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争执,说不

定真的将掌门人之位让给了旁人,那岂不糟糕……”说着展开轻功疾奔。

令狐冲正奔之间,忽听得对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你在哪儿?”令

狐冲道:“是谁叫我?”跟着几个声音齐声问道:“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不错!”突然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山道狭窄,一边更下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的

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险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

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脸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满是皱纹,甚为可怖,一惊之下,转身

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却见背后也是两张极其丑陋的脸孔,也是凹凹凸凸,满

是皱纹,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冲这一惊更

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见山道临谷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颇为

相似。陡然间同时遇上这六个怪人,令狐冲心中怦怦大跳,一时手足无措。在这霎息之间

,令狐冲已被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

脸上,而后颈热呼呼地,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剑,手指刚碰到剑柄,六个

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他挤得丝毫无法动弹。只听得陆大有在身后大叫

:“喂,喂,你们干甚么?”饶是令狐冲机变百出,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由得吓得没了主

意。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更是诡异。令狐冲双臂向外力张,

要想推开身前二人,但两条手臂被那二人挤住,却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封

不平他们一伙的恶徒。”蓦地里全身一紧,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四个怪人加紧挤拢,只挤

得他骨骼格格有声。令狐冲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睁睁的相对,急忙闭住了双眼,只听得有个

尖锐的声音说道:“令狐冲,我们带你去见小尼姑。”令狐冲心道:“啊哟,原来是田伯

光这厮的一伙。”叫道:“你们不放开我,我便拔剑自杀!令狐冲宁死……”突觉双臂已

被两只手掌牢牢握住,两只手掌直似铁钳。令狐冲空自学了独孤九剑,却半点施展不出,

心中只是叫苦。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见你,听话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

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杀,我整得你死去活来。”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还整

得他死去活来干么?”先一人道:“你要吓他,便不可说给他听。给他一听见,便吓不倒

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吓,你又待怎样?”另一人道:“我说还是劝他听话的好。”

先一人道:“我说要吓,便是要吓。”另一人道:“我喜欢劝。”两人竟尔互相争执不休。令狐冲又惊又恼,听他二人这般瞎吵,心想:“这六个怪人武功虽高,却似乎蠢得厉害。”当即叫道:“吓也没用,劝也没用,你们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断舌头自杀了。”突

觉脸颊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双颊。只听另一个声音道:“这小子倔强得紧,咬断了

舌头,不会说话,小尼姑可不喜欢。”又有一人道:“咬断舌头便死了,岂但不会说话而

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说要死,所以不咬,

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为甚么要咬自己舌头?有了,叫他来啊。”

只听得陆大有“啊”的一声大叫,显是给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一人喝道:“你咬断

自己舌头,试试看,死还是不死?快咬,快咬!”陆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错,咬断舌头定然要死,连他也这么说。”另一人道:“他又没死,这

话作不得准。”另一人道:“他没咬断舌头,自然不死。一咬,便死!”令狐冲运劲双臂

,猛力一挣,手腕登时疼痛入骨,却哪里挣得动分毫?立然间情急智生,大叫一声,假装

晕了过去。六个怪人齐声惊呼,捏住令狐冲脸颊的人立时松手。一人道:“这人吓死啦!”又一人道:“吓不死的,哪会如此没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吓死的。”先一人道:“那么是怎生死的?”陆大有只道大师哥真的给他们弄死了,放声大哭。一

个怪人道:“我说是吓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

底是怎生死的?”令狐冲大声道:“我自闭经脉,自杀死的!”

六怪听他突然说话,都吓了一跳,随即齐声大笑,都道:“原来没死,他是装死。”

令狐冲道:“我不是装死,我死过之后,又活转来了。”一怪道:“你当真会自闭经脉?

这功夫可难练得紧,你教教我。”另一怪道:“这自闭经脉之法高深得很,这小子不会的

,他是骗你。”令狐冲道:“你说我不会?我倘若不会,刚才又怎会自闭经脉而死?”那

怪人搔了搔头,道:“这个……这个……可有点儿奇了。”

令狐冲见这六怪武功虽然甚高,头脑果然鲁钝之至,便道:“你们再不放开我,我可

又要自闭经脉啦,这一次死了之后,可就活不转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时松手,齐

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冲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们让开路

,我有要事去办。”挡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时摇头,一齐摇向左,又一齐摇向右,齐声道:

“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见小尼姑。”令狐冲睁眼提气,身子纵起,便欲从二怪头顶飞

跃而过,不料二怪跟着跃高,动作快得出奇,两个身子便如一堵飞墙,挡在他身前。令狐

冲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来。他身在半空之时,已伸手握住剑柄,手臂向外一掠,

便欲抽剑,突然间肩头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双肩,他长剑只离鞘一尺

,便抽不出来。按在他肩头的两只手掌上各有数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时矮了下去,别说拔

剑,连站立也已有所不能。二怪将他按倒后,齐声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

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将他抬了起来。陆大有叫道:“喂,喂!你们干甚么?”一

怪道:“这人叽哩咕噜,杀了他!”举掌便要往他头顶拍落。令狐冲大叫:“杀不得,杀

不得!”那怪人道:“好,听你这小子的,不杀便不杀,点了他的哑穴。”竟不转身,反

手一指,嗤得一声响,已点了陆大有的哑穴。陆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声突然从

中断绝,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一般,身子跟着缩成一团。令狐冲见他这

点穴手法认穴之准,劲力之强,生平实所罕见,不由得大为钦佩,喝彩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为得意,笑道:“那有甚么希奇,我还有许多好功夫呢,这就试演几种给你

瞧瞧。”若在平时,令狐冲原欲大开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师父的安危,心下大为焦虑,叫

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为甚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纵身跃起,从令狐冲

和抓着他的四名怪人头顶飞越而过,身子从半空横过时平掠而前,有如轻燕,姿式美妙已

极。令狐冲不由得脱口又赞:“好啊!”那怪人轻轻落地,微尘不起,转过身来时,一张

长长的马脸上满是笑容,道:“这不算甚么,还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六七十

岁,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称赞一句,便欲卖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与性格之幼

稚浅薄,恰是两个极端。

令狐冲心想:“师父、师娘正受困于大敌,对手有嵩山、泰山诸派好手相助,我便赶

了去,那也无济于事,何不骗这几个怪人前去,以解师父、师娘之厄?”当即摇头道:“

你们这点功夫,到这里来卖弄,那可差得远了。”那人道:“甚么差得远?你不是给我们

捉住了吗?”令狐冲道:“我是华山派的无名小卒,要捉住我还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

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各派好手,你们又岂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

么不敢?他们在哪里?”另一人道:“我们打赌赢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们来抓令狐冲

,可没叫我去惹甚么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赢一场,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

这就走罢。”

令狐冲心下宽慰:“原来他们是仪琳小师妹差来的?那么倒不是我对头。看来他们是

打赌输了,不得不来抓我,却要强好胜,自称赢了一场。”当下笑道:“对了,那个嵩山

派的好手说道,他最瞧不起那六个橘子皮的马脸老怪,一见到便要伸手将他们一个个像捏

蚂蚁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个老怪一听到他声音,便即远远逃去,说甚么也找他们不到。”六怪一听,立时气得哇哇大叫,抬着令狐冲的四怪将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语的道:

“这人在哪里?快带我们去,跟他们较量较量。”“甚么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还真

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人活得不耐烦了,胆敢要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令狐

冲道:“你们自称桃谷六仙,他口口声声的却说桃谷六鬼,有时又说桃谷六小子。六仙哪

,我劝你们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你们打他不过的。”一怪大叫:“

不行,不行!这就去打个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这嵩山派的高手既然口出

大言,必有惊人的艺业。他叫我们桃谷六小子,那么定是我们的前辈,想来一定斗他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快快回去罢。”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胆小,打都没打,怎知

斗他不过?”那胆小怪人道:“倘若当真给他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岂不倒霉?打过之后,

已经给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冲暗暗好笑,说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给他得知讯息,追将过来,你

们就逃不掉了。”

那胆小怪人一听,飞身便奔,一晃之间便没了踪影。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这人

轻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却听一怪道:“六弟怕事,让他逃走好了,咱们却要去斗斗那

嵩山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无敌,怕他何来?”

一个怪人在令狐冲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快带我们去,且看他怎生将我们像捏蚂蚁

般捏死了。”令狐冲道:“带你们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冲堂堂男子,决不受人胁迫。我

不过听那嵩山派的高手对你们六位大肆嘲讽,心怀不平,又见到你们六位武功高强,心下

十分佩服,这才有意仗义带你们去找他们算帐。倘若你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我做这做那

,令狐冲死就死了,决不依从。”

五个怪人同时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气,又有眼光,看得出我们六兄弟武功

高强,我兄弟们也很佩服。”令狐冲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只是见到他之时,

不可胡乱说话,胡乱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汉耻笑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一切

须听我吩咐,否则的话,你们大大丢我的脸,大伙儿都面上无光了。”他这几句话原只是

意存试探,不料五怪听了之后,没口子的答应,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决不能

让人家再说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看来“浅薄幼稚,不明世务”这八字评语,

桃谷六仙早就听过许多遍,心下深以为耻,令狐冲这话正打中了他们心坎。令狐冲点头道

:“好,各位请跟我来。”当下快步顺着山道走去,五怪随后跟去。行不到数里,只见那

胆小怪人在山岩后探头探脑的张望,令狐冲心想此人须加激励,便道:“嵩山派那老儿的

武功比你差得远了,不用怕他。咱们大伙儿去找他算帐,你也一起去罢。”那人大喜,道

:“好,我也去。”但随即又问:“你说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远,到底是我高得多,还

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胆小,便十分的谨慎小心。令狐冲笑道:“当然是你高得多。刚

才你脱身飞奔,轻功高明之极,那嵩山派的老儿无论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为高兴,走

到他身旁,不过兀自不放心,问道:“倘若他当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冲道:“

我和你寸步不离,他如胆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长剑剑柄,出鞘半尺,拍的一声,

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剑将他杀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你说过的

话可不能不算数。”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不过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杀他了。”那人

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你一发足奔逃,

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这六个老儿生性纯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说道

:“在下久闻六位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个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听到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个个便心花怒放。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

道:“我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着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

,叫做桃叶仙。”令狐冲奇道:“你们谁是三哥四哥,怎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妈妈忘了。”桃叶仙插口道:“你爹娘生

你之时,如果忘了生过你,你当时一个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你这个人?”令狐冲

忍笑点头,说道:“很是,很是,幸亏我爹娘记得生过我这个人。”桃叶仙道:“可不是

吗?”令狐冲问道:“怎地是你们爹妈忘了?”桃叶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

,是记得谁大谁小的,过得几年便忘记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

桃枝仙道:“他定要争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

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

令狐冲心想:“有这样的糊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糊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

道:“这两位却又怎生称呼?”胆小怪人道:“我来说,我是六弟,叫做桃实仙。我五哥

叫桃花仙。”令狐冲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这般丑陋,和‘桃花’二字无

论如何不相称。”桃花仙见他脸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听,谁

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当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叶、桃

实,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要是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

死了。”

桃谷六仙无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觉此人实是天下第一好人。令狐冲笑道:“咱

们这便去罢。请哪一位桃兄去解了我师弟的穴道。你们的点穴手段太高,我是说甚么也解

不开的。”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顶高帽,立时涌将过去,争先恐后的给陆大有解开了穴道。

从思过崖到华山派的正气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遥,除了陆大有外,余人脚程均快,片刻间

便到。一到正气堂外,便见劳德诺、梁发、施戴子、岳灵珊、林平之等数十名师弟、师妹

都站在堂外,均是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哥到来,都是大为欣慰。

劳德诺迎了上来,悄声道:“大师哥,师父和师娘在里面见客。”令狐冲回头向桃谷

六仙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道:“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

瞧。”走到客厅的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岳不群、岳夫人见客,弟子决不会在外窥探,但

此刻本门遇上重大危难,众弟子对令狐冲此举谁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

第十一章 聚气

令狐冲向厅内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执着五岳剑派

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鹤手陆柏。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

色瞧来,分别属于泰山、衡山两派,更下手又坐着三人,都是五、六十岁年纪,腰间所佩

长剑均是华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满脸戾气,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陆大有所说的那个

封不平。师父和师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说道:“

岳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本来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剑派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要

是有一派处事不当,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说道,我嵩山、泰

山、衡山三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这老者一双眼睛黄澄澄地,倒似生了

黄胆病一般。令狐冲心下稍宽:“原来他们仍在争执这件事,师父并未屈服让位。”岳夫

人道:“鲁师兄这么说,那是咬定我华山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声名了?”衡山派这姓

鲁的老者微微冷笑,说道:“素闻华山派宁女侠是太上掌门,往日在下也还不信,今日一

见,才知果然名不虚传。”岳夫人怒道:“鲁师兄来到华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

不过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乱语,下次见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请

教。”那姓鲁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华山,岳

夫人便要挥剑斩我的人头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这却不敢,我华山派怎敢来理会

贵派门户之事?贵派中人和魔教勾结,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

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双双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

揭衡山派的疮疤,二来讥刺这姓鲁老者不念本门师兄弟被杀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来

跟自己夫妇为难。那姓鲁老者脸色大变,厉声道:“古往今来,哪一派中没有不肖弟子?

我们今日来到华山,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岳夫人手

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奸邪之辈?拙夫岳不群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甚

么?”那姓鲁老者脸上一红,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对着岳夫人怒目而视,却不答话。这老者

虽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却无多大名气,令狐冲不知他来历,回头问劳德诺

道:“这人是谁?匪号叫作甚么?”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

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劳德诺果然知道,低声道:“这老儿叫鲁连荣,正式外号

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讨厌,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令

狐冲微微一笑,心想:“这不雅的外号虽然没人敢当面相称,但日子久了,总会传入他耳

里,师娘问他外号,他自然明白指的决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只听得鲁

连荣大声道:“哼,甚么‘君子剑’?‘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个‘伪’字。”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

了出来!”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冲儿下峰来了?”当

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鲁师伯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

鲁连荣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

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在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是

人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婊子姓鲁!”岳不群

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父动怒,不敢再说,但厅上陆柏和封不

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鲁连荣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

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华山群弟

子默然不语。鲁连荣又骂:“他妈的,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冲笑道:“刚才

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鲁连荣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去。

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跃开,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

铮有声,已和鲁连荣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一气呵成,姿

式又复美妙之极,虽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不见其快,但见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

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手?”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腰边抽出长剑,

一递一翻,将鲁连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压住。鲁连荣运劲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纹丝

不动,脸上一红,又再运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鲁

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鲁

师伯赔礼?”

令狐冲听了师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道:“鲁师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轻重

,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声誉,当真连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别生气

,我可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

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鲁连荣,旁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岳不群

感到鲁连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交还给劳德诺。鲁连荣剑上压力陡然

消失,手臂向上急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

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这时运劲正猛,半截断剑向上疾挑,险些劈中了

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他嘶声怒喝

:“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岳夫人的长剑也被岳不群以内力压断,眼

见陆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厅观斗,人人都看得出来,岳不群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

无偏袒。但妻子的长剑被丈夫压断并无干系,鲁连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了。他又叫:

“你……你……”右足重重一顿,握着半截断剑,头也不回的急冲下山。岳不群压断二人

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觉得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诧异,拱

手道:“六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

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父,华山派掌门岳先生……”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插

口道:“是你师父,那是不错,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师兄,你露的这手

紫霞神功可帅的很啊,可是单凭这手气功,却未必便能执掌华山门户。谁不知道华山派是

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派,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

本门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过。五岳剑派都使剑,那固然不错,可

是不论哪一门、哪一派,都讲究‘以气御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

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那便相形

见绌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

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

是世人寿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

分心去练别的功夫?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

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不过是自作自受,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

歪路,那可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令狐冲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风太师叔只教我

练剑,他……他多半是剑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学剑,这……这可错了吗?”霎时间毛骨悚

然,背上满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封不平身旁那个矮子突

然大声道:“为甚么不见得?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没个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

,流毒无穷’?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的掌门,这话一点不错

,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拉下位来?”

这时陆大有已赶到厅外,见大师哥瞧着那矮子,脸有疑问之色,便低声道:“先前听

他们跟师父对答,这矮子名叫成不忧。”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二十五

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

,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华山派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噜唆

不清,除了徒伤和气,更有何益?”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和你无怨无仇,原本

不必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

日衰,你终究卸不了重责。成某既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再说,当年

‘气宗’排挤‘剑宗’,所使的手段实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剑宗’弟子没一

个服气。我们已隐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该得好好算一算这笔帐了。”

岳不群道:“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玉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

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来旧事重提,复有何益?”

成不忧道:“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来见?我们三个都是‘剑宗’弟子,就一个

也没见。总而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清不楚,否则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

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摇头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跷。左盟主向来

见事极明,依情依理,决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

的令旗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令旗是哑巴,不会

说话。”

陆柏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终于插口:“岳师兄说五岳令旗是哑巴,难道陆某也是哑巴

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陆柏阴森森

的道:“如此说来,岳师兄毕竟是信不过陆某的言语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

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

再说,左盟主为五岳剑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华山四

派自身的门户之事,自有本派掌门人作主。”成不忧道:“哪有这么许多噜唆的?说来说

去,你这掌门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刷

的一声,已然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刺出一剑,说“也”字时刺出一剑,说“不”字时刺出一剑,说到最后一个“是”字时又刺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

,便已连刺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固然捷迅无伦,四剑连刺更是四下凄厉之极的不同招式,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

第四剑刺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刺了八个窟窿,剑刃都是从

岳不群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他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

,拿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华山群弟子除令狐冲外尽皆失色,

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却从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陆

柏、封不平等却对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见成不忧连刺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

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却尤非常人所能。成不

忧等人来到华山,摆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

是他不避不让,满不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

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竟能随时出手护身克敌,则武功远比成不忧为高

,自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无二致。令狐冲眼见成不忧所

刺的这四剑,正是后洞石壁所刻华山派剑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将之一化为四,略加变化,

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只是一招,心想:“剑宗的招式再奇,终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

范围。”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总是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剑

,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止境。”成不忧道:“甚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岳夫人,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

他虽然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战,心想岳夫人在华山

派中虽也名声不小,终究是女流之辈,适才见到自己这四剑便颇有骇然色变之态,只须激

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乱,便易为

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大声道:“岳夫人请。宁女侠乃华山气宗高手,天下知闻。剑宗成不忧今日领教宁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揭明了要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虽见成不忧这四剑招式精妙,自己并无必胜把握,但他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

就此忍让?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

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

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纵身拦在她身前,手中却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

来的破扫帚。他将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本门中人,甚么师伯

师叔的称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

师父肯收,本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

向他一指。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这四剑,成不

忧拜你为师。”令狐冲摇头道:“我可不收你这个徒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

道:“拔剑领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候的

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挡他

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冲儿退开!”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挺剑向令狐冲

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刺过的那一招。他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

,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显得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

,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

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倘若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

,并无必胜之方,这柄破扫帚却正好当作雷震挡,眼见成不忧长剑刺来,破扫帚便往他脸

上扫了过去。令狐冲这一下却也甘冒极大凶险,雷震挡乃金钢所铸,扫上了不死也必受伤

,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自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又

有甚么胁敌之力?他内力平常,甚么“真气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

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也不过划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

却在他身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决不愿自己这柄沾满了鸡粪泥尘的

破扫帚在他脸上扫上一下,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

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令狐冲将破帚一搭,避开了这

剑。成不忧被他一招之间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这一

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创出来克制他这

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令狐冲乱打误撞,竟然破解了自己这

一招。他恼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刺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刺向岳不群

腋下的第四剑。令狐冲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

出,指向成不忧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扫帚上

的几根竹丝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破帚的帚头

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成不忧已然输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

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震挡、九齿钉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胸口已受重伤。对方

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行缠斗,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

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刷刷刷连刺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

,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

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对方一剑之后,跟着便

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作棍棒,一棍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挺棍向他剑

尖撞了过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铁棍铁棒,则棍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即折断

,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

竹棍遇利剑,并非势如破竹,而是势乃破竹,擦的一声响,长剑插进了竹棍之中,直没至

剑柄。

令狐冲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

成不忧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声,正击在令狐冲胸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令

狐冲不过熟悉剑招变化,拳脚功夫如何是他对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鲜血狂喷。

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被人提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

人竟被拉成了四块,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将他活

生生的分尸四爿。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人都吓得呆了。岳灵珊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

前一黑,登时晕倒。饶是岳不群、陆柏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高手,却也都骇然失措。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的同时,桃花仙与桃实仙已抢起躺在地上的令狐冲,迅捷异常

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双剑齐出,向桃干仙和桃叶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

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铁棒,铮铮两响,同时格开。桃谷四仙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间,六怪和令狐冲均已不见踪影。陆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觑,眼见

这六个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满地鲜血和成不忧分成四块的肢体,

又是惊惧,又是惭愧。

隔了良久,陆柏摇了摇头,封不平也摇了摇头。令狐冲被成不忧一掌打得重伤,随即

被桃谷二仙抬着下山,过不多时,便已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两张马脸、两对眼

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关切之情。桃花仙见令狐冲睁开眼睛,喜道:“醒啦,醒啦,

这小子死不了啦。”桃实仙道:“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的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桃花

仙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伤不了你,但打在这小子身上,或

许便打死了他。”桃实仙道:“他明明没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

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桃实仙道:“他既然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桃实仙道:“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

根本没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又为甚么唉声叹气

,满脸愁容?”桃实仙道:“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担心他死,是担心小尼姑见了

他这等模样之后,为他担心。第二,咱们打赌赢了小尼姑,说好要到华山来请令狐冲去见

她,现下请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令狐冲去,只怕小尼姑不答应。”桃花仙道:“你既然

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以告诉小尼姑不用担心,小尼姑既然不担心,你又担心些甚么?”

桃实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担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她听了我话,假装不担心

,其实还是在担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这伤势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那么我自

然也有点担心。”

令狐冲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停,虽是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深关切

,不禁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尼姑为自己担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

山派的仪琳小师妹了,当下微笑道:“两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桃实仙大喜,对桃花

仙道:“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那句话之时

,他还没开口说话。”桃实仙道:“他既然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

到。”令狐冲心想二人这么争辩下去,不知几时方休,笑道:“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听

见两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声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

,你们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实仙二人一听,心花怒放,齐声道:“对,对!这人的话十分有理!咱们

跟大哥他们说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冲这时只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板床之上,头顶帐子

陈旧破烂,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轻轻转头,便觉胸口剧痛难当,只得躺着不动。过不多

时,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进房来。六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有的自夸功劳,有的

称赞令狐冲不死的好,更有人说当时救人要紧,无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帐,否则将他也

是拉成四块,瞧他身子变成四块之后,还能不能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令狐冲为凑

桃谷六仙之兴,强提精神,和他们谈笑了几句,随即又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觉胸

口烦恶,全身气血倒转,说不出的难受,过了良久,神智渐复,只觉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

炉中烧烤,忍不住呻吟出声,听得有人喝道:“别作声。”令狐冲睁开眼来,但见桌上一

灯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双手双脚分别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个伸掌

按住他小腹,一个伸掌按在他脑门的“百会穴”上。令狐冲骇异之下,但觉有一股热气从

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经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热气则从左手

掌心向下游去,经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两股热气交互盘旋,只蒸得

他大汗淋漓,炙热难当。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内功给自己疗伤,心中好生感激,暗

暗运起师父所授的华山派内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内息刚从丹田中升起,

小腹间便突然剧痛,恰如一柄利刃插进了肚中,登时哇哇一声,鲜血狂喷。桃谷六仙齐声

惊呼:“不好了!”桃叶仙反手一掌,击在令狐冲头上,立时将他打晕。

此后令狐冲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时冷,一时热,那两股热气也不断在四肢百骇间

来回游走,有时更有数股热气相互冲突激荡,越发的难当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头脑间突然清凉了一阵,只听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辩,他睁

开眼来,听桃干仙说道:“你们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睁开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

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液之间回来,必能治好他的内伤。”桃

根仙道:“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阴肝经诸经脉

,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还轮得你今日在他渊液之间来回?”桃枝仙道:“不错,不过

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内伤治好了,他双足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足,还是我的法子好。这

小子的内伤,是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没钻进过

他身子,怎知他的内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胡说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

休。

桃叶仙忽道:“这般以真气在他渊液间来回,我看不大妥当,还是先治他的足少阴肾

经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的阴谷穴,一股热气从穴道中

透了进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当即催动内力,加强真气。令狐冲又想作呕,又想吐血,心里连珠价只是叫苦:“糟

了,糟了!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见不同,各凭己法为我医治,我令

狐冲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声抗辩,叫六仙住手,苦在开口不得。

只听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内伤,自然当以治他手太阳肺经为主。我用真气

贯注他中府、尺泽、孔最、列缺、太渊、少商诸穴,最是对症。”桃干仙道:“大哥,别

的事情我佩服你,这以真气疗伤的本领,却是你不及我了。这小子全身发高烧,乃是阳气

太旺的实症,须得从他手太阳经入手。我决意通他商阳、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诸处

穴道。”桃枝仙摇头道:“错了,错了,错之极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为甚

么说我错之极矣?”桃根仙却十分高兴,笑道:“究竟三弟医理明白,知道是我对,二弟

错了。”桃叶仙道:“二哥固然错了,大哥却也没对。你们瞧,这小子双眼发直,口唇颤

动,偏偏不想说话……”(令狐冲心中暗骂:“我怎地不想说话?给你们用真气内力在我

身上乱通乱钻,我怎么还说得出话来?”)桃叶仙续道:“……那自然是头脑发昏,心智

胡涂,须得治他阳明胃经。”(令狐冲暗骂:“你才头脑发昏,心智胡涂!”)桃叶仙一

声甫毕,令狐冲便觉眼眶下凹陷处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仓穴上一酸,跟着脸颊上

大迎、颊车,以及头上头维、下关诸穴一阵剧痛,又是一阵酸痒,只搅得他脸上肌肉不住

跳动。

桃实仙道:“你整来整去,他还是不会说话,我看倒不是他脑子有病,只怕乃是舌头

发强,这是里寒上虚的病症,我用内力来治他的隐白、太白、公孙、商丘、地机诸处穴道

,只不过……只不过……倘若治不好,你们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

命也给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实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头发强,不治他

足太阴脾经,岂不是见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错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

:“治错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们治了这许多时候始终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

病,须得从手心经着手。可见少海、通理、神门、少冲四个穴道,乃是关窍之所在。”桃

实仙道:“昨天你说当治他足少阴肾经,今天却又说手少阳心经了。少阳是阳气初盛,少

阴是阴气甫生,一阴一阳,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种说法对?”桃花仙道:“由阴生

阳,此乃一物之两面,乃是一分为二之意。太极生两仪,两仪复合而为太极,可见有时一

分为二有时合二为一,少阳少阴,互为表里,不能一概而论者也。”

令狐冲暗暗叫苦:“你在这里强辞夺理,胡说八道,却是在将我的性命来当儿戏。”

桃根仙道:“试来试去,总是不行,我是决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

五人齐声道:“怎么一意孤行?”桃根仙道:“这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便须从经

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虚点穴之法,点他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和十二井穴。”

桃干仙等齐道:“大哥,这个使不得,那可太过凶险。”只听得桃根仙大喝:“甚么使不

得?再不动手,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冲便觉印堂、金律等诸处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

把利刀戳了进去,痛不可当,到后来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处穴道中剧痛。他张嘴大叫,却

呼唤不出半点声音。便在此时,一道热气从足太阴脾经诸处穴道中急剧流转,跟着少阳心

经的诸处穴道中也出现热气,两股真气相互激荡。过不多时,又有三道热气分从不同经络

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冲心内气苦,身上更是难熬无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乱医治

,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罢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闹却是全然无能为力。只觉得这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内乱冲乱撞,肝、胆、肾、肺、心、脾、胃、大肠、小肠、

膀胱、心包、三焦、五脏六腑,到处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荡之所,内功比拚之场。令狐冲怒

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将你这六个狗贼碎尸万段。”他内心深处自知

桃谷六仙纯是一片好意,而且这般以真气助他疗伤,实是大耗内力,若不是有与众不同的

交情,轻易不肯施为,可是此刻经历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难当,倘若他能张

口作声,天下最恶毒的言语也都骂将出来了。桃谷六仙一面各运真气、各凭己意替令狐冲

疗伤,一面兀自争执不休,却不知这些日子之中,早已将令狐冲体内经脉搅得乱七八糟,

全然不成模样。令狐冲自幼研习华山派上乘内功,虽然修为并不深湛,但所学却是名门正

宗的内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亏尚有这一点儿底子,才得苟延残喘,不给桃谷六仙的

胡搅立时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运气多时,眼见令狐冲心跳微弱,呼吸越来越沉,转眼便要气绝身亡,都不

禁担心,桃实仙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这小子变成冤鬼,老是缠着我,

可不吓死了我?”手掌便从令狐冲的穴道上移开。桃根仙怒道:“要是这小子死了,第一

个就怪你。他变成冤鬼,阴魂不散,总之是缠住了你。”桃实仙大叫一声,越窗而走。桃

干仙、桃枝仙诸人次第缩手,有的皱眉,有的摇头,均不知如何是好。桃叶仙道:“看来

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办?”桃干仙道:“你们去对小尼姑说,他给那个矮家伙拍了一掌

,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们为他报仇,已将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块。”桃根仙道:“说不

说咱们以真气替他医伤之事?”桃干仙道:“这个万万说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

姑又问,咱们为甚么不设法给他治伤,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们只好说,医是医

过了,只不过医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岂不要怪桃谷六仙全无屁用,还不如六条狗

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太也无理!”桃根仙道:“小尼

姑又没骂,是我说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没有骂,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她说

不定会骂的。”桃干仙道:“也说不定会不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桃根仙道:“这

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气,多半要骂。”桃干仙道:“我说小尼姑一定放声大哭,却不

会骂。”桃根仙道:“我宁可她骂咱们是六条狗子,不愿见她放声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会骂咱们是六条狗子。”桃根仙问:“那骂甚么?”桃干仙道

:“咱们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点也不像。说不定骂咱们是六条猫儿。”桃叶仙插嘴:

“为甚么?难道咱们像猫儿么?”桃花仙加入战团:“骂人的话,又不必像。咱们六兄弟

是人,小尼姑要是说咱们六个是人,就不是骂了。”桃枝仙道:“她如骂我们六个都是蠢

人、坏人,那还是骂。”桃花仙道:“这总比六条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条狗

子是聪明狗、能干狗、威风狗、英雄好汉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还是狗好?”

令狐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得他们如此争执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

真气上冲,忽然竟能出声:“六条狗子也比你们好得多!”桃谷五仙尽皆一愕,还未说话

,却听得桃实仙在窗外问道:“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桃谷五仙齐声问道:“是

啊,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

令狐冲只想破口大骂,却实在半点力气也无,断断续续的道:“你……你们送我……

送我回华山去,只……只有我师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么?只有你师

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冲点了点头,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桃叶仙怒道:“岂有此理?你师父有甚么了不起?难道比我们桃谷六仙还要厉害?”桃花

仙道:“哼,叫他师父来跟我们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们四人抓住他师父的两只手

,两只脚,喀的一声,撕成他四块。”

桃实仙跳进房来,说道:“连华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撕成了四块。”桃花仙

道:“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桃

枝仙道:“鱼虾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头尾,上下鱼鳍

,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鱼头就不是鱼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

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当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证明你第一句话说

错了。”桃花仙明知给他抓住了痛脚,兀自强辩:“甚么我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道

:“你说,‘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你没说过吗?”桃花仙道:“我说过的。可是这句话,却不是我的第一句话。今天我

已说过几千几百句话,怎么你说我这句话是第一句话?如果从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说过

几万万句了,这更加不是第一句话。”桃枝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桃干仙道:“你说

乌龟?”桃花仙道:“不错,乌龟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们分抓

乌龟的前腿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将之撕成四块?”桃花仙道:“为甚么不能?乌龟有

甚么本事,能挡得住咱们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那是容

易,可是它那张硬壳呢?你怎么能抓住乌龟的四肢,连它硬壳也撕成四块?倘若不撕硬壳

,那就成为五块,不是四块。”桃花仙道:“硬壳是一张,不是一块,你说五块,那就错

了。”桃枝仙道:“乌龟壳背上共有十三块格子,说四块是错,说五块也错。”桃干仙道

:“我说的是撕成五块,又不是说乌龟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块。你怎地如此缠夹不清?”桃

根仙道:“你只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却没撕及乌龟的硬壳,只能说‘撕成四块,再加

一张撕不开的硬壳’,所以你说‘撕成五块’云云,大有语病。不但大有语病,而且根本

错了。”桃叶仙道:“大哥,你这可又不对了。大有语病,就不是根本错了。根本错了,

就不是大有语病。这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令狐冲听他们喋喋不休的争辩,若

不是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当真要大笑一场,这些人言行可笑已极,自己却越听越是烦恼。

但转念一想,这一下居然与这六个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难得之奇,造化弄

人,竟有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当浮一大白。言念

及此,不禁豪兴大发,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听,立时脸现喜色,都道

:“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冲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

……死不了也好。总之先……先喝……喝个痛快再说。”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来。”过不多时,便提了一大壶进房。令狐冲闻到酒

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将酒壶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将酒倒入。令狐冲

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脑子更加机灵了,说道:“我师父……平时常说:天下……大英

雄,最厉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痒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

是桃甚么?”令狐冲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齐声道:“桃谷六仙!”

令狐冲道:“正是。我师父又说,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再请他

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六位大英雄!”令狐冲道:“是啊,再

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献身手,施展……施展绝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

语:“那便如何?”“你师父怎知我们本事高强?”“华山派掌门是个大大的好人哪,咱

们可不能动华山的一草一木。”“那个自然,谁要动了华山的一草一木,决计不能和他甘

休。”“我们很愿意跟你师父交个朋友,这就上华山去罢!”令狐冲当即接口:“对,这

就上华山去罢!”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冲动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哟,

不对!小尼姑要咱们带这小子去见她,怎么带他去华山?不带这小子去见小尼姑,咱们岂

不是又……又……又那个赢了一场?连赢两场,不大好意思罢?”桃干仙道:“这一次大

哥说对了,咱们还是带他去见了小尼姑,再上华山,免得又多赢一场。”六人转过身来,

又向南行。令狐冲大急,问道:“小尼姑要见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桃根仙道:“当

然要见活小子,不要见死小子。”令狐冲道:“你们不送我上华山,我立即自绝经脉,再

也不活了。”桃实仙喜道:“好啊,自绝经脉的高深内功如何练法,正要请教。”桃干仙

道:“你一练成这功夫,自己登时就死了,那有甚么练头?”令狐冲气喘吁吁的道:“那

也是有用的,若是为人……为人胁迫,生不如死,苦恼不堪,还不如自绝经脉来得……来

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齐脸色大变,道:“小尼姑要见你,决无恶意。咱们也不是胁迫于

你。”令狐冲叹道:“六位虽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禀明师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

宁死也不从命。再说,我师父、师娘一直想见见六位……六位……当世……当世……无敌

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大英雄!”令狐冲点了点头。

桃根仙道:“好!咱们送你回华山一趟便是。”几个时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华山。

华山弟子见到七人,飞奔回去报知岳不群。岳氏夫妇听说这六个怪人掳了令狐冲后去

而复回,不禁一惊,当即率领群弟子迎了出来。桃谷六仙来得好快,岳氏夫妇刚出正气堂

,便见这六人已从青石路上走来。其中二人抬着一个担架,令狐冲躺在担架上。岳夫人忙

抢过去察看,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脸色蜡黄,伸手一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乱,性命便

在呼吸之间,惊叫:“冲儿,冲儿!”令狐冲睁开眼来,低声道:“师……师……师娘!”岳夫人眼泪盈眶,道:“冲儿,师娘与你报仇。”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便欲向抬着担

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说道:“六位大驾光临华山,

不曾远迎,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桃谷六仙一听,登时大为气恼,

又是大为失望。他们听了令狐冲的言语,只道岳不群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

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桃谷六仙一无所知。桃根仙道:“听说你对我们六兄弟十分钦仰

,难道并无其事?如此孤陋寡闻,太也岂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

最厉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贯耳,却不知我们

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说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

,交个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来,他却既不显得欢天喜地,又不像想请咱们喝酒,原

来是徒闻六仙之名,却不识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听得莫名其妙,冷

冷的道:“各位自称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仙人结交。”

桃谷六仙登时脸现喜色。桃枝仙道:“那也无所谓。我们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

交个朋友那也不妨。”桃实仙道:“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艺上有甚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我们自会点拨于你。”岳不群

淡淡一笑,说道:“这个多谢了。”桃干仙道:“多谢是不必的。我们桃谷六仙既然当你

是朋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桃实仙道:“我这就施展几手,让你们华山派上

下,大家一齐大开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这六人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这些话纯是一

片好意,但听他们言语放肆,早就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指向桃

实仙胸口,叱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实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动手

,极少使用兵刃,你既说仰慕我们的武功,此节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这句话又是辱

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长剑陡地刺出。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是凌厉无比。桃实仙对她没半分敌意,全没料到她说刺便刺,剑尖在瞬息之间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

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来得及,只是他胆子实在太小,霎时间目瞪口呆,只吓得动弹不

得,噗的一声,长剑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抢而上,一掌击在岳夫人肩头。岳夫人身子一晃

,退后两步,脱手松剑,那长剑插在桃实仙胸中,兀自摇晃。桃根仙等五人齐声大呼。桃

枝仙抱起桃实仙,急忙退开。余下四仙倏地抢上,迅速无伦的抓住了岳夫人双手双足,提

了起来。岳不群知道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将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块,饶是他临事

镇定,当此情景之下,长剑向桃根仙和桃叶仙分刺之时,手腕竟也发颤。

令狐冲身在担架,眼见师娘处境凶险无比,急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娘,否则

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血狂喷,立时晕去。

桃根仙避开了岳不群的一剑,叫道:“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

四仙放下岳夫人,牵挂着桃实仙的性命,追赶桃枝仙和桃实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灵珊同时赶到岳夫人身边,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跃而起,惊怒交集

之下,脸上更没半点血色,身子不住发颤。岳不群低声道:“师妹不须恼怒,咱们定当报

仇。这六人大是劲敌,幸好你已杀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当日成不忧被这桃谷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颗心反而跳得更加厉害了,颤声

道:“这……这……这……”身子发抖,竟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惊着实不小,对女儿道:“珊儿,你陪妈妈进房去休息休息。”再

去看令狐冲时,只见他脸上胸前全是鲜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难活了。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灵台穴,欲以深厚内力为他续命,甫一运气,突觉他体内几股诡

奇之极的内力反击出来,险些将自己手掌震开,不禁大为骇异,随又发觉,这几股古怪内

力在令狐冲体内竟也自行互相撞击,冲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冲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

又是剧烈的一震,竟带得胸口也隐隐生疼,这一下岳不群惊骇更甚,但觉令狐冲体内这几

股真气逆冲斜行,显是旁门中十分高明的内功。每一股真气虽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逊,但

只须两股合而为一,或是分进而击,自己便抵挡不住,再仔细辨认,察觉他体内真气共分

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诞。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寻思:“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个

怪人注入冲儿体内的了。这六怪用心险恶,竟将各人内力分注六道经脉,要冲儿吃尽苦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皱眉摇了摇头,命高根明和陆大有将令狐冲抬入内室,自去探

视妻子。岳夫人受惊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儿之手,兀自脸色惨白,怔忡不安,一见岳不

群,便问:“冲儿怎样?伤势有碍吗?”岳不群将他体内有六道旁门真气互斗的情形说了。岳夫人道:“须得将这六道旁门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还来得及吗?”岳不群抬头

沉吟,过了良久,道:“师妹,你说这六怪如此折磨冲儿,是甚么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们要冲儿屈膝认输,又或是逼问我派的甚么机密。冲儿当然宁死

不屈,这六个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点头道:“照说该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没甚

么机密,这六怪和咱夫妇并不相识,并无仇怨。他们擒了冲儿而去,又再回来,那为了甚

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随即觉得自己的想法难以自圆其说,摇头道:“不对的。”夫妇俩相视不语,各自皱起眉头思索。

岳灵珊插嘴道:“我派虽没隐秘,但华山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哥

,或许是逼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节我也曾想过,但冲儿内力修为

,并不高明,这六怪内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华山剑法没丝毫

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的来加逼问。再说,若要逼问,就该远离华山,慢慢施

刑相迫,为甚么又带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语气越来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解

开疑团,便问:“那到底是甚么缘故?”岳不群脸色郑重,缓缓的道:“借冲儿之伤,耗

我内力。”岳夫人跳起身来,说道:“不错!你为了要救冲儿之命,势必以内力替他化去

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身,以逸待劳,便能制咱们的死命。”顿了一顿,又道:“幸好现在只剩五怪了。师哥,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

得冲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语音发颤。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这件事而想到的。你杀了他们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

他们竟怕冲儿自绝经脉,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爱于冲

儿的一条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阴险之极!毒辣之极!”寻思:“这四个怪物撕裂

成不忧,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这两天想起来便心中怦怦乱跳。他们这么一扰,封

不平要夺掌门之位的事是搁下了,随同陆柏等扫兴下山,这六怪倒为华山派暂时挡去了一

桩麻烦,哪想到他们又上华山来生事挑衅。师哥所料,必是如此。”说道:“你不能以内

力给冲儿疗伤。我内力虽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性命。”说着便走向房门。岳不

群叫道:“师妹!”岳夫人回过头来。岳不群摇头道:“不行的,没用。这六怪的旁门真

气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岳不群道

:“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冲儿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内力。”三

人走进令狐冲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欲去搭他脉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摇了摇头,再放了她手,以双掌抵住令狐冲双

掌的掌心,将内力缓缓送将过去。内力与令狐冲体内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脸上

紫气大盛,退开了一步。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

找小林子干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父亲……临死之时,有句话要我转……

转告他。我……我一直没时间跟他说……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岳灵珊眼中

泪水滚来滚去,掩面奔出。华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

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

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边,要我

跟……跟你说……说……”说别这里,声息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

了好一会,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说道:“他说向阳……向阳巷……老宅……老宅中的物

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则……否则祸患无穷…

…”

林平之奇道:“向阳巷老宅?那边早就没人住了,没甚么要紧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

看甚么东西?”

令狐冲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要我转告你

,别的话没有了……他们就……就死了……”声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冲始终不再说话。岳不群叹了口气,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

们陪着大师哥,他伤势倘若有变,立即来跟我说。”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夫妇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冲伤势难治,都是心下黯然。过了一会,岳夫人

两道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难过。冲儿之仇,咱们非报不可。”

岳夫人道:“这六怪既伏下了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咱们若和他们硬拚,虽然未必便

输,但如有个闪失……”岳不群摇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

三人,不过打个平手,敌他四人,多半要输。他五人齐上……”说着缓缓摇头。岳夫人本

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的敌手,但知道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

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

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

他们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经大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

的威名。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虽杀了

一怪,但冲儿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冲儿……”顿了一顿,说道:

“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

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齐走?”岳不群道:“冲儿伤势极重,带了他兼程急行,不到

半个时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性命了么?”

岳不群叹道:“唉,那日我已决意传他紫霞神功,岂知他竟会胡思乱想,误入剑宗的魔道。当时他如习了这部秘笈,就算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

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

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要不然,将《紫霞秘笈》留给他,让他照书修习。”岳不

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毫无分别。可是你想,他此刻伤得这般

厉害,又怎能听我口授口诀和练功的法门?我如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让他神智稍清

时照书自练,这五个怪物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

秘笈,岂不是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如

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

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泪来。岳不群道:“这五个怪物行事飘忽,人所难测,事

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岳夫人道:“咱们难道将冲儿留在这里,任由这五个怪人折磨?我留下保护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时冲动的寻常妇人之见,与自己“华山女

侠”的身份殊不相称,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护得了令狐冲?何况自己倘

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着急,又是伤心,不禁泪如泉涌。岳不群摇了

摇头,长叹一声,翻开枕头,取出一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盖,取出一本锦面册子,将

册子往怀中一端,推门而出。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

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甚么?”岳灵珊脸上一红,说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

乱语些甚么?”原来令狐冲体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见岳灵珊站

在眼前,冲口而出的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

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

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

……我实在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便是用剑在我身上

刺几个窟窿,我也没半句怨言。只是你对我别这么冷淡,不理睬我……”这一番话,几个

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复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

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来。此时全无自制之力,尽数吐露了心底言语。林平之甚是尴尬,

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

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谈论以“紫霞神功”疗伤之事,不敢冲进去打断了父母话头,

便候在门外。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

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

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

人坐在侧位。岳不群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

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勤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

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倘若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

些前辈们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

宗。气宗和剑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

里,长长叹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向丈夫

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顺眼又向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

入华山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了‘正气堂’,原来那

块匾可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唉,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如今……”岳

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

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日。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

甚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

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

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高根

明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

再入我门,也是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劳德诺、梁发、

施戴子等都道:“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

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派,华

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

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劳德诺等齐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等这几个剑宗

弃徒,那也殊不足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

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

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他评一评这个道理。”众弟子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

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机智,机变

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

“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

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

大嵩阳手费彬虽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决

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虽这

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

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却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

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

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

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罗唣,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

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

盖世,咱们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屈。哪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哪一个肯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随时

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华山一派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后

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

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

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

应。

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

,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

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

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是连腹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

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

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想:“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数

给它数清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冲的双眉之上,好教猫头鹰难

以数清。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忙吹熄灯火,拔出长剑,守在令

狐冲床头。但听脚步声渐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

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疗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陆大有大

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点亮了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

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

多血。”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问道:“怎么

又吐血了?”令狐冲突然说道:“小……小师妹,是你?”岳灵珊道:“是,大师哥,你

身上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也……也没……怎么样。”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

功,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

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甚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

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

珊低声道:“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陆大有

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甚么

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

妈妈一定喜欢,甚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甚么?我

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甚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

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

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

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甚么紧?”令狐冲道:“我……我宁死

不违师命。师父说过的,我不能……不能学练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

……”他叫了两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岳灵珊探他鼻下,虽然呼吸微弱,仍

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回不到庙里,爹爹妈妈可要

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

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部里?”岳灵珊道:“我们今晚在

白马庙住。”陆大有道:“嗯,白马庙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师妹,这来回六十里的

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

好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甚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床头

,向他凝视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个多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

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走了?”突

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说,

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

而不闻,说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

在一起。”令狐冲双眼发直,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

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庙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意可重

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须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

…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她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

你说谎?”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

痛。

陆大有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

一页来,读道:“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惟常人不善养之,反以

性伐气。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骄、性酷、性贼。暴则神扰而气乱,骄则真离而气浮,酷

则丧仁而气失,贼则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气之刀锯……”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甚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

……”他继续读道:“舍尔四性,返诸柔善,制汝暴酷,养汝正气,鸣天鼓,饮玉浆,荡

华池,叩金梁,据而行之,当有小成。”

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

:“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前咱们是救命要紧。我再读

给你听。”他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

“荡华池,叩金梁”。令狐冲大声喝道:“住口!”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

哥,你……你怎么了?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

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

不,不,那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

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

…主意……”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却是为了救命,又不

是偷练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

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

…何况,小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负了?”

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我的……我

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冲

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内功又打甚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

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

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去嵩山

,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泪终于流

了下来。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

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

出口,却让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天下

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

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

背师令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说甚么也不肯听,我陆大有却偏偏说甚么也要读。这

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没瞧过,你有

甚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天下武功,以练气

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

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突然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

:“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

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

口的膻中穴上。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

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

提起倚在门角的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

到……到……到……哪……哪……去……去……”本来膻中穴当真给人点中了,说一个字

也是不能,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陆大有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

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别让林师弟瞧我不起……”说到这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搁,只怕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去,当下撑着门闩,喘几口气,

再向前行,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终于慢慢远去。

第十二章 围攻

令狐冲挨得十余丈,便拄闩喘息一会,奋力挨了小半个时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

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中有人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问

道:“谁?”那人大声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显是身有剧烈疼

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

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将我杀了。”他说话时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十分

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便即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

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了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

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

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

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啊哟,田兄,你不是跟

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甚么作一路?”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

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说着喘气不已。

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

个人,问我这人在哪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抓住了我,该他们问我,不应该

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该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他们……哎唷……他

们说,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

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们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说八道。”令狐冲问道:

“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如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他骂了几句,喘了一口气。令狐

冲道:“这六人强辞夺理,缠夹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说了。”田伯光道:“哼,

他奶奶的。一人道:‘变成了四块之人,当然不会说话。咱六兄弟撕成四块之人,没有一

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块之人所以不说

话,因为我们不去问他。倘若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为四

块,还怕甚么?还有甚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

八块,这门功夫非同小可,咱们以前是会的,后来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断断续续说来

,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世间罕见,我……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田伯光

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你说,可真是害怕。我大声道:‘要是将我撕成

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

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

联在一起?’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

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甚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

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

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些道理。”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不约

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

人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甚么桃谷六仙?”

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计。”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两句“他奶奶的”,说道:“我知道这六个家伙不好惹,偏生

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溜开,不料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

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

,哪知这六人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转将过来,挡在我面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

开,当即一步一步后退,终于碰到了山壁。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

在哪里?这人在哪里?’

“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

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

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

人道:‘假如他本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

我们。’先一人道:‘但如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

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张开双臂,

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

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

,不是围住。’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

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奔逃,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

拍手,笑道:‘对啦,这小子有法子将我们围住。’“我灵机一动,撤退便奔,叫道:‘

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哪知这六个怪物出手快极,我没

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

屁,臭屁也不致外泄。”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

去了。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

出,自然属于阳明大肠经,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

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少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

,六个怪物都吁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

难放,胀不可当。’我心里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

之辈。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正气堂中居住,一

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令狐冲心中一震,

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怿,悻然道:“呸,你当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

答应过你,决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说话如同放屁吗?”令狐冲道:

“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

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

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手,总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

光瞧不见他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大声道:‘我知道这人

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倘若不说,你们一辈

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加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令狐

兄,这六怪的武功怪异非常,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他老人家剑法虽高,却也须得提防才

是。”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令狐冲却知道这“痛加折磨”四

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

,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过

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过……不过这桃谷

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风太师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们找你干甚么?”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见她。”田

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不绝发出“荷荷”之声。过了好一会,田伯光才道:“早知

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

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抬了去见那小师太?”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一言难尽。田兄,你说是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田

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给人点了死穴,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

小师太相会,便给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六个怪物整治得遍

体鳞伤,屈指算来,离毒发之期也不过十天了。”

令狐冲问道:“仪琳小师妹在哪里?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道:“你

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

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师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六七天功夫也

赶到了。这时候两个都伤成这等模样,那还有甚么好说?”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

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十天之间便抵

达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甚么

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瞎了眼睛。”令狐冲道:“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

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错,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

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了。你能不能

起身?我来扶你。”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扶,臂上又

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

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

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曾称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说道:“令狐

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

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

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

,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田伯光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

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田某决不独活。”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

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他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

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堕落成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

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田伯光喝问:“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

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黑暗之中,只见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

人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

姓田的淫贼杀了,便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

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问道:“尊驾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

:“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冲道:“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

来到敝山,有何贵干?”狄修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派的弟子们,是

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

修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

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

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

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甚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

令狐冲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罢。”狄修道:“你决计不肯

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狐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

友。田伯光大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

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

,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

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贼……”狄修一脚踢中他腰间

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来解令狐冲的衣衫。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

:“喂,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干甚么?”狄修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个女子

身影,便道:“你又在这里干甚么?”田伯光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仪琳,大喜叫道:“小

……小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来想说:“

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

令狐大哥”。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冲,如何不急,忙纵身上前,叫道:“

令狐大哥,是你吗?”

狄修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

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一紧,身子已被人提起,离地数尺,狄修大骇,右肘向后撞去

,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是惊骇,双手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

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

稀似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

仪琳是谁?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

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

尚身高少说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

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

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令狐冲

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

是个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看这个令狐

冲,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

小脓包。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罢。”

仪琳又羞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

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令狐冲听

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

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怕甚

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

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

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

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那

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作甚么。”仪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

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甚么事都干,而

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

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

何不索性还俗,还穿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甚么都

干,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

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

谁来?”

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彩,道:“正是!”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

“我爱上的那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不戒继续道:“那时

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

时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仪琳啐道:“爹爹,

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

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

我有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

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

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我务须尽快避开,倘若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

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娘也仍会怪责,灵珊小师妹会瞧我不起。”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

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

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

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令狐冲

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仪琳急叫:“爹爹,快

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

甚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是岂有

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小姐。”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

嗡嗡作响,喝道:“甚么姓岳的姑娘?他妈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吗?哪有甚么可爱了?下

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

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

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不戒对女儿之言奉

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甚么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

你受了甚么伤?”只听得狄修“啊哟”连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令狐冲道:“我给人胸

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

“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

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干

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

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阴陵泉、丝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

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

、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

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

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

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

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

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

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只怕

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

,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狗贼的何来?”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

头上慢慢冒出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

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大笑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

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裤都已被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

……我……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

:“他奶奶的,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

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仪琳

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

,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

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

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点儿功劳,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罢。”

田伯光大怒,骂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他妈的大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

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

你不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

,笑道:“瞧你这臭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

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

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

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九天中倘若给人杀了,可不干

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

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

,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倘若当真点了你死穴,你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奶奶的

,老和尚骗人。”转头向令狐冲道:“令狐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

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

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

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

,田某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

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脸上一红。田伯光

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

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应有

之象,倒也并不惊恐。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

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

,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

,又谢甚么?”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甚么胡说?

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当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

的小尼姑?”仪琳啐道:“老没正经,谁又……谁又……”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

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

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

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

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找我女

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

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甚么“找女婿来啦”,只

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大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

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仪琳脸上微微一

红,道:“不是。我……我……”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

胆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

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

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

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

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岳不群道:“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

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

上。”岳不群道:“我和师娘到哪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而和他结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甚么法子?

难道他斗我不过,便在我面前拔剑自杀?”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

人争斗?”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有伤?你担甚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

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令狐冲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

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

见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令狐冲和这淫贼结交,倒也

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

伤之余,纵然能与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轻轻的一下弹指。不料令狐冲却道:“师

父,这位田兄已答应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

有信,不如……”岳不群厉声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

也讲甚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

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

令狐冲递去。令狐冲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田伯光这么一握手

,已是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

,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

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声,长剑

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都是惊呼出来。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

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

等情切关心?岳灵珊却奔到了令狐冲身旁,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令狐冲闭目不

答。岳灵珊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

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

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

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甚么强

奸不遂之类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岳不群却不接剑,右手

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

袖刀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

子分从左右也是激飞而出。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后

发先至,便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

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不戒叫道:“糟

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

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

之极,难为情死了。”

仪琳见岳不群脸色极是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

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杀田伯光,倘若将剑交还给岳灵

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岳不群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田伯

光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

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爹爹,叫令狐冲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

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是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

才衣袖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

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着这个恶贼,在下今

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

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擦的一声,便即

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

小女婿儿,这就走罢。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

不戒愕然道:“甚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正

色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

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搔头道:“琳儿,你……你……你

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

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

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见不

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真

是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撑着站起,向令狐冲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岳不群待田伯光远去,才道:“冲儿,你

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

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然十分不端,

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数次曾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

:“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他对这个大弟子一

向钟爱,见他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

,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

番言语应付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令

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说道:

“在六师弟处。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

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

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

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

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过周身

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

才是。”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回上华山,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他们

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罢。冲儿,你能

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

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充满了惊怖。岳

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动。令狐冲笑道:“

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干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

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

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的鼻息,

又搭了搭他的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

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

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

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

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岳

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寻找,却哪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这是华山派

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

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

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甚么穴道?”

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

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

,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弹,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

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

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甚么也要追寻回

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

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

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

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倘若

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击毙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

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

大师哥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的性命。女儿……女儿说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

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

,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对女儿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娘说明之外

,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罢。”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孔,忍

不住又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哪知道我一个失手,

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没受伤,这样一指也决计不会送了他

性命,莫非因为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因而指力便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

《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蹊跷,当真猜想不透。师父对我起疑,辩白

也是无用,说甚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

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陆大有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

相助,这才安葬完毕。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是不胜

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泪。《紫

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

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

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狐冲躺

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这日行至韦林镇,天已将黑,镇上只有一家客店,

已住了不少客人,华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

面镇上再说。”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

灵珊只得从车中出来步行。施戴子指着东北角道:“师父,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咱们过

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倘若

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

远叫道:“师父,是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陶钧、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

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

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

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岳不群

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

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

那破庙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

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檐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

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便开心得多了。”这一路上他极少和岳灵珊说话,有时

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远远的,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

霞秘笈》来给我治伤,足见对我情义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

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对壁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

娓而谈之际,胸中总是酸楚难当。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

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

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

便是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

眼。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令狐冲心下烦乱,一

时难以入睡,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片马蹄声,约有十余骑,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一凛:“黑夜之中

,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大声喝道:“大

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奔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都已全醒转,各人手

按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

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

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一事请教。”令狐冲

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把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

是哪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

灯,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理,只这么一照,已显

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

睛,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

说道:“请岳不群岳先生出见。”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

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

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

门武功,要别人的《辟邪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理强

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

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

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一人朗声说道:“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神通,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

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

话仍然清晰洪亮,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

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这几个字却连自己也无法听见,心中一惊,随

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

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但稍一运气,体内便杂息奔腾,无法调御,越想控制,越是

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

,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师父定是疑心我吞没《

紫霞秘笈》,私自修习。那也不必辩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长,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

便不再练。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却听得岳

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

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运上了紫霞

神功,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仍然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

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只听得另一人

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这里,却到哪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甚么问这句话?”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大声道:“姓

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

搜了。”

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

,众人都拔出了长剑。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

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腿将他踢了个筋斗

,远远摔了出去。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

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厉害,怎地我下盘竟然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挣扎着待要坐起,

突然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动一根手

指也是不能。令狐冲大惊,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魔魇,脑子甚

是清醒,可就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

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入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

,从庙门中传出来,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抛在地

下,发出淡淡黄光,映着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更是焦急,敌人都是男子,这声

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

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以少敌多,谅必不会败落。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叱喝,

也是以一挡二,他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声中听来,显是臂力沉雄,时候一长,

劳德诺势难抵挡。眼见己方三人对抗八名敌人,形势已甚险恶,庙内情景只怕更是凶险。

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呼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

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

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

甘情愿。”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冲向胸口,跟着又有两道真气自

上而下,将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

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这时

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固然并未

治好,而这六道真气却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

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

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废人。

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

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

,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他知道只消

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便

能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庙中。一进庙门,扑鼻便

闻到一阵血腥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灯,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

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

相斗。

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枪

,枪法矫夭灵活,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攻势,苦在所学剑法有限,

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中枪。岳灵珊急刺

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刺出

一剑,脚步已然踉跄。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

灵珊右手撒剑,痛得蹲下身去。令狐冲大惊,当即持剑抢上,提气挺剑刺出,剑尖只递出

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躲,然后还

他一枪,哪知他这一剑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加细想

,左腿横扫,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了出去。砰的一声,令狐冲摔入了庙外的水潭。大雨兀

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但见劳德诺已被人点倒,

本来和他对战的两敌已分别去围攻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

不群独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

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同时受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

前虽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被敌人刀背击

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

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图谋,只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

不伤性命。十五人团团围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

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向岳不群双眼。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

均属好手,七道灯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难以睁眼。他知道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

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但仍挥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便

垂目向下,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

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

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的肩头。岳不群微

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倘若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

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

挥剑向左首的汉子劈去。那汉子举刀挡格,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强劲

,那刀竟然被长剑逼回,一刀一剑,同时砍上他右臂,将他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

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

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情势并不稍缓,蓦地里噗的一声,背心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

剑,才驱开敌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放开了圈子,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

,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

岳不群听他们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余,相互间又

默契甚深,并非临时聚在一起,到底是甚么来历?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

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连一个也认不出来,

但偏偏便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

《辟邪剑谱》,才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他心中思忖,手上却丝毫不懈,紫霞神功

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落在地

,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沉重,刀头有一弯钩

,不住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掌,打中

一人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

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挥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两柄单刀同时伸过来格

开。岳不群长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头上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右

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滚。岳不群武功再强,也已无法站定,登时摔倒。顷刻之间,单刀、

短枪、链子锤、长剑,诸般兵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

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重手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

面人拉着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

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将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

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

,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

得不易,是不是?”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这剑谱吗,本来也

不是你华山派的,你千方百计的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自然是在图谋这部剑谱

了。这件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

了出来罢!”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

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

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

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猥之意。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

抖。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给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

鲜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

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三分,我们并不是武林

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

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既然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么

《辟邪剑谱》!”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

女身上,未必有甚么好看。”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

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便没甚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

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上击落。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

出手无力,嗒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但他此举的

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甚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那蒙

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够义气。我们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

,吞没你家传的《辟邪剑谱》,我们今天是打抱不平来啦。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

子之实,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武功。”林平之叫道:“我爹

娘是给青城派余沧海与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师父有甚么相干?我是堂堂华山派门徒,岂能

临到危难,便贪生怕死?”梁发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一个蒙面人喝道:“你

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

人齐声惊呼。岳不群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那老

者的话,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白道黑

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识,也必早有所闻,绝无哪一个会帮、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

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

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斩人首级。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

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

,相距不到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

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

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便在此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

者叫道:“甚么人?过去瞧瞧!”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迎了上去。却听

得蹄声渐近,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

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

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

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前持了五岳令旗

、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鹤手陆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伟,认得是嵩山派第二

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

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

,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陆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

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师哥、汤师弟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

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丁二侠、陆三侠、汤七侠三位到了。当真幸会

,幸会。”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多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

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各位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

,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汤英颚道:“是甚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

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的行

为却有点儿大大的不对头了。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各位

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颚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

:“江湖上虽这般传言,实情却未必如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

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得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

南夫妇所以被害,便因于有人对这部《辟邪剑谱》眼红之故。”汤英颚道:“那又怎样?”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给谁害死的,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位君子

剑暗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

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强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

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掌

股之上,乖乖的将《辟邪剑谱》双手献上。”

汤英颚道:“那恐怕不见得罢。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

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

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

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

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

,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

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

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

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

,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说:“这几句话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在众位名家眼中看来,原是

不值一笑,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甚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

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送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冲着他的面子,谁也

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

,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

“今晚驾到的,个个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

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颚道:“这位兄台很够

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丁师哥、陆师哥,你们瞧这件事怎么办?”

丁勉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左盟主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

这等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罢!”马上众人齐声说道:“丁二侠断得

再明白也没有了。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多

管闲事。”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当真感激

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

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

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

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

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点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

不平脸上,显得神色得意非凡。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

行门规,立即处死!丛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一名五十来

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

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

这条毒计。丛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丛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不杀你,

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丛师弟,多说无益,行刑!”丛

不弃道:“是!”提起长剑,手肘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

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你们如此含血喷人,如何能令人

心服?”丛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

邪剑谱》,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

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岳夫人腿上受伤,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丛不弃一

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给他手指碰到了肌肤,实是奇耻大辱,大叫一声:

“嵩山派丁师兄!”丁勉没料到她突然会呼叫自己,问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师

兄左盟主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我华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之下,你却任由这等无

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丁勉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

“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倘若单打独斗能胜过我

丈夫,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丛不弃脸上吐了过去。丛不弃和她相距甚近,

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

,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

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倒转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

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

己与丛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

自己如能将丛不弃打败,虽然未必化险为夷,至少是个转机,倘若自己落败,那就连话也

没得说了,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后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

腿一软,险些跪倒。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难以支持。丛不弃哈哈大笑,叫

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甚么剑?就算赢了你,也没甚么光荣!”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刺而出,剑刃上带着内

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丛不弃退了两步,叫道:“

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近,但她不敢移动腿脚,站着不动。丛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

,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进,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

,疾刺敌人小腹。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丛不弃剑招精妙,灵

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

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丛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

越使越快,更是担忧:“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敌之

长,非输不可。”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

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运气克

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迅速减弱。十余招一过,

丛不弃已察觉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密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两人相斗,但见丛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

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两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

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我派一败涂地,但师娘和

师妹清白的名声决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

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声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刺出

,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凌厉,虽然在重伤之余,刺出时仍然

虎虎有威。

丛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岳夫人倘若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难

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丛不弃笑道:“怎么?岳夫人,你

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我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刺

,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说甚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

身前,叫道:“师娘!”便欲出剑将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泞之中。丛不弃喝道:“滚开!”挺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无半分力

气,倘若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

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

剑式”的绝招。丛不弃大吃一惊,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

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得避过,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狼狈不

堪,跃起身来时,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

稍加思索,都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丛不弃听到笑声,羞怒

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

以太师叔所授的剑法与他拆招。”那“独孤九剑”他本未练熟,原不敢贸然以之抗御强敌

,但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脑筋突然清明异常,“破剑式”中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霎

时间尽皆清清楚楚的涌现,眼见丛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绽,

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丛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

不必守御。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丛不弃身

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

早料到此着,右臂轻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丛不弃胸前。

丛不弃这一剑斩出,原盼与令狐冲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

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

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丛不弃背心抓去,终于迟了一步,但听得扑的一

声响,剑尖从丛不弃肩胛一穿而过。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斩向令狐冲后颈。按照剑理

,令狐冲须得向后急跃,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没法运

使,绝难后跃相避,无可奈何之中,长剑从丛不弃肩头抽出,便又使出“独孤九剑”中的

招式,反剑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

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虽不过瞬息之间,

这中间毕竟有了先后之差。封不平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哪知这少年随手反剑

,竟会刺向自己小腹,委实凶险之极,立即后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

剑,如风如雷般攻上。令狐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风清扬所指点的种种剑

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即顺手使出,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

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击守御,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

众人瞧得目为之眩,无不暗暗喝彩,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剑上

的神妙招数始终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每逢招数上无法抵挡,便以长剑硬砍硬劈,

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得解脱窘境。旁观诸人中眼见封不平

的打法迹近无赖,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说道:“气宗的徒儿剑法高,

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是当今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

术确是了得。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勉强支撑,方能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而初

使“独孤九剑”,便即遭逢大敌,不免心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是以两人酣斗良久,一

时仍胜败难分。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倘若随手乱使一剑,对方往往难以抵挡

,手忙脚乱;但如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

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

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实在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其实他与封不平拚斗

已逾二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狠辣的

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出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

再斗一会,信心渐增,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决,轻吁一口长

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数,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

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这是甚么招

式?”一时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剑护住了上盘。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见对方护住

上盘,剑尖轻颤,便刺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大惊之下,向后跃开三

步。令狐冲无力跟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刺,毕竟

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封不平见他并不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纵

上,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刺。令狐冲手腕一抖,挺剑向他左眼

刺去。封不平惊叫一声,又向后跃开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这人的

剑法,当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观众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这人的剑法”,自不

是封不平的剑法,必是令狐冲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

华山一派,倘若在剑法上竟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做华山派掌门的雄图固然从此成为泡

影,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

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未到五六招,剑

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

中条山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他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盟

主,所凭持的便是这套一百零八式“狂风快剑”。这项看家本领本不愿贸然显露,一显之

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斗,对方先已有备,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

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这套“狂风

快剑”果然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寒气逼人,脸上

、手上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的后退,围在相斗两人身周的圈子渐渐扩大,竟有

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衡山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妇,对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轻

视之心,均觉他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在江湖

上无藉藉之名,不料剑法竟然这等了得。

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的火头被剑气逼得向外飘扬,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

,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小舟随波上下,却始终未被波涛所吞没。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

体会。他以剑法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透彻,自信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

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狂风快剑”委实快极,一百零八招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

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心下焦躁,连声怒喝,长剑斜劈直斫,猛攻过去,非要对方出剑挡架

不可。令狐冲眼见他势如拚命,倒也有些胆怯,不敢再斗下去,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

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令狐冲手上无

力,这四剑刺得甚轻。封不平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丁勉、陆

柏、汤英颚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师兄,请你们拜上左盟主,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的盛

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

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

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辈相让,侥幸胜得一招

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滋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

中。丁勉、陆柏和汤英颚三人对望了一眼,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

,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倘若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

好手在场,说甚么也不能干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丁勉朗声道:“令狐

贤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汤英颚道:“大伙儿这就走罢!”左

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

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

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他顿了一顿,续

道:“今晚见识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

,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

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当丁勉等一行人离去时,火把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

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

近。

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胜过这华山派

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但这十五个蒙面客所持的是诸般

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诸般不同的招数,同时攻来,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便想直

纵三尺,横纵半丈,也是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他长

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临死时最后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中得到一

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

喜,火光中却见她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那男子

正是林平之。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当下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

面客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间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

猛兽的眼睛,充满了凶恶残忍之意。突然之间,他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

独孤九剑第七剑‘破箭式’专破暗器。任凭敌人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

样暗器同时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

只听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

,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

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

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被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独孤九剑“破箭式”那一招击打千百件暗器,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

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冲这一式

本未练熟,但刺人缓缓移近的眼珠,毕竟远较击打纷纷攒落的暗器为易,刺出三十剑,三

十剑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他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左手扶住了门框,脸色惨白

,身子摇凭,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落地。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

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觉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声呼号,若能

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给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蓦

然间双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续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

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一击成功,大喜过望,

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恻然生悯。岳不群惊喜交集,大声喝道:

“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捡拾长剑

,哪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战,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双腿一软,

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

蒙面客正自手足无措,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便

随手拾起,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连成一串

,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践踏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岳夫人和令狐冲外,个

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岳夫人双腿受伤,难以移步。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

地。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第十三章 学琴

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冲令狐

大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

解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

岳不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的自刺一剑,说甚么也不肯杀田伯光

,眼下自然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

己去追杀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

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

实厉害,而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等几处要紧

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替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

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瀰漫

,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

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

忙给母亲包扎腿伤。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

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道:“幸亏大师

哥击败了这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

扶起。岳不群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

…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

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甚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

查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

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岳不群哼

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

“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

虽然不肖,却也决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

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

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

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

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

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

,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

仙种种折磨之时,尚自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

对师父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甚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

弟子胆敢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

、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岳不群道:“好,你起来罢!”令狐冲又

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

来。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

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

,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

之是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吗,日后总能打听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

交情?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岳夫人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耳去。众弟子有的生火做

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

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评理?封不

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没脸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岳不群向岳夫人道:“

师妹,你说咱们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

的就回华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

不错,也好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

即想到梁发师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

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

好?”一面说,一面瞧向林平之。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

越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

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甚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

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

山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

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

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

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

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

节……倒不必挂怀。”岳夫人自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

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忧被撕成四块、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

已不知做了多少恶梦。这次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

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

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

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

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

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都是心

花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

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

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

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

婆,我跟了去却又算甚么?”眼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

霄云外,更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

随着大家,吃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头

偕老?”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

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

怎样?走得很累罢?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

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

,师母仍然待我极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

在一旁相陪。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和他寸

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

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

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

多说话。”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

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

去!”只听了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

,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

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

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

诺轻步走出房去。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

亏心之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

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

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

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

由他去了。”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

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

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

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不走

,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

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

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

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

,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

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

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

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棉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

上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

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

如此小气?”当下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

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

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

之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

迎了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

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

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

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

,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

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晃,喜欢之情,甚是真诚。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

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

个不速之客,可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

,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

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

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

、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

’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

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

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时,见

兄弟俩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

外功造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

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

二位师叔指点,一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

一地。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林平之站在一旁

,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

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

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

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

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

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

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

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

还真不容易。”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

弟也不叩头,只是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道令狐冲身上有伤,笑

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

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

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

,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促

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

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

字,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

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

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

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便都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

常,谁也不敢瞧他不起。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

见他神情冷漠,问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

客店之中,这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的收

了,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喏

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

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

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

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

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甚么

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

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轻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

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

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

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

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

之前大大出个丑。”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

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

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

都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哪有

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

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满了一桌。同席之人一

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

妇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

狐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

令狐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

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甚么

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甚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

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

监视我,你找到了甚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却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

“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

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

狐冲,只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甚么,却一

句话也不记得了。只觉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

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

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洛阳是

历代皇帝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

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只见七八

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

银子,便和他们呼幺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一连数

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

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

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

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

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

,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

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

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给了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

和众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令狐冲向身旁一名

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

:“输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甚么来还?卖老

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

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

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令狐冲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

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

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

,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

人道:“我瞧瞧去!”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

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

马背。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

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

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

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

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

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

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和无赖赌博,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

,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

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令狐冲对这件事其

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

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

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

“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

驹脸色已沉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甚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

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

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令狐冲

百无聊赖,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

也谈不上了。”便在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甚么?”门帷一掀

,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

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

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

,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

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

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

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

了右膝,轻轻摇晃。王家骏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

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

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

:“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

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

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甚么?”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

“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

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

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

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

,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甚么

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

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

自不免要查问查问。”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甚么不来问我?”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

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

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可担当不起。我兄弟只是

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

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

一剑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

、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

甚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

既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

,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

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

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

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

长大,师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

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王家驹甚为得意,微笑道:“我

这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

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

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

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

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

道……嘿嘿!”王家驹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令狐冲越听越怒,

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

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

擒?”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

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

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甚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

,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

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

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甚

么“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

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甚么《辟邪剑谱》。福州林

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

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

,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

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

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

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个贼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

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

作个证人。”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

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

虚,又何必这般诸多推搪?”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

、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

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

,只怕还不配搜我!”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

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

,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

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

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甚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

,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是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

是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

,虽然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通,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一麻,手肘已然被他

压断,这才觉得彻骨之痛。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

他左臂齐肩的关节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

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

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

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

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

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

剑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

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

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

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

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

的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过了好一会,只

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

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

间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

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

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

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

何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

何以胆敢如此无礼?甚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

两个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

,我们王家说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

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

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

,却不是《辟邪剑谱》是甚么?”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

算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

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哈哈!”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

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

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

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甚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

两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

接上了。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

,硬说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

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

是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

王老爷子,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

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

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

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岳

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

,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

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

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

,却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

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微,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

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

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

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

箫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

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

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

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

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

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

料想华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

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

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

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

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

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

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

,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

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

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

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

磕头,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

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王元霸笑道:“

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

箫,又会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

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

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

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

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

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

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

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

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

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

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去罢!”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

,却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

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

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弹不多

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

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

令人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

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

,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

:“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

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

着,说是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

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

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

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

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

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

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

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

的琴韵。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

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

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

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

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

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

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

,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

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

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岳夫人

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

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

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

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

夫人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

“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

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

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

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

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

侄,这可得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

,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

:“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

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

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

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

闻了。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

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

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

滴的落在曲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

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

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

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

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

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令狐冲见

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

即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令狐冲随着

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

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

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令狐冲

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

正风和曲洋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

解音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

世上又哪里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

,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

善于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

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

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

弟子得以不负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听得左边小舍

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

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

婆“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

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

好生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

辈高人,决计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

将刘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

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

去了莫大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

明是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

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

只消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

反而对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

,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

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

大有疑意,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

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

伤。”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

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

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

极!”过了半晌,才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

,说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

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

,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

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

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

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如何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

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

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

之人,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令狐冲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

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

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

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亲密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

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婆婆一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

必当替陆师弟报仇!”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

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

,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

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

“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

是难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

,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

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

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

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

倒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

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

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

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

,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得闻此曲,弟

子已大为受益。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终

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

理。”绿竹翁脸现喜色,连连点头。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琴艺如何?

可否抚奏一曲?”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

深琴技,实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狂妄。”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

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

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冲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那么……那

么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

“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

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

弦,具宫、商、角、微、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

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

,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

涩,却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

一声,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

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

心声,想是因他胸襟豁达之故。”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

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

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

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哪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

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如此一连二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

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

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

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

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让。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贩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于琴中所

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

像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

至老不变。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令狐冲听了数

遍,依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

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

己竟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

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

《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

忽然出现闽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令狐冲生性本来开朗,这番

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岳灵珊的

心情。他只说了个开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

作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

,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轻声道:“‘缘

’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

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

永远不会有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清心普善咒》。

令狐冲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

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

令狐冲应道:“是。”

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

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

冲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

,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

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

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令狐冲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

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

让他知道心意。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本来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

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

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

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

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

背影,听到一句她的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

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

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

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

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

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

令狐冲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

,多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

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

霸祖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

了令狐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

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

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

,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

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

礼物极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

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

般。岳灵珊欢然道谢,说道:“啊哟,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正热闹间

,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

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

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

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

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

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

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

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

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忙叫:“小

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

上了,那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

“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

将这个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

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

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

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

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

只冻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

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

两人不停的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

,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绿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

:“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

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

路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

仲强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

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

半个筋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

奇,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

这等高手,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

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

轿夫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

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

霸道,决不能如这老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心下已

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

,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

,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王仲强转过身来,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幸幸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

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

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

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

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

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

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甚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

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

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岳不群

指着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

出一具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

写着“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岳不群凝视着他

,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

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

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

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

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

相似,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

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

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

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

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大船北驶。那船驶出十余丈,众弟子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

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甚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

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

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

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甚么门道?”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甚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

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

好结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

道:“你说会有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

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

派以来,从未遇到过甚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甚么图

谋,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

加提防,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

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

第十四章 论杯

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

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

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

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

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

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

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

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岳灵珊奇道:“

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

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

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

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

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

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续道:“因此

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

个人来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

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

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甚么取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

,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

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

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

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

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

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

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

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

了。”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治的了。”令狐冲一直倚

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

,说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

来。

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甚么要你杀我?”她转过头去,问父亲

道:“爹,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

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拜访

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

色都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道:“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

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

岳不群脸一沉,说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

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充满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时分,舟至开

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

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

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

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

,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

师哥,你不去么?”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

玩,自己正好乘机学弹《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

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罢,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

几斤好酒来。”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

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

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

田中立时大痛。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

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

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经不轻,男女同行

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径

向朱仙镇而去。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

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扬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岳不

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

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

之意。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

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按住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

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

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决不会起一座

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

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为甚么不去当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岳不群夫妇听到

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暗暗好笑:“那有

甚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

夫远离华山,躲避这五个怪物,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

然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担忧。只听五怪愈争愈烈,

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甚么臭菩萨。”五人一涌而进。一人大

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

说话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

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

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明明是

‘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甚么意思?’

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

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

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

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杨再

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桃花仙道:“我

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

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

人而不是一个,因此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

间,桃枝仙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

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

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

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

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

了一剑,却尚未死。”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

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再在烂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

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

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

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

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

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

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

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

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

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

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

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

,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相隔甚远,却听得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过十几

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

:“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

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

怎……怎么剖开了他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啊哟,

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起胀死。”岳不群夫妇大惊:“

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

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床边,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这矮

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

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

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放?”那矮胖子道:“这个活死人

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

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

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又有甚么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

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桃

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

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死?”桃干仙道:“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

开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甚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

有道是‘杀人名医’!”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

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

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甚么希奇?”桃花

仙道:“杀人有甚么难?我难道不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名医’二字。”

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

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

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的

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

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当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

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

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上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甚么这么

快就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罢,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

指又向他瞪目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桃谷五

仙和岳不群夫妇都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房来,端着一只木盘,一言不

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脸上全无血色。

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我的规矩,早跟你们说过了,是不是?”桃根仙道

:“是啊。我们也早答应了,誓也发过了。不论要杀甚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

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下我还没想到要杀哪一个人,等得想到了,再

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立即停手,这

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从没片刻停嘴,

在睡梦中也常自争辩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

,但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

一不小心,放一个屁。平一指从盘里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

剖开处缝了起来。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岂知动作竟灵巧之极,运

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随即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药粉、药水,

纷纷敷上伤口,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鲜血。那高

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活,

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罢。”五人张口结舌,神情尴尬之极。平一指“哼”了一声,

坐在一旁。那妇人将针线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屏息凝气,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

立时便会察觉。

过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

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

是躺卧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实仙。

桃实仙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你为甚么打我头顶?”平一指骂道

:“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

,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么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岂非

显得我‘杀人名医’的手段不够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里,岂不讨厌?”桃实仙道:“你

奶奶的,你讨厌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

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

均想:“平一指医术果然惊人,而他内力也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

,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

得远了,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向另一间屋中。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

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杀人名医内功好生了得

,瞧他行事,又委实邪门。”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这里,这开封府就势必是非甚多

,咱们及早离去罢,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

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居然不得不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容身

之所。他夫妇间无话不谈,话题一涉及此事,却都避了开去,以免同感尴尬。此刻想到桃

实仙终得不死,心头都如放下了一块大石。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

得诺等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罢!”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

,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开船,忽听得桃谷五仙齐声大叫:“令狐

冲,令狐冲,你在哪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六个人匆匆奔到

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另一个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

大声欢呼,五人纵身跃起,齐向船上跳来。

岳夫人立即拔出长剑,运劲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将

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低声道:“不可鲁莽!”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哪里?怎地不出来?”令狐冲大怒,叫道:“我怕你

们么?为甚么要躲?”便在这时,船身微晃,船头又多了一人,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岳

不群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这矮子跟着也来了,莫非发现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窥

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个厉害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

在开封了。”只听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

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

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脉搏,突然双眉一轩,

“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

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打

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治过了。”

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这

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

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们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

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均

想:“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来自不戒和尚。”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较

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两道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

你们较强?不戒和尚这老混蛋,武功虽强,却毫无见识,他妈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

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间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

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唉唷,他妈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

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

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为甚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

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却没答应听你的

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如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实仙,你

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岂有此理!你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倘若你救活

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托。”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的兄弟没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

“桃实仙是不是人?”桃叶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

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却又难以辩驳。平一指道:

“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们到船

舱里去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谷五仙连声答应,一晃眼间,五人均已双手

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

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杀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规矩。”令

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因此你也不用给我治病。”

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

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

治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虽

然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有号称再生之能的名医断定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

却也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岳不群夫妇又对望一眼,均想:“甚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

病人的住处来出诊?这人跟冲儿又有甚么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体内有八道

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我受人之托,给你治病,不是

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

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

,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炼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

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

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罢。”令狐冲不接,说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

丸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没甚么好处。”平一指侧

头又瞧了令狐冲一会,说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

可惜,可惜!惭愧,惭愧!”一颗大头摇了几摇,一跃上岸,快步而去。他说来便来,说

去便去,竟将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

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是老

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么

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刺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劳得诺、岳灵珊等都

亲眼见过他们撕裂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

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

,甚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罢。”桃干仙道:“平一指叫

我们在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兄弟。因此我们便乖

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说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可

以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

妙。”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嗄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哪里?”桃

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

伤,你们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得一声

,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

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便躺在担架上。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却也真大,

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全没当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甚么不要?”桃干仙道:“你为甚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

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比我们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

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给他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

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嘴头

上仍是决不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顶撞几句。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

最怕的是甚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甚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齐声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甚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甚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

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甚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

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逐一瞧向华山派群弟子,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

毛,各人都知道,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

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

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

一齐应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道,这船

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

甚么,你们便听甚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平夫人道:

“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天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

咐。”

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

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

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条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

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倘若不听令狐公子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

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来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况只服侍一百日,时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径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

:“开船,开船!”

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倘若不听,我

便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的

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一般的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个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

如何?”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

辩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干甚么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之外

,是还须说话的。又干甚么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如生性爱静,便辜负了

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们不过,辩论也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桃

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倘若当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

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舱,他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桃谷六仙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

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话中听来,那个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

却偏偏十分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他骂不戒和尚为‘他妈的老混蛋’,自然

不会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

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说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

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

船的么?”岳不群还未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六仙和华山派的诸位英雄好汉都

在船上,有甚么事?”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十多名

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

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

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

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令狐冲奇道:“贵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赐,令狐

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

躬身行礼,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齐声道:“先打开瞧瞧。”五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

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

鹿茸、燕窝、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

狐冲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着实不菲。桃谷五仙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

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冲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刺,亦

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

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岳不群见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无异状,瞧模样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药,问令狐冲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狐冲沉

吟半晌,摇头道:“没有。”只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

狐少侠是在这里么?”桃谷六仙欢然大叫:“在这里,在这里!有甚么好东西送来?”那

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欢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

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三锅良汾”,更有的写

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给他都

欢喜,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哪一帮?兄台尊姓大名?”那

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

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出敝帮的名字来,实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

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放上船头。

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汉子,只见个个身手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

,便上了船头,这八人都没甚么了不起的武功,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帮

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令

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岂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气扑鼻。六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这酒着实不错。”岳不群

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

知酒中没有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小心些儿的好。”令狐冲一闻到醇

美的酒香,哪里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也没多大分别。”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赞道:“好酒,好酒!”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

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说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

道:“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令狐冲自得绿竹翁悉心指点,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相识

,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

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

,不必客气。”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

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请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向船头。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

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他五十

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却挺着个大肚子。祖千秋

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

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

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

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

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

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令狐冲在洛阳听绿竹翁谈

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一道却

一窍不通,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

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

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

不壮哉!”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

“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

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

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

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齐大笑。祖千秋

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

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

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

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

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为难得。你想,百年古藤,

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饮,一饮之后,便没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

饮上千次万次,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令狐冲道:“正是。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非无理,眼见桃枝仙、桃干

仙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

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

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

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

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

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

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忽听得

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嘟嘟嘟,吹法螺!”说话之人正是岳灵珊,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

己右颊。岳不群道:“珊儿不可无理,这位祖先生说的,大有道理。”岳灵珊道:“甚么

大有道理,喝几杯酒助助兴,那也罢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这许多讲究,岂是英雄好

汉之所为?”祖千秋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姑娘,言之差矣。汉高祖刘邦,是不是英雄?

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如何能成汉家几百年基业?樊哙是不是好汉?那日鸿门

宴上,樊将军盾上割肉,大斗喝酒,岂非壮士哉?”

令狐冲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说英雄好汉,非酒不欢,却何以不饮?”祖千

秋道:“我早已说过,若无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气,说甚么

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这种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过一两只,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

的?”祖千秋道:“讲究品酒的雅士,当然具备。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自然甚么粗杯粗

碗都能用了。”桃叶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分

风雅是有的。”桃叶仙哈哈大笑,问道:“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带了几只?”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样一只是有的。”桃谷六仙齐声叫嚷:“牛皮大

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你如身上有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

下肚去。你要是没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吃

下肚去!”桃谷六仙齐道:“妙极,妙极!且看他怎生……”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祖千秋

伸手入怀,掏了一只酒杯出来,光润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惊,便

不敢再说下去,只见他一只又一只,不断从怀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

杯、青铜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无不具备。他取出八只酒杯后,还继续不断取出,

金光灿烂的金杯,镂刻精致的银杯,花纹斑斓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齿杯、牛皮杯

、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种种不一。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穷

酸怀中,竟然会藏了这许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样?”桃根仙脸色

惨然,道:“我输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声,咬成两截,将

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阵咀嚼,便吞下肚中。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将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烂,吞下肚去,无不骇然。桃根仙一伸

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脉门。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

祖千秋中指弹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缩手,道:“你不给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

了你啦,我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这股狠劲,我可舍不得了。”

众人又都大笑。岳灵珊初时对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处时刻既久,见他们未露凶悍之气

,而行事说话甚为滑稽可亲,便大着胆子向桃根仙道:“喂,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声,说道:“苦极了,有甚么好吃?”祖千秋皱起了眉头,道

:“给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坏了我的大事。唉,没了古藤杯,这百草酒用甚么杯来喝才

是?只好用一只木杯来将就将就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拿起半截给桃根仙咬断的

古藤杯抹了一会,又取过檀木杯,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不抹倒

也罢了,这么一抹,显然越抹越脏。他抹了半天,才将木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将其余

金杯、银杯等都收入怀中,然后将汾酒、葡萄酒、绍兴酒等八种美酒,分别斟入八只杯里

,吁了一口长气,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冲道:“好!”端起木

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道:“这酒味

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

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够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

令狐冲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长,给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输

这口气?”当即端起酒杯,又连饮两杯,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决非美酒之味,再

拿起第四杯酒时,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哟,不好,我肚中发烧,有团炭火。”祖千秋笑

道:“你将我半只古藤酒杯吞下肚中,岂有不肚痛之理?这古藤坚硬如铁,在肚子里是化

不掉的,快些多吃泻药,泻了出来,倘若泻不出,只好去请杀人名医平一指开肚剖肠取出

来了。”令狐冲心念一动:“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桃根仙吃了那只古藤杯,就算

古藤坚硬不化,也不过肚中疼痛,哪有发烧之理?嘿,大丈夫视死如归,他的毒药越毒越

好。”一仰头,又喝了一杯。岳灵珊忽道:“大师哥,这酒别喝了,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

是个豪爽汉子,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内心深处,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饮下即

死,尸身躺在岳灵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当即又喝了两杯。这第六杯酒又酸

又咸,更有些臭味,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便连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

中之时,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

桃干仙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试试,说道:“这两杯给我喝罢。”伸手去

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挥扇往他手背击落,笑道:“慢慢来,轮着喝,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

,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倘若给击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

断,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来折成一条短棍,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时,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张开,

扇缘便往他食指上弹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险被弹中,急忙缩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后退开。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令狐冲更

不多想,将余下的两杯酒喝了。这两杯酒臭倒不臭,却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药气冲

鼻,这哪里是酒,比之最浓烈的草药,药气还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见他脸色怪异,都是极感好奇,问道:“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样?”祖

千秋抢着道:“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桃干仙道:“胡说八道,甚

么古书?”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使了甚么古怪暗号,四人同时抢上,分别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来,似鬼似魅,饶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还是给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将起来。华山派众人见过桃谷四仙手撕成不忧的惨状,忍不

住齐声惊呼。祖千秋心念电闪,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药?”抓住祖千秋手足

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听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争的正是四人这片刻之间的犹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

觉手中一滑,登时便抓了个空,跟着“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祖千秋破

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两手空空,桃花仙和桃叶仙手中,却分别多了一只臭

袜,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极,一晃之下,齐到岸上,祖千秋却已

影踪不见。五人正要展开轻功去追,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道:“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

,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那人大声呼叫,迅速奔来。桃谷

五仙听到有人大骂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样一号人物,当

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此人极矮

极胖,说他是人,实在颇为勉强。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

开去。众人一见,无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却是全

然小巫见大巫了。”平一指不过矮而横阔,此人却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似乎

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大腹而无小腹。此人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

祖千秋这臭贼躲到哪里去了?”桃根仙笑道:“这臭贼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这么慢慢

滚啊滚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叫:“

我的药丸,我的药丸!”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嗅了几嗅,捉起桌上一只空着的

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

状,难以形容,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说一句:“我的

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齐围在身旁,问道:“你为甚么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吗?”“

不用难过,咱们找到这臭贼,把他撕成四块,给你出气。”那人哭道:“我的药丸给他和

酒喝了,便杀……杀了这臭贼,也……也……没用啦。”

令狐冲心念一动,问道:“那是甚么药丸?”

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时光,采集千年人参、伏苓、灵芝、鹿茸、

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颗起死回生的‘

续命八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冲大惊,问道:“你这八颗

药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祖千秋将你的续命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了

,而是……而是……”那人问道:“而是怎样?”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

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骂道:“下毒,下

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令狐冲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

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极苦,有的甚臭,有的犹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么

药丸,我可没瞧见。”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突然一声大

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去。

桃谷五仙见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刚纵起,桃谷四仙出手如电,已分别拉住

他的四肢。

令狐冲忙叫:“别伤他性命!”

可是说也奇怪,那人双手双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缩拢,更似一个圆球。桃

谷四仙大奇,一声呼喝,将他四肢拉了开来,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手臂大腿,都从

身体中伸展出来,便如是一只乌龟的四只脚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令狐冲又叫:“别

伤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劲稍松,那人四肢立时缩拢,又成了一个圆球。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大

叫:“有趣,有趣!这是甚么功夫?”桃谷四仙使劲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尺许。

岳灵珊等女弟子瞧着,无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可俊得多啦。”

那人大叫:“啊哟,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齐道:“怎么?”手上劲力略松。那人

四肢猛地一缩,从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来,砰的一声响,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从黄

河中逃走了。众人齐声惊呼,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将上来。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

行李物件,跃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圆,河水涌进极快,过不多时,船舱中

水已齐膝。好在那船泊在岸边,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道:“你不用发愁,这船值得多少银子,加倍赔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

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识,为甚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微一运气,只觉

丹田中一团火热,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是冲突来去,不能聚集。当下劳德诺去另雇一船,

将各物搬了上去。令狐冲拿了几锭不知是谁所送的银子,赔给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

群觉得当地异人甚多,来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

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两次失手,先后给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实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

自擂,拚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到后来,总觉有点不能自圆其说,喝了一会闷酒,也就睡

了。

第十五章 灌药

岳不群躺在船舱中,耳听河水拍岸,思潮如涌。过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岸上脚

步声响,由远而近,当即翻身坐起,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见两个人影迅速奔来,

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举,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岳不群知道这二人倘若说话,语音必低,

当即运起“紫霞神功”,登时耳目加倍灵敏,听觉视力均可及远,只听一人说道:“就是

这艘船,日间华山派那老儿雇了船后,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记号,不会弄错的。”另一人道

:“好,咱们就去回报诸师伯。师哥,咱们‘百药门’几时跟华山派结上了梁子啊?为甚

么诸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截拦他们?”岳不群听到“百药门”三字,吃了一惊,微微打

个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减,只听得先一人说道:“……不是截拦……诸师

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听一个人……倒不是……”那人说话的语音极低,断断

续续的听不明白,待得再运神功,却听得脚步声渐远,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寻思:“我

华山派怎地会和‘百药门’结下了梁子?那个甚么诸师伯,多年便是‘百药门’的掌门人

了。此人外号‘毒不死人’,据说他下毒的本领高明之极,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会,毫

不希奇,这人下毒之后,被毒者却并不毙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剐,或如虫蚁攒啮,总

之是生不如死,却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摆布之外,更无别条道路可走。江湖上将‘百

药门’与云南‘五仙教’并称为武林中两大毒门,虽然‘百药门’比之‘五仙教’听说还

颇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这姓诸的要大张旗鼓的来跟我为难,‘受人之托’,受了谁的

托啊?”想来想去,只有两个缘由:其一,百药门是由剑宗封不平等人邀了来和自己过不

去;其二,令狐冲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药门的朋友在内。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问道:“到底你家有没有甚么《辟邪剑谱》啊?”正

是女儿岳灵珊,不必听第二人说话,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时,他二人竟尔到了

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儿和林平之近来情愫日增,白天为防旁人耻笑,不敢太露形迹

,却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发觉岸上来了敌人,这才运功侦查,否则运这紫霞功颇

耗内力,等闲不轻运用,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只听林平之

道:“《辟邪剑法》是有的,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几次,剑谱却真的没有。”岳灵珊道:“

那为甚么你外公和两个舅舅,总是疑心大师哥吞没了你的剑谱?”林平之道:“这是他们

疑心,我可没疑心。”岳灵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让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点也不

疑心。”林平之叹道:“倘若我家真有甚么神妙剑谱,我福威镖局也不致给青城派如此欺

侮,闹得家破人亡了。”岳灵珊道:“这话也有道理。那么你外公、舅舅对大师哥起疑,

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辩?”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妈妈说了甚么遗言,我没亲耳听见,要分

辩也无从辩起。”岳灵珊道:“如此说来,你心中毕竟是有些疑心了。”林平之道:“千

万别说这等话,要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岂不伤了同门义气?”岳灵珊冷笑一声,道:“偏

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两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猜想他暗

中拿了你家的剑谱……”林平之插口问道:“师父也在犯疑?”岳灵珊嗤的一笑,道:“

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只管肚子

里做功夫,嘴上却一句不提。”突然之间,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

音喝道:“不要脸的狗男女!胡说八道。令狐冲是英雄好汉,要你们甚么狗屁剑谱?你们

背后说他坏话,老子第一个容不得。”他这几句话声闻十数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

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跟着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

岳灵珊处扑去。

林岳二人上岸时并未带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便知

此人内功了得,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颇为深厚,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

,大叫:“手下容情!”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见那巨人一手一

个,已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

长剑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迈了一步,岳不群这剑便刺了个空,当即又是一

招“中平剑”向前递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刺了个空。岳不群一声清啸,叫

道:“留神了!”一招“清风送爽”,急刺而出。眼见剑尖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

劲风起处,有人自身旁抢近,两根手指向他双眼插将过来。此处正是河街尽头,一排房屋

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侧身避过,斜挥长剑削出,未见敌人,先已还招。敌人一低头,

欺身直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飞脚踢出,那人的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开,纵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见这人好生无礼

,竟敢以一双肉掌对他长剑,而且招招进攻,心下恼怒,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刺向对方

额头。那人急忙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岳不群长剑微歪,乘势改刺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

人头上帽子削落,露出个光头。那人竟是个和尚。他头顶鲜血直冒,已然受伤。那和尚双

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见他去路恰和那掳去岳灵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赶。岳夫

人提剑赶到,忙问:“珊儿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妇二人向那巨人去路

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哪一条路。岳夫人大急,连叫:“怎么

办?”岳不群道:“掳劫珊儿那人是冲儿的朋友,想来不至于……不至于加害珊儿。咱们

去问冲儿,便知端的。”岳夫人点头道:“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珊儿、平儿污秽冲儿

,不知是甚么缘故。”岳不群道:“还是跟《辟邪剑谱》有关。”

夫妇俩回到船边,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

进中舱,正要叫令狐冲来问,只听得岸上远处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给岳不群。”劳德诺

等几名男弟子拔剑上岸,过了一会,劳德诺回入舱中,说道:“师父,这块布用石头压在

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说着呈上一块布片。岳不群接过一看,见是从衣衫上撕下的

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鲜血歪歪斜斜的写着:“五霸冈上,还你的臭女儿。”岳不群将

布片交给夫人,淡淡的说:“是那和尚写的。”岳夫人急问:“他……他用谁的血写字?”岳不群道:“别担心,是我削伤了他头皮。”问船家道:“这里去五霸冈,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五霸冈在东明集东面,挨

近菏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五霸冈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

对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儿又在他们手中,那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

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桃谷六仙一听之下

,如何不怒?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口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

人头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转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跟来。”

桃根仙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的轻功也甚了得,几个人顷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这时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这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众人刚要

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忽然滚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被他抓住,全无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声响,屋角

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去,却是桃枝仙。原来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桃

实仙留在船上,可别给那他妈的甚么“钟馗爷爷”捉了去,当即奔回守护,待见肉球人擒

了令狐冲,便挺身来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钻入船舱,跃到桃实仙床

前,右脚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道:

“老头子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桃实仙抱在

手中。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上岸,又已将令狐冲抓住,扛在肩上,飞奔而

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们五兄弟照料令狐冲,他给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

平大夫非叫他们杀了桃实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实仙不顾,又怕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

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说道:“你照料众弟子,我瞧瞧去。”岳夫人点了点头。二

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倘若夫妇同去追敌,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伤于敌手。

肉球人的轻功本来远不如桃枝仙,但他将令狐冲扛在肩头,全力奔跑,桃枝仙却惟恐

碰损桃实仙的伤口,双臂横抱了他,稳步疾行,便追赶不上。岳不群展开轻功,渐渐追上

,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冲,否则决计不和他善罢甘休。桃实仙身子

虽动弹不得,一张口可不肯闲着,不断和桃枝仙争辩,说道:“大哥、二哥他们不在这里

,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也没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么决不和他善罢甘休

甚么的,那也不过虚声恫吓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

之比不吓为强。”桃实仙道:“我看这肉球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慢了下来,‘吓阻’二

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桃枝仙道:“他眼下还没慢,过得一会,便慢下来

啦。”他手中抱着人,嘴里争辩不休,脚下竟丝毫不缓。

三人一条线般向东北方奔跑,道路渐渐崎岖,走上了一条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

别要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举围攻,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

只见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走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计受陷。岳不群欺到墙边,只

听桃实仙道:“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下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

大鱼,有甚么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

我小心些?”桃实仙道;“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里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

,难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桃实

仙道:“当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顿,后来大哥

、二哥、四哥他们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

了。”桃枝仙道:“那有甚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

净净。”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还在这里想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

耳根清净些。”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荷荷荷的响了几下,便不出声了,显是肉球人在

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类物事,令他们开口不得。岳不群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有声

息,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于是轻轻跃上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

小瓦屋,和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跃入墙内即被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

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运起“紫霞神功”,凝神倾听。那肉球

人将令狐冲放在椅上,低沉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贼的甚么人?”令狐冲道

:“祖千秋这人,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是我甚么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

,还在撒谎!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妙药

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也不见得有甚么灵妙,

我服了之后,不起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哪有这样快的?常言道病来似山倒,

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十天半月之后,这才慢慢见效。”令狐冲道:“那么咱们过得

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罢!”肉球人怒道:“看你妈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续命八丸’,老

头子非立时杀了你不可。”令狐冲笑道:“你即刻杀我,我的命便没有了,可见你的‘续

命八丸’毫无续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杀你,跟‘续命八丸’毫不相干。”令狐冲

叹道:“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毫无抗御之能。”肉球人道:“哼,你

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

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然别有原因。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不值

半文钱,他当然并非为了你是华山派的弟子,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是奇哉

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十分生气。令狐冲道:“阁下的外号

原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

黄河老祖’?”令狐冲问道:“为甚么一个人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

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个人了。连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爷老头子,祖宗祖千

秋。我们两人居于黄河沿岸,合称‘黄河老祖’。”

令狐冲问道:“怎么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

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

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那个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肉球

人老头子道:“是啊。”他顿了一顿,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或

许真的跟他没甚么相干。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

:“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块?”

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这才配制成了这‘续命

八丸’,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干么要偷了我这

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这才恍然,说道:“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

,却给在下误服了,当真万分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甚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

夫设法医治?”老头子呸呸连声,说道:“有病难治,便得请教平一指。老头子身在开封

,岂有不知?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

老婆家中一家五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在娘

胎之中便已有了这怪病,于是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怎懂得采药制炼

的法子?”令狐冲愈听愈奇,问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又怎能杀了他岳家的

全家?”

老头子道:“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被他

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岳母,

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杀。老头子跟他是乡邻,大家武林一脉,怎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由我

出手代劳。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欢,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令狐

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

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来得及吗?”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载,便一

命呜呼了,哪里还来得及去再觅这等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取出几根绳索,将令狐冲的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肤。令狐

冲问道:“你要干甚么?”老头子狞笑道:“不用心急,待会便知。”将他连人带椅抱起

,穿过两间房,揭起棉帷,走进一间房中。

令狐冲一进房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当真密不通风,房中生

着两大盆炭火,床上布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揭开帐子,柔

声道:“不死好孩儿,今天觉得怎样?”令狐冲心下大奇:“甚么?老头子的女儿芳名“

不死”,岂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说他女儿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来他生怕女

儿死了,便给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辈,跟我

师父是同辈。”越想越觉好笑。只见枕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

头发散在布被之上,头发也是黄黄的。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双眼紧闭,睫毛甚长,

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老头子道:“不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续命八丸’已经大

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

似乎并不怎么关切。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

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

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蹋了。”那

少女慢慢坐起,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眼

珠不住转动,瞧着令狐冲,问道:“爹,他……他是谁?”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

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

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因此先让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

最为适当。”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会痛的,那……那不大好。”老头子道:“这人

是个蠢才,不会痛的。”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又惊又怒,正欲破口

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她性

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愆,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

,并不说话。

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

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冷,这晚听

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骂他二人说自己坏话,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

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

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甚么可怕的?”老头子侧目

凝视,见他果然毫无惧怕的神色,说道:“刺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

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

,迟死几年,也没多大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

,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

:“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老头子大拇指一翘,赞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

老头子生平倒从来没见过。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以活命,否则的话,真想就

此饶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

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此时,忽听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开

门,我有些好东西送给你的不死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

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和热水,出去开门

,将祖千秋放进屋来。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

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

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

祖千秋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大声道:“有

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

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极,我办的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罢?”老头子顿足

叫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

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甚么该死?”

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

爷爷,小人猪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怜见,祖千秋及时赶到,倘若我一刀

刺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说着连连叩头。令

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荷荷作声,说不出话来。祖千秋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

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处?”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请起,这等大礼,我可

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

唉,该死,该死!胡涂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让令狐公子流半

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

祖千秋睁大了眼,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甚么?”老头子道:“唉

,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这把

尖刀放在这里,又干甚么来着?”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只南瓜,这几下着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胡里胡涂,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

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详谈。”令狐冲

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问道:“令爱的伤势,不致便有变化么?”老头子道:“没有,

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的,也不知说些甚

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恭恭敬敬的

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淡薄,平平无奇,但比之在祖千

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

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

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

有功劳了。”老头子道:“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的,祖贤弟,还是你的功劳大。”祖千

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罢。”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没有十斤,也

有八斤。老头子道:“从哪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

来的了。”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令狐冲见老头子虽强作

欢容,却掩不住眉间忧愁,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虽然是一番

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

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二人

都是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

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头子道:“这个……这个……这个吗?”祖千秋道:“公

子爷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暗

自思忖:“是风太师叔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似乎都不像。

风太师叔虽有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隐居不出,不许我泄露行踪,他怎会下山来干这

等事?”

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

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们说出口来?”

令狐冲听他语气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是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

然不说,我心中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

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老祖二人又是对望

一眼,齐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然不敢反抗。”老头子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

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说道:“公子

请绑。”均想:“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哪知令狐冲取过绳

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牢牢缚住,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

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

刀柄在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头子和祖千

秋面面相觑,大是诧异,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令狐冲握着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姑娘,你身子

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轻轻,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

是不大妥当,如叫她为“老不死姑娘”,更有点匪夷所思。那少女“嗯”的一声,并不回

答。

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淡黄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

见到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房中寂静无声,风息全无,好像她体内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

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令狐冲心道:“这姑娘本来可活,却给我

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甚么分别?”取过一只

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腕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流入碗中。他见老头

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在冒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上,使得鲜血不

致迅速凝结。顷刻间鲜血已注满了大半碗。那少女迷迷糊糊中闻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

,突然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

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边,柔声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的病。”那姑娘

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

,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不听话,我便

一刀杀了你。”将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头。

那姑娘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

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吓得不敢作呕。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渐

渐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里进入这姑娘腹内的,只怕还不

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

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那姑娘。那姑娘皱起了眉头,

求道:“你……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

姑娘勉强喝了几口,喘了一会气,说道:“你……你为甚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

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要你好。”桃枝仙和桃实仙被老头子所

装的渔网所缚,越是出力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便想移动数寸也已有

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十分灵敏,口中更是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

住后,桃枝仙猜他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争

了一场,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却走进了那姑娘房中。那姑娘的闺房密不通风,二人在房

中说话,只隐隐约约的传了一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

力都甚了得,但令狐冲在那姑娘房中干甚么,五人只好随意想像,突然间听得那姑娘尖声

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

干甚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

你不听话,我便一刀杀了你。’他说‘你不听话’,令狐冲要那姑娘听甚么话?”桃枝仙

道:“那还有甚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实仙道:“哈哈,可笑之极!

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为甚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

道:“萝卜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桃实仙道:“啊哟!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甚么‘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错。令狐冲这小子却是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桃实仙道:“为甚么令狐冲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道:“你没娶过老婆,是

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实仙道:“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

我没娶过,干么又来问我?”桃实仙大叫:“喂,喂,老头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

,你干么见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闲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说甚么见死不

救?她女儿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

听得房中老姑娘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

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更无怀疑。祖千秋道:“老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

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闯大祸。”老头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儿,那还罢了

,却……却太也对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听,你听。你的不死姑娘对他生了情意,

她说道:‘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说甚么?你听到没有?”老头子道:“他

说:‘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是要你好!’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

笑,说道:“老兄,恭喜,恭喜!”老头子怒道:“恭你奶奶个喜!”祖千秋笑道:“你

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

老头子大叫一声,喝道:“别再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

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祖千秋道:“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岳不群身在墙外树上,隔着更远,虽运起了“紫霞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最初

一听到令狐冲强迫那姑娘,便想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

诡秘怪异,不知有甚么图谋,还是不可鲁莽,以静观其变为是,当下运功继续倾听。桃谷

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对那姑娘大肆非礼,后

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般的

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不禁连连摇头。

忽听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突然墙外有人叫道

:“老头子,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波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

那个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

他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

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房中那姑娘又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那汉子听她叫

得紧急,惊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门冲去。老头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

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

狐冲这样一个女婿,定是欢喜得紧。”桃实仙道:“令狐冲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

婿,得了有甚么欢喜?”桃枝仙道:“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

实仙问道:“哪个死?哪个活?”桃枝仙道:“那还用问?自然是令狐冲死。老不死姑娘

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桃实仙道:“这也未必。难道名字叫甚么,便真的是甚么?如

果天下人个个叫老不死,便个个都老而不死了?咱们练武功还有甚么用?”两兄弟争辩声

中,猛听得房中砰的一声,甚么东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

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爹,爹!快来!”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

是鲜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望望令狐冲

,望望老姑娘,满腹都是疑窦。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

老头子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冲,只见他双手腕脉处各有伤口,鲜血

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老头子急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

是额头在门框边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被他撞塌了半边。桃枝仙听到碰撞声响,

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叫道:“喂,老头子,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桃实仙道:“错了,错了!”桃枝仙道:“甚么错了?”桃实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但他

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条一条?”老头子将金创药在令狐

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这才悠悠醒转。老头子

惊魂略定,心下感激无已,颤声道:“令狐公子,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

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

你怎地当真了?岂不令他无地自容?”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治,祖前辈一番好意,取了

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实在是糟蹋了……但愿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他说到这里,只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老头子将他抱起,走出女儿闺房

,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脸的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祖千秋道:“令狐公子

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老

头子道:“自该如此。”轻轻扶起令狐冲,右掌心贴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运气,便全身

一震,喀喇一声响,所坐的木椅给他压得稀烂。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声道:“令狐冲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

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桃实仙道:“你

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甚么东西。令狐冲的内

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唉,令狐公子倘若伤重不醒,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那汉

子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吗?”岳不群大吃

一惊,心道:“原来我的行迹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岳先生,远来是客

,何不进来见面?”岳不群极是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那汉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请你一起参详参详。”岳不群咳嗽一声,纵身

飞跃,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

手道:“岳先生,请进。”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老头子道

:“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声道:“你不用担心,令狐冲死不

了的。”老头子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桃仙枝道:“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

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头子道:“是啊。那又怎样?”桃枝仙道:“年纪老的人先死

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死,我也没有死,令狐冲又怎么会

死?”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得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桃实仙道:“我倒有个

挺高明的主意,咱们大伙儿齐心合力,给令狐冲改个名字,叫作‘令狐不死’……”岳不

群走入房中,见令狐冲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

山派了。”当下暗运伸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令狐冲

背上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以少些内力缓缓输

入,觉得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

去。果然过不多时,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老头子

等三人见岳不群毫不费力的便将令狐冲救转,都大为佩服。岳不群寻思:“此处是非之地

,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道:“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

,愧不敢当,这就告辞。”老头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违和,咱们本当好好接待

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气。”黯淡

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祖千秋笑道:“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岳不群心中一凛

:“夜猫子计无施?听说此人天赋异禀,目力特强,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虽然名计

无施,其实却是诡计多端,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竟也和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忙拱手

道:“久仰计师傅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计无施微微一笑,说道:“

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五霸冈见面啊。”岳不群又是一凛,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

人探询详情,但女儿被掳,甚是关心,说道:“在下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朋友,

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实是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不知给哪一位朋友

召了去,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计无施微笑道:“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岳不

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门人的身分,听他不置可否,虽又恼又

急,其势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将令狐冲

扶起,伸手欲抱。老头子从他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道:“令狐公

子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甚么样子?”老头子沉吟道:“

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倘若将他两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可真

难以抵挡。否则的话,有这两个人质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令狐冲知他心意,道

:“老前辈,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们以后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大

家化敌为友如何?”桃枝仙道:“单是我们二位,也无法向他们寻仇生事。”令狐冲道:

“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内了。”桃实仙道:“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

敌为友,却是不行,杀了我头也不行。”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

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来跟他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冲道:“那为甚么?”桃实仙道:“桃谷六仙和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根

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

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

的活结。这渔网乃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断,陷身入

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桃枝仙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

撒尿。祖千秋惊问:“你……你干甚么?”桃枝仙道:“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

子心头之气。”

当下七人回到河边码头。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

众人无恙,当即放心。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说道:“公子爷

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

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甚么话,只嗯了一声。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令

狐冲如此恭谨,无不大为诧异。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不敢多所逗留,向岳

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辞。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干甚么?”桃枝仙道:“

干这个!”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怀中猛力撞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来势快极,祖千秋

不及闪避,只得急运内劲,霎时间气充丹田,肚腹已是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辟拍、玎

玎、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怀中

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贵酒杯,在这么一撞之下多数粉碎,金杯、银杯、青铜爵之类也都给压

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桃枝仙早就有备,

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

做朋友。”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损毁,如何不

怒?本来还待追击,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

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

…不可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

千秋几个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

了此言,当即停步。老头子回头大声道:“令狐公子有命,自当遵从。”三人低声商量了

片刻,这才离去。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得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

,桃根仙等四人回来了。

桃谷四仙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幡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块。桃实仙哈

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

块,可知他叫甚么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

拍手道:“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

擒住之后,定是无计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因此上预先取下了这个名字。”

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

,他功夫实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

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

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四人也不

以为意,脸上都假装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计无施还有这等奇门功夫,那倒是人不

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拼凑,片

刻间行动如常,听说叫做‘化零为整大法’,这功夫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

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交个朋友。”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

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名震武林,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么个大筋斗,可

是怕众弟子惊恐,还是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

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说八道之声。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

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

冲公子恕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只听得轿中

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见爱女好

端端的坐在轿中,只见腿上被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

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问道:“那

大个子是谁?”岳灵珊道:“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他……他……他……”小嘴一扁,

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将她抱起,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曲吗?”岳灵珊给

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

们手里,有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

珊只哭个不停。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

在她身上。

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

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

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

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

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

,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

,那大个子是谁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个子吗?我……我

……”这时林平之也已得师父解开穴道,走入船舱,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跟那和尚

当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问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盘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嚼,吃

得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咬一口尝尝滋味。却原来……却原来是一只人手。”岳灵珊惊叫一声,道:“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却

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

得。只是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巨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携货

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

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

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

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令狐冲道:“漠北双雄?”他没

听清楚师父前半截的话,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

,道:“我不认得啊。”岳灵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没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倘若咬过一口,哼哼,瞧我

以后还睬不睬你?”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

偷吃过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倘若没吃,先前为甚么不说,到这时候

才拚命抵赖?”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十分稳重,听他二人这么说,一怔之下,

无以对答。

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

人极不诚实,岂可嫁给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

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然死赖,决计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

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到

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甚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实

仙道:“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这小林子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

,好容易便将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吃了个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华山绝顶与令狐冲结交,便已当他是好朋友。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却

也不是全无脑筋,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

,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

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小林子做老婆

,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不可不学。这门功夫跟你一生干系极大,倘若错过了机

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甚么功夫,有这么要紧?”桃

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

脚趾,都给小林子吃在肚里,只消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

来,拼在身上,化零为整。”

第十六章 注血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解缆拔锚,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

,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张起风帆,迎

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饱了风,溯河而上。青帆上绘着一只白

色的人脚,再驶进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纷纷谈

论:“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

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要吃女人脚。”岳灵珊

啐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

声轻柔,曲意古怪,无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

住面红耳赤。岳夫人骂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

“冲儿,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见见令狐公子的模样,行不行呢?”声音娇

柔宛转,荡人心魄。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

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

小。那女子约莫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

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

,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顷刻之间,华山派坐船

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

肩顺流下驶。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

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

,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

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来问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

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这几句话颇为无礼,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

亲,不含丝毫敌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听那女子言语轻佻,低声道

:“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

:“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

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甚么的,我们苗家女子,哪有你们汉

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

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为甚么却又明知故问?”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甚么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

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

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更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

将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甚么样子?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

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睁着一对圆

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问道:“你为甚么叫我‘老人家’,

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蓝教

主……”他知五仙教是个极为阴险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

提起,都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

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

,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百药门”南北相称。五仙教

中教众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百药门,然而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

人传言,百药门使毒,虽然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

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后,即使下毒者细加解释,往往还是令人难以相信,其诡秘奇特,实非

常理所能测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

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着格格

格的笑了起来。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

夹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才知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

打扮,的确便如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士族女子,闺名深加隐藏,直到结亲下聘,夫

家行“问名”之礼,才能告知。武林中虽不如此拘泥,却也决没将姑娘家的名字随口乱叫

的。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

却仍娇媚之极。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

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甚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

个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

样。”便道:“蓝教主,你有甚么事?”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

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奇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

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

我也不敢当啊。听说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那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

有意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见见。”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个…

…”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

己过来罢。”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蓝凤凰格格一笑,说道:“甚么大驾

小驾?”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华山派坐船的船头。

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却也不见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当即退后两步,挡住了船舱

入口,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跟这等邪教拚斗,又不能全仗真实武功,

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又想起昨晚那两名百药门门人的说话,说他们跟

踪华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类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却为甚么要跟华山派

过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帮会,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如让这样一个周身都

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船舱,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

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但令狐冲大量失血,

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只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坐不

起来。蓝凤凰道:“听说他受伤甚重,怎么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

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

到一阵极浓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

实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

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称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

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一仙了么?”桃花仙

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

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冲的朋友,那么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

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

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同时抓住了她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

齐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摊开手掌,呆呆的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神情恐怖异常。岳不

群一眼见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见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

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条花纹斑斓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

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微微抖动,并未咬啮桃谷四仙,倘若已经

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蓝凤凰

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

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

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

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似乎她叫

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答应。她这两声一叫,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红过耳

,全身微颤。令狐冲缓缓睁眼,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柔声说道:“我是你

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

“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

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

出舱,一声唿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

过不多时,四个苗女走了进来,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染花衣衫,腰中

缚一条绣花腰带,手中都拿着一只八寸见方的竹织盒子。

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哪里会有甚么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

,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出手阻拦。

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

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见过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

山派一众男弟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

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诱我门下弟子。这蓝凤凰的话声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众弟子

定力不够,必难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施展邪

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

群连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舱外,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

,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动,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

紫气大盛,心想五毒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决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之极的邪法,此

时其教主亲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

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

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只见四

名苗女各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四名苗女将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

上腿上,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认出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

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寻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蓝凤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臂腿上爬

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

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

住轻轻推开隔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的剑法

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过粗俗,又问

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含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

显然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

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以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

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止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中一时谁也不再

说话。只闻到华山派众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

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兽肌肤,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

吮吸鲜血,非得吃饱,决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

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这些妖

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一

吸饱血,便是他们行法之时。”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

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上令狐冲颈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伤害令狐冲

,急道:“喂,你干甚么?”拔出长剑,跃入中舱。岳不群摇摇头,道:“不忙,等一下。”

岳夫人挺剑而立,目不转睛的瞧着蓝凤凰和令狐冲二人。只见令狐冲颈上那水蛭咬住

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

,从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卷起他衣袖

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下,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血管上。片刻之间,两百余

只水蛭尽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

悟,长长舒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

的鲜血转入冲儿血管。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神

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轻轻还剑入

鞘,本来绷紧着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船舱中虽仍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恶斗一触即发的气势

却已大不相同。更加难得的是,居然连桃谷六仙也瞧得惊诧万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自然也无法议论争辩了。又过了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

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

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

黄的脸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

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

:“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决

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

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搏,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

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

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

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

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

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

令狐冲笑道:“你倘若真的说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

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虽眼见她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该当赞上几句,以资报答。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

开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均想:“冲儿这家伙浮滑无聊,当真难以救药。平

一指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刚清醒得片刻

,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

蓝凤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

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

你倒试试看。”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

两名苗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

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

“甚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

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

入碗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

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

“酒中为甚么放这……这种毒虫?”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

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

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

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

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

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跟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小师妹可又

更加瞧我不起了。”蓝凤凰又开了一瓶酒,斟在碗里,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

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喝酒。”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

虫,已然恶心,跟着便闻到浓烈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

左手伸出,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

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缩回。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

友,哪一个喝了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处。”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

碗,却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忽听得一人大声道:“给我喝!”却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蓝

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

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碗递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林

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涨红了脸,道:“我不

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美貌姑娘从此不睬

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

头见。”将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四个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着她走出船舱,纵

回小舟。

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皱眉道:“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应道:“是!”走到桌边,

手指刚碰到酒瓶,只闻奇腥冲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边。岳不群登时省

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脑儿送出窗

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

来。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哇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桃谷六仙和船艄的

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呕了良

久,虽已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

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

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只令狐冲一人不呕。桃实仙道:“令狐冲,那妖女对你另

眼相看,给你服了解药。”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药?”桃根

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

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轻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

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碗毒酒,咱们没加阻拦,倘若因此毙命,平一

指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说他本来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

甚么要紧?”桃花仙道:“令狐冲不要紧,我们就要紧了。”桃实仙道:“那也不要紧,

咱们高飞远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谅他也追咱们不着。”桃谷六仙不住作呕,却也不舍

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作呕不止,座船在大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当即

纵到后艄,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要两名水

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不但将这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

禁为之咋舌,不过咋舌也没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

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但遥见东边数里外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

毒未净,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

众人齐往那市镇行去。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当先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

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间,见店堂中端坐着一个

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不禁一怔。

这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酒壶筷子,三碟小菜,一柄

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颇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

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没丝毫颤动。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

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打一个,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干么

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要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

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八块。”桃叶仙

格的一笑,说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冲对余沧海虽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强敌环伺,不愿乘人之危,说道:“六位桃兄

,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

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

场好戏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

块。”桃叶仙道:“为甚么是九块?”桃花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

人要多切一块。”桃花仙道:“也不见得,这些人有的使狼牙锤,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

么切法?”

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派掌门余观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着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桌边放着一对弯成

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发白,满脸晦气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刀。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身边放着一钵一钹

,均是纯钢所铸,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长凳上放

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不轻。道人右侧的长凳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头颈和肩

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两人身边各倚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

是黄金所铸,份量着实沉重,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情状便是江湖上寻常的落魄

男女,却携了如此贵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见那头陀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双手

,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

那和尚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短刀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

同时进袭。

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

《辟邪剑谱》乖乖交了出来,我们便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

到这七人围住了余沧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

均想:“难道这部《辟邪剑谱》当真是落在余沧海手中?”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

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

宰了他而搜不到,岂不糟糕。”那中年妇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

有甚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原来满口牙齿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

“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部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

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余沧海一言不发,气凝丹田,全

神贯注。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这人

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和蔼可亲,左手拿

着个翡翠鼻烟壶,右手则是一柄尺来长的折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

众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

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这人向余沧海道:“甚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松风剑法

’是武林中一绝,今日咱们多半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不加理睬。这人向

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

:“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面子上好看,

内里却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甚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

,却认不出他六人的来历,嘻嘻一笑,道:“兄弟有个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

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金银却

是在手里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笑

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间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

声音漏风,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齿的妇人在说话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鳅

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

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微末功夫,实在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说着深

深一揖。那老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脾气极

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丐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

,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游迅也认得长发头陀仇松

年,僧人西宝,道人玉灵,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

弄得和缓了好多。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却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

,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

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却没使劲拉扯。游迅急

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听得游迅接连大赞三句,

自不愿便将他撕成了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怎见得我们的武功古今罕有?”

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

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个个知

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

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

太过了得,令人大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

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

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

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哪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

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喝道:“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仍不理

会。

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张夫人问道:“那你知道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

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倘若不知,便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

碍脚!”游迅笑道:“这位师父遮莫多吃了些烧猪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

却十分灵通。江湖上有甚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桐

柏双奇、张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甚么他所不

知道的事确实不多,当即齐声道:“你卖甚么关子?《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

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

个要紧消息,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

,自当卖给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动手!”她“动手”二

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

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人一击即退,仍团团的将余沧海围住。只见西宝和尚与头陀

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谁给重重的击中了

一下。张夫人叫道:“再来!”七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

,仍是将余沧海围在垓心。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

子。余沧海左臂上却被砍了一刀,左手已无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玉灵道人一扬

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罢!”余沧海哼了一声,

低声咒骂。张夫人也不去抹脸上的鲜血,提起短刀,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张

夫人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抢进圈中,站在余沧

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平,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

是不在余沧海手中。”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见到余沧海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片刻,

眼见他双臂受伤,张夫人等七人这次再行攻上,定然将他乱刀分尸,自己与这人仇深似海

,非得手刃此獠不可,决不容旁人将他杀了,当即挺身而出。张夫人厉声问道:“你是甚

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要出来说

句公道话。大家不要打了罢。”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

谁?如此胆大妄为,替人强行出头。”林平之道:“在下华山派林平之……”

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齐声叫道:“你是华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冲

抱拳道:“在下令狐冲,山野少年,怎称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识得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讨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始终猜

想不出,到底甚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这七人如此说,料想又是冲着

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果然张夫人等七人一齐转身,向令狐冲恭恭敬敬的行礼。玉

灵道人说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得在此处拜见

,正是好极了。”余沧海受伤着实不轻,眼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

是奇怪,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见围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冲说话,此时不走,更

待何时,他腿上并未受伤,突然倒纵而出,抢入小饭店后进,从后门飞也似的走了。严三

星和仇松年齐声呼叫,却显然已追赶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笑道:“

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

教主、帮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迭的赶来凑热闹,想不到运

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次带到五霸冈上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

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

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甚么数十位教主、帮

主、洞主、岛主?又是甚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爷尽管放心,哈

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

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张夫人阴沉沉的道:“你说不敢

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甚么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能亲眼见到,又何

必要你先来多嘴?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里?”游迅佯作没听见,转

头向着岳不群夫妇,笑嘻嘻的道:“在下一进门来,见到两位,心中一直嘀咕:这位相公

跟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却是那两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两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

,那必是华山派掌门、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岳先生夫妇了。”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

“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识华山。最近岳先生一剑刺瞎

一十五名强敌,当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真切,

如曾亲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声,脸上闪过了一阵阴云。游迅又道:“岳夫人宁女侠…

…”

张夫人喝道:“你啰里瀰唆的,有个完没有?快说!是谁得了《辟邪剑谱》?”她听

到岳不群夫妇的名字,竟似浑不在意下。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说道:“给一百两银子

,我便说给你听。”张夫人啊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甚么都是要钱,要钱

,要钱!”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

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说道:“这就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

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甚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连连摇头,说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

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严三星、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

,霎时间将他围在垓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

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

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不是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尖锐

锋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脑袋细皮白肉、油滋乌亮,都觉他的脑袋不见得前程远大。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贵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公子却何以对游某

人身遭大难,犹似不闻不见?”令狐冲道:“你如不说《辟邪剑谱》的所在,在下也只好

插手要对老兄不大客气了。”说到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灵珊瞧了一眼,心想

:“连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剑谱。”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请令狐公子出手。”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

甚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叹道:“这叫做自作孽,

不可活。我游迅为甚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

底说不说?”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甚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

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

之情。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

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怎么会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众人回过头来,游迅

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

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精灵之极,既已脱身,就再难捉得他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众人

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甚么坚不

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

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随即又走进门来。张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不错,倘若

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哪里还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烦。我便有三头六臂,那也抵挡不住。令狐公子

,你当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

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

瞧他。两人目光相接,都是脸上一红,迅速转开了头。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

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们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

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

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

你身上没带剑,或许是给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

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

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谁,便是要取谁性命。”

这时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过去。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当当当当四声响,仇

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都给游迅拨开。听声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他肥肥

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轻轻一拨,仇松年的虎头弯刀便给

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武功在那长发头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桃花

仙叫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

十五招‘甲鱼翻身’。”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确实不是在你手中,

那么是在谁的手中?”

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手中?”游迅哈哈一笑,说道:“

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

你们听在耳里,却是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倘若为旁人所得,也还

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

息凝气,听他述说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

游迅乘机住口,侧耳倾听,道:“咦,是谁来了?”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

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

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消除师父

、师娘、众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说话,继续向游迅道:“有外人到

来,快快说罢!”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

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声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大汉走进店来,大声道:

“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马大,前来迎接公子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

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

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令狐冲道:“不敢。”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

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二十余年,向来极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

、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这位华山派掌门显然丝毫不

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这比之当面

斥骂,令他尤为恚怒。但岳不群修养极好,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

神却甚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

带讨口饭吃,这次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罪该万死。”

岳不群心头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是中原武

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中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

帮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

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万余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

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

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这白须老者果然便是“银髯蛟”

黄伯流,他哈哈一笑,说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请得动这许多位英雄好汉

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

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之中挤满了人,这

般声音嘈杂,游迅决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

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于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

去不去?请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没一个正派之士,如何可

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些人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

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可热闹得紧哩!好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

二三十年没在江湖上露脸了。大伙儿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

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岳先生当真脸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

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

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

拥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是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

在心上。”

岳灵珊甚是好奇,说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甚么

花样。”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双熊,兀自心惊,但想他们既冲着大师哥的面子放了自己

,总不会再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不过到得五霸冈上,可别离开爹爹太远了。

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的,真

气不纯,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

黄伯流和司马大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

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

大岛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

第十七章 倾心

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

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

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

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

,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轿子抬

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汉子。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

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

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

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

,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

……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

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

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

,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

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

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

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冲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

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

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

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

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

,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

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

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

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么来?”

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

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

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

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

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

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来,见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

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

,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

“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

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

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

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

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

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

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

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

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

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

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

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

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

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

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

“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

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

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

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

,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

,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

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

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

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

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

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

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

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

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

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

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忽听得远处

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

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

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

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

,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

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

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

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

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

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这些人的

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

、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

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

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

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

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

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

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

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

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

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

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

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

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

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

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

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

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

,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

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更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

,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

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

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

,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

,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

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

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

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易国

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

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

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

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

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

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方生

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

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却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

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

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

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觉月

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

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甚么希奇?”方生摇了

摇头,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强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令狐少侠,此事中

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易师侄出手

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

,我这里有两颗药丸,给你服了罢,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令狐冲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

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

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得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然无人答话。

令狐冲大吃一惊:“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难道……难道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辈?”

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

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又是心头一震:“东方教主?他说的

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

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

,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将出来。

令狐冲虽然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

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

时正当巳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然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

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

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

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吆喝,声势威猛。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

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

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

,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

过令狐冲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

,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几下急响

,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属。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

来越凌厉,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战

局当即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

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

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却越来越响。

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

一会,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

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

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

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伤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

“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住手,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

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刺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

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冲这么一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刺至。猛听

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师一掌,向后摔入灌木丛中。令狐冲大惊,叫道:“婆婆,婆婆,你怎么

了?”那婆婆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令狐冲知她未死,稍觉放心,侧身挺剑向方生刺去,

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

,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

他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我若不以

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刺一剑,下刺一剑,跟着又是上刺两剑,都是风

清扬所授的剑招。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

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来。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

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

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

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长剑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方生大

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

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冲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

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令狐冲虽及时收剑,长剑终

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辈。”方生大师

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

,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

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令狐冲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

颗大师你自己服罢。”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

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

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冲只觉头

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

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

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

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

,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

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脸现诧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

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

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说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身缓缓迈步而去。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婆婆

,你……你还好罢?”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罢。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甚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

甚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罢!”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

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婆婆,你待我极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

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

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回过手臂,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

“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

可自己不服,他刚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里呢。”令狐

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罢。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

了一声,却不来取。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甚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

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

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甚么?又哈哈甚么?”令

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

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

:“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

怪你小师妹不要你。”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

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小师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喝酒胡

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

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

,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

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

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甚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

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啊,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

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

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令狐冲道:“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那婆婆道:“又来

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甚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

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

,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说道:“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令狐冲

道:“这是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叹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

,世所罕有。”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罢。”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

“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惊,叫道:“小心!”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

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冲

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作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罢。”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

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

说些甚么,问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令狐冲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

甚易,再爬将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

摔入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令狐冲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

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

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

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令狐冲感到那

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

,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

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

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

咛一声,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

,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

丸,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个……一个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

,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

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令狐冲

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说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

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父,叫我爸爸做师叔

,那么绿竹翁该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么好?”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那姑娘笑问:“早该

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是这般清

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

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

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罢?”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

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

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

越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

起身来,说甚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甚

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甚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

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

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

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说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

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

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

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

,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说了。

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

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

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

去,笑道:“你便怎么?”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他一时动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

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甚么地方很痛?”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

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

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两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

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

“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

,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

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来两只,令狐冲仍无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

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了!请你去拾些枯枝

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那姑娘道

:“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

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

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

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么回事?”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

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

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

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

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令狐

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

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

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

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

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叫做‘盈盈’。说给你听

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甚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

改名,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

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

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令狐冲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

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甚么生气?我说将来

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

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

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

“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

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

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

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

,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叫了几

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

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

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

令狐冲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有人

来了。”令狐冲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这里?咦,这人是辛国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谁这样厉害,一举将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子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东

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

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

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就也未必会发现。朝阳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

:“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跟着便听得

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令狐冲寻思:“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

然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甚么,一颗

丸药。”计无施嗅了几嗅,说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

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许多年前,

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

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

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

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

,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

好手。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个难题,夜猫子

,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甚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没甚么,只

怕这么一来,定要冲撞了她,惹得她生气,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甚么动不动便杀人?”计无施道

:“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

们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

之祸。”祖千秋道:“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坏

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圣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圣

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

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

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祖千秋道:“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为甚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

,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祖千秋等三人杀了。计

无施道:“圣姑虽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东方教主,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但她

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

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恼,只怪大伙儿都是粗

鲁汉子,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来到五霸冈上的姑娘大嫂,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偏偏

她们的性子,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事传

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

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

甚么错了?哪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

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

地的人物,听计无施说,连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对她也是从不违拗。我令

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

情愫,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只听祖千秋道:“

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快乐,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么?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华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

,命他主持这桩婚姻?”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

即动身,去抓岳不群。”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

道:“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

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

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盈盈突然朗声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地,别惹姑娘生气!”令

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

不下去。计无施道:“是,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盈盈站起身来,说

道:“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

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

不到。你们传下话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

是决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

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三人齐声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罢!”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

的,是哪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

派门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冲、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

作声。过了好半天,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

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

,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令狐……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

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罢。”老头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

姑,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他正在胡思乱想,

哪知听得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圣姑……”盈

盈道:“好,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却想:“令狐公

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

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

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甚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

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

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

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

哪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

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

是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

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

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

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是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

,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甚么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

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

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

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甚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

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

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甚么对他们如此轻贱?”盈盈

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

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

,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

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

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

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

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

“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听

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

,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

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

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

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

了。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

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

,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

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

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

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山涧之畔地处偏

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无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

,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

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

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

会突然死去,对他更加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赔话。

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

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强笑道:

“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冲听她说得又

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

便此人事不知。

第十八章 联手

令狐冲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

,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无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

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

冲突。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

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

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

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哪里去了?师父、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

到岳灵珊,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

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哪里?”缓缓

睁开眼来,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

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方……方……大师……”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

:“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处身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

淡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

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冲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

到少林寺来?”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

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坐起,自

用饮食,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微笑不答。这一日

,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

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过不了一年,

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

平大夫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长短,各有天命

,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日

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

筋骨尚能转移,何况化去内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令狐冲素

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

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

,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他移步之际,双腿酸

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都是远远便避

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

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十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之上。

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

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少礼,请坐。”

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颜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

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

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方生大师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

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

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

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不敢。晚辈

身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

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

方证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

了心,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禁心头一酸:“师父,师娘终于带着小师妹,

到了林师弟家里。”方证道:“少侠请坐。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

前辈风老先生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不敢。”方证道:“风老先生归隐

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令狐冲道:“

是。”方证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

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内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身

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强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

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内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

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内息澎湃

,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

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

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方证

抬起头来,说道:“说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

,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应

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

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

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

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令狐冲

“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

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

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然

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是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

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

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

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

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

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

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刺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

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善哉

善哉。”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刺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

,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

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

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

》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

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

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

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方证又道

:“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

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

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

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

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

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

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师弟,你天性执

着,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了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

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兄教诲得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

,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

,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

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属老衲门

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

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彩。”令狐

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派门下,不

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

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

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

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

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

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

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

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

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

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

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

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

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

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

,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

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

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

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

,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

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是伤

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

,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

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

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

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

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

,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

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

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

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

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

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

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

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

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

气,步履竟然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

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

,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

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

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

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

“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罢!”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

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

来他们是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

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

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

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

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

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

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

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

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

,喝者:“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的,便

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

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

去。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

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

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

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其

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

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

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

人,只是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

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是旷

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令狐

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

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

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

,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未携带。令狐冲不知

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

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向

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

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

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

,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

,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

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

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

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

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

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

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

,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

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

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

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甚么?再不给我快滚,大

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

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

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

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

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曾

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

失,已然远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

,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

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

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

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

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

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

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

,你为甚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

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

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

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

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剑刺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

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

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

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擦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

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魔教人丛中彩声如雷

,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

答谢彩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

使罢!”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

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

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

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

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令狐

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

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

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

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

痛得大声号哭起来。令狐冲叹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彩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

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

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手持双铁牌,

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

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

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两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

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对

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

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

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向问天攒刺。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罢!”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

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

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迅速

无比的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

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

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

,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

,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打在

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

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

,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的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

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

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

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

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

,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

、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

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

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声

喝彩:“好剑法!”“华山派剑法,教人大开眼界!”那魔教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

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

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

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

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

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却见两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

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

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

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

天身上击来。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身

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

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

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

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

仍是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

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

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

怕没这等妖邪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

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

,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

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辈,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

,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

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灵墟”、“神封”、“

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被剑尖刺中。这一

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

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

即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

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

,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

只怕从所未有。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

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

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天乙道人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

形,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泰山派这招

“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

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

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

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

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

,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

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其时

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不料天乙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得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

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

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

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

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

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

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

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

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

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

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令狐冲心

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

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

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

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

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

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

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

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

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

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

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

:“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

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

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

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

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

,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

了几晃。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

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

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

,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

,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

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

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

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

,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

后便即凝剑不动。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令狐冲心下歉然,叫

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

隐,从未一现于江湖。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

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两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

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身来,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在令狐冲胸口,打得

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

他身上砸落。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

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

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

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内力却

是极差,当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眼

见他被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瞬

息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逃了,

向问天逃了!”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大吃一惊,急忙停步。一些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

丛中摔了过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

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

,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兔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

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

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

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

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

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

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

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

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

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追他个屁!我将他们一个个杀

得干干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

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

“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向

问天凑口过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

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

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

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

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

,将马踢入了山涧。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五百来斤,他随意

抬足,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

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的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

一腿后堕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

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提了马

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

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

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

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哪里是若无其事了?

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

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

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

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

:“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

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

“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

,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投降罢。”向问天仍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

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

奶奶的,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

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白

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

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然越来越近

,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高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

,总不免慢了下来。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两个人

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

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

,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

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便

早已死了。”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

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

头,听说他两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

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

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

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只

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

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蹚这浑水干甚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

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

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

必给他震断。”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被

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

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

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

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令狐冲大惊,

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

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

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

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

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是

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

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宝贵的“义气”。过得少时,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嗖

嗖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令狐冲放下,

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

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

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

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

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

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

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急奔

,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

道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

,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

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白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

“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

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向问天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他腰间抽出一柄

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敌。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

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

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

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打他们不到。蓦地

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腰间

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

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

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

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

,不自禁的都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

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

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教向问天无法向旁

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

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

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

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

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

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

,只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

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已被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

无人再敢上前。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

,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

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

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

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

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

除妖灭魔?”那道人道:“先诛首恶!”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

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间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

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仓卒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被铁链打弯,向

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

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

夭矫飞舞,忽分忽合。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

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

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

:“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

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

手臂下压,竟然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挟住。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

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令

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

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

挟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无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

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

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

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显得身不由主,给向问天

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吃了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

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

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

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

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问

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

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群众听

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

星大法,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

任……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大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百

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

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使用吸

星妖法,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

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

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

余人也都走了。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批狗家伙必定

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

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

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份量,这才轻轻向

下纵落。两人身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

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

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

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

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

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

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

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

,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

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

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

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身的来救我性命?”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

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甚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

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

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

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向问天道

:“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

么功夫?他们为甚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甚么

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

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是怒容满面,显然甚是气恼。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

兄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

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

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与向某义结金兰的,

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

,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

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

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是

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

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

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

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

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

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

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

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

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

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

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峨嵋

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

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有用过。”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

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

天动地,天下皆知。”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然压低了笑声,却笑

得甚为欢畅。

第十九章 打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

,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

:“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

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甚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

,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

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

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

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

……”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

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

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甚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治不好是理所当然。”

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

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

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甚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

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

不会太好。”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

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

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

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

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

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

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

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

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

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

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

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

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

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

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

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

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

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

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

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

贵。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前所未闻,听得津津

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又在舟中替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会,这才舍舟登陆,

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

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

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

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

坐骑系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

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

海,定然观赏不尽。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

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

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向问天

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

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

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

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

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

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

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

,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

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应过

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

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

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

,意思却甚明显:“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

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

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

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

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

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

将这个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

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

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

,脸上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

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

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

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头。”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

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

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

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

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

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

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

下见闻倒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

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

,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说起,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

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

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

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

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为高

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然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

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施令威心下

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

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

造一个名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满不在乎,

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

,震惊之情丝毫不露。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虽

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

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倘若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道:“这

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

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见识不凡,见了我的

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师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

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

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

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

样两个人,他二个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丁

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

:“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

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

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

丁坚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役,

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并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

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

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

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

到这八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向问

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

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

后再也绘不出来了。风爷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甚么也不懂

,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

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

青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那四庄主

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

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

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

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

多少书,甚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

这时竟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

,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

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却是求之不得。”

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

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只是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

,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

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

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

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

、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

,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

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

道:“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

“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

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

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

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

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

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

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

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

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

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

问道:“甚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

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

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言道,那是由于运来之

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

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

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

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

问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

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

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

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

“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令狐冲道

:“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

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

“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

,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

可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

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

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

一酿,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

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

,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

,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

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加理睬。令狐

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

:“怎么个喝法?为甚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

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

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

产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

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

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

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

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

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

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

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

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

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甚么忙?”丹青生道:

“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

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

你说,这位风兄弟说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

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

…”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

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

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甚么御厨?”丹青

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

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向问天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

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

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

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忙问:“

记得哪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

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

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

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与此道也有所好吗?”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

问天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

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

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

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

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

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

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

在杀得大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黑白

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甚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

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

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

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彩。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

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

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

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

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

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

档得好。”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

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

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

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

跟入棋室。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

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

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

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

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

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

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

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

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

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

终无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

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

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

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

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摇头道:“即

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

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

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救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

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

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

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

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

:“打一个赌?打甚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

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

笑起来,说道:“打甚么赌?”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

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

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

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

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

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

你……却从何处得来?”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

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

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才

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

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哪一

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

“你为甚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

,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

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

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只听得远处有

人说道:“甚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

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甚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

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

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

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

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然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

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

:“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

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

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

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

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

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

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

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

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

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

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问

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说道:“换甚么?”向问天摇头道:“甚么都不

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

秃笔翁道:“行,为甚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

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甚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

“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

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

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甚么?”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

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若有人胜得了

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

,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

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他一言未毕,黑白子

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令狐冲也是一惊:“这《广陵散》琴谱,是曲长老发掘

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大哥

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

自会跟向大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抄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

然。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

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

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

,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

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

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

陵散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

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

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

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甚么赌注?”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

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即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

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

区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秃笔翁

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

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

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

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

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

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

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胜算,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

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甚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

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

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

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

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

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

,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

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

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

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

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

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

:“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

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

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

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

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

“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

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

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

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

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

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彩:“好功

夫!”眼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

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

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

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

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空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

,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丁坚听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

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骇异,寻

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孤

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

“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役,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

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

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有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

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

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

是电光,耀人眼目。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

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

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

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

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

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

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

,丁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

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

竟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

,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

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

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

:“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

,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

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

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

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

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

,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

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

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

,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甚至不是剑法。令狐冲跟

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

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

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

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

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

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倘若连梅庄的一

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

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

自己右胁之下,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

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

,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

那么右肘先已被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

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

寸,如果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饶是如此,

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

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

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

令狐冲面门。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

实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

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

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

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

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

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

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

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

,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

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

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

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

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声大叫,用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

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个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

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实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

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

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

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

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

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

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足印么?”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

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

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

,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

,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

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

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

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

,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

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令狐

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秃笔翁大

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

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

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

《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

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

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

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

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

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

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

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

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

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

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

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

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

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

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

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

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

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

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

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

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

,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

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

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

,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

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

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

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

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

,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乱了棋路。”向问天道

:“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

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

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令狐冲

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

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枰

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

“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

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

,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枰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砸断

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

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

,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冲竟不理会,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此后令

狐冲一剑又是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连

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

出手来还击一招。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

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甚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

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

,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

,亦是无妨。令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用上了这个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

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

,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

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是非应不可。黑白子眼见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

,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

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

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

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挟去。他练就“玄天指”神

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

不禁“咦”的一声,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

剑刃穿腹之祸。一霎之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

,不论是否挟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挟中,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刺出,棋枰便击在

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挟不中,甚或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

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

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

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

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

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的心意,如果自

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

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

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

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

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

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

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

冲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

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

第二十章 入狱

秃笔翁只是挂念着那幅张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请你再将那帖给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主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

,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问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

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转身出外。丹青生道:“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酒给

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

秃笔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书,万

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

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

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

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能尝到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

杯干了。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

高。

两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

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向问天一愕,说道:“这个……”眼见黑白子全无邀己同

去之意,终不成硬要跟去?叹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

“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精绝,心生仰慕,

这才邀请一见,可决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放下

酒杯,心想不便携剑去见主人,当下两手空空,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

到一个月洞门前。月洞门门额上写着“琴心”两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

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姗姗,花径鹅卵石上生满

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夭矫高挺,遮得

四下里阴沉沉的。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令狐冲一进屋门,便闻到一

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少侠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

少侠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

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

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少侠想必早已知

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寻思:“向大哥

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说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

位大庄主出下甚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是华山派前辈风

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

面。前些时江湖之间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

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少侠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寻思:“

风太师叔郑重嘱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向大哥见了我剑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传

,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但我如直陈真相,却又

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

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老人家剑法的十之

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

道:“三位庄主和晚辈都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甚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

头,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请进琴堂用茶。”令狐冲和黑白子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

有《广陵散》的古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嵇中散临刑时抚琴一曲,说道:

‘广陵散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

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

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这本琴谱倘若正是曲洋前辈在东汉蔡甚

么人的墓中所得的《广陵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琴谱,离座而起,双手奉

上,说道:“大庄主请观。”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

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

这确是《广陵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

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

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

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

大畅。”

黑白子眼见黄钟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时辰

也不会完,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少侠和华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到梅庄之中,若有人

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套《广陵

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

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淡淡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

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

却也不是甚么不传之秘,大庄主尽管留下抄录,三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黄钟公

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一再刁难,将自己引得心痒

难搔,却料不到这风二中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必是布下了陷阱,

要引黄钟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黄钟公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

这等厚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甚么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

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庄主又均是

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

,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

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座庄子。”顿了一顿,又道:

“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少侠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

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

,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少侠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甚

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指教。适才说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黄钟公、黑白子甚么的,都是我们自己取的外号,我们原来

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

谱,问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令狐冲道:“正是。只因这琴谱是童

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士,那也不用赐还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借给我大哥

,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冲道:“童大哥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

是在下答应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黑白子点了点头。黄钟公道:“风少侠一

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事既未得到童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童

兄言道,要得琴谱,须得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

划几招如何?”

令狐冲寻思:“刚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

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

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

处?”便道:“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庄主不责狂妄,

晚辈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

黄钟公微笑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甚么干系?”回头从

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令狐冲,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

几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

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

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黄钟公手中所持瑶

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

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的道:“请大庄主指

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

可。风少侠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

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

一震,玉箫缓缓点向黄钟公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

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

,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黄钟公举琴封挡,令狐冲玉箫

便即缩回。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

随手带上了板门。他知道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

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

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

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门

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了

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

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

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

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间,秃笔

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

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

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

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

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

风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拍拍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

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

,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不料仍折在这华山派少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黄钟公苦笑道:“风少侠剑法之

精,固是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

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风少侠手底竟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

弟隐居梅庄,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

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

倒,神情萧索。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向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

他们知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

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

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令狐

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又惊又喜,颤声问

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

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

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

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

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

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

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

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然一动不动,毫

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

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

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

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这

“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效验。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

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

道:“好兄弟,好兄弟!你为甚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

,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

晚辈牛不入耳。”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

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风少侠,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

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黄钟公

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说。我四兄弟跟你一见

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秃笔翁道:“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

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

治。那‘杀人名医’平一指跟我向来交情……”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秃

笔翁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秃笔翁“

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

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令狐冲摇了摇头,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

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

医治。”秃笔翁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黄钟公沉思半晌,

说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

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

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

我的老面子。”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是十分对症

,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由得

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

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

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黄钟公道:“

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说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

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

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

“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

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

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

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已胜了。

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秃笔翁和丹青生却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

会伸手来取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

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实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

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

实,甚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向问天笑道:“

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秃笔翁哼了一声

,道:“你不是好人!”向问天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

的剑法,三位庄主,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罢。”令狐冲抱拳躬身

,说道:“今日有幸拜见四位庄主,大慰平生,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庄。”丹青生

道:“风兄弟,你不论哪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酒,一一与你

品尝。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

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来。向问天道:“

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黑白子等直

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将

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

“那位大庄主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

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

位庄主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丹青生快步

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说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

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令狐冲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赞道

:“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

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

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

得喝了。风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令狐冲对“江南四

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

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罢。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主见了我就生气

,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

是风兄弟的朋友,我也请你喝酒。”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

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

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

,另行设法谋取么?”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

,妙极!”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诸般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

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

“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

:“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

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

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

庄主的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

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门人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

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知我内力全无,自己顾全身分,不便出

手,但若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之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岂能干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主、

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得到手便难以甘心,为

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无。要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

伤他的关节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

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

因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丹青

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

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他听说风少侠的剑法如此了得,

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少侠再比一场。”令狐冲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

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倘若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

前辈脾气如何,要是闹得不欢而散,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

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不会……”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决不会怪

你风少侠。”向问天道:“好罢,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

,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嘉兴府见。”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

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少侠输了之后,

又到哪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会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少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

浅。你们又已知道他内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

四位庄主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

在下实不知梅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

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丹青生道:“这位

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向问天道:“

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

“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

作罢论。”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

,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

双方都戴上头罩,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四位庄主是否也

戴上头罩?”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

“那么在下也戴上头罩便是。”黑白子踌躇半晌,说道:“童兄既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

只好如此,但须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

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狐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

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声,推门进

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

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话,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点了

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剑事小,但如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这事就此作

罢。”

五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来。

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当真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风兄弟

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就此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兴?”秃笔

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向问天笑道:“好

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秃

笔翁和丹青生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甚么人了?哪有欺骗风少侠之理?”向问天笑

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

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

笑道:“是啊,风少侠哪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

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丹青生笑了笑,也

不理会。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要骗我,也不这么容

易。”走近身去。

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令狐冲一捏之下,

便觉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

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连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不可

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

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说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少侠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黄钟公没料到

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

允不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

了三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罢。大哥,我借

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

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眼睛。

黄钟公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待会比试,你们两位都使木剑,以免拚上内力,让

风兄弟吃亏。”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不过。”黄钟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黑白子打开木柜,取出两柄木剑。

黄钟公向令狐冲道:“风兄弟,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决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

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此后一切所见,请

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大

哥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自然要问起经过,我如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

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风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

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允了便是。”黄钟公

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内

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

:“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亲,因此他们坚决

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大庄主一再叮嘱,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连对向大哥也不能说,若非闺阁之事,何必如

此郑重?”

想通了此节,种种疑窦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寻思

:“看来向大哥种种布置安排,深谋远虑,只不过要设法和这女子见上一面。他自己既不

能见她之面,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义结金兰,但

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如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

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多

年前的旧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人已进

了内室。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床上挂了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

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令狐冲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

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他生性洒脱,于名教礼仪之防,向来便不放

在心上,这时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

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

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

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旧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

公已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却是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

,一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是

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说道:“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

洞中跃入。黑白子道:“风少侠先请。”

令狐冲心感诧异,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芒,置身

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跃下。

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

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

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等卑鄙勾当?”

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

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

百丈有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忿忿不平:“我还道四位庄主精

擅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岂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一个女子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所在。”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

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

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

中一件兵器也没有,却也无可奈何。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

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

铁门之间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

的掌力,以防她击破铁门。”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

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数丈,才又见到灯光。令狐冲只觉

呼吸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这

么远,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这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

也是不能,倘若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

,越向前行,弯腰越低。又走了数丈,黄钟公停步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

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个尺许见方的洞孔。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

任先生,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令狐冲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难道里面所囚的不

是女子?”但里面无人答应。黄钟公又道:“任先生,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

来告知一件大事。”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没

屁放,快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惊讶莫名,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间尽皆烟消云散,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男子

,而且出语粗俗,直是个市井俚人。黄钟公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

以任先生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

任先生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是以言语相

激,要那人和我比剑。”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四个狗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

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四个混蛋料理这个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

惜我十多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夹着尾巴快给我滚

罢。”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秃

笔翁道:“大哥,任先生决不是此人的敌手。那人说梅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

不错的。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难道还

能为你们这四个小杂种办事?”秃笔翁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

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任先生有个

外号,叫甚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老先生而言,这话可真?”那

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丹青生道:“三哥错了。”秃笔翁

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

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

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秃

笔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那姓任

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臭混蛋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这才想到来求老夫出

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们的诡计,那也不姓任了。”

黄钟公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是魂飞魄散

,心胆俱裂。这剑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是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令狐冲虽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猜测全都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显然岁月已久

,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从各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既是前辈,武功又必极高,听黄

钟公如此说,便道:“大庄主这话可不对了,风老前辈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

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

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头,请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尽皆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

,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黄钟

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语音微颤,似有惊恐之意。令狐冲信

口胡吹:“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于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导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

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等剑招,只是用来和任老先生的传人对敌,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

等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个庄主颇为不满,这几句话颇具奚落之意

,心想这姓任的是前辈英雄,却给囚禁于这阴暗卑湿的牢笼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

所使手段之卑鄙,不问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挺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

,是不是?”

令狐冲道:“晚辈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

的传人,寻常之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四人过不去了。他

越感到这地底黑牢潮湿郁闷,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已如此难受,

他们将这位武林高人关在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关了多少年,当真残忍无比,激

动义愤,出言再也无所顾忌,心想最多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却又如何?黄钟公等听在耳

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话可说。丹青生道:“风兄弟,你这话

……”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

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电剑’丁坚。”

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

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

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见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

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

不对!对付敌人有甚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令狐

冲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甚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

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甚么剑法啊?

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甚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

’。”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

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高明,只不过攻人之际,破绽太多。”那人呵呵

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

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

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招便罢,倘若使将出来,撞到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

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叫做

‘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了他。不过晚辈跟他无冤无仇,

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这五根手指吗,倒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丹

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枕套,谁也瞧

不见而已。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

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

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甚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

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些。”秃笔翁初

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

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

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

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

,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

奇事。秃头老三,近十多年来你龟缩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

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

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

却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

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

:“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

冲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当年在江湖上着实威风,

那时他使一块大铁牌,只须有人能挡得他连环三击,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后来他改使玄

铁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

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

当真如此高明?虽然要胜黑白子并不为难,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嘿嘿,很

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那姓任的

“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

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剑法如神,自始至终,晚辈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

晚辈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枰认输。”他直到此刻,才对那姓任的说话,语气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

,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决不信华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无法还上一招。”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对晚辈过奖了!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

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环顾当世,也只有任老先生这等武林中数百年难

得一见的大高手,方能指点他几招。”令狐冲心道:“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言语

侮慢,黑白子却恭谨之极。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剑。”

那人道:“哼,你大拍马屁,一般的臭不可当。黄钟公的武术招数,与黑白子也只半

斤八两,但他内力不错,小朋友,你的内力也胜过他吗?”令狐冲道:“晚辈受伤在先,

内力全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无形剑’对晚辈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说道:

“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当。

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剑,其实别有所图。”那人道:“有甚么图谋?”令狐冲道:

“他们和我的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倘若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

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

甚么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

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之事,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

道:“甚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希世珍物,四

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恭请前辈离开此处。”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黄钟公哼了一声。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令狐冲道

:“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是万万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风少侠,

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门?为何因于

此间?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四事,令狐冲却一件也答不上来。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

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一招也守不住,

嗫嚅半晌,说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丹青生道:“是

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离此处,

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那人哈哈大笑,说

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只是奉命在

此看守,不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哪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将

他们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冲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干系,我半点也不知道,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

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先生要是重

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这话不错罢?”那人笑道

:“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罢?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

,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华山派,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

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

,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

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

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甚么‘华山玉女’宁……宁甚么

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己的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

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那人

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罢!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清

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语

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

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

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丹青生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风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

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来。”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

诚。令狐冲心头一动:“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

,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惭愧。那人大声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

鬼祟祟的说些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的决没甚么好话

,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冲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哪一边是好人,该当助谁才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

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哪知他退

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

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分如此重

要,四个庄主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

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

过奉命监守,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

所规定的。听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

子没打开了。”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

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

丈许。令狐冲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

又何必害怕?”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

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

剑递了给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

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

坐着一人,长须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全

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

“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盖灯放在榻上罢?”

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

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

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说道:“喂,你

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

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了。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

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

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令狐冲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

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

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

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

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

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

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然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

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那人道:“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向我试试。”令狐冲道:“晚辈放肆。”挺剑向那人刺去,

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

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

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令狐冲第二剑早已

刺到。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妙着。令狐冲一凛,

只觉来剑中竟无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

向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极妙。”当即回剑旁掠。二人你一剑

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

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

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

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

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

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

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

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

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

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奇妙,实是匪夷所思。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

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

两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初时四人见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精奇,不胜

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

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

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

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

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招,我

当下便得丢琴认输。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的双目。”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

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

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

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

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

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

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

,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

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

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

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

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更有哪一位高人能传?”那人

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木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刺出,逼

得他收剑回挡。那人连连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令狐冲觉得

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却都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自镇定

,拆解来招。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被他

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第二十一章 囚居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

大作,轰轰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

,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第二次

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

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甚

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

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链

,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链。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

“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被囚于湖

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过:“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黑暗中只

听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甚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

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

“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

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甚么时候起,

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

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

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

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

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得一声响,

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

,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

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然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

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

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

叫嚷:“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贼,有胆的就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

瓦罐,当是装着汤水。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正是要将我在

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

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

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

,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

,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令

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

,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

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又是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

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

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或者

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当下伸手往墙壁上

敲去。墙壁上当当儿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

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

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

,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

多远。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

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

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

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

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

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

:“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

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

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

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

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处,

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

语:“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

,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站起,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

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

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

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的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

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

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

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

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

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

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受禁,为甚么

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

向问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

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

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

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

门左道之士,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

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

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倘若有人知道她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

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

,又深了一层:“我为甚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

,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甚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甚么都不知道

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

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

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

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

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

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

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

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

然不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

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甚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睬。”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

些轻视之意,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

到,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又复睡去。黑狱之中,不知时辰,朦朦胧胧间,又见

方孔中射进微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

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

卧倒,叫道:“叫那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

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令狐冲早饿

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

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

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

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

,是些萝卜、豆腐之类。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

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

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

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

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

,模样极是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

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

算听到了,也无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

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的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

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

药王庙外刺瞎了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

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

大半:“我刺瞎了这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

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

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

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

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

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

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

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

,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

原来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

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

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

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团,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

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

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

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

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没有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

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

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

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

,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

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

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实是难过。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

、“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再不着一个“剑”

字。他好生失望:“甚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甚么武功都好,我就是

不能练内功,一提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叹了口长气

,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甚么人物?他口气好狂,甚么通天彻地,纵横

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初发现铁板上的字

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

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等了得,又怎么仍然

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之极,纵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也只可慢

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对铁板下的字迹不再理会。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但一

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

在铁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字句记在心中了。一日正自

思忖:“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今在哪里?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

一阵脚步声,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望有人来

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

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的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先生,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人家身子好罢?”

话声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

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

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先生?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有

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

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令狐冲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心思最为缜密。如是秃笔翁、丹青

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默不作声。只

听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

允了我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

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

又问:“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冲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

总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

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然不答。黑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作声?上次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

盛情。我想老先生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罢?外边天

地多么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

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甚么十二年来总是

不肯应允?”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作了那姓任的前辈,心下更加起疑,只

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冲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

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发半点声息。黑白子道:“

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然轻轻笑了几声,说道:“老爷子这次没破口

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好好思量罢。”说着转身向外行去。令狐

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道:“你求我答允甚么事?”黑白子转身一纵,到

了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颤声道:“你……你肯答允了吗?”

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么事?”黑白子道

:“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地明知故问?”令

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爷子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

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错认作是那姓任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自己都不知

说的是甚么,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答不答允?”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黑白子道:“老爷子要在下作甚么保

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老爷子定是担心传授了这

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

教老爷子信得过便是。”令狐冲道:“甚么安排?”黑白子道:“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

了?”语气中显得惊喜不胜。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

甚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甚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

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老爷子将大法传我之后,我便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了。本

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如何胆敢不放

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

子道:“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

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

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人家请教。”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

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当真将我错认为那姓任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

会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

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

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本教弟子欺

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寻思:“本教?甚么教?

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们捣甚么鬼,却将我

牵连在内。”一想到“魔教”两字,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

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无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

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

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脱口一

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

没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随即又

想:“任老前辈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又有甚么不能?”他情知此事甚为不

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心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黑牢,甚么祸害都不放在心

上了,当下打定主意:“三天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

诀传授于他,看他如何,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

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

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当下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

嚷一会,知道黑牢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

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间读到几句话:“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

似深谷,空箱可贮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诸穴。”这几句话,以前也曾

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索其中

含意,此刻却觉大为奇怪:“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

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甚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

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哈哈,黑白

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

身内力,越来越觉骇异:“天下有哪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

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般化散

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练成了又有甚么用?”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

“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着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

,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

火难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

上的口诀练功,甚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急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

竟说不出的舒服。过了好一会,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得丹田中的内息仍在

向任脉流动,突然动念:“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

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之后,这

才定下神来。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无法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

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刻的内功秘要

,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

失,你却是怕内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自知适才在睡梦

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

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脉,虽然未

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

,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

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

要气得你大翘胡子罢!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

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

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

,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

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

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这日吃了饭后,练了一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纵

声大笑。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

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心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幸好嗓子

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

何?”令狐冲寻思:“我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见是

我风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

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

,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

此了。”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

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

:“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些功夫。”黑白子

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

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去。令狐冲心想:“怎生才能

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

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

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

扳了几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

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

桃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强劲内力。再摸右

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甚么也想不到

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手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

,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

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甚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

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

锯纹,显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

光,并未生锈,那么锯断铁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

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

人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

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

去。”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

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

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

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

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

,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好强记笔划,胡

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

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几时再有机会重来对照?非记得没

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

睡。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

,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心想这铁

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被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

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来遍

,拿起除下的铁铐,便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

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

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

于任督诸脉,心想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

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

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

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

…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每日里焦急万

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哪里还忍

得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

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

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

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

贪心得紧,那也可以。拿来,拿来!”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

大壶酒,一只肥鸡。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

嘟的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却委实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

鲁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

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令狐冲听他再也不提拜师

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

,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铁板

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黑白子一听,觉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

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

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

塞绝阴*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哪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

能领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听

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黑

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了疑窦,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

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

,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额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

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

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颤声道:“你……

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子手掌

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

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

不意的给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

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黑

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

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

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

折断,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黑白

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龙

出渊”。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

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

,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

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

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大响,正中铁门。令狐冲听到铁门这

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一脚,忍不住哈哈

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突然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

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

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你……你……”他一说话,内力

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

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白子的手

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

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

暂时能止得住,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忘了足趾上的

疼痛,只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

去腰间拔剑。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

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捱得一刻,全

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手

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没料

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

子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令狐冲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速,及时拉住

,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腕拉

近,没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

房。

这一下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方,只

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

链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

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跟着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链

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际,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

,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

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将

黑白子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

铁圈之中,用力捏紧,铁圈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

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爷子……

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

过“吸星大法”,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

我……该……该死……”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

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

服。他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

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

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

间,对黄钟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得自由,便甚么都不在乎了。走到了地道尽头

,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

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

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

上席子,蹑手蹑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下去干甚么?”

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

装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黄钟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着头

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

黄钟公冷冷的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

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

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秃笔翁刺去。秃笔翁怒道:“好

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令狐冲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二弟

,二弟,你到哪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

:“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上。这一

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

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了。令狐

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

,二哥,快回来,咱们兄弟有甚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

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他除下头上

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

,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

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

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

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

风二中已没半点相似之处。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

丹田中的内急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

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气,在少

林寺疗伤时方生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固然已尽皆化为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

,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手

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

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中飘落。长剑二次出

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

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

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

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自

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

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立溪

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第二十二章 脱困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

,那姓任的前辈倘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

,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

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令狐冲

大感奇怪,以黄钟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

内张去。只见四人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

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坐

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有甚么罪了?又装甚么腔。黑白子

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

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们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听黄钟

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然不在

庄中。”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

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

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锺

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

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

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要犯来让我们瞧

瞧。”黄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

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

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

,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

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

生逃出去的?”

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

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

哦,原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悦色的站起身来,慢

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

时急退两步。但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

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

竟连黄钟公这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然察觉,却已无法闪

避。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

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

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

是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

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

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

黄钟公的武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不是使诈偷袭,未必便制他得住。鲍长老道

:“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

磕头赔罪,自然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

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

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

缓坐倒在地,寻思:“他们说的甚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他命江

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

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

,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一入地牢,自

然立时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

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

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中蓝砂手

,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但听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

狐冲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

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

,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

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

渐近,黄钟公等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

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

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

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

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

,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奸计,将罪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

,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

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

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

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问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

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黄钟公

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

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

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名长老瞧去

,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甚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

十四得到的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黄钟公猛退

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昨天是亲

眼见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威在远处

应道:“是!”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见他手足软软的

垂了下来,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鲍大楚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

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

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尾白子道:“我……我……的

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

大楚甚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

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

,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矮胖

老者问道:“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实

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镣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

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

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

,显是痛楚已极。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

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

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

假的了。那厮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常

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

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

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

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

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问:“甚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身旁的

人口中。这笑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

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

洞中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

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

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

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

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

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对向问天

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

惊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

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今

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向问天拉

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

真是当世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两个

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

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

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

铁板上的秘诀,是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会这吸星

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身分,这一位便

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令狐冲知道“日

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

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

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开革。向问

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伟邦

,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

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伟邦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今身列本教

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甚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

干?”秦伟邦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点头道

:“那也是很不错的了。”突然间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

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

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得

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

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

块黑木令。他右手翻转,已抓住了鲍大楚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

,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伟邦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分别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刃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

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在这一瞬之

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

“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

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

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

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伟邦失声道:“这……这是‘

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又从瓷瓶中

倒出六粒“三尸脑神丹”,随手往桌上掷去,六颗火红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

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

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

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贰,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

相干。”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哪一个愿服?”黄钟公和秃

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都是脸色大变。他们与秦伟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这“三尸脑

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克制尸虫

的药物,原来的药性一过,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

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不同药主所

炼丹药,药性各不相同,东方教主的解药,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药之毒。众人正惊惶踌躇

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

丹药。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

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蹋了我的灵丹妙药。”转头

说道:“秦伟邦、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

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那矮胖老者王诚道:“属下谨供

教主驱策。”两人走到桌边,各取一枚丸药,吞入腹中。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

眼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伟邦却是从中级头

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

厉害手段,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向墙洞窜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洞外,向问天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黑色细长软鞭,众人眼前一

花,只听得秦伟邦“啊”的一声叫,长鞭从墙洞中缩转,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来。

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伟邦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

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桑三

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用指甲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

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伟邦身前,叫

道:“张口!”秦伟邦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

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长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无多大劲力。桑三娘左足踢

他手腕,右足飞起,拍的一声,踢中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接连

三脚,踢中了三处穴道,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随即

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秦伟邦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令狐冲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

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又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

的干净利落,倒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

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既卖弄手

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色

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

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甚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广陵散》琴谱,走到令狐冲身前,说

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

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

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墙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

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

常,我可无法分辩了。”黄钟公转过身来,靠墙而立,说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

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

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此差

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

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身子慢慢

软垂下去。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

,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

王诚喝道:“这老儿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家伙又吵些

甚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拚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

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

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

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

主共席?”一面帮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

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

人倒是个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荐自己去见少林寺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

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

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这件事倒要你说来

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

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为你喜欢。”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任我行和令狐冲也都举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

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固

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

无一。练这神功,有两大难关。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

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

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得获传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练成的更寥

寥无几,实因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兄弟却占了极大的便宜,你内力本已全失,

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费半点力气,在旁人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觉间便

迈过去了。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

用。这一步本来也十分艰难,自己内力已然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

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却又有巧遇,听向兄弟说,你身上早已有几名高手所注的八道异种真

气,虽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极为厉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轻轻易易的度此两大难关,

练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说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

当真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向问天笑嘻嘻

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

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只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

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

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钢球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

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内力,将你们五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

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

得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

的棋谱书画,各人欢喜得紧,又哪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

机妙算,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

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

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

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

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笑

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

,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向问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离奇失踪,东方不败篡位。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

,与东方不败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教主他老人家脱困。

岂知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派出大队人马,追杀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王

八蛋挤在一起赶热闹。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说了内功尽失的缘由,我当时便想要散

去你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当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脱困之后,我便当求他老

人家传你这项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恳求,教主已自传你了。”三人又一起

干杯大笑。令狐冲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却也确是存了救我性命

之心。那日离谷之时,他便说带我去求人医治。何况我若不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

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轻易便即传给我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对向问天

好生感激。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

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

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

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

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些日

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

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甚

么事?””令狐冲道:“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倘若脱困,重入江湖,

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要是见到我师父,要令他大大难

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

,你师父已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

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

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

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任我行微笑道:

“原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令狐冲道:“在下想求恳教主的,便是请

你宽宏大量,别跟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

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

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甚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

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

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罢,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

答允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

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尽。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遵。”任我行道:

“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

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令狐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

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

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

间,心中乱成一团,难以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

半点声息。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

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实我此刻虽然得脱牢笼,仍是性命朝不保夕,

‘教主’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

不败。此人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

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

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话再也休提了。”令狐冲道

:“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

,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

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

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

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

砍为肉酱。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哪里还

分甚么正派,甚么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

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

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也说得是。”向问

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

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

教中日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

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

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

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吸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

,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

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向问天道:“属下决

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

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

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

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任我行点头道:“是啊

,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

还险些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

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禁“啊”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

起过这部宝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却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

主传给下一代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教主之

位传给东方不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

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

他为甚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

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

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任我行

道:“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甚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

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

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

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过一句话,

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甚么话啊?那有甚么干

系?我可全不记得了。”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

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

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甚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

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

了十个。’”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

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

败暗中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

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

梦中,竟自不悟。”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吸星大法’,创自北宋年间的

‘逍遥派’,分为‘北冥神功’与‘化功大法’两路(作者按:请参阅《天龙八部》)。

后来从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别传落,合而为一,称为‘吸星大法’,那主要还是继承了“

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

,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有

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

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突然反噬,吸来的功

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那时候我身上

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

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

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

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

亦可自阳维入阳*。”向问天道:“属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

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

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

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几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

笑,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

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

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

心。”任我行皱起眉头,说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

,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

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

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了机关。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

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

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

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

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

行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

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

是否觉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

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

满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

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那东方不败的逆谋焉能得逞?”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

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

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原来是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

毒,我决计不练,决计不使。至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

原是捡来的。令狐冲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

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

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过百岁。教主何以不

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

,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向问天道:“兄弟

,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

你莫属。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冲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

,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

势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我教,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

、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我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

也不是甚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

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终究无法化解,也不过是回复

旧状而已,那也没有甚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华

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

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

向问天欲待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令狐冲出得梅庄,重重吁了口气,拂体

凉风,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

,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

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从福州回来了没有?这里去福

州不远,左右无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将任教

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

师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

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

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

,免惹麻烦。却扮作甚么样子才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

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将过来。令狐冲立时倒纵避开,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

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

在倒水吗?”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

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

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甚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

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

眼。”那军官喝道:“笑甚么?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

不禁露出微笑。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甚么来头?”那

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甚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

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等候。等了小半个时辰

,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大声吆喝

:“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呼痛声不

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眼见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

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

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

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

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落。令狐冲见大道上不

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

马来,匆匆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树林。

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住他胸口

,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他在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

出来,上面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

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

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那军官

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

,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

老子没了盘缠,要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令狐冲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

,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

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

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

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

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

笑道:“你变成了小白脸,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

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声笑中,纵马南驰。

当晚来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

冲次晨向掌柜问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赏了五钱银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

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要是真参将吴天德前来投

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去店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

将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大半个时辰,粘完后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

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

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

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不过逼入各处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

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这时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气,比先前更加难熬。每当发

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

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

总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这日午

后,已入仙霞岭。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

人家,已知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崖下有个小

山洞,颇为干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

里,预备过夜。只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传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习

,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

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问任教主,他

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

时我却明白了。原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

惊:“曾听师娘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

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

,但他内功既强,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

,那马缓缓走向山坳。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听到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数着实不少

,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缠黄带,瞧装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

的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非和我

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

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道:“我如跟着上去,这

些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

高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哪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散开,分别隐在山石之后

,顷刻之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

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在此陡然发难,上坡之人势必难

逃毒手。他们要伏击的是谁?难道师父师娘他们北归之后,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则怎么

会连夜赶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师妹相会?”一想到岳灵珊,登时全身皆热,悄悄在草丛中

爬了开去,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已望不见那高坡

,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他一路疾走,留神倾听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走出十余里后,忽

听得左侧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要为他强辩!”

第二十三章 伏击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听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冲不禁大吃一惊

,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师父他们!”但这明明是女子声音,却不是师娘,更不是岳灵珊。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话声,只是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说些甚么。令狐冲向山

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谁在骂我?如果真是华山

派一行,小师妹听别人这般骂我,不知又如何说?”

当即矮身钻入了道旁灌木丛中,绕到那山坡之侧,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只

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半句话,脑海中便映

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道说话之人是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他得知

这些人是恒山派而不是华山派,大为失望,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只

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小小年纪,却恁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

来信是假的?岳先生传书天下,将令狐冲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枉他

么?令狐冲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

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

道:“你还叫他令狐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骗你们小孩子家。

江湖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伎俩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容易上当。”仪琳道:“师

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不过……令狐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

,硬生生的给忍住了。那老人问道:“不过怎样?”仪琳似乎甚为害怕,不敢再说。那老

人道:“这次嵩山左盟主传来讯息,魔教大举入闽,企图劫夺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

左盟主要五岳剑派一齐设法拦阻,以免给这些妖魔歹徒夺到了剑谱,武功大进,五岳剑派

不免人人死无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门下,剑谱若为华山派所得,自

然再好没有。就怕魔教诡计多端,再加上个华山派旧徒令狐冲,他熟知内情,咱们的处境

便十分不利了。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

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再过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

路,到廿八铺歌宿。咱们赶在头里,等魔教人众大举赶到之时,咱们便占了以逸待劳的便

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听得数十个女子齐声答应。

令狐冲心想:“这位师太既非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妹又叫她师伯,‘恒山三定,’那

么是定静师太了。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

里,殊不知魔教教众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却怎生去告知她们才好?”只听定

静师太道:“一入闽境,须得步步提防,要当四下里全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

茶馆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就是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

人。自今而后,大伙儿决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

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令狐冲知道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

不败,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含有长自己志气、灭敌人

威风之意,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苦笑,心道:“我这无

名小卒,你恒山派前辈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当了。”

只听定静师太道:“大伙儿这就走罢!”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山坡

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

人、后七人相距都一般远近,宛似结成了阵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飘飘,同步齐进,远远望

去,美观之极。再过一会,又有七人奔下。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

共六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是多了个定静师太。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

,黑夜之中,令狐冲难辨仪琳在哪一队中,心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然各有绝技

,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伤亡惨重。”当即摘了些青草,

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再加上这满腮虬髯,料想就在

白天,仪琳也认不得自己,绕到山道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

高低,全然系于内力强弱,此时内力既强,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

顷刻间便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定静师太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

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耽搁了这许久,月亮已挂在中天

,令狐冲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教

众埋伏在侧,又怎想得到此处危机四伏,凶险无比。”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之处

的山口,离开魔教教众埋伏处约有里许,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我,

只是他们生怕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等了一会,索性卧倒在地。终于隐隐听到

山坡下传来了脚步声,心下转念:“最好引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

恒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自言自语:“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

真刀真枪,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

对着高坡提气说话,声音虽不甚响,但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众定然听

到,岂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毫不理睬。过不多时,恒山派第一拨七名弟子已到了他

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张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

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跃过了他身子,但

男女有别,在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

军爷,请借一借道。”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鼾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却毫不

和气,眼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十分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

做作。她强抑怒气,说道:“你如不让开,我们可要从你身子跳过去了。”令狐冲鼾声不

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晤,苦海无边,回…

…回……回头是岸!”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似是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

,七人都退开几步。

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有点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

咱们挑战。”另一人道:“魔教中人决不会去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

种装束。”仪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让道,咱们就跳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

真的不让,我们可要得罪了。”令狐冲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给仪琳认了出来,

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右手撑在峭壁之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

般,说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时,恒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

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甚么?”仪和皱眉道:“谁知道他了!”令狐冲大声道:

“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皱眉掩鼻,纷纷退开。令狐冲呕了几声,却呕不出甚么。众女

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

,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仪琳小师

妹心地当真良善。”

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可不是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

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令狐冲身子晃了几下,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

的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是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来人除

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无法超越。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

:“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间大声叫道:

“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在上来啦。你们这一杀将出来,那可谁

也逃不了啦!”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倘若敌人在此埋伏袭

击,那可难以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

虚之,上面定然无人。咱们要是露出畏缩之意,可让敌人笑话了。”另外两名中年女尼齐

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又奔到了令狐冲身

后。

令狐冲不住大声喘气,说道:“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

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

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吗,还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她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之时,便即凝力不发。令狐冲恰于此

时转过身来,眼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大声喝道:“喂!你……你……你这是干甚么来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几名年轻女弟子忍不

住笑出声来,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

道:“甚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齐

声笑着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

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

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奶

……这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伕,将山道给好好修一修。”他这么两

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恒山女弟子展开轻功,一一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

道:“地方官该得派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将军是

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

:“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

滑,摔伤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令狐冲眼见一个

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当即跟在她身后。这一来,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幸

好他虽脚步沉重,气喘吁吁,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一名女弟子又笑

又埋怨:“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

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

,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无半分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

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

柔情,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

护她平安周全。”

仪琳见他双目呆滞,容貌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笑容,又道:“仪清师姊,

这位将军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本来恒

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

子,而四周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令狐冲怒

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那般威

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要是瞧见了,嘿嘿,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区区山

路,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怎会摔交?当真信口开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

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

尖声叫了出来。仪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手。仪琳运劲一提

,令狐冲左手在地下连撑,这才站定,神情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

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

摔交。再说,我只不过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么好笑?”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

:“是啊,将军穿了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

,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

子,又都笑了起来。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令狐冲大

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

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仪

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贼们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

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罗嗦,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一言甫

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碌滚将下来。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同时

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跌下

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

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敌人隐伏石后,一个

也瞧不见,暗器都落了空。定静师太听得前面现了敌踪,踪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

过,来到令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

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定静师太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的射来

,有的钉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给她袖力激飞。

定静师太几个起落,到了坡顶,尚未站定,但觉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到。

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十分沉重,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

上一下的同时刺到,来势迅疾。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静师太喝道

:“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那熟铜棍又拦腰扫来。定静师太长

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下,一条链子枪却已刺向她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女弟子尖声惊呼,

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原来敌人从峭壁上将大石推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挤在窄道之中,窜

高伏低,躲避大石,顷刻间便有数人被大石砸伤。定静师太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

,下坡再说!”她舞剑断后,以阻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

,接着听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脚下竟也伏有敌人,待恒山派众人上坡,上面一发动,便现

身堵住退路。下面传上讯息:“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接着又传讯

上来:“两位师姊受了伤。”

定静师太大怒,如飞奔下,眼见两名汉子手持钢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

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刺,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飞击而上

,直攻她面门。定静师太举剑撩去,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

自头顶压落。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会对这等硬打硬砸

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山道狭窄,除了正面冲下之外,

别无他途。敌人两柄八角铁锤舞得劲急,但见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无法施展精妙

剑术,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猛听上面“哎唷”声连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

跌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较易对付,当下又冲了上去

,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跟着又越过令狐冲头顶。令狐冲大声叫道:“啊哟,干甚么啦,

跳田鸡么?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定静师太

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歉然道:“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

狐冲唠唠叨叨的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

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恒山派人数虽多,挤在这条山道中,丝毫施

展不出手脚,大事当真不妙。”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晃动,一条铁禅杖当头击落

,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如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

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长剑斜刺,身子离铁禅杖只不过数寸,便已闪过,长剑和

身扑前,急刺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

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刺入。那头

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定静师

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

接,斜刺里一柄链子枪攻向议和,一柄链子枪刺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

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山道,长剑竟然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跟着上面

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垓心。定静师太一双肉掌上下

翻飞,使开恒山派“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矫捷却不输

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围攻,竟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仪琳轻轻惊叫:“啊

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

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急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

上去,他们便要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

,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些小毛贼拦路打

劫,欺侮女流之辈,哼哼,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道:“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敌

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众

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

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

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拚命守住山道,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刀子生了锈

,拔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快让开,这里危险!”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

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些中枪。仪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枪刺到。令

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身前。

那使链子枪的汉子一怔,此时天色渐明,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凝枪不发

,枪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令狐

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

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

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那使枪汉子不愿戕杀朝廷命官,惹下麻烦

,骂道:“快滚你妈的臭鸭蛋!再罗嗦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令

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投掷大石,大声喝道:

“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

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摇头,均想

:“这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如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招架。令狐冲

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宝刀

只消不生锈哪,你毛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

你妈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

哟!”身子向前直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刀

鞘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地。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

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声,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老子不

算输,咱们再来打过。”仪和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

便易办了些。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

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

,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

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然并非

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倒了一人。但

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腰刀乱飞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敌人撞去,

噗的一声响,刀鞘尖头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

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

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众。此人是

围攻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单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趁机发掌,砰的一声

,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

,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挺笔向他背脊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

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笔之人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拔步奔逃,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停步弯腰,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万料不

到他奔跑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

交界处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

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

令狐冲转过身来,见坡顶打斗已停,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

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快快

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登

时刀枪交加。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

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

刀鞘弹起,击上自己额头,登时晕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双

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

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魔

教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戳倒。适才见他

冲入阵来,自己接连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处虽非穴道

所在,但来势凌厉,方位古怪,生平从所未见,此人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

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

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

不醒,伤处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所她这句话,已明其意,叫道:“拿

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

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倘若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

,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之人。”将手一挥。众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从西侧山道

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

块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哪里去啦?”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

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头居然给你吓退了。”令狐

冲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威风八面,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

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

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

“只怕是马革裹尸罢,甚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

儿说这些干甚么?”令狐冲道:“我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

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

问少侠高姓大名。”

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了我年纪不大,又是个冒牌

将军。”当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老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

,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也。”定静师太料他是

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将军,说道:“今日我恒山派遭逢大难,得蒙将军援手相救

,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将军武功深湛,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实是佩

服。”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师太夸奖,不过老实说,我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

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

,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

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装,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

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谢,多谢。请你求求菩萨,保

佑我升官发财。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逢凶化吉,万事顺利。哈哈,哈

哈!”大笑声中,向定静师太一躬到地,扬长而去。他虽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岳剑派,对

这位恒山派前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

师太,叽叽喳喳的纷纷询问:“师伯,这人是甚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

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

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

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治伤灵药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

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下休息。”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衅

坐定,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手。但他仍能在顷刻

间戳倒五人,却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

居然有这样厉害的年轻人,却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

的大幸了。”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一张薄绢,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

鸽来。”仪质答应了,从背上所负竹笼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薄绢书信卷成细细的

一条,塞入一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上,心中默

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鸽儿振翅北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

状全然不同。她抬头仰望,那小黑点早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向北遥望。众人谁

都不敢出声,适才这一战,虽有那小丑般的将军插科打诨,似乎颇为滑稽,其实局面凶险

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隔了良久,定静师太转过身来,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

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

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

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

,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他的刀又会生锈,拔不出鞘?”这少女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

的关门弟子,聪明伶俐,甚得师父怜爱。恒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

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众

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仪和插口道:“他出招哪里乱七八

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你看

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定静师太缓缓摇头,说道:“这人的武功,

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绢问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送到吗?”定静师

太道:“鸽儿到苏州白衣庵换一站,从白衣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

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损折人手,那几个师

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碍。给石头砸伤和中了兵刃的,也无性命之忧。”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心想:“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十分机密,昼宿

宵行,如何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息,在此据险伏击?”转头对众弟子道:“敌人远遁,谅

来一时不敢再来。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大家

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

的弟子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

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

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还没黑,可是镇上竟无一人。

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

投宿。”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

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好在一众

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

小,也有一两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

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

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女弟子郑萼当下便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

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喜欢。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

,总是由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

几下,过了良久,却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

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答应,情

形显然甚是突兀。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转头说道:“师伯

,店内没人。”

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洗刷得十分干净,决不是歇业不

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该不止这一家客店。”

向前走过数十家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郑萼上前拍门,一模一样,仍然无人

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

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

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

有微温。郑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啧啧称奇。定静师

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个人不可离

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

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便寂无声息。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只感

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定

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莫非魔教布下了阴毒陷阱?女弟子们没多大江湖阅历,别要中了

诡计,给魔教一网打尽。”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人跃入人家屋中

,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仪和道

:“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一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

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么?”仪和道

:“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

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道:“降魔灭

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菜之中有无毒药。”恒山派会餐之时,本就不许说话,这一次更是人人竖

起了耳朵,倾听外边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仪清忽然

想到一计,说道:“师伯,咱们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一处处透了灯火出来,再过

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光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

一抬头,见到天边月亮,心中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

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

她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

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

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要是我恒山

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

,尖锐的声音特别显得凄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

去,并未见到甚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

,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点头,仪和率

领六人,循着呼叫声来处奔去。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隔了好一会,忽然那

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边出了

甚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

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静师太道:“于嫂,你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见到甚么事,即刻派人回报。”于嫂

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

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于嫂躬身答应,带同

六名师妹,向东北方而去。

可是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师太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

了陷阱,诱得众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

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

见到甚么古怪,总之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两人躬身答应。定静师太对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道:“你们三个跟我来。”抽出长剑,向东

北角奔去。来到近处,但见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

:“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汉?”停了片刻

,听屋中无人回答,飞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

弹开,屋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人没人。

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

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定静

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排屋子奔行一周,没见丝

毫异状,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

景便如昔日在恒山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但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蕴藏着莫大诡

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束手无策。她又是焦躁,又

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诡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双手

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甚么没有?”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

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本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这一下

定静师太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

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数十名女弟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到底甚么缘

故?却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间,但觉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等瘫软只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在客

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见丝毫端倪,叫道:“萼儿、绢儿,你们过来。”可

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

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哪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

徒儿也已影踪不见。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种

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甚么样子?”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她不住口的大声叫骂,但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无法可施

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显得东方不败

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为敌。甚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

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

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

主的令誉,实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

悄没声的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

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

这七人只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哪里

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声。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

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气,叫道:“好,看剑!”挺剑向西北角

上那人胸口刺去。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刺到他,这一刺只是虚招。眼前

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这剑只是虚招,竟然不闪不避。定静师太这一剑本拟收回,见

他毫不理会,刺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便疾刺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

,两人各伸双手,分别往她左肩、右肩插落。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

攻向东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铁牌,

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

左手,径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剑不入之物,这

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好手,若

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她决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

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越斗下去,越是心惊:“

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

派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甚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来势力大张,竟

有这许多身分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气喘吁

吁,一瞥眼间,忽见屋面上又多了十几个人影。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到这时才突然

现身。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

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这臭皮囊只是我暂居

的舍宅,毁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断送,定静老尼却是愧对恒山派

的列位先人了。”刷刷刷疾刺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

去。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响,手腕一震,长剑荡开。只见一个男子手中持剑,站

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长剑自是他挡开的。

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

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当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

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齐声呼哨,从南方退了下去。定静师太持剑疾追,迎面风

声响动,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时发出。定静师太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拍

开。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尽数击

落。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那人叫道:“恒山派万花

剑法精妙绝伦,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刹那之间,由动入静,一位适才还在奋剑剧斗的

武林健者,登时变成了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双手合十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

这并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派变幻无方,人所难测。当年泰山日观

峰五岳剑派大会,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其余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识。

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

高超,佩服,佩服。”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做甚么‘七星使者’。”她不

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那就

好办。

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便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

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

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曾见到一些线索,以供老尼追查吗?”

她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挺剑自尽,这才出手相救,

显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中甚是不悦。只是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

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倘若是她个人之事,那就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

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屈之至了。钟镇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

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

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

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定静师太点了点头,一跃落地。钟镇等跟着跃下。钟镇向西走

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

:“师太,咱们便在这里商议。”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叫“锦毛

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点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弟子们献

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钟镇说道:“我们久慕师太剑法恒山派第一

……”定静师太抓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

:“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个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援来迟

,其实绝无恶意,谨此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站起来抱拳行

礼,便也站起合十行礼,道:“好说。”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

同气连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

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这当儿却来说这些闲话干甚么?”钟镇又道:“左

师哥日常言道:合则势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能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

是少林、武当这些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左师哥他老人家有个心

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归并为一个‘五岳派’。那时人多势众,齐心

合力,实可成为武林中诸门派之冠。不知师太意下如何?”定静师太长眉一轩,说道:“

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

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

,说甚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可多谢了。但不知钟

兄有何高见?有甚么把握说这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鼎鼎大名的

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我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

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

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又是焦躁,又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

钟师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罢!”钟镇道:“师太哪里去?”定静师太道

:“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哪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无言,

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误得久,那就越难找了。”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

囚禁在那里,依在下……”

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在哪里?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有错失,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

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

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聆钟师兄高见。”钟镇道:“在下此次奉

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

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却不知是何大事?”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

为一之事了。”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

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

“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你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么?”钟镇道:“贵派是恒

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是刀剑头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愿

意为师太效力,却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诿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如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弟子失陷之事

,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

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

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

,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钟镇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

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本门大弟子执掌。师太论德

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派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将板桌的一角击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想来挑拨

离间吗?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又向定闲师妹竭力劝说而致。定静倘若要

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撺掇摆唆?”钟镇叹了口气,道:“左师哥之言

,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甚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师哥言道

:‘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大家向来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识大体。’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

理会俗务,你跟她去说五派合并之事,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

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

,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冷冷的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然无用。你嵩山派这

等行径,不但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倘若瞧在武

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华山、衡山五派合并,则我

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左师哥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

定静师太连连摇手,喝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耳朵。”双掌一起,掌力挥出

,砰的一声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起。她身影晃动,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

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

彷徨无策,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照得她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走出数丈后

,停步寻思:“单凭我一人之力,说甚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

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

无对证。就算他宣扬我无耻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她一声长叹,回过

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人大声吆喝:“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

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令狐冲在仙霞岭上助恒山派脱困

,甚是得意,当即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

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毕恭毕敬、战

战兢兢的侍候他饱餐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

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对手,我暗中还得照顾着她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开房睡觉。睡到下午,刚醒来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

有几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逢人便杀,见财便抢。大

家这便赶快逃命罢!”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

价响,叫道:“军爷,军爷大事不好!”令狐冲道:“你奶奶的,甚么大事不好了?”店

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劫。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有甚么强盗了?本将

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得紧,他……

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

…小人万万不敢去说,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

甚么地方?”店小二道:“乱石岗在甚么地方,倒没听说过,只知道黄风寨的强人十分厉

害,两天之前,刚洗劫了廿八铺东三十里的榕树头,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

将军,你……你老人家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听说单是

小喽罗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

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乱成一片,呼儿唤娘之声四起,浙语闽音,令狐冲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

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甚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之类。走

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

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

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

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

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

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

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令狐

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独酌,但听得鸡鸣犬吠、马嘶猪嚎

之声大作,料想是镇人带了牲口逃走。又过一会,声息渐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惊

怖的声音尽都消失,镇上更无半点声息。心想:“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

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甚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

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南急驰而来。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但怎地只这么几

个人?”耳听得四匹马驰到了大街,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

:“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统站到大门

外来。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口中呼喝,纵马在大街上奔驰而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四匹马风驰而过,只见到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动:“这

可不对了!瞧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然武功不弱。强盗窝中的小喽罗,怎会有如此人

物?”推出门来,在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出十余丈,见一处土地庙侧有株大槐树,枝叶茂盛

,当即纵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横枝上坐下。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等得久,越知

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罗来了这么久,大队人马仍没来到,难道是派几名喽罗先

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避一空?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

喳的女子声音。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的众人到了,心想:“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安客店打门,又去另一家客

店打门。南安客店和土地庙相距颇远,恒山派众人进了客店后干些甚么,说些甚么,便听

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让恒山派上钩。”当下仍是隐

身树顶,静以待变。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

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惊

:“啊哟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当即从树上跃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处的

屋外。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并无灯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

一个女子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的侧面,但

见她脸上神色凄厉,显然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甚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

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

救人,进来甚急。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莫四尺见方的青布抖了起来,仪清

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

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极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的

道儿,只有等着瞧瞧再说。”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手足

都绑住了。过不多时,外面又有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甚么人在这里?”令狐冲在

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尼姑说过许多话,知道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

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一踏进门,便使开剑花,分

别护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第七人却是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屋中众人屏息

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

,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隔了一会,

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

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

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他藏身处相距不过数丈。令狐冲溜着墙轻轻下来,只见

定静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边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留在

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

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

正在他头顶,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便在墙角后贴墙而立。耳听得

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吗?”叫声远远传了过

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察看。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瞧瞧?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魔教人众守

在屋顶,只待她进屋,便即四下里团团围困,那是瓮中捉鳖之势。”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

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青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给人拖进

了屋中,朦胧月光之下隐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

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

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跟着便见定静

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在街上高声叫骂,又纵上屋顶,大骂东方不败,果然魔教人众忍

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

,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为是。”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有

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卧在他脚边。令狐冲一跃而前,腰刀连鞘挺出,直

刺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

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从修习了“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

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尽为其用。他原意是这刀刺出,敌人举刀封挡

,刀鞘便戳他双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下

便制了他死命。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看去,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

有仪琳在内,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到灶下取了一

杓冷水,泼了少许在她脸上。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

,微微睁眼,突然省悟,当即跃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些重又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拔刀割断了她手足上绳索。

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令狐大哥”,又惊又喜,叫道

:“你……你是令狐大……”这个“哥”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

道:“你……你是谁?”

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不敢

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边

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折晃亮

了,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便欲去割她们手足上的绳索。令

狐冲道:“别忙,还是去帮你师伯要紧。”仪琳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跟在她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

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认

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冲向仪琳招

招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只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

声声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派赞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冲听他乘人之危,不怀

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又听得定静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门大叫:“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

,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定静师太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听得这将军呼喝,心

下大喜,当即抢上。仪琳迎了上去,叫道:“师伯!”定静师太又是一喜,忙问:“刚才

你在哪里?”仪琳道:“弟子给魔教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这时令狐冲已

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大堂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坐在正中椅上,阴森森的道:

“甚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

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给我滚出来。”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

娘,显然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觉好笑。钟镇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里却撞

来了这个狗官,低声道:“把这家伙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

笑嘻嘻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

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规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

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间戳去。令狐冲见到他出指的方位,急运内息,鼓于腰间。高克新这

指正中令狐冲“笑腰穴”,对方本当大笑一阵,随即昏晕。不料令狐冲只嘻的一笑,说道

:“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甚么玩笑?”高克新大为诧异,第二指又

即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骂:“你奶

奶的,在本将军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么?你这家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干么不学

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冲右腕,向右急甩,要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刚和

他手腕相触,自己内力立时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

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

心下一惊:“这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甩,摔脱了他手掌。

高克新犹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

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钟镇、邓八公和嵩

山派诸弟子同时跃将起来,齐问:“甚么?”高克新道:“这……这人会使吸……吸星大

法。”

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出鞘,神鞭邓八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

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光便已疾刺令狐冲咽喉。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令狐冲便料到

嵩山派诸人定会一拥而上,向自己攒刺,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

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钟镇武功最高,手背虽给他刀鞘头刺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邓八公

可狼狈了,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住了他头颈,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

…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甚么任我行,任你行,本

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甚么岗、甚么寨的小毛贼啊?”

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重临江湖,钟某自知不是敌手,就此别过。”纵身跃起,

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令狐

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把宝刀可

真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才行。”

定静师太合十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令狐冲料想钟镇等

人一去,再也无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

,你也喝一碗么?”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

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

低下了头。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饮酒,将军,少陪了!”合十行礼,转身而出。仪琳

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大声呼喝:“他奶

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听他口音似乎有点像

令狐大哥。但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甚么的,令狐大哥决不会这样,他武

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

回来,叽叽喳喳、罗罗嗦嗦的说个没完,一个应付不当,那可露出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

的为妙。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来,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

的。”

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远远传来仪琳尖锐的叫声:“师伯,

师伯,你在哪里?”声音大是惶急。

令狐冲急冲出店,循声而前,只见仪琳和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长街上,大叫:“师伯,

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仪琳道:“我去救醒了郑师姊和秦师妹,师伯挂念着

众师姊,赶着去找寻。我们三人出来,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里去啦。”令狐冲见郑

萼不过二十一二岁,秦绢年龄更稚,只十五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

恒山派派她们出来干甚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你们跟我来。”快步向东北

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一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

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紧闭,直

冲进屋,一进大堂,不禁呆了。

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

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厅堂中空荡荡地,哪里还有人在?在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

毫端倪,叫道:“这又是奇哉怪也!”

仪琳、郑萼、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尽是疑色。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

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

怎地都不见啦?”郑萼问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是给迷倒在这里的么?”

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厅堂上躺

了一地,怎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作得准?但知

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道:“你想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啦?”

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甚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么地

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

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姊都已落入了敌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

得真,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

无其他计较,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门外。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

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些女

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

当立即去追寻才是。仪琳她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

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甚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哪里玩儿,你们

说好不好?”

郑萼道:“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

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

帅平番,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他信

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望去。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

霭霭,极目远眺,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

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地,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

身下屋,发足奔去,拾起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相同。他等了一

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琳,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

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

:“定是哪一位师姊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她

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武艺高强,见识过人。咱们

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自然是向南了。”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

数十丈外,初时郑萼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时

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

足等候。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然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

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倘若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

秦绢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放慢了脚步,大声道:“

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

罢。”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

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

从这条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令狐冲反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名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

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头不住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

看?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郑萼问道:“这位大叔,

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

有一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喝道:“罗里罗嗦!一位老师太

,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道:“是,是。”郑萼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

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

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

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令狐冲

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和恒山派众人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

,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令狐冲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

闹瞧了。”秦绢道:“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

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

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

女弟子。令狐冲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

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七个打一个,有甚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

圈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冲见定静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

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甚么人?”两

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

是撞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道:“原来是个

浑人。”挥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

入战团,提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

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膛。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

静师太这迅如雷电的这一剑。定静师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绢叫

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

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

开便退开好了,有甚么希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

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狐冲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

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

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蒙面人的首

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

手一挥,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击

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下。秦绢将本门治伤灵药服

侍师父服下。仪琳和郑萼分别解开众师姊的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

师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是脸有忧色,默不作声。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

眼来,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

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目光茫然无神,出气多,入气少,显然已是难以支持

,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

,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令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

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问道:“那么你为甚

么……为甚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

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伎俩,说道:“魔教

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决不是我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

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定静师太脸

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

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

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愈。”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允

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

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

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

命在顷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便是华山派门下弃徒令

狐冲。”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令

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凄然。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

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地。令狐冲心想:

“定静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

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头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

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罢!’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日月神教’,听到‘魔教

’二字,认为是污辱之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为甚么这人却口称‘魔教’?他既说‘魔教’,便决不是魔教中人。那么这一伙人到底是甚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

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定静师太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

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是古里古怪、

不伦不类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见师父、师娘,带领是不必了,我沿途保护便是。”

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礼,

说道:“贫尼等俱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

,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自当遵循。”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个将军是

个冒牌货了。令狐冲道:“甚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

军好了。”仪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

婆娘用毒药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

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

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伯,叫她投降……”说到

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便走了个没影没踪。”仪清

道:“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伯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三官

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

将军,将军!”令狐冲哪去理会?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时辰,

才见恒山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保护。令狐冲到了前面镇甸

投店,寻思:“我已跟魔教人众及嵩山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泉州府参将吴天德这副大胡子

模样,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奶奶的,老子这将军只好不做啦!”当下将

店小二叫了进来,取出二两银子,买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说道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

咐他不得泄漏风声,倘若教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

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

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两日之后,在建宁府兵器铺中买了一柄

长剑,裹在包袱之中。且喜一路无事,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派一行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

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

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进

了无相庵么?”

第二十四章 蒙冤

令狐冲转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听了福威镖局的所在,一时却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

间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见师父、师娘呢,还是不敢亲眼见到小师妹和林师弟现下的情

状,可也说不上来,自己找寻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

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脑中

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

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霎时之间,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涌到眼

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亲热异常。只听林平之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

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

、师娘吩咐,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罢。”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甚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

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么了?”两人说着渐渐走远。令狐冲慢慢转

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

件湖绿衫子,翠绿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黄色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

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甚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

一别数月,虽然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对她相爱之深。他手按剑柄,恨不得抽出剑

来,就此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过了好一会,他定

了定神,慢慢站起,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

,复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师父师娘,留书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与华山派作

对,此人武功奇高,要他两位老人家千万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从此远赴异域,再不

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唤酒而饮。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夜醒转,越

墙而出,径往福威镖局而去。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但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

声息,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哪里?此刻当已睡了。”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

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

门身法。令狐冲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

到哪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快步而行,令狐冲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后四五丈远,脚步轻盈

,没让她听到半点声音。福州城中街道纵横,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显是平素走

惯了的,在岔路上从没半分迟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

令狐冲飞身上屋,只见她走到小巷尽头,纵身跃进一间大屋墙内。大屋黑门白墙,墙

头盘着一株老藤,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

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令狐冲本来料想此处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

,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便即恍然。窗

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和你一样。”岳灵珊笑道

:“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来。”林平之道:“不用你来

挖,我自己挖给你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风话,我这就告诉娘去。”林平

之笑道:“师娘要是问你,这句话我是甚么时候说的,在甚么地方说的,你怎生回答?”

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后,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的面。”岳灵珊道:“

呸!我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子,你还不开窗,干甚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缩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

:“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人。”作势慢慢关窗。岳灵珊纵身从窗中跳了进去。令狐

冲蹲在屋角,听着两人一句句调笑,浑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

句话都清清楚楚的钻入耳来。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

窗子半掩,两人的影子映上窗纸,两个人头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令狐冲轻轻

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听得岳灵珊说道:“这么晚还不睡,干甚么来着?”林平之

道:“我在等你啊。”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平

之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

:“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

之道:“几个月来,这屋子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

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老屋反正也没甚么用了,咱们真的将

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

问我干甚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为甚么?”林平

之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只听得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拍拍作响,显

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

剑谱却与自己有莫大干系。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他们儿子,其

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

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

疑。平心而论,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

住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

剑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别派的剑法秘笈,怎能如此?而这别派的剑法秘笈,若不

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甚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风太师叔决不泄漏他的行迹,实是有口难辩。中夜自思,

师父所以将自己逐出门墙,处事如此决绝,虽说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

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华山派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

人谈及剑谱,虽然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

甚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

还叫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巷老宅中的祖先遗物

,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黯然冷笑

,心道:“你倒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却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

婉其词。”

只听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老宅’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

,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从未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

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阳巷。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怎样?”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

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看’两字,那自不会翻看甚么四书五经,或是甚么陈年烂帐,想

来想去,必定与剑谱有关。师姊,我想爹爹遗言中既然提到向阳巷老宅,即使剑谱早已不

在,在这里当也能发现一些端倪。”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

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子里睡,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因此过来瞧瞧。原来你

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

,道:“想我爹爹妈妈死得好惨,我倘若找到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

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哪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

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乘早死了这条心,

不用在这旧房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报得了仇。”

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是我爹爹妈妈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这等惨,如若能以我

林家剑法报仇,才真正是给爹娘出了这口气。再说,本门紫霞神功向来不轻传弟子,我入

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看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岳灵

珊道:“定要说甚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

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怎么说,让他们说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

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灵珊拍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

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

,该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要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你

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甚是不悦。令狐冲知她这时定

是撅起了小嘴,轻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处。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任教

主任我行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

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令狐冲心道:“原来此事师父已知道了。是了,

我在仙霞岭这么一闹,人人都说是任我行复出,师父岂有不听到讯息之理?我也不用写那

一封信了。”

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

,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岳灵珊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

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

林平之轻轻一笑,说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岳灵珊道:“

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甚么惹眼的东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甚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屜、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道:“这里甚么都平常得紧。

你家里可有甚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

岳灵珊道:“你家的练武场在哪里?”林平之道:“也没甚么练武场。我曾祖父创办镖局

子后,便搬到镖局去住。我祖父、父亲,都是在镖局子练的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

‘翻看’二字,练武场中也没甚么可翻看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家的书房去

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

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在这座屋子中,有甚么可以翻看的。”林平之道:“我

琢磨大师哥的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句反话,叫我去

翻看这老宅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甚么东西好翻看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

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

藏有剑谱,可没甚么希奇。”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弟

如能在佛经中找到了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却听得林平之

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去

买了金刚经、法华经、心经、楞伽经来和曾祖父遗下的佛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那就没甚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

然说道:“佛经的夹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

林平之一怔,说道:“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瞧。”二人各持一只烛台,

手拉手的从厢房中出来,走向后院。令狐冲在屋面上跟去,眼见烛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

中透出来,最后到了西北角一间房中。令狐冲跟着过去,轻轻纵下院子,凑眼窗缝向内张

望。只见里面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达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写他面壁九

年的情状。佛堂靠西有个极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一叠佛经。令狐冲心想

:“这位创办福威镖局的林老前辈,当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

到得晚年,在这里忏悔生平的杀业。”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杰,白发苍苍之时,坐

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可着实寂寞凄凉。岳灵珊取过一部佛经,道:

“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查夹层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

你说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了钉书的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

,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岳灵珊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令狐冲

瞧着她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着那只银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林平之四

目交投,相对便是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但见半边

俏脸,当真艳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却是瞧得痴了。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

将桌上十二本佛经拆完,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头过来,

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将过来,互打手势,跃入院子,落地无声。二人随即都凑眼

窗缝,向内张望。过了好一会,听得岳灵珊道:“都拆完啦,甚么都没有。”语气甚是失

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水来。”声音转得颇为兴奋。林平之问

道:“干甚么?”岳灵珊道:“我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个故事,说有一种草,浸了酸液出

来,用来写字,干了后字迹便即隐没,但如浸湿了,字迹却又重现。”令狐冲心中一酸,

记得师父说这个故事时,岳灵珊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七八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

上心来,记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了给她,偏偏还是她的

输了。她哭个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

些往事,泪水又涌到眼眶之中。只听林平之道:“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岳灵珊

道:“我和你同去。”两人手拉手的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一会,林平

之和岳灵珊各捧了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

将一页佛经提了起来,在烛光前一照,不见有甚么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发见丝毫

异状。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不用试啦,没写上别的字。”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

外那二人悄没声的绕到门口,推门而入。林平之喝道:“甚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

疾如风。林平之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被人一指点中。岳灵珊长剑只拔出一半,敌人两只

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灵珊只得放脱剑柄,举手上挡。那人右手连抓三下,都是指向她

咽喉。岳灵珊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无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灵盖劈

落,岳灵珊双掌上格,不料那人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点出,岳灵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

桌之上,无法动弹。这一切令狐冲全看在眼里,见林岳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心想不忙

出手相救,且看敌人是甚么来头。只见这二人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团,撕

成两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灵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动,

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是来找寻那辟邪剑谱,均想:“怎没想到

剑谱或许藏在蒲团和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那二

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满头白发。二人行动迅疾,顷刻之间,便将佛

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目光都向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秃头老者

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令狐冲

、林平之、岳灵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画像瞧去,但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一个

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头老者问道:“他手指有甚么古怪?”白发老者道:“不知

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击向屋顶。蓬的一声,

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头老者道:“哪有甚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的物事从屋

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

也发颤了。秃头老者道:“怎么?”白发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秃头老者道:“这难道便是

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

弟,收了起来罢。”秃头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左手向林

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令狐冲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林岳二人之意

,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哪知那白发老者说道:“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

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罢。”两人并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令狐冲也即跃出墙外,跟随

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疾。令狐冲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相

距不过二丈。两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名老者倏地站住,

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令狐冲只觉右肩、右臂一阵剧痛,竟已被对方双刀同时砍中。

两人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般。令狐冲只是内

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怪招,却和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对方

蓦地里出招,别说拔剑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剑柄,便已受重伤。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

,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忙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

这倒退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

跃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惊,当即扑将上来。令狐冲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时还不怎

么疼痛,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上面所写的多半便是辟邪剑

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甚么也要夺了回来,去还给林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

长剑。一拔之下,长剑只出鞘一半,竟尔拔不出来,右臂中刀之后,力气半点也无法使出。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钢刀砍到,当即提气向前急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

才将长剑握在手中,使劲一抖,将剑鞘摔在地下。堪堪转身,但觉寒气扑面,双刀同时砍

到。

他又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

不见一物。他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是看到敌人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

身法招式全然无法看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又是一痛,被敌人刀锋划了一道口子

,只得斜向长街急冲出去,左手握剑,将拳头按住右肩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眼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剑法秘谱已然夺到,不愿多生枝节

,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转

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令狐冲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

,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灵机一动,跃上屋顶

,四下一望,见左前方一间屋中有灯光透出,当即向灯光处奔去。两名老者却又停步不追。

令狐冲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了过去,喝道:“你们盗了林家的辟邪剑谱,一

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拍剌剌一声

响,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两名老者听他叫出《辟邪剑谱》的名称,当即上屋向他追去。令狐冲只觉脚下发软,

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间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

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

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秃头老者狞笑道:“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生

不走。”令狐冲见他秃头上油光晶亮,心头一凛:“原来天亮了。”笑道:“两位是哪一

家哪一派的,为甚么定要杀我而甘心?”

白发老者单刀一举,向令狐冲头顶疾劈而下。令狐冲剑交右手,轻轻一刺,剑尖便刺

入了他咽喉。秃头老者大吃一惊,舞刀直扑而前。令狐冲一剑削出,正中其腕,连刀带手

,一齐切了下来,剑尖随即指住他喉头,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么门道,说了出来,饶

你一命。”秃头老者嘿嘿一笑,跟着凄然道:“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今日死在尊

驾剑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个胡涂鬼。”

令狐冲见他虽断了一手,仍是气概昂然,敬重他是条汉子,说道:“在下被迫自保,

其实和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秃头老者森然道:“秃鹰岂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令狐

冲心道:“这人宁死不屈,倒是个人物。”俯身去他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

道是失血过多,于是撕下衣襟,胡乱扎住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将袈裟

取了出来。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径向林平之那向阳巷老宅走

去。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

我是偷了辟邪剑谱,赃物在身,死后还是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终于走进了向阳巷。但林家大门紧闭,林平之和岳灵珊又被人点倒,无人开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

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下门,跟着出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踢开,一下震荡,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只觉身卧在床,一睁眼,便见

到岳不群夫妇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师父,师娘……我……我……”心情激动

,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岳不群不答,只问:“却是怎么会事?”令狐冲

道:“小师妹呢?她……她平安无事吗?”岳夫人道:“没事!你……你怎么到了福州?”语音中充满了关怀之意,眼眶却不禁红了。令狐冲道:“林师弟的辟邪剑谱,给两个老

头儿夺了去,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那两人……那两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

怀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问道:“那是甚么?”

令狐冲道:“袈裟上写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岳夫人道:“那么这是平之

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师娘,你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

好?”

岳夫人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道:“大家都好。”令狐冲道:“我怎么到

了这里?是师父、师娘救我回来的么?”岳夫人道:“我今儿早晨到平之的向阳巷老宅去

,在门外见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来,否则如果给魔教

的妖人先见到,孩儿就没命了。”他知师娘定是早起不见了女儿,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

只是这件事不便跟自己说起。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怎知他们是魔教的?”令狐冲道:“弟子南来,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们动了几次手。这两个老头儿

武功怪异,显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欢:“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

、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师父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

勾结了。”

哪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到这时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便如此

容易受骗么?”令狐冲大惊,忙道:“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

师父了?岳某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

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

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岳不群向旁避开,不受他的大礼,

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

干甚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

…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见过。”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

说谎?”叹了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霸冈上给你医

病,那天我们又不是没去……”

令狐冲大为骇异,颤声道:“五霸冈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

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话。”令狐冲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

她……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甚么对着师父、师娘,你还要说谎?”岳不群怒道:“谁

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拍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厉声道:“岳某当初有眼

无珠,收容了你这无耻小儿,实是愧对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长此负这污名?你再叫一

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怒喝时脸上紫气忽现,实是恼怒已极。

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说道:“他们

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

岳夫人道:“你聪明伶俐,何等机警,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

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

有这样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

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

脸。”

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

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说的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师

……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

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俱在,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和盈盈、向

问天、任我行这些人的干系,又岂仅是“结交”而已?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

女儿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

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

,当真是相敬如宾,但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怒不可遏。岳夫人

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你为甚么又和魔教那个大魔头向问天勾

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罢!”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问天并肩迎敌,确有不少

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虽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委实出于无奈,

可是这大笔血债,总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冈下,你又与魔教的任小姐联手,杀害了好几个少林派和昆仑派

弟子。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可再没法子庇

护你了。”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令狐冲黯然道:“孩儿的确是做错了

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华山派的名头蒙污。请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

,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岳不群长叹一

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

,我华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

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甚么身分来处置你?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

再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正说到这里

,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劳德诺。岳不群问道:“怎么?”劳德诺道:“

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九

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

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说话,跟着走了出去。

令狐冲自幼对师娘便如与母亲无异,见她对自己爱怜,心中懊悔已极,寻思:“种种

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不辨别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

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见人。华山派门中出了这

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们也都脸上少了光彩。”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教主的

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

到东海荒岛,终身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

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时,扭扭捏捏,娇羞腼腆,比之小师妹尚且胜

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会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时任教主尚给东方不败囚在西湖底

下,他的女儿又怎会有偌大权势?”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

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小师妹!你……”下面

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语气甚是焦急。令狐冲只一见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甚么嵩山派不嵩山派,

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她,一时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有个甚么姓钟的,带着两

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寻到这儿来。”令狐冲一呆,茫然道:“我杀

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

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令狐冲奇道:“弟……我……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我……我没有……”岳

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两人可是你杀的?”令狐冲听到这

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秃鹰岂是投降之人”这句话,那么另一

个白发老者,便是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

,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全不是嵩山派武

功。”岳不群神色愈是严峻,问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你杀的?”令狐冲道:“正是。”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秃顶的老头儿……”岳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

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甚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走到房门口。

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喜欢:“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

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

你都明白么?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规,不知用甚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

们,却将血迹带到了向阳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这里。眼下嵩山派的

钟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

定是咱们镖局中人杀的。咱们给他们推个一干二净,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

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而说谎?你……你……咱们这么干,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令

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

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

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甚么,我便由得她干甚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

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岳

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

怒喝:“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觉过来,一抬头,只见师父脸上紫

气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

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师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小师妹在旁,看着自

己被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

师父挥掌打落。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右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

手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然熟极而流,

岳夫人这一指所点之处,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闪身挡在令

狐冲身前。

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甚么?”岳夫人急叫:“冲儿,快走!快走!”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杀我,便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

“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岳不群道:“哼,

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担心

应付不了钟镇他们,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朗声说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

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令狐冲走得极快,立时

已冲入了大厅。

果见蒿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

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里干甚么来了?”此刻令狐

冲身上穿着店小二衣衫,除去虬髯,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参将模样已全不相同。

钟镇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迹的市井少年如此无礼,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

:“你是甚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

怎叫做‘是甚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么好话,怒道:“快去请岳先生出来!凭你

也配跟我们说话?”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了屏门之后,

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

前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师哥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要动手,未

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势难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便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正来寻他的晦气。嵩山派有

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甚么白头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已经给我杀了。听说嵩山

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

,气死我也!”跟着纵声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

一个叫小鬼邓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帐。你想

包庇他们,那可不成!你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可不卖这个帐。”

岳不群等听了,无不骇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可是

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剑钟镇更是了得。听他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道钟镇等三人

的来历。那日夜战,他打败剑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

但他此刻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上前挑战?高克

新大怒跃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出。钟镇举手拦住,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

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

由你嵩山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来是要抢夺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来是

要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钟镇脸有惊疑之色,问道:“尊驾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

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罢?哈

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钟镇道:“尊驾既非华山派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岳先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这几句话语调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满了杀机,显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决心诛却。

他对岳不群毕竟有所忌惮,不敢在福威镖局中拔剑杀人,要将令狐冲引到镖局之外再行动

手。

这句话正合令狐冲心意,大声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

行复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专吸旁人内功,他说要跟华山派为难。还有,嵩山派想并吞

你华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却不可不防。”他此番来到福州,为的便是

要向师父说这几句话,说罢便即大踏步出门。钟镇等跟了出来。

令狐冲迈步走出福威镖局,只见一群尼姑、妇女站在大门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仪和与郑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当是到镖局来拜会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冲一怔

,急忙转头,不让她们见到,但已跟仪和她们打了个照面,好在仪琳远远在后,没见到他

面目。

钟镇等三人出来时,仪和与郑萼却认得他们,不禁一怔,同时停住了脚步。令狐冲心

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师父在此,自当前来拜会,有我师父、师娘照料,她们也不会吃

亏了。”他不愿给仪琳见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钟镇、邓八公、高克新同时兵刃出手,拦在他面前,喝道:“你还想逃吗?”令狐冲

笑道:“我没兵器,怎生打法?”

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和华山派众弟子都来到门前,要看令狐冲如何对付钟镇等三人。

岳灵珊拔剑出鞘,叫道:“大……”想将长剑掷过去给他。岳不群左手两指伸出,搭在她

剑刃之上,摇了摇头。岳灵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摇了摇头。这一切全瞧在令狐冲眼

里,心中大慰:“小师妹对我,毕竟还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间,好几人齐声惊呼。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袭,不及回头,立即向前急纵而出。他内力奇厚,这一跃既高

且速,但饶是如此,只觉脑后生风,一剑在背后直劈而下,刚才这一跃只须慢得刹那,又

或是力道不足,跃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给人劈成两半,当真凶险已极。他站定后立即回头

,但听得一声呼叱,白光闪动。恒山派女弟子同时出手。七人一队,分成三队,七柄长剑

指住一人,将钟镇等三人分别围住。这一下拔剑、移步、围敌、出招,动作也是迅捷无比

,加之身法轻盈,姿式美观,显是习练有素的阵法。每柄长剑剑尖指住对方一处要害,头

、喉、胸、腹、腰、背、胁,每人身上七处要害,均被一柄长剑指住。阵法既成,七名女

弟子便不再动。

适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袭的,便是钟镇。听得令狐冲的言语对嵩山派甚是不利,当即乘

其不备,忽施杀手,意欲尽速灭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极

毒,却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而恒山派众女弟子剑阵一成,他武功虽强,可也半点动弹不

得,四肢百骸,只须哪里动上一动,料想便有一柄剑刺将过来。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恒山派与钟镇等在廿八铺中曾有一番过节,突见双方动手,都

大为惊奇,眼见恒山派众女弟子所结剑阵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

风中飘动之外,二十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竟是纹丝不动,其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令狐冲

但见恒山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宛然有独孤

九剑“以无招破有招”之妙诣,气喘吁吁的喝采:“妙极!这剑阵精彩之至!”钟镇眼见

受制,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是自己人,开甚么玩笑?我认输了,好不好?”当的

一声,掷剑下地。围住他的七人以仪和为首,见对方掷剑认输,当好长剑一抖,收了转去

,其余六人跟着收剑。不料钟镇左足足尖在地下长剑剑身上一点,那剑猛地跳起。钟镇手

指间一碰剑柄,剑锋如电,蓦地刺出。仪和“啊”的一声惊呼,右臂中剑,手中长剑呛啷

落地。钟镇长笑声中,寒光连闪,恒山派众弟子纷纷受伤。这么一乱,其余两个剑阵中的

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邓八公和高克新同时乘隙发动,登时兵刃相交,铮铮之声大作。

令狐冲抢起仪和掉在地下的长剑,挥剑击出。但听得呛啷,啊,嘿,几下声响,高克新手

腕被击,长剑落地。邓八公的软鞭倒了转来,圈在自己头颈之中。钟镇手腕被剑背击中,

退了几步,长剑总算还握在手中,但整条手臂已然酸软无力。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叫了起来

,一个叫:“吴将军!”一个叫:“令狐大哥!”叫“吴将军”的是郑萼。适才令狐冲击

退三人所使手法,与在廿八铺客店中对付这三人时所用剑招一模一样,连高克新茫然失措

、邓八公险些窒息、钟镇又惊又怒的神情也殊无二致。郑萼心思机敏,当日曾见令狐冲如

此出招,他容貌衣饰虽已大变,还是立即认了出来。另一个叫“令狐大哥”的却是仪琳。

她本来和仪真、仪质等六位师姊结成剑阵,围住了邓八公。每人全神贯注,双目盯住敌人

,绝不斜视,目中所见,只是他身上一处要害,视头则只见其头,视胸则只见其胸,连敌

人别处肢体都无法瞧见,自然更加无法见到旁人,直至剑阵散开,她才见到令狐冲。阕别

经年,陡然相遇,仪琳全身大震,险些晕去。令狐冲真相既显,眼见已无法隐瞒,笑道:

“你奶奶的,你这三个家伙太也不识好歹,恒山派众位师太饶了你们一命,你们居然恩将

仇报。本将军可实在太瞧着不顺眼了。我……我……”说到这里,突然脑中晕眩,眼前发

黑,咕咚倒地。仪琳抢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见他肩头、臂上血如

泉涌,急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门治伤灵药白云熊胆丸塞入他口中。郑萼、仪真等取过天

香断续胶,替他搽上伤口。恒山派众女弟子个个感念他救援之德,当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

,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惨死,说不定还会受贼子污辱,是以递药的递药,抹血的抹血

,包扎的包扎,便在这长街之上尽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这等紧急事态,自不免叽叽喳喳

,七嘴八舌,围住了议论不休。恒山派众女弟子虽是武学之士,却也难免,或发叹息,或

示关心,或问何人伤我将军,或曰凶手狠毒无情,言语纷纭,且杂“阿弥陀佛”之声。华

山派众人见到这等情景,尽皆诧异。

岳不群心想:“恒山派向来戒律精严,这些女弟子却不知如何,竟给令狐冲这无行浪

子迷得七颠八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将军的呼将军。这小贼几时又做过将军了?当真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恒山派的前辈也不管管?”

钟镇向两名师弟打个手势,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冲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何况两番失手在他剑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诛却此人的良机。

仪和一声呼啸,立时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长剑飞舞,将钟镇三人挡住。这些

女弟子个别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结成阵,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挡得住四五名一流高

手。岳不群初时原有替双方调解之意,只是种种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双方何以

结怨,又对嵩山、恒山双方均生反感,心想暂且袖手旁观,静待其变。但见恒山派十四女

弟子守得极是严密,钟镇等连连变招,始终无法攻近。高克新一个大意,攻得太前,反给

仪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剑,伤势虽然不重,却也已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眼睁一线,见到仪琳脸上神色焦虑

,口中喃喃念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他心下感

激,站了起来,低声道:“小师妹,多谢你,将剑给我。”仪琳道:“你……你别……别

……”令狐冲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剑来,左手扶着她肩头,摇摇晃晃的走出去。仪琳

本来担心他伤势,但一觉自己肩头正承担着他身子重量,登时勇气大增,全身力气都运上

右肩。令狐冲从几名女弟子身旁走过去,第一剑挥出,高克新长剑落地,第二剑挥出,邓

八公软鞭绕颈,第三剑当的一声,击在钟镇的剑刃之上。钟镇知他剑法奇幻,自己决非其

敌,但见他站立不定,正好凭内力将他兵刃震飞,双剑相交,当即在剑上运足了内劲,猛

觉自身内力急泻外泄,竟然收束不住。原来令狐冲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觉间功力日深,不

须肌肤相触,只要对方运劲攻来,内力便会通过兵刃而传入他体内。钟镇大惊之下,急收

长剑,跟着立即刺出。令狐冲见到他胁下空门大开,本来只须顺势一剑,即可制其死命,

但手臂酸软,力不从心,只得横剑挡格。双剑相交,钟镇又是内力急泻,心跳不已,惊怒

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长剑疾刺,剑到中途,陡然转向,剑尖竟刺向令狐冲身旁仪琳

的胸口。这一招虚虚实实,后着甚多,极是阴狠,令狐冲如横剑去救,他便回剑刺其小腹

,如若不救,则这一剑真的刺中了仪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乱,便可乘机猛下杀手。众

人惊呼声中,眼见剑尖已及仪琳胸口衣衫,令狐冲的长剑蓦地翻过,压上他剑刃。

钟镇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前送,剑尖竟无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

上缓缓弓起,同时内力急倾而出。总算他见机极快,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

,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重重的直挞下来。这一下挞得如此狼狈,浑似个不会

丝毫武功的常人。他双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侧身摔倒。

邓八公和高克新忙抢过将他扶起,齐问:“师哥,怎么了?”钟镇双目盯住在令狐冲

脸上,随即想起,数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决不能是这样一个二十余岁

的青年,说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会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惊道:“

师哥,你的内力给他吸去了?”钟镇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觉内力渐增。原来令

狐冲所习吸星大法修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内力,只是钟镇突觉内劲倾泻而出,惶怖

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

邓八公低声道:“咱们去罢,日后再找回这场子。”钟镇将手一挥,对着令狐冲大声

道:“魔教妖人,你使这等阴毒绝伦的妖法,那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姓钟的今日不是你对

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万万好汉,决不会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说着转过身来,向

岳不群拱了拱手,说道:“岳先生,这个魔教妖人,跟阁下没甚么渊源罢?”

岳不群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钟镇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说道:“真相若何,终当大白,后会有期。”带着邓

高二人,径自走了。岳不群从大门的阶石走了下来,森然道:“令狐冲,你好,原来你学

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确是学了任我行这一项功夫,虽是无意中学得,但事实如

此,却也无从置辩。岳不群厉声道:“我问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岳不群

厉声道:“你习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敌。今日你身上有伤,我不来乘人之危。第二

次见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侧身向众弟子道:“这人是你们的死敌,哪一

个对他再有昔日的同门之情,那便自绝于正教门下。大家听到了没有?”众弟子齐声应道

:“是!”岳不群见女儿嘴唇动了一下,想说甚么话,说道:“珊儿,你虽是我的女儿,

却也并不例外,你听到了没有?”岳灵珊低声道:“听到了。”令狐冲本已衰弱不堪,听

了这几句话,更觉双膝无力,当的一声,长剑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仪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胁之下,说道:“岳师伯,这中间必有误会,你没查

问明白,便如此绝情,那可忒也鲁莽了。”岳不群道:“有甚么误会?”仪和道:“我恒

山派众人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这位令狐吴将军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么会来帮我

们去和魔教为敌?”她听仪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却只知他

是“吴将军”,只好两个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你们可别上了

他的当。贵派众位南来,是哪一位师太为首?”他想这些年轻的尼姑、姑娘们定是为令狐

冲的花言巧语所感,只有见识广博的前辈师太,方能识破他的奸计。

仪和凄然道:“师伯定静师太,不幸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

一声,甚感惊惋。便在此时,长街彼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奔来,说道:“白云庵信鸽有书

传到。”走到仪和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竹筒,双手递将过去。仪和接过,拔开竹筒

一端的木塞,倒出一个布卷,展开一看,惊叫:“啊哟,不好!”恒山派众弟子听得白云

庵有书信到来,早就纷纷围拢,见仪和神色惊惶,忙问:“怎么?”“师父信上说甚么?”“甚么事不好?”仪和道:“师妹你瞧。”将布卷递给仪清。仪清接了过来,朗声读道

:“余与定逸师妹,被困龙泉铸剑谷。”又道:“这是掌门师尊的……的血书。她老人家

怎地到了龙泉?”仪真道:“咱们快去!”仪清道:“却不知敌人是谁?”仪和道:“管

他是甚么凶神恶煞,咱们急速赶去。便是要死,也和师父死在一起。”仪清心想:“师父

和师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们这些人赶去,多半也无济于事。”拿着血书,走

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说道:“岳师伯,我们掌门师尊来信,说道:‘被困于龙泉铸剑谷。

’请师伯念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谊,设法相救。”岳不群接过书信,看了一眼,沉吟道

:“尊师和定逸师太怎地会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绝,怎么会被敌人所困,这可奇了?这

通书信,可是尊师的亲笔么?”仪清道:“确是我师父亲笔。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伤,仓

卒之际,蘸血书写。”岳不群道:“不知敌人是谁?”仪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则

敝派也没甚么仇敌。”岳不群斜眼向令狐冲瞧去,缓缓的道:“说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书

信,诱你们去自投罗网。妖人鬼计层出不穷,不可不防。”仪和朗声叫道:“师尊有难,

事情急如星火,咱们快去救援要紧。仪清师妹,咱们速速赶去,岳师伯没空,多求也是无

用。”仪真也道:“不错,倘若迟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恒山派见岳不群推三阻

四,不顾义气,都是心头有气。仪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养伤,我们去救了师父

、师伯回来,再来探你。”令狐冲大声道:“大胆毛贼又在害人,本将军岂能袖手旁观?

大伙儿一同前去救人便了。”仪琳道:“你身受重伤,怎能赶路?”令狐冲道:“本将军

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恒山众弟子本来全无救师尊脱险的把握,有令狐冲同去,胆子便大了不少,登时都脸

现喜色。仪真道:“那可多谢你了。我们去找坐骑给你乘坐。”

令狐冲道:“大家都骑马!出阵打仗,不骑马成甚么样子?走啊,走啊。”他眼见师

父如此绝情,心下气苦,狂气便又发作。仪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说道:“晚辈等告辞。”仪和气忿忿的道:“这种人跟他客气甚么?陡然多费时刻,哼,全无义气,浪得虚名!”仪清喝道:“师姊,别多说啦!”岳不群笑了笑,只当没听见。

劳德诺闪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甚么?我五岳剑派本来同气连枝,

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们和令狐冲这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师父

自要考虑周详。你们先得把令狐冲这妖人杀了,表明洁白。否则我华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

派同流合污。”

仪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剑柄,朗声问道:“你说甚么‘同流合污’?”劳德诺道

:“你们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仪和怒道:“这位令狐大侠见义勇为,

急人之难,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们这种人,自居豪杰,其实却是见死不

救、临难苟免的伪君子!”

岳不群外号“君子剑”,华山门下最忌的便是“伪君子”这三字。劳德诺听她言语中

显在讥讽师父,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直指仪和的咽喉。这一招正是华山剑法中的妙着“

有凤来仪”。仪和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手,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一声惊呼。跟

着寒光闪动,七柄长剑已齐向劳德诺刺到。劳德诺忙回剑招架,可是只架开刺向胸膛的一

剑,嗤嗤声响,恒山派的六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来

长。总算恒山派弟子并没想取他性命,每一剑都是及身而止,只郑萼功夫较浅,出剑轻重

拿捏不准,划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剑尖又刺伤了他右臂肌肤。劳德诺大惊,急向后跃,拍

的一声,怀中掉下一本册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见册子上写着“紫霞秘笈”四字。劳德诺脸色大变,

急欲上前抢还。令狐冲叫道:“阻住他!”仪和这时已拔剑在手,刷刷连刺三剑。劳德诺

举剑架开,却进不得一步。岳灵珊道:“爹,这本秘笈,怎地在二师哥身上?”令狐冲大

声道:“劳德诺,六师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华山上绝顶六弟子陆大有被害,《

紫霞秘笈》失踪,始终是一绝大疑团,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断了劳德诺衣衫的带子,又

划破了他口袋,这本华山派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竟掉了出来。劳德诺道:“胡说八道!”

突然间矮身疾冲,闯入了一条小胡同中,飞奔而去。令狐冲愤极,发足追去,只奔出几步

,便一晃倒地。仪琳和郑萼忙奔过去扶起。岳灵珊将册子拾了起来,交给父亲,道:“爹

,原来是给二师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脸色铁青,接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本派历祖相传的

内功秘笈,幸喜书页完整,未遭损坏,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仪和

口舌上不肯饶人,大声道:“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令

狐大侠,觉得怎样?”令狐冲咬牙道:“我师弟给这奸贼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见岳

不群及众弟子转身入内,掩上了镖局大门,心想:“师父的大弟子学了魔教阴毒武功,二

弟子又是个戕害同门、偷盗秘本的恶贼,难怪他老人家气恼!”说道:“尊师被困,事不

宜迟,咱们火速去救人要紧。劳德诺这恶贼,迟早会撞在我手里。”于嫂道:“你身上有

伤,如此……如此……唉,我不会说……”她是佣妇出身,此时在恒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

,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识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冲道:“咱们快去骡马

市上,见马便买。”掏出怀中金银,交给于嫂。但市上买不够马匹,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

二人共骑,出福州北门,向北飞驰。奔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数十匹马放牧,看守

的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令狐冲道:“去把马抢过来!”于嫂忙道:“这是

军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要紧,皇帝的御马也抢了,管他甚么妥不妥。”仪

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声道:“救师父要紧,还是守王法要紧?去他

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吴将军就是官府。将军要马,小兵敢不奉号令吗?”仪和道:“正

是。”令狐冲叫道:“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仪清道:“拉十二匹就够了。”

令狐冲叫道:“尽数拉了来!”

他呼号喝令,自有一番威严。自从定静师太逝世后,恒山派弟子凄凄惶惶,六神无主

,听令狐冲这么一喝,众人便拍马冲前,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将几十匹马都拉了过

来。那些兵卒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只叫得一两句“干甚么?”“开甚么玩笑?”已摔在地下,动弹不得。众弟子抢到马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是兴奋。大家贪新

鲜,都跃到官马之上,疾驰一阵。中午时分,来到一处市镇上打尖。镇民见一群女尼姑带

了大批马匹,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无不大为诧异。吃过素餐粉条,仪清取钱会帐,低声

道:“令狐师兄,咱们带的钱不够了。”适才在骡马市上买马,众人救师心切,哪有心情

讨价还价,已将银两使了个干净,只剩下些铜钱。令狐冲道:“郑师妹,你和于嫂牵一匹

马去卖了,官马却不能卖。”郑萼答应了,牵了马和于嫂到市上去卖。众弟子掩嘴偷笑,

均想:“于嫂倒也罢了,郑萼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居然在市上卖马,倒也希罕得很。”但郑萼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来到福建没多日,天下最难讲的福建话居然已给她学会

了几百句,不久便卖了马,拿了钱来付帐。

傍晚时分,在山坡上遥遥望见一座大镇,屋宇鳞比,至少有七八百户人家。众人到镇

上吃了饭,将卖马钱会了钞,已没剩下多少。郑萼兴高采烈,笑道:“明儿咱们再卖一匹。”令狐冲低声道:“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最坏的坏人是谁。”郑萼点点头,拉了秦绢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说道:“本镇只有一个大财主,姓

白,外号叫做白剥皮,又开当铺,又开米行。这人外号叫做白剥皮,想来为人也好不了。”令狐冲笑道:“今儿晚上,咱们去跟他化缘。”郑萼道:“这种人最是小气,只怕化不

到甚么钱米。”令狐冲微笑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大伙儿上路罢。”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但想师父有难,原该不辞辛劳,连夜赶路的为是,当即出镇向北。行不数里,令狐冲道:“行了,咱们便在这里歇歇。”众人依言在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令狐冲闭目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来,向于嫂和仪和道:“你们两位各带六位

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郑师妹带路。”于嫂和仪和等心中奇怪,但还是答应了。令狐

冲道:“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最好是二千两。”仪和大声道:“啊哟,哪能化到这么多?”令狐冲道:“小小二千两银子,本将军还不瞧在眼里呢。二千两,咱们自己使一千,

余下一千分给了镇上穷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仪和道:“你是……是要咱

们劫富济贫?”令狐冲道:“劫是不劫的,咱们是化富济贫。咱们几十个人,身边凑起来

也没几两银子,那是穷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请富家大举布施,来周济咱们这些贫民,怎到

得了龙泉铸剑谷哪?”

众人听到“龙泉铸剑谷”五字,更无他虑,都道:“这就化缘去!”令狐冲道:“这

种化缘,恐怕你们从来没化过,法子有点儿小小不同。你们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跟白剥

皮化缘之时,也不用开口,见到金子银子,随手化了过来便是。”郑萼笑道:“要是他不

肯呢?”令狐冲道:“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恒山派门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

,旁人便用八人大轿来请,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是不是?白剥皮只不过是一个小

小镇上的土豪劣绅,在武林中有甚么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门造访,大驾

光临,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比划比

划。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还是咱们恒山派郑师妹的拳脚了得。”他这么一说,众人

都笑了起来。群弟子中几个老成持重的如仪清等人,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

精严,戒偷戒盗,这等化缘,未免犯戒。但仪和、郑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为然

的,也已来不及再说甚么。令狐冲一回头,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笑道:“

小师妹,你说不对么?”仪琳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

…我想总是不错的。”令狐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

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令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

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大哥,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吗?你许了个甚么愿?”

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突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疾驰而来,正是来自于嫂、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

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道出了甚么事?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只

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

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仪琳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了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处,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

,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令狐冲见她来得仓卒,暗觉不妙,叫道:“小师妹!师父、师母

没事吗?”岳灵珊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却也见到她铁青着脸,只

听她大声道:“谁是你的师父、师母?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来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但岳夫

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没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给逐

出华山派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娘了。”岳灵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甚

么?”令狐冲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岳灵珊哼了一声,纵马上前数步,说道:“拿来!”伸出了右手。令狐冲有气没力的

道:“甚么?”岳灵珊道:“到这时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

叫道:“拿来!”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灵珊道:“要甚么?要林

家的辟邪剑谱!”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剑谱?你怎会向我要?”岳灵珊冷笑道:“不

问你要,却问谁要?那件袈裟,是谁从林家老宅中抢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两

个家伙,一个叫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一个叫‘秃鹰’沙天江。”岳灵珊道:“这姓卜

姓沙的两个家伙,是谁杀的?”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谁拿

了?”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么拿来!”

令狐冲道:“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

身上。”岳灵珊仰起头来,打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

娘吞没了?这等卑鄙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令狐冲道:“我决没说是你母亲吞没。

老天在上,令狐冲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岳灵珊

道:“甚么?”令狐冲道:“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给了林师弟。”岳灵珊冷冷的道:“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还林师弟,是你拚命夺来的

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不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令狐冲心道:“此言有理。难道这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

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别情。”将衣衫抖了抖,说道:“我全身衣物,俱

在此处,你如不信,尽可搜搜。”岳灵珊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

人家的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

一个不会代你收藏?”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对付令狐冲,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

,待听她如此说,登时有几人齐声叫了出来:“胡说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里有甚么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灵珊手持剑柄,大声道:“你们

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脸!”

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剑。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

声,长剑出鞘,叫道:“你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管上来!岳姑娘怕了你们,也不

是华山门下弟子了!”令狐冲左手一挥,止住恒山群弟子,叹道:“你始终见疑,我也无

法可想。劳德诺呢?你怎不去问问他?他既会偷《紫霞秘笈》,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

偷去了?”岳灵珊大声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是不是?”令狐冲奇道:“正是!”岳灵

珊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剑法,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令狐冲来道:“我……我怎会伤你?”岳灵珊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你不杀了我

,我怎能去阴世见着他?”

令狐冲又惊又喜,说道:“劳德诺他……他给师……师……给你爹爹杀了?”他知劳

德诺带艺投师,华山门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旁人也

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陆大有,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实是一件大喜事。岳灵珊冷笑道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了劳德诺,又为何不认?”令狐冲奇道:“你说是我杀

的?倘若真是我杀的,却何必不认?此人害死六师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杀了

他。”岳灵珊大声道:“那你为甚么又害死八师哥?他可没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跟我向来很好,我……我怎会杀他?”岳灵

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为甚么……为甚么要

杀八师哥,你……你……”说到这里,不禁垂下泪来。令狐冲踏上一步,说道:“小师妹

,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加害于

他。”岳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甚么忍心杀害小林子?”令狐冲大惊失

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灵珊道:“现下是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

,可是……可是谁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呜咽起来。令狐冲舒了口

气,问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

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

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运动于臂,呼的一声,掷了

出去。那剑平平飞出,削向一株径长尺许的大乌桕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半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岳灵珊见到

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勒马退了两步,说道:“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在

我面前显威风么?”令狐冲摇头道:“我如要杀林师弟,不用在他背后动手,更不会一剑

砍他不死。”岳灵珊道:“谁知道你心中打甚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师哥见到你的恶

行,你这才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

令狐冲沉住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

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灵珊道:“是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

来问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你杀了两个,

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道华山派中并无旁人受到伤害,心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

的毒手?”突然之间心中一凉,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倘若不

允加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已来到福州,起始向华山派下手?急道:“

你……你快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华山派痛下毒

手了。”岳灵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错,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

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应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

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决不是他敌手,但恩

师、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

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他们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

援。”他心意已决,说道:“今日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师姊们一直在一起,

怎么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问问她们。”岳灵珊道:“哼,我问她们?她们跟

你同流合污,难道不会跟你圆谎么?”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个叫嚷起来。几个出家

人言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岳灵珊勒马退开几步,说道:“令狐冲

,小林子受伤极重,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剑谱,你如还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了给他。

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

若不卑鄙无耻,天下再没卑鄙无耻之人了!”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动

,这时再也忍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对你好得很。他心中对你实在是真心诚意

,你为甚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他对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

了?”仪琳突然感到一阵骄傲,只觉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要为他辩

白,至于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时全都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

是令狐大哥亲口跟我说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想对我

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

令狐冲叹了口气,说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

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

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

你的当。令狐冲,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说到这里,语音已转成了哭声,急

抽马鞭,疾驰向南。令狐冲听着蹄声渐远,心中一片酸苦。

秦绢道:“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小林子死了最好。”仪真道:“秦师妹,咱们

身在佛门,慈悲为怀,这位姑娘虽然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辛苦一趟。”仪真道:“

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

据那位岳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的金创药灵验无比……”仪真道:“你要我送药去给

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

两位师妹大驾。”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等冤枉人,

我们也须向岳师伯分说分说。”

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哪还能

信你们的话?眼见仪真、仪灵二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倘若撇

下她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

,我却一无所知……”见秦绢过去拾起斩断大树的长剑,给他插入腰间剑鞘,忽然想起:

“我说若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

他更怎么一剑斩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想

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听那马匹的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

了。果然过不多时,一十五骑马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不少

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济贫苦。”仪和道:“这

当儿去龙泉要紧。济贫的事,慢慢再办不迟。”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

女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却跟我们动上了手。”令狐冲惊道:“跟你们

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甚么不三

不四的尼姑,甚么也不怕丑。”令狐冲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不重?”仪和奇道:

“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她如此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

她一个对你们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哪里?”仪和:“我先问她。

为甚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

守清规的尼姑。’我说:‘甚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她马鞭一扬,

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

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

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对令狐师兄好生无礼,咱们

恒山派有难,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头。”郑萼道:“仪和师姊对这岳姑娘确

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轻轻一划,便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

,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师妹心高气傲,素来不

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

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她受伤不重。料想当无大碍。

郑萼早瞧出令狐冲对这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

就让她骂上几句也没甚么,偏生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好生向她赔

罪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赔甚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

下,也没这个道理。”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罢。那白剥皮怎样?”他心中

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

滔不绝,还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为难得紧,今晚却一化便是几千

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

水。”秦绢笑道:“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

空。”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师伯、师父她们被困,心情又沉重起来。令狐冲道:

“咱们盘缠有了着落,这就赶路罢!”

第二十五章 闻讯

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

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

敷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

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每家刀

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

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甚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

,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

,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会门

,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仪清跟着跃进。仪和道

:“你瞧,这是甚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被人用利器

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拔门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动过手。”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

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我师父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是木

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

人肢体……”令狐冲沉吟道:“那么这不是两位师伯削断的?”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殿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向后殿,见殿堂中地下桌上

,到处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十分干净,这等尘封土积,至少也有数日无人

居住了。令狐冲等又来到庵后院子,只见好几株树木被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

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被人踢开。后门外一条小径通向群山,

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

多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

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突然之间,仪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

,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相斗,定是向这

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这么说

,不过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一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

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忧心忡忡,发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险,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

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仪琳、秦绢等已然落后。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

暗器等物指示方向。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浓烟升起。令狐冲道:“咱们快

到那边瞧瞧。”疾向该处奔去。但见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眼前好大一个山谷

,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劈拍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不可作声。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方极乐

世界,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令狐冲心中一喜:“两位师太并未遭难,幸喜没有

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东方教主好好劝你们归降投诚,你们偏偏固执不听,

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

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眼

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

气,长声叫道:“大胆魔教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位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们四方来

援,贼子们还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冲了下去。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

草堆得两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涌身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着的

还不甚多,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

山派的救兵来啦!”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

、师伯,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

姑!”“虚张声势,甚么五岳剑派的高手。”随即兵刃相交,恒山派众弟子和敌人交上了

手。只见窑洞口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定逸师太,手执长剑,当门

而立,虽然衣衫破烂,脸有血污,但这么一站,仍是神威凛凛,丝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

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见过令狐冲一面。令狐

冲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条树枝,挑动燃着的柴草。

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这里捣乱!”刀光闪动,一柄钢刀在火光中劈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情势危急,而定逸师太

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然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方能

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狐冲长剑削出,嗤的

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

毒手。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

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便

已与敌人接战。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各自为战的凶险百出,

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见仪琳和秦绢二人

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提气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令狐

冲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刺入一名汉子

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秦绢头顶砸下,令狐

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

陀佛,令狐大哥。”令狐冲眼见于嫂被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两剑,一中小

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好手一死一伤;回过身来,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

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倒地不起。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杀了这厮。”三条灰影应声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的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

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令狐冲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剑法!难道他们

竟是嵩山派的?”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

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

,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

中是个干瘦的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刷刷两

剑,刺倒了两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冲已打定主意:

“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打发不了。缠斗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内力,

足下丝毫不停,东刺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三十余

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

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令狐冲每杀伤得几名敌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

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令狐

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计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火势渐

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师太等人便无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

到之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定逸站在窑顶高处

,眼见令狐冲如此神出鬼没的杀伤敌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欢喜之余,亦复

骇然。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

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个干干

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冲立定

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是不是?”那三人急向后跃。一个高大汉子

喝道:“阁下何人?”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赶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砍

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跃进火圈。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

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下,火圈中已开了个缺口,仪和等人从窑中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

姑出来。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有劳挂

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

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大为诧异,心想:“

这位定闲师太竟然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

,说道:“拜见师太。”定闲师太合十回礼,却道:“有人偷袭,小心了。”令狐冲应道

:“是!”竟不回身,反手挥剑,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刺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

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背后刺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着尸体。定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

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

去替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身后嗤嗤风响,三柄长剑同

时刺到,令狐冲此刻不但剑法精奇,内功之强也已当世少有匹敌,听到金刃劈风之声,内

力感应,自然而然知道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刺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急闪避过

,但那高大汉子的手背还是被划一道口子,鲜血涔涔。令狐冲道:“两位师太,嵩山派是

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师太问道:

“师姊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师……师父为奸人围攻,力战身……身亡……”

定逸师太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子一晃,便即坐

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见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剑,

剑招已神妙难测,倘若转过身来,更怎能是他之敌?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逃走。令狐

冲转过身来,刷刷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

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无余

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剑法,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无还

手余地。令狐冲有心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

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修为,均是大非寻常。定闲师太说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司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三位

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将我烧成焦炭?贫尼不明,倒要请教。”那嵩山派三名好手

正是姓赵、姓张、姓司马。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隐秘,本已给令狐

冲迫得手忙脚乱,忽听定闲师太叫了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

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

,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

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断为七八截,掉在地下。令狐冲退开几步,仪和等七人各出

长剑,围住三人。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岳派。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中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

长计议,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将我恒山派尽数诛灭。如此行事,那不是太

霸道了些吗?”

定逸师太怒道:“师姊跟他们多说甚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

得几声,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

……那姓赵老者怒道:“任他们要杀要剐便了,你多说甚么?”那姓司马的被他这么一喝

,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定闲师太说道:“三位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销

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图谋。唉

,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

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虽当此大变,仍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

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姊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

那姓司马的先前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道:“不错,那是钟师弟……”那姓赵老者“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那姓司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

此,还隐瞒甚么?左掌门命我们分兵两路,各赴浙闽干事。”定闲师太道:“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左掌门已然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

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姊,

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

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罢!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

号令。敝派虽然都是孱弱女子,却也决计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仪和叫道:“师伯,他们……他们好恶毒……”定闲师太道:“撤了剑阵!”仪和应

道:“是!”长剑一举,七人收剑退开。这三名嵩山派好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

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闲师太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那姓赵的老者奔出数丈,停步

回身,朗声道:“请问这位剑法通神的少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报仇之望,

却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剑底。”

令狐冲笑道:“本将军泉州府参将吴天德便是!来将通名。”那老者明知他说的是假

话,长叹一声,转头而去。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

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

有的便大声呼救。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而起。于嫂、

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道掌门人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

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姊!”身子晃了两下,向前直摔下去。

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而定逸师太伤势亦重。众弟子十

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着令狐冲,要听他的主意。

令狐冲道:“快给两位师太服用伤药。受伤的先裹伤止血。此处火气仍烈,大伙儿到

那边休息。请几位师姊师妹去找些野果或甚么吃的。”众人应命,分头办事。郑萼、秦绢

用水壶装了山水,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水服药。龙泉一战,恒山派弟子

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姊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

,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定逸师太厉声喝道:“死的

已经死,怎地如此想不开?大家平时学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两字,一副臭皮

囊,又有甚么好留恋的?”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

了哭声,但许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师太又道:“师姊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

楚些,给掌门人禀告明白。”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伏,得令狐

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倒被擒,如何定静师太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

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

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师姊赞同并教之议。哼,用

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嵩山派所擒,师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已是

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姊在仙霞岭遭到围攻,便知敌人不是

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是落在敌人算中。”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

定逸师太怒道:“有甚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

:“是。”仍是简单叙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

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众。恒山派仓卒受攻,当

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住持清晓师太在危

急中将宝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

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逃到了这山谷之中。清晓师太却因护友殉难。这山谷旧产精

铁,数百年前原是铸铁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炉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

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难。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

起火攻毒计,倘若令狐冲等来迟半日,众人势难幸免了。定逸师太不耐烦去听仪文述说往

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甚么将你逐出门墙?说你

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

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

比魔教好些吗?”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

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已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

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

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稍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定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

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

过……不过令狐师兄已被逐出华山派,岳师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

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仪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

“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甚么?”仪和道:“他已被逐出

华山,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

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

“岳师兄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户。嵩山派图谋之心,不会就

此便息,华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

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

郑萼道:“掌门师叔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

一个……创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

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入

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秦绢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姊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

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恒山?”定闲师太道:“都火化了罢!”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

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

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

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居心险恶,手段毒辣。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

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

,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

偷袭,随着众人北上。恒山派既有两位长辈同行,令狐冲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子胡

说八道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

钱塘江后,便已脱险境。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不愿途中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

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

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分乘两船。令狐冲晚

间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

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

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是江湖上人物

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

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凝

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令狐冲

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一人

说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说怎么办?”令狐冲慢慢欺

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

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

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未

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

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俩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从此在

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道:“担心甚么?”那尖脸的道

:“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甚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要是给莫大先生得知了,来寻咱们

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派的气,可

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

相帮。这番大事干成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个全军覆没,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脸

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令狐冲一窜而出,

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挥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

,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身,一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

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

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

,便即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后有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

正是定闲师太的声音。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

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颈

,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

,问道:“师姊,捉到了小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

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

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笑道:“

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是了如

指掌,否则怎能认出嵩山派中那三名为首高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

,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那尖脸

汉子甚是得意,说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

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

…”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

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

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说不出的难受。定闲和

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轻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跟嵩山派勾结了?是谁叫你们来跟恒山派为难的?”

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结?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们一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

“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老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挺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这胡子虽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

的大石压在他头顶,丝毫动弹不得。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的转动,甚是狼

狈。

令狐冲向那尖脸汉子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还是想做油浸泥鳅?”那姓

齐的道:“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

咱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

么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

:“你说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恒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险恶,恒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

罪你们了?”

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

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

会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没,势不免葬身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那姓易的生怕

令狐冲再将他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只是

九江码头上一个小小帮会,又有甚么能耐跟恒山派众位师太结下梁子。只不过……只不过

我想大家都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应援。因此……这个……我们不自量

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越听越胡涂,问道:“甚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甚么援?说得不清不楚,莫

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都是

一家人……”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缩,吞了

一大口油,腻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定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道:“你来说。”

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师

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

这厮竟敢问出这句话来,当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定闲师太伸

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那姓齐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跟

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甚么田大爷?这等恶行昭彰

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

是,是,是。我们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以要和

恒山派为难,又牵扯上田伯光甚么了?”田伯光曾对她弟子仪琳非礼,定逸师太一直未能

杀之泄愤,心下颇以为耻,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齐的道:“是,是。大伙儿要救任大小姐出来,生怕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因此

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这就想对贵派下手……”

定逸师太更是摸不着半点头脑,叹道:“师姊,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罢。”定闲

师太微微一笑,问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吗?”令狐冲心头一

震:“他们说的是盈盈?”登时脸上变色,手心出汗。

那姓齐的道:“是。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

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来。”定

逸师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定闲师太道:“那田伯光脚程最快,由

他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说道:“大家一听得任大小姐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

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甚么人主持。大伙儿想起任大小姐的恩义,都说,便是为

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

她怎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纪,平素有甚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

她有难的讯息,便会奋不顾身的去相救?”

定闲师太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将我们坐船凿沉,是不是?”

那姓齐的道:“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那个……”定逸师太怒道:“甚么这个那个?”那姓齐的忙道:“是,是,这个……那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说甚么……”定

闲师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们白蛟帮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齐二人齐声道:“这

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

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哪些大伙儿?”那姓齐的道:“那田……田伯光

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

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倒记得挺熟。定逸师太皱眉道:“都是些不务正

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对手。”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中

,有天河帮帮主“银髯蛟”黄伯流,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五霸冈

上会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讯息,甚是欢喜,

但想到她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杀过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担忧,问道:“少林派为

甚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大小姐?”那姓齐的道:“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

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些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

,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

,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定闲师太向令狐

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

舟。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

想不出更有甚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

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

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

派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

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定闲师太外表瞧来和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

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甚么应付不

了的危难。只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

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小师妹所弃之事,虽然从不提及,但神情之

间,显然犹似她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华山众同门中,除陆大有外,反而无人待他如此亲

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

萼,走到离令狐冲二三丈外,叫了声:“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脚步。令狐冲迎将上去,

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大哥,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

了推郑萼,道:“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叔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也是一

样。”郑萼说道:“令狐大哥,掌门师叔说道,大恩不言谢,今后你不论有甚么事,恒山

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连

这两个不成材的‘长江双飞鱼’都知道,定闲师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

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叔说道,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定逸师叔两位,此刻已

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大哥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狐冲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

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门

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

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

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

篓子中探头探脑,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将他们

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

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长江双

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

,溅得令狐冲身上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

们走罢!”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

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定闲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令狐冲暗自

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

,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甚么逾规越礼之事。

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眼见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这

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甚么了?”令狐冲脸上

一红,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甚么?”令狐冲还未答话,仪和道:“

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叔吩咐的话,你忘了吗?”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

记。”

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却甚为冷漠

,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甚么?为甚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

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是关切,

又是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甚么?为甚么?

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没有答应。仪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过头道:“嗯,怎么?”仪和道:“掌门师伯说道,明日咱们或是改行

陆道,或是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眼一睨,只见仪琳长长的睫毛

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

坐船罢。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

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

“行!有甚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

,一直没有动静。此后数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

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

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姊送

去恒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的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

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寻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个卑鄙小

人!你虽盼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林师弟死了,小师

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

那人为甚么又去暗算林师弟?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

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

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

琐,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

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

,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

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

盈吗?为甚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

,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将出来。偏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

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令狐冲拿着酒碗,走过

去坐在那人对面,说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

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极了。”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

:“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琴身深黄,

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

山莫师伯,适才多有失礼。”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

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说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

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

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

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令狐冲苦笑

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

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

清誉,竟败坏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

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

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

师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

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甚么不好了?”

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

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这……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窥探……”令

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半点不知,可算是十分无能。”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

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

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

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

,在桌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令狐冲

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于师门,但恒山派同道

的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我

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

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

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

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我

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但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

人,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和他们差得远了。”莫大先生

道:“我在湖南,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人

物,怎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便赶了下来。令狐老弟

,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是个儇薄少年。你后来助我刘正风师弟,我

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

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叫店小二添酒,和

令狐冲对饮。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

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几碗后,已是满脸通红,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

喜喝酒。莫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却也

没有几人。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

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莫大先生道:“后

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令狐冲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费彬,他当日明明见到自

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

,这费彬嘛,说不定是在嵩山哪一处山洞之中隐居了起来,正在勤练剑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老弟

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喝了一口酒,问道:“令狐老弟,你到底

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场失意,于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师妹岳灵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

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严,不准饮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

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

定逸三位师太的经过,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莫大先生静静听完,瞪着酒壶呆呆出神,过了半晌,才道:“左冷禅意欲吞并四派,

联成一个大派,企图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

然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

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为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竟敢对恒山派明目张胆的下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

恒山派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派之议。”莫大先生点头道:“不错。他下一步棋子

,当是去对付泰山派天门道长了。哼,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令狐兄弟,你

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倒

也不必做,也不用为此伤心,尽管去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为妻便是。别人不来

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他妈的,怕他个鸟?”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

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盈盈,但小师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问:“莫师伯,到底少林派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生张大了口,双眼直视,

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少林派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甚么?”

令狐冲道:“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无所闻。那任小姐曾杀过

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地失手,竟为少林派所擒?”莫

大先生道:“如此说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

旁门左道中有数千人聚集五霸冈,为了讨好这位任大小姐而来治你的伤,结果却人人束手

无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令狐冲

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这场病医不好,

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取笑了。”心想:“老头子,祖千秋他们虽然是一

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其事,难怪盈盈生气。”莫大先生问道:“你后来

怎地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的‘易筋经’神功,是不是?”

令狐冲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证大师慈悲为怀,不念旧恶,答允传授少林派无上

内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这门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方丈

大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时已被逐出华山门

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令狐冲道:“

小侄自幼蒙恩师、师娘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小侄改过自新,重

列门墙,决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莫大先生点头道:“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

内伤得愈,那是由于另一桩机缘了。”令狐冲道:“正是。其实小侄的内伤也没完全治好。”莫大先生凝视着他,说道:“少林派和你向来并无渊源,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

也不能随便传人以本门的无上神功。方证大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当真不知是甚么

缘故吗?”令狐冲道:“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莫师伯示知。”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

都说,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亲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方丈,说道只须方丈救了

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

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抖,颤声道:“这……这

……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

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

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

数心力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原来竟是她舍

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大

小姐虽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

黄国柏、觉月禅师四名大弟子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

…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愿就此杀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

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之辈,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来,

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令狐冲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

,过了好一会,才问:“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

地,那是怎么一回事?”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

,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

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

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

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

得住他们。你说甚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这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

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

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江湖上好汉众口纷传,说道令狐冲对任大小姐一往情深,

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闯少林,能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

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的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

情,请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莫大先生点头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闲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么会放心由你陪伴她门

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为你作说客去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小

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

是恒山派这些师姊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甚么意外,可又难处。”莫大先生道

:“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

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令狐冲知道他既这么说,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

,这位莫师伯武功识见,俱皆非凡,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

礼,说道:“深感大德。”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

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告辞。恒山派众位

师姊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

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第二十六章 围寺

令狐冲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

以豆粉制成粉皮,裹以菜肴,甚是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碟,付帐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

令狐冲心中大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神色尴尬

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举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沉,准头却是奇差

,和令狐冲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

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老头子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

听了,圣姑当日曾有令谕,不论哪一人见到令狐冲,务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

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众人轰然道:“咱们都知道的。”众人话虽如此,但大

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刀刃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

,似觉十分有趣。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

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决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

经变故,早将当时这句话忘了,此刻听老头子这么说,才想起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当

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

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笑,觉

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

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

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惊喜交集之下,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

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

是不肯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

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汉

,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

极,妙极!”又一人笑道:“圣姑只要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

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

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令狐冲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

死我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

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大伤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

不是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开心。”一个

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

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是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

了。”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

,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要他为盈盈而死,那

是一往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

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

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实不错。那白发老者笑道:“

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说道令狐公子置身

事外,全不理会,可教众人心凉了。”

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

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

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

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令

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哪里?”老头子道:“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

坪?”那白须老者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令狐冲道:“咱们快些吃饭喝酒

,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始终灌不死令狐冲,日后见到

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

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道:“令爱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

虽没怎么好,幸喜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

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实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

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问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

道:“不知。”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

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

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越

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

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群雄聚会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荒野。还在里许之外,便

已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见

群山围绕的一块草坪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人。只听有

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人都

要当,那还成甚么盟主?”另一人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

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罗里罗嗦,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

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

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个。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仙”显然

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

怒道:“甚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

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桃花仙道:“为甚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

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个儿子,跟我有甚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

道:“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

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来瞧瞧。”那人

笑道:“有甚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

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了出来。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来斤,给桃谷四仙抓住了

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哪有这样

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

请大伙儿品评品评。”

群雄早就见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哪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

夫可也真着实不易,这时眼见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给撕成了四块,人人

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

,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冲却目不

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起,登时便将这大汉撕裂,说道:“你们将这位

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当即将他放下。

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如一座铁塔相似。他适才死里逃生,已然吓得

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

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要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道:“我……我……我……”令

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

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伟、桃枝仙四肢修

长、桃叶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这个……这个目如朗星,桃实仙精神饱满,任谁一见

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群雄听了,尽皆

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为高兴。老头子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道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

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

谷六仙了。”

群豪跟着起哄,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

,自当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众人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

妈当年说咱六个是丑八怪,原来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有六个人

,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道:“加上他们爹娘……”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

巴。

老头子大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

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了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说到相貌之

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听,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

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

们公奉令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令狐冲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

,大战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轰动江湖,但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奉他

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的话,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声道:“

咱们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来,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对任大小姐十分尊敬,虽觉桃花仙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十

分尴尬,只好默不作声。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

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

却又当别论。”蓦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一齐动手,将令狐冲四肢抓住,提在

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无半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竟然闪避不及。

群雄齐声惊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决不伤他性命,只要他答应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

,嚷道:“啊哟,你……你使甚么妖法?”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

傻头傻脑,甚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的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

觉内力源源从掌心中外泄,越是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撒手。令狐

冲腰背一挺,稳稳站直。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实仙齐道:“这……这令狐

冲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间,不想

抓他了。”群雄欢呼之声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

令狐冲是我们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冲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冲。令狐冲来当

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当盟主,那有甚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

之理?你们问得太笨了。”群雄见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适才抓住令狐冲时暗中已吃了亏

,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虽不明其中缘由,却都嘻笑欢呼。令狐冲道:“众位朋友,

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许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

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咱们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个

打一个,总也打赢了。”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留住了圣姑,却也没有为难于她。寺中大师都是有

道的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们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

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

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是再好不过。”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道

:“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如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甚么趣味?”祖千秋

道:“咱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根仙道:“不错,

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好了。”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

正事,都不由得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

他六人武功再高,终究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干甚么的?那自然是

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甚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号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

:“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

别扭,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枝仙叫道:“错了,错了!‘盟’字拆开来

,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么字?”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

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无人出声指点。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

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甚少

,虽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手

足之情了。你为甚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有刀。”桃花

仙道:“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桃枝仙道:“他

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令狐冲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

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

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天下英雄齐赴少林恭迎圣姑

’的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心惊胆战。”

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是不胜之喜,欢呼声响震

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稳重之辈,但见大伙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次日清晨,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

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

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

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

上受人袭击的情形,当下与计无施等商议,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

,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

神乌帮是本地帮会,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

豪见他分派井井有条,除桃谷六仙外,尽皆悦服凛遵。行了数日,沿途不断有豪士来聚。

旗帜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声中,二千余人喧哗叫嚷,涌向少林。这日将到武当山脚

下。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于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

圣姑,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

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

么行。咱们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倘若接不到圣姑

,就算将武当山踏平了,又有个屁用?”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

鼓,折向东行。”当下群豪改道东行。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驴后

随着两名乡农,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毛驴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

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人数众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声势甚壮

,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

桃根仙骂道:“干甚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喀喇几声,腿

骨折断。驴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令狐冲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

身过去扶起,说道:“真对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吗?”

那老者哼哼唧唧,说道:“这……这……这算甚么?我穷汉……”两名乡农放下肩头

担子,站在大路正中,双手*

脚下,你们是甚么人,胆敢在这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

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当真是不知死活,

自讨苦吃。”群豪见这二人面黄肌瘦,都是五十来岁年纪,这挑菜的说话中气不足,居然

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

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汉子

,笑道:“他呢?他会不会使剑?”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

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

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那么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挑柴汉子道:“练甚么?你们又看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哪一位借把剑来。”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到干硬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

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见他使得全

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汉子道:“有甚么好笑?让我来练

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犹如发疯一般,更引人狂笑

不已。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时,不禁渐觉讶异,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

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中破绽之少,实所罕见。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

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余的却是蓄势以待,深藏不露,当即跨上

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语气甚是诚恳。两

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

“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哪里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

然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甚么名字?”令狐冲还未答话,群豪

中已有好几人叫了起来:“甚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

乡巴佬,你说话客气些!”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猫阿狗,却叫甚么瓜子

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是佩服,他日自

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

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可是大出丧吗?”令狐冲情

知这两人必是武当派高手,当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我们有一位朋友,给拘留在少林

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方证方丈,请他老人家慈悲开释。”挑菜汉子道:“原来不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

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说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辈

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说着将三匹马送将过去。群豪

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大感诧异。挑菜汉子道:“你既知我们的

剑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的敌手。”挑柴汉子道:“你

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剑,向令狐冲刺来。令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自己上

身九处要害,确是精妙。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

一剑。令狐冲长剑回转,也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刺在空处,双剑未曾一

交。但那挑柴汉子却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汉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来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不是劈向令狐冲,剑锋所

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

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

,或舞剑急挡。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冲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截,他出剑之时又

无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人,为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

都已知这两人乃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一个癫狂,但

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

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狐冲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

挑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

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强之士,已渐渐瞧出端倪,发觉两个汉子所闪避卫

护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

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这时挑菜汉挺剑向令狐冲作势连刺,令狐冲目光看到他

左颈“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长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冲的双眼

能发射暗器,他说甚么也不让对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

两名汉子又使了一会剑,全身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汗湿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

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

应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不离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

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令狐冲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

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不住

齐声喝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跃距之远,身法之美,谁都知道

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创,岂能让你们

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来谢过了。”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挑菜汉子说道:“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见,适才间言语无礼,公子恕罪。”令

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

极剑法吗?”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分阴阳,未能

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能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

相斗,也未必便能乘隙而进。”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

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不住摇头,说道:“五十余年前

,武当派有两位道长,在这路两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

柔,唉!”长长一声叹息,显然是说:“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令狐冲恭

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剑术已如此精妙。武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高手,自必更是令人

难窥堂奥。晚辈和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见冲虚道长

,甚为失礼。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武大帝与冲虚道长磕头。”令狐冲为人本

来狂傲,但适才见二人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绽,

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的确好生佩服,料想这老者定是武当派中的一流高手

,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挚。那老者点头道:“年纪轻轻,身负绝艺而不骄,也当真难

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

,竟然知道我所学的来历。我虽不能吐露风太师叔的行迹,但他既直言相询,可不能撒谎

不认。”说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这句话模棱两可,并不

直认曾得风清扬亲手传剑。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便

已如此了得么?”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

术的皮毛。”

令狐冲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动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

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长剑未出,已然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

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若不还招,已势所不能

,说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剑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

右手,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他胁下是个破绽,长剑刺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那老者长剑竖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

股绵劲,震得自己右臂隐隐发麻。那老者“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那老者又是

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暗暗

惊异:“我从未见过谁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无破绽。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

任我行前辈剑法或许比这位老先生更强,但每一招中难免仍有破绽。难道一人使剑,竟可

全无破绽?”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剑尖急颤,看不出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就因这一抢攻,令狐冲已瞧出了他身上三

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攻一处已足制死命,登时心中一宽:“他守御时全无破绽

,攻击之时,毕竟仍然有隙可乘。”当下长剑平平淡淡的指向对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继续

挺剑前刺,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再刺中令狐冲时,已然迟了一步。

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突然之间,令狐冲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

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眼睛一花,当即回剑向对方剑圈斜攻。当的一响,双剑再

交,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

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

于化境。这时令狐冲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那老

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

潮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

为攻势。令狐冲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令狐冲已连退了七八步。群豪眼见盟主战况

不利,已落下风,屏息而观,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甚么剑法?这是

小孩子乱画圈儿,我也会画。”桃花仙道:“我来画圈,定然比他画得还要圆。”桃枝仙

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

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

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

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狐老太爷了?”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

,耳听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

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

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

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

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

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

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

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得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

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须得为她受到甚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言念及

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

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却仍然

完好。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

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令

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然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

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剑客之

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

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句

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

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即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

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说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令狐冲

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去。令狐冲将长剑抛在

地下,跟随其后。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

者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请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缓缓说

道:“令狐公子,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

:“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

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

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

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

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令狐冲当即站起,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

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

习,实不知是‘吸星大法’。”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

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

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

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令

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便曾听任我行言道,习了“吸星大法”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

参与魔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

,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

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点头道:“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

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

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

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

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

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

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林

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

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

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

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令狐冲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感激

,却不敢奉命。”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

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

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令狐冲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

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

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

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

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向问天、盈盈等人结交,令师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

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出面,师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

相见,却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

,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

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

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那

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罢!”

令狐冲又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罢!”桃实仙道:“那老头儿跟你比

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敌,

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

,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实仙道:“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

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么不见得?这老

头儿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还没回

答,只听桃根仙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令狐冲登时省悟,桃谷六仙之

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六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

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气最大了?”桃花仙道:“

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

仙道:“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出娘胎的胎

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

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草地树林、荒山野岭,都

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极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

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

流水。令狐冲眼见这些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

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势必惨不忍睹。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

,只盼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释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屈指算来,

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却始终没得两位师太的回音。这

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有恃

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均也颇感忧虑。

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冽,

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圆数里的平野上,到处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并无军

令部勒,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挥刀比剑,斗拳

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冲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证

、方生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来,岂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

但转念又想:“但若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但无人主

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盈盈固然救不出来,这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

少室山上。我凭了一时血气之勇而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

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

负盈盈,我也不能负了他们。”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这两日中,又

有大批豪士来会。当日在五霸冈上聚会的豪杰如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等尽皆到来,九

江白蛟帮史帮主带着“长江双飞鱼”也到了,还有许许多多是令狐冲从未见过的,少说也

有五六千人众。数百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群豪擂鼓良久,不见

有一名僧人出来。令狐冲道:“止鼓!”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令狐冲提

一口气,朗声说道:“晚辈令狐冲,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拜访少林寺方丈。敬请赐

予接见。”这几句话以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闻数里。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

令狐冲又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应对。令狐冲道:“请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冲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

到少林寺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

闩,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回身向令狐冲禀报。令

狐冲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之才,遇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

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桃根仙叫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

冲进去,见到光头的便杀。”桃干仙道:“你说和尚都逃光了,哪里还有光头的人给你来

杀?”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桃花仙道:“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尼姑?”桃

根仙指着游迅,说道:“这个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却是光头。”桃干仙道:“你

为甚么要杀他?”计无施道:“咱们进去瞧瞧如何?”令狐冲道:“甚好,请计兄、老兄

、祖兄、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

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的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山上的一草

一木。”桃枝仙道:“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令狐冲心下焦虑,挂念盈盈不知如何

,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计无施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

地下和桌上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祖千秋道:“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令狐

冲道:“祖兄别说这个‘逃’字。”

五个人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

计无施低声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令狐冲心想:“方证方丈

、方生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

斗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无一个人影,心底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

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盈盈。五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

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令狐冲和计无施同时停步,打个手势。老头子等一齐止步。

令狐冲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指,轻轻掩将过去。老头子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

出一声极轻的呻吟。令狐冲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一推,身子侧在一旁

,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中又是一声低呻。令狐冲探头向房中看时

,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侧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师太,眼见她脸无血色

,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

进内。令狐冲绕过躺在地下的定逸师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令狐冲俯身叫道:“师太,师太。”定闲师太缓缓张开眼来,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

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声音。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

辈令狐冲。”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令狐冲只听到她说:“你

……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说道

:“你……你答允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然粉身碎骨

,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不由得泪水直

滚而下。定闲师太低声说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冲道:“一定能

够答允!”定闲师太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恒

山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令狐冲大吃一惊,说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

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担当。”定闲师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

我……我传你令狐冲,为恒山派……恒山派掌门人,你若……你若不答应,我死……死不

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冲身后,面面相觑,均觉定闲师太这遗命太也匪夷所思。令狐

冲心神大乱,只觉这实在是件天大的难事,但眼见定闲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

道:“好,晚辈答应师太便是。”定闲师太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多……多谢!恒山

派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侠了。”令狐冲又惊又怒,又是伤心

,说道:“少林寺如此不讲情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定闲师太

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

去摸了摸定逸师太的手,着手冰凉,已死去多时,心中一阵愤激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

把火将少林寺烧了。”令狐冲悲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计无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圣姑仍然囚在寺中,岂不烧死了她?”令狐冲登时恍然

,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我鲁莽胡涂,若不是计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

如何?”计无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

位弟兄进寺搜查。”令狐冲道:“对,便请计兄出去召人。”计无施道:“是!”转身出

外。祖千秋叫道:“可千万别让桃谷六怪进来。”

令狐冲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

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光大恒山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

看二人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

少林派高手的内功掌力,受内伤而亡。只听得脚步声响,二百名豪士涌将进来,分往各处

查察。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令狐冲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要进来,他又有甚么法子?”正是桃枝仙的声音。令狐冲眉头一皱,装作没有听见。只听桃干仙道:“来到名闻天下

的少林寺,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桃叶仙道:“进了少林寺,没见到名闻天下的少林

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见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

较量较量,那可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

到一个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实仙道:“没一个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却有两个尼姑。”桃根仙道:“有两个尼姑,倒也不奇,奇在两个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

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

令狐冲和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三人走出厢房,带上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

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道寺中和尚固然没有一个,就是厨

子杂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道:寺中藏经、簿籍、用具都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

有人报道:寺中柴米油盐,空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令狐冲每听

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

条,自然早将盈盈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哪里去找?”不到一个时辰,二百名豪

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个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一张纸

片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说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门大派,一听到咱们来到,

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有人说道:“咱们这一下大显威风,从此

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道:“赶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风,可是圣姑呢?咱们是来接圣姑,却不是来赶和尚的。”群豪均觉有理,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令狐

冲听他示下。令狐冲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会舍寺而去。眼前

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

黄伯流道:“依属下之见,找圣姑难,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

不会躲将起来,永不露面。咱们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圣姑芳驾的所在。”祖千秋道:“黄帮主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林派弟子竟会舍得这千

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圣姑的下落了。”

有人道:“打听圣姑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老头子道:“所谓打听,只是说得客气些

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林僧,须得只擒不杀,但教能捉得十个八个来

,还怕他们不说吗?”又一人道:“要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又如何?”

老头子道:“那倒容易。请蓝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蓝教主的神龙、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的毒蛇

、毒虫,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蓝凤凰微微一笑,说道

:“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练,我的神龙、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冲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管尽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

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盈盈了。”突然间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这半天没吃肉

,可饿坏我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说

话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双熊”中的大个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黑熊都爱吃

人肉,他这几句话虽然听来令人作呕,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时辰,无饮无食,均感

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黄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坚甚么清甚么之计。”祖千秋道:“坚壁清野。”黄伯流道:“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

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令狐冲道:“不知黄帮主有甚么高见?”黄伯流

道:“咱们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大伙儿便在寺中

守……甚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投甚么网。”这位黄帮主爱用成语,只是不大

记得清楚,用起来也往往并不贴切。令狐冲道:“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

五百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下山,打听到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食之事,也请黄帮主一手

办理。”黄伯流答应了,转身出去。蓝凤凰笑道:“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白熊、黑

熊两位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会吃下肚去。”黄伯流笑道:“老朽理会得。但漠北双熊就

算饿瘪了肚子,也不敢碰蓝教主的一根手指头儿。”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

,请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群豪

轰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

令狐冲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眼见如来佛像宝相庄严,脸上一副怜悯慈悲的

神情,心想:“方证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堕少林派威名,也

不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杀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们何以又将定逸、定闲两位

师太害死?料想害死两位师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决非出于方丈大师之意。我当

体念方证大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救盈盈才是。”突然之间

,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

满殿都是。令狐冲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便要下大雪

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盈盈身

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势众,部署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

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

头上、脸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闲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

要我去当恒山派的掌门?恒山派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人也都是女尼,我一

个大男人怎能当恒山派掌门?这话传将出去,岂不教江湖上好汉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

已答允了她,大丈夫岂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处,胸中豪

气顿生。忽听得半山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都喧哗起来。令狐冲心头

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伯流满脸鲜血,奔将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颤动

,叫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是自投那个网了。”令

狐冲惊道:“是少林寺僧人吗?”黄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们下

山没够三里,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军

覆没了。”

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群豪喊声如雷,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令狐

冲又问:“敌人是甚么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么?”黄伯流道:“我们没能跟敌人近

斗,他奶奶的,弓箭厉害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王八蛋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当

真是远交近攻,箭无虚发。”

祖千秋道:“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鳖之计。”老头子道:“甚

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祖千

秋道:“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甚么可说的?这些和尚要将咱们都活

生生的饿死在这少室山上。”白熊大声叫道:“哪一个跟我冲下去杀了这些王八蛋?”登

时有千余人轰然答应。令狐冲道:“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策,免得

枉自损伤。”计无施道:“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团倒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

众人,都道:“当作盾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

出来。令狐冲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计无施道:“盟主,下山之后在

何处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搭救圣姑,现下都须先作安排。”令狐冲道:“正是。你瞧我临事毫无主张,哪里能作甚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暂且散归原地,各自

分别访查圣姑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救援之策。”计无施道:“那也只好如此。”当即

将令狐冲之意大声说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大伙儿

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拚个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骂人“秃驴”

,却也毫无避忌。群豪轰然叫好。令狐冲连连摇手,说道:“圣姑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

家可鲁莽不得,免得圣姑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们。”令狐冲道:“计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计无施见令狐冲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

变之才,便也当仁不让,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为八路下山,

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

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从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计无施

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盟主,咱们先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

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令狐冲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齐

声呐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

到后来漫山遍野,蜂涌而下。令狐冲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

急射而至。他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

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蓝凤凰左腿、左肩同时中箭

,倒在地下。令狐冲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蓝凤凰道:“你别

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令狐冲信手挥洒,

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令狐冲左手揽住了蓝凤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

,发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强,来箭又是极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却也难以尽数挡开,

中箭之人越来越多。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计无施

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

作计较。”令狐冲早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拾,当下纵声叫道:“

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

之时,仍是四处皆闻。计无施、祖千秋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

寺。”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滩,西一片,尽是鲜血。计无

施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

的数千人众,其中约有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还守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

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更是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令

狐冲道:“大伙儿快去替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们不在

山上,缺了治伤的灵药。”又想:“倘若恒山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正教各

派?嗯,两位师太被害,恒山派众弟子一定帮我。”耳听得群豪仍是喧扰不已,不由得心

乱如麻,倘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

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

真为难了。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令狐冲拔出长剑,抢到路

口。群豪也是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过

了一会,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论议:“鼓声停了,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

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

、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计无

施悄声对令狐冲道:“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无力再战了。”令狐冲道:“不错。咱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头,

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计无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时,

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之人冲上山来。群豪大声呼喝,涌上去接战。

但攻上来的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

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敌人虽退,擂鼓声、

呐喊声此伏彼起,始终不息。计无施道:“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

以休息。”令狐冲道:“正是。请计兄安排。”计无施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

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祖千秋道:“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

选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下。一入敌阵混战,王八

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令狐冲道:“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一乱,便即猛冲。”

不到半个时辰,祖千秋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

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令狐冲精神一振,跟着祖千

秋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齐齐,便道:“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

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群豪轰然答应。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

片的飘将下来,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

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

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

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

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

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甚么?”

暮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跟着四面八方喊声大作。这一次敌人似是

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般虚张声势。令狐冲长剑一挥,低声道:“冲!”向西北方

的山道抢先奔下,计无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双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选的豪士跟着冲

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点

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闪,拍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

群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

令狐冲正奔之际,然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心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

一株树上,只听得祖千秋等纷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

了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

跌入一个大陷坑中,树丛中伸出十几枝长枪,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计

无施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令狐冲眼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教门派在山下布

满了陷阱,若再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高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

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掠,刺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

下地,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想此人立足处必无尖钉,霎时间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

枪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

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垂头丧气,一跛一

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给刺得鲜血淋漓,人人

破口大骂,显得对方这几个时辰中擂鼓呐喊,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

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钉头十分尖利,若是满山都布满了,怕不

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是稍有见

识的,思之无不骇然。计无施将令狐冲拉在一边,悄声说道:“令狐公子,大伙儿要一齐

全身而退,势已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圣姑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公子

独力承担了。”令狐冲惊道:“你……你……是甚么意思?”计无施道:“我自然知道公

子义薄云天,决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圣姑困

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冲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计兄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儿死就

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圣姑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

了。正教门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

早死迟死之别而已。”计无施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是无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

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有脱身之机了,不由得摊手长叹。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欢畅。群豪大败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

旦夕之间,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令狐冲和计无施一听,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

上也只有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嘻笑。”只听桃谷六仙中一人说道:“天下竟

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

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

很罢?”又一人笑道:“你们要尝尝铁钉穿足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

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

,莫过于此。

群豪被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

大骂。可是和桃谷六仙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

“直娘贼”,他就问你为甚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

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

刃,便要动手。令狐冲眼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甚么东西?有趣啊

有趣,古怪之极了!”桃谷六仙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道:“甚么东西如此有趣?”令

狐冲道:“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

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走向哪里去了?”令狐冲随手一指,道:“向那边过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绕弯儿骂他

们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纵声大笑。桃谷六仙却簇拥着令狐冲,径向后殿奔

去。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吗?”桃实仙道:“我怎地没瞧见?”令狐冲有意将他们

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人越走越远。

桃干仙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地一无所见。令狐冲笑道:“啊哟

,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猫,钻进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别骗人。”晃亮火折,但

见房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一尊菩萨石像面壁而坐。桃根仙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

说道:“哪里有洞?咱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照看,却一个洞穴也没有。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

道咱们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桃干仙道:“

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

,咱们拉开来瞧瞧。”桃叶仙、桃实仙齐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动石像。

令狐冲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师,少林寺武

学领袖群伦,历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

彻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达摩像,也是面向墙壁。达摩老祖又是中土禅宗之祖,不论在

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来到少林寺,群豪均遵从他的告诫,对寺中各物并无

损毁,这达摩老祖的石像,决不可对之稍有轻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发,哪去理会令狐冲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逾千斤,只听得轧

轧连声,已将达摩石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人齐声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

,露出了一个大洞。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

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刺牙酸。桃枝仙叫道:“果然有个洞!”桃根仙道:“去瞧瞧

六只老鼠抬猫。”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桃干仙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

似乎极大,六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片刻之间,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

桃枝仙叫道:“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桃叶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

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干么不

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桃叶仙道:“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

‘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

说?”桃根仙道:“吵甚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桃实仙道:“为甚么只点两根

,点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点得三根,为甚么便点不得四根?”六人口中不

停,手下却也十分迅捷,顷刻间已扳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争我夺,抢了火把

,钻入洞中。令狐冲寻思:“瞧这模样,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日我在孤山梅

庄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看来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

跳,当即钻入洞中,加快脚步,追上桃谷六仙。这地道甚是宽敞,与梅庄地道的狭隘潮湿

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呼吸不畅。桃实仙道:“那六只老鼠还是不见?只怕不是

钻到这洞里来的。咱们回去吧,到别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尽头再回去,也还

不迟。”六人又行一阵,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头直击下来。桃花仙走在

最前,急忙后跃,重重撞在桃实仙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闪入右边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爷。”伸手往山壁中抓去

,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击了出来。这一杖将桃花仙的退路尽数封死,他

无可退避,只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这时令狐冲已看得清楚

,使禅杖的并非活人,乃是机括操纵的铁人,只是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机括

,便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着。桃花仙抽出短铁棒挡架,

当的一声大响,短铁棒登时给震得脱手飞出。桃花仙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

铁禅杖搂头击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铁棒,抢过去相救兄弟,双棒齐上,这才挡住。

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桃干仙、桃叶仙、桃实仙三人扑将进去。五根短铁棒使开,与两

壁不断击到的禅杖斗了起来。使禅杖的铁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灵之

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点,是以这些铁和尚每一杖击

出,尽属妙着,更有一桩极厉害处,铁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镔铁所铸,近百斤的重量再

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不逊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虽强,可是短铁棒实在太短,

难以挡架禅杖的撞击。六兄弟叫苦连天,只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每

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铁和尚参与夹击。令狐冲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铁和尚招数

固然极精,每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刺向两个铁和尚的手腕,当当两声,

剑尖都刺中铁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桃根仙一

声大叫,已被禅杖击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眼见禅杖晃

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刺出,铮铮两声,仍是刺中了铁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

至精至妙之着,只刮去了铁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铁锈,头顶风响,一杖罩将下来。令

狐冲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有一杖击到。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甚么也看不到了。原

来桃谷六仙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铁和尚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是燃着的桌脚,横持

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灭。令狐冲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

几杖时连第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目不见物,登时手足无措,接着左肩一阵剧痛,俯跌了

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喊叫连连,桃谷六仙一一都被击倒。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之声,便如身在梦魇之中,心

下惶怖已达极点,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但不久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

铁和尚回归了原位。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这里么?”令狐冲大

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伏在地下,不敢稍动,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

听得计无施“咦”的一声,甚是惊奇。令狐冲道:“别……别过来……机关……机关厉害

得紧。”计无施等久候令狐冲不归,心下挂念,十余人一路寻将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

地道的入口,眼见令狐冲和桃谷六仙横卧于地,身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祖千秋叫道:

“令狐公子,你怎么了?”令狐冲道:“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关。”祖千秋道:“

是!我用软鞭拖你们出来可好?”令狐冲道:“最好不过!”祖千秋软鞭甩出,卷住桃枝

仙的左足,将他着地拖出。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处,祖千秋将他拉了出来,这才用软鞭

卷住令狐冲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此陆续将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来

,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在两壁的铁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头、背上都被禅杖击伤,幸好六

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内力相抗,受的都只是皮肉之伤。桃根仙便即吹牛:“这些铁做的

和尚好生厉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给破了。”桃花仙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令狐公子

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强忍肩头疼痛,笑道:“这个

自然,谁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祖千秋问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令狐

冲将情形简略说了,说道:“多半圣姑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怎生想个计较,将这些铁和尚

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来铁和尚还没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铁和尚,又有何难?我们只不过一时还不想出手而已。”桃实仙道

:“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计无施道:“不知这些铁和尚到

底怎样厉害法,请桃谷六仙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桃谷六仙适才

吃过苦头,哪肯再上前去领略那禅杖飞舞、无处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众位,猫捉老

鼠,大家都见过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桃叶仙道:“我们七个人,适才便

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他六兄弟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便

即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话题。

令狐冲道:“请哪一位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须一二百斤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外,搬

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笋。令狐冲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铁和尚一个个闪将出来,眼前杖影晃

动,呼呼风声不绝,一柄柄铁杖横扫竖击,过了良久,一个个铁和尚才缩回石壁。群豪只

瞧得目眩神驰,挢舌不下。

计无施道:“公子,这些铁和尚有机括牵引,机括之力有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

簧铁链,铁人方能再动。只须再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铁和尚便不能动了。”

令狐冲急于要救盈盈脱险,说道:“我看铁和尚出杖之势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

簧力道方尽,再试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当即有

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这口兵刃颇为锋利。”令狐冲见那人高鼻深目

,颏下一部黄须,似是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来,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说道:“多

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铁人,若有损伤莫怪。”那人笑道:“为接圣姑,大伙儿性命

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令狐冲点点头,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齐叫:“

小心!”令狐冲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见到,

毫不思索的举刀一挥,嗤的一声,铁和尚右腕应声而断,铁手和铁杖掉在地下。令狐冲赞

道:“好宝刀!”他初时尚恐这口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铁和尚的手腕,待见此刀削

铁如泥,登时精神大振,刷刷两声,又已削断了两只铁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

全是“孤独九剑”中的招数。铁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跌落,两只手臂

虽仍上下左右的不绝挥舞,但既无禅杖,也就全无威胁之力了。令狐冲眼见越向前行,铁

和尚所出的招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铁铸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绽大露,

手腕一断之后,机括虽仍不住作响,却全成废物了。群豪高举火把跟随,替他照明,削断

了百余只铁手之后,石壁中再无铁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铁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

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令狐冲亟盼及早见到盈盈,接过一个火把,抢

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触上甚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

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没再遇到甚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

来淡淡的光芒,令狐冲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之上,同时一

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处。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

飘落,跟着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好生失望,原来这

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处。却听计无施在身后说道:“大家传话下去,千万别出声,多

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问道:“难道咱们已然脱险?”计无施道:“公子,隆冬

之际,山上的溪流不会有水,看来咱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祖千秋喜道:“是了,

咱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冲惊喜交集,将宝刀还给了那西域豪士,说道:“那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

从地道中出来。”

计无施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敌人陡然来攻,倘若

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以

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此时未曾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士渐渐增多

,跟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也都抬了出来。

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于色。漠北双熊中的黑熊说道

:“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们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王八蛋的尾巴

,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桃干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吗?”令狐冲道:“咱们来到

少林寺是为迎接圣姑,圣姑既然接不到,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白熊道:“哼

,好歹我要捉几个王八蛋来吃了,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令狐冲道:“请各位传

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教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圣姑的消息,务

须广为传布。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定要助圣姑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

出来了么?”

计无施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

这才回报:“都出来了!”令狐冲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教正教中人

吓一大跳。”祖千秋笑道:“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

令狐冲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们下山来啦!’”数

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山来啦!”令狐冲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群

豪跟着大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令狐冲笑道:“走罢!”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

着大叫:“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

声,由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令狐冲大声叫道:“好啦,不

用叫了,大伙儿走罢!”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罢!”

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便纷纷告别散去。令狐冲心想:“眼

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须得查明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

要办这两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

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围歼不成,自然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盈盈带在身边。办此二事,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让计无施他们

同行。”当下向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蓝凤凰、黄伯流等一干人作别,说道:“大家

分头努力,迎到圣姑之后,再行欢聚痛饮。”计无施问道:“公子,你要到哪里去?”令

狐冲道:“请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后自当详告。”

众人不敢多问,当下施礼作别。

第二十七章 三战

令狐冲窜入树林,随即纵身上树,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豪喧

哗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各人已然散去,当下缓步回向地道的出口处,果然已无一

人。出口处隐藏在两块大石之后,长草掩映,不知内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决不会发现。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达摩堂中,只听得前殿隐隐已有人声,想来正教中人行

事持重,缓缓查将过来,只怕中了陷阱机关。令狐冲凝力双臂,将达摩石像慢慢推回原处

,寻思:“该去哪里偷听正教领袖人物议事,设法查知囚禁盈盈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

舍,可不知他们将在哪一间屋子中聚会。”想起当日方生大师引着自己去见方丈,依稀记

得方丈禅房的所在,当即奔出达摩堂,径向后行。少林寺中房舍实在太多,奔了一阵,始

终找不到方丈的禅房。耳听得脚步声响,外边有十余人走近,他处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

悬着一面金字木匾,写着“清凉境界”四字,四顾无处可以藏身,纵身便钻入了木匾之后。脚步声渐近,有七八人走进殿来。一人说道:“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们四下

里围得铁桶也似,居然还是给他们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来少室山上有甚么地道秘

径通向山下,否则他们怎么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径是决计没有的。小僧在少

林寺出家二十余年,可从来没听过有甚么秘密的下山路径。”先前那人道:“既然说是秘

径,自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难道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

道?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

身?”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给我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原来我踪迹给

他们发现了?”正想纵身跃出,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一人说道:“老子

透了口大气,吹落了几片灰尘,居然给你们见到了。眼光倒厉害得很哪!”声音清亮,正

是向问天的口音。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向大哥早就躲在这儿,他屏息之技甚是

了得,我在这里多时,却没听出来。若不是灰尘跌落,谅来这些人也决不会知觉……”

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忽听得嗒嗒两声,东西两侧忽有一人跃下,跟着有三人齐声呼

喝:“什……”“你……”“干……”这三人的呼喝声都只吐得一个字,随即哑了。令狐

冲忍不住探头出去,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一人是向问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却是任

我行。这两人出掌无声,每一出掌,殿下便有一人倒下,顷刻之间,殿中便倒下了八人,

其中五人俯伏且动,三人仰面向天,都是双目圆睁,神情可怖,脸上肌肉一动不动,显然

均已被任、向二人一掌击毙。任我行双手在身侧一擦,说道:“盈儿,下来罢!”西首木

匾中一人飘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见的盈盈。令狐冲脑中一阵晕眩,但见她身穿

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跃下相见,任我行向着他藏身处摇了摇手。令狐冲寻思

:“他们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们自然都见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来,却是何意?”但刹那之间,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一瞥之下,见到

了师父师娘岳不群夫妇和少林方丈方证大师,其余尚有不少人众。他不敢多看,立即缩头

匾后,一颗心剧烈跳动,心想:“盈盈他们陷身重围,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

脱险。”只听得方证大师说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好厉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离去少

林,却何以去而复回?这两位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

向问天道:“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问天。”他二人的名头当真响亮已极,

向问天这两句话一出口,便有数人轻轻“咦”的一声。

方证说道:“原来是任教主和向左使,当真久仰大名。两位光临,有何见教?”任我

行道:“老夫不问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不识得了,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些

甚么人。”方证道:“待老衲替两位引见。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长,道号上冲下虚。”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贫道年纪或许比任先生大着几岁,但执长武当门户,确是任先生

退隐之后的事。后起是后起,这个‘秀’字,可不敢当了,呵呵。”

令狐冲一听他声音,心想:“这位武当掌门道长口音好熟。”随即恍然:“啊哟!我

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一个挑柴,一个挑菜,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剑法精妙无比,原来

竟然便是武当派掌门。”霎时间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当派和少

林派齐名数百年,一柔一刚,各擅胜场。冲虚道长剑法之精,向来众所推崇。他突然得知

自己居然曾战胜冲虚道长,实是意外之喜。

却听任我行道:“这位左大掌门,咱们以前是会过的。左师傅,近年来你的‘大嵩阳

神掌’又精进不少了罢?”令狐冲又是微微一惊:“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师伯也到了。”只

听一个冷峻的声音道:“听说任先生为属下所困,蛰居多年,此番复出,实是可喜可贺。

在下的‘大嵩阳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

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隐,就没一人能和左兄对掌,可叹啊可叹。”左冷禅道:“江湖

上武功与任先生相埒的,数亦不少。只是如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些有德之士,决不会无

缘无故的来教训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几时有空,要再试试你的新招。”左

冷禅道:“自当奉陪。”听他二人对答,显然以前曾有一场剧斗,谁胜谁败,从言语中却

听不出来。方证大师道:“这位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这位

岳夫人,便是当年的宁女侠,任先生想必知闻。”任我行道:“华山派宁女侠我是知道的

,岳甚么先生,可没听见过。”令狐冲心下不快:“我师父成名在师娘之先,他倘若二人

都不知,那也罢了,却决无只知宁女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过是近

十年之事,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天下。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

岳不群淡然道:“晚生贱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听。”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

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知他下落。听说此人从前是你华山派门下。”岳不群道:“任先生

要问的是谁?”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极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睁眼瞎子妒忌于他

,将他排挤,我姓任的却和他一见如故,一心一意要将我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里,心中怦怦乱跳,隐隐觉得即将有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只听任

我行续道:“这个年轻人有情有义,听说我这个宝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领了数千

位英雄豪杰,来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转眼间却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极,

因此上要向你打听打听。”

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说道:“任先生神通广大,怎地连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任先生所说的少年,便是敝派弃徒令狐冲这小贼么?”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

却当是瓦砾。老弟的眼光,可也当真差劲得很了。我说的这少年,正是令狐冲。哈哈,你

骂他是小贼,不是骂我为老贼么?”

岳不群正色道:“这小贼行止不端,贪恋女色,为了一个女子,竟然鼓动江湖上一批

旁门左道,狐群狗党,来到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若不是嵩山左师兄安排巧计

,这千年古刹倘若给他们烧成了白地,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这小贼昔年曾在华山派门

下,在下有失教诲,思之汗颜无地。”向问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来到

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决无妄施捣乱之心。你且瞧瞧,这许多朋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

夜,可曾损毁了一草一木?连白米也没吃一粒,清水也没喝一口。”

忽然有人说道:“这些猪朋狗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令狐冲听这人

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道:“这人也来了。”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

,少林寺多了些甚么?”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

起来。令狐冲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约束众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叮嘱他们不得随

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方证大师道:“令狐公子率领

众人来到少林,老衲终日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

事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萨心肠,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

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赞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气度胸襟,何等不凡?与甚么伪君子、甚么真

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方证又道:“老衲却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两位师太,何以竟

会在敝寺圆寂?”盈盈“啊”的一声尖叫,颤声道:“甚……甚么?定闲、定逸两……两

位师太死了?”

方证道:“正是。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见,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

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令狐公子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跟着一声长叹。

盈盈道:“这……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

慈悲,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面上,放小女子离寺……”令狐冲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难过:“

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却在这里送了性命。那是为

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我非为她们报仇不可。”只听盈盈道:“这

些日子来,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为了想救小女子脱身,前来少林寺滋扰,给少林派擒住了

一百多人。方丈大师慈悲为怀,说道要向他们说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们的戾气,然后尽

数释放。但小女子被禁已久,可以先行离去。”令狐冲心道:“这位方证大师当真是个大

大的好人,只不过未免有些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听你说十天法,便即化

除了戾气?”

只听盈盈续道:“小女子感激无已,拜谢了方丈大师后,随同两位师太离开少室山,

第三日上,便听说令狐……令狐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定闲师太

言道: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以免惊扰了少林寺的众位高僧。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

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

计议,说道江湖豪士龙蛇混杂,而且来自四方,未必都听令狐公子的号令。当下定闲师太

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令狐公子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

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

说到两位师太时,带着几分伤感之意,说到“令狐公子”之时,却又掩不住腼腆之情。令

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一阵阵激荡。方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

,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难的讯息一传出,正教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识,齐来援

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双方未曾大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浩劫。唉,两位师太

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门中少了两位高人,可惜,可叹。”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敌众,为

左先生的门下所擒,又给囚禁了数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

已进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来到少林寺还不到半个时辰,既不知众人如何离去

,更不知两位师太的死讯。”方证说道:“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

了。”盈盈道:“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爹爹和

向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决不会不加劝阻。”方证

道:“那也说得是。”余沧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径与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报德

,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向问天道:“奇怪,奇怪!余观主是几时入的日月神教?”

余沧海怒道:“甚么?谁说我入了魔教?”向问天道:“你说我神教中人恩将仇报。但福

建福威镖局林总镖头,当年救过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万两银子,你青城派却反而害

死了林总镖头。余观主恩将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如此说来,余观主必是我教的

教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余沧海怒道:“胡说八道,乱放狗屁!”向问天道:

“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观主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甚么?

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方证怕他二人多作无谓的争执,便道:“两位师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们向令狐公子

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

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独来独往,从无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

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不是死有余辜?”方证道:“阿弥陀佛,原来只

不过他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吗?”任我行哈哈一笑,说

道:“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太过好了。你对小女没加留难,老夫很承你的情,本来是

要谢谢你的,这一次不跟你多辩,道谢也免了,双方就算扯直。”方证道:“任先生既说

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

“那又有甚么了断?我日月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方证道:“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增罪业。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

下的,你说该当如何?”左冷禅尚未答话,任我行抢着道:“人是我杀的。为甚么你去问

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

不是?”

方证道:“岂敢?只是任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任先生

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盘桓,诵经礼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

任我行仰天大笑,说道:“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方证续道:“令爱在敝寺后山驻

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死弟

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当为?少林派那几名弟子死于令爱

手下,也是前生的业报,只是……只是女施主杀业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

于大家都有好处。”任我行笑道:“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证道:“

正是。不过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背负

令狐少侠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令狐少侠的性命,她甘愿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

衲说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须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许可,不得擅自离山。她当即一

口答允。任小姐,这话可是有的?”

盈盈低声道:“不错。”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亲口说及当日盈盈背负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

虽然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方证大师口中说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

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

余沧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意得紧。只可惜这令狐冲品行太差,当年在衡阳城中嫖

妓宿娼,贫道亲眼所见,却是辜负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问天笑问:“是余观主在妓

院中亲眼目睹,并未看错?”余沧海道:“当然,怎会看错?”向问天低声道:“余观主

,原来你常逛窑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里的相好是谁?相貌可不错罢?”

余沧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问天道:“好臭,好臭!”方证道:“任先

生,你们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隐居,大家化敌为友。只须你们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担

保无人敢来向三位招惹是非。从此乐享清净,岂不是皆大欢喜?”令狐冲听方证大师说得

十分诚挚,心想:“这位佛门高僧不通世务,当真迂得厉害。这三人杀人不眨眼,你想说

得他们自愿给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异想天开之至了。”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

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方证喜道:“那么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任

我行道:“不错。”方证喜道:“老衲这就设斋款待,自今而后,三位是少林寺的嘉宾。”任我行道:“只不过我们最多只能留上三个时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证大为失望,说

道:“三个时辰?那有甚么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来也想多留数日,与诸位朋友盘

桓,只不过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这叫做无可如何。”方证茫然道:“老衲这可不明白了。为甚么与施主的大号有关?”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

个‘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当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现下已叫

作‘我行’,只好任着我自己性子,喜欢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方证怫然道:“原来任先生是消遣老衲来着。”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于当

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有三个

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绝无讥嘲之意。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可不敢当。”

令狐冲听他说于当世高人之中,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个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

所指的,除了方证之外更有何人。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任先生,你还佩服哪几

位?”适才方证只替任我行等引见到岳不群夫妇,双方便即争辩不休,余人一直不及引见。令狐冲听下面呼吸之声,方证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证大师、师父、师娘、冲虚道长

、左冷禅、天门道长、余沧海,此外尚有三人。这声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谁。任我行笑

道:“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道:“在下如何敢与方证大师比肩?自然是任先

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三十年

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语。令狐冲心道:“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

也不易。”方证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颇为新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

道我佩服的是谁,不佩服的又是谁?”方证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论。”任我行道:“

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经,内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为人谦退,不像老夫这样嚣张,那

是我向来佩服的。”方证道:“不敢当。”任我行道:“不过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

的排名还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当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东方

不败。”

众人都是“啊”一声,显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冲幸而将这个“啊”字忍住了,心想

他为东方不败所算,被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心中对之不胜佩服。任我行道:

“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机敏无比,只道普天下已无抗手,不料竟会着了东方不败的道

儿,险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东方不败如此厉害的人物,老夫对他敢不佩服?”方

证道:“那也说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是当今华山派的绝顶高手。”令狐冲又大出意料

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对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哪知他内心竟会对之颇为佩服。岳夫人

道:“你不用说这等反语,讥刺于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还道我说的是

尊夫么?他……他可差得远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剑术通神的风清扬风老先生。风老先生

剑术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并无虚假。”方证道:“岳先生,难道

风老先生还在人世么?”岳不群道:“风师叔于数十年前便已……便已归隐,与本门始终

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门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风老先生是剑宗,你是气宗。华山派剑气二宗势不两立。他老人家

仍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岳不群给他这几句抢白,默然不语。

令狐冲早就猜到风清扬是本派剑宗中的人物,此刻听任我行一说,师父并不否认,那

么此事自是确然无疑。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风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还道他希罕你这

华山派掌门,会来抢你的宝座么?”岳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驽,若得风师叔耳提面命,

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点一条明路,让在下去拜见风师叔,华山门下,尽感

大德。”说得甚是恳切。任我行道:“第一,我不知风老先生在哪里。第二,就算知道,

也决不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可叫人头痛得很。”岳不

群不再说话。令狐冲心道:“我师父是彬彬君子,自不会跟任先生恶言相向。”任我行侧

身过来,对着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道:“老夫第四个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当派太

极剑颇有独到之妙,你老道却洁身自爱,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只不过你不会教徒弟,

武当门下没甚么杰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鹤驾西归,太极剑法的绝艺只怕要失传。再说,你

的太极剑法虽高,未必胜得过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个。”冲虚道人笑道:

“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贫道已是脸上贴金,多谢了!”任我行道:“不用客气。”转头

向左冷禅道:“左大掌门,你倒不必脸上含笑,肚里生气,你虽不属我佩服之列,但在我

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居其首。”左冷禅笑道:“在下受宠若惊。”任我行道

:“你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剑派,要与少林、武当鼎足

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

行径,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禅道:“在下所不佩服的当世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

却只算得半个。”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你所学嵩

山派武功虽精,却全是前人所传。依你的才具,只怕这些年中,也不见得有甚么新招创出

来。”左冷禅哼了一声,冷笑道:“阁下东拉西扯,是在拖延时辰呢,还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说这话,是想倚多为胜,围攻我们三人吗?”左冷禅道:“阁下来到

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倚多为

胜也好,不讲武林规矩也好。你杀了我嵩山派门下弟子,眼放着左冷禅在此,今日要领教

阁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证道:“方丈大师,这里是少林寺呢,还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证道:“

施主明知故问了,这里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则此间事物,是少林方丈作主,

还是嵩山派掌门作主?”方证道:“虽是老衲作主,但众位朋友若有高见,老衲自当听从。”任我行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不错,果然是高见,明知单打独斗是输定了的,便

要群殴烂打。姓左的,你今日拦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动手,在你面前横剑自刎。”

左冷禅冷冷的道:“我们这里十个人,拦你或许拦不住,要杀你女儿,却也不难。”

方证道:“阿弥陀佛,杀人可使不得。”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左冷禅所言确是实情,下面十人中,虽不知余下三人是谁

,但料想也必与方证、冲虚等身分相若,不是一派掌门,便是绝顶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强

,最多不过全身而退。向问天是否能够保命脱困,已是难言,盈盈是更加没指望了。任我

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门有个儿子,听说武功差劲,杀起来挺容易。岳君子有个女

儿。余观主好像有几个爱妾,还有三个小儿子。天门道长没儿子女儿,心爱徒弟却不少。

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昆仑派乾坤一剑震山子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子。还有这位丐帮

的解大帮主呢,向左使,解帮主世上有甚么舍不得的人啊?”

令狐冲心道:“原来莫大师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实不用方证大师引见,于对方十人不

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们的身世眷属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问天道:“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然不姓解,却都是解帮主的

私生儿子。”任我行道:“你没弄错罢?咱们可别杀错了好人?”向问天道:“错不了,

属下已查问清楚。”任我行点头道:“就算杀错了,那也没有法子,咱们杀他丐帮中三四

十人,总有几个杀对了的。”向问天道:“教主高见!”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属,左冷禅、

解帮主等无不凛然,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若是杀了他的女儿,他必

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

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隔了半晌,方证说道:“冤冤相报,无有已时。任施主,我们

决计不伤任大小姐,却要屈三位大驾,在少室山居留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杀性

已动,忍不住要将左大掌门的儿子、余观主那几个爱妾和儿子一并杀了。岳先生的令爱,

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冲大惊,不知这个喜怒难测的大魔头只不过危言耸听,还是

真的要大开杀戒。

冲虚道人说道:“任先生,咱们来打个赌,你瞧如何?”任我行道:“老夫赌运不佳

,打赌没有把握,杀人却有把握。杀高手没有把握,杀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却

挺有把握。”冲虚道人道:“那些人没甚么武功,杀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虽然不

算英雄,却可教我的对头一辈子伤心,老夫就开心得很了。”冲虚道人道:“你自己没了

女儿,也没甚么开心。没有女儿,连女婿也没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

见得有甚么光彩。”任我行道:“没有法子,没有法子。我只好将他们一古脑儿都杀了,

谁叫我女婿对不住我女儿呢?”冲虚道人道:“这样罢,我们不倚多为胜,你也不可胡乱

杀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败。你们三位,和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比斗三场,三战两

胜。”

方证忙道:“是极,冲虚道兄高见大是不凡。点到为止,不伤人命。”任我行道:“

我们三人倘若败了,便须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

冲虚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胜了两场,我们自然服输,任由三位下山,这八名弟

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任我行道:“我心中对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觉得你所说的话,

也有一半道理。那你们这一方是哪三位出场?由我挑选成不成?”左冷禅道:“方丈大师

是主,他是非下场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搁下了十几年,也想试上一试。至于第三场吗?这

场赌赛既是冲虚道长的主意,他终不成袖手旁观,出个难题让人家顶缸?只好让他的太极

剑法露上一露了。”他们这边十人之中,虽然个个不是庸手,毕竟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

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气便举了这三人出来,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盈盈不过十

八九岁年纪,武功再高,修为也必有限,不论和哪一位掌门相斗,注定是要输的。岳不群

等一齐称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谁一人的武功都

不见得会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问天只怕尚可稍胜半筹,三战两胜,赢面占了七八成,甚

至三战三胜,也是五五之数。各人所担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给他逃下山去,以阴

险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决战,那就无所畏惧了。任我行道:“

三战两胜,这个不妥,咱们只比一场。你们挑一位出来,我们这里也挑一人,干干脆脆只

打一场了事。”左冷禅道:“任兄,今日你们势孤力单,处在下风。别说我们这里十个人

,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师一个号令出去,单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

十位,其余各派好手还不计在内。”任我行道:“因此你们要倚多为胜。”左冷禅道:“

不错,正是要倚多为胜。”任我行道:“不要脸之至。”左冷禅道:“无故杀人,才不要

脸。”

任我行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门,你吃荤还是吃素?”左冷禅哼了一声道

:“在下杀人也杀,干么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杀一人,死者都是罪有应得的了?”

左冷禅道:“这个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么罪?”方证大师道:

“阿弥陀佛,任施主这句话,大有菩萨心肠。”左冷禅道:“方证大师别上他的当。他将

咱们这八个无辜丧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虫蚁牛羊,仙佛凡人,都是众生。”方证又道:“是,是。阿弥陀佛。”

左冷禅道:“任兄,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了?”任我行突然一声长啸

,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十二支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

众人听了他这一啸声,都是心头怦怦而跳,脸上变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们就

比划比划。”左冷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之中若有三个人

输了两个,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

人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听他受了左冷

禅之激,居然答允下来,无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场,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儿女的斗女的,便向宁女侠

请教。”左冷禅道:“不行。我们这边由哪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来选,不能由对方指定?”左冷禅道:“正是。少林、武当

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下。”任我行道:“凭你的声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

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

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方证大师,在下向你讨教

少林神拳,配得上吗?”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对手。只是

老衲亟盼屈留大驾,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左冷禅见他竟向方证大师挑

战,固是摆明了轻视自己,心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担心你跟我斗,让向问天跟冲

虚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方证。冲虚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输给了你,那就糟了。”当下不再

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余人将地下的八具尸体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战场。任我行道:

“方丈大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方证合十还礼,说道:“施主请先发招。”任我

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正宗,这

一架原是要打的。”

余沧海道:“呸!你魔教是甚么正宗了?也不怕丑!”任我行道:“方丈,让我先杀

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方证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电,若是如雷霆般一击,

说不定余沧海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请接掌。”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

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知道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

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是

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令狐冲居高临下,凝神细看,但见方证大师掌法变幻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

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出掌收

掌,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方证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一当任我行的掌力送到,

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令狐冲拳脚功夫造诣甚浅,因之独孤九剑

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学不到家,既看不出对方拳脚中的破绽,便无法乘虚而入。这

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精奥,寻思:“剑

法上我可胜得冲虚道长,与任先生相斗,也不输于他。但遇到眼前这两位的拳掌功夫,我

只好以利剑一味抢攻。风太师叔说,我要练得二十年后,方可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主要

当是指‘破掌式’那一招而言。”看了一会,只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方证大师连

退三步,令狐冲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大师要输。”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

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一步,再拍几拍,

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他轻吁一口气,忽想:“为甚么我见方

证大师要输,便即心惊,见他扳回,则觉宽慰?是了,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任教主毕竟

是左道之士,我心中总还有善恶是非之念。”转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输,盈盈便须在

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谁胜谁败,

内心只隐隐觉得,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

波大作,又有甚么不好?那不是很热闹么?”他眼光慢慢转过去,只见盈盈倚在柱上,娇

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让她

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自己一生

之中,师友厚待者虽也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自己。胸口热血上

涌,只觉别说盈盈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然她万恶不赦、天下人皆欲杀之而甘心,自

己宁可性命不在,也决计要维护她平安周全。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着方证大师和

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左冷禅心想:“幸亏任老怪挑上了方证大师,否则他

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本门的大嵩阳神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

,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向问天却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

载,果然非同小可。方证大师这‘千手如来掌’掌法虽繁,功力不散,那真是千难万难。

倘若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内力,掌法是比他不过的了。”岳不群、余沧海等各人心

中,也均以本身武功,与二人的掌法相印证。任我行酣斗良久,渐觉方证大师的掌法稍形

缓慢,心中暗喜:“你掌法虽妙,终究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数掌,劈到第四

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微微一麻,内力运转,不甚舒畅,不由得大惊,知道这是自身内力

的干扰,心想:“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交,却已在

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发将出来,自己势须处于下风,眼见方

证大师左掌拍到,一声呼喝,左掌迅捷无伦的迎了上去,拍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各

退了一步。任我行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是浑厚无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

然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是惊讶。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将过来。任我行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觉全身气血都是晃了一晃,当即疾

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沧海的胸口,左掌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这一下兔起

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任我行与方证大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

力求自保尚且不及,哪知竟会转身去攻击余沧海。这一着变得太奇太快,不然余沧海也是

一代武学宗匠,若与任我行相斗,虽然最后必败,却决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

“啊”的一声,齐声呼叫。方证大师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任我行

后脑,这是武学中“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击向余沧海

头顶之掌,反手挡架。

众高手见方证大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大为钦服,却来不及喝采,知道余沧

海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任我行这一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方

证大师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方证大师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众

人大惊之下,纷纷呼喝,一齐拥了上去。左冷禅突然飞身而上,发掌猛向任我行后心击到。任我行反手回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

变了十来种招数。

任我行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只能勉力守御。他适才和方证大师相斗,最后这三招

虽是用智,却也使尽了平生之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人如此深厚的内力,如何能让他一把

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了心口?这几招全力以搏,实是孤注一掷。任我行所以胜得方

证大师,纯是使诈。他算准了对方心怀慈悲,自己突向余沧海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

远,纵欲救援也是不及,二来各派掌门与余沧海无甚交情,决不会干冒大险,舍生相救,

只有方证大师却定会出手。当此情境之下,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余沧海之困

,但他对方证大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着又是险到了极处。方证

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他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

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

会收回掌力。但方证身在半空,双掌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

力亦必不继。他一拿一点,果然将方证大师点倒。只是方证浑厚的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

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然转不上来。冲虚道人忙扶起方证大师,拍开他被封的穴道

,叹道:“方丈师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心思机敏

,斗智不斗力,老夫原是输了的。”岳不群大声道:“任先生行奸使诈,胜得毫不光明正

大,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向问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么?任教主若

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还比试甚么?”岳不群为之语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缓缓出掌,将左冷禅的拳脚一一挡开。左冷禅向来自负,若在平时

,决不会当任我行力斗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后,又去向他索战。明占这等便宜,绝非一派宗

师之所为,未免为人所不齿。但任我行适才点倒方证大师,纯是利用对方一片好心,胜得

奸诈之极,正教各人无不为之扼腕大怒。他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于义愤

,已顾不到是否车轮战。在左冷禅却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向问天见任我行一口气始终缓

不过来,抢到柱旁,说道:“左大掌门,你捡这便宜,可要脸么?我来接你的。”左冷禅

道:“待我打倒了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斗,老夫还怕你车轮战么?”呼的一拳,向任我

行击出。

任我行左手撩开,冷冷的道:“向兄弟,退开!”向问天知道教主极是要强好胜,不

敢违拗,说道:“好,我就暂且退开。只是这姓左的太也无耻,我踢他的屁股。”飞起一

脚,便往左冷禅后臀踢去。

左冷禅怒道:“两个打一个吗?”斜身避让。岂知向问天虽作飞腿之状,这一腿竟没

踢出,只是右脚抬了起来,微微一动,乃是一招虚招。他见左冷禅上当,哈哈一笑,道:

“孙子王八蛋才倚多为胜。”一纵向后,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禅这么一让,攻向任我行的

招数缓了一缓。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内息畅通,

登时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禅奋力化解,心下暗暗吃惊:“这老儿十多年不见

,功力大胜往昔,今日若要赢他,可须全力从事。”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

是在天下顶尖儿人物之前一决雌雄。两人都将胜败之数看得极重,可不像适才任我行和方

证大师较量之时那样和平。任我行一上来便使杀着,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禅忽拳

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两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在木匾之后,瞧得眼也花

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证大师相斗,只不过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

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转眼去看盈盈,只见她脸色雪

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担心的神态。向问天的脸色却是忽喜忽忧

,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令

狐冲心想:“向大哥的见识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着紧,只怕任先生这一仗很是难赢。”慢慢斜眼过去,见到那边厢师父和师娘并肩而立,其侧是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两人

身后一个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一个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来到殿中之后,

始终未曾出过半分声息,令狐冲一见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随即

心想:“仪琳师妹她们这群恒山弟子没了师父,可不知怎样了。”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独个

儿站在墙后,手按剑柄,满脸怒色。站在西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乞丐,当是丐帮帮主解

风。另一个穿一袭青衫,模样颇为潇洒,当是昆仑派掌门乾坤一剑震山子了。

这九个人乃当今正教中最强的好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贯注的观战,自己在木匾后

藏身这么久,虽然竭力屏气凝息,多半还是早已给下面诸人发觉了。他暗想:“下面聚集

着这许多高人,尤其有师父、师娘在内,而方证大师、武当掌门、莫大先生这三位,更是

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我在这里偷听他们说话,委实不敬之极,虽说是我先到而他们后至,

但不论如何,总之是我在这里窃听,要是给他们发觉了,我可当真是无地自容了。”只盼

任我行尽快再胜一场,三战两胜,便可带着盈盈从容下山,一旁方证大师他们退出后殿,

自己便赶下山去和盈盈相会。一想到和盈盈对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热,连耳根子也热烘

烘的,自忖:“自今而后,我真的要和盈盈结为夫妻吗?她待我情深义重,可是我……可

是我……”这些日子来,虽然时时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总是想到要报她相待之恩,要

助她脱却牢狱之灾,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扬,是自己对她倾心,并非她对己有意,免得江湖

豪士讥嘲于她,令她尴尬羞惭。每当盈盈的倩影在脑海中出现之时,心中却并不感到喜悦

不胜之情、温馨无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师妹岳灵珊时缠绵温柔的心意,大不相同,对于盈

盈,内心深处竟似乎有些惧怕。他和盈盈初遇,一直当她是个年老婆婆,心中对她有七分

尊敬,三分感激;其后见她举手杀人,指挥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掺杂了几分惧怕,直至得

知她对自己颇有情意,这几分厌憎之心才渐渐淡了,及后得悉她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

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虽深,却并无亲近之念,只盼能报答她的恩情;听到任我行说自

己是他女婿,心底竟然颇感为难。这时见到她的丽色,只觉和她相距极远极远。他向盈盈

瞧了几眼,不敢再看,只见向问天双手握拳,两目圆睁,顺着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禅时

,见左冷禅已缩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将过去,每一掌都似开山大斧一般,威

势惊人。左冷禅全然处于下风,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

然之间,任我行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对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声大响,左冷禅背

心撞在墙上,头顶泥沙灰尘簌簌而落,四掌却不分开。令狐冲只感到身子摇动,藏身的那

张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惊之下,便想:“左师伯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内力,任

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内力,时刻一长,左师伯非输不可。”却见左冷禅右掌一缩,

竟以左手单掌抵御对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声怪叫,急速跃

开。左冷禅右手跟着点了过去。他连指三指,任我行连退三步。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等均

大为奇怪:“素闻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擅吸对方内力,何以适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

禅竟安然无恙?难道他嵩山派的内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任我行心下更是骇然。十余年前任我行左冷禅剧斗,未曾使用

“吸星大法”,已然占到上风,眼见便可制住了左冷禅,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几乎难以使

用,心下惊骇无比,自知这是修练“吸星大法”的反击之力,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

慢慢化解,但其时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正彷徨无计之际,忽见左冷禅身后出现了两

人,是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和大嵩阳手费彬。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说道

:“说好单打独斗,原来你暗中伏有帮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咱们后会有期,今日爷爷可

不奉陪了。”左冷禅败局已成,对方居然自愿罢战,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讨嘴头上便

宜,说甚么“要人帮手的不是好汉”之类,只怕激恼了对方,再斗下去,丁勉与费彬又不

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即说道:“谁教你不多带几名魔教的帮手来?”任我行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这一场拚斗,面子上似是未分胜败,但任左二人内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极大

弱点,当日不输,实乃侥幸,自此分别苦练。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

隐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吸取对手功力,但对手门派不同,功力有

异,诸般杂派功力吸在自身,无法融而为一,作为己用,往往会出其不意的发作出来。他

本身内力甚强,一觉异派内功作怪,立时将之压服,从未遇过凶险,但这一次对手是极强

高手,激斗中自己内力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异派内力的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

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后潜心思索,要揣摩出一个法门来制服体内的

异派内功,心无二用,乃致聪明一世的枭雄,竟连变生肘腋亦不自知,终于为东方不败所

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心无旁骛,这才悟出了压制体内异派内功的妥善法门,修习

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惨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禅再度相逢,一时未能取胜,当即运

出“吸星大法”,与对方手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然发现对方内力空空如也,不知去

向。任我行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内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并不奇,适才便吸不到方

证的内力,但在瞬息间竟将内力藏得无影无踪,教他的“吸星大法”无力可吸,别说生平

从所未遇,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等奇事。他又连吸了几下,始终没摸到左冷禅内力的半

点边儿,眼见左冷禅指法凌厉,于是退了三步,随即变招,狂砍狠劈,威猛无俦。左冷禅

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一掌劈将出去,左冷禅无名指弹他手腕,右

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见他这一指劲力狠辣,心想:“难道你这一指之中,竟又没有

内力?”当下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让他戳中胸肋,同时将“吸星

伸功”布于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内力,不让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

上若无内力,那么刺在我身上只当是给我搔痒,但若有分毫内力,便非尽数给我吸来不可。”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噗的一声响,左冷禅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旁观众人

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左冷禅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运功,果然对方内力犹如河

堤溃决,从自己“天池穴”中直涌进来。他心下大喜,加紧施为,吸取对方内力越快。突

然之间,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开,一言不发的瞪视着左冷禅,身子发颤,手足不

动,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盈盈惊叫:“爹爹!”扑过去扶住,只觉他手上肌肤冰凉

彻骨,转头道:“向叔叔!”向问天纵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几下。任我行嘿

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说道:“很好,这一着棋我倒没料到。咱们再来比比。”

左冷禅缓缓摇了摇头。

岳不群道:“胜败已分,还比甚么?任先生适才难道不是给左掌门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一声,喝道:“不错,是我上了当,这一场算我输便是。”原来左冷禅适

才这一招大是行险,他已修练了十余年的“寒冰真气”注于食指之上,拚着大耗内力,将

计就计,便让任我行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反而加催内力,急速注入对方穴道。这内

力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任我行全身为之冻僵。左冷禅乘着他“吸星大法”一窒的

顷刻之间,内力一催,就势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举,原只见于第二三流武林人物

动手之时,高手过招,决不使用这一类平庸招式。左冷禅却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

的手段制胜,这一招虽是使诈,但若无极厉害的内力,却也决难办到。向问天知道左冷禅

虽然得胜,但已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几个月时光,无法复元,当即上前说道:“适才左

掌门说过,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后,再来打倒我。现下便请动手。”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

都看得明白,左冷禅自点中任我行之后,脸色惨白,始终不敢开声说话,可见内力消耗之

重,此刻二人倘若动手,不但左冷禅非败不可,而且数招之间便会给向问天送了性命。但

这一句话,左冷禅刚才确是说过了的,眼见向问天挑战,难道是自食前言不成?众人正踌

躇间,岳不群道:“咱们说过,这三场比试,哪一方由谁出马,由该方自行决定,却不能

由对方指名索战。这一句话,任教主是答应过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杰,

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

向问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过和‘君子’二字,未免有

些不称。这般东拉西扯,倒似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

看出来,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左冷禅慢慢挨

了几步,将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时的情状,简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为难,更不用说和

人动手过招了。武当掌门冲虚道人走上两步,说道:“素闻向左使人称‘天王老子’,实

有惊天动地的能耐。贫道忝居武当掌门,于正教诸派与贵教之争,始终未能出甚么力,常

感惭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为对手,实感荣宠。”他武生掌门何等身分,对

向问天说出这等话来,那是将对方看得极重了。向问天在情在理,实是难以推却,便道:

“恭敬不如从命。久仰冲虚道长的‘太极剑法’天下无双,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抱拳行礼,退了两步。冲虚道人宽袍大袖双手一摆,躬身还礼。

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均不拔剑。任我行突然说道:“且慢!向兄弟,你

且退下。”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长剑。众人尽皆骇然:“他已连斗两位高手,内力显已

大为耗损,竟然要连斗三阵,再来接冲虚道长。”左冷禅更是惊诧,心想:“我苦练十多

年的寒冰真气倾注于他‘天池穴’中,纵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个时辰,

方能化解。难道此人一时三刻之间便又能与人动手?”众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犹

似有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他使尽了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

楚之情。冲虚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赐教么?咱们先前说过,双方由哪一位出手,由每

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赐教,原也不违咱们约定之议。只是贫道这个便宜,却占得太大了。”任我行道:“在下拚斗了两位高手之余,再与道长动手,未免小觑了武当派享誉数百

年的神妙剑法,在下虽然狂妄,却还不致于如此。”冲虚道人心下甚喜,点头道:“多谢

了。”他一见到任我行拔剑,心下便大为踌躇,以车轮战胜得任我行,说不上有何光彩,

但此仗若败,武当派在武林中可无立足之地了,听说不是他自己出战,这才宽心。

任我行道:“冲虚道长在贵方是生力军,我们这一边也得出一个生力军才是。”抬头

叫道:“令狐冲小兄弟,你下来罢!”

众人大吃一惊,都顺着他目光向头顶的木匾望去。令狐冲更为惊讶,一时手足无措,

狼狈之极,当此情势,无法再躲,只得涌身跳下,向方证大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说道

:“小子擅闯宝刹,罪该万死,谨领方丈责罚。”方证呵呵笑道:“原来是令狐少侠。我

听得少侠呼吸匀净,内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临敝寺。请起,请起

,行此大礼,可不敢当。”说着合十还礼。令狐冲心想:“原来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

丐帮帮主解风忽道:“令狐冲,你来瞧瞧这几个字。”令狐冲站起身来,顺着他手指向一

根木柱后看去,见柱上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来。”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内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敌。”每一行都深入柱内,木质

新露,自是方证大师和解风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令狐冲甚是惊佩,心想:“方证大师

从我极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别我武功家数,真乃神人。”随即抱拳躬身,团团行礼,说

道:“众位前辈来到殿上之时,小子心虚,未敢下来拜见,还望恕罪。”料想此刻师父的

脸色定是难看之极,哪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风笑道:“你作贼心虚,到少林寺偷甚么来啦?”令狐冲道:“小子闻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胆前来接她出去。”解风笑道:“原来

是偷老婆来着,哈哈,这不是贼胆心虚,这叫做色胆包天。”令狐冲正色道:“任大小姐

有大恩于我,小子纵然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愿。”解风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个年轻人,一生前途却为女子所误。你若不堕邪道,这华山派掌门的尊位,日后

还会逃得出你的手掌么?”任我行大声道:“华山掌门,有甚么希罕?将来老夫一命归天

,日月神教教主之位,难道还逃得出我乘龙快婿的手掌么?”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

“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闲话少说。冲儿,你就领教一下这位武

当掌门的神剑。冲虚道长的剑法以柔克刚,圆转如意,世间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

称他为“冲儿”,当真是将他当作女婿了。令狐冲默察眼前局势,双方已各胜一场,这第

三场的胜败,将决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冲虚道人比过剑,剑法上可以胜得过他

,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场不可,当下转过身来,向冲虚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几拜。

冲虚道人忙伸手相扶,奇道:“何以行此大礼?”令狐冲道:“小子对道长好生相敬

,迫于情势,要向道长领教,心中不安。”冲虚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礼了。”令狐冲站起身来,任我行递过长剑。令狐冲接剑在手,剑尖指地,侧身站在下首。冲

虚道人举目望着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盘算令狐冲的剑招。众人见他始终不

动,似是入定一般,都觉十分奇怪。过了良久,冲虚道人长吁一口气,说道:“这一场不

用比了,你们四位下山去罢。”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令狐冲大喜,躬身行礼。解风道:“道长,你这话是甚么

意思?”冲虚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剑法之道,这一场比试,贫道认输。”解风道:“

两位可还没动手啊。”冲虚道:“数日之前,在武当山下,贫道曾和他拆过三百余招,那

次是我输了。今日再比,贫道仍然要输。”方证等都问:“有这等事?”冲虚道:“令狐

小兄弟深得风清扬风前辈剑法真传,贫道不是他的对手。”说着微微一笑,退在一旁。任

我行呵呵大笑,说道:“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来只佩服你一半,现下可

佩服你七分了。”说是七分,毕竟还没十足。他向方证大师拱了拱手,说道:“方丈大师

,咱们后会有期。”令狐冲走到师父、师娘跟前,跪倒磕头。岳不群侧身避开,冷冷的道

:“可不敢当!”岳夫人心中一酸,泪水盈眶。令狐冲又过去向莫大先生行礼,知他不愿

旁人得悉两人之间过去的交往,只磕了三个头,却不说话。

任我行一手牵了盈盈,一手牵了令狐冲,笑道:“走罢!”大踏步走向殿门。解风、

震山子、余沧海、天门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冲虚道人,既然冲虚自承非令狐冲之敌,他们

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听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头道:“怎么?”岳不群

道:“冲虚道长大贤不和小人计较,这第三场可还没比。令狐冲,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令狐冲大吃一惊,不由得全身皆颤,嗫嚅道:“师父,我……我……怎能……”

岳不群却泰然自若,说道:“人家说你蒙本门前辈风师叔的指点,剑术已深得华山派

精髓,看来我也已不是你的对手。虽然你已被逐出本门,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使的仍是

本门剑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辈,都为你这不肖少年怄气,倘若我不出手,

难道让别人来负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杀了你,你就将我杀了罢。”说到后来,已然声色俱

厉,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你我已无师徒之情,亮剑!”令狐冲退了一步,道:

“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剑,当胸平刺。令狐冲侧身避过。岳不群接着又刺出两剑,令狐冲又避

开了,长剑始终指地,并不出剑挡架。岳不群道:“你已让我三招,算得已尽了敬长之义

,这就拔剑!”任我行道:“冲儿,你再不还招,当真要将小命送在这儿不成?”令狐冲

应道:“是。”横剑当胸。这场比试,是让师父得胜呢,还是须得胜过师父?倘若故意容

让,输了这一场,纵然自己身受重伤,也不打紧,可是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却得在

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证大师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禅和少林寺中其他僧众,难保不

对盈盈他们三人毒计陷害,说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过这十年光阴,却难说得

很。若说不计罢,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师父、师娘教养成材,直与亲生父母一般,大恩未

报,又怎能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将师父打败,令他面目无光,声名扫地?便在他踌躇难决

之际,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冲只以师父从前所授的华山剑法挡架,“独孤九剑”每一剑都攻人要害,一出剑便是杀着,当下不敢使用。他自习得“独孤九剑”之后,见

识大进,加之内力浑厚之极,虽然使的只是寻常华山剑法,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与畴昔大

不相同。岳不群连连催动剑力,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令狐冲如此使剑,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让。任我行和向问天相对瞧了一眼,

都是深有忧色。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庄,任我行邀令狐冲投身日月神

教,许他担当光明右使之位,日后还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诀,用以化解“吸星大法”

中异种内力反噬的恶果。但这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足见他对师门十分忠义。此刻更见他

对旧日的师父师娘神色恭谨之极,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剑将他刺死,也是心所甘愿。他所使

招式全是守势,如此斗下去焉有胜望?令狐冲显然决计不肯胜过师父,更不肯当着这许多

成名的英雄之前胜过师父。若不是他明知这一仗输了之后,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

,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弃剑认输了。任、向二人彷徨无计,相对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

只三个字:“怎么办?”任我行转过头来,向盈盈低声道:“你到对面去。”盈盈明白父

亲的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

,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声,却

不移动脚步。过了片刻,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前面去。”盈盈仍是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

道。你如以我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自会取胜。你如以师父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

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提醒你?”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倘要自

己有所示意之后,令狐冲再为自己打算,那可无味之极了。

令狐冲随手挥洒,将师父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不限于华山剑法。他若还击,

早能逼得岳不群弃剑认输,眼见师父剑招破绽大露,始终不出手攻击。岳不群早已明白他

的心意,运起紫霞神功,将华山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既知令狐冲不会还手,每一招便

全是进手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剑法中是否有破绽。这么一来,剑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

观众人见岳不群剑法精妙,又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无法刺中令狐冲;又见令狐冲出剑有时

有招,有时无招,而无招之时,长剑似乎乱挡乱架,却是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将岳不

群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均想:“冲虚道长自承剑术不及,当非虚言。”

岳不群久战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哟,不好!这小贼不愿负那忘恩负义的

恶名,却如此跟我缠斗。他虽不来伤我,却总是叫我难以取胜。这里在场的个个都是目光

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时,也早已瞧出这小贼是在故意让我。我不断的死缠烂打,成甚么体

统?哪里还像是一派掌门的模样?这小贼是要逼我知难而退,自行认输。”

他当即将紫霞神功都运到了剑上,呼的一剑,当头直劈。令狐冲斜身闪开。岳不群圈

转长剑,拦腰横削。令狐冲纵身从剑上跃过。岳不群长剑反撩,疾刺他后心,这一剑变招

快极,令狐冲背后不生眼睛,势在难以躲避。众人“啊”的一声,都叫了出来。令狐冲身

在半空,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剑挡架也已不及,却见他长剑挺出,拍在身前数尺外

的木柱之上,这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木柱之后,噗的一声响,岳不群长剑刺入木柱。

剑刃柔韧,但他内劲所注,长剑竟穿柱而过,剑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过数寸。

众人又都“啊”的一声。这一声叫唤,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欣慰和赞叹之情,竟是人

人都不禁为令狐冲欢喜,既佩服他这一下躲避巧妙之极,又庆幸岳不群终于没刺中他。岳

不群施展平生绝技,连环三击,仍然奈何不了令狐冲,又听得众人的叫唤,竟是都在同情

对方,心下大是懊怒。这“夺命连环三仙剑”是华山派剑宗的绝技,他气宗弟子原本不知。当年两宗自残,剑宗弟子曾以此剑法杀了好几名气宗好手。当气宗弟子将剑宗的弟子屠

戮殆尽、夺得华山派掌门之后,气宗好手仔细参详这三式高招“夺命连环三仙剑”。诸人

想起当日拚斗时这三式连环的威力,心下犹有余悸,参研之时,各人均说这三招剑法入了

魔道,但求剑法精妙,却忘了本派“以气驭剑”的不易至理,大家嘴里说得漂亮,心中却

无不佩服。当岳不群与令狐冲两人出剑相斗,岳夫人就已伤心欲涕,见丈夫突然使出这三

招,心头大震:“当年两宗同门相残,便因重气功、重剑法的纷争而起。他是华山气宗的

掌门弟子,在这时居然使用剑宗的绝技,倘若给外人识破了,岂不令人轻视齿冷?唉,他

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实他非冲儿敌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缠斗?”有心上前

劝阻,但此事关涉实在太大,并非单是本门一派之事,欲前又却,手按剑柄,忧心如焚。

岳不群右手一提,从柱中拔出了长剑。令狐冲站在柱后,并不转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

在木柱之后,不再出来应战,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顾全了自己的颜面。两人相对而视。令

狐冲低头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敌手。咱们不用再比试了罢?”岳不群哼了一声。任

我行道:“他师徒两人动手,无法分出胜败。方丈大师,咱们这三场比试,双方就算不胜

不败。老夫向你赔个罪,咱们就此别过如何?”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长气,心道:“这一场

比试,我们明明是输了。任教主如此说,总算顾全到我们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

过。”方证说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等说,大家不伤和气,足见高明,老衲自无异…

…”这个“议”字尚未出口,左冷禅忽道:“那么我们便任由这四人下山,从此为害江湖

,屠杀无辜?任由他们八只手掌沾满千千万万人的鲜血,任由他们残杀天下良善?岳师兄

以后还算不算是华山派掌门?”方证迟疑道:“这个嗤的一声响,岳不群绕到柱后,挺剑

向令狐冲刺去。令狐冲闪身避过,数招之间,二人又斗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剑进击,令狐

冲或挡或避,又成了缠斗闷战之局。再拆得二十余招,任我行笑道:“这场比试,胜败终

究是会分的,且看谁先饿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晓了。”众人觉得他这番话虽是

夸张,但如此打法,只怕几个时辰之内,也的确难有结果。

任我行心想:“这岳老儿倘若老起脸皮,如此胡缠下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说甚么

也不会输的。可是冲儿只须有一丝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战下去,可于咱们不利。须得

以言语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们来到少林寺中,当真是大开眼界。”向问

天道:“不错。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尽集于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

不起。”向问天道:“是哪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练就了一项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向问天道:“是甚么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练的是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向问天

道:“属下只听过金钟罩、铁布衫,却没听过金脸罩、铁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钟

罩、铁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枪不入,此人的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却只练硬一张脸皮。”向

问天道:“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这功夫

说来非同小可,乃是西岳华山,华山派掌门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所

创。”向问天道:“素闻君子剑岳先生气功盖世,剑术无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

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将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这用处

可说之不尽。我们不是华山派门下弟子,其中诀窍,难以了然。”向问天道:“岳先生创

下这路神功,从此名扬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这个自然。咱们以后遇上华

山派的人物,对他们这路铁面皮神功,可得千万小心在意。”向问天道:“是,属下牢记

在心。”

他二人一搭一档,便如说相声一般,尽量的讥刺岳不群。余沧海听得嘻笑不绝,大为

幸灾乐祸。岳夫人一张粉脸胀得通红。岳不群却似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他一剑刺出,令

狐冲向左闪避,岳不群侧身向右,长剑斜挥,突然回头,剑锋猛地倒刺,正是华山剑法中

一招妙着,叫作“浪子回头”。令狐冲举剑挡格,岳不群剑势从半空中飞舞而下,却是一

招“苍松迎客”。令狐冲挥剑挡开。

岳不群刷刷两剑,令狐冲一怔,急退两步,不由得满脸通红,叫道:“师父!”岳不

群哼的一声,又是一剑刺将过去,令狐冲再退了一步。旁观众人见令狐冲神情忸怩,狼狈

万状,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师父这三剑平平无奇,有甚么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冲

难以抵挡?”众人自均不知,岳不群所使的这三剑,乃是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练剑时私下

所创的“冲灵剑法”。当时令狐冲一片痴心,只盼日后能和小师妹共缔鸳盟,岳灵珊对他

也是极好。二人心中都有个孩子气的念头,觉得岳不群夫妇所传的武功,其余同门都会,

这一套“冲灵剑法”,天下却只他二人会使,因此使到这套剑法时,内心都有丝丝甜意。

不料岳不群竟在此时将这三招剑法使了出来,令狐冲登时手足无措,又是羞惭,又是

伤心,心道:“小师妹对我早已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

乱。你要杀我,便杀好了。”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

长剑跟着刺到,这一招却是“弄玉吹箫”。令狐冲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顺手挡架。岳不

群跟着使出下一式“萧史乘龙”。这两式相辅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萧史乘龙”这一式

,长剑矫夭飞舞,直如神龙破空一般,却又潇洒蕴藉,颇有仙气。相传春秋之时,秦穆公

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箫。有一青年男子萧史,乘龙而至,奏箫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

弄玉吹箫。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乘龙快婿”这典故便由此而来。后来夫妻双双

仙去,居于华山中峰。华山玉女峰有“引凤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头盆、

梳妆台,皆由此传说得名。这些所在,令狐冲和岳灵珊不知曾多少次并肩同游,萧史和弄

玉这故事中的绸缪之意,逍遥之乐,也不知曾多少次缭绕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见岳不群使出这招“萧史乘龙”,令狐冲心下乱成一片,随手挡架,只想:“

师父为甚么要使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错乱,以便乘机杀我么?”

只见岳不群使完这一招后,又使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三招“冲灵剑

法”,跟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一招“萧史乘龙”。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余招以上

,招式也不会重复,这一招既能为对方所化解,再使也必无用,反而令敌方熟知了自己的

招式之后,乘隙而攻。岳不群却将这几招第二次重使,旁观众人均是大惑不解。

令狐冲见岳不群第二次“萧史乘龙”使罢,又使出三招“冲灵剑法”时,突然之间,

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以剑法点醒我。只须我弃邪归正,浪子回

头,便可重入华山门下。”

华山上有数株古松,枝叶向下伸展,有如张臂欢迎上山的游客一样,称为“迎客松”。这招“苍松迎客”,便是从这几株古松的形状上变化而出。他想:“师父是说,我若重

归华山门户,不但同门欢迎,连山上的松树也会欢迎我了。”蓦地里心头大震:“师父是

说,不但我可重入华山门户,他还可将小师妹配我为妻。师父使那数招‘冲灵剑法’,明

明白白的说出了此意,只是我胡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两招。”重归华山和娶岳灵珊为妻,那是他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突然之间,师父当着天下高手

之前,将这两件事向他允诺了,虽非明言,但在这数招剑法之中,已说得明白无比。令狐

冲素知师父最重然诺,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归门户,又将女儿许配自己为

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会做到的事。霎时之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灵珊和林平之情爱正浓,对自己不但已无爱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

婚配,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

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令狐冲心想:“我得重回华山门下,已是谢天谢地,更得与小

师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小师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将顺于她,日子久了,定

然感于我的至诚,慢慢的回心转意。”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

,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不可耐。令狐冲猛地里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

不是口说无凭,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入门下。我得返华山,再和小师妹

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

留在少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一己欢乐,却负人一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眼中瞧出来也是模模糊糊,只见岳不群长剑一

横,在他自己口边掠过,跟着剑锋便推将过来,正是一招“弄玉吹箫”。令狐冲心中又是

一动:“盈盈甘心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令狐

冲吗?无论如何,我可不能负了盈盈对我的情义。”突然脑中一晕,只听得铮的一声响,

一柄长剑落在地下。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正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

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鲜血点点滴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一惊,才知适才心神混

乱之际,随手挡架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独孤九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

群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一腿飞出,正中他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令狐冲登时身子飞起,身在半

空之时,便只觉眼前一团漆黑,直挺挺的摔将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

却已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第二十八章 积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令狐冲渐觉身上寒冷,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得火光耀眼,又即

闭上,听得盈盈欢声叫道:“你……你醒转来啦!”令狐冲再度睁眼,见盈盈一双妙目正

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摇手道:“躺着再歇一会儿。”令狐

冲一看周遭情景,见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这才记得是给师父踢了一

脚,问道:“我师父、师姐呢?”盈盈扁扁嘴道:“你还叫他作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

要脸的师父。你一味相让,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腿。震

断了他腿骨,才是活该。”令狐冲惊道:“我师父断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没震死他

是客气的呢?爹爹说,你对吸星大法还不会用,否则也不会受伤。”令狐冲喃喃的道:“

我刺伤了师父,又震断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吗?”令狐冲心

下惶愧已极,说道:“我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

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的痛下

杀手,想要杀你。你如此忍让,也算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死,就算

岳氏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决计死不了。他把你逐出华山,师徒间的情义

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道:“冲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

父、师娘,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令狐冲见她露出了小儿女的腼

腆神态,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握住

了她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甚么才好。盈盈柔声道:“你为甚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令狐冲道:“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以

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视他双目,道:“你为甚么说这等话?你直到

现下,心中还是在将我当作外人。”令狐冲内心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是对她有一

层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对你好。”这句话一出口,不

禁想道:“小师妹呢?小师妹?难道我从此忘了小师妹?”盈盈眼光中闪出喜悦的光芒,

道:“冲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令狐冲当此之时,再也不自计及对岳灵珊铭

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

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暖

烘烘地,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水恒如此。过了良久,缓缓说道:“

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倘若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

劈,我……我……我宁可亲手一剑刺死了你。”

令狐冲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笑道:“我这条命是

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

你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不知是甚么缘份,我就是

……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

我可要对你轻薄了。”说着坐起身来。

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

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一本正经的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

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

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

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

,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叫不迟。”令狐冲道:“

若是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

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令狐冲见到她的侧面,鼻子微耸,长长

睫毛低垂,容颜娇嫩,脸色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万桀骜

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想要询问,却觉在这时候说这

等话未免大煞风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

我一直心中奇怪,为甚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会对你怕得这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

说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

怪。”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

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

致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曾油嘴滑舌吗?”盈盈

道:“那你一辈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盈盈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

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

“我可不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觉此时此刻,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心中满

是缠绵之意。

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给你吃。”令狐冲道:“只

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饭,却又何妨?”盈盈轻轻的道:“你爱说笑,尽管说

个够好了。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

好一会,盈盈缓缓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来东方叔叔…

…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行使诡计,把爹爹囚禁起来,欺骗大家

,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东方不败又机警狡猾,这件事

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就没丝毫疑心。东方不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异乎寻常的优待客

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令狐冲道:“

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也不算正式的教众,不过一向

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了一声。当日他在孤山梅庄,曾见魔教长老鲍大楚、秦伟邦等人一见任我行

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想到当日情景,不由得眉头微皱。

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

堪言。东方不败对那些江湖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我

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那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盈盈道:“

也不是甚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原来这也是东方不

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

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令狐冲点头道:“此人也当真工于心计。”盈盈道:“不过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

,实在太烦。再者,教里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见了东方不败都要满口谀词,

肉麻无比。前年春天,我叫师侄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既免再管教中的闲事,也不

必向东方不败说那些无耻言语。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冲瞧了一眼,想起绿竹巷

中初遇的情景,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充满了柔情。过了好一会,说道:“来到少林寺的这

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曾服过我求来的解药。但只要有一人受过我的恩惠,他的亲人好友

、门下弟子、所属帮众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室山来,也未必真的

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不敢不来。”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令狐冲叹道:“你跟着我没甚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长进了三分。”盈盈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

点,待得年纪愈长,更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无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刻和

令狐冲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过了一会,盈盈将头转向山壁,说道:“你率领

众人到少林寺来接我,我自然喜欢。那些人贫嘴贫舌,背后都说我……说我对你好,而你

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幽幽的道:“你这般大大的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

枉担了这个虚名。”

令狐冲道:“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又给关在西湖底下,

待得脱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甚么苦。我独居一间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

和尚给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么人也没见过。直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

丈要我去相见,才知道他没传你易筋经。我发觉上了当,生气得很,便骂那老和尚。定闲

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

冲道:“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方丈大师了?”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听我骂他,只是

微笑,也不生气,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令狐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我的弟子,

老衲便可将本门易筋经内功相授,助他驱除体内的异种真气,但他坚决不允,老衲也是无

法相强。再说,你当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然未愈,

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这话也有道理,便说:‘那你为甚么

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不是骗人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盈盈道:“这老和尚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

我的甚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令狐冲道:“是啊,你又有甚么暴戾之气了?”盈盈道:“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谢了。”盈盈道:

“当时我对老和尚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欺侮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老和尚道:

‘那日你自愿在少林寺舍身,以换令狐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令狐少侠,可也没要

了你的性命。听恒山派两位师太说,令狐少侠近来在江湖上着实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

老衲也代他欢喜。冲着恒山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罢。’他还答应释放我百余名

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几拜。就这么着,我跟恒山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

来在山下遇到一个叫甚么万里独行田伯光的,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位

师太言道: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我来阻止你。不料两位心地慈

祥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

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道。”

盈盈道:“怎么没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

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钢针刺死的。”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

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说,这针并非毒针,其实是

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令狐冲道

:“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当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

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

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

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扶着石壁坐起身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

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我这一腿,好似没伤到我甚么。”

盈盈道:“我爹爹说,你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高出你师父甚远。只因你不肯

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这才受伤,但有深厚内功护体,受伤甚轻。向叔叔给你推拿了几次,

激发你自身的内力疗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断,那可奇怪得很。爹爹

想了半天,难以索解。”令狐冲道:“我内力既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

他老人家折断腿骨,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外人的内力虽可护

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师父

受伤,更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尽了面子,实是负咎良深。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的轻微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

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下得更大了。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

粗重之声,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不及他,没听到声息,见了他的神情,便问:“听到

了甚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声,有人来了。但喘声急促,那人武功低微

,不足为虑。”又问:“你爹爹呢?”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溜*

句话时,脸上一红,知道父亲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细叙离情。令狐冲又

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

已给新雪遮了一半。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两人顺着足

迹,行了十余丈,转过山坳,突见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一动也不动。

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抢过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肌

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直透过来,惊叫:“爹,你

……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已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父亲

中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

问天是在竭力助她父亲抵挡。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禅以诡计封住穴道,下山之后

,曾向她简略说过。令狐冲却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色极是凝重,

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的喘息声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战抖,当

及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觉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人的阴寒内力

,正在全力散发,于是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向问天和盈盈的内力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助他

抗寒,却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运功,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已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

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将“寒冰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

抽将出来,散之于外。四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

头上脸上,渐渐将四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令狐冲一面运功,心下暗

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冰真气”厉害之极

,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只脏腑血液才保有暖气,肌肤之冷,已若坚

冰,雪花落在身上,竟丝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过了良久良久,天色渐明,

大雪还是不断落下。令狐冲担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只是任我行体内

的寒毒并未去尽,虽然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

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助他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

却早已不再颤抖,自己掌心察觉到她手掌上脉搏微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

雪,只隐隐觉到天色已明,却甚么也看不到了。当下不住加强运功,只盼及早为任我行化

尽体内的阴寒之气。又过良久,忽然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声,渐奔渐近,听得出是一骑

前,一骑后,跟着听得一人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令狐冲双耳外虽堆满

了白雪,仍听得分明,正是师父岳不群的声音。两骑不住驰近,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

不明白其中缘由,便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兴,

关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说?”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

群乘马在后追赶。令狐冲甚是奇怪:“师娘生了好大的气,不知师父如何得罪了她。”但

听得岳夫人那乘马笔直奔来,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

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师妹,你瞧这四个

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是余怒未息,跟着自言自语:“在这旷野

之中,怎么有人堆了这四个雪人?”令狐冲刚想:“这旷野间有甚么雪人?”随即明白:

“我们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作了雪人。”师父、师

娘便在眼前,情势尴尬,但这件事却实在好笑之极。跟前却又栗栗危惧:“师父一发觉是

我们四人,势必一剑一个。他此刻要杀我们,那是用不着花半分力气。”岳不群道:“雪

地里没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甚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岳不群道

:“师妹,你性子这么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岳夫人道:“甚

么性急性缓?我自回华山去。你爱讨好左冷禅,你独自上嵩山去罢。”岳不群道:“谁说

我爱讨好左冷禅了?我好端端的华山派掌门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头?”岳夫人道:“

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向左冷禅低首下心,听他指使?虽说他是五岳剑派盟主

,可也管不着我华山派的事。五个剑派合而为一,武林中还有华山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

将华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甚么话来?”岳不群道:“恩师要我发扬光大华山一派的

门户。”岳夫人道:“是啊。你若答应了左冷禅,将华山派归入了嵩山,怎对得住泉下的

恩师?常言道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华山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附

旁人。”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师妹,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较

,谁高谁下?”岳夫人道:“没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

:“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左冷禅害的。”令狐冲心头

一震,他本来也早疑心是左冷禅作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

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通之士,决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嵩山派数次围攻恒山三尼不成

,这次定是左冷禅亲自出手。任我行这等厉害的武功,尚且败在左冷禅手下,恒山派两位

师太自然非他之敌。岳夫人道:“是左冷禅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

正教中的英雄,齐向左冷禅问罪,替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道:“一来没有证

据,二来又是强弱不敌。”岳夫人道:“甚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方证方丈、武当派

冲虚道长两位都请了出来主持公道,左冷禅又敢怎么样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证方

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岳夫人道:“你说左冷禅下手

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

江湖上混么?”

令狐冲暗暗佩服:“师娘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

足惜,可又有甚么好处?左冷禅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

,创成了那五岳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

第二十九章 掌门

傍晚时分,令狐冲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说明来意,要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

遗体迎归恒山。知客僧进内禀告,过了一会,出来说道:“方丈言道:两位师太的法体已

然火化。本寺僧众正在诵经恭送。两位师太的荼昆舍利,我们将派人送往恒山。”令狐冲

走到正在为两位师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坛和莲位灵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暗暗祷祝:“令狐冲有生之日,定当尽心竭力,协助恒山一派发扬光大,不负了师太的付

托。”令狐冲也不求见方证方丈,径和知客僧作别,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

,当下在一家农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买了一匹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

,便即住店,依着任我行所授法门,缓缓打通经脉,七日之后,左臂经脉运行如常。又行

数日,这一日午间在一家酒楼中喝酒,眼见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户户正在预备

过年,一片喜气洋洋。令狐冲自斟自饮,心想:“往年在华山之上,师娘早已督率众师弟

妹到处打扫,磨年糕,办年货,缝新衣,小师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热闹非凡。今年我却

孤零零的在这里喝这闷酒。”

正烦恼间,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口干得很了,在这里喝上几杯,倒

也不坏。”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干,喝上几杯,难道就坏了?”又一人道:“喝酒归喝

酒,口干归口干,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干,两件事非但不

能混为一谈,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冲一听,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

“六位桃兄,快快上来,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间呼呼声响,桃谷六仙一起飞身上楼,抢到令狐冲身旁,伸手抓住他肩头、手臂

,纷纷叫攘:“是我先见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个说话,令狐公子才

听到我的声音。”“若不是我说要到这里来,怎能见得到他?”令狐冲大是奇怪,笑问:

“你们六个又捣甚么鬼了?”桃花仙奔到酒楼窗边,大声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

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两银子来。”桃枝仙跟着奔过

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个发现他,大小尼姑,快拿银子来。”桃根仙和桃实仙各自

抓住令狐冲一条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寻到的!”“是我!是我!”只听得长街彼端有

个女子声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侠么?”桃实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冲,快拿钱来。”桃干仙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桃根仙道:“对,对!小尼姑倘若赖帐,咱们便

将令狐冲藏了起来,不给她们。”桃枝仙问道:“怎生藏法?将他关起来,不给小尼姑们

见到么?”楼梯上脚步声响,抢上几个女子,当先一人正是恒山派弟子仪和,后面跟着四

个尼姑,另有两个年轻姑娘,却是郑萼和秦绢。七人一见令狐冲,满脸喜色,有的叫“令

狐大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干仙等一齐伸臂,拦在令

狐冲面前,说道:“不给一千两银子,可不能交人。”令狐冲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

两银子,却是如何?”桃枝仙道:“刚才我们见到她们,她们问我有没有见到你。我说暂

时还没见到,过不多时便见到了。”秦绢道:“这位大叔当面撒谎,他说:‘没有啊,令

狐冲身上生脚,他这会儿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怎见得到?’”桃花仙道:“不对,不

对。我们早有先见之明,早就算到要在这里见到令狐冲。”桃干仙道:“是啊!否则的话

,怎地我们不去别的地方,偏偏到这里来?”令狐冲笑道:“我猜到啦。这几位师姊师妹

有事寻我,托六位相助寻访,你们便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是不是?”桃干仙道:“我们开

口讨一千两银子,那是漫天讨价,她们倘若会做生意,该当着地还钱才是。哪知她们大方

得紧,这个中尼姑说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侠,我们便给一千两银子。’这句话可是

有的?”仪和道:“不错,六位相帮寻访到了令狐大侠,我们恒山派该当奉上纹银一千两

便是。”六只手掌同时伸出,桃谷六仙齐道:“拿来。”仪和道:“我们出家人,身上怎

会带这许多银子?相烦六位随我们到恒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烦,岂知六人

竟是一般的心思,齐声道:“很好,便跟你们上恒山去,免得你们赖帐。”令狐冲笑道:

“恭喜六位发了大财啦,将区区在下卖了这么大价钱。”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脸上满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仪和等七

人却惨然变色,齐向令狐冲拜倒。令狐冲惊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礼?”急忙还礼。仪和

道:“参见掌门人。”令狐冲道:“你们都知道了?快请起来。”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说话可多不方便。”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六位

桃兄,我和恒山派这几位有要紧事情商议,请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扰,以免你们这一

千两银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来要大大的罗唆一番,听到最后一句话,当即住口,走

到靠街窗口的一张桌旁坐下,呼酒叫菜。仪和等站起身来,想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惨死

,不禁都痛哭失声。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么忽然哭了起来?你们见到令狐冲

要哭,那就不用见了。”令狐冲向他怒目而视,桃花仙吓得伸手按住了口。仪和哭道:“

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门人你上岸喝酒,没再回船,后来衡山派的莫大师伯来向我们谕

示,说你到少林寺去见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去了。大伙儿一商量,都说不如也往少林寺来

,以便和两位师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几十个江湖豪客,听他们高谈阔论,

大讲你如何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将少林寺数千僧众尽数吓跑之事。有一个大头矮胖

子,说是姓老,他说……他说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两位,在少林寺中为人所害。掌门师叔

临终之时,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门,你已经答允了。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人都是亲耳

听见的……”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其余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

令狐冲叹道:“定闲师太当时确是命我肩担这个重任,但想我是个年轻男子,声名又

是极差,人人都知我是个无行浪子,如何能做恒山派的掌门?只不过眼见当时情势,我若

不答应,定闲师太死不瞑目。唉,这可为难得紧了。”仪和道:“我们……我们大伙儿都

盼望你……盼望你来执掌恒山门户。”郑萼道:“掌门师叔,你领着我们出生入死,不止

一次的救了众弟子性命。恒山派众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虽然你是男子,但本门

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掌门那一条。”一个中年尼姑仪文道:“大伙儿听到两位师叔

圆寂的消息,自是不胜悲伤,但得悉由掌门师叔你来接掌门户,恒山一派不致就此覆灭,

都大感宽慰。”仪和道:“我师父和两位师叔都给人害死,恒山派‘定’字辈三份师长,

数月之间先后圆寂,我们可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掌门师叔,你来做掌门人当真最好不过

,若不是你,也不能给我们三位师长报仇。”令狐冲点头道:“为三位师太报仇雪恨的重

担,我自当肩负。”秦绢道:“你给华山派赶了出来,现下来做恒山派掌门。西岳北岳,

武林中并驾齐驱,以后你见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师父啦,最多称他一声岳师兄便是。”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没面目再去见这位‘岳师兄’了。”郑萼道:“我们

得知两位师叔的噩耗后,兼程赶往少林寺,途中又遇到了莫大师伯。他说你已不在寺中,

要我们赶快寻访你掌门师叔。”秦绢道:“莫大师伯说道,越早寻着你越好,要是迟了一

步,你给人劝得入了魔教,正邪双方,水火不相容,恒山派可就没了掌门人啦。”郑萼向

她白了一眼,道:“秦师妹便口没遮拦。掌门师叔怎会去入魔教?”秦绢道:“是,不过

莫大师伯可真的这么说。”

令狐冲心想:“莫大师伯对这事推算得极准,我没参与日月教,相差也只一线之间。

当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内功秘诀相诱,而是诚诚恳恳的邀我加入,我情面难却,又瞧在盈盈

和向大哥的份上,说不定会答应料理了恒山派大事之后,便即加盟。”说道:“因此上你

们便定下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到处捉拿令狐冲了?”秦绢破涕为笑,说道:“捉拿令狐冲?我们怎敢啊?”郑萼道:“当时大家听莫大师伯的吩咐后,便分成七人一队,寻访掌门

师叔,要请你早上恒山,处理派中大事。今日见到桃谷六仙,他们出口要一千两银子。只

要寻到掌门师叔,别说一千两,就是要一万两,我们也会设法去化了来给他们。”令狐冲

微笑道:“我做你们掌门,别的好处没有,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化缘要银子,这副本事

大家定有长进。”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剥皮化缘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脸露

微笑。令狐冲道:“好,大家不用担心,令狐冲既然答应了定闲师太,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恒山派掌门人我是做定了。咱们吃饱了饭,这就上恒山去罢。”七名弟子尽皆大喜。令

狐冲和桃谷六仙共席饮酒,问起六人要一千两银子何用。桃根仙道:“夜猫子计无施穷得

要命,若没一千两银子,便过不了日子,我们答允给他凑乎凑乎。”桃干仙道:“那日在

少林寺中,我们兄弟跟计无施打了个赌……”桃花仙抢着道:“结果自然是计无施输了,

这小子怎能赢得我们兄弟?”令狐冲心道:“你们和计无施打赌,输得定然是你们。”问

道:“赌甚么事?”桃实仙道:“打赌的这件事,可和你有关。我们料你一定不会做恒山

派掌门,不……不……我们料定你一定做恒山派掌门。”桃花仙道:“夜猫子却料定你必

定不做恒山派掌门,我们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那老尼姑做恒山派掌门,天下英

雄,尽皆知闻,哪里还能抵赖?”桃枝仙道:“夜猫子说道,令狐冲浪荡江湖,不久便要

娶魔教的圣姑做老婆,哪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们磨菇?”

令狐冲心想:“夜猫子对盈盈十分敬重,哪会口称‘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将言语颠

倒了来说。”说道:“于是你们便赌一千两银子?”桃根仙道:“不错,当时我们想那是

赢定了的。计无施又道,这一千两银子可得正大光明挣来,不能去偷去抢。我说这个自然

,桃谷六仙还能去偷去抢么?”桃叶仙道:“今天我们撞到这几个尼姑,她们打起了锣到

处找你,说要请你去当恒山派掌门,我们答应帮她们找你,这寻访费是一千两银子。”令

狐冲微笑道:“你们想到夜猫子要输一千两银子,太过可怜,因此要挣一千两银子来给他

,好让他输给你们?”桃谷六仙齐声说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叶仙道:“

和我们六兄弟料事的本领,也就相差并不太远。”

令狐冲等一行往恒山进发,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讯息,齐在山脚下恭候,见到令狐冲都拜了下去。令狐冲忙即还礼。说起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逝世之事,尽皆伤感。令狐冲见仪琳杂在众弟子之中,容色憔

悴,别来大见清减,问道:“仪琳师妹,近来你身子不适么?”仪琳眼圈儿一红,道:“

也没甚么。”顿了一顿,又道:“你做了我们掌门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师妹啦。”

一路之上,仪和等都叫令狐冲作“掌门师叔”。他叫各人改口,众人总是不允,此刻

听仪琳又这般叫,朗声道:“众位师姊师妹,令狐冲承本派前掌门师太遗命,前来执掌恒

山派门户,其实是无德无能,决不敢当。”众弟子都道:“掌门师叔肯负此重任,实是本

派的大幸。”令狐冲道:“不过大家须得答允我一件事。”仪和等道:“掌门人有何吩咐

,弟子等无有不遵。”令狐冲道:“我只做你们的掌门师兄,却不做掌门师叔。”仪和、

仪清、仪真、仪文等诸大弟子低声商议了几句,回禀道:“掌门人既如此谦光,自当从命。”令狐冲喜道:“如此甚好。”当下众人共上恒山。恒山主峰甚高,众人脚程虽快,到

得见性峰峰顶,也花了大半日时光。恒山派主庵无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余间瓦

屋,分由众弟子居住。令狐冲见无色庵只前后两进,和构筑宏伟的少林寺相较,直如蝼蚁

之比大象。来到庵中,见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观音,四下里一尘不染,陈设简陋,想不到恒

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质朴若斯。令狐冲向观音神像跪拜,由于嫂引导,来到定闲师太

日常静修之所,但见四壁萧然,只地下有个旧蒲团,此外一无所有。令狐冲最爱热闹,爱

饮爱食,如何能在这静如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将酒坛子、熟狗腿之类搬到这静室来,

未免太过亵渎了,向于嫂道:“我虽来做恒山掌门,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师姊

师妹们都是女流,我一个男子,住在这庵中诸多不便。请你在远处搬空一间屋子,我和桃

谷六仙到那边居住,较为妥善。”

于嫂道:“是。峰西有三间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们上峰探望时住

宿之用。掌门人倘若合意,便暂且住在那边如何?咱们另行再为掌门人建造新居。”令狐

冲喜道:“那再好没有了,又另建甚么新居?”心下寻思:“难道我一辈子当这恒山派掌

门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适的人选,只要群弟子都服她,我这掌门人之位立即便传了给她

,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遥快乐去也。”来到峰西的客房,只见床褥桌椅便和乡间

的富农人家相似,虽仍粗陋,却已不似无色庵那样空荡荡地一无所有。于嫂道:“掌门人

请坐,我去给你拿酒。”令狐冲喜道:“这山上有酒?”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于嫂微

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仪琳小师妹听说掌门人要上恒山来,跟我说若无好酒,

只怕你这掌门人做不长。我们连夜派人下山,买得有数十坛好酒在此。”令狐冲有些不好

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为我一人太过破费,那可说不过去。”仪清微笑道:“那

日向白剥皮化来的银子,虽然分了一半救济穷人,还剩下许多;又卖了那几十匹官马,掌

门师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钱也足够了。”

当晚令狐冲和桃谷六仙痛饮一顿。次日清晨,便和于嫂、仪清、仪和等人商议如何迎

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如何设法为三位师太报仇。仪清道:“掌门师兄接任此位,须得公告

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须得遣人告知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师伯。”仪和怒道:“呸,我师父就

是他嵩山派这批奸贼害死的,两位师叔多半也是他们下的毒手,告知他们干甚么?”仪清

道:“礼数可不能缺了。待得咱们查明确实,倘若三位师尊当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时在掌

门师兄率领之下,自当大举向他们问罪。”

令狐冲点头道:“仪清师姊之言有理。只是这掌门人嘛,做就做了,却不用行甚么典

礼啦。”记得幼年之时,师父接任华山掌门,繁文缛节,着实不少,上山来道贺观礼的武

林同道不计其数;又想起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毕集。恒山派和

华山、衡山齐名,自己出任掌门,到贺的人如果寥寥无几,未免丢脸,但如到贺之人极多

,眼见自己一个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门人,又未免可笑。仪清明白他心意,说道:“掌

门师兄既不愿惊动武林中朋友,那么届时不请宾客上山观礼,也就是了,但咱们总得定下

一个正式就任的日子,知会四方。”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掌门人就任倘若太过草草,未免有损恒山派威名

,点头称是。

仪清取过一本历本,翻阅半晌,说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这三天

都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门师兄你瞧哪一天合适?”令狐冲素来不信甚么黄道吉日、

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礼越行得早,上山来参预的人越少,就可免了不少尴尬狼狈,说

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吗?”

仪清道:“正月里好日子倒也不少,不过都是利于出行、破土、婚姻、开张等等的,

要到二月里,才有利于‘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冲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么

接印、坐衙?”仪和笑道:“你不是做过大将军吗?做掌门人,也是接印。”令狐冲不愿

拂逆众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罢。”当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两位

师太的骨灰,向各门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诸弟子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张扬其事,又道

:“你们向各派掌门人禀明,定闲师太圆寂,大仇未报,恒山派众弟子在居丧期内,不行

甚么掌门人就任的大典,请勿遣人上山观礼道贺。”

打发了下山传讯的弟子后,令狐冲心想:“我既做恒山掌门,恒山派的剑法武功,可

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当下召集留在山上的众弟子,命各人试演剑法武功,自入门的基

本功夫练起,最后是仪和、仪清两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恒山剑法中最上乘的招式。令狐冲

见恒山派剑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处突出杀着,剑法绵密有

余,凌厉不足,正是适于女子所使的武功。恒山派历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练的

武功那样威猛凶悍。但恒山剑法可说是破绽极少的剑法之一,若言守御之严,仅逊于武当

派的“太极剑法”,但偶尔忽出攻招,却又在“太极剑法”之上。恒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

成家,自有其独到处。

心想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曾见到刻有恒山剑法,变招之精奇,远在仪和、仪

清所使剑法之上。但纵是那套剑法,亦为人所破,恒山派日后要在武林中发扬光大,其基

本剑术显然尚须好好改进才是。又想起曾见定静师太与人动手,内功浑厚,招式老辣,远

非仪和等诸弟子所及,听说定闲师太的武功更高,看来三位前辈师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

未能为诸弟子所习得。三位师太数月间先后谢世,恒山派许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传了。

仪和见他呆呆出神,对诸弟子的剑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门师兄,我们的剑法你自

是瞧不入眼,还请多多指点。”令狐冲道:“有一套恒山派的剑法,不知三位师太传过你

们没有?”从仪和手中接过剑来,将石壁上所刻的恒山派剑法,招招使了出来。他使得甚

慢,好让众弟子看得分明。使不数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见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剑法

的精要,可是变化之奇,却比自己以往所学的每一套剑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

人人瞧得血脉贲张,心旷神怡。这套剑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冲使动之时,将

一招招串连在一起,其中转折连贯之处,不免加上一些自创的新意。一套剑法使罢,群弟

子轰然喝采,一齐躬身拜服。仪和道:“掌门师兄,这明明是我们恒山派的剑法,可是我

们从未见过,只怕师父和两位师叔也是不会,不知你从何处学来?”令狐冲道:“我是在

一个山洞中的石壁上看来的。你们倘若愿学,便传了你们如何?”群弟子大喜,连声称谢。这日令狐冲便传了她们三招,将这三招中奥妙之处细细分说,命各弟子自行练习。

剑法虽只三招,但这三招博大精深,纵是仪和、仪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

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于郑萼、仪琳、秦绢等人,更是不易领悟。到第九日上,令狐冲又

传了她们两招剑法。这套石壁上的剑法,招数并不甚多,却也花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大致

授完,至于是否能融会贯通,那得瞧各人的修为与悟性了。

这一个多月中,下山传讯的众弟子陆续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冲回禀时说话吞

吞吐吐。令狐冲情知她们必是受人讥嘲羞辱,说她们一群尼姑,却要个男子来做掌门,也

不细问,只好言安慰几句,要她们分别向师姊学习所传剑法,遇有不明之处,亲自再加指

点。

华山派那通书信,由于嫂与仪文两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华山和恒山相距不远,按理

该当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归山,于嫂和仪文却一直没回来,眼见二月十六将届

,始终不见于嫂和仪文的影踪,当下又派了两名弟子仪光、仪识前去接应。群弟子料想各

门各派无人上山道贺观礼,也不准备宾客的食宿,大家只是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打扫

得干干净净,各人又均缝了新衣新鞋。郑萼等替令狐冲缝了一件黑布长袍,以待这日接任

时穿着。恒山是五岳中的北岳,服色尚黑。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冲起床后出来,只见见

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一众女弟子心细,连一纸一线之微,也

均安排得十分妥贴。令狐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

,她们非但不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令狐冲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当真枉自为人

了。”忽听得山坳后有人大声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来啦,你好不好?阿琳,

你爹爹来啦!”声音洪亮,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

……”仪琳听到叫声,忙奔出庵来,叫道:“爹爹,爹爹!”山坳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的

和尚,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和尚,他身后又有一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身

来。不戒和尚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那可

好得很啊。”

令狐冲笑道:“这是托大师的福。”

仪琳走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甚是亲热,笑道:“爹,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大哥接任

恒山派掌门的好日子,因此来道喜吗?”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来投入恒山派。大家是自己人,又道甚么喜?”令狐冲微微一惊,问道:“大师要投入恒山派?”不戒

道:“是啊。我女儿是恒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恒山派了。他奶奶的,我听到人家

笑话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却来做一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门人。他奶奶的,他们不知你多情

多义,别有居心……”他眉花眼笑,显得十分欢喜,向女儿瞧了一眼,又道:“老子一拳

就打落了他满口牙齿,喝道:‘你这小子懂个屁!恒山派怎么全是尼姑和女娘们?老子就

是恒山派的,老子虽然剔了光头,你瞧老子是尼姑吗?老子解开裤子给你瞧瞧!’我伸手

便解裤子,这小子吓得掉头就跑,哈哈,哈哈!”令狐冲和仪琳也都大笑。仪琳笑道:“

爹爹,你做事就这么粗鲁,也不怕人笑话!”不戒道:“不给他瞧个清楚,只怕这小子还

不知老子是尼姑还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恒山派,又帝了个徒孙来。不可不戒,

快参见令狐掌门。”

他说话之时,随着他上山的那个和尚一直背转了身子,不跟令狐冲、仪琳朝相,这时

转过身来,满脸尴尬之色,向令狐冲微微一笑。令狐冲只觉那和尚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

起是谁,一怔之下,才认出他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由得大为惊奇,冲口而出的道

:“是……是田兄?”

那和尚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仪琳行礼,道:“参……参见师父。”仪琳

也是诧异之极,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吗?”不戒大师洋洋得意,笑道: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确确是个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做甚么,说给你师父听。”田伯光苦笑道:“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甚么‘不可不戒。’仪琳奇道:

“甚么‘不可不戒’哪有这样长的名字?”不戒道:“你懂得甚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

多长便有多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名字不长吗?他的名字只有四个字,

怎会长了?”仪琳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怎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不

戒道:“不。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不做和尚

,于恒山派名声有碍。因此我劝他做了和尚。”仪琳笑道:“甚么劝他?爹爹,你定是硬

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一样

不好,因此我给他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仪琳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爹爹用意。

田伯光这人贪花好色,以前不知怎样给她爹爹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古怪的刑罚加

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只听不戒大声道:“我法名叫不戒,甚么清规

戒律,一概不守。可是这田伯光在红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不戒了这一桩坏事,怎能在

你门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他将来要传我衣钵,因此他法名之中,也应该

有‘不戒’二字。”忽听得一人说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我们桃谷六仙

也入恒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说话的是桃干仙。桃根仙道:“我们最先见到令狐冲

,因此我们六人是大师兄,不戒和尚是小师弟。”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既有不戒大师和田伯光,不妨再收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说令

狐冲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门。”说道:“六位桃兄肯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师兄师

弟排起来麻烦得紧,大家都免了罢!”

桃叶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做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将来收了徒弟,法名叫作甚么?”桃实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须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称为‘当然不可不戒’。”桃枝仙问道:“那么‘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甚么?”令狐冲见田伯光

处境尴尬,便携了他的手道:“我有几句话问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紧脚步,

走出了数丈,却听得肯后桃干仙说道:“他的法名可以叫做‘理所当然不戒’。”桃花仙

道:“那么‘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第子,法名又叫做甚么?”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

门,那日我受太师父逼迫,来华山邀你去见小师太,这中间的经过,当真一言难尽。”令

狐冲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药,又骗你说点了你死穴。”田伯光道:“这件事得从头

说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架,心想这当儿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

耽,于是北上河南。这天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开封府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

房之中。我掀开纱帐,伸手一摸,竟摸到一个光头。”令狐冲笑道:“不料是个尼姑。”

田伯光苦笑道:“不,是个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小姐绣被之内,睡着个和

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却是个和尚。”田伯光摇头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

太师父了。原来太师父一直便在找我,终于得到线索,找到了开封府。我白天在这家人家

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说了,叫小姐躲了

起来,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令狐冲笑道:“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田伯光苦笑

道:“那还用说吗?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便知不妙,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

点中了穴道。太师父跳下床来,点了灯,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

会遭到报应,当下便道:‘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甚么要死?’我说:‘

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命吗?’太师父脸孔一板,怒道:‘你说不小心给我制

住,倒像如果小心些,便不会给我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便解开了我

的穴道。“我坐了下来,问道:‘有甚么吩咐?’他说:‘你带得有刀,干么不向我砍?

你生得有脚,干么不跳窗逃走?’我说:‘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

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应拜我女儿为师,怎地赖了?’我大是奇怪,

问道:‘你女儿?’他道:‘在那酒楼之上,你和那华山派的小伙子打赌,说道输了便拜

我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的?我上恒山去找我女儿,她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的都跟我说了。’我道:‘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儿,那倒奇了。’他道:‘有甚么奇

怪了?’”

令狐冲笑道:“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师却是做了

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做不戒,那便是甚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又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

输了,那不错,我再也不去骚扰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道:‘那不行。你说过

要拜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我可不能生了个女儿,却让人欺侮。我一

路上找你,功夫花得着实不小。你这小子滑溜得紧,你如不再干这采花的勾当,要捉到你

可还真不容易。’我见他纠缠不清,当下一个‘倒踩三叠云’,从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

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然追赶不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

我叫道:‘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气?’我拔刀转身,向他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

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无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招后,他一把抓住

了我的后颈,跟着又将我的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有?’我说:‘服了,你杀了

我罢!’他道:‘我杀了你有甚么用?又救不活我的女儿了?’我吃了一惊,问道:‘小

师太死了吗?’他道:‘这时候还没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恒山见到她,她瘦得皮包

骨头似的,见到我就哭,我慢慢问明白了她的事,原来都是给你害的。’我说:‘你要杀

便杀,田伯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谎语。我本想对你的小姐无礼,可是她给华山派的令狐

冲救了,田某可没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太师父道:‘你奶奶的

,冰清玉洁有甚么用?我闺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冲不娶她,她便活不了。但我一提

到这件事,我闺女便骂我,说甚么出家人不可动凡心,否则菩萨责怪,死后打入十八层地

狱。’他说了一会,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那日若不是

你对我女儿非礼,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我女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道:‘那倒

不然。小师太美若天仙,当日我就算不对她无礼,令狐冲也必定会另借因头,上前去勾勾

搭搭。’”令狐冲皱眉道:“田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过份了。”田伯光笑道:“对不起

,这可得罪了。当时情势危急,我若不是这么说,太师父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

,便即转怒为喜,说道:‘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过多少坏事?要不是你非礼我

女儿,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令狐冲奇道:“你对她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

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兴,他赞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莞尔。田伯光道:“太师父左

手将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八个耳光,我给他打得晕了过去。他将我浸入小河之中

,浸醒了我,说道:‘我限你一个月之内,去请令狐冲到恒山来见我女儿,就算一时不能

娶她,让他们说说情话,也是好的,我女儿的一条性命,就可保得下来。师父有难,你做

徒弟的怎可不救?’他点了我几处穴道,说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剂毒药,说道倘若一个

月之内邀得你去见小师太,便给解药,否则剧毒发作,无药可救。”

令狐冲这才恍然,当日田伯光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满腹难言之隐,甚么都不肯明说

,怎料到其间竟有这许多过节。田伯光续道:“我到华山来邀你大驾,却给你打得一败涂

地,只道这番再也性命难保,不料太师父放心不下,亲自带同小师太上华山找你,又给了

我解药,我听你的劝,从此不再做采花奸淫的勾当。不过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

的,反正身边金银有的是,要找荡妇淫娃、娼妓歌女,丝毫不是难事。半个月前,太师父

又找到了我,说你做了恒山派掌门,却给人家背后讥笑,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他老人

家爱屋及乌,爱女及婿……”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这等无聊的话,以后可再也不能出口。”田伯光道:“是,

是。我只不过转述太师父的话而已。他说他老人家要投入恒山派,叫我跟着一起来,第一

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应,他老人家挥拳就打,我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只好拜

师。”说到这里,愁眉苦脸,神色甚是难看。令狐冲道:“就算拜师,也不一定须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许多俗家弟子?”田伯光摇头道:“太师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说:‘你这

人太也好色,入了恒山派,师伯师叔们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须得斩草除根,方

为上策。’他出手将我点倒,拉下我的裤子,提起刀来,就这么喀的一下,将我那话儿斩

去了半截。”令狐冲一惊,“啊”的一声,摇了摇头,虽觉此事甚惨,但想田伯光一生所

害的良家妇女太多,那也是应得之报。田伯光也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便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太师父已给我敷上了金创药,包好伤口,命我养了几日伤。跟着便逼我剃度,

做了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说:‘我已斩了你那话儿,你已干不得

采花坏事,本来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个“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众所周知

,那是为了恒山派的名声。本来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们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

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紧了。’”令狐冲微笑道:“你太师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

道:“太师父要我向你说明此事,又要我请你别责怪我师父。”令狐冲奇道:“我为甚么

要责怪你师父?全没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师父说:每次见到我师父,她总是更瘦

了一些,脸色也越来越坏,问起她时,她总是流泪,一句话不说。太师父说:定是你欺负

了她。”令狐冲惊道:“没有啊!我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你师父一句。再说,她甚么都好

,我怎会责骂她?”田伯光道:“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因此我师父要哭了。”令狐

冲道:“这个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师父为了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顿。”

令狐冲搔了搔头,心想这不戒大师之胡缠瞎搅,与桃谷六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田伯

光道:“太师父说: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时时吵嘴,越是骂得凶,越是恩爱。你

不骂我师父,就是不想娶她为妻。”令狐冲道:“这个……你师父是出家人,我可从来没

想过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这样说,太师父大大生气,便打了我一顿。他说:我太

师母本来是尼姑,他为了要娶他,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会有我师父

这个人?如果世上没我师父,又怎会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仪琳小师妹年

纪大得多,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师父还说: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师父

,干么要做恒山派掌门?他说:恒山派尼姑虽多,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貌美的。你不是为

我师父,却又为了哪一个尼姑?”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师当年为要

娶一个尼姑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的心肠。这句话如果传了出去

,岂不糟糕之至?”田伯光苦笑道:“太师父问我:我师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

说:‘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两枚牙齿,大发脾气,说道:

‘为甚么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儿不美,你当日甚么意图对她非礼?令狐冲这小子为甚么舍

命救她?’我连忙说:‘最美,最美。太师父你老人家生下来的姑娘,岂有不是天下最美

貌之理?’他听了这话,这才高兴,大赞我眼光高明。”

令狐冲微笑道:“仪琳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那也难怪不戒大师夸耀。”田伯光喜道

:“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极啦。”令狐冲奇道:“为甚么那就好极啦?”田伯

光道:“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说道着落在我身上,要我设法叫你……叫你……”

令狐冲道:“叫我甚么?”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师公。”令狐冲一呆,道:“田兄

,不戒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田伯光道:“

是啊。我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众攻打少林寺。我说:‘任大小

姐的相貌虽然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了,旁人也是无

法可施。’公子,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留几枚牙齿来吃东西,你可别

见怪。”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师父说:这件事他也知道,他

说那很好办,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不可,倘若害死

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杀。太师父道:‘这也说得是。令狐冲这小子死了,我女儿

要守活寡,岂不倒霉?这样罢,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岂可如此委屈?’他叹道:‘你不知道,我

这个姑娘如嫁不成令狐冲,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唉

,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尴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师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其中颇有难处,尤其你是恒山派掌门,更加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

句好话,让她高高兴兴,将来再瞧着办罢。”

令狐冲点头道:“是了。”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确是见她日渐瘦损,却原来

是为相思所苦。仪琳对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纪幼小,料想这些

闲情稍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后在仙霞岭上和她重逢,自闽至赣,始终未曾单独跟她

说过甚么话。此番上恒山来,更是大避嫌疑。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不放在心

上,可不能坏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传授剑法之外,平日极少和谁说甚

么闲话,往日装疯乔痴的小丑模样,更早已收得干干净净。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仪琳

对自己的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眼望着远处山头皑皑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哗之声。见性峰上向

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正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涌将上来,当先一人叫

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头子。他身后计无施、祖

千秋、以及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游迅、漠北双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冲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定闲师太遗命,只得前来执掌恒山派

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地大伙儿都到了?”

这些人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是患难之交。众人纷纷抢上,

将他围在中间,十分亲热。老头子大声道:“大伙儿听得公子已将圣姑接了出来,人人都

十分欢喜。公子出任恒山派掌门,此事早已轰传红湖,大伙儿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该

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三言两语之间,已是笑成一片。

令狐冲自上恒山之后,对着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无不极尽拘束,此刻陡然间

遇上这许多老友,自是不胜之喜。黄伯流道:“我们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备有我们这

批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

:“这情景倒似当年五霸冈上的群豪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上山。计无施笑道:

“公子,咱们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我们这些浑人。大

家自便最好。”

这时见性峰上已喧闹成一片。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

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成弟子,察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颇为不伦不类,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却均

是邪派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门规索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

纵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向来对之绝不理睬,今日竟一窝蜂

的涌上峰来。但眼见掌门人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也只好心下嘀咕而已。到得午间

,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上。令狐冲心想:“见性峰上供奉白衣观音

,自己一做掌门人,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恒山派历代祖宗。”当下命这

些汉子在山腰间埋灶造饭。一阵阵酒肉香气飘将上来,群尼无不暗暗皱眉。群豪用过中饭

,团团在见性峰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令狐冲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

,站在他身后,只待吉时一到,便行接任之礼。

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上峰。中间两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豪群

中“咦、啊”之声四起,不少人站起身来。左首青衣老者蜡黄面皮,朗声说道:“日月神

教东方教主,委派贾布、上官云,前来祝贺令狐大侠荣任恒山派掌门。恭祝恒山派发扬光

大,令狐掌门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这些左道之士大半与魔教有瓜葛

,其中还有人服了东方不败的“三尸脑神丹”,听到“东方教主”四字便即心惊胆战。群

豪就算不识得这两个老者的,也都久闻其名,左首那人是“黄面尊者”贾布,右首那人复

姓上官,单名一个云字,外号叫做“雕侠”。两人武功之高,据说远在一般寻常门派的掌

门人与帮主、总舵主之上。两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资历也不甚深,但近数年来教中变迁甚

大,元老耆宿如向问天一类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隐,眼前贾布与上官云是教中极有权势

、极有头脸的第一流人物。这一次东方不败派他二人亲来,对令狐冲可说是给足面子了。

令狐冲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东方先生素不相识,有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

那“黄面尊者”贾布一张瘦脸蜡也似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

那“雕侠”上官云长手长脚,双目精光灿烂,甚有威势,足见二人内功均甚深厚。贾布说

道:“令狐大侠今日大喜,东方教主说道原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只是教中俗务羁绊,无

法分身,令狐掌门勿怪才好。”令狐冲道:“不敢。”心想:“瞧东方不败这副排场,任

教主自是尚未夺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现下怎样了?”贾布侧过身来,

左手一摆,说道:“一些薄礼,是东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请令狐掌门晒纳。”丝竹声中,

百余名汉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瞧各人脚步沉重,

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令狐冲忙道:“两位大驾光临,令狐冲已感荣宠,如此重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

上复东方先生,说道令狐冲多谢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贾

布道:“令狐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上官兄弟可为难得紧了。”略略侧头,向上官云道:

“上官兄弟,你说这话对不对?”上官云道:“正是!”

令狐冲心下为难:“恒山派是正教门派,和你魔教势同水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

能结交为友。再说,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东方不败算帐,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道:

“两位兄台请复上东方先生,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倘若不肯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

人送到贵教总坛来了。”贾布微微一笑,说道:“令狐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的是甚

么物事?”令狐冲道:“在下自然不知。”贾布笑道:“令狐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

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东方教主的礼物,有一部分原是该属令

狐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是物归原主而已。”令狐冲大奇,道:“是我的东西?那是

甚么?”贾布踏上一步,低声道:“其中大多数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饰和常

用物事,东方教主命在下送来,以供任大小姐应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给令狐大侠

与任大小姐的薄礼。许多事物混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令狐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

哈。”令狐冲生性豁达随便,向来不拘小节,见东方不败送礼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

盈盈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着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多谢了。”

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道:“武当派冲虚道长亲来道贺。”令狐冲吃了一惊,

忙迎到峰前。只见冲虚道人带着八名弟子,走上峰来。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有劳道

长大驾,令狐冲感激不尽。”冲虚道人笑道:“老弟荣任恒山掌门,贫道闻知,不胜之喜。少林寺方证、方生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贺,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令狐冲更是惊讶。便在此时,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正是方证方丈和方生大师。方

证叫道:“冲虚道兄,你脚程好快,可比我们先到了。”令狐冲迎下山去,叫道:“两位

大师亲临,令狐冲何以克当?”方生笑道:“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恒山来回拜一

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令狐冲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人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人

亲身驾到,无不骇异,说话也不敢这么大声了。恒山一众女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

掌门师兄的面子可大得很啊。”

贾布与上官云对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对方证、方生、冲虚等人上峰,似是视而不见。

令狐冲招呼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座,寻思:“记得师父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

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哪些宾客,但师

父、师娘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少林、武当的掌门人大驾

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昆仑派、点

苍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帮,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令狐冲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恒山派和定闲师太的脸面,才来道贺,

可不是凭着我令狐冲的面子。”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却均并未遣人来贺。耳听

得砰砰砰三声号炮,吉时已届。令狐冲站到场中,躬身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朗声说道

:“恒山派前任掌门定闲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定逸师太同时圆寂。令狐冲兼承定闲师太

遗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弃,大驾光临,恒山派上下,同蒙

荣宠,不胜感激。”磬钹声中,恒山派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仪和、仪清、

仪真、仪质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

还礼。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

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冲应道:“是。”四名大弟子将法器依次递过,乃

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发窘,只

得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仪清展开一个卷轴,说道:“恒山派五大

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门相残,三戒妄杀无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结交奸邪。恒

山派祖宗遗训,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凛遵。”令狐冲应道:“是!”

心想:“前三戒倒也罢了,可是令狐冲持身不大端正,至于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款,更加令

人为难。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之士。”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

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

呼喝声中,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跟着数十人。当先五人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岳剑

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数丈处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五十来岁年纪。

令狐冲认得此人姓乐名厚,外号“大阴阳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当日在河南荒郊曾

和他交过手,长剑透他双掌而过,是结下了极深梁子的。但他为人倒也光明磊落,那日偷

袭得手而制住了自己,却并不乘机便下杀手,重行跃开再斗,自己很承他的情,当下抱拳

说道:“乐前辈,您好。”乐厚将手中锦旗一展,说道:“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须遵

左盟主号令。”令狐冲道:“令狐冲接掌恒山门户后,是否还加盟五岳剑派,可得好好商

议商议。”

这时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华山派那八人

均是令狐冲当年的师弟,林平之却不在其内。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乐厚大声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

数百年来的规矩?”令狐冲道:“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这是本派之事,与旁人

并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乐厚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来多管甚么

鸟闲事?”“你奶奶的,快给我滚罢!”“甚么五岳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脸。”

乐厚向令狐冲道:“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甚么来着?”令狐冲道:“这些兄

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来观礼的。”乐厚道:“这就是了。恒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条

是甚么?”令狐冲心道:“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恒山五大戒

律,第五戒是不得结交奸邪。像乐兄这样的人,令狐冲是决计不会和你结交的。”

群豪一听,登时轰笑起来,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滚罢!”乐厚以及嵩山、华山等

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众我寡,对方倘若翻脸动手,那可糟糕。乐厚更想:“左

师哥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见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过一些恒山派的尼姑、姑娘,我们四

派数十名好手,尽可制得住。令狐冲剑术虽精,我们乘他手中无剑之时,师兄弟五人突以

拳脚夹攻,必可取他性命。哪知道贺客竟这么多,连少林、武当的二大掌门也到了。”当

下转身向方证和冲虚说道:“两位掌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

位说句公道话。令狐冲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恒山,是不是坏了恒山派不得结交奸邪

这一条门规?恒山派这样一个历时已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在令狐冲手中转眼便闹得

万劫不复,两位是否坐视不理?”

方证咳嗽一声,说道:“这个……这个……唔……”心想此人的话倒也有理,这里果

然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可是难道要令狐冲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令狐冲惊喜交集

,情不自禁的冲口而出:“盈盈来了!”急步奔到崖边,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

,快步上峰。小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听得盈盈到来,纷纷冲下山道去迎接,欢声雷动,拥着小轿,来到峰顶。

小轿停下,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女,正是盈盈。群豪大声欢呼

:“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

之情出自心底。令狐冲走上几步,微笑道:“盈盈,你也来啦!”盈盈微笑道:“今日是

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来?”眼光四下一扫,走上几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敛衽为礼,

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小女子有礼。”

方证和冲虚一齐还礼,心下都想:“你和令狐冲再好,今日却也不该前来,这可叫令

狐冲更加为难了。”

乐厚大声道:“这个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令狐冲,你说是也不是?”令狐冲

道:“是又怎样?”乐厚道:“恒山派五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奸邪

人物一刀两断,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甚么打紧?”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心想:“你为了我,甚么都不在乎了。”问道

:“请问令狐掌门,这位朋友是甚么来头?凭甚么来过问恒山派之事?”

令狐冲道:“他自称是嵩山派左掌门派来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门的令旗。别说这

是左掌门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门自己亲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恒山派的事。”盈盈点

头道:“不错。”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禅千方百计的为难,寒冰真气又使爹爹身受

重伤,险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恼怒,说道:“谁说这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他是来骗人的…

…”一言未毕,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疾向乐厚胸口刺去。

乐厚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出手如电,

一剑便刺了过来,拔剑招架已然不及,只得侧身闪避。他更没料到盈盈这一招乃是虚招,

身子略转之际,右手一松,一面锦旗已给对方夺了过去。盈盈身子不停,连刺五剑,连夺

了五面锦旗,所使身法剑招,一模一样,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余四人都是乐厚的师兄

弟,拳脚功夫着实了得,左冷禅派了来,原定是以拳脚袭击令狐冲的,可是盈盈出手实在

太快,一霎之间,给她奇兵突出,攻了个措手不及,与其说是输招,还不如说是中了奇袭

暗算。

盈盈手到旗来,转到了令狐冲身后,大声道:“令狐掌门,这旗果然是假的。这哪里

是五岳剑派的令旗,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她将手中五面锦旗张了开来,人人看得明

白,五面旗上分别绣着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样毒物,色彩鲜明,奕奕如生,

哪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

乐厚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老头子、祖千秋等群豪却大声喝采。人人均

知盈盈夺到令旗之后,立即便掉了包,将五岳令旗换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脚实在太快,谁

也没有看清楚她掉旗之举。

盈盈叫道:“蓝教主!”人群中一个身穿苗家装束的美女站了出来,笑道:“在!圣

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蓝凤凰。盈盈问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么会落入了嵩

山派手中?”蓝凤凰笑道:“这几个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们

甜言蜜语,将我教中的五毒旗骗了去玩儿。”盈盈道:“原来如此。这五面旗儿,便还了

你罢。”说着将五面旗子掷将过去。蓝凤凰笑道:“多谢。”伸手接了。乐厚怒极大骂:

“无耻妖女,在老子面前使这掩眼的妖法,快将令旗还来。”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

不会向蓝教主去讨吗?”乐厚无法可施,向方证和冲虚道:“方丈大师,冲虚道长,请你

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公道。”

方证道:“这个……唔……不得结交奸邪,恒山派戒律中原是有这么一条,不过……

不过……今日江湖上朋友们前来观礼,令狐掌门也不能闭门不纳,太不给人家面子……”

乐厚突然指着人群中一人,大声道:“他……他……我认得他是采花大盗田伯光,他这么

扮成个和尚,便想瞒过我的眼去吗?像这样的人,也是令狐冲的朋友?”厉声道:“田伯

光,你到恒山干甚么来着?”田伯光道:“拜师来着。”乐厚奇道:“拜师?”田伯光道

:“正是。”走到仪琳面前,跪下磕头,叫道:“师父,弟子请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

叫做‘不可不戒’。”仪琳满脸通红,侧身避过,道:“你……你……”盈盈笑道:“田

师傅有心改邪归正,另投明师,那是再好不过。他落发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显得

其意极诚。方证大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只要决心改过迁善,佛门广大

,便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是不是?”方证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从此严

守门规,那是武林之福。”盈盈大声道:“众位听了,咱们今日到来,都是来投恒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门肯收留,咱们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弟子,怎么算是妖邪?”令狐冲恍

然大悟:“原来盈盈早料到我身为众女弟子的掌门,十分尴尬,倘若派中有许多男弟子,

那便无人耻笑了。因此特地叫这一大群人来投入恒山派。”当即朗声问道:“仪和师姊,

本派可有不许收男弟子这条门规么?”

仪和道:“不许收男弟子的门规倒没有,不过……不过……”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总觉派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男弟子出来,实是大大不妥。令狐冲道:“众位要投入恒山派,

那是再好不过。但也不必拜师。恒山派另设一个……唔……一个‘恒山别院’,安置各位

,那边通元谷,便是一个极好去处。”

那通元谷在见性峰之侧,相传唐时仙人张果老曾在此炼丹。恒山大石上有蹄印数处,

历代相传为张果老所骑驴子踏出。如此坚强的花岗石上,居然有驴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

人遗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张果老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来。通元谷

和见性峰上主庵相距虽然不远,但由谷至峰,山道绝险。令狐冲将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

元谷中,令他们男女隔绝,以免多生是非。

方证连连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这些朋友们归入了恒山派,受恒山派门规约束,

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乐厚见方证大师也如此说,对方又人多势众,今日已无法

阻止令狐冲出任恒山派掌门,只得传达左冷禅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声,朗声说道:“五

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各派师长弟子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掌门人

,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

令狐冲问道:“五岳剑派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乐厚道:“嵩山、泰山、华山、

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恒山派倘若独持异议,便是公然跟四派过不去,只有自讨苦

吃了。”转身向泰山派等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道:“正

是!”乐厚一阵冷笑,转身便走。走出几步,不禁回头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

令旗,如何想法子夺回来才好。”蓝凤凰笑道:“乐老师,你失了旗子,回去怎么向左掌

门交代啊?不如我还了你罢!”说着右手一挥,将一面锦旗掷了过去。

乐厚眼见一面小旗势挟劲风飞来,心想:“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岳令旗,我要

来干甚么?”心念甫转,那旗已飞向面前,截向他咽喉,当即伸手抄住。突然一声大叫,

急忙将旗掷下,只觉掌心犹似烈火燃炙,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知道旗杆上喂有

剧毒,已受了五毒教暗算,又惊又怒,气急败坏的骂道:“妖女……”

蓝凤凰笑道:“你叫一声“令狐掌门’,向他求情,我便给你解药,否则你这只手掌

要整个儿烂掉。”

乐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厉害,一犹豫间,但觉掌心麻木,知觉渐失,心想我毕生功力

,全在两掌,烂掉手掌变成废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门,你……”蓝凤凰笑

道:“求情啊。”乐厚道:“令狐掌门,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赐给解……解药。”

令狐冲微笑道:“蓝姑娘,这位乐兄不过奉左掌门之命而来,请你给他解药罢!”蓝凤凰

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挥手示意。那苗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纸小包,走上几步,抛给了乐

厚。乐厚伸手接过,在群豪轰笑声中疾趋下峰。其余数十人都跟了下去。令狐冲朗声道:

“众位朋友,大伙儿既愿在恒山别院居住,可得遵守本派的戒律。这戒律其实也不怎么难

守,只是第五条不得结交奸邪,有些麻烦。但自今而后,大伙儿都算是恒山派的人,恒山

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过和派外之人交友时,却得留神些了。”群豪轰然称是。令狐冲

又道:“你们要喝酒吃肉,也无不可,可是吃荤之人,过了今日,便不能再到这见性峰来。”

方证合十道:“善哉,善哉!清净佛地,原是不可亵渎了。”令狐冲笑道:“好啦,

我这掌门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饿啦,快开素斋来,我陪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各

位前辈用饭。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

素斋后,方证道:“令狐掌门,老衲和冲虚道兄二人有几句话,想和掌门人商议。”

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当今武林中二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来到恒山,必有重

要话说。见性峰上龙蛇混杂,不论在哪里说话,都不免隔墙有耳。”当下吩咐仪和、仪清

等弟子分别招待宾客,向方证、冲虚二人道:“下此峰后,磁窑口侧有一座山,叫作翠屏

山,峭壁如镜。山上有座悬空寺,是恒山的胜景。二份前辈若有雅兴,让晚辈导往一游如

何?”冲虚道人喜道:“久闻翠屏山悬空寺建于北魏年间,于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之处,

发偌大愿力,凭空建寺。那是天下奇景,贫道仰慕已久,正欲一开眼界。”

第三十章 密议

令狐冲引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下见性峰,趋磁窑口,来到翠屏山下。方证与冲虚仰

头而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顶,宛似仙人楼阁,现于云端。方证叹道:“造此楼阁之

人当真妙想天开,果然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三人缓步登山,来到悬空寺中。那

悬空寺共有楼阁二座,皆高三层,凌虚数十丈,相距数十步,二楼之间,联以飞桥。寺中

有一年老仆妇看守打扫,见到令狐冲等三人到来,瞠目以视,既不招呼,也不行礼。令狐

冲于十多日前曾偕仪和、仪清、仪琳等人来过,知道这仆妇又聋又哑,甚么事也不懂,当

下也不理睬,径和方证、冲虚来到飞桥之上。飞桥阔仅数尺,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皆

空,云生足底,有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如废,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临此胜境,胸襟大畅。

方证和冲虚向北望去,于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城郭出没,磁窑口双峰夹峙,一水

中流,形势极是雄峻。方证说道:“古人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的形势,确是如此。”冲虚道:“北宋年间杨老令公扼守三关,镇兵于此,这原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始见悬

空寺,觉鬼斧神工,惊诧古人的毅力,但看到这五百里开凿的山道,悬空寺又渺不足道了。”令狐冲奇道:“道长,你说这数百里山道,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冲虚道:“史书

记载,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恒岭,通直道五百余里

,磁窑口便是这直道的北端。”方证道:“所谓直道五百余里。当然大多数是天生的。北

魏皇帝发数万兵卒,只是将其间阻道的山岭凿开而已。但纵是如此,工程之大,也已令人

挢舌难下。”令狐冲道:“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

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冲虚道:“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别

说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令狐

冲心下一凛,寻思:“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请二位前辈指点。”

方证道:“令狐掌门,今日嵩山派的乐老师率众前来,为的是甚么?”令狐冲道:“

他传达左盟主的号令,不许晚辈接任恒山派掌门。”方证道:“左盟主为甚么不许你做恒

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左盟主要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晚辈曾一再阻挠他的大计,杀

了不少嵩山派之人,左盟主对晚辈自是痛恨之极。”方证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

计?”令狐冲一呆,一时难以回答,顺口重复了一句:“我为甚么要阻挠他的大计?”方

证问道:“你以为五岳剑派合而为一,这件事不妥么?”令狐冲道:“晚辈当时也没想过

此事妥与不妥。只是嵩山派为了胁迫恒山派答允,假扮日月教教众,劫掳恒山弟子,围攻

定静师太。所使的手段太过卑鄙。晚辈刚巧遇上此事,心觉不平,是以出手相助。后来嵩

山派火烧铸剑谷,要烧死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那是更加可恶了。晚辈心想,五岳剑派合

并之举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与各派掌门商议,却要干这鬼鬼祟祟的行径?”

冲虚点头道:“令狐掌门所见不差。左冷禅野心极大,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难

以服众,只好暗使阴谋。”方证叹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五岳

剑派之中,原本没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少林两派,未免有些

不择手段。”冲虚道:“少林派向为武林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少林之次,便是武当。更其次是昆仑、峨嵋、崆峒诸派。令狐贤弟,一个门派创建成名,那是数百年来无数英

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数,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的积聚起

来,决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岳剑派在武林崛起,不过是近六七十年的事,虽然兴旺得快,

家底总还不及昆仑、峨嵋,更不用说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令狐冲点

头称是。冲虚又道:“各派之中,偶尔也有一二才智之上,武功精强,雄霸当时。一个人

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事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门派,

那是从所未有。左冷禅满腹野心,想干的却正是这件事。当年他一任五岳剑派的盟主,方

丈大师就料到武林中从此多事。近年来左冷禅的所作所为,果然证明了方丈大师的先见。”方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冲虚道:“左冷禅当上五岳剑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

二步是要将五派归一。由他自任掌门。五派归一之后,实力雄厚,便可隐然与少林、武当

成为鼎足而三之势。那时他会进一步蚕食昆仑、峨嵋、崆峒、青城诸派,一一将之合并,

那是第三步,然后他向魔教启衅,率领少林、武当诸派,一举将魔教挑了,这是第四步。”

令狐冲内心感到一阵惧意,说道:“这种事情难办之极,左冷禅的武功未必当世无敌

,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冲虚道:“人心难测。世上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

去试上一试。你瞧,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凿开了?这悬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

禅若能灭了魔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独尊之势,再要吞并武当,收拾少林,也未始不能。

干办这些大事,那也不是全凭武功。”方证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令狐冲道:“原

来左冷禅是要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他号令。”冲虚说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

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

,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权位’的关口。”令狐冲默然,一阵

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若

如此?左冷禅要消灭崆峒、昆仑,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冲虚

双手一拍,说道:“着啊,咱三人身负重任,须得阻止左冷禅,不让他野心得逞,以免江

湖之上,遍地血腥。”令狐冲悚然道:“道长这等说,可令晚辈大是惶恐。晚辈见识浅陋

,谨奉二位前辈教诲驱策。”

冲虚说道:“那日你率领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损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

大师很承你的情。”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胡闹,甚是惶恐。”冲虚道:“你

走了之后,左冷禅等人也分别告辞,我却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师日夜长谈,

深以左冷禅的野心勃勃为忧。那日任我行使诡计占了方证大师的上风,左冷禅即以其人之

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那也算不了甚么,但武林中无知之徒不免会说:“方证大师敌不

过任我行,任我行又敌不过左冷禅……’”令狐冲连连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

冲虚道:“我们都知不见得。可是经此一战,左冷禅的名头终究又响了不少,也增长了他

的自负与野心。后来我们分别接到你老弟出任恒山派掌门的讯息,决定亲自上恒山来,一

来是向老弟道贺,二来是商议这件大事。”

令狐冲道:“两位如此抬举,晚辈实不敢当。”冲虚道:“那乐厚传来左冷禅的号令

,说道三月十五,五岳剑派人众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此举原早在方丈大师的

意料之中,只是我们没想到左冷禅会如此性急而已。他说推举五岳派掌门人,倒似五岳剑

派合而为一之事已成定局。其实,衡山莫大先生脾气怪僻,是不会附和左冷禅的。泰山天

门道兄性子刚烈,也决计不肯屈居人下。令师岳先生外圆内方,对华山一派的道统看得极

重,左冷禅他取消华山派的名头,岳先生该会据理力争。只有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

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相抗。说不定就此屈服。岂知定闲师太竟能破除成规,

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师兄谈起定闲师太的胸襟远见,当真钦佩

之极。她在身受重伤之际,仍能想到这一着,更是难得,足见定闲师太太平素修为之高,

直至寿终西归,始终灵台清明。只要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四派联手,不允并成五岳派

,左冷禅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冲道:“然而瞧乐厚今日前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均已受了

左冷禅的挟制。”冲虚点头道:“正是。令师岳先生的动向,也令方丈大师和贫道大惑不

解。听说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师门下,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林师弟

名叫林平之。”冲虚道:“他祖传有一部《辟邪剑谱》,江湖上传言已久,均说谱中所载

剑法,威力极大,老弟想来必有所闻。”令狐冲道:“是。”当下将如何在福州向阳巷中

寻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谋夺、自己如何受伤晕倒等情说了。冲虚沉吟半晌,道:

“按情理说,令师见到了这件袈裟,自会交给你林师弟。”令狐冲道:“是。可是后来师

妹却又向我追讨《辟邪剑谱》。其中疑难,实无法索解。晚辈蒙冤已久,那也不去理他,

但辟邪剑法到底实情如何。要向二位前辈请教。”冲虚向方证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师

,其中原委,请你向令狐老弟解说罢。”方证点了点头,说道:“令狐掌门,你可听到过

《葵花宝典》的名字?”令狐冲道:“曾听晚辈师父提起过,他老人家说,《葵花宝典》

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可是失传已久,不知下落。后来晚辈又听任教主说,他曾将《

葵花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然则这部《葵花宝典》,目下是在日月教手中了。”方证摇

头道:“日月教所得的残缺不全,并非原书。”令狐冲应道:“是。”心想武林中的重大

隐秘之事,这两位前辈倘若不知,旁人更不会知道,料来有一件武林大事,即将从方证大

师口中透露出来。方证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悠悠飘过的白云,说道:“华山派当年有气宗

、剑宗之分,一派分为两宗。华山派前辈,曾因此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这一节你是知

道的?”令狐冲道:“是。只是我师父亦未详加教诲。”方证点头道:“本派中同室操戈

,实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愿多谈。华山派所以有气宗、剑宗之分,据说便是因那部《葵

花宝典》而起。”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前

朝皇宫中一位宦官所著。”令狐冲道:“宦官?”方证道:“宦官就是太监。”令狐冲点

头道:“嗯。”方证道:“至于这位前辈的姓名,已经无可查考,以他这样一位大高手,

为甚么在皇宫中做太监,那是更加谁也不知道了。至于宝典中所载的武功,却是精深之极

,三百余年来,始终无一人能据书练成。百余年前,这部宝典为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其时莆田少林寺方丈红叶禅师,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

悟性,该当练成宝典上所载武功才是。但据他老人家的弟子说道,红叶禅师并未练成。更

有人说,红叶禅师参究多年,直到逝世,始终就没起始练宝典中所载的武功。”令狐冲道

:“说不定此外另有秘奥诀窍,却不载在书中,以致以红叶禅师这样的智慧之上,也难以

全部领悟,甚至根本无从着手。”方证大师点头道:“这也大有可能,老衲和冲虚道兄都

无缘法见到宝典,否则虽不敢说修习,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甚么高深莫测的文字,也是好

的。”

冲虚微微一笑,道:“大师却动尘心了。咱们学武之人,不见到宝典则已,要是见到

,定然会废寝忘食的研习参悟,结果不但误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烦恼。咱们没有缘份见

到,其实倒是福气。”方证哈哈一笑,说道:“道兄说得是,老衲尘心不除,好生惭愧。”他转头又向令狐冲道:“据说华山派有两位师兄弟,曾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因何机

缘,竟看到了这部《葵花宝典》。”令狐冲心想:“《葵花宝典》既如此要紧,莆田少林

寺自然秘不示人。华山派这两名师兄弟能够见到,定是偷看。方证大师说得客气,不提这

个‘偷’字而已。”

方证又道:“其实匆匆之际,二人不及同时遍阅全书,当下二人分读,一个人读一半

,后来回到华山,共同参悟研讨。不料二人将书中功夫一加印证,竟然牛头不对马嘴,全

然合不上来。二人都深信对方读错了书,只有自己所记得的才是对的。可是单凭自己所记

得的一小半,却又不能依之照练。两个本来亲逾同胞骨肉的师兄弟,到后来竟变成了对头

冤家。华山派分为气宗、剑宗,也就由此而起。”

令狐冲道:“这两位前辈师兄弟,想来便是岳肃和蔡子峰两位华山前辈了?”岳肃是

华山气宗之祖,蔡子峰则是剑宗之祖。华山一派分为二宗,那是许多年前之事了。方证道

:“正是。岳蔡二位私阅《葵花宝典》之事,红叶禅师不久便即发觉。他老人家知道这部

宝典中所载武学不但博大精深,兼且凶险之极。据说最难的还是第一关,只消第一关能打

通,以后倒也没有甚么。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渐进,越到后来越难。这《葵花宝典》最艰难

之处却在第一步,修习时只要有半点岔差,立时非死即伤。当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禅

师前往华山,劝谕岳蔡二位,不可修习宝典中的武学。”令狐冲道:“这门武功竟是第一

步最难,如果无人指点,照书自练,定然凶险得紧。但想来岳蔡二位前辈并未听从。”方

证道:“其实。那也怪不得岳蔡二人。想我辈武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

肯不修习?老衲出家修为数十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冲虚道兄适才

以此见笑。何况是俗家武师?不料渡元禅师此一去,却又生出一番事来。”令狐冲道:“

难道岳蔡二位,对渡元禅师有所不敬吗?”方证摇头道:“那倒不是。渡元禅师上得华山

,岳蔡二人对他好生相敬。承认私阅《葵花宝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却以经中所载武

学,向他请教。殊不知渡元禅师虽是红叶禅师的得意弟子,宝典中的武学却是未蒙传授。

只因红叶禅师自己也不太明白,自不能以之传授弟子。岳蔡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宝典中所

载的学问,哪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当下渡元禅师并不点明,听他们背诵经文,随口解释

,心下却暗自记忆。渡元禅师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听到一句经文,便以己

意演绎几句,居然也说来头头是道。”

令狐冲道:“这样一来,渡元禅师反从岳蔡二位那里,得悉了宝典中的经文?”方证

点头道:“不错。不过岳蔡二人所记的,本已不多,经过这么一转述,不免又打了折扣。

据说渡元禅师在华山之上住了八日,这才作别,但从此却也没再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

冲奇道:“他不再回去?却到了何处?”方证道:“当时就无人得知了。不久红叶禅师就

收到渡元禅师的一通书信,说道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无面目再见师父云云。”令狐冲

大为奇怪,心想此事当真出乎意料之外。方证道:“由于这一件事,少林下院和华山派之

间,便生了许多嫌隙,而华山弟子偷窥《葵花宝典》之事,也流传于外。过不多时,即有

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之举。”令狐冲登时想起在思过崖后洞所见的骷髅,以及石壁上所刻的

武功剑法,不禁“啊”的一声。方证道:“怎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打断了方丈

的话题,恕罪则个。”方证点了点头,说道:“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呢。魔教

十长老攻华山,便是想夺这部《葵花宝典》,其实华山派已与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

派结成了五岳剑派,其余四派得讯便即来援。华山脚下一场大战,魔教十长老多数身受重

伤,铩羽而去,但岳肃、蔡子峰两人均在这一役中毙命,而他二人所笔录的《葵花宝典》

残本,也给魔教夺了去,因此这一仗的输赢却也难说得很。五年之后魔教卷土重来。这一

次十长老有备而来,对五岳剑派剑术中的精妙之着,都想好了破解之法。冲虚道兄与老衲

推想,魔教十长老武功虽高,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内,尽破五岳剑派的精妙剑招,多半也还

是由于从《葵花宝典》中得到了好处。二次决斗,五岳剑派着实吃了大亏,高手耆宿,死

伤惨重,五派许多精妙剑法从此失传湮没。只是那魔教十长老却也不得生离华山。想象那

一场恶战,定是惨烈非凡。”

令狐冲道:“晚辈曾在华山思过崖的一个洞口之中,见到这魔教十长老的遗骨,又见

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题字。”冲虚道:“有这等事?题字中写些甚么?”令狐冲道:“有

十六个大字,写的是‘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此外还有许多小字

,都是咒骂五岳剑派卑鄙无赖,不要脸等等。”冲虚道:“华山派怎地容得这些诽谤的字

迹留在石壁之上,这倒奇了。”令狐冲道:“这石洞是晚辈无意中发见的,旁人均不知道。”当下将如何发见这石洞的经过说了,又说那使斧之人以利斧开山数百丈,却只相差不

到一尺,力尽而死,毅力可佩,而命运之蹇,着实令人可叹。

方证大师道:“使斧头的?难道是十长老中的‘大力神魔’范松?”令狐冲道:“正

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说‘范松赵鹤破恒山派剑法于此’。”方证道:“赵鹤?他是十

长老中的‘飞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挡的?”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不知道,但石

洞中地下,确有一具雷震挡。晚辈记得石壁上题字,破了华山派剑法的,是两个姓张的,

叫甚么张乘风、张乘云。”方证道:“果然不错,‘金猴神魔’张乘风,‘白猿神魔’张

乘云,乃是兄弟二人,据说所使兵刃是熟铜棍。”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图形,确是

以棍棒破了我华山派的剑法,设想之奇,令人叹服。”

方证道:“从你所见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长老中了五岳剑派的埋伏,被诱入山洞之中

,囚禁了起来,无法脱身。”令狐冲道:“晚辈也这么想,料想因此这些人心怀不平,既

在石壁上刻字痛骂五岳剑派,又刻下破解五岳剑派的法门,好使后人得知,他们并非战败

,只是误中机关而已。石壁上所刻华山派剑法,确是精妙非凡,我师父师娘似乎并不知晓。此中缘故,晚辈一直大惑不解,适才听了方丈大师述说往事,才知华山派前辈大都在此

役中丧命,这些高招就此失传。恒山、泰山等四派想来也是这样。”冲虚道:“确是如此。”令狐冲道:“在魔教十长老的骷髅之旁,还有好几柄长剑,却是五岳剑派的兵刃。”

方证出了一会神,道:“那就难以推想了,说不定是十长老从五岳剑派手中夺来的。你在

后洞中所见,一直没跟人说起过?”令狐冲道:“晚辈发见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

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娘提起此事。风太师叔却早就知道了。”方证点头道:“我方

生师弟当年曾与风老前辈有数面之缘,颇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方生师弟说道,你的剑法

确是风老前辈嫡传。我们只道风老前辈当年在华山气剑两宗火并之后便已仙去,原来尚自

健在,实乃可喜。”

冲虚道:“当年武林中传说,华山两宗火并之时,风老前辈刚好在江南娶亲,得讯之

后赶回华山,剑宗好手已然伤亡殆尽,一败涂地。否则以他剑法之精,倘若参与斗剑,气

宗无论如何不能占到上风。风老前辈随即发觉,江南娶亲云云,原来是一场大骗局,他那

岳丈暗中受了华山气宗之托,买了个妓女来冒充小姐,将他羁绊在江南。风老前辈重回江

南岳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江湖上都说,风老前辈恼怒羞愧,就此自刎

而死。”

方证连使眼色,要他住口。冲虚却装作并未会意,最后才道:“令狐掌门,贫道对风

老前辈好生敬仰,决不敢揭他老人家的旧日隐私。今日所以重提此事,是盼你明白,英雄

难过美人关,大丈夫一时误中奸计,那也算不了甚么,只是不可愈陷愈深。”令狐冲知他

其意所指,说的是盈盈,他言语中比喻不伦,不过总是一番好意,当下喟然不答,寻思:

“风太师叔这些年来一直在思过崖畔隐居,原来是忏悔前过,想是他无面目见武林中同道

,因此命我决计不可泄露他的行踪,又说从此不再见华山派之人。他一生遭遇极惨,数十

年来孤单寂寞,待我大事一了,须得上思过崖去陪陪他说话解闷才是。我现下已不属华山

派,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算是不遵嘱咐。”三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

皆红。方证道:“华山派岳肃、蔡子峰二人录到《葵花宝典》不久,便即为魔教十长老所

杀,两人都来不及修习,宝典又给魔教夺了去。因此华山派中没人学到宝典中的丝毫武功。但两人由于所见宝典经文不同,在武学上重气、重剑的偏歧,却已分别跟门人弟子详细

讲论过,华山派后来分为气剑两宗,同门相残,便种因于此。说这部宝典是不祥之物,也

不为过。”冲虚点头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方证道

:“魔教得到了岳蔡二人手录的宝典残本,恐怕也没甚么得益。十长老惨死华山,那不必

说了。令狐掌门说道,任教主将那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那么两人交恶,说不定也与这部

手录本有关。其实这部手录本残缺不全,本上所录,只怕还不及林远图所悟。”

令狐冲问道:“林远图是谁?”方证道:“嗯,林远图便是你林师弟的曾祖,福威镖

局的创办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镇慑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也

曾得见《葵花宝典》吗?”方证道:“他便是渡元禅师,便是红叶禅师的弟子!”令狐冲

身子一震,道:“原来如此。”方证道:“渡元禅师本来姓林,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令狐冲道:“原来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辈,便是这位渡元禅师,那真

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衡山城外破庙中林震南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方证道

:“渡元就是图远。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

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

,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

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即知,这林镖头便

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从华山派

岳蔡二位前辈口中,获知《葵花宝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剑谱》又从何而来?而林家

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却又不甚高明?”

方证道:“辟邪剑法是从《葵花宝典》残本中悟出来的武功,两者系出同源,但都只

得到了原来宝典的一小部分。”转头向冲虚道:“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

得多了,这中间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侠说说。”

冲虚笑道:“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怪你取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除

了风老前辈,又有谁及得上令狐少侠?”方证道:“令狐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

远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冲虚叹道:“其实以老道之所知

,与剑道中浩如烟海的学问相比,实只太仓一粟而已。将来也不知是否得有机缘拜见风老

前辈,向他老人家请教疑难。”向令狐冲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剑法平平无奇,而林远图

前辈曾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又绝不虚假。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号称‘三峡以西剑法

第一’,却也败在林前辈手下。今日青城派的剑法,可就比福威镖局的辟邪剑法强得太多

,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天下学剑之士,人人都曾想过

这个道理。”令狐冲道:“林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这个疑团难解而起?”冲虚道:“正是。辟邪剑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

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

中,定然可以学到当年林远图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余年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

林远图一人。但少林、武当、峨嵋、昆仑、点苍、青城以及五岳剑派诸派,后代各有传人

,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

,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令狐冲道:“这位林远图前辈既是红叶禅师的

高足,然则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甚么辟邪剑法,说不定只是他

将少林派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剑谱。”冲虚道:“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

少。不过辟邪剑法与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心抢夺剑

谱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第一个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

,怎及得上令师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令狐冲脸上变色,道:“道长,你……你说甚么?”冲虚微微一笑,说道:“那林平

之拜入了你华山门下,《辟邪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岳先生有个独生爱女,也要

许配你那林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令狐冲初时听冲虚说“令师岳先生不动声

色、坐收巨利”,辱及师尊,颇为忿怒,待又听到他说到师父“深谋远虑”,突然想起,

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劳德诺乔装改扮,携带小师妹到福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用

意,此刻想来,自是为了针对福威镖局。林震南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

为了《辟邪剑谱》,又为了甚么?只是师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沧海和木高峰那

样豪夺罢了。随即又想:“小师妹是个妙龄闺女,只是师父为甚么要她抛头露面,去开设

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之间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

林师弟,其实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方证和冲虚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知他向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的

脸面。方证道:“这些言语,也只是老衲与冲虚道兄闲谈之时,胡乱推测。尊师为人方正

,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了。”冲虚微微一笑。令

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忽然

又想:“是了,原来林远图前辈本是和尚,因此他向阳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谱

,又是写在袈裟上。猜想起来,他在华山与岳肃、蔡子峰两位前辈探讨葵花宝典,一字一

句,记在心里,当时他尚是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袈裟之上,以免遗忘。”冲虚道:

“时至今日,这部《葵花宝典》上所载的武学秘奥,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师岳先生手上有

一些。你林师弟既拜入华山派门下,左冷禅便千方百计的来找岳先生麻烦,用意显然有二

:一是想杀了岳先生,便于他归并五岳剑派:其二自然是劫夺《辟邪剑谱》了。”

令狐冲连连点头,说道:“道长推想甚是。那宝典原书是在莆田少林寺,左冷禅可知

道吗?倘若他得知此事,只怕更要去滋扰莆田少林寺。”方证微笑道:“莆田少林寺中的

《葵花宝典》早已毁了。那倒不足为虑。”令狐冲奇道:“毁了?”方证道:“红叶禅师

临圆寂之时,召集门人弟子,说明这部宝典的前因后果,便即投入炉中火化,说道:“这

部武学秘笈精微奥妙,但其中许多关键之处,当年的撰作人并未能妥为参通解透,留下的

难题太多,尤其是第一关难过,不但难过,简直是不能过、不可过,流传后世,实非武林

之福。’他有遗书写给嵩山本寺方丈,也说及了此事。”令狐冲叹道:“这位红叶禅师前

辈见识非凡。倘若世上从来就没有《葵花宝典》,这许许多多变故,也就不会发生。”他

心中想的是:“没有《葵花宝典》就没有辟邪剑法,师父就不会安排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

弟,林师弟不会投入华山派门下,就不会遇见小师妹。”但转念又想:“可是我令狐冲浮

滑无行,与旁门左道之士结交,又跟《葵花宝典》有甚么干系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

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尤人。”冲虚道:“下月十五,左冷禅召集五岳剑派齐集嵩山推

举掌门,令狐少侠有何高见?”令狐冲微笑道:“那有甚么推举的?掌门之位,自然是非

左冷禅莫属。”冲虚道:“令狐少侠便不反对吗?”令狐冲道:“他嵩山、泰山、衡山、

华山四派早已商妥,我恒山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也是枉然。”冲虚摇头道:“不然!

泰山、衡山、华山三派,慑于嵩山派之威,不敢公然异议,容或有之,若说当真赞成并派

,却为事理之所必无。”方证道:“以老衲之见,少侠一上来该当反对五派合并,理正辞

严,他嵩山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若五派合并之议终于成了定局,那么掌门人一席,便

当以武功决定。少侠如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位抢在

手中。”令狐冲大吃一惊,道:“我……我……那怎么成?万万不能!”冲虚道:“方丈

大师和老道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直性子人,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又跟魔教左道之士

结交,你倘若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

必是武林之福……”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道长说得真是,要晚辈去管束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

正下梁歪,令狐冲自己,便是个好酒贪杯的无行浪子。”冲虚道:“浮滑无行,为害不大

,好酒贪杯更于人无损,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岳派掌门,第一,不会

欺压五岳剑派的前辈耆宿与门人弟子;第二,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魔教,不会来吞并

我们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嵋、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方证微笑

道:“冲虚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冲虚道

:“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道士来到恒山,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

万千同道请命。”方证合十道:“阿弥陀佛,左冷禅倘若当上了五岳派掌门人,这杀劫一

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令狐冲沉吟道:“两位前辈如此吩咐,令狐冲本来不敢推辞。

但两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这么一块胡涂材料,做这恒山掌门,已是狂妄之极,实在是

迫于无奈,如再想做五岳派掌门,势必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这三分自知之明,晚辈总

还是有的。这么着,做五岳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到嵩山

去大闹一场,说甚么也要左冷禅做不成五岳派掌门。令狐冲成事不足,捣捣乱或许还行。”冲虚道:“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届时倘若事势所逼,你非做掌门人不可,那时却不能

推辞。”令狐冲只是摇头。冲虚道:“你倘若不跟左冷禅抢,当然是他做掌门。那时五派

归一,左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令狐冲默然,叹了口气,说道:“

那也无可奈何。”冲虚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不到你,左冷禅对付你恒山派门下的

弟子,却也不会客气。定闲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便任由她们听凭左冷禅宰割

么?”令狐冲伸手在栏干一拍,大声道:“不能!”方证又道:“那时你师父、师娘、师

弟、师妹,左冷禅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你也忍心不理吗?”令狐冲心头一凛,不禁全身毛骨悚然,退后两步,向方证与冲虚两人深深作揖,说道

:“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令狐冲不自努力,贻累多人。”

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与冲虚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

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他嵩山派若有甚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

出手制止。”令狐冲大喜,说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左冷禅也不敢胡作

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但既有了成算,便觉宽怀。冲虚笑道:“咱们该回去

了罢。新任掌门人陪着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士不知去了哪里,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了。”

三人转身过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甚么人?”他察觉天桥

彼端传来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

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被人击飞,窗口露出

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也有十

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均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弩,自非

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

之间的天桥之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桥身窄仅数尺,亦无回旋余地

,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猝遇变故,不禁都吃了一惊。

令狐冲身为主人,斜身一闪,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胆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一人喝道:“射!”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这些水箭竟是从箭头上射

将出来,原来这些箭并非羽箭,而是装有机括的水枪,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

黑,在夕阳反照之下,显得诡异之极。

令狐冲等三人跟着便觉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闻着忍不住

便要作呕。十余道水箭射上天空,化作雨点,洒将下来,有些落上了天桥栏干,片刻之间

,木栏干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方证和冲虚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虽无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开挡,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

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

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露惧意,那可真是难得之极了。

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道:“这阵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

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天桥长十余丈,左端与灵

龟阁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要是两边机弩齐发,三人武功

再高,也必难以逃生。令狐冲听得这人的说话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道:“东方

教主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

伏在灵龟阁中说话之人,正是东方不败派来送礼道贺的那个黄面尊者贾布。贾布哈哈

一笑,说道:“令狐公子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

,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令狐公子那便暂且认输如何?”他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暗使卑

鄙诡计”,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责了。令狐冲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鸣响,说道:“

我和少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没作防范的安排,可

着了贾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可得了。”贾布道:“如此甚好。东方教主素来尊

敬武林前辈,看重后起之秀的少年英侠。何况任大小姐自幼跟东方教主一起长大,便看在

任大小姐面上,我们也不敢对令狐公子无礼。”令狐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方证和冲虚当令狐冲和贾布对答之际,察看周遭情势,要寻觅空隙,冒险一击,但见

前后水枪密密相对,僧道二人同时出手,当可扫除得十余枝水枪,但若要一股尽歼,却万

万不能,只须有一枝水枪留下发射毒水,三人便均难保性命。僧道二人对望了一眼,眼光

中所示心意都是说:“不能轻举妄动。”只听贾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愿意认输,双方

免伤和气,正合了在下心愿。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时,东方教主吩咐下来,要请公子和少

林寺方丈、武当掌门道长,同赴黑木崖敝教总坛盘桓数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

不过,咱们便即起行如何?”令狐冲又哼了一声,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已方三人

只消一离开天桥,要制住贾布、上官云和他一干手下,自是易如反掌。果然贾布跟着便道

:“只不过三位武功太高,倘若行到中途,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去黑木崖了,我们可无法

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胆向三位借三只右手。”令狐冲道:“借三只右手?”贾布道:

“正是,请三位各自砍下右臂,那我们就放心得多了。”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原来

如此。东方不败是怕了我们三人的武功剑术,因此布下了这个圈套。只要我们砍下了自己

右臂,使不了兵刃,他便高枕无忧了。”贾布道:“高枕无忧倒不见得。任我行少了公子

这样一位强援,那便势孤力弱得多了。”令狐冲道:“阁下说话倒坦率得很。”贾布道:

“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两位是宁可舍却一臂呢,

还是甘愿把性命拚在这里?”冲虚道:“好!东方不败要借手臂,我们把手臂借给他便是。只是我们身上不带兵刃,要割手臂,却有些难。”他这个“难”字刚脱手,窗口中寒光

一闪,一个钢圈掷了出来。这钢圈直径近尺,边缘锋利,圈中有一横条作为把手,乃是外

门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对,便是“乾坤圈”之类了。令狐冲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过

来,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这贾布也真工于心计,这钢圈外缘锋利如刀,一转之下,便可

割断手臂,但不论舞得如何迅捷,总因兵刃太短,无法挡开飞射过来的水箭。

贾布厉声喝道:“既已答应,快快下手!别要拖延时刻,妄图救兵到来。我叫一、二

、三!若不断臂,毒水齐发。一!”令狐冲低声道:“我向前急冲,两位跟在我身后!”

冲虚道:“不可!”贾布道:“二!”令狐冲左手将钢圈一举,心想:“方证大师和冲虚

道长是我恒山客人,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二位受到伤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掷出钢圈

,舞动袍袖冲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机会乘隙脱身。”只听得贾布叫道

:“大家预备,我要叫‘三’了!”

忽听得灵龟阁屋顶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且慢!”跟着便似有一团绿云冉冉从

阁顶飘落,挡在令狐冲身前,正是盈盈。令狐冲急叫:“盈盈,退后!”盈盈反过左手,

在身后摇了摇,叫道:“贾叔叔,黄面尊者在江湖上好响的万儿,怎地干起这等没出息的

勾当来啦!”贾布道:“这个……大小姐,你……退开,别蹚混水。”盈盈道:“你在这

里干甚么来着?东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来送礼给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禅的贿赂,

竟来对恒山派掌门无礼?”贾布道:“谁说我受了左冷禅的贿赂?我奉有东方教主密令,

捉拿令狐冲送交总坛。”盈盈道:“你胡说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贾布密

谋不轨,一体教众见之即行擒拿格杀,重重有赏!”说着右手高高举起,手中果然是一根

黑木令牌。贾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东方教主叫你杀我吗?”贾布道:“

你违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将叛徒贾布拿下,你便升作青龙堂长老。”

上官云自负武功较贾布为高,入教资历也较他为深,但贾布是青龙堂长老,自己是白

虎堂长老,排名反在其下,本来就对贾布颇有心病,一听盈盈的呼唤,不禁迟疑。盈盈是

前任教主之女,现下任教主重入江湖,谋复教主之位,东方教主虽然向来对这位任大小姐

十分尊重,今后却势必不同,但要他指挥部属向盈盈发射毒水,却是万万不能。贾布又叫

:“放箭!”但他那些部属一直视盈盈有若天神,又见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如何敢对她无

礼?

正僵持间,灵龟阁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红光闪动,黑烟冲上,正是阁

楼底下着了火。盈盈大声叫道:“贾布,你好狠心,干么放火想烧死你的老部下?”贾布

怒道:“胡说八……”盈盈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日月神教教众,东方教主有令

:快下去救火!”说着向前疾冲。令狐冲、方证、冲虚三人乘势奔前。盈盈叫的是本教切

口,加之阁下火起,混乱中诸教众只一呆,令狐冲等三人便已横越半截飞桥,破窗入阁。

三人冲入阁内,毒水机弩即已无所施其技。令狐冲抢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只烛台,右

臂一振,蜡烛飞出。他知道毒水实在太过厉害,只须身上溅到一点,那便后患无穷,眼见

方证、冲虚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时间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烛台当作剑使

,手臂一抬,便刺入了一人咽喉,顷刻间杀了六人。贾布与上官云这次来到恒山,共携带

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两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汉子。这八十人其实均是日月教中的得力

教众,武功均颇了得。四十人分布于悬空寺四周,其余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机弩,分

自神蛇阁、灵龟阁中出袭。令狐冲等三人片刻之间,将贾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干净,毒水

机弩散了一地。贾布手持一对判官笔,和盈盈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剑斗得甚紧。令狐冲和盈

盈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

其所踪。当日她手杀少林弟子,力斗方生大师,令狐冲也只是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直至此

刻,才初次正面见到她与人相斗。但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

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冲心中,仍是觉得飘飘

缈缈,如烟如雾。

贾布所使的一对判官笔份量极重,挥舞之际,发出有似钢鞭、铁锏般声息。盈盈的双

剑始终不和他判官笔相碰。贾布每一招都是笔尖指向盈盈身上各处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方证大师喝道:“孽障,还不撤下兵刃就擒?”贾布眼见今日之势已是有死无生,双笔

归一,疾向盈盈喉头戳去。令狐冲一惊,生怕盈盈避不开这一招,手中烛台刺出,嗤嗤两

声,刺在贾布双手腕脉之上。贾布手指无力,判官笔脱手,双掌一起,和身向令狐冲扑来。

方证大师斜刺里穿上,一举臂,两只手掌将他双掌拿住了。贾布使力挣扎,无法脱出

对方手掌,当即飞起左腿,踢向方证下阴,招式甚是毒辣。方证叹一口气,双手一送,贾

布向外直飞,穿门而出。只听得叫声惨厉,越叫越远,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冲向

盈盈一笑,说道:“亏得你来相救!”盈盈微笑道:“总算及时赶到!”纵声叫道:“扑

熄了火!”阁下有人应道:“是!”原来楼阁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属烧着茅草,用以

扰乱贾布心神,并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对面神蛇阁叫道:“上官叔叔,贾布抗

命,自取其祸,你率领部属下阁来罢,我不跟你为难。”上官云道:“大小姐,你可得言

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历代神魔发誓,只要上官云听我号令,今后我决不加害于

他,若违此誓,给三尸虫嚼食脑髓而死。”这是日月教最重的毒誓,上官云一听,便即放

心,率领二十名部属下阁。令狐冲等四人走下灵龟阁,只见老头子、祖千秋等数十人已候

在阁下。令狐冲问盈盈道:“你怎知贾布他们前来偷袭?”盈盈道:“东方不败哪有这等

好心,会诚心来给你送礼?我初时还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着甚么诡计,后来见贾布鬼鬼祟

祟,领着从人到这边来,我起了疑心,带老先生他们一起过来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

饭桶居然不许我们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马脚。”老头子、祖千秋等尽皆大笑。上官云低

下了头,脸上深有惭色。令狐冲叹道:“我这恒山派掌门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胡涂无

能的马脚。明知东方不败派人前来决无善意,却也不加防范。令狐冲死了,那是活该,倘

若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说着不住摇头。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后你是跟我呢,还是跟东方不败?”上官云脸上变色,在这

顷刻之间,要他决定背叛东方教主,那可为难之极。盈盈道:“神教十长老之中,已有六

人服了我爹爹给他们的三尸脑神丹。这一颗丹丸,你服是不服?”说着伸出手掌,一颗殷

红色的药丸,在她手中滴溜溜的打转。上官云颤声道:“大小姐,你说本教十大长老之中

,已有六位长老……六位长老……”盈盈道:“不错,你从未跟过我爹爹办事,这几年跟

随东方不败,并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弃暗投明,我固然定当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

相看。”上官云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见便得命丧当场,既然十长老中已

有六长老归顺了任教主,大势所趋,我上官云也不能独自向东方教主效忠。”当即上前,

从盈盈掌上取过三尸脑神丹,咽入腹中,说道:“上官云蒙大小姐不杀之恩,今后奉命驱

使,不敢有违。”一面说,一面躬身行礼。盈盈笑道:“今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

多礼。你手下这些兄弟,自然也跟着你罢?”

上官云转头向二十名部属瞧去。那些汉子见首领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脑神丹,当即向

盈盈拜伏于地,说道:“愿听圣姑差遣,万死不辞。”这时群豪已扑熄了火,见盈盈收服

上官云,尽皆庆贺。上官云在日月教中武功既高,职位又尊,归降盈盈,于任我行夺回教

主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方证与冲虚见事已平息,当即告辞下山。令狐冲送出数里,这才互道珍重而别。盈盈

与令狐冲并肩缓缓回见性峰来,说道:“东方不败此人行事阴险毒辣,适才你已亲见。我

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旧游说,要他们重投旧主。欣然顺服的自然最好,不肯归

降的便一一解决,以削弱东方不败的势力。东方不败这当儿也已展开反攻,他派遣贾布和

上官云来向你下手,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向大哥行踪隐秘,东方不败无

法找到他们,若是伤害了你,我……我……”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

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令狐冲见到她雪白的后颈,

心中一荡,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连东方不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

胁,再以此要胁她爹爹。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

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求?”伸出双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微侧,令狐冲便抱了个空。他剑法虽精,内力浑厚,但于拳脚、

擒拿、轻身等等功夫,却差得远了。盈盈笑道:“一派掌门大宗师,如此没规没矩吗?”

令狐冲笑道:“普天下掌门人之中,以恒山派掌门最为莫名奇妙,贻笑大方了。”盈盈正

色道:“你为甚么这样说?连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对你也礼敬有加,还有谁敢瞧你不起?你师父将你逐出华山门墙,你可别永远将这件事放在心头,自觉愧对于人。”盈盈这几

句话,正说中了令狐冲的心事,他生性虽然豁达,但于被逐出师门之事,却是一直既惭愧

又痛心,不由得长叹一声,低下了头。盈盈拉住他手,说道:“你身为恒山掌门,已于天

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恒山华山两派向来齐名,难道堂堂恒山派掌门,还及不上一个华山

派的弟子吗?”令狐冲道:“多谢你相劝。只是我总觉做尼姑头儿,有些尴尬可笑。”盈

盈道:“今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汉投入恒山派麾下,五岳剑派之中,说到声势之盛,只嵩

山派尚可和你较量一下,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又怎能及得上你?”

令狐冲道:“这件大事,我还没谢你呢。”盈盈微笑道:“谢甚么?”令狐冲道:“

你怕我做尼姑头儿不大体面光彩,于是派遣手下好汉,投归恒山。若不是圣姑有令,这些

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的江湖朋友,怎肯来做大小尼姑的同门?来乖乖的受我约束?”盈盈

抿嘴一笑,说道:“那也未必尽然,你做他们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伙儿都很服你呢。”两人谈谈说说,离主庵已近,隐隐听到群豪笑语喧哗。盈盈停步道:“咱们暂且分手,

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来见你。”令狐冲胸口突然一热,说道:“你去黑木崖吗?”盈盈

道:“是。”令狐冲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足喜悦的光彩,却缓缓摇头。令狐冲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刚做恒山派掌门,便和我一起去办日

月教的事。虽说恒山派新掌门行事,令人莫测高深,但这样干,总未免过份些罢?”令狐

冲道:“对付东方不败,那是艰危之极的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忍心你去涉险?”盈盈

道:“那些江湖汉子住在恒山别院之中,难保他们不向恒山派的姑娘罗唣。”令狐冲道:

“只须你去传个号令,谅他们便有天大胆子,再也不敢。”

盈盈道:“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谢了。”令狐冲笑道:“咱二人你谢我、

我谢你的,干么这样客气?”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后我对你不客气,可别怪我。”走

了一阵,盈盈道:“我爹爹说过,你既不允入教,他去夺回教主之事,便不能要你相助,

可是……可是……”说着红晕上脸。令狐冲道:“我虽不属日月教,跟你却不是外人。就

算你爹爹见了我,要撵我走,我也是厚了脸皮,死赖活挨。”盈盈微笑道:“我爹爹得你

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欢喜的。”二人回到见性峰上,分别向众弟子吩咐。令狐冲命诸弟子

勤练武功,说自己要送盈盈一程,办完事后,即行回山。盈盈则叮嘱群豪,过了今天之后

,若是有人踏上见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双足都上便两腿齐砍。次日

清晨,令狐冲和盈盈跟众人别过,带同上官云及二十名教众,向黑木崖进发。

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内,由恒山而东,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冲和盈盈一路都分别坐

在两辆大车之中,车帷低垂,以防为东方不败的耳目知觉。当晚盈盈和令狐冲在平定客店

之中歇宿。该地和日月教总坛相去不远,城中颇多教众来往,上官云派遣四名得力部属,

在客店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近。晚膳之时,盈盈陪着令狐冲小酌。店房中火盆里的

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脸上,更增娇艳。

令狐冲喝了几杯酒,说道:“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说道他于当世豪杰之中,佩服

三个半人,其中以东方不败居首。此人既能从你爹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自然是个才智极

高之士。江湖上又向来传言,天下武功以东方不败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

:“东方不败这厮极工心计,那是不必说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却不大了然,近几年来我

极少见到他面。”令狐冲点头道:“近几年你在洛阳城中绿竹巷住,自是少见他面。”盈

盈道:“那倒也不尽然。我虽在洛阳城,每年总回黑木崖一两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

见不着东方不败。听教中长老说,这些年来,越来越难见到教主。”令狐冲道:“身居高

位之人,往往装神弄鬼,令人不易见到,以示与众不同。”盈盈道:“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练《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不愿教中的事物打扰他的心神。”令狐冲

道:“你爹爹曾说,当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异种真气之法,不理教务,这才

让东方不败篡夺了权位。难道东方不败又来重蹈覆辙么?”

盈盈道:“东方不败自从不亲教务之后,这些年来,教中事务,尽归那姓杨的小子大

权独揽了。这小子不会夺东方不败的权,重蹈覆辙之举,倒决不至于。”令狐冲道:“姓

杨的小子?那是谁啊?怎地我从来没听见过?”盈盈脸上忽现忸怩之色,微笑道:“说起

来没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谁也不提;教外之人,谁也不知。你自然不会听见了。”

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说给我听听。”盈盈道:“那姓杨的叫做杨莲

亭,只二十来岁年纪,武功既低,又无办事才干,但近来东方不败却对他宠信得很,真是

莫名奇妙。”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嘴角微斜,显得甚是鄙夷。令狐冲恍然道:“啊,这

姓杨的是东方不败的男宠了。原来东方不败虽是英雄豪杰,却喜欢……喜欢娈童。”盈盈

道:“别说啦,我不懂东方不败捣甚么鬼。总之他把甚么事儿都交给杨莲亭去办,教里很

多兄弟都害在这姓杨的手上,当真该杀……”突然之间,窗外有人笑道:“这话错了,咱

们该得多谢杨莲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过去开门。

任我行和向问天走进房来。二人都穿着庄稼汉衣衫,头上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若

非听到声音,当真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令狐冲上前拜见,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气风发,说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向兄弟联络教中旧人,竟出

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个中倒有八个不胜之喜,均说东方不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

叛亲离的地步。尤其那杨莲亭,本来不过是神教中一个无名小卒,只因巴结上东方不败,

大权在手,作威作福,将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教中严规,

早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杨的帮着咱们干了这桩大事,岂不是须得多谢他才是。”盈盈

道:“正是。”又问:“爹爹,你们怎知我们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兄弟和上官云打

了一架,后来才知他已归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没伤到他罢?”向问天微笑道

:“要伤到上官雕侠,可不是易事。”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盈盈道:“难道东方不败知道我们到了?”转向令狐冲解说:“这哨声是教中捉拿刺

客、叛徒的讯号,本教教众一闻讯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过了片刻,听得四匹马从长街上奔驰而过,马上乘者大声传令:“教主有令:风雷堂

长老童百熊勾结敌人,谋叛本教,立即擒拿归坛,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盈盈失声道:“童伯伯!那怎么会?”只听得马蹄声渐远,号令一路传了下去。瞧这

声势,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消息

倒也灵通,咱们前天和童老会过面。”盈盈吁了口气,道:“童伯伯也答应帮咱们?”任

我行摇头道:“他怎肯背叛东方不败?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说了半天,最后童

老说道:“我和东方兄弟是过命的交情,两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那分明是瞧

不起童百熊,把我当作了是出卖朋友之人。东方教主近来受小人之惑,的确干了不少错事。但就算他身败名裂,我姓童的也决不会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两位敌手,要

杀要剐,便请动手。’这位童老,果然是老姜越老越辣。”

令狐冲赞道:“好汉子!”

盈盈道:“他既不答应帮咱们,东方不败又怎地要拿他?”向问天道:“这就叫做倒

行逆施了。东方不败年纪没怎么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像童老这么对他忠心耿耿的好朋

友,普天下又哪里找去?”任我行拍手笑道:“连童老这样的人物,东方不败竟也和他翻

脸,咱们大事必成!来,干一杯!”四个人一齐举杯喝干。盈盈向令狐冲道:“这位童伯

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对他甚是尊敬。他向来和爹爹不和,跟东

方不败却交情极好。按情理说,他便犯了再大的过失,东方不败也决不会难为他。”

任我行兴高采烈,说道:“东方不败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们乘这

时候上崖,当真最好不过。”向问天道:“咱们请上官兄弟一起来商议商议。”任我行点

头道:“甚好。”向问天转身出房,随即和上官云一起进来。上官云一见任我行,便即躬

身行礼,说道:“属下上官云,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道:“

上官兄弟,向来听说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地今日初次见面,却说这等话?”上官

云一愣,道:“属下不明,请教主指点。”盈盈道:“爹爹,你听上官叔叔说‘教主千秋

万载,一统江湖’,觉得这句话很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

湖,当我是秦始皇吗?”

盈盈微笑道:“这是东方不败想出来的玩意儿,他要下属众人见到他时,都说这句话

,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们互相见面之时,也须这么说。那还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样。

上官叔叔说惯了,对你也这么说了。”

任我行点头道:“原来如此。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哪

里有千秋万载的事?上官兄弟,听说东方不败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乱

,咱们今晚便上崖去,你说如何?”

上官云道:“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

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烂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

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盈盈笑道:“爹爹,咱们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须易容改装,别给人认了出来。可

是更要紧的,却得学会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则你开口便错。”任我行道:“甚么叫做

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说的甚么‘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甚么‘

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等等,便是近年来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这一套

都是杨莲亭那厮想出来奉承东方不败的。他越听越喜欢,到得后来,只要有人不这么说,

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稍有不敬,立时便有杀身之祸。”任我行道:“你见到东方不

败之时,也说这些狗屁吗?”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说又有甚么法子?女儿所以常

在洛阳城中住,便是听不得这些叫人生气的言语。”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们之间,

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云道:“是。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

,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自当凛遵。”盈盈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任我行道:“你说咱们该当如何上崖才好?”上官云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

,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教主座前,属下如何敢参末议?”任我行皱眉道:“东方不败会商

教中大事之时,也是无人敢发一言吗?”盈盈道:“东方不败才智超群,别人原不及他的

见识。就算有人想到甚么话,那也是谁都不敢乱说,免遭飞来横祸。”

任我行道:“原来如此。那很好,好极了!上官兄弟,东方不败命你去捉拿令狐冲,

当时如何指示?”上官云道:“他说捉到令狐大侠,重重有赏,捉拿不到,提头来见”任

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绑了令狐冲去领赏。”

上官云退了一步,脸上大有惊惶之色,说道:“令狐大侠是教主爱将,有大功于本教

,属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东方不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令狐冲去黑木

崖,他定要传见。”盈盈笑道:“此计大妙,咱们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属,一同去见东方

不败。只要见到他面,大伙儿抽兵刃齐上,凭他武功再高,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向问天

道:“令狐兄弟最好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了布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担架抬着

他,一来好叫东方不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只听得长街彼端传来马蹄声响,有人大呼:“拿到风雷堂主了,拿到风雷堂主了!”

盈盈向令狐冲招了招手。两人走到客店大门之后,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

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战。他

双手被绑在背后,双目炯炯,有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怒已极。盈盈低声道:“五六

年前,东方不败见到童伯伯时,熊兄长,熊兄短,亲热得不得了,哪想到今日竟会反脸无

情。”过不多时,上官云取来了担架等物。盈盈将令狐冲的手臂用白布包扎了,吊在他头

颈之中,宰了口羊,将羊血洒得他满身都是。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换上教中兄弟的衣服,盈

盈也换上男装,涂黑了脸。各人饱餐之后,带同上官云的部属,向黑木崖进发。离平定州

西北四十余里,山石殷红如血,一片长滩,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更向北行,

两边石壁如墙,中间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一路上日月教教众把守严密,但一见到上

官云,都十分恭谨。一行人经过三处山道,来到一处水滩之前,上官云放出响箭,对岸摇

过来三艘小船,将一行人接了过去。令狐冲暗想:“日月教数百年基业,果然非同小可。

若不是上官云作了内应,咱们要从外攻入,那是谈何容易?到得对岸,一路上山,道路陡

峭。上官云等在过渡之时便已弃马不乘,一行人在松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盈盈守在担

架之侧,手持双剑,全神监视。这一路上山,地势极险,抬担架之人倘若拚着性命不要,

将担架往万丈深谷中一抛,令狐冲不免命丧宵小之手。到得总坛时天尚未明,上官云命人

向东方不败急报,说道奉行教主令旨,已成功而归。过了一会,半空中银铃声响,上官云

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

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声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来。”任我行当即站起,放眼

瞧去,只见总坛中一干教众在这刹那间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动,便似中邪着魔一般。银铃声

从高而下的响将下来,十分迅速,铃声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黄衣的教徒走进来,双手展开

一幅黄布,读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东方令曰:贾布、上官云遵奉令旨

,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带同俘虏,上崖进见。”上官云躬身道:“教主千秋万载,

一统江湖。”令狐冲见了这情景,暗暗好笑:“这不是戏台上太监宣读圣旨吗?”只听上

官云大声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属下众人一齐说道:“教主

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问天等随着众人动动嘴巴,肚中暗暗咒

骂。

一行人沿着石级上崖,经过了三道铁门,每一处铁闸之前,均有人喝问当晚口令,检

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门前,只见两旁刻着两行大字,右首是“文成武德”,左首是“仁

义英明”,横额上刻着“日月光明”四个大红字。

过了石门,只见地下放着一只大竹篓,足可装得十来石米。上官云喝道:“把俘虏抬

进去。”和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弯腰抬了担架,跨进竹篓。

铜锣三响,竹篓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竹篓绞了上去。竹篓不住上升,令

狐冲抬头上望,只见头顶有数点火星,这黑木崖着实高得厉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

左手。黑夜之中,仍可见到一片片轻云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俯视篓底,但

见黑沉沉的一片,连灯火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竹篓才停。上官云等抬着令狐冲踏出竹篓,向左走了数丈,又抬进了另一

只竹篓,原来崖顶太高,中间有三处绞盘,共分四次才绞到崖顶。令狐冲心想:“东方不

败住得这样高,属下教众要见他一面自是为难之极。”好容易到得崖顶,太阳已高高升起。日光从东射来,照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泽被苍生”,在阳

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这副排场,武林中确

是无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项背,华山、恒山,那更差得远了。他胸中大有学

问,可不是寻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轻声道:“泽被苍生,哼!”上官云朗声叫道:“

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奉教主之命,前来进谒。”右首一间小石屋中出来四人,都是身

穿紫袍,走了过来。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长老立了大功,贾长老怎地没来?”上官云

道:“贾长老力战殉难,已报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来如此,然则上官长老立

时便可升级了。”上官云道:“若蒙教主提拔,决不敢忘了老兄的好处。”那人听他答应

行贿,眉花眼笑的道:“我们可先谢谢你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

瞧中的,便是这小子吗?我还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原来也不过如此。青龙堂上官长

老,请这边走。”上官云道:“教主还没提拔我,可别叫得太早了,倘若传进了教主和杨

总管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头,当先领路。从牌楼到大门之前,是一条笔

直的石板大路。进得大门后,另有两名紫衣人将五人引入后厅,说道:“杨总管要见你,

你在这里等着。”上官云道:“是!”垂手而立。过了良久,那“杨总管”始终没出来,

上官云一直站着,不敢就座。令狐冲寻思:“这上官长老在教中职位着实不低,可是上得

崖来,人人没将他放在眼里,倒似一个厮养侍仆也比他威风些。那杨总管是甚么人?多半

便是那杨莲亭了,原来他只是个总管,那是打理杂务琐事的仆役头儿,可是日月教的白虎

堂长老,竟要恭恭敬敬的站着,静候他到来。东方不败当真欺人太甚!”又过良久,才听

得脚步声响,步声显得这人下盘虚浮,无甚内功。一声咳嗽,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令狐

冲斜眼瞧去,只见这人三十岁不到年纪,穿一件枣红色缎面皮袍,身形魁梧,满脸虬髯,

形貌极为雄健威武。

令狐冲寻思:“盈盈说东方不败对此人甚是宠信,又说二人之间,关系暧昧。我总道

是个姑娘一般的美男子,哪知竟是个彪形大汉,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难道他不是杨莲亭?”只听这人说道:“上官长老,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冲而来,教主极是喜欢。”声音

低沉,甚是悦耳动听。上官云躬身道:“那是托赖教主的洪福,杨总管事先的详细指点,

属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令狐冲心下暗暗称奇:“这人果然便是杨莲亭!”

杨莲亭走到担架之旁,向令狐冲脸上瞧去。令狐冲目光散涣,嘴巴微张,装得一副身受重

伤后的痴呆模样。杨莲亭道:“这人死样活气的,当真便是令狐冲,你可没弄错?”上官

云道:“属下亲眼见到他接任恒山派掌门,并没弄错。只是他给贾长老点了三下重穴,又

中了属下两掌,受伤甚重,一年半载之内,只怕不易复原。”杨莲亭笑道:“你将任大小

姐的心上人打成这副模样,小心她找你拚命。”上官云道:“属下忠于教主,旁人的好恶

,也顾不得了。若得能为尽忠于教主而死,那是属下毕生之愿,全家皆蒙荣宠。”杨莲亭

道:“很好,很好。你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然重重有赏。风雷堂堂主背

叛教主,犯上作乱之事,想来你已知道了?”上官云道:“属下不知其详,正要向总管请

教。教主和总管若有差遣,属下奉命便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杨莲亭在椅中一坐,

叹了口气,说道:“童百熊这老儿,平日仗着教主善待于他,一直倚老卖老,把谁都不放

在眼里。近年来他暗中营私结党,阴谋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哪知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结,真正岂有此理。”上官云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

的勾结吗?”话声发颤,显然大为震惊。杨莲亭道:“上官长老,你为甚么怕得这样厉害?那任我行也不是甚么三头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中,摆布得他服服贴

贴。只因教主开恩,才容他活到今日。他不来黑木崖便罢,倘若胆敢到来,还不是像宰鸡

一般的宰了。”上官云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结?”杨莲亭道:“

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会,长谈了几个时辰,还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问天在侧。那是有

人亲眼目睹的。跟任我行、向问天这两个大叛徒有甚么好谈的?那自是密谋反叛教主了。

童百熊回到黑木崖来,我问他有无此事,他竟然一口认了!”上官云道:“他竟一口承认

,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杨莲亭道:“我问他既和任我行见过面,为甚么不向教主禀报?他说:‘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气气的说话。他当我是朋友,我也当他是朋

友,朋友之间说几句话,有甚么了不起?’我问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捣乱

,这一节你又不是不知。他既然对不起教主,你怎可还当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加不

成话了,他妈的,这老家伙竟说:‘只怕是教主对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上官云道:“这老儿胡说八道!教主义薄云天,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厚道的,怎会对不起

人?那自然是忘恩负义之辈对不起教主。”这几句话在杨莲亭听来,自然以为“教主”二

字是指东方不败,令狐冲等却知他是在讨好任我行,只听他又道:“属下既决意向教主效

忠,有哪个鼠辈胆敢言语中对教主他老人家稍有无礼,我上官云决计放他不过。”这几句

话,其实是当面在骂杨莲亭,可是他哪里知道,笑道:“很好,教中众兄弟倘若都能像你

上官长老一般,对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这就下去休息罢。”上官云

一怔,说道:“属下很想参见教主。属下每见教主金面一次,便觉精神大振,做事特别有

劲,全身发热,似乎功力修为陡增十年。”杨莲亭淡淡一笑,说道:“教主很忙,恐怕没

空见你。”上官云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掌心中已多了十来颗大珍珠,走上几步,低声道

:“杨总管,属下这次出差,弄到了这十八颗珍珠,尽数孝敬了总管,只盼总管让我参见

教主。教主一喜欢,说不定升我的职,那时再当重重酬谢。”杨莲亭皮笑肉不笑的道:“

自己兄弟,又何必这么客气?那可多谢你了。”放低了喉咙道:“教主座前,我尽力替你

多说好话,劝他升你做青龙堂长老便了。”

上官云连连作揖,说道:“此事若成,上官云终身不敢忘了教主和总管的大恩大德。”杨莲亭道:“你在这里等着,待教主有空,便叫你进去。”上官云道:“是,是,是!”将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杨莲亭站起身来,大模大样的进内去了。又过良久,

一名紫衫侍者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有令:着白虎

堂长老上官云带同俘虏进见。”上官云道:“多谢教主恩典,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左手一摆,跟着那紫衫人向后进走去。任我行和向问天、盈盈抬了令狐冲跟在后面。

一路进去,走廊上排满了执戟武士,一共进了三道大铁门,来到一道长廊,数百名武士排

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交叉平举。上官云等从阵下弓腰低头而过,数百柄

长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异处。任我行、向问天等身经百战,自不将这些

武士放在眼里,但在见到东方不败之前先受如许屈辱,心下暗自不忿,令狐冲心想:“东

方不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力?一干教众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

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东方不败轻视豪杰之士,焉得不败?”

走完刀阵,来到一座门前,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上官云伸手推幕,走了进去,突然

之间寒光闪动,八杆枪分从左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杆枪在他胸前掠过,四杆枪在他背后掠

过,相去均不过数寸。令狐冲看得明白,吃了一惊,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绷带下的长剑,却

见上官云站立不动,朗声道:“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

殿里有人说道:“进见!”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回两旁。令狐冲这才明白,原来这八

枪齐出,还是吓唬人的,倘若进殿之人心怀不轨,眼前八枪刺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

阴谋败露了。进得大殿,令狐冲心道:“好长的长殿!”殿堂阔不过三十来尺,纵深却有

三百来尺,长端彼端高设一座,坐着一个长须老者,那自是东方不败了。殿中无窗,殿口

点着明晃晃的蜡烛,东方不败身边却只点着两盏油灯,两朵火焰忽明忽暗,相距既远,火

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上官云在阶下跪倒,说道:“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

明,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叩见教主。”东方不败身旁的紫衫侍从

大声喝道:“你属下小使,见了教主为何不跪?”任我行心想:“时刻未到,便跪你一跪

,又有何妨?待会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当即低头跪下。向问天和盈盈见他都跪了,也

即跪倒。上官云道:“属下那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

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见到教主,喜欢得浑身发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杨莲亭站在东方不败身旁,说道:“贾长老如何力战殉教,你禀明教主。”上官云道

:“贾长老和属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说我二人多年来身受教主培养提拔,大恩难报。此番

教主又将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时的教诲,我二人心中的血也要沸了,均

想教主算无遗策,不论派谁去擒拿令狐冲,仗着教主的威德,必定成功,教主所以派我二

人去,那是无上的眷顾……”令狐冲躺在担架之上,心中不住暗骂:“肉麻,肉麻!上官

云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东方兄弟,当真是你派人将我捉拿吗?”这人

声音苍老,但内力充沛,一句话说了出去,回音从大殿中震了回来,显得威猛之极,料想

此人便是风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第三十一章 绣花

杨莲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为甚么

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

之时,哪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

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

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

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任我行本

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被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

,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狂妄已极。

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

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

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怎么反叛,怎么背叛本教了?”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

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搭

,那不是反教谋叛是甚么?他为甚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童百熊哈哈一

笑,说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

你说是不是?”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待属下兄弟宽厚,不来跟

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

痛改前非,对教主尽忠,教主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

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烦了,还怕甚么后果?”杨莲亭喝道

:“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

还有几个儿童。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杨莲亭,大丈夫

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甚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震了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

此情急,不免心动。”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甚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重

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哪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

,念出来听听。”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

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

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

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

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背叛教主,你说怎么

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

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没

答允。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见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

被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杨莲亭道:“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吗?”童百熊道:

“我没有错。我没叛教,更没背叛教主。”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

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几

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

,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恳求教主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杨莲亭

冷笑道:“刚才你说甚么来?你说甚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

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

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

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眉。”东方不败

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

,他始终没出声。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

,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

作声。童百熊道:“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霸江湖数百年的日月神

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甚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杨莲亭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齐声吆喝,飞脚往童百熊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呯呯两声响,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童百熊叫道

:“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教中兄弟都已

动疑。”杨莲亭怒道:“动甚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甚么他不说话?为甚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等反教叛

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

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

抢去。八名紫衫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

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是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

那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

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筋斗

,跟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与他相距

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

:“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

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只

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鲜血涔涔而下。任我行发射这三枚

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败号

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任我行哈哈大笑,

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倒。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长剑一指,喝道:“站住!”

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

拍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

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

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任

我行大声道:“你叫甚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

,颤声说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这人到底叫甚么名字?”杨

莲亭昂然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

你革逐出教,你凭甚么重回黑木崖来?”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

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

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甚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

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桩,

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

轻轻一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

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

…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甚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是吓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

“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

,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主任我行,

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

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

似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任教主。”说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

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我行参拜,又见东方教主确是

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杨莲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便有

数人向任我行跪倒,说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其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

“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任我

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

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镣打开。童百熊

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

东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将下来。杨莲亭双目一闭,

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过去,喝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

“下手轻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杨莲亭打得晕了过去。童百熊拚

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

东方不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

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

败,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个假货。显然东方不败早

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怎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冒充于他?而折

磨杨莲亭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

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

个假货,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

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

逃开。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

,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

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

牵住了他手。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东方不败并没

有死!”

任我行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东方不败没死?”那人道:“是!啊!”

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任我行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任我行将

他身子摇了几下,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东方不败在哪里?快些带

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

十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

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

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

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

来。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

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无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

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天下无敌

,你们胆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向问天对上官云道:

“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抓起杨莲亭,将他放

在担架上。上官云道:“是!”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里面走!”向

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

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

一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众

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豆,一片阴沉沉地。任我行心想:“

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哪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比

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

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

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

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

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

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

叫快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学不会,婆婆可别见

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

亭已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见

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

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

教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声音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

,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由得寒毛直竖。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

可。”内室那人道:“你为甚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

也不爱见。”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任我行

、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东方不败都甚熟悉,这声音确然是他,只是恰如捏

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异。杨莲亭

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吗?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

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

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

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

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

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方不败

,你在装疯吗?”东方不败尖声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终于来了!莲弟,你……你……

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东方不败

脸上一副爱怜无限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紧的,

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了鞋袜,拉过熏得喷香的绣被,盖在他身上

,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

诡异,却又笑不出来。珠帘锦帷、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竟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东

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杨莲亭怒道:“

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甚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不

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如此怪事,任

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男风变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

主,何以竟会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是疯了。杨莲亭对他说话,声色俱厉,他却

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

“东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甚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我

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甚么受杨莲亭这厮摆弄?他叫一个混蛋冒充

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

我好,对我体贴。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那有甚么不好?”童百熊指着杨莲

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东方不败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

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为甚么不让他杀了?”童百熊一怔,伸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

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东方不败道

:“莲弟喜欢干甚么,我便得给他办到。当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童百熊满脸胀得通

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

过命的交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甚么。得罪我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

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

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

“童兄,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

门户。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

,凝目而视。东方不败冷冷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大哥,想当年在太行山

之时,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

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声,道:“

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不记得?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

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敢有

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童百熊气愤愤的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你不是胡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你了。那时我

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

左手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

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

可施。”童百熊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

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

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

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刺。任我

行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冲左手将盈盈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

中一片寂静,谁也没喘一口大气。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

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

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

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挨得十

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

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

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我在日月神教

,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

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

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童长老对你的好处,

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但

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无半分征兆,委实可怖可畏。令狐

冲提起长剑,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能制

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

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么千秋万载,一统

江湖,于是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

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向问天手握软鞭,屏

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东方不败叹了口气,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

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

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

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

上,问道:“任大小姐,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

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

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

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

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

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话音尖锐之极,显得愤怒无比。

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

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怒道:“我问你,你是谁?”令狐冲道:“我叫令狐冲。”东方不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道:“啊!你便是令狐

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

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令狐冲笑道:“

在下没甚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君虽然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

情……”

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甚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粉红

色人影一晃,绣花针向令狐冲疾刺。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

摆,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

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

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

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

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

,落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令狐冲大惊

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

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

,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无半

分破绽,当此之时,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当即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砍。东方不败右手大

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

,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这一

下剑刺敌目,已是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狐剑法”本无招

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心微微

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

,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刺,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刺瞎了,骇异

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东方不败左拨右挡,

兀自好整以暇的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

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

趋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

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刺

瞎。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

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

令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

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虽深,可是东方不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

是一根绣花针,无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声叫,胸口、喉

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令狐冲攻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

一针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四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针刺。盈盈在旁观战,

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但见东方不败身

子越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

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贯注了内力,风声大作。东方不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盈

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

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盈

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刺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

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盈盈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

也不哼一声。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

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然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但杨莲

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他斜眼见到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挥剑折磨杨莲亭,

骂道:“死丫头!”一团红云陡向盈盈扑去。盈盈急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东

方不败刺来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自东方不败背上疾截。向问天刷的一鞭,向杨

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刺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

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在杨莲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

颈,喝道:“东方不败,今日终于……终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话时气喘不

已。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

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一抹,只见袖上

斑斑点点,都是鲜血。令狐冲转头问向问天:“受伤不重罢?”向问天苦笑道:“死不了!”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

折磨你,好不狠毒!”杨莲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甚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已……我……”杨莲亭怒道:“你甚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

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

斩在他左腿之上。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任我行哈哈

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东方不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

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倘

若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说道:“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东方不败道:“令

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

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称得

‘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钦佩。”东方不败微微一笑,说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

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葵花宝典》,照着宝典上的秘方,自宫

练气,炼丹服药,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女子,把

七个小妾都杀了,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为女儿身,

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

的份上……”任我行问道:“甚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

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

指,明天割半根脚趾。”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任我行扑去。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是凌厉惊人。任我行长剑直刺,

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任我行撤剑后跃,呯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

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

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盈盈伸指去抓绣花针的

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抛下

的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

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任我行怒极,飞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

去。尸身飞将起来,呯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使足

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尽皆头骨碎破,脑浆迸裂。任我行得诛大仇,

重夺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却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伸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甚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若真能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

畅怀,志得意满。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此刻四肢才

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

,说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莲亭,要杀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道:

“幸好他绣花针上没喂毒。”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唉

,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如此下场。”任我行伸手到东方

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

中扬了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事,哈哈,哈哈,……”随即沉吟道:“可是宝典

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

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

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

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

花宝典》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

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感到一阵惊怖。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

胯下一摸,果然他的两枚睾丸已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要是教太监去练,那

就再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

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

东西,毁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

说话就没半点正经。”盈盈取出金创药,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脸上被刺的

针孔,一时也难以计数。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

,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

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甚么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

父亲是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

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长老、香主,齐来会见。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着,下属和

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做甚么殿啊?”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

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

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冲招招手,道:“冲儿,你过来。”令狐冲走到他座位之

前。

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

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

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

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

答应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甚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

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

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向问天在旁陪笑道

:“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

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

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

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

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

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

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令狐

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

朦胧,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只听得

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

败尽力,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旧帐,

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

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令狐冲站在

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

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顺她

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

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

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

头跪拜,那是应有之义,可是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

’,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

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

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

上,见到魔教十长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

,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

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豪杰之

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

,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

算是英雄好汉?”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

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

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

富贵。”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

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

,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令

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

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只听得有

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

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

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

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但听

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

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功低微,

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

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尽数命丧

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

至。”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

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一纵声

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

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甚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

的牌楼,从竹篮下挂了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

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

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甚么也不

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甚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

,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甚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

…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

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

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很有

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

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

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

端,伸手不可触摸。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令狐

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

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术非你

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

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

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过么?”盈盈凄然一笑,道

:“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

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

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

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

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

,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

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

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们回来就是。”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

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

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

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第三十二章 并派

不一日,令狐冲回到恒山。在山脚下守望的恒山弟子望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齐来

迎接。接着居于恒山别院中的群豪,也一窝蜂的涌过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

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们都住在别院,没一人敢上主峰,规矩得很。”令狐冲喜道

:“那就好极。”

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很,只怕未必。”令狐冲问

:“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总是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

刻安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可就难了。”令狐冲当下

简略说了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欢声雷动,叫嚷声响彻山谷。大家都想:“任教

主夺回大位,圣姑自然权重。大伙儿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得多。”令狐冲上了见性峰,到

无色庵中,在定闲等三位师太灵位前磕了头,与仪和、仪清等大弟子商议,离三月十五嵩

山之会已无多日,恒山派该当首途去河南了。仪和等都说,为了对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议,

带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声势浩大,但难免引得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非议,也让左

冷禅多了反对恒山派的借口。仪和道:“掌门师兄剑法上胜了左冷禅,出任五岳掌门人就

已顺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势必多生枝节。”令狐冲微笑道:“咱们的主

旨是让左冷禅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恒山派掌门人已挺不像样,更不用说做五岳派掌门

人了。大家都说不带通元谷这些仁兄们去嵩山,那么不带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三人说了。计无施等也说以不带通元谷群

豪为妥,要令狐冲带同众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会向群豪解释明白。当晚令狐冲和群豪纵

酒痛饮,喝得烂醉如泥,原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时日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

,只得顺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向嵩山进发。

一行人行了数日,这天来到一处市镇,众人在一座破败的大祠堂中做饭休息。郑萼等

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甚么阴谋诡计。

过不多时,郑萼和秦绢飞步奔来,叫道:“掌门师兄,快来看!”两人脸上满是笑容

,显是见到了滑稽之极的事。仪和忙问:“甚么事?”秦绢笑道:“师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冲等跟着她二人奔进一家客店,走到西边厢一间客房门外,只见一张炕上几人叠成一

团,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是动弹不得。令狐冲大为骇异,忙走进房中,将放在最上的桃

根仙抱了下来,见他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出。桃根仙立时破口大骂:“你奶奶

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

“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么会骂你?你别缠夹!这狗娘

养的,老子见了他,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三十四块……”令狐冲问道:“你骂谁?”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骂他骂谁?”令狐冲又将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

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叽哩咕噜的含糊说

话,待得麻核离口,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一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一倍是

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

又没说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为甚么一倍加二?那可没有道理。”两人身上穴道尚未解开,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

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桃花仙骂道:“不戒和不可不戒这

两个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个个是臭和尚!”令狐冲笑道:“怎么骂起不戒大师来啦?”

桃根仙道:“不骂他骂谁?你不告而别,祖千秋跟大伙儿一说,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

热闹?自然跟了来啦。我们还要抢在你头里。走到这里,遇见了不可不戒这臭和尚,假装

跟我们喝酒,又说见到六只狗子咬死一头大虫,骗我们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师父不戒这臭

和尚却躲在门角落里,冷不防把我们一个个都点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说道我们

如上嵩山,定要坏了令狐掌门的大事。他奶奶的,我们怎会坏你的大事?”令狐冲这才明

白,笑道:“这一次是桃谷六仙赢了,不戒大师输了。下次你们六兄弟见到他师徒俩,千

万不能提起这件事,更不可跟他们二人动手。否则的话,天下英雄好汉问起原因,都知道

不戒大师折在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无光,太丢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连连点头,说道

:“下次见到这两个臭和尚,我们只装作没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师徒俩难以做人。”令

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给憋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

穴道,走出房外,带上了房门,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大师哥,这六兄弟在干甚么?”秦绢笑道:“他们在叠罗汉。”桃花仙

登时便骂:“小尼姑,胡说八道,谁说我们是在叠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绢道:“令狐掌门跟我们在

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郑萼笑道:“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

了。”桃根仙和桃花仙无言以对,互相埋怨,都怪对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

姑。

令狐冲和仪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桃谷六仙出来。令狐冲又推门入内,却

见桃花仙笑吟吟的走来走去,始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

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呯嘭、喀喇之声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团。令狐冲笑嘻

嘻的走开,转了个弯,行出数丈,便到了田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上生满了蓓蕾,只

待春风一至,便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可是桃谷六仙却又这等颠三倒四,和

桃花可拉不上半点干系。”

他闲步一会,心想六兄弟的架该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们一起喝酒,忽听得身后脚步

声轻响,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转过身来,见是仪琳。她走上前来,

轻声道:“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当然成啊,甚么事?”仪琳道:

“到底你喜欢任大小姐多些,还是喜欢你那个姓岳的小师妹多些?令狐冲一怔,微感尴尬

,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仪琳道:“是仪和、仪清师妹她们叫我问的。”令

狐冲更感奇怪,微笑道:“她们怎地想到要问这些话?”仪琳低下了头,道:“令狐大哥

,你小师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那日仪和师妹剑伤岳小姐,双方生了嫌隙。仪真

、仪灵两位师妹奉你之命送去伤药,华山派非但不收,还把两位师姊轰了出来。大家怕惹

你生气,也没敢跟你说。后来于嫂和仪文师姊又上华山去,报知你接任恒山掌门,却让华

山派给扣了起来。”令狐冲微微一惊,道:“你怎知道?”

仪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说的。”令狐冲道:“田伯光?”仪琳道:“正

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后,师妹们叫他上华山去探听讯息。”令狐冲点头道:“田伯光轻功

了得,打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了报讯的两位师姊?”仪琳道:“是。不过华山

派看守得很严,他无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姊也没吃苦。再说,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

不可得罪了华山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令狐冲微笑道:“你写了条子

对他说,倒像是师父的派头!”仪琳脸上一红,道:“我在见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

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佛婆送去给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说笑话。田伯光又

说些甚么?”仪琳道:“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突然之间,只见

令狐冲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了口。令狐冲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你

说好啦,不……不要紧。”听到自己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仪琳柔声道:“

令狐大哥,你别难过。仪和、仪清师姊她们都说,任大小姐虽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

武功又高,哪一点都比岳小姐强上十倍。”

令狐冲苦笑道:“我难过甚么?小师妹有了个好好的归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

…他……田伯光见到了我小师妹……”仪琳道:“田伯光说华山玉女峰上张灯结彩,热闹

得很,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贺。岳先生却没通知咱们恒山派,竟把咱们当作敌人看待。”令狐冲点了点头。仪琳又道:“于嫂和仪文师姊好意去华山报讯。他们不派人送礼,不

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干么却将报讯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没

回答她的话。仪琳又道:“仪和、仪清两位师姊说,他华山派行事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

太客气了。在嵩山见到了,咱们应该当众质问,叫他们放人。”令狐冲又点了点头。仪琳

见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柔声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缓步走开。令狐

冲见她渐渐走远,唤道:“师妹!”仪琳停步回头。令狐冲问道:“和我师妹成亲的,是

……是……”仪琳点头道:“是!是那个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冲面前,拉住他右手

衣袖,说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没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个胡涂人,才肯嫁给他,

师妹们怕你生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桃谷六仙说,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

见到了你,多半会跟你说。就算田伯光不说,再过几天,便上嵩山了,定会遇上岳小姐和

她丈夫。那时你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的打扮,说不定……说不定……有碍大事。大

家都说,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师姊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胡涂的岳姑

娘放在心上。”令狐冲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因此一路上对我加

意照顾。”忽觉手背上落上几滴水点,一侧头,只见仪琳正自流泪,奇道:“你……你怎

么了?”仪琳凄然道:“我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令狐大哥,你如要哭,就……

就哭出声来好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为甚么要哭?令狐冲是个无行浪子,为师父师娘所不齿,

早给逐出了师门。小师妹怎会……怎会……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这一番奔驰,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

扑在地下,放声大哭。哭了好一会,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

若教仪和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罢。”但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

她们定然担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恋岳灵珊,天下知闻。她弃我有若

敝屣,我若不伤心,反倒是矫情作假了。”

当下放开脚步,回到镇尾的破祠堂中。仪和、仪清等正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

不喜动颜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数日后到了嵩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冲率同众弟子,一

早动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上来迎接,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

迎恒山派令狐掌门大驾,敝派左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师

伯叔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门和众位师姊到来,嵩山派上下尽感荣宠。”令

狐冲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

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准备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左冷禅对这五岳派掌门之位志在

必得,决不容有人阻拦。

行了一程,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迎上来,和令狐冲见礼,说道:“昆仑、峨嵋、崆峒、

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今日都要聚会嵩山,参与五岳派推举掌门人大典。昆仑和

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驾到。”这几人眉字之间

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岳派掌门一席,说甚么也脱不出嵩山掌门的掌心。行

了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

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嵩山派领路的弟子说道:“这叫作胜观峰。令狐掌门,你看比之恒

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雄伟,风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

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汉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气象

,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

领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辈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甚么干系?左掌门

时常结交官府吗?”那人脸上一红,便不再说。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领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点,道:“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铁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

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如雷,其后声响极小,终

至杳不可闻。仪和道:“请问这位师兄,今日来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道:“少

说也有二千人了。”仪和道:“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威,过不多时,这

山谷可让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转了一个弯,前面云雾迷

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一人阴森森的道:“令狐冲几时上来?朋

友们倘若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令狐冲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怕,一双眼却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竟

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凛,朗声道:“令狐冲在此,阁下有何见教?”他一说“令

狐冲在此”五字,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大骂,挺着兵刃,便欲扑上,都骂:“令狐冲

贼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这条命跟你拚了。”

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孤九剑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

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来,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

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寻思:“我在龙泉铸剑谷所杀嵩

山派人物着实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说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

门下的弟子吗?请阁下叫他们让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们不是敝派的。在下说出来

的话管不了事。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打发的好。”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

你再说。”正是不戒和尚到了。他身后跟着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

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兵刃乱砍

乱劈,总算两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

,快让开了。”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抓住了两名嵩山弟子,喝

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

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无比,两名嵩山弟子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登时魂飞魄

散,齐声惨叫,只道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

你往哪里逃?众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拔足便奔。田

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两记耳光,大声呼唤:

“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在这里!哪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众瞎子

受了嵩山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刺瞎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

听得两名嵩山弟子的惨呼,不由得心寒,跟着在山道上来回乱奔,双目不能见物,一时无

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

天然现出一个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不戒喝道:“这叫作甚么所

在?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

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

讯。跟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欢迎令狐冲等上峰。

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几步,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

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师伯”,毕竟是后辈,当下躬身行礼,说道:“晚辈令狐

冲,拜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

执掌恒山派门户,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他向来冷口冷面,这时口中说

“可喜可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

秋,说甚么“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英俊

年少”四字,更是不怀好意,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

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

的目光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却见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

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

,不单是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很啊。”他顿了一顿

,说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不少武林朋

友都已到达,请过去相见罢。”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有?”左冷禅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分,是不会来的。”说着向令狐冲瞪

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冲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门,这两位武林前辈亲临

道贺。左冷禅却以为他们今日不会来,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对我可恨得

更加厉害了。”

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显是身有急事。峰顶上诸

人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不多时两人奔到左冷禅身前,禀道:“恭喜师父,少林寺

方丈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两派门人弟子,正上山来。”左冷禅道:“他

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可须得下去迎接了。”他语气似乎没将这件事放

在心上。但令狐冲见到他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难以尽掩。在嵩山绝顶的群雄

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齐到,登时耸动,不少人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

令狐冲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众人下山。

只见泰山派天门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冲和众人一一见礼,忽见黄墙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

父、师娘和华山派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磕头,说道:“令狐冲拜

见两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何以行此大礼?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

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圈一红,说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

再胡闹,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他第一日当掌门,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门左道的人物,那还不够胡闹?听说他又同大

魔头任我行联手,杀了东方不败,让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宝座。恒山派掌门人居然去参预

魔教这等大事,还不算胡闹得到了家吗?”令狐冲道:“是,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

了话题:“今日嵩山之会,瞧左师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合成一个五岳派。

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问道:“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

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那就……那

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话不易措词。令狐冲自破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

不群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辈无有不遵。”岳不

群点头道:“我也没甚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当日你

不能再在华山派耽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林

的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亲生儿子,却也不能徇私。”令狐冲听到这里

,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师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岳不群

轻拍他的肩头,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我所使

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

好生灰心。”令狐冲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弟子当真该死。如得重列师父门

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

一派掌门,指挥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再

说,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师父?”说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令狐冲听得岳不群

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自己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道:“

师父、师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只盼师父、师

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华山门墙。”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

虚道人,上得峰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令狐冲大喜,又

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才站起。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

你林师弟,上个月在华山已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

切的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嚷,那也非大失

所望不可。

令狐冲心中一阵酸楚,微微侧头,向岳灵珊瞧去,只见她已改作了少妇打扮,衣饰颇

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

了一下,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边隐隐听得有人说道:“令狐掌

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老衲却来得迟了。”令狐冲觉得

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

拜了下去。左冷禅朗声道:“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

完。请进禅院坐地。”

嵩山绝顶,古称“峨极”。嵩山绝顶的峻极禅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年来却已成为嵩

山派掌门的住所。左冷禅的名字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近于道家。

群雄进得禅院,见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无佛像,大殿虽也极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

殿却有不如,进来还不到千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更无插足之地。左冷禅朗声

道:“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

,以致诸般供应,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道:“不用客

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左冷禅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时帝皇封禅嵩

山的封禅台,地势宽阔,本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

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刺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封禅嵩山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

乃是国家盛事。这些江湖豪杰,又怎懂得“封禅”是怎么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

极,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不畅快,纷纷说道:“咱们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

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出院门。

左冷禅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封禅台下相见。”令狐冲心想:“左冷禅事事预

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就

想要众人去封禅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来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

不知是甚么玩意儿?他说跟皇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难道当真以皇帝自居么?方

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混一了五岳剑派之后,便图扫灭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

、武当。嘿嘿,他和东方不败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他跟着众

人,走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的口气,是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华山门下。为

甚么师父从前十分严厉,今日却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恒山行为端

正,绝无秽乱恒山门户,心中喜欢。小师妹嫁了林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又觉得有些过

意不去,再加上师娘一再劝说,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左冷禅力图吞并四派,师父身为

华山掌门,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联手,力保华山一派。这一节我自

当尽力,不负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时也保全了恒山派。”

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块大石都凿得极是平整,想像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祈福,不知

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令狐冲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已涂抹泥苔

,仍可看出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年深月久,颇已毁败,左冷禅曾命人好好修整过一

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反而令人看出来其居心不善。

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

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遥见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

南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道:“这是大熊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立

并峙的是双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

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颇觉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令狐冲瞧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

,以山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力大是了得,看来左冷

禅这次约了不少帮手,若是有变,出手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去。方证笑道:“我们两个方外

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左冷禅道:

“方丈大师说这等话,那是太过见外了。”冲虚道:“宾客都已到来,左掌门便请勾当大

事,不用老是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了。”

左冷禅道:“如此遵命了。”向两人一抱拳,拾级走上封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

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道:“众位朋友请了。”嵩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

在四下里观赏风景,左冷禅这一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众人一齐转过头来,

纷纷走近,围到封禅台旁。左冷禅抱拳说道:“众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驾临嵩山,在

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是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归并为

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禅道:

“各位请坐。”群雄当即就地坐下,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随着掌门人坐在一起。左冷禅道:

“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

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岳剑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均

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不易抵挡。”忽听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

“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过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衡

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显见衡山派是不赞成合并的了。左冷禅道:“兄弟适

才说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

,自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义气。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

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凛:“我杀这姓费的,只有刘师弟、曲洋、令狐冲、恒山派一名小尼

、以及曲洋的孙女亲眼所见。其中三人已死,难道令狐冲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

事,走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集于莫大先生脸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摇头

说道:“并无其事!谅莫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怎杀得了大嵩阳手?”

左冷禅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杀得了我费师弟,但

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这等百变千幻的剑招,再强的高手也难免着了道儿。我们细查费师

弟尸身上伤痕,创口是给人捣得稀烂了,可是落剑的部位却改不了啊,那不是欲盖弥彰吗?”莫大先生心中一宽,摇头道:“你妄加猜测,又如何作得准?”心想原来他只是凭

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衡山派

与嵩山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很。左冷禅续道:“我五

岳剑派合而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来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

事为重,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了。莫兄,这件事你

也不用太过担心,费师弟是我师弟,等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

矣,活着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却着实咄咄逼人,

意思显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那么杀死费彬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

可。他双目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声,不置可

否。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说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东岳

泰山派天门道兄,贵派意思如何?”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泰山派自祖

师爷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已三百余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泰山一派,可是这三

百多年的基业,说甚么也不能自贫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须道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天门师侄这话就不对了。泰山一派,

四代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

须道人脸色枯槁,说话中气却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低声相告:“他是玉玑子,是

天门道人的师叔。”

天门道人脸色本就甚是红润,听得玉玑子这么说,更是胀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师

叔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师侄自从执掌泰山门户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

想?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么私心了?”玉玑子嘿嘿一笑,

说道:“五派合并,行见五岳派声势大盛,五岳派门下弟子,哪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

你这掌门人却做不成了。”天门道人怒气更盛,大声道:“我这掌门人,做不做有甚么干

系?只是泰山一派,说甚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给人吞并。”玉玑子道:“你嘴上说得漂亮,

心中却就是为了放不下掌门人的名位。”

天门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铁铸

短剑,大声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众人见这柄短剑貌不惊人,但五岳剑派中年纪较长的,都知是泰山派创派祖师东灵道

人的遗物,近三百年来代代相传,已成为泰山派掌门人的信物。

玉玑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门道人怒道:“为甚么舍不得?”玉玑

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门道人的手中铁剑。天门道人全

没料到他竟会真的取剑,一怔之下,铁剑已被玉玑子夺了过去。他不及细想,刷的一声,

抽出了腰间长剑。

玉玑子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剑齐上,拦在天门道人面前,齐声喝道

:“天门,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的戒条么?”天门道人看这二人时,却是玉磬子、玉音

子两个师叔。他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玉玑……玉玑师叔

刚才干甚么来!”

玉音子道:“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已把本派掌门人之位,传给了玉玑师兄,退位

让贤,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玑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门人,你仗

剑行凶,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天门道人眼见两个师叔无理偏袒

,反而指责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声道:“我只是一时的气话,本派掌门人之位,岂

能如此草草……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决不能传给玉玑。”

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秽语。玉音子喝道:“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本派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

位师叔祖在捣甚么鬼?”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门道人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

起来喝道:“天门师兄将掌门人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嵩山绝顶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

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天门师兄刚才说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

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是玉玑子的弟子。泰山派中一百几十

人齐叫:“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天门道人是泰山派的

长门弟子,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五六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时跟他作对,泰山

派来到嵩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敌对。玉玑子高高举起铁剑,说道:“

这是东灵祖师爷的神兵。祖师爷遗言:‘见此铁剑,如见东灵’,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的

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道:“掌门人说得对!”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门犯上作乱

,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令狐冲见了这般情势,料想这均是左冷禅暗中布置。天门

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堕入了彀中。此时敌方声势大盛,天门又乏应变

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是一筹莫展。令狐冲举目向华山派人群中望去,见师父负手而立

,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想:“玉玑子他们这等搞法,师父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

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是暂且静观其变。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玉玑

子左手挥了几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

围在垓心,被围的自然都是天门座下的徒众了。天门道人怒吼:“你们真要打?那就来拚

个你死我活。”玉玑子朗声道:“天门听着:泰山派掌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

东灵祖师爷的铁剑遗训?”天门怒道:“呸,谁说你是本派的掌门人了?”玉玑子叫道:

“天门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

惩不贷。”

建除道人大声道:“你若能对祖师爷的铁剑立下重誓,决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

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

派出卖给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无面目去见祖师爷。”玉音子道

:“你后生小子,凭甚么跟我们‘玉’字辈的前人说话?五派合并,嵩山派还不是一样的

除名?五岳派这‘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内,又有甚么不好了?”天门道人道:“你

们暗中捣鬼,都给左冷禅收买了。哼,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嵩山,那是万万不

能。”玉玑子道:“你们不服掌门人的铁剑号令,小心顷刻间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天门道人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嵩山。”站在他身周的

群弟子齐声呼道:“死战到底,决不投降。”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脸上现出坚毅之色。

玉玑子倘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他们尽数杀了。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

,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人这些前辈高人,也决不能让他们以众欺寡,干这屠杀

同门的惨事。玉玑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人懒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

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众人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

块大石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搧风。这人身材瘦长,眯着一双细眼

,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知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只听他又

道:“你明明已把掌门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天门道人,你名字中这个‘

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那才相称。”玉玑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

笑了起来。天门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事。”那麻衣汉子仍懒

洋洋的道:“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闲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岳剑派并派为一的好日

子,你这牛鼻子却在这里拔剑使刀,大呼小叫,败人清兴,当真是放屁之至。”突然间众

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陡然跃起身来,迅捷无比的冲进了玉玑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

笠一起,便向天门道人头顶劈落。天门道人竟不招架,挺剑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扑

,从天门道人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了转来,呼的一声,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门

道人背心。这几下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聚集,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招数,众人

却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天门猝不及防,登时给他赐中了穴道。天门身侧的几名弟子

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门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

那汉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着右手揪住了天门头顶

的道髻。天门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住之后,竟全然动弹不得,一张红脸已变得铁青。瞧

这情势,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天门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建除道:“阁下忽施

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拍的一声,打了天门道人

一个耳光,懒洋洋的道:“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天门道人的众弟子见师尊受

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时攒刺,这麻衣汉子当场便得变成一只刺猬,

但天门道人为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骂道:“你这狗畜生……”那

汉子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又打了天门一记耳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

话吗?”突然之间,天门道人哇的一声大叫,脑袋一转,和那麻衣汉子面对着面,口中一

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

都给喷满了鲜血,便在同时,天门道人双手环转,抱住了他头颈,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

颈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断,天门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拍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

外,扭曲得几下,便已死去。天门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满脸都是

鲜血,令人见之生怖。过了一会,他猛喝一声,身子一侧,倒在地下。原来他被这汉子出

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之际,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

,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经脉俱断,也活不成了。天门座

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相扶,见他已然气绝,登时大哭起来。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道:“左掌门,你派了‘青海一身’这等人物来对付天门道长,未

免太过分了罢?”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何三七

,常自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被天门道人击毙的那汉子到底是何来历,

谁也不知,听何三七说叫做“青海一枭”。“青海一枭”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左冷禅道:“这可是笑话奇谈了,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见面,怎能说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门和‘青海一枭’或许相识不久,但和这人的师父‘白板煞星’,

交情定然大非寻常。”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令狐冲依稀记

得,许多年前,师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时岳灵珊还只六七岁,不知为甚么事

哭闹不休,岳夫人吓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令狐冲便问:“‘白

板煞星’是甚么东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个大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

吃。这人没有鼻子,脸孔是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岳灵珊一害怕,便不哭了。

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灵珊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

容,显然没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听岳夫人说过的话,也早忘

了。令狐冲心想:“小师妹新婚燕尔,林师弟是她心中所爱,该当十分喜欢才是,又有甚

么不如意事了?难道小夫妇两个闹别扭吗?”眼见林平之站在她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惊:“这是甚么神气?我似乎在谁脸上见过的。”

但在甚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左冷禅道:“玉玑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门。于五岳剑派合并之议,道兄

高见若何?”众人听得左冷禅不答何三七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节,是默认不辩了。“白板煞星”的恶名响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见过他、吃过他苦头

的人,却也没有几个,似乎他的恶名主要还是从形貌丑怪而起,然从他弟子“青海一枭”

的行止瞧来,自然师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玑子手执铁剑,得意洋洋的说道:“五岳剑派并而为一,于我五派上下人众,惟有

好处,没半点害处。只有像天门道人那样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栈,不顾公益,那才会创

议反对。左盟主,在下执掌泰山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赞成。泰山全派,

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岳派的门户。倘若有人恶意阻挠

,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

泰山派中百余人轰然应道:“泰山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有人妄持异议,泰山全派誓

不与之干休。”这些人同声高呼,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震得群山鸣响。令狐

冲心想:“他们显然是事先早就练熟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也决不能每一个字都

说得一模一样。”又听玉玑子的语气,对左冷禅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料想

左冷禅若不是暗中已给了他极大好处,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贴贴。天门道人座

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好默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的低声咒诅,有人握紧

了拳头,满脸悲愤之色。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衡山、泰山两派,已然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

大势所趋,既然并派一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嵩山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

令狐冲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

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

只听左冷禅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恒山派意下如何?恒山派前

掌门定闲师太,曾数次和在下谈起,于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定静、定逸两

位师太,也均持此见。”恒山派众黑衣女弟子中,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左掌门,这话

可不对了。我们掌门人和两位师伯、师叔圆寂之前,对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三

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可擅以己见,加之于她三位老人家

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圆脸女郎。这姑娘是能言善道的郑萼,她年纪尚

轻,别派人士大都不识。左冷禅道:“你师父定闲师太武功高强,见识不凡,实是我五岳

剑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

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五岳派掌门一席,自是非她莫属。”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日在

下与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

倘若如议告成,则五岳派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当时定闲师太虽然谦逊推辞

,但在下全力拥戴,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可叹,可叹,这样一位佛门女

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丧身少林寺中,实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

言语之中,隐隐将害死定闲师太的罪责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

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这样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

不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说道:“左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定闲师太跟我说道,她老人家本

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左冷禅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马脸鼠目,相貌

十分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是恒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

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位

尊兄高姓大名?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她老人家相比,那可万万不及了。”

先前说话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声道:“我是桃根仙,这五个都是我的兄弟。”左冷

禅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们甚么?是久仰我们武功高强呢,还是久

仰我们见识不凡?”左冷禅心想:“撕裂成不忧的,原来是这么六个浑人。”念在桃根仙

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们的武功,也没有甚么,六人齐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单打独斗,就

差得远了。”桃花仙道:“但说到见识,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左冷禅皱起眉头,

哼了一声,道:“是吗?”桃花仙道:“半点不错。当日定闲师太便这么说。”桃叶仙道

:“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定逸师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定

逸师太说道:‘五岳剑派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来当掌门。’

这一句话,你信不信?”左冷禅心下暗喜,说道:“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

当。”

桃根仙道:“你别忙欢喜。定静师太却道:‘当世英雄好汉之中,嵩山派左掌门也算

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来当五岳派掌门人,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

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们,苦头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

着道:“定闲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

且见识不凡,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

左冷禅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们六兄弟了。”此

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轰然大笑。这些人虽然大半不识桃谷六仙,但瞧他们形貌古怪,

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英雄,说甚么“武功高强,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桃枝仙

道:“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静、定逸两位师太立即便想到是我们六

兄弟,当下一齐鼓掌喝采。那时候定逸师太说甚么来?兄弟,你记得吗?”桃实仙道:“

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定逸师太说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证大师,见识是差一些

了。比之武当派冲虚道长,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剑派中,倒也无人能及。两位师

姊,你们以为如何?’定静师太便道:‘我却以为不然。定闲师妹的武功见识,决不在桃

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流之辈,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岳派掌门,作五岳派数千位英

雄好汉的首领,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为是。’”桃叶仙道:“定闲

师太当下连连点头,说道:‘五岳剑派如果真要并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门,势必

难以发扬光大,昌大门户。’”令狐冲越听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乱。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桃谷六仙依样葫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禅倒也无法

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为左冷禅所笼络的人物之外,对于五岳并派一举

,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瞩之士如方证方丈、冲虚道长等人,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

便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天门道人惨死,而左冷禅咄咄逼人,深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岳

并派之后,五岳派声势大张,自己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令狐冲等恒山派中人,料得

定闲等三位师太是为左冷禅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

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左冷禅几乎无法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轻的更笑

出声来。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桃谷六怪,恒山派定闲师太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

桃根仙道:“恒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是亲耳听到的。郑姑娘,你说是不是?”郑萼

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错。左掌门,你说我师父赞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有谁听到

了?恒山派的师姊师妹们,左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百余名女弟子

齐声答道:“没听见过。”有人大声道:“多半是左掌门自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

弟子道:“和左掌门相比,我师父还是对桃谷六仙推许多些。我们随侍三位老人家多年,

岂有不知师尊心意之理?”众人轰笑声中,桃枝仙大声道:“照啊,我们并没说谎,是不

是?后来定闲师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门人只有一个,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却是请谁

来当的好?’兄弟,定静师太却怎么说啊?”桃花仙道:“这个……嗯,是了,定静师太

说道:‘五派虽然并而为一,但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这东南西北中五岳,却是

并不到一块的。左冷禅又不是玉皇大帝,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吗?请桃谷六仙

中的五兄弟分驻五山,剩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桃叶仙道:“不错!定逸师太便

说:‘师妹此见甚是。原来桃谷六仙的父母当年甚有先见,知道日后左冷禅要合并五岳剑

派,因此生下他六个兄弟来,既不是五个,又不是七个,佩服啊佩服!’”群雄一听,登

时笑声震天。

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

斜刺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

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随便发作,只得强忍气恼,暗暗打

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实仙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

一做五岳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岳,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

岳派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桃干仙道:“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

人是不能分开的,兄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是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五岳派掌

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合而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齐声道:

“对,对,五岳剑派一如现状,并他作甚?”桃实仙破涕为笑,说道:“就算真的要并,

也得五岳派中将来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武功更强,也如我六兄

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时再并不迟。”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

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题,当下朗声说道:“恒

山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恒山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作

得了主呢,还是作不了主?”桃枝仙道:“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本来也无不

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左老弟,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门,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

未免有点,嘿嘿,这个……那个……”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

是大失身分,因此上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只好请令狐冲来勉为其难了。”左冷禅只气得

七窍生烟,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你执掌恒山派门户,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

他们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令狐冲微笑道:“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

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禅哼了一声,道:“五岳剑派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要独持异议了?”令狐冲摇

头道:“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华山派掌门岳先生,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

日虽然另归别派,却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左冷禅道:“这么说来,你仍听从华山

岳先生的话?”令狐冲道:“不错,我恒山派与华山派并肩携手,协力同心。”左冷禅转

头瞧向华山派人众,说道:“岳先生,令狐掌门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思义,可喜可贺。阁下

于五派合并之举,赞成也罢,反对也罢,令狐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尊意若何?”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加考虑,但要作出一个极为妥善周详

的抉择,却亦不易。”一时峰上群雄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均想:“衡山派势

力孤弱,泰山派内哄分裂,均不足与嵩山派相抗。此刻华山、恒山两派联手,再加上衡山

派,当可与嵩山派一较短长了。”只听岳不群说道:“我华山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

宗、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

寒而栗……”

令狐冲寻思:“师父曾说,华山气剑二宗之争,是本派门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

为甚么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然谈论?”又听得岳不群语声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

话,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说话声音,内

力的运用,都跟从前不同了。”岳不群续道:“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

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

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

,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

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不禁点头。有人低声说道:“华山岳不群人称‘君子剑’,果然名不虚传,深具仁者之心。”方证

大师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这番言语,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这

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岳不群道:“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

百年来必能有所建树。固然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

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

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都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的纷歧大有祸害,为甚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

在下大惑不解,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此

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

群雄纷纷道:“请说,请说。”“岳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

甚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那可是难于登天了!”岳不群待人声一静,说道:

“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

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

,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

年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左冷禅道:“以岳先生的高见

,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摇头道:“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

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

年、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

左冷禅叹道:“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八九是尸骨已寒了。”岳不

群道:“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计较。所谓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

是种树,让后人得享清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若说

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左冷禅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

好,却不知如何共策进行?”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

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无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

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少

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

举。”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华山派赞成五派合并。”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

,心道:“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我说过恒山派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

,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急,举目向方证大师与冲虚道人望去,只见二人都摇了摇头,

神色颇为沮丧。

左冷禅一直担心岳不群会力持异议,此人能言善辩,江湖上声名又好,不能对他硬来

,万料不到他竟会支持并派,当真大喜过望,说道:“嵩山派赞成五派合并,老实说,本

来只是念到众志成城的道理,只觉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但今日听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

令在下茅塞顿开,方知原来五派合并,于武林前途有这等重大关系,却不单单是于我五派

有利之事了。”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门派争雄斗胜,

那么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风波,于我五岳派固然未必有甚么好处,于江湖同道更是祸多于福。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之上。在下推测同道友好的心情,以为

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位大可放心。”群雄听了他这几句话,有的似

乎松了口气,有的却是将信将疑。左冷禅道:“如此说来,华山派是赞成并派的?”岳不

群道:“正是。”他顿了顿,眼望令狐冲,说道:“恒山派令狐掌门,以前曾在华山门下

,在下与他曾有二十年师徒之情。他出了华山门墙之后,承他不弃,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

对他的情谊,盼望与在下终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应于他,要同归一派,亦不是难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令狐冲胸口一震,登时醒悟:“他答应我重入他门下,原

来并非回归华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师父、师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

又想:“听师父适才言道:五派合并,宗旨当在‘息争解纷’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

合并倒是好事而非坏事了。看来前途之吉凶,在于五岳派是照我师父的宗旨去做呢,还是

照左冷禅的宗旨去做。如果我华山、恒山两派协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

一些道友,我们三派半对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数,未始不能占到赢面。”令狐冲心下思

潮起伏,听得左冷禅道:“恭贺岳先生与令狐掌门,自今日起,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那

真是天大的喜事。”群雄中便有数百人跟着鼓掌叫好。

突然间桃枝仙大声说道:“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为甚么

不妥?”桃枝仙道:“这恒山派的掌门,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

齐声应道:“是!”桃枝仙道:“后来我们客气,因此让给了令狐冲来做,是不是?让给

令狐冲做,有一个条款,便是要他为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报仇,是不是?”他问一

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杀害定闲师太她们三位的,却在五岳剑派之中,依我看来,多半是

个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的人,如果令狐冲加入了五岳派,和

这个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如何还可动刀动枪,为定闲师太报仇?”桃谷五仙齐声道:“半点也不错。”左冷禅心下大怒,寻思:“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

辱我,再留你们多活几个时辰,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来。”只听桃根仙又道:

“如果令狐冲不替定闲师太报仇,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恒山派掌门

,便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那么恒山派是否加入五

岳派,便不能由令狐冲来说话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桃谷五仙便齐声答一句:“是!”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没有掌门,令狐冲既然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便须另推高明,是不

是?恒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强,识见不凡,当年定闲师太固然早有定评,连五岳剑

派左盟主刚才也说:‘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桃干仙这

么问,他五兄弟便都答一声:“是!”问的人声音越来越响,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劲。与

会的群雄一来确是觉得好笑,二来见到有人与嵩山派捣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颇

有人跟着起哄,数十人随着桃谷五仙齐声叫道:“是!”当岳不群赞成五派合并之后,令

狐冲心中便即大感混乱,这时听桃谷六仙胡说八道的捣乱,内心深处颇觉喜欢,似乎这六

兄弟正在设法替自己解围脱困,但再听一会,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说话素来缠夹,前言

不对后语,可是来到嵩山之后,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刚才这些言语似乎是强辞夺理,可

是事先早有伏笔,教人难以辩驳,和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大不相同。难道暗中另有高

人在指点吗?”

只听得桃花仙道:“恒山派中这六位武功卓绝、识见不凡的大英雄是谁,各位不是蠢

人,想来也必知道,是不是?”百余人笑着齐声应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

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请问各位,这六位大英雄是谁?”二百余人在大笑声中说道:“

自然是你们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说来,恒山派掌门的位子,我们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勉为

其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滚鼓,门户大开……”他越说越

是不知所云,群雄无不捧腹大笑。嵩山派中不少人大声吆喝起来:“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

甚么乱?快跟我滚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们嵩山派千方百计的要搞五派合并,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

雄赏光来到嵩山,你们居然要赶我们下去。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

女英雄们,自然跟着也都下了嵩山,你们这五派合并,便稀哩呼噜,搞不成了。好!恒山

派的朋友们,咱们都下山去,让他们搞四派合并。左冷禅爱做四岳派掌门,便由他做去。

咱们恒山派可不凑这个热闹。”

仪和、仪清等女弟子对左冷禅恨之入骨,听桃枝仙这么一说,立时齐声答应,纷纷呼

叫:“咱们走罢!”

左冷禅一听,登时发急,心想:“恒山派一走,五岳派变了四岳派。自古以来,天下

便是五岳,决无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并,我当了四岳派的掌门,说起来也无光

采。非但没有威风,反而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当即说道:“恒山派的众位朋友,有话

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时?”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党、虾兵蟹将大声吆喝,要赶我

们下去,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

左冷禅哼了一声,向令狐冲道:“令狐掌门,咱们学武之人,说话一诺千金,你说过

要以岳先生的意旨为依归,那可不能说过了不算。”令狐冲举目向岳不群望去,见他满脸

殷切之状,不住向自己点头;令狐冲转头又望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却见他二人连连摇头

,正没做道理处,忽听得岳不群道:“冲儿,我和你向来情若父子,你师娘更是待你不薄

,难道你就不想和我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令狐冲听了这句话,霎时之间热泪盈眶,更不思索,朗声说道:“师父、师娘,孩儿

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们赞同五派合并,孩儿不敢违命。”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三

位师太的血海深仇……”岳不群朗声道:“恒山派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不幸遭人暗

算,武林同道,无不痛惜。今后咱们五派合并,恒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

首要急务,莫过于查明真凶,然后以咱们五派之力,再请此间所有武林同道协助,那凶手

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咱们也把他砍成了肉泥。冲儿,你不用过虑,这凶手就算是我五岳派

中的顶尖儿人物,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这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又是斩钉截铁,绝无回

旋余地。恒山派众女弟子登时喝采。仪和高声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错。尊驾若能主持大

局,替我们三位师尊报得血海深仇,恒山上下,尽皆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这事着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内,岳某人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武林同

道便可说我是无耻之徒,卑鄙小人。”他此言一出,恒山派女弟子更是大声欢呼,别派人

众也不禁鼓掌喝采。令狐冲寻思:“我虽决心为三位师太报仇,但要限定时日,却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禅是凶手,但如何能够证明?就算将他制住逼问,他也决不承认。师父何

以能说得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确知凶手是谁,又拿到了确切证据,则三年之

内自能对付他。”他先前随同岳不群赞成并派,还怕恒山派的弟子们不愿,此刻见她们大

声欢呼,无人反对,心中为之一宽,朗声道:“如此极好。我师父岳先生已然说过,只要

查明戕害三位师太的真凶是谁,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也决计放他不过。左掌

门,你赞同这句话吗?”左冷禅冷冷的道:“这句话很对啊。我为甚么不赞成?”令狐冲

道:“今日天下众英雄在此,大伙儿都听见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师太的主凶是谁,是他

亲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门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论他是甚么尊长前辈,人人得而诛之。”

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轰声附和。

左冷禅待人声稍静,说道:“五岳剑派之中,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

恒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并派。那么自今而后,这五岳剑派的五个名字,便不再在

武林出现了。我五派的门人弟子,都成为新的五岳派门下。”他左手一挥,只听得山左山

右鞭炮声大作,跟着砰拍、砰拍之巨响不绝,许多大炮仗升入天空,庆祝“五岳派”正式

开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禅预备得如此周到

,五岳剑派合派之举,自是势在必行。倘时今日合派不成,这嵩山绝顶,只怕腥风血雨,

非有一场大厮杀不可。”峰上硝烟瀰漫,纸屑纷飞,鞭炮声越来越响,谁都无法说话,直

过了良久良久,鞭炮声方歇。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纷纷向左冷禅道贺,看来这些或是嵩山派

事先邀来助拳的,或是眼见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禅声势大张,当即抢先向他奉承讨好的。

左冷禅口中不住谦逊,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二丝笑容。

忽听得桃根仙说道:“既然五岳剑派并成了一个五岳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顺其自然,

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左冷禅心想:“你这六怪来到峰上之后,只这句话才像人话。”桃干仙道:“不论哪一个门派,都有个掌门人。这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好?如果

大伙一致推举桃谷六仙,我们也只好当仁不让了。”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五派

合并,乃是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为谋私利。既是如此,虽然当这五岳派掌门责任重大,

事务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桃叶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大伙儿都这么

热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观,不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气?”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众

人已公举他六兄弟作了五岳派掌门人一般。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声说道:“是

谁推举你们作五岳派掌门人了?这般疯疯颠颠的胡说,太不成话了!”这是左冷禅的师弟

“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时许多人都鼓噪起来,有一人说:“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

大喜日子,将你们六个疯子的十二条腿都砍了下来。”丁勉又道:“令狐掌门,这六个疯

子尽是在这里胡闹,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声道:“你叫令狐冲作‘令狐掌门’,你举他为五岳派掌门人吗?适才左冷

禅说过,恒山派啦,华山派啦,这些名字在武林中从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门,

心中自然认他是五岳派掌门人了。”

桃实仙道:“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虽然比我六兄弟差着一筹,但不得已而求其次

,也可将就将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冲为五岳派掌门人,大伙

儿以为如何?”只听得百余名女子娇声叫好,那自然都是恒山派的女弟子了。丁勉只因顺

口叫了声“令狐掌门”,给桃谷六仙抓住了话柄,不由得尴尬万分,满脸通红,不知如何

是好,只是说:“不,不!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提名令狐冲做五岳派掌

门……”桃干仙道:“你说不是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那么定然认为,非由桃谷六仙出

马不可了。阁下既如此抬爱,我六兄弟却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这样罢,咱

们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载,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让贤,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对

,对,这也不失为折衷之策。”左冷禅冷冷的道:“六位说话真多,在这嵩山绝顶放言高

论,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让别人也来说几句话行不行?”桃花仙道:“行,行,为甚么

不行?有话请说,有屁请放。”他说了这“有屁请放”四字,一时之间,封禅台下一片寂

静,谁也没有出声,免得一开口就变成放屁。

过了好一会,左冷禅才道:“众位英雄,请各抒高见。这六个疯子胡说八道,大家不

必理会,免得扫了清兴。”桃谷六仙六鼻齐吸,嗤嗤有声,说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声说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联手结盟,近年来

均由左掌门为盟主。左掌门统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为我

五岳派掌门人,若是换作旁人,有谁能服?”当年曾参与衡山刘正风金盆洗手之会的,都

认得这人名叫陆柏。他和丁勉、费彬三人曾残杀刘正风的满门,甚是心狠手辣。桃花仙道

:“不对,不对!五派合并,乃是推陈出新的盛举,这个掌门人嘛,也得破旧立新,除旧

更新,换一个新人。”桃实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禅当掌门,那是换汤不换药,没

半分新气象,然则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谁都可以做,就

是左冷禅不能做。”桃干仙道:“以我高见,不如大家轮流来做。一个人做一天,今天你

做,明天我做,个个有份,决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皆大欢喜。”桃根仙鼓掌道:“这法子妙极,那应当由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轮起。我推恒山派的秦绢

秦家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门人。”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说法,旨在

和左冷禅捣蛋,都是大声叫好。千余名事不关己、只盼越乱越好之辈,便也随着起哄。一

时嵩山绝顶又是乱成一团。

第三十三章 比剑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自须推举一位德才并备、威名素著的前

辈高人担任,岂有轮流来做之理?”这人语声高亢,众人在一片嘈杂之中,仍听得清清楚

楚。桃枝仙道:“德才兼备,威名素著?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

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了。”每当桃谷六仙说话之时,旁人无不嘻笑,谁也没当他们是一回事

,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证大师的名字,顷刻之间,嵩山绝顶之上的数千人登时鸦雀无声。

方证大师武功高强,慈悲侠义,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数十年来人所共仰,而少林

派声势极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德才兼备,威名素著”八个字加在他的身上,

谁都没有丝毫异议。桃根仙大声道:“少林寺方证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备,威名素著?”数千人齐声应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众口一词,众望所归。比之我

们桃谷六仙的众望所归,方证大师的众望所归,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既是如此,这五岳

派的掌门人,便请方证大师担任。”

嵩山派与泰山派中登时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说八道!方证大师是少林派的掌门人,

跟我们五岳派有甚么相干?”桃枝仙道:“刚才这位老道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著

的前辈高人来做掌门,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这位方证大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难道不是

威名素著?又难道不是前辈高人?依你们所说,方证大师无德无才,全无威名,他老人家

是后辈低人?真正岂有此理!哪一个胆敢这么说,不要他做掌门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做掌门已做了十几年,少林派的掌门人也做得,为甚么五岳派

的掌门人便做不得?难道五岳派今天便已盖过了少林派?哪一个大胆狂徒,敢说方证大师

不会做掌门人,不配做掌门人?”

泰山派的玉玑子皱眉道:“方证大师德高望重,那是谁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们是在

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方证大师乃是贵客,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不能做五岳派掌门人,依你说,是为了少林派和五岳派无关。”玉玑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为甚么和五岳派无关?我说关系大得很呢!

五岳派是哪五派?”玉玑子道:“阁下是明知故问了。五岳派便是嵩山、泰山、华山、衡

山,恒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实仙齐声道:“错了,错了!适才左冷禅言道,五岳剑派合并之后,甚么

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叶仙道:“足见他对原来宗

派念念不忘,恋派成狂,一有机缘,便图复辟,要将好好一个五岳派打得稀巴烂,重建泰

山派的雄风,再整日观峰的威名。”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声来,均想:“莫看这桃谷六仙

疯疯颠颠,但只要有人说错了半句话,立即给他们抓住,再也难以脱身。”他们哪知桃谷

六仙打从两三岁起能说话以来,便即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数十年来习

以为常,再加上六个脑袋齐用,六张嘴巴齐开,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对手?玉玑子脸上青

一阵、红一阵,只道:“五岳派中有了你们六个宝贝,也叫倒霉。”桃花仙道:“你说五

岳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岳派,不愿自居于五岳派之中。”桃实仙道:“我们五岳派第一

日开山立派,你便立心诅咒,说他倒霉。五岳派将来张大门户,要在武林中扬眉吐气,与

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成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门派。玉玑道长,你为甚么不存好心,今

天来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桃叶仙道:“足见玉玑道人身在五岳,心在泰山,只盼五岳派

开派不成,第一天便摔个大筋斗,如此用心,我五岳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学武之人,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于这吉祥兆头,忌讳最多。各人听桃

谷六仙这么一说,均觉言之有理,玉玑子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中说五岳派倒霉,确是大大不

该。连左冷禅心中也对玉玑子这话颇为不满。玉玑子自知说错了话,当下默不作声,暗自

气恼。

桃干仙道:“我说少林派和嵩山有关,玉玑道人却说无关。到底是有关无关?是你对

还是我对?”玉玑道人气愤愤的道:“你爱说有关,便算有关好了。”桃干仙道:“哈,

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嵩山派只是在哪一座山中?”桃花

仙道:“少林派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属嵩山,是不是?为甚么说少

林派与嵩山无关?”这一句倒确非强辞夺理,群雄听得一齐点头。

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并,可以减少江湖上的门户纷争,他所以赞成

五岳并派,便是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择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邻,互求合并。说到地

域之近,无过于少林和嵩山。两大门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并,那么

岳先生的说话,未免怕有点迹近放……放……放那个……一种气了。”

群雄听得他强行将那个“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却都觉得,少林和嵩

山合并,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说话,却也是言之成理,是顺着岳不群先前一片大

道理推论下来的。令狐冲暗暗称奇:“桃谷六仙要抓别人话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戏,但

这一番话却料想他们说不出来。却不知是谁在旁提示指点?”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众望所归,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家当五岳派掌门人。只是有

人提出,方证大师不属五岳派。那么只须少林与五岳派合并,成为一个‘少林五岳派’,

方证大师便可成为这个新派的掌门人了。”桃根仙道:“正是。当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

证大师更合式的掌门人,那是谁也没有法子。”桃实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证大师,

难道还有旁人不服的?”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来,和我桃谷六仙较量较

量。打赢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证大师较量较量。打赢了方证大师,再和少林派中达摩

堂、罗汉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较量。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

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可以再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实仙道:

“五哥,怎么要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花仙道:“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

门人是过命的交情,同荣共辱。有人打赢了少林派的方证大师,武当派的冲虚道长岂有不

出头之理?”桃叶仙道:“正是,一点儿也不错,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冲虚道长,再来和

我们桃谷六仙较量较量。”桃根仙道:“咦,他和我们桃谷六仙已经较量过了,怎么又要

较量较量?”桃叶仙道:“第一次我们打输了,桃谷六仙难道就此甘心认输?自然是死缠

烂打,阴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有的怪声叫好

,有的随着起哄。玉玑子心头恼怒,再也不可抑止,纵身而出,手按剑柄,叫道:“桃谷

六怪,我玉玑子便是不服,要和你们较量较量。”桃根仙道:“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岳派门

下,动起手来,岂不是自相残杀?”玉玑子道:“你们说话太多,神憎鬼厌。五岳派门下

少了你们六个人,大家乐得眼目清凉,耳根清净。”桃干仙道:“好啊,你手按剑柄,心

中动了杀机,只想拔出剑来,擦擦擦擦擦擦六声,砍了我们六兄弟的脑袋?”玉玑子哼了

一声,给他来个默认,目光中杀气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并,第一天你泰山派

便动手杀了我恒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岳派今后怎说得上齐心协力,和衷共济?”

玉玑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错,今日倘若杀了这六人,只怕以后纷争无穷,恒山派中势必

定有人为他六兄弟报仇,当下强忍怒气,说道:“你们既知道要齐心协力,和衷共济,那

么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便不可再说。”将长剑抽出剑鞘尺许,刷的一声,送回剑鞘。

桃叶仙道:“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岳派前途,有利于全体武林同道的好话呢?”玉玑

子冷笑道:“哼,谅你们也说不出那种话来!”桃花仙道:“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

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举一位众

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你总是存了私心,想叫那个给了你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的

人来做掌门。”玉玑子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谁说有人给了我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说错了数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两,定是四千两了。不是四名

美女,那么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谁给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推举谁做掌门,便是

谁给你了。”

玉玑子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叫你血溅当场。”桃花

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说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

门道人,还想继续害人吗?天门道人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戕害同门,原是你的拿手好戏

,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说着一步步向玉玑子走去。玉玑子长剑挺出,厉声喝道:“停

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气了。”桃花仙笑道:“难道你现下对我客气得很吗?这

嵩山绝顶,又不是你玉玑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迈迈方步,东走西行,你又管得着我?”

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和玉玑子相距已不过数尺。玉玑子看到他丑陋的长长马脸,露出一

副焦黄牙齿,裂嘴而笑,厌憎之情大生,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便向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闪避,骂道:“臭贼,你真……真打啊!”玉玑子已深得泰山派剑术精髓

,一剑既出,二剑随至,剑招迅疾无伦。桃花仙说话之间,已连避了他四剑。但玉玑子剑

招越来越快,桃花仙手忙脚乱,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间短铁棍招架,却缓不出手来。剑

光闪烁之中,噗的一声响,桃花仙左肩中剑。便在此时,玉玑子长剑脱手,飞上半天,跟

着身子离地,双手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分别抓住。这一下兔起鹘落,变

化迅速之极。但见黄影一闪,挟着一道剑光,有人挥剑向桃枝仙头顶砍落,桃实仙早已护

持在旁,伸短铁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剑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铁棍挡开,看那人时

,正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左冷禅知道桃谷六仙虽然说话乱七八糟,身上却实负惊人艺业

,当年在华山绝顶,曾将自己所派去的华山剑宗高手成不忧撕成四截,一见玉玑子为他六

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迟,玉玑子立遭裂体之厄,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分,实不宜随

便出手,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拔剑相救。他两剑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

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四人抓住敌人手脚,余下二人便在

旁护持,左冷禅这两剑招式精奇,势道凌厉,还是分别给桃实仙和桃花仙架开了。其实玉

玑子生死系于一线,在这一霎之间,左冷禅已从桃实仙、桃花仙出棍相架的招式与内力之

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须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玑子早给四人撕裂,当下长

剑圈转,剑光闪烁。只听得玉玑子大叫一声,脑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

只断手,桃干仙手中握着一只断脚,只有桃叶仙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脚,仍连在玉玑子身上。原来左冷禅知道无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当机立断,砍断了玉玑子的

双手和一只足踝,使得桃谷四仙无法将他撕裂,那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之意。左冷禅切

断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会再难为这个废人,当即冷笑一声,退了开去。桃枝仙道:

“咦,左冷禅,你送黄金美女给玉玑子,要他助你做掌门,为甚么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

他灭口吗?”桃根仙道:“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会错意了。”桃实仙道:“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玉玑子,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

是五岳派开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桃花仙道:“玉玑子确想杀我,但

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摔将下来,又再接住,吓他一吓。

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脑筋胡涂得紧。”桃叶仙拖着只剩独脚、全身是血的玉玑子,走到

左冷禅身前,松开了玉玑子的左脚,连连摇头,说道:“左冷禅,你下手太过毒辣,怎地

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成这般模样?他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禅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玉玑子早给你们撕成四块,哪里还

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禅要杀玉玑子,一剑刺死了他,倒也干净,却断了他双手一足,叫

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岳派中的同门,

便有甚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甚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点同门的义气。”“托塔

手”丁勉大声道:“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撕成四块。左掌门出手相救玉玑子道长

,正是瞧在同门的份上,你们却来胡说。”桃枝仙道:“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左冷

禅却信以为真,真假难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桃叶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

人作事一人当。你既然伤了玉玑子,便当直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无半分

勇气。殊不知这嵩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玉玑子的手足是你砍断

的,难道还能赖得了吗?”桃花仙道:“不仁、不义、不智、不勇,五岳派的掌门人,岂

能由这样的人来充当吗?左冷禅,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说罢,六兄弟一起摇头。

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足,这个做了泰山派掌门还不到一

个时辰的道人,当时便被撕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来,心下不免称赞

左冷禅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辞的说来,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

左冷禅吃了冤枉的,肚里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莽,

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令狐冲与桃谷六仙相处日久,深知他们为人,

寻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说的话,句句击中左冷禅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脑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当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隐身其

侧,但见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脚乱的替桃花仙肩头止血。

令狐冲转过头来,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冲哥,你是在找我吗?”令狐冲又惊又喜,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声音。他微微侧头,向声音来处

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虬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的伸手在头上搔痒。在这

嵩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虬髯大汉少说也有一二百人,谁都没加注意,令狐冲略一凝神,

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盈

盈传音说道:“别过来,不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如一缕细丝,远远传来,钻入他耳

中。令狐冲当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传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亲的一项秘

传了。”立时明白:“桃谷六仙所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你教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胚,

居然讲出甚么不仁不义、不智不勇的话来?”心下喜悦,忍不住要发泄,大声道:“桃谷

七仙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还有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

女桃萼仙!”

群雄听得令狐冲突然开口,说的言语却如此不伦不类,尽皆愕然。盈盈传音道:“这

当口事关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门,可别胡说八道。左冷禅此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岳派

掌门的好机会。”令狐冲心中一凛,暗道:“盈盈乔装改扮来到嵩山,原来要助我当五岳

派掌门。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间正教门下的死敌,倘若给人发觉了,那可危险之极。她干冒奇险,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

报答?”只听得桃根仙道:“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让他做掌门人。玉玑子

断手断脚,左冷禅不仁不义,自然都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当世第一的少年

英雄,来做五岳派掌门人。有哪一个不服的,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法。”他说到这里,

左掌摊开,向令狐冲一摆。桃干仙道:“这位令狐少侠,原是恒山派掌门,与华山派岳先

生渊源极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剑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门下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桃叶仙道:“五岳派中人人使剑,谁的剑法最高,谁就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门人。”他说了“理所当然”四字,顺口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会通与不通。桃花仙按

住肩头伤口,说道:“左冷禅,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侠比比剑。谁赢了,谁做五

岳派掌门。这叫做比剑夺帅!”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

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

争夺之鹄的,当在掌门人一席。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桃谷六仙

跟左冷禅瞎缠,只因说得有趣,倒不气闷,但若个个似岳不群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

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桃花仙说出“比剑夺帅”四字,

登时轰天价叫起好来。群豪上得山来,见到天门道人自戕毙敌,左冷禅剑断三肢,这两幕

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虚,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人而大战一场,好

戏纷呈,那可更加过瘾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诚热烈。令狐冲心想:“我答应方

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力阻左冷禅为五岳派掌门,以免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

老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岳剑派中,又有谁配当此重

任?”朗声道:“眼前有一位最适宜的前辈,怎地大家忘了?五岳派若不由君子剑岳先生

来当掌门人,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位来?岳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是卓超。他老人家为人仁

义,众所周知,否则怎地会得了‘君子剑’三字的外号?我恒山派推举岳先生为五岳派掌

门。”他说了这番话,华山派的群弟子登时大声鼓掌喝采。嵩山派中有人说道:“岳先生

虽然不错,比之左掌门却总是逊着一筹。”有人道:“左掌门是五岳剑派盟主,已当了这

么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岳派掌门,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

:“以我之见,五岳派掌门当然由左掌门来当,另外可设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

、令狐少侠、玉……玉……玉……那个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长分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玑子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你们就不要他了?”桃叶仙

道:“比剑夺帅,比剑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掌门!”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

对!对!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先将左冷禅打倒,断了嵩山派众人的指望,否则我

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岳派掌门。”当下仗剑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众口一

辞,要咱们比剑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禅

的阴寒掌力十分厉害,我拳脚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远,但剑法决计不会输他。我赢了左冷

禅之后,再让给师父,谁也没有话说。就算莫大先生要争,他也未必胜得了师父。泰山派

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甚么好手剩下了。就算我剑法也不是左冷禅的对手,但也得

在千余招之后方才落败,大耗他内力之后,师父再下场跟他相斗,那便颇有胜望。”他长

剑虚劈两剑,说道:“左先生,咱们五岳剑派门下,人人都使剑,在剑上分胜败便了。”

他这么说,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禅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脚、比掌法。群雄纷纷喝采:

“令狐少侠快人快语,就在剑上比胜败。”“胜者为掌门,败者听奉号令,公平交易,最

妙不过。”“左先生,下场去比剑啊。有甚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有甚么

屁用?早就该动手打啦。”

一时嵩山绝顶之上,群雄叫嚷声越来越响,人数一多,人人跟着起哄,纵然平素极为

老成持重之辈,也忍不住大叫大吵。这些人只是左冷禅邀来的宾客,五岳派由谁出任掌门

,如何决定掌门席位,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原也无由置喙,但比武夺帅,大有热闹

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几场好戏。这股声势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武,这掌门

人便无法决定了。令狐冲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愿和在下

比剑,那么当众宣布决不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那也不妨。”群雄纷纷叫嚷:“比剑,比

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冲剑法精妙,左冷禅未必有

胜他的把握,但要说左冷禅不能跟他比剑,却也举不出甚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时都皱起

了眉头,默不作声。喧哗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各位英雄众口一辞,都愿五

岳派掌门人一席,以比剑决定,我们自也不能拂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剑夺帅,比剑夺帅。”岳不群道:“比剑夺帅,原

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

,因此比武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切不可伤残性命。否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

的本意了。”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点到为止固然好,但刀剑不

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伤,不如

躲在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岳派的掌门?”群雄都轰笑起来。岳不群道:“话虽如

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见,说出来请各位参详参详。”

有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甚么了?”另有人道:“别瞎捣乱,且听岳先生说甚

么话。”先前那人道:“谁捣乱了?你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骂了起来。岳

不群道:“哪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他内力充沛,一出声说话,

便将污言对骂之人的声音压了下来,只听他继续道:“比武夺帅,这帅是五岳派之帅,因

此若不是五岳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心喜,一时手痒,下场角逐。否

则的话,争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却不是为决定五岳派掌门了。”群雄都道:“

对!不是五岳派门下,自消不能下场比武。”也有人道:“大伙儿乱打一起,争那‘武功

天下第一’的名号,可也不错啊。”这人显是胡闹,旁人也没加理会。岳不群道:“至于

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伤同门和气,请左先生一抒宏论。”

左冷禅冷冷的道:“既然动上了手,定要不可伤残人命,不得伤了同门和气,那可为

难得紧。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见?”岳不群道:“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

、丐帮解帮主、青城派余观主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作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

位评定,免得比武之人缠斗不休。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

方证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字,便消弭了无数血光之灾

,左先生意下如何?”左冷禅道:“这是大师对敝派慈悲眷顾,自当遵从。原来的五岳剑

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夺帅,否则每一派都出数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

有结局。”群雄虽觉五岳剑派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太不热闹。但这

五派若都是掌门人出手,他本派中人决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嵩山派中数百人大声附

和,旁人也就没有异议。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门人是玉玑子,难道由他这个断手断足的牛鼻子来比武夺

帅么?”桃叶仙道:“他断手断足,为甚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剩下一只独脚,大可起

飞脚踢人。”群雄听了,无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玉玑子师兄成了残废,还在这里出言

讥笑,终须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比试一场。”

说着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玉音子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出来一站,风度俨然,道

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雄见了,不少人大声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桃叶仙道:“是你同门公举的呢,

还是你自告奋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甚么相干?”桃叶仙道:“当然相干。不但相

干,而且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举你出来比武夺帅,那么你落败之

后,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说道:“玉音子师弟并非我们公举,如果他败了,泰山派另有好手,

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阁下了?”玉磬

子道:“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桃实仙叫道:“大家请看,泰山派中又起内讧,天

门道人死了,玉玑道人伤了,这玉磬、玉音二人,又争着做泰山派的新掌门。”

玉音子道:“胡说八道!”玉磬子却冷笑着数声,并不说话。桃花仙道:“泰山派中

,到底是那一个出来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齐声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们

哥儿俩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谁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玉磬子越众而出,挥

手道:“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旁人笑话。”玉音子道:“为甚么会惹得旁人笑话?

玉玑师兄身受重伤,我要替他报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报仇呢,还是比武夺帅?”玉音子道:“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配当五岳派掌门吗?那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

派众人,早就已一致主张,请嵩山左盟主为五岳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来献丑?”玉

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长。”玉音子冷笑道:“哼,你虽居

长,可是平素所作所为,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吗?”

玉磬子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理长幼之序,欺师灭祖,本

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五岳派门下,

大伙儿同年同月同时一齐入五岳派,有甚么长幼之序?五岳派门规还未订下,又有甚么第

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泰山派门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儿却只有五岳派,没有泰山

派了。”玉磬子无言可对,左手食指指着玉音子鼻子,气得只是说:“你……你……你…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哪个本事高强,打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

长剑不住晃动,却不上前,他虽是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

如。此后五岳剑派合并,但五岳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岳,每一处名山定有一人为首。玉

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与左冷禅差得甚远,原无作五岳派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

山之后,便为泰山之长。这时群雄怂恿之下,师兄弟势必兵戎相见,玉磬子可不敢贸然动

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玉音子所屈,心中却也不甘;何况这么一来,左掌门多半会派

玉音子为泰山之长,从此听他号令,终身抬不起头来了。一时之间,师兄弟二人怒目相向

,僵持不决。

突然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谁都摸不着半点

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啰唆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时光。”

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脸色青白,嘴角边微带

冷嘲,正是华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华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令狐冲心道:“林师弟向来甚是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竟

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个贼道。”适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与玉玑子狼狈为奸,

逼死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向左冷禅谄媚讨好,令狐冲心中对二道极是不满,听得林平

之如此辱骂,颇为痛快。玉音子道:“我摸不着泰山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得着了?却

要请阁下施展几手泰山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界。”他特别将“泰山派”三字说得

极响,意思说,你是华山派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华山派的,决不会连我泰山派的武功

也会练。林平之冷笑一声,说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认贼为父、戕害同

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岳不群喝道:“平儿,玉音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礼!”林

平之应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来

胡言乱语。”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一个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长裙

拂地,衣带飘风,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红花,正是岳灵珊。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右手反过

去握住剑柄,说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玉音子认得她是岳不群

的女儿,心想岳不群这番大力赞同五派合并,左冷禅言语神情中对他甚是客气,倒也不敢

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说道:“岳姑娘大喜,贫道没有来贺,讨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

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但华山派门人居然也会使泰山派剑

法,贫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岳灵珊秀眉一轩,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对五

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自然都得钻研一番。否则的话,就算我爹爹打赢了四派掌门人,那

也只是华山派独占鳌头,算不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门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动。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岳派掌门人?”有人大声道:“

难道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会吗?”

岳不群朗声道:“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可当真。”岳灵珊却道:“

嵩山左师伯,如果你能以泰衡华恒四派剑法,分别打败我四派好手,我们自然服你做五岳

派掌门。否则你嵩山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嵩山派的剑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别的

四派,终究拉不上干系。”

群雄均想:这话确然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剑派各派剑法,以他来做五岳派掌门,

自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锻炼而

成。有人纵得五派名师分别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学全五派的全部剑法,而各派

秘招绝艺,都是非本派弟子不传,如说一人而能同时精擅五岳派剑法,决计无此可能。左

冷禅却想:“岳不群的女儿为甚么说这番话?其中必有用意。难道岳不群当真痰迷了心窍

,想跟我争夺这五岳派掌门人之位吗?”玉音子道:“原来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剑法,那

可是自从五岳剑派创派以来,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岳姑娘指点指点泰山派的剑法。”岳灵珊道:“甚好!”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剑。玉音子心下大是着恼:“

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他只道岳不群定会出手阻拦,就

算真要动手,华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妇才堪与自己匹敌,岂知岳不群只是摇头叹息,说

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两位前辈,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

泰山派剑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玉音子心中一凛:“岳不群居然叫女儿用泰山剑法跟我过招。”一瞥眼间,只见岳灵

珊右手长剑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

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时大吃一惊:“这女娃

娃怎地懂得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余年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这一招可算得是泰

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绝艺,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算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

的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

繁复,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不中的。当时玉音子心想,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

尽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过便罢。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

通,只说:“这招‘岱宗如何’使起来太过艰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

心详参,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你的几个师兄弟都不及你细心,他们更不能练。

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其匹的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玉音子见师父并未勉强

自己苦练苦算,暗自欣喜,此后在泰山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数十年,竟见岳灵

珊这样一个年轻少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额头上出了一片汗珠。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

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人也决不会使这奇招,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

,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变方位,窜高伏低,她自然算我

不准。”当即长剑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无云”,转过身来,身子微矮,长剑

斜刺,离岳灵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转,跟着一招“峻岭横空”,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只见岳灵珊站在原地不动,右手长剑的剑尖不住晃动,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

展开剑势,身随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

这路剑法叫做“泰山十八盘”,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创,他见泰山三门下十八盘

处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势甚险峻,因而将地势融入剑法之中,与八卦门的“

八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盘”越盘越高,越行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

越加狠辣。玉音子每一剑似乎均要在岳灵珊身上对穿而过,其实自始至终,并未出过一招

真正的杀着。他双目所注,不离岳灵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师父有言:“这一

招‘岱宗如何’,可说是我泰山剑法之宗,击无不中,杀人不用第二招。剑法而到这地步

,已是超凡圣人。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谈何容易?”想到师父

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的渗了出来。那泰山“十八盘”,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

十八处盘旋较缓,另外十八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

人发顶”。泰山派这路剑法,纯从泰山这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令狐冲见岳灵珊既不挡架,也不闪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计算数目,不由得心

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师妹,小心!”但这五个字塞在喉头,始终叫不出来。玉音子这

路剑法将要使完,长剑始终不敢递到岳灵珊身周二尺之处。岳灵珊长剑倏地刺出,一连五

剑,每一剑的剑招皆苍然有古意。玉磬子失声叫道:“‘五大夫剑!’”泰山有松极古,

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苍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师伯祖曾由此

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称之为“五大夫剑”。这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玉磬子二十

余年前便已学得精熟,但眼见岳灵珊这五招似是而非,与自己所学颇有不同,却显然又比

原来剑法高明得多,正惊诧间,岳灵珊突然纤腰一弯,挺剑向他刺去,叫道:“这也是你

泰山派的剑法吗?”玉磬子急忙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剑法,

不过……”这一招虽然架开,却已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敌剑之来,方位与自己所学大不相

同,这一剑险些便透胸而过。岳灵珊道:“是泰山剑法就好!”刷的一声,反手砍向玉音

子。玉磬子道:“石关回马!你使得不……不大对……”岳灵珊道:“剑招名字,你记得

倒熟。”长剑展开,刷刷两剑,只听玉音子“啊”的一声大叫。几乎便在同一刹那,玉磬

子右膝中剑,一个踉跄,右腿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剑支地撑起,力道用得猛了,剑尖

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拍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中兀自说道:“‘快活三’!不

过……不过……”岳灵珊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插入背上剑鞘。旁观群雄轰然叫好。这样

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手投足之间,以泰山派剑法将两位泰山派高手杀败,剑法之

妙,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采声,当真山谷鸣响。左冷禅与嵩山派的几名高手对望一

眼,都大为疑虑:“这女娃娃所使确是泰山剑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剑招老练狠辣,决

非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练就了传授于她。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

多少时日,岳不群如此处心积虑,其志决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这不是‘岱宗如何’!”他于中剑受伤之后,这才

省悟,岳灵珊只不过摆个“岱宗如何”的架子,其实并非真的会算,否则的话,她一招即

已取胜,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剑”、“来鹤清泉”、“石关回马”、“快活三”等等招术?更气人的是,她竟将泰山派的剑招在关键处忽加改动,自己和师哥二人仓卒之际,不及

多想,自然而然以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剑招拆解,而她出剑方位陡变,以致师兄弟俩双双中

计落败。倘若她使的是别派剑法,不论招式如何精妙,凭着自己剑术上的修为,决不能输

了给这娇怯怯的少妇。但她使的确是泰山派剑法,却又不是假的,心中又是惭愧气恼,又

是惊惶诧异,更有三分上了当的不服气。令狐冲眼见岳灵珊以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

迷茫,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令狐公子,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令狐冲回过头来

,见说话的是田伯光,便摇了摇头。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华山顶上,你和我动手,记

得你便曾使过这一招来鹤清甚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令狐冲神色茫然,宛如不

闻。当岳灵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

剑法。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并未与人提过,当日离开思过崖,记得已

将后洞的洞口掩好,岳灵珊怎会发见?转念又想:“我既能发见后洞,小师妹当然也能发

见。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口,小师妹便易找得多了。”他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见到

石壁上所刻五岳剑法的绝招,以及魔教诸长老破解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

熟,但这些招数叫作甚么名字,却全然不知。眼见岳灵珊最后三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

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意,三剑之间击伤泰山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

漓尽致,心下也是暗自赞叹。又听得玉磬子说了“快活三”三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

泰山,过水帘洞后,一条长长的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

,走起来十分快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一个瘦削的老者缓步而出

,说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剑派各派剑法,实是武林中从所未有。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

,有许多处所无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他左手拿着一把抚摩得晶光发亮的胡

琴,右手从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短剑,正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

岳灵珊躬身道:“莫师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衡山派剑法,请莫师伯指点。”

莫大先生口说“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战,不料岳灵珊一句话便

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衡山派剑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著。群雄适才又听得左冷禅言

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阳手费彬便死在他的剑下,均想:“难道岳灵珊以泰山剑法伤了两名

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剑法与他对敌?”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

不起!”岳灵珊道:“侄女如敌不过莫师伯,再由我爹爹下场。”莫大先生喃喃的道:“

敌得过的,敌得过的!”短剑慢慢指出,突然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是嗡

嗡两剑。岳灵珊举剑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岳灵珊背后。岳灵珊

急忙转身,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发已被莫大先生削

了一截下来。她大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这一剑已然杀了我。

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势来路,刷刷两剑,分向莫大先生小

腹与额头刺去。莫大先生微微一惊:“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确是我衡山

派绝招,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

峰最高。衡山派剑法之中,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座高峰为名。莫大先生眼见适才岳

灵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剑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剑法中数十招的精要。

“芙蓉剑法”三十六招,“紫盖剑法”四十八招。“泉鸣芙蓉”与“鹤翔紫盖”两招剑法

,分别将芙蓉剑法、紫盖剑法每一路数十招中的精奥之处,融会简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

有攻有守,威力之强,为衡山剑法之冠,是以这五招剑法,合称“衡山五神剑”。众人只

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知在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莫大先生事事谋定而后动,“比剑夺帅”之议既决,他便即筹思对策。他绝无半分要

当五岳派掌门人之念,更知不是左冷禅和令狐冲的敌手,但身为衡山掌门,不能自始至终

龟缩不出。他气恼玉磬子为虎作伥,逼死天门道人,本拟和这道人一拚,岂知泰山三子一

上来便先后受伤,于是剩下的对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将岳不群的武功瞧

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输了于他,但上来动手的竟是岳不群的女儿。岳灵珊会使衡山派剑

法,他已是一惊,而她所使的更是衡山剑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尽是

惊惧惶惑。莫大先生的师祖和师叔祖,当年在华山绝顶与魔教十长老会斗,双双毙命。其

时莫大先生的师父年岁尚轻,芙蓉、紫盖等五路剑法是学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

鸣芙蓉”、“鹤翔紫盖”那五招衡山神剑,却只知了个大概。莫大先生自然也未得师父详

加传授指点。岂知此刻竟会在别派一个年轻女子剑底显了出来。虽然岳灵珊那两招只得剑

形而未得其意,否则的话,莫大先生心神激荡之际,在第二招上便已落败。他好容易接过

了这两招,只见岳灵珊长剑晃动,正是一招“石廪书声”,跟着又是一招“天柱云气”。

那“天柱剑法”主要是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事,动向无定,不可捉摸。莫大

先生一见岳灵珊使出“天柱云气”,他见机极快,当即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不过

说得好听,其实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剑法变化繁复,逃走之际,短剑东刺西削,使人

眼花缭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他知衡山五大神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是最为精深。莫

大先生的师父当年说到这一招时,含糊其词,并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灵珊再使出这

一招来,自己纵不丧命当场,那也非大大出丑不可。他脚下急闪,短剑急挥,心念急转:

“她虽学到了奇招,看来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便。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拚上一拚,否

则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见岳灵珊脚步微一迟疑,知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还是不追,莫大先

生暗叫:“惭愧!毕竟年轻人没见识。”岳灵珊以这招“天柱云气”逼得莫大先生转身而

逃,他虽然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

态。倘若岳灵珊立时收剑行礼,说道:“莫师伯,承让!侄女得罪。”那么胜败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分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与后辈女子缠斗?可是岳灵珊竟然

犹豫,实是莫大先生难得之极的良机。但见岳灵珊笑靥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莫大

先生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她直扑过去。这几下急剑,乃是莫大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剑

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岳灵珊一声惊呼,连退了几

步。莫大先生岂容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越使越快,一套“百

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雄觉得莫大先生颇

有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声早已大作。

当岳灵珊使出“泉鸣芙蓉”等几招时,令狐冲更无怀疑,她这几路剑法,是从华山思

过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的,寻思:“小师妹为甚么会到思过崖去?师父、师娘对她甚是疼

爱,当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危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甚么重大过失,师父、师娘也

不过严加斥责而已。思过崖与华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极凶险,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

,也不会罚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难道是林师弟被罚到崖上思过,小师妹每日去送饭送

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口一热。

又想:“林师弟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剑’。他正因此而得到

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的欢心,怎会犯错而被罚到崖上思过?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猛

然想起:“难道小师妹……小师妹……”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可是这念头太过荒

唐,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个甚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时,只听得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斜飞,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

先生手中短剑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莫大先生手中短剑断折,却是岳灵珊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左

手圆石砸在莫大先生剑上,那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岳灵珊右手

的圆石向左急掷。莫大先生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一块圆石向左掷出,左侧并无

旁人,此举甚是古怪,不明其意。蓦地里那圆石竟然飞了转来,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

一声,跟着喀喇几响,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鲜血直喷。这几下变幻莫测

,岳灵珊的动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却又干净利落,众人尽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

莫大先生占了先机之后,不再进招,只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那原是长辈和晚辈

过招战胜后应有之义。可是岳灵珊拾起圆石所使的那两招,却实有鬼神莫测之机。令狐冲

却明白,岳灵珊这两招,正是当年魔教长老破解衡山剑法的绝招。不过石壁上所刻人形所

使的是一对铜锤。岳灵珊以圆石当铜锤使,要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

只要练成了运力的巧劲,圆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岳不群飞身入场,拍的一声响,打了岳灵珊一个耳光,喝道:“莫大师伯明明让你,

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起莫大先生,说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当真

抱歉之至。尚请原谅。”莫大先生苦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不凡。”说了这两句话,又

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衡山派两名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儿瞪

了一眼,退在一旁。令狐冲见岳灵珊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足见她父亲

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岳灵珊眼泪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令狐冲便即

想起:“从前我和她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是这么

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她喜欢。小师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

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决不能让

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

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

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易发见。如此说来,

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转头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

她新婚,该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甚么他始终神色郁郁?小师妹给她父亲当众打

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关心之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

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

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

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陈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

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

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

…小……”随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欢,必须真打,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说道:“你胜

了泰山、衡山两派掌门人,剑法非同小可。我恒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恒山派剑法,和我

较量较量么?”岳灵珊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甚么,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

抬起头来,突然间脸上一红。令狐冲道:“岳先生本领虽高,但居然能尽通五岳剑派各派

剑法,我可难以相信。”岳灵珊抬起头来,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恒山派的,今日为恒山

掌门,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剑法吗?”脸颊上兀自留着泪水。令狐冲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

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胜,暗道:“我定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

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已在恒山多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

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当以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

虽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

,倘若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

意之间,以一招“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取胜,亦作败论,人

人不会怀疑。

岳灵珊道:“好,咱们便比划比划!”提起长剑,划了个半圈,斜斜向令狐冲刺去。

只听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群雄之中便有不识得恒山派

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声惊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已即知岳灵珊这招

确是恒山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过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令狐冲曾传过恒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冲挥剑挡开。他知道恒山派剑法以圆转为形,绵密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

柔之力,与人对敌之时,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袭。他与恒山派

弟子相处已久,又亲眼见过定静师太数次与敌人斗剑,这时施展出来的,招招成圆,余意

不尽,显然已深得恒山派剑法的精髓。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左冷禅等人于恒

山剑法均熟识已久,眼见令狐冲并非恒山派出身,却将恒山剑法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

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深合恒山派武功“绵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他们都知数百年

来恒山门下均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妄动刀剑,学武只是为了防

身。这“绵里藏针”诀,便如是暗藏钢针的一团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触犯,棉絮轻柔温软

,于人无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浅,并非决于钢针,

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本源便出于

佛家因果报应、业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

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

,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楚楚的显了出

来。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

以见到令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定闲、定

静诸师太的真传。”只有恒山派门下弟子仪和、仪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与师传并不

相符。但招式虽异,于本门剑法的含意,却只有体会得更加深切。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所

使的恒山派剑法,均是从思过崖后洞中学来,但令狐冲剑法根底比岳灵珊强得太多,加之

他与恒山派师徒相处日久,所知恒山派剑法的范围,自非岳灵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

不是令狐冲故意相让,只在数招之间便即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灵珊从石壁上学来的

剑招已穷,只好从头再使。好在这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

少斧凿之痕,从第一招到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令狐

冲也学过石壁剑法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岳灵珊的剑招使得绵密,令狐冲依法与之拆解。两人所学剑招相同,俱是恒山派剑法

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极是悦目动人。旁观群雄看得高兴,忍不住喝采。有人道:“令

狐冲是恒山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没甚么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华山派的,

怎么也会使恒山剑法?”有人道:“令狐冲本来也是岳先生的门下,还是华山派的大弟子

呢,否则他怎么也会这路剑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华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剑法,看来于嵩山剑法也必熟悉。这五岳派掌门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属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见得。嵩山左掌门的剑

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通统都是三脚

猫,又有甚么用处?左掌门单是一路嵩山剑法,便能击败岳先生的五派剑法。”先一人道

:“你又怎么知道了,当真是大言不惭。”那人怒道:“甚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

来赌五十两银子。”先一人道:“甚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两。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

是恒山派门下。”那人道:“好,赌一百两!甚么恒山派门下?”先一人道:“那个赖的

,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这时岳灵珊出招越来越快,令狐

冲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华山练剑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

见她一剑刺到,顺手还了一招。不想这一招并非恒山派剑法。岳灵珊一怔,低声道:“青

梅如豆!”跟着还了一剑,削向令狐冲额间。令狐冲也是一呆,低声道:“柳叶似眉。”

他二人于所拆的恒山剑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适才交换的这两招,却不是恒山剑法,而

是两人在华山练剑时共创的“冲灵剑法”。“冲”是令狐冲,“灵”是岳灵珊,是二人好

玩而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令狐冲的天份比师妹高得多,不论做甚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别

创新意,这路剑法虽说是二人共创,十之八九却是令狐冲想出来的。当时二人武功造诣尚

浅,这路剑法中也并没甚么厉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无人处拆解,练得却十分纯熟。令

狐冲无意间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灵珊便还了一招“柳叶似眉”。两人原无深意,可

是突然之间,脸上都是一红。令狐冲手上不缓,还了一招“雾中初见”,岳灵珊随手便是

一招“雨后乍逢”。这套剑法,二人在华山已不知拆过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

道后责骂,从不让第三人知晓,此刻却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来。这一接上手

,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令狐冲早已回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

,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前,为了父亲的声誉而出手试

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

令狐冲见她脸上神色越来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显然已将适才给父亲打了记

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见她一直郁郁不乐,容色也甚憔悴,现下终于高兴起来

了。唉,但愿这套冲灵剑法有千招万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从他在思过崖上听得岳

灵珊口哼福建小调以来,只有此刻,小师妹对他才像从前这般相待,不由欢喜无限。

又拆了二十来招,岳灵珊长剑削向他左腿,令狐冲左足飞起,踢向她剑身。岳灵珊剑

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冲长剑急攻她右腰,岳灵珊剑锋斜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

剑尖震起。二人同时挺剑急刺向前,同时疾刺对方咽喉,出招迅疾无比。瞧双剑去势,谁

都无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旁观群雄都忍不住惊叫。却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剑尖

竟在半空中抵住了,溅出星星火花,两柄长剑弯成弧形,跟着二人双手一推,双掌相交,

同时借力飘了开去。这一下变化谁都料想不到,这两把长剑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

中,会在半空中相遇而剑尖相抵,这等情景,便有数千数万次比剑,也难得碰到一次,而

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碰到了。殊不知双剑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数千数

万次比剑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却是练了数千数万次要如此相碰,而终于练成了的。这招

剑法必须二人同使,两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须拿捏得分毫不错,双剑才会在迅疾互刺的一

瞬之间剑尖相抵,剑身弯成弧形。这剑法以之对付旁人,自无半分克敌制胜之效,在令狐

冲与岳灵珊,却是一件又艰难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练成招数之后,更进一步练得剑尖相碰

,溅出火花。当他二人在华山上练成这一招时,岳灵珊曾问,这一招该当叫作甚么。令狐

冲道:“你说叫甚么好?”岳灵珊笑道:“双剑疾刺,简直是不顾性命,叫作‘同归于尽

’罢?”令狐冲道:“同归于尽,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还不如叫作‘你死我活

’!”岳灵珊啐道:“为甚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对。”令狐冲道:“我本来说是‘你

死我活’。”岳灵珊道:“你啊我啊的,缠夹不清,这一招谁都没死,便叫作‘同生共死

’好了。”令狐冲拍手叫好。岳灵珊一想“同生共死”这四字太过亲热,一撤剑,掉头便

跑了。

旁观群雄见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来,实是惊险无比,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连那

一声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与令狐冲拔剑动手,为了劝他重归华山门下

,也曾使过几招“冲灵剑法”,但这一招却没使过。岳不群虽曾在暗中窥看二人练剑,得

知冲灵剑法的招式,却并未花下心血时间去练这招既无聊又无用的“同生共死”。因此连

方证、冲虚、左冷禅等人见到这一招时,也都大吃一惊。盈盈心中的惊骇,更是不在话下。只见他二人在半空中轻身飘开,俱是嘴角含笑,姿态神情,便似裹在一团和煦的春风之

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华山创制这套剑法时,师兄妹间情投意合,

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杀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

觉之间,都回想到从前的情景,出剑转慢,眉梢眼角,渐渐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

这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舞剑”,而“舞剑”两字,又不如“剑舞”之妥贴,这

“剑舞”却又不是娱宾,而是为了自娱。突然间人丛中“嘿”的一声,有人冷笑。岳灵珊

一惊,听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声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师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对。”长

剑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姿式美妙已极,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

式”中的一式。林平之那一声冷笑,令狐冲也听见了,眼见岳灵珊立即变招,来剑毫不容

情,再不像适才使冲灵剑法那样充满了缠绵之意。他胸口一酸,种种往事,霎时间都涌向

心头,想起自己被师父罚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小师妹每日给自己送饭,一日大雪,二人竟

在山洞共处一霄;又想起小师妹生病,二人相别日久,各怀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时,不知

如何,林平之竟讨得了她的欢心,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师妹

学得师娘所授的“玉女剑十九式”后,来崖上与自己试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让

……这许许多多念头,都是一瞬之间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在此时,岳灵珊长剑已撩到

他胸前。令狐冷脑中混乱,左手中指弹出,锋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她长剑之上。岳灵珊

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令狐冲一指弹出,暗叫一声“糟糕!”只见岳灵珊神色苦涩,似乎勉强要笑,却哪里

笑得出来?当日令狐冲在思过崖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水剑”弹入深谷之

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旧事重演。这些日子来,他有时静夜自思,早知所

以弹去岳灵珊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汹涌,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

艾。岂知今日听得林平之的冷笑之声,眼见岳灵珊神态立变,自己又旧病复发。当日在思

过崖上,他一指已能将岳灵珊手中长剑弹脱,此刻身上内力,与其时相去不可道里计,但

见那长剑直冲上天,一时竟不落下。

他心念电转:“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下我却弹去了她长剑,那是

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我的情义?”

一瞥之间,只见那长剑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当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恒山剑法!”似

是竭力闪避,其实却是将身子往剑尖凑将过去,噗的一声响,长剑从他左肩后直插了进去。令狐冲向前一扑,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群雄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了。岳灵珊惊道:“你……大

师哥……”只见一名虬髯汉子冲将上来,拔出长剑,抱起了令狐冲。令狐冲肩背上伤口中

鲜血狂涌,恒山派十余名女弟子围了上去,竞相取出伤药,给他敷治。岳灵珊不知他生死

如何,奔过去想看。剑光晃动,两柄长剑拦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

岳灵珊一怔,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岳不群纵声长笑,朗声说道:“珊儿,你以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力败

三派掌门,也算难得!”岳灵珊长剑脱手,群雄明明见到是给令狐冲伸指弹落,但令狐冲

为她长剑所伤,却也是事实。这一招到底是否恒山剑法,谁也说不上来。他二人以冲灵剑

法相斗之时,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着头脑,眼见这路剑法招数稚拙,全无用处,偏偏又

舞得这生好看:最后这一招变生不测,谁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所震惊,这时听岳不群称

赞女儿以三派剑法打败三派掌门,想来岳灵珊这招长空落剑,定然也是恒山剑法了。虽然

有人怀疑,觉得这与恒山剑法大异其趣,但无法说得出其来龙去脉,也不便公然与岳不群

辩驳。

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只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怦乱跳,只是想:“不知他性

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第三十四章 夺帅

群豪纷纷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华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

泰山、衡山、恒山诸派剑法也都通晓,不但通晓,而且精绝,实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岳派

掌门一席,若不是岳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说话之人衣衫褴褛,正是

丐帮解帮主。他与方证、冲虚两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禅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势必

不利于武林同道,迟早会惹到丐帮头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任五岳派掌门,远胜于野

心勃勃的左冷禅。丐帮自来在江湖中潜力极强,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便不敢贸然而

持异议。忽听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

,若能以嵩山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嵩山全派自当奉岳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左冷

禅。他说着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在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

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这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

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当真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派群雄也是采声雷

动。岳灵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剑,十三剑内倘若胜不得左师伯……”左冷禅心中

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招,已是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

是将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左的项上人头,那便如

何?”岳灵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师伯的对手?侄女只不过学到十三招嵩山派剑法,

是爹爹亲手传我的,想在左师伯手下印证印证。”左冷禅哼了一声。岳灵珊道:“我爹爹

说,这一十三招嵩山剑法,虽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将出来,只怕一招之间

,便给左师伯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左冷禅又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岳灵珊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足,还是与左冷禅这样一位武林大

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害怕,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续道:“我对爹爹说:‘左师伯是

嵩山派中第一高手,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剑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

也未必能如爹爹这样,精通五岳剑派的剑法。’我爹爹说道: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

的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嵩山剑法,能在左师伯威震

天下的嵩山剑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左冷禅冷笑道:“如果你在

三招之内将左某击败,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儿了。”岳灵珊道:“左师伯剑法通神,乃

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材,侄女刚得爹爹传授,学得几招嵩山剑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

爹叫我接左师伯三招,侄女却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师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剑法

,也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左冷禅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伸

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

不住晃动,说道:“进招罢!”左冷禅露了这手绝技,群雄登时为之耸动。左手使剑已然

极不顺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以剑柄对敌,这出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

以手指握住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哪里还用得上力?他使出这手

法,固然对岳灵珊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是恼怒,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岳

灵珊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不禁一寒,寻思:“他这是甚么武功,爹爹可没教过。”心下隐

隐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

仍是围成一团,没听见哭声,料想令狐冲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

过顶,弯腰躬身,使一招“万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剑法。

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轰的一声,颇感满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

,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说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禅微一点头,心

道:“你居然会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份上,我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岳

灵珊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禅直刺过来。

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嵩山剑法的精要所在,但饶是左冷禅于嵩山派剑法“内八路,外九

路”、一十七路长短、快慢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心头一震:“这一

招是甚么招数?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

嵩山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

眼见岳灵珊这一剑刺来,内力并不强劲,只须刺到自己身前数寸处,自己以手指一弹,立

时可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变化。但见岳灵珊这一剑刺

到他胸口尚有尺许,便已缩转,一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

这一剑似是嵩山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

是“叠翠浮青”,但较之“叠翠浮青”,却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剑下使将出来,另具

一股端丽飘逸之态。

左冷禅眼光何等敏锐,对嵩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

是最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突然见到岳灵珊这一招中蕴藏了嵩山剑法中

数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

,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当年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两度会战华山,

五派好手死伤殆尽,五派剑法的许多精艺绝招,随五派高手而逝。左冷禅汇集本派残存的

耆宿,将务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数录了下来,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

去芜存菁,将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

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却算得是整理嵩山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

间见到岳灵珊所使的嵩山剑法,却是本派剑谱中所未载,而比之现有嵩山剑法的诸式剑招

,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了神。倘若这剑法是在一个劲敌手下使出,

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冲,又或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自当全神贯注的迎敌,纵见

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哪有余暇来细看敌手剑法?但岳灵珊内力低浅,殊不足

畏,真到危急关头,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潜心观察她剑势的法度变化。群雄眼见岳灵珊长剑飞舞,每一招都是离对方身子尺许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是存

心畏惧,左冷禅却呆呆不动,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实是

从所未见。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惊奇不已。只有嵩山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

转瞬的凝神观看,生怕漏过了一招半式。岳灵珊这几招嵩山剑法,正是从思过崖后洞石壁

上学来。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细心参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冷禅

多半会使,另有数招虽然精采,却尚不足以动其心目,只有这一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

定要令他张口结舌,说甚么也要瞧个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

变化,岳灵珊只依样萌芦的使出,但左冷禅看后,所有前招后招,自行在脑中加以补足,

越想越觉无穷无尽。

岳灵珊堪堪将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从头使起,左冷禅心念一动:“再看下

去呢,还是将她长剑震飞?”这两件事在他都是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岳灵珊剑招再

高,毕竟也伤他不得;要震飞她兵刃,那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是要在这两件事中作一抉择

,却大非易事。霎时之间,在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这些嵩山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

刻,日后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伤了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法,却再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试演?但我如容她继续使下去,显得左某人奈何不了华山门下一个

年轻女子,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一十三招!”一想到“一十三招”这四字,

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当

的一声响,与岳灵珊的长剑一撞,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岳灵珊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

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下。岳灵珊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道:“左师伯,侄女

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闭住双目,将岳灵珊所使的那些剑招,

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来,说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岳灵

珊躬身行礼,道:“多承左师伯手下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

山剑法。”

左冷禅以绝世神功,震断了岳灵珊手中长剑,群雄无不叹服。只是岳灵珊先前有言,

要在左冷禅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剑招,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决

计无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禅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

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禅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

少妇,便给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来,正是“仙鹤手”陆柏,朗声道:“左掌门神功盖世

,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这位岳大小姐学得了我嵩山派剑法一些皮毛,便

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左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

精不贵多,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不禁点头。这一番话,正打中了各人心坎。这些江湖汉子除了极

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派武功,陆柏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

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固然难说得很,至于“多”,那是决计多不了的。陆柏续道

:“这位岳大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

,便自称是精通五岳剑派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偷看到一些招

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

林中的大忌。这笔帐其实该当算在岳不群头上。”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见到旁人使出几

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哪里还有甚么独门

秘技、还有甚么精妙绝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胡涂了?”

他说到这里,群雄中便有许多人轰笑起来。岳灵珊以衡山剑法打败莫大先生,以恒山

剑法打败令狐冲,对方不免有容让之意,但她以泰山剑法力败玉磬子和玉音子,却是真真

实实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剑招比玉磬子、玉音子所学为精,又攻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剑法较精,便该得胜,所取巧者,只是假装会使“岱宗如何”这一

招而已,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数高手之外,谁也不知。可是群雄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

功,人同此心,陆柏这么一说,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嵩山弟子为然。陆柏

见一番话博得众人赞赏,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说道:“所以哪,这五岳派掌门一席

,实非左掌门莫属。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不烂的

大杂烩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数十名青年弟子

跟着叫好起哄。陆柏道:“五岳剑派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左掌门的,便请出来,

一显身手。”他接连说了两遍,无人接腔。

本来桃谷六仙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盈盈正急于救治令狐冲,再也无暇指

点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捣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既然无人向左掌门挑战,左掌门众望所归,便请出任我五岳派

的掌门人。”左冷禅假意谦逊,说道:“五岳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

重任。”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鹗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务请左掌门勉为

其难,替五岳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尽力。请左掌门登坛!”

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是连串响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预备好了的。爆竹劈拍

声中,嵩山派众弟子以及左冷禅邀来助阵壮威的朋友齐声呐喊:“请左掌门登台,请左掌

门登台!”

左冷禅纵起身子,轻飘飘落在封禅台上。他身穿杏黄色布袍,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

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

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艰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

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嵩山门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左师伯,你震断了我的长剑,就这样,便算是五岳派的

掌门人吗?”说话的正是岳灵珊。左冷禅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剑夺帅。岳

小姐如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岳小姐为五岳派掌门,亦无不可。”岳灵珊道:“

要胜过左师伯,侄女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五岳派之中,武功胜过左师伯的,未必就没有

了。”左冷禅在五岳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有令狐冲一人,眼见他与岳灵珊比剑而身

受重伤,心头早就已放下一块大石,这时听岳灵珊如此说,便道:“以岳小姐之见,五岳

派中武功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轰笑起来。

岳灵珊道:“我夫君是后辈,比之左师伯不免要逊一筹。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左师伯旗鼓

相当。至于我爹爹,想来比左师伯要高明些。”嵩山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

的顿足擂地。左冷禅对着岳不群道:“岳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是推许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儿口没遮拦,左兄不必当真。在下的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派方证大师

、武当派冲虚道长,以及丐帮解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是望尘莫及。”左冷禅脸上登时

变色。岳不群提到方证大师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禅的名字,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

承比他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门却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

互推重。嵩山华山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丁兄这一句话,在下可

难答得很了。”丁勉道:“听岳先生的口气,倒似乎自以为比左掌门强着些儿?”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

,在下久存向左师兄讨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门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师

兄比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岳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左冷禅道:“岳兄只消

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岳派掌门一席,自当由岳兄承当。”岳不群摇手道:“武功高的,

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胜得了左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岳派中其余高手。”他口中说得

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显得自己比左冷禅高上一筹。左冷禅越听越怒,冷冷的

道:“岳兄‘君子剑’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这个‘剑’字到底如

何,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岳兄露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

伙儿开开眼界!”

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不练,算甚么英雄好汉?”“上台比剑,分个强弱,自吹自擂有甚么用?”岳不群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

神情肃穆,眉间微有忧意。左冷禅在筹谋合并五岳剑派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

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不遗余力的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

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岳剑派合并之后,掌门人一席反为旁人夺去,岂不是徒然为人作嫁?

岳不群剑法高明,修习“紫霞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怂恿封不平、成不

忧等剑宗好手上华山明争,又遣十余异派好手赴药王庙伏击,虽然所谋不成,却已摸清了

岳不群武功的底细。待得在少林寺中亲眼见到他与令狐冲相斗,更大为放心,他剑法虽精

,毕竟非自己敌手,岳不群脚踢令狐冲,反而震断了右腿,则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只是

令狐冲一个后生小子突然剑法大进,却始料所不及,然总不能为了顾忌这无行浪子,就此

放弃这筹划了十数年的大计,何况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术,拳脚功夫平庸之极,当真比武

动手,剑招倘若不胜,大可同时再出拳掌,便立时能取他性命,待见令狐冲甘愿伤在岳灵

珊剑底,天下事便无足虑。左冷禅这时听得岳不群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

,学到了五岳剑派一些失传的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

将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错了一着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用?”又想:“此人极工心计,若不当着一众豪杰之前打得他从此抬不起头来,则此人留在

我五岳派中,必有后患。”说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地不给人

家面子?”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一步一步的拾级上台。

群雄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咱们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如何?”

左冷禅道:“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岳兄。”嵩山派众门人叫了起来:“还

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

“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岳不群微微一笑,朗声道:“刀剑不

生眼睛,一动上手,难免死伤,这话不错。”转头向华山派群弟子道:“华山门下众人听

着:我和左师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左师兄失手杀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伤,

乃是激斗之际,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左师伯怀恨,更不可与嵩山门下寻仇生事,

坏了我五岳派同门的义气。”岳灵珊等都高声答应。左冷禅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

外,说道:“岳兄深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

伤了和气,五岳派同门大起纷争,那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左冷禅道:“不错!”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一举而将其制服。”高手

比武,内劲外招固然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时气势之盛衰,左冷禅见他示弱,

心下暗暗欢喜,刷的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然声震山谷。原来他潜运

内力,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骇

异。嵩山门人又大声喝起采来。岳不群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才

慢慢将剑抽了出来。单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比剑可说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

了。

令狐冲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伤自是极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

,顾不得掩饰自己身分,抢过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恒山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仪

和取出“白云熊胆丸”,手忙脚乱的倒出五六颗丸药,喂入令狐冲口里。盈盈早已伸指点

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鲜血进流。仪清和郑萼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

伤口上。掌门人受伤,群弟子哪里会有丝毫吝惜?敷药唯恐不多,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

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的涂上他伤口。令狐冲受伤虽重,神智仍是清醒,见到盈盈和恒山

弟子情急关切,登感歉仄:“为了哄小师妹一笑,却累得盈盈和恒山众师姊妹如此担惊受

怕。”当下强露笑容,说道:“不知怎地,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不…

…不要紧的。不用……不用……”盈盈道:“别作声。”她虽尽量放粗了喉咙,毕竟女音

难掩。恒山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令狐冲道:“我……我瞧瞧……

瞧瞧……”仪清应道:“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岳灵珊与左冷禅

比剑。此后岳灵珊施展嵩山剑法,左冷禅震断她剑刃,以及左冷禅与岳不群同上封禅台,

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岳不群长剑指地,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左冷禅相距约有二

丈。其时群雄尽皆屏息凝气,一时嵩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令狐冲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

的声音在诵念经文:“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

,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

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到念经声中

所充满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是仪琳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

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仪琳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这时他并未

转头去看,但当时仪琳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

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还有这仪琳小师妹,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

重。我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深恩。”

左冷禅见岳不群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写字一般,知道这招华山剑法

的“诗剑会友”,是华山派与同道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说,文人交友,联句和

诗,武人交友则是切磋武艺。使这一招,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敌意,比剑只决胜败,不

可性命相搏。左冷禅嘴角边也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岳不群号称

君子,我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好心,一来是心中害

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漫不经心,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一个措手不及。”他左

手向外一分,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一招,意思说

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那也含有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岳不群吸一口气,

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是华山剑法的一招“青山隐

隐”,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左冷禅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旁观群豪中不少人都“咦”

的一声,叫了出来。本来嵩山剑法中并无这一招,左冷禅是借用了拳脚中的一个招式,以

剑为拳,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甚是寻常,凡是学过拳脚的无不通晓。五岳剑

派数百年声气互通,嵩山剑法中别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华山派的名字,也当

舍弃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左冷禅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剑

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一招“独劈华山”,招式虽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

劈而下,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岳不群侧身闪过,斜

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禅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

战长斗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华山”这两招中的含意,绝未显出愠怒,心想

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

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嵩山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夭,气势雄浑?但见他一柄长

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采声大作。别派群雄来到

嵩山之后,见嵩山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爆竹,左冷禅不论说甚么话,都是鼓掌喝采,群

相附和,人人心中都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嵩山弟子大声喝采,却觉实是理所当然

,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左冷禅这一招“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

,不论是使剑或是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见此招,都

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敌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见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嵩山剑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

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华山剑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

岳不群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嵩山剑法占了八成攻势。岳不群的长剑尽

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是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

非嵩山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禅将一十七路嵩山剑法夹

杂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剑法较少,但华山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禅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

十六处要穴,岳不群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左

冷禅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飘开,左冷禅却端立不动。岳

不群叫道:“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吗?”令狐冲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极是关切。他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厉害无比,以任我行内功之深厚,中了他内力之后,

发作时情势仍十分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成了雪人。岳不群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任我行

,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左冷禅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

掌法,将来要在五岳派中选择弟子,量才传授。”岳不群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向左兄

多讨教几招。”左冷禅道:“甚好。”心想:“他华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

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说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岳不群刺去。岳不

群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岳不群长剑圈转,向左冷禅腰间削去。左冷禅竖剑挡开,左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岳

不群反转左掌一托,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飞了出去。

左冷禅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

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

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鲜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君子剑”,行

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点,不让毒血上行,心道:“

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

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岳不群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猛恶。这时候暮色苍茫,

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方证大师说道

:“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左冷禅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掌中毒质上行,剑力越运越劲。岳不群左

支右绌,似是抵挡不住,突然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台下群雄大感

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甚么剑法?”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奇,与华山派剑法大相径庭,

心下甚是诧异,一转眼间,却见左冷禅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然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

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左冷禅招招进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

中的破绽,眼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险,不由得大为焦急。眼见左冷

禅胜势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左冷禅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

之内便可将他手中兵刃击飞,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岳不

群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左冷禅回剑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嵩

山派弟子欢声雷动。蓦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

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禅大骇,叫

道:“这……这……这……”奋剑招架。岳不群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都没加理

会。盈盈低声道:“东方不败!”令狐冲心中念头相同,此时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东方

不败持绣花针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

小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的瞧着他,他也茫无所知。当时

嵩山绝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斗。自始至终,仪琳的眼光

未有片刻离开过令狐冲的身子。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叫,岳不群倒纵出去,站在封禅台的

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禅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

急,使的尽是嵩山剑法,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

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采来。过了片刻,见左冷禅始终只是自行

舞剑,并不向岳不群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不向岳不群攻击半招,如此使剑,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哪里

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左冷禅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

倾听甚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面颊,直挂到下颏。人丛

中有人说道:“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左冷禅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有瞎,我没有瞎!哪一个狗

贼说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

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

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左冷禅确是双眼给岳不群刺瞎了,自是尽皆惊异无比。只有令狐冲

和盈盈,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岳不群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东方不败的武

功大同小异。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上官云四人联手和东方不败相

斗,尚且不敌,直到盈盈转而攻击杨莲亭,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任我行终究还是被

刺瞎了一只眼睛,当时生死所差,只是一线。岳不群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东方不败虽然

颇有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左冷禅非输不可,果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被针刺瞎。

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而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温和,

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

事乖张任性,实是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娘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

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东方不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

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盈盈和仪琳同时伸手扶住,

齐问:“怎样?”令狐冲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道:“没……没甚么。”只听得左冷

禅又在叫喊:“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嵩山派中汤英鹗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两名大弟

子史登达和狄修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师父,咱们下去罢!”左冷禅叫道:

“岳不群,你不敢来吗?”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

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大弟子已

被斩成四截。台下群雄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岳不群缓步步到台中,说道:“左兄,你已成残废,我也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

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岳派掌门吗?”左冷禅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岳不

群手中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中微微晃动。岳不群双

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响。左冷禅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

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

非同小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

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的回到原处,以胸

口对着左冷禅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禅这乾坤一掷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

不能及于岳不群之身。

左冷禅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倘若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

过去,自己双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

,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

一口鲜血直喷出来。岳不群微一侧身,早已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左冷禅右手

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

出,飞身下台。

嵩山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

左冷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岳先生武

功远胜左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

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气派。群雄见他拿得起,放得

下,的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嵩山派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

与华山派群殴乱斗,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难以抵敌。五岳剑派和来到嵩山看热闹的人群之

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左冷禅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华山派的一门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

料之外,华山门人实难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岳不群走到台边,拱手说道:“在下与左师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但左师兄武

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师兄双

目受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左师兄治疗。”台下有人说道:“刀剑

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道:“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岳不群

道:“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岳派掌门,

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道:“哪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岳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不群待人声稍静,朗声说道:“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岳派今日新创

,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衡山的事务仍请莫大先生主持。恒山事务仍由令狐冲贤

弟主持。泰山事务请玉磬、玉音两位道长,再会同天门师兄的门人建除道长,三人共同主

持。嵩山派的事务嘛,左师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岳不群顿了一顿,眼光向嵩山派

人群中射去,缓缓说道:“依在下之见,暂时请汤英鹗汤师兄、陆柏陆师兄,会同左师兄

,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陆柏大出意料之外,说道:“这个……这个……”嵩山门人

与别派人众也都甚是诧异。汤英鹗长期来做左冷禅的副手,那也罢了,陆柏适才一直出言

与岳不群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嵩山派

的事务。嵩山派门人本来对左冷禅双目被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俟机生事,但听岳

不群派汤英鹗、陆柏、左冷禅三人料理嵩山事务,然则嵩山派一如原状,岳不群不来强加

干预,登时气愤稍平。岳不群道:“咱们五岳剑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

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是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

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

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饭!”群雄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方证和冲虚本来担心左冷

禅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谦谦君

子,由他执掌五岳一派门户,自是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十分诚恳。方证大师

低声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

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方证道:“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之间,呼应极易。”岳不群深深

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铭感五中。”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解帮主等说了几句话,

快步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狐冲逐出华山以来

,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冲儿”。令狐冲却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几个时辰前

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

不群道:“怎么样?”令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养好了伤,再来拜

见师父师娘。”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那

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岳不群

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惧意。岳

不群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道:“你小师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

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跟着和仪和、仪清等恒山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才

慢慢转过身来。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岳不群走近,纷纷围拢,大赞他武功高强,为人

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拥着下峰。令狐冲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

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伪君子!”令狐冲身子一

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

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第三十五章 复仇

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

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

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

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

一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

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净。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

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

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

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

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

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

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

,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

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道:“甚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内力极厚,

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

,掌门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

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

为有礼。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

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

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林平之道:“恒山

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

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

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甚么话,爽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

冷的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甚么东西?

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甚么话说。

你有甚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甚

么长进。”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

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

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师弟入

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

,想必师父、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余沧海冷

笑道:“你要是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

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

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

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

,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

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

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

会给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

封禅台衅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

你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

怕你。只是须得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

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

,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

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

得筹划脱身之计。”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决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

,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如果数百名

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棘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

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表明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那是再

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

比华山高明得多。”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却不领他的情

,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

免太不识相。”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

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

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

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

城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

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

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

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

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

,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

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

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

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

说他突然偷袭。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

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

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

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

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余

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眼见林平之一招制

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

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

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心中说

不出的快意,只觉倘若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

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

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

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说道,余观主今日是

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

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

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

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

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林平之提

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

上,这少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

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

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

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

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

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

,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

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

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

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

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

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盼你

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

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岳

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

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

下山。”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

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

勉强想些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他回思往事,

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

,跟咱们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

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

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

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

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

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

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

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

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笑

,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

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

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

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

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的远了。

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

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

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

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忽

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

,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逃

走?却在这里等死?”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

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余沧海坐在板凳

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

来送死。”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

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

慢倒下。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

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

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

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

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速,再也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

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

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余沧海

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

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行

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

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动

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

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令

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

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

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

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

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

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

,大家省些力气罢。”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

“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

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

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

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

,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

仇。恒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人众。任何学武之人,

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

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

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

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

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

,叫你们看得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他转过身来,回到凉

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

适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

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发抖?为甚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

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

,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

,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

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

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

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

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

头,不置一辞。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只是出手实在太

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

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然无法与之相抗

,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

进退,全然出于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死青城弟子,

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

邪剑法与东方不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

“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

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

山,去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

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

二人决计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

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

过来。”秦绢答应了。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令狐冲道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

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

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

可大悖常情。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

,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

“学不得的?那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顿了一

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

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殊

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

似乎渐渐要与岳不群连在一起了。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

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

话,走向自己骡车。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意思?林师

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

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时的闪

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不起来。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

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

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

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

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

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

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

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

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

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

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

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桃谷六仙

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

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

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

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上鞍,纵马而去。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

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林平之这么一按

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

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

,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隔了良久,令狐冲

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

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

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

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

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

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中午时分,到了

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

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

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

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

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

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

之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青城群弟子

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

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后,却不向

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

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

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

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林

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

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

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

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

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

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

,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令狐冲

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

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

,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

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

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

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

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

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

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

,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

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林平之朗

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

海透不过气来。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

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

出,只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

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令狐冲大怒,喝道:“你……

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

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

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

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

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

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

仇,一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

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

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之中,

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

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和师姊,仪清师姊,你们快

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尽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

是决无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

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

明白,决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

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叫道:“不戒大师呢?田伯光呢?”秦绢道:“他

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

们八个也都是恒山派的……”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

短剑,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

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

事得管上一管。”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

中。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

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

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

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

我就这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

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

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动

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

臂人踢开,将岳灵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当下

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

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如此死法,可

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从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跃过,驰了出来。余沧海筋疲

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

,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

中他右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贾人达长声惨呼,

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

终于寂无声息。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

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问道:“你

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甚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

一挟,纵马绝尘而去。盈盈决计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

,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鸣咽

道:“我……我不去。你……你为甚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令

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

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

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余沧海见她驰过,颇

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

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

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

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

,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

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

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

你不用担心。”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猜到了我的心

思。”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

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

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令狐冲

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

绢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

,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

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

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

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

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

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

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

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

林人物?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

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

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花旦。

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

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

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

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

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

、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

笑一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

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

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

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

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

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

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

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

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

,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

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

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

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

,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

便行。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

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

奇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

《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

,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

,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

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

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

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

,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

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

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

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

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

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哪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

不过故示闲暇。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

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

是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

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

,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

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是天下剑法之最,

好像叫作辟邪剑法。”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

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

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罢?”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

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

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

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

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

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

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

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

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

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

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余沧海道:“木

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

,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

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

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

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

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

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便在这时,众

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

,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

、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

做了手脚。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

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

郑萼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木高峰。木高峰

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

,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

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

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

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惊,

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

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

,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

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

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

剑递在她手中。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

,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

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

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

到了一个老婆,是不是呢?”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

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

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

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

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

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

田伯光的快刀之时,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

得紧,变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

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

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

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

前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

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林平

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

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和他

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

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

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

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

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

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

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

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

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

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

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势若闪电的快剑?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

,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

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

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

来。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

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

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余沧海知

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

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跟着双肩一

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

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

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

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

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

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

,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

,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头闪

避,却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

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

,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

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

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

之身上斩去。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

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

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

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

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

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

主的倒退了几步。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仇大敌了。忽听

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

,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

,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

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

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

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站在远处的青

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

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

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

了?为甚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

林平之怒道:“难得甚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

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

,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

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

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

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

人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

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

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

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

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灵

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

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

,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

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

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

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甚么……为甚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

了也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

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

“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

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

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

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

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

眼不瞧。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

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

仇,怎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林

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

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

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

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

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

,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

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

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

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

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

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

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

,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

气。”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

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

,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

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

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

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数十柄

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

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仪和与仪清见

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

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了头

,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

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

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

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

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

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

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甚么才好?”盈盈伸鞭指着前

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

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听了出来,知

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

红,问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

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

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令

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

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气

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

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

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

,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

,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

,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

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盈盈忍不住

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

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

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

极是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想,当即收

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

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

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

,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

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

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

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

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

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

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

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

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

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

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微笑不答。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

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

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

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

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

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

“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的

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

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

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

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

,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

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

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

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盈

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

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

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

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

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

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

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

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这

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

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

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

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行了一

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

,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

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

,只得点头道:“好。”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

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

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只听得林平之说

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

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

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

,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

“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甚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

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

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

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

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

就是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

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

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

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

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

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

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

打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

哥和我去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便再信你

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

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

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

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么缘故,真是……真是…

…”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

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只

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

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

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

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

,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

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

“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甚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

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

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哼,

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

林的早就死在华山之巅了。”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

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岳灵

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

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

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

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

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

已学会了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

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

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

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

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

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

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和我

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

情义可深着哪!”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然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

怒之极,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

“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

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甚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

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

,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错怪?令狐冲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

,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

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甚么

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

不得?”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

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

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大

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

,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

,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

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

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

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感动。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

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

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

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

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

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

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

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岳

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道:“上哪里去?”岳灵珊道:“

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

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

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

是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

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给你,

你……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

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

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

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甚么了?为甚么这姓林的这么

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

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

错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

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

,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

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

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

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林

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

:“为甚么?”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余沧

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

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岳灵珊道:

“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

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

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

回事。”岳灵珊沉吟道:“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

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

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也是有的。”

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

:“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

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

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

你一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

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

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

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

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

,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

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

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

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

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

,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

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

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

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

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

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

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

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甚么传给了东方不

败?”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

他宝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憧,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

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

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

竟将爹爹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爹爹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

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

一上来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想到这里

,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

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

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回思往事,想到

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允将散功的法门传授冲郎。冲郎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

,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立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

偏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

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

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灵珊道:“这套剑

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

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

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

,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远图公娶妻生子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岳灵珊“啊”的一声,颤声道:“掩人耳目?那……那为了甚么?”林平之哼了一声

不答,过了一会,说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

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

能抗拒。我终于……我终于……自宫习剑……”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

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称雄,挥剑

自宫’。”岳灵珊道:“那……那为甚么?”林平之道:“练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

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

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才明白,为甚么东方不败一代枭雄,武功无故

于天下,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

,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

泣,说道:“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子,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

:“不错,我自宫之后,仍和你成亲,也是掩人耳目,不过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说了,你痛恨我入骨,这就走

罢。”岳灵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为情势所逼,无可奈何。我只恨……只恨当年写

下那《辟邪剑谱》之人,为甚么……为甚么要这样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说道:“这

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岳灵珊“嗯”了一声,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

……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

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

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

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

,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照这

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

,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

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

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的对手。”盈盈心下

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对林平之遭际不幸,她本来颇有恻然

之意,待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岳灵珊叹了口气

,道:“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

你爹的法子。”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担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

即便说及此事。”岳灵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

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

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

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

,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盈盈寻思:“林平之这人心思甚是机

敏,这一着委实厉害。岳站娘夹在中间,可为难得很了。这么一来,她父亲不免声名扫地

,但如设法阻止,却又危及丈夫性命。”林平之道:“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但父母

大仇得报,一生也决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

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过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

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历代总镖头都是欺世盗

名之徒。”

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

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

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

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

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

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

的假面具。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说与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

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那两人给令狐冲杀死,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

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

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样?”岳灵珊道:“没甚么?”

盈盈心想:“岳姑娘反后跟着这奸狡凶险、暴躁乖戾的小子,这一辈子,苦头可有得

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不闻有何声息,

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定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爹

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

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

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

那悬崖上?”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

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

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岳灵珊低低应了声:“是。”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

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

,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

我,为甚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

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我俩夫妇多年,你心中

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何以瞒我?’你爹道:‘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

冷禅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

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

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道:‘冲儿?他和魔教中人来往,和

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么冤枉他的?’”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

言,提到自己,更有“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

柔情。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

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

比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那定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决计没拿辟

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决不做偷偷摸

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儿双手将剑谱奉

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

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真盼立时便能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

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

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

:‘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

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

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

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有如厉枭夜啼,盈盈

不由得毛骨悚然。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为这

部剑谱,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声吼叫:‘你……你说……是我……’但只说了几个字

,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之时,见

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似乎是剑法之类。第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

,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醒。这段时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房。这件袈裟可不

是我拿的。’”岳灵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口说

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

哥,我华山一派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

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

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

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

将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听

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

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

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

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

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

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

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罢?’你爹爹

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

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

气馁。“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全然变了,人人都听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

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

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妈叹道:‘我早瞧

见了,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

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

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给

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

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了剑谱,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

,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

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

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

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拚命向外

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了,没

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岳灵珊

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

,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

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

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冷

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

,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最后,两人使的全

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

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

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

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没有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那也不

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为甚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

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

,管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

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第三十六章 伤逝

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旁,说道:“冲哥,有人来了!”令狐冲

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鸡喂狗了,是不是?怎地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

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那大车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道:

“他们……他们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

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听,不许隐瞒抵赖。”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

狐冲笑道:“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近了,盈盈道:“听

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报仇来啦!”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

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有敌人

来袭,他受伤再重,也是非过去援手不可,何况任由他一人留在车中,自己出手救人,也

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来。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微觉疼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声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剑

一挥,一剑将骡头切断,干净利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

,以她这等武功,快剑一挥,骡头便落,毫不希奇,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不让骡子发出

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冲走了几步,听得来骑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

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口。我如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

“冲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

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粱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

堂堂恒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倘若教人见了,当真颜面无存,但若非

如此,只怕给青城派人众先到,小师妹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数十步,来骑马蹄声又近了许多。她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一列火把高举,

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子不小,竟点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拚死一

击,甚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说道:“青城派要放火烧车。”令狐

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们过来。”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

得到。”令狐冲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人殊不足道,当下也放宽了心。

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大车的数丈处,扶他在高粱丛中坐好,低声道:“你安安

稳稳的坐着别动。”只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辈。”

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妻受伤,竟人人手执火把追来,哼,

肆无忌惮之极。”林平之道:“人人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多历患难

,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

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甚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

着也跃了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粱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所伏处相距不远。蹄

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先截住了去路,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

你这狗贼,做乌龟么?怎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寂静无声,有人道:“只怕是下

车逃走了。”只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忽然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

反掷出来。青城众人大哗,叫道:“狗贼在车里!

狗贼在车里!”车中突然有人伸手出来,接住火把反掷,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

之外,想不到大车之中另有强援。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

想到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颇高。青城弟子掷出八个火

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然没伤到人,余下青城弟子却也不再投掷火把,只远远

围着大车,齐声呐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

下车,多半也受了伤。”众人犹豫半晌,见车中并无动静,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

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

,窜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

派打扮,脸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

城弟子中剑倒地。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

法。”

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两人又是同一念头:“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

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低声道:“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

剑法一样。”林平之“咦”的一声,奇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

片刻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

剑法,但闪跃进退固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

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以一敌众,仍大占上风。岳灵珊道

:“他剑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

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

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四下散开。那人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有人“

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

,步行飞奔,刹那间走得不知去向。那人显然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不住喘气。令狐冲

和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已大耗内力,多半还已受了

颇重的暗伤。

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闪耀,明暗不定。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

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

他语音极低,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

声音从喉中发出。林平之道:“多谢阁下相助,请教高姓大名。”说着和岳灵珊从高粱丛

中出来。那老人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护送两位前

往稳妥之地,治伤疗养,担保令岳无法找到。”

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其中诸般关节?”林平之道

:“左掌门和阁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养伤一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那老人道:“少侠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药极为阴

狠厉害,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怕……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是麻痒难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

了出来,以大耐力,方始强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

故,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

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一般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伤,推寻

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辟邪剑法,少侠便避到天涯海

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熏天,少侠一人又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侠身旁,少侠便有通天本领

,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原来是你!”她这一声叫

了出来,令狐冲全身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发觉

是个相稔之人,听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听岳灵珊说

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以致万万想不到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

实。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也机警,认出了我的声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

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林平之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然则八

师哥是你杀的?”劳德诺哼了一声,说道:“不是。英白罗是小孩儿,我杀他干么?”岳

灵珊大声道:“还说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这一剑,也是你砍的。我一直还冤

枉了大师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杀了一个老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的衣服

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劳德诺道:“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岳不

群岂能就此轻易放过了我?但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灵珊叫道:“胡说!自

己干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好端端的,为甚么要剑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

为那时候,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个要

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习辟邪剑法?”

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知道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

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句“胡说八道”,说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

剑会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可没说错。”岳灵珊

道:“你……你……你也这么说?”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

情知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

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句:‘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性命,

却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杀的?”林

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

去,人事不知了。”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来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暗中窥伺,

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

救了你的性命。”岳灵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机会甚多,

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没下手的机会。那

倒也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

…原来……你所以娶我,既是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过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结交上了?”劳德诺道:“

左掌门是我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奉了恩师之命,投入华

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山派的诸般动静。”令狐冲恍然大悟。劳德诺带

艺投师,本门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传

,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这着棋子;

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霞神功的秘谱,自是顺理成章,再也没甚么希奇了。只是师父

为人机警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

到嵩山,使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功劳不小。”令狐冲和盈盈都暗暗点头,心道:“左冷

禅和劳德诺所以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劳德诺恨恨的

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了。这人阴险

无比,咱们都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已给

岳不群做了手脚,因此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

劳德诺咬牙切齿的道:“当年我混入华山派门下,原来岳不群一起始便即发觉,只是

不动声色,暗中留意我的作为。岳不群所录的辟邪剑谱上,所记的剑法虽妙,却都似是而

非,更缺了修习内功的法门。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

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

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

的彀中。”劳德诺道:“我恩师十分明白事理,虽然给我坏了大事,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

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却于心何安?我便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

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语气激愤,显得心中怨毒奇深。林平之嗯了一声。劳德诺又道

:“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隐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

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便是辟邪

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当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治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恩

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这番话只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

目为毒液所染,自知复明无望,所谓治愈云云,不过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禅都是失明

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

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以先加

明示?”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心合力,自当坦诚相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自然不甘。我一

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青城小丑,望风披靡

,显是已得辟邪剑法真传,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艳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

“劳兄之意,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贤师徒瞧瞧?”劳德诺道:“这是林兄弟

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但今后咱们歃血结盟,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倘若双目完

好,年轻力壮,自亦不惧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却只有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剑法,

三人合力,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

何以自存,何况若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劳德诺此议倘是出

于真心,于己实利多于害,便道:“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

破人亡,失明残废,虽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之心,

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

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

后林兄弟永远是我嵩山派上宾。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

在下随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尽数背了出来。”劳德诺道:“背了出来?”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

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在我手

中。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熟之后,立即将袈裟毁去。倘若将袈裟藏在身上

,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

如此讥讽,又哭了起来,泣道:“你……你……”

劳德诺在车中曾听到他夫妻对话,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

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

中撞上了岳不群,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略略侧头,问岳灵珊道:“小师妹,你是

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

,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再见面了。”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恒山去出家为尼,

正是得其所在。”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

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

说这话,那是甚么意思?”林平之道:“甚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音极

是凶狠。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

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粱丛中跃了出来。令狐冲大叫:“林平之,

别害小师妹。”

劳德诺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一听到令狐冲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

,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跃上青城弟子骑来的一匹马,双腿力挟,纵马狂奔。令狐冲挂

念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只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

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大师

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冲见那剑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

,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

,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

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

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听她话声越来越

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

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

…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

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

……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

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甚么事,

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

……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

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

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

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

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他

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

恶贼,你……你还念着他?”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

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

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

求恳的神色。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

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

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

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

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

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

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

,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

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

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

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

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

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

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

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

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

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

,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

,就此人事不知了。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

,曲调甚是熟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

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

又睡着了。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这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

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眼前,心想:“这是甚么地方?”

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

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

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嘎然而

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

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

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

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

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

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

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

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

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

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

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

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

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

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

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

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

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石堆成,却大

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是鲜花,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

激。坟前竖着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

之墓”。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

:“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甚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

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

鸟唱和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

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独自个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这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静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

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日教

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的坟上

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

忽听得背后传来几下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

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

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洞箫。他搬过瑶琴,盘膝坐下,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

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曲

》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子如此难奏,不知甚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

这曲子乐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个特异之处,何以如此,却难以索

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冲拍

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日月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

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

:“你抚琴,我吹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下去。”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那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

,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

脸,知道盈盈性子是最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

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

释,学着奏了起来。抚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奥,变化繁复,更是艰难

,但令狐冲秉性聪明,既得名师指点,而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

日,便即练习,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刻合奏,初时难以合拍,慢慢的终于也跟上去了

,虽不能如曲刘二人之曲尽其妙,却也略有其意境韵味。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鬓厮磨,

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渐渐都淡忘

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被卷入武林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

都快活了。这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内息不顺,无法宁静,接连

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吗?休息一会再说。”令狐冲道

:“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

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

到野桃树下,纵身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三枚。眼见桃子已然熟透,树下已掉

了不少,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了数十枚,心想:“我和盈盈

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后桃树成长,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

忽然间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

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

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

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立即伏低,藏身长

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

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

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

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另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

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

都不见这对小夫妇的踪迹,定是躲在近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自是有不

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

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

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那

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

笑道:“葛长老说得好。属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

答你老的恩典。”令狐冲心下恍然:“原来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们走得远

远地,别来骚扰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决计不是师

父的敌手。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他们这点儿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那

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

老也拍拍拍的击了三下。脚步声响,四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奔到近处,令狐

冲听了出来,这二人抬着一件甚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儿了?功劳不小哪。”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

:“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

,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带剑。他手无长剑,

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

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

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

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

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哪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

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剑,刀也行。”只听那

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

如何将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

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义重,决计不敢反抗。”杜长

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就有点

儿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

两位长老之前,原挨不上属下说话……”正说到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杜长

老道:“包长老到了。”片刻之间,两人自西如飞奔来,脚步极快。葛长老道:“莫长老

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从脚步声听来,这二人似乎比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

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师娘?”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

过。”葛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个老者喜道:“

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

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冲听这老者的声音有些耳

熟,心想:“莫非是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的?”他运起内功,听得到各人说话,却不

敢探头查看。魔教中的长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葛长老

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才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

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甚么计较?”葛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甚么良策,包莫

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先一名老者说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之位,岳不

群刺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也没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人已得

了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

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

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那姓包的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条计策,但平平无奇,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

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其实是个笨法

子。咱们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上树枝青草,不露痕迹,然后点了这婆娘的穴道,将她

放在坑边,再引岳不群到来。他见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扑通……啊哟,不

好……”他一面说,一面打手势。三名长老和其余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莫长老笑道:“

包兄此计大妙。咱们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

让他上跃。否则这人武功高强,怕他没跌入坑底,便跃了上来。”包长老沉吟道:“但这

中间尚有难处。”莫长老道:“甚么难处?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剑法诡异,跌入陷阱

之后,咱们仍然封他不住?”包长老道:“莫兄料得甚是。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对付

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大高手。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却

损了神教与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是对付君子,便当下

些毒手。看来咱们还须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长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

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边带得不少,大可尽数撒在陷阱上的树枝草叶之中。那岳不群

一入陷阱,立时会深深吸一口气……”四人说到这里,又都齐声哄笑。包长老道:“事不

宜迟,便须动手。这陷阱却设在何处最好?”葛长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边是参天峭

壁,另一边下临深渊,唯有一条小道可行,岳不群不来则已,否则定要经过这条小道。”

包长老道:“甚好,大家过去瞧瞧。”说着拔足便行,余人随后跟去。

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妥,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

了长剑,再来教师娘不迟。”待魔教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

,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在弓身掘地,几个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见到

一个老者的侧面,心下微微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梅庄中见过的鲍大楚。

甚么包长老,却是鲍长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脱困,第一个收服的魔教长老,便是这鲍大

楚。”令狐冲曾见他出手制服黄钟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师父出任五岳派掌门,摆明要

和魔教为难,魔教自不能坐视,任我行派出来对付他的,只怕尚不止这一路四个长老。见

这四人用一对铁戟、一对钢斧,先斫松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来,心想:“他们明明

说要到那边峭壁去挖掘陷阱,却怎么改在此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

石,要挖陷阱,谈何容易?这葛长老是个无智之人,随口瞎说。”但这么一来,阻住了去

路,令他无法回去取剑了。眼见四人以临敌交锋用的兵刃来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

片刻间能掘成,他却又不敢离师娘太远,绕道回去取剑。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他老婆居然还是这么年轻貌美。”杜长老

笑道:“相貌自然不错,年轻却不见得了。我瞧早四十出头了。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

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何?”葛长老笑道:“要了这婆娘,那可不敢,拿来

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冲大怒,心道:“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待会一个个教你们不得好死。”听

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

把。岳夫人被点要穴,无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杜长老笑道

:“葛兄这般猴急,你有没胆子就在这里玩了这个婆娘?”令狐冲怒不可遏,这姓葛的倘

真对师娘无礼,尽管自己手中无剑,也要和这些魔教奸人拚个死活。只听葛长老淫笑道:

“玩这婆娘,有甚么不敢?但若坏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鲍大

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两位轻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来,预计

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绪。”葛杜二老齐声道:“是!”纵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听得挖地之声,偶尔莫长老指挥几句。令狐冲躲在草丛之中,

大气也不敢透,心想:“我这么久没回,盈盈定然挂念,必会出来寻我。她听到掘地声,

过来察看,自会救我师娘。这些魔教中的长老,见到任大小姐到来,怎敢违抗?冲着任教

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与魔教人众动手,自是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反觉等

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长老既已离去,师娘已无受辱之虞。耳听得众人终于掘好陷阱,

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药,再在陷阱上盖以乱草,鲍大楚等六人分别躲入旁边的草丛之中

,静候岳不群到来。令狐冲轻轻抬起一块大石头,拿在手里,心道:“等得师父过来,倘

若走近陷阱,我便将石头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头落入陷阱,师父一见,自然警觉。”其

时已是初夏,幽谷中蝉声此起彼和,偶有小鸟飞鸣而过,此外更无别般声音。令狐冲将呼

吸压得极缓极轻,倾听岳不群和葛杜二长老的脚步声。

过了半个多时辰,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叫,正是盈盈,令狐冲心道

:“盈盈已发见了外人到来。不知她见到了我师父,还是葛杜二长老?”跟着听得脚步声

响,两人一前一后,疾奔而来,听得盈盈不住叫唤:“冲哥,冲哥,你师父要杀你,千万

不可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师父为甚么要杀我?”只听盈盈又叫:“冲哥快走,你

师父要杀你。”她全力呼唤,显是要令狐冲闻声远走。叫唤声中,只见她头发散乱,手提

长剑,快步奔来,岳不群空着双手,在后追赶。眼见盈盈再奔得十余步,便会踏入陷阱,

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岳不群电闪而出,左手拿住了

盈盈后心,右手随即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双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

长剑落地。岳不群这一下出手快极,令狐冲和鲍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来武功也是甚高

,竟无闪避抗拒之能,一招间便给他擒住。令狐冲大惊,险些叫出声来。盈盈仍在叫唤:

“冲哥快走,你师父要杀你!”令狐冲热泪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顾念我的危险,全不

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随即伸指在盈盈背上点了几下,封了她穴道,放开右手,让她委顿

在地。便在此时,他一眼见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动弹,岳不群吃了一惊,但立时料到

,左近定然隐伏重大危险,当下并不走到妻子身边,只不动声色的四下察看,一时不见异

状,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冲这恶贼杀我爱女,你也有一份吗?”

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师父说我杀了小师妹,这话从哪里说起?”盈盈道:“你女

儿是林平之杀的,跟令狐冲有甚么相干?你口口声声说令狐冲杀了你女儿,当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新婚燕尔,何等恩爱

,岂有杀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为了取信于左冷禅,表明确是与你势

不两立,因此将你女儿杀了。”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说道:“胡说八道。嵩山派?这世

上还有甚么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五岳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

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说,左冷禅是我属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随身为五岳派

掌门的岳父,却去投靠一个瞎了双眼、自身难保的左冷禅,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会干这

种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己问他好了。”岳不群语音

突转严峻,说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对

我女儿非礼,我女儿力拒淫贼,被杀身亡。你编了一大篇谎话出来,为令狐冲隐瞒,显是

与他狼狈为奸。”盈盈哼了一声,嘿嘿几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

教主,我对你本来不会为难,但为了逼迫令狐冲出来,说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点儿小

小刑罚。我要先斩去你左手手掌,然后斩去你右手手掌,再斩去你的左脚,再斩去你的右

脚。令狐冲这恶贼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现身。”盈盈大声道:“料你也不敢,你动了我

身上一根头发,我爹爹将你五岳派杀得鸡犬不留。”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吗?”说着从

腰间剑鞘中慢慢抽出长剑。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叫道:“师父,令

狐冲在这里!”盈盈“啊”的一声,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伤我的。”令狐冲摇了

摇头,走近几步,说道:“师父……”岳不群厉声道:“小贼,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令狐冲目中含泪,双膝跪地,颤声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对岳姑娘向来敬重,决不敢

对她有分毫无礼。令狐冲受你夫妇养育的大恩,你要杀我,便请动手。”盈盈大急,叫道

:“冲哥,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还不快走!”岳不群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

杀气,转向盈盈,厉声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

…自……自己搅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冲哥,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都是疯子

,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知这么说,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

却也顾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道:“你这些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盈盈道:“是林平

之亲口说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剑谱,你当他不知道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那时

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因此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非如此,他怎能

杀得了木高峰和余沧海?他自己怎样练成辟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样练成的。冲哥,你

听这岳不群说话的声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失却常性了。”

她曾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狐冲却没听到。她知令狐冲始终敬爱师父,

不愿更增他心中难过,这番话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数月来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机紧迫,

只好抖露出来,要令狐冲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甚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不过是个失却常

性的怪人,与疯子岂可讲甚么恩义交情?岳不群目光中杀气大盛,恶狠狠的道:“任大小

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容你不得了。这是你自取其死,可别怪

我。”

盈盈叫道:“冲哥,快走,快走!”

令狐冲知道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性命,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

作势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杀人,便来杀我,休得伤她。”

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

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

声道:“到得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甚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

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隐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

手中,若不是碍着我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儿命丧于

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急得只叫:“我没有……我没有……”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只要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决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

我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左手一直拿着一块石头,本意是要用来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时无暇

多想,立时掷出石头,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侧身避开。令狐冲着地一滚,拾起盈盈

掉在地下的长剑,挺剑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

戳,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

冲不能不救。岳不群挡了三剑,退开两步,心下暗暗惊异,适才挡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

隐隐发麻。当日师徒二人虽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冲剑上始终没真正催动内

力,此刻事急,这三剑却没再容让。

令狐冲将岳不群一逼开,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别管我,小心!”白

光一闪,岳不群长剑已然刺到。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

对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自身早已中剑,当下长剑反挑,疾

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

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刺到底,已然取了

令狐冲的性命。令狐冲使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则他决不会真的一剑刺入

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初时他尚想倘若败在师父

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

,是以奋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为了回护盈盈。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

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独孤九剑,敌

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他剑招

如何腾挪变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与之针锋

相对。此时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比之当日湖底比剑又已大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

剑法剑招虽然怪异,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研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

之所学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后,令狐冲出剑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

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全无思索之余地。林家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

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化繁复之极。倘若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

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数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

应接。敌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然在岳不

群眼中看来,对方剑法之繁,更远胜于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想到此

处,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杀得此二人,

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已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但林平

之这小贼既对任家妖女说了,又怎不对别人说,这……这可……”心下焦急,剑招更加狠

了。他虑意既生,剑招更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

上的锐气已不免顿挫,再加心神微分,剑上威力更即大减。

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看出敌手

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取胜。

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

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仍有破绽,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破绽已然不知去

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

,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令狐冲此后见到岳不群与左冷禅在封禅台上相斗,林平之与木

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子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不可解的

难题,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破绽一现即逝,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只见他一剑挥来,右腋下露出了破绽。岳不群这

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招变化之复杂,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

,数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指又是重复使出。陡然之间,令狐

冲心中灵光连闪:“他这辟邪剑法于极快之际,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

绽,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给我找到了。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天下任何剑法,不论

如何繁复多变,终究有使完之时,倘若仍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

一次。不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招有变,极少有使

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的。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但知令狐冲的剑法实在太强,又熟知

华山派的剑法,除了辟邪剑法,决无别的剑法能胜得了他。他数招重复,令狐冲便已想到

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忽露微笑,暗暗吃惊:“这小贼为甚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

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如狂风骤雨一般,越来越

快。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头晕眼花,胸口烦恶,只欲作呕。

又斗得三十余招后,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缩,令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

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

如雷震、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

,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斜斜刺去,剑尖所指,

正是这一招破绽所在。那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虑。岳不群这一招虽快,但令狐冲一剑抢

了在头里,辟邪剑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刺到腋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岳不群一声

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是绝望之意。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猛然间听到他

这一下尖锐的叫喊,立时惊觉:“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当即凝剑

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这就分手了罢!”岳不群脸如死灰

,缓缓点头,说道:“好!我认输了。”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

不群一声大喝,长剑电闪而前,直刺令狐冲左腰。令狐冲大骇之下,忙伸手去拾长剑,哪

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剑尖已刺中他后腰。幸好令狐冲内力深厚,剑尖及体时肌肉自然

而然的一弹,将剑尖滑得偏了,剑锋斜入,没伤到要害。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

是一剑斩下,令狐冲急忙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挥剑猛斫,令狐冲又是一滚,当的一声

,剑刃砍在地下,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长剑高高举起,

抢上一步,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陡然间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

吃一惊,慌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纵起,刹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腾的一

声,落入了陷阱。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只听得草丛中

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鲍

大楚先抢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顶重重一击,就算他内力了得,

迷他不久,这一击也当令他昏迷半天。令狐冲急忙抢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

封了你哪几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碍……不碍事么?”她惊骇之下,说

话颤抖,难以自制,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

盈盈大声道:“将这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

盈盈见他情急,便道:“好,那么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只怕岳

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对手。鲍大楚道:“遵命!”他决不敢说这陷阱是自己所掘,

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各人贪生怕死,竟不敢出

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老大干系,只好假装是刚于此时恰好赶到。他伸手揪住

岳不群的后领提起,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击打、点穴、捆缚,连加了四道束缚,岳不群本领再大,也难以逃脱了。令狐冲

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

住了她,这番死里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开,一

眼瞥见师娘仍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抢过去扶起,解开她穴道,叫道:“师娘,

多有得罪。”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对岳

灵珊自来敬爱有加,当她犹似天上神仙一般,决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

说,若说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于甚么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直荒谬绝伦。何况

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动?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

忽施毒手,行径卑鄙,纵是左道旁门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然出此手段,

当真令人齿冷,刹那间万念俱灰,淡淡的问道:“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酸,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

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旧当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然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

激,拜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头发,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的道

:“那么这位任大小姐所说不错,林平之也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因此害死了珊

儿?”令狐冲道:“正是。”岳夫人哽咽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冲

应道:“是。”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

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

岳夫人揩拭了他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巾,按在他伤口上,又在

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如此对待自己,

心下大慰,竟忘了创口疼痛。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你

去办了。”令狐冲垂泪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时,求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

不忍伤她之心,已答允了她。这件事……这件事可真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道:“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冲道:“是!”突然觉得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惨白,吃了一惊,叫

道:“师娘,师娘!”忙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对准心脏刺

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大叫,却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盈盈也是惊骇

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情谊,只是惊讶悼惜,并不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

一会,令狐冲才哭出声来。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自有许多情话要说,不

敢在旁打扰,又怕盈盈追问这陷阱的由来,六人须得商量好一番瞒骗她的言词,当下提起

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远远退开。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

“你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唉,叫惯了。师娘为甚么要自尽?她为……为甚么要自

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群这奸人了。嫁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

他,只好自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

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养育过我。”盈盈道:“他

虽是你师父,曾对你有养育之恩,但他数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

义,你却未报。你师娘难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吗?”令狐冲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娘的

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是不能杀他。”

盈盈道:“没人要你动手。”提高嗓子,叫道:“鲍长老!”鲍大楚大声答应:“是

,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山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

道:“是,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法捉拿岳不群回

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

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

:“是!”过去搜检。

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十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

鲍大楚声音愤激,大声道:“启禀大小姐:莫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

老的教牌。”说着提起脚来,在岳不群腰间重重踢了一脚。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鲍大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莫长老取过腰

间水壶,打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

觉头顶和腰间剧痛,又呻吟了一声。盈盈问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岳不群料知无幸,骂道:“是我

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是

大小姐的未来夫婿,他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

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日月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

也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

:“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给你们害死的,却来诬赖,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哥,你听他的话,可有多无耻。”令狐冲嗫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

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缚虎容易纵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

后再找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

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再找上来,我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决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令狐冲此后不再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无所

畏惧,说道:“好,今日咱们就饶他一命。鲍长老、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

何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

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老同声答应。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

,但想到终于留下了一条性命,眼神中也混和着几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绑缚住他的绳索,走近身去

,解开了他背上一处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后脑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

觉嘴里已多了一枚药丸,同时觉得盈盈右手两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时气为之窒。盈盈

替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时,背向令狐冲,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药塞入

岳不群口中,令狐冲也就没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岳不群鼻孔

被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将那丸药顺着气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教中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

,早就听人说过,服了这丹药后,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

尸虫脱困而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发,连疯狗也有所不如。饶

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身当此境,却也额上出汗如浆,脸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哥,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得很狠,余下两处穴道,稍

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

暗中做了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肠中丸药渐化,已无

法运功吐出,这才再替他解开余下的两处穴道,俯身在他身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之前

,你上黑木崖来,我有解药给你。”岳不群听了这句话,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

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三尸……三尸……”盈盈格格一笑,大

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等灵丹妙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

卓的头号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

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

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有说不尽的好处。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尸脑神丹?”盈盈笑道:“是他

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

护冲哥和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死,我……我可就惨了。甚

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里去找她?又或者她根

本就不想给我解药……”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虽然一身神功,竟是难以镇定。令

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分邪气,但此举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

,可也怪不得她。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去回禀教主,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已

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定要释放岳不群

,正自发愁,生怕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丹”,登时大

喜,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欢。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事,外

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极高,智计过人,

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令狐冲见到

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恻然,虽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

自己自幼至长,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反脸成仇,心

中甚是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鲠住了一般,竟说不出来。盈盈道:“鲍长老

、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请替我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

令狐公子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

倘若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

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于年少情侣,此等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哪里

敢说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

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

江湖豪客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辞,

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礼貌比之对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于江湖,历

练人情,知道越是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欢。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

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罢!”说着竟不向

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黄昏时分,

令狐冲和盈盈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葬了,令狐冲又大哭了一场。

次日清晨,盈盈问道:“冲哥,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这一次伤势不重,不用

担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

一个地方。”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妈妈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叹道:

“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这才性情大变。”盈盈摇头道:“那也未必。当

日他派你小师妹和劳德诺到福州去开小酒店,想谋取辟邪剑谱,就不见得是君子之所为。”令狐冲默然,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隐隐约约的想到过,却从来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盈

盈又道:“这其实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岳不群还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记着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背给左冷禅和劳

德诺听。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

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劳德诺却眼睛不瞎,占了便宜。这三人都是十分聪明深沉,聚在一

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亏。”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

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应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

这人猪狗不如,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我答应过小师妹的,倘若

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

好,死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盈盈心想

:“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已大好了,说道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

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和盈盈浪迹天涯,择地隐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代?”令狐冲搔头道:“这

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提,待我见机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两人在

两座墓前行了礼,相偕离去。

第三十七章 迫娶

令狐冲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来到一处市镇,到一家面店吃面。令狐冲筷子上

挑起长长几根面条,笑吟吟的道:“我和你还没拜堂成亲……”盈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嗔道:“谁和你拜堂成亲了?”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如不愿,我捉住

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来就来说这些不正经的疯

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

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

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

有许多桃树,倒像是个桃谷,要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了小桃谷六仙?”盈

盈坐了下来,问道:“哪里来六个小鬼?”一语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

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心中却十分甜蜜。‘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

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这一

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都穿了乡下庄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

认得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心

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乡下大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岂不是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待得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日月神教的任

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

如此谦虚。”令狐冲道:“我想,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乔装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

看。如果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甚么秘密地方相会

,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他是体贴自己,甚是喜欢,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

,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个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哥,来,

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扮成个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紧。”令狐冲连连摇手,道:“不

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

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可。”令狐冲笑道

:“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却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

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可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

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

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甚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

:“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

名乡妇买了一头长发,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

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腮边贴了块膏药。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

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

的模样。”令狐冲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气最是容易不过,那压根儿不用装,笨头笨脑,

原是令狐冲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紧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

能露出马脚。”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二人不再

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住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

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三日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

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

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

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天中,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席无色庵。刚走近主庵,便听得铮铮

铮数下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怎么来了敌人?”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

向剑声处奔去。兵刃撞击声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间瓦屋中发出,瓦屋窗中透出灯光。

令狐冲奔到屋旁,但听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原来是仪和

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

所授、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二人剑法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出

剑渐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刺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不及,“啊”的

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仪琳甚是惭愧

,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

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罢,明日再练

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

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仪和掩上了

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

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那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

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着……”

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

慢自悟,原亦不妨。”

仪和道:“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

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

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

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声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更要

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师父、师叔……”

令狐冲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的师父、师叔?”只听仪清续

道:“不报这深恨大仇,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

赶明儿我加紧督促她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得她太过狠了。我看小师妹近日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姊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

入房就寝。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们怎么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

为甚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须督促仪琳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凝思半

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日后询问仪和、仪清两位师姊便是。”猛见地下自己

的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叫出声来

,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甚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想到?”闪到近旁小屋

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身影,这才静心思索,回想当日在少林寺

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定逸师太已死,定闲师太嘱咐我接掌恒山门户之

后,便即逝去,言语中没显露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

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

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

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钉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针刺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

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

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闭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

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当时我伸

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针而

杀害这两位高手师太,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练了辟邪剑法的。东方不败一直在黑

木崖顶闺房中绣花,不会到少林寺来杀人,以他武功,也决不会针刺定闲师太而一时杀她

不了。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甚

至还没得到剑谱……”回想当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想:“不错,那

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想到此处,

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时候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害死恒山派两大高手,武功却又

高不了定闲师太多少,一针不能立时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

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来历,末了让他盗

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五派合

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闲师太为甚么

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谁?自然由于岳不群是他的师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禅或东方不

败,定闲师太又何以不说?

令狐冲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他在少林寺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

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

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像自己所练成的

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

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断,便是他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以

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力气,终于使五

派合并,到得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岳不群一伸手就将成果取了去。这些道理本来也不

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

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

,这才无可规避。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都是殊无意味,一时打不起

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处僻静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冲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

装后的容貌,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

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

只听得院子里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他妈的,是谁干的?”“甚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道

儿,哼也不哼一声?”令狐冲知道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进去,只见院子中和走廊上都

站满了人,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令狐冲抬头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头也与众人所

叫嚷的一般无异,只见树上高高挂着八人,乃是仇松年、张夫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

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显是都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缚,吊在树枝

上荡来荡去,离地一丈有余,除了随风飘荡,半分动弹不得。八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

罕见。两条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游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

蛇盘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甚么,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时,这些人气愤羞惭的神色之中,又

加上几分害怕厌恶。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手持匕首,纵

上树干,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两人从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伸手

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

一得自由,立时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只见众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

惊奇。有人说道:“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

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有的是“已”,有的是“

阴”字,料想自己额头也必有字,当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

字串起来,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败,小

心狗命!”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你奶奶的,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

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头的字。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

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赐告吗?”游迅微微一笑,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

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吊在这高树之上。那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

鸡鸣还魂香’之类,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也罢了,像玉灵道长、张夫人

这等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

旁人多说,忙入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等也跟了进去。

群豪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

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数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会只迷倒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

“阴谋已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将这八

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们做的手脚。”祖千秋摇头道:“不是,不是,决计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

笑道:“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却有限得很,那‘阴谋’二字,担保他们就不

会写。”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理。各人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

呆脑的仆妇多瞧上一眼。令狐冲心中只是在想:“这八人想搅甚么阴谋?那多半是意欲不

利于我恒山派。”这日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瞧啊!”群豪

涌了出去。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首里许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令

狐冲走到近处,听得众人正自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峰,显是被

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大字,又是“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计无施走上前去,

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伙儿都想知道。”群

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大家听听。”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

代祖宗,有甚么阴谋,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可

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

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

后偷袭,算甚么人物?”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

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

,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

他们,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不是玩的。”计无施道:“

此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寒。”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

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

子话,慢慢都散开了。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头

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令狐冲心

下大奇:“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甚么也不会

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

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无

许,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要擒住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

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

是有理。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

,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田伯光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狐冲第一个念头便

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

当送给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戒杀,不戒荤

,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

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群豪指指点点,

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

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

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不成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

布条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

捶胸,越哭越伤心。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

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

之外,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

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

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

分,只得唯唯称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

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太师父!”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

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

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

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

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

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

相请师父。”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

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

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

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

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

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不久便听得

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

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

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

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辈制止。”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

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

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

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

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

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

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华山去,可不许吃。”

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

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

了。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

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

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

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

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

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

来,仍是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

一言不发,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

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

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

,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

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仪琳轻声道:“我

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

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

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

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

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

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

易容之术,倒也了得。”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

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

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

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

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说呢?”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

心想:“她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

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

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

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

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仪琳伸

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

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

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

只有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

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

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

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和师妹撞见了,说他擅闯见

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

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

,仪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么话,我赞同也好,

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

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

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

,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

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

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

“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

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

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

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

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

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令狐冲记

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

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

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仪琳道:“我

见参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

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

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

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

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发狂,说甚么要娶她

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

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

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

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

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任,这才去做和尚,既然

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

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

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

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

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

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我和

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

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

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

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

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

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

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她

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

起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

女。”“‘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

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

泣。我问她为甚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

个字。你猜是甚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

,可哪里找得到。’“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

‘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

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

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令狐冲心道:“原来仪

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

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哪里找得到?我想你

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

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中,免

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泫然,说道:“

我从小没了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大哥的

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要是将

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

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

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

了。哑婆婆,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再有情缘牵缠

,可是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

’,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仪琳长

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为甚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

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你时时拿给

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对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

,好光彩吗?这中间有鬼,定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

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字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

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处找你妈妈不到,到阴世去和她相会,那也正是求之不得。

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

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爹,你弄

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

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

和你妈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

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

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之

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

然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

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

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哥,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

眼无珠,当真连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

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

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

,爹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

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经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

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妈妈说得对,皈依佛

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爹爹说:‘身入空门,为

甚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

,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

会,才道:“爹爹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是他对令

狐大哥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

令狐大哥提这等无聊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半步。爹

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

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光,

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

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

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

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捉迷藏吗?”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

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

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

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

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

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

如果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

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

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

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

,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

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

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甚么群玉院中,我……我…

…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

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

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这

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

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待我

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

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

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

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

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

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

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

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

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罢。”从怀中取出两

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

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转身

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

心中流过,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己,一时不由得痴了。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

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

又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

,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

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

像,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

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

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冲更加惊

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

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

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

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

可……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又甚是嘶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

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强笑道:“你

别见怪。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和你是双胞姊妹

一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寻思:“这人古

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来,向哑婆婆一

揖,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

,拦住了去路,便是那个哑婆婆,却不知她使甚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闪了

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

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一般。她身法虽不及东方不败的迅捷,但如此无声无息,实不似活

人。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甚么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

,的确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

,再来悬空寺谢罪。”那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

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

她仍然呆呆站立,对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冲指着地下大字,大声道:“对不起,以

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令狐冲连连作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示

歉,那婆婆始终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我可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

冲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起,向左侧窜了出去。左

足刚落地,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住了去路。他连窜数次,越来越快,那婆婆竟始终挡在

他面前。令狐冲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斩而落,切向他手腕。令狐

冲急忙缩手,他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相斗,只盼及早脱身,一低头,想从她身侧闪过,身

形甫动,只觉掌风飒然,那婆婆已一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闪让,可是这一掌来得好

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来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生

出反应,竟将这一掌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

他眼中插来。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了老大破绽,幸好那婆婆

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击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显然

她打定主意,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眼,总是非瞎不

可,柔软的眼珠也决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挡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抓,

抓向他左眼。令狐冲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飞指已抓向他的右耳。这几下兔起鹘落,

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

之间,已逼得令狐冲连连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实也不甚高,所长者只是行走无声,偷袭

快捷,真实功夫固然远不及岳不群、左冷禅,连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冲拳脚功夫

甚差,若不是那婆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连中掌了。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他右手刚

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

婆出招越来越毒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大喝一声,左

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

便在此时,头上一紧,头发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在半空中迅速

转动,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

“喂,喂,你干甚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给她点中

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

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我一

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骂

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倘若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截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

,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我

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

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

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

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

笑起来。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

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都是

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

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

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得极好。转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

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

个脸可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致公然出丑,也就罢

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

:“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分?”一路之上

,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好在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

婆婆将他直向飞阁上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

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

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饿死,这滋味

可大大不妙了。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

到底是甚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

物,说不定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掌

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

她认我不出。倘若她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图不利

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可糟得很了。”也不听见楼梯上脚

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

条子,挂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可是便在此时,双

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

条,却不让看。”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么好话,

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

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

气,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我也将她高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

一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

心中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

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甚么人。”侧耳倾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两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

,忽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楼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

来,自己浑没半点知觉。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颈中穴道未通,无法低

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个“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

字,定然当我是个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甚么,将我当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

糕。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水喝,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

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令

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

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给他刹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意

,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

不对,我身穿女装,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

尼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

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无法秽

乱佛门清净之地。这女人忠于恒山派,发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啊哟,令狐冲今日要

遭大劫,‘武林称雄,引刀自宫’,可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

发扫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

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

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

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

,否则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

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

:“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径自伸手来解他衣衫。令狐冲大惊

,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

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

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毫毛而已?”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将那剃刀

磨了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

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恒山派的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

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

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

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

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

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

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

,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间,他心

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震,退

了一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

学说话一般。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自己为甚么知

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推想:“我为甚

么知道?我为甚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语,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

妻子方才知晓。”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否则他

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

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干净?”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

—爽快,岂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从关

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

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令狐

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

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

人的女人,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令狐冲道:

“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

头发,摸过我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犯了清

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音菩萨一定不会饶你。”他想这女人

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那婆婆道

:“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

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

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应,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

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

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

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

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得很,

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

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剃

的么?”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

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

道:“天下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

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

便要动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哪有强迫之理?”那婆

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要先施缓兵之计,说道:“

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

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

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

道:“做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论正事,谁跟你说

笑?”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

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丈夫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

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种人比猪狗也不如

,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

妻?只因我早已与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

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决不负她。倘若辜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那婆婆道:

“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

,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那容易

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对

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

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

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

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了。”

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

欢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是

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

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以来

,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

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

,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

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

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罗里罗唆的打岔。让你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甚么话好说?哼,不戒这老贼秃,有甚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

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飘过盈盈皓

如白玉的脸,更增丽色。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上放着的药瓶和绷带

,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但立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

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

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荡

,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

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令狐冲心想:“我对盈盈当然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我和仪琳小师

妹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剑,还怕她怎的?这恶

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剑上功夫决计不是我敌

手。她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实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会胜她三分

,不戒大师也比她强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次她不

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

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加欢喜了

,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

意,只见她左眼又是眨了两下,心想:“连眨两下,那是甚么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

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

一个,决无二心。”盈盈微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令狐冲又摇了摇头,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

被点得太多,难以出力,脸上神气,却是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

,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动,和他相对。两人相隔丈

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

不娶仪琳无关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两心如一的

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

不掉了。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

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销魂无限之境中醒了过来。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

婆,你带我来干甚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听得她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显然陪着

她在一起,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过了一会,听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

婆,我不是哑的。”仪琳一声尖叫,极是惊讶,颤声说道:“你……你……你不……不哑

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从来就不是哑巴。”仪琳道:“那……那么你从前也不聋

,听……听得见我……我的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么?我听得见你的说话,那可不更好么?”令狐冲听到她语气慈和亲切,在跟亲生女儿说话

时,终于露出了爱怜之意。

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会,

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不,我……我不要听。你骗我,我只当你都听不

见,我……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来。那婆婆轻拍

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担心。我不是骗你,我怕你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

心里好过些。我来到恒山,一直就扮作又聋又哑,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骗你。”仪琳

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的。”仪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吗?”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

哥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别提他,我……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

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紧

,比爱那个魔教任大小姐,还要胜过十倍。”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

娘,撒这漫天大谎!”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大哥

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

,他就只爱任大小姐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令狐冲和盈盈目光

相接,心头均是甜蜜无限。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不过你是出家人,

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个意思来。现下他下了大决心,许下大愿心,决意要娶你

,因此先落发做了和尚。”仪琳又是一声惊呼,道:“不……不……不会的,不可以的,

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

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尽,要不然就去做太监。”

仪琳道:“做太监?我师父曾说,这是粗话,我们出家人不能说的。”那婆婆道:“

太监也不是粗话,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

气傲,不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愿做,别说去服侍皇

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做太监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

个比喻。做太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大哥日后和任大

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这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

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悦不胜。那婆婆生气了,大声道:“

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发了毒誓,非娶你不可。”仪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个。”

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两个老婆。这世上的男人三

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甚么人,他就只想到

这个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够又去想第二个人?好像我爹

爹那样,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去寻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

娶两个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那婆婆默然良久,叹道:“他……他从前做错

了事,后来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要娶我甚么的,我

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为甚么?他说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么?”仪琳道

:“不,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活,只盼他无灾无难

,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决不会快活,连做人也没有乐趣了。”仪琳道:

“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多令狐大哥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

杰,我只是个甚么也不懂,甚么也不会的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必输’,

见了我都会倒霉,怎会娶我?我皈依佛门,该当心如止水,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

以后提也别提,我……我以后也决不见你了。”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做了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萨责怪,那就只责怪他。”仪琳轻轻

叹了口气,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的。我妈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

人再好不过,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我可连妈妈的

半分儿也及不上。”

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个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性子和顺更是不必谈起。和

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知道?”仪琳道:“我爹爹

每次见我,总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发脾气,一生之中,连蚂

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妈妈。”那婆婆道:“他

……他真的这样说?只怕是……是假的。”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激动。

仪琳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我?”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

,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仪琳道:“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大哥啦

,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的走下楼去。过了良久良

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低低的自言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

涯海角,到处在找我?那么,他其实并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突然间提高嗓子

,叫道:“仪琳,仪琳,你在哪里?”但仪琳早已去得远了。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

声,急速抢下楼去。她赶得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是细微如猫,几不可闻。

第三十八章 聚歼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阳光从窗中照射过来,剃刀

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度过?”

忽然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

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一声叫出,才知自己哑穴已解。人身上哑穴点得最浅,

他内力较盈盈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点了点头。令狐冲想伸展手足,兀自动弹不得。

但听得有七八人大声说话,走进悬空寺,跟着拾级走上灵龟阁来。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有一个,却搜甚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道:“上边有令,还是照办的好。”

令狐冲急速运气冲穴,可是他的内力主要得自旁人,虽然浑厚,却不能运用自如,越

着急,穴道越是难解。听得严三星道:“岳先生说成功之后,将辟邪剑法传给咱们,我看

这话有九分靠不住。这次来到恒山干事,虽然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众多,咱们又没

出甚么大力气,他凭甚么要单单传给咱们?”说话之间,几人已上得楼来,一推开阁门,

突然见到令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缚,吊在梁上,不禁齐声惊呼。“滑不留手”游迅道:

“任大小姐怎地在这里?唔,还有一个和尚。”张夫人道:“谁敢对任大小姐如此无礼?”走到盈盈身边,便去解她的绑缚。游迅道:“张夫人,且慢,且慢!”张夫人道:“甚

么且慢?”游迅道:“这可有点奇哉怪也。”玉灵道人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和尚,是

……是令狐掌门令狐冲。”几个人一齐转头,向令狐冲瞧去,登时认了出来。这八人素来

对盈盈敬畏,对令狐冲也十分忌惮,当下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严三星和仇松年突然

同时说道:“大功一件!”玉灵道人道:“正是。他们抓到些小尼姑,有甚么希罕?拿到

恒山派的掌门,那才是大大的功劳。这一下,岳先生非传我们辟邪剑法不可。”张夫人问

道:“那怎么办?”八人心中转的都是一般念头:“倘若将任大小姐放了。别说拿不到令

狐冲,咱们几人立时便性命不保,那怎么办?”但在盈盈积威之下,若说不去放她,却又

万万不敢。

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罢了,

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灵道人道:“你说是乘机下手,杀人灭口?”游

迅道:“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张夫人厉声道:“圣姑待咱们恩重,谁敢对她不敬,我

第一个就不答应。”仇松年道:“你到这时候再放她,难道她还会领咱们的情?她又怎肯

让咱们擒拿令狐冲?”张夫人道:“咱们好歹也入过恒山派的门,欺师叛门,是谓不义。”说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绑缚。

仇松年厉声喝道:“住手!”张夫人怒道:“你说话大声,吓唬人吗?”仇松年刷的

一声,戒刀出鞘。张夫人动作极是迅捷,怀中抽出短刀,将盈盈手足上的绳索两下割断。

她想盈盈武功极高,只须解开她的绑缚,七人便群起而攻,也无所惧。刀光闪处,仇松年

一刀已砍了过来。张夫人短刀嗤嗤有声,连刺三刀,将仇松年逼退了两步。

余人见盈盈绑缚已解,心下均有惧意,退到门旁,便欲争先下楼,但见盈盈摔在地下

,竟不跃起,才知她穴道被点,又都慢慢回来。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说呢,大家是好朋

友,为甚么要动刀子,那不是太伤和气吗?”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们还

有命吗?”持刀又向张夫人扑去,戒刀对短刀,登时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

刀又极沉重,但在张夫人贴身肉搏之下,这头陀竟占不到丝毫便宜。游迅笑道:“别打,

别打,有话慢慢商量。”拿着折扇,走近相劝。仇松年喝道:“滚开,别碍手碍脚!”游

迅笑道:“是,是!”转过身来,突然间右手一抖,张夫人一声惨呼,游迅手中那柄钢骨

折扇已从她喉头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劝你别动刀子,你一定不听,那不是

太不讲义气了吗?”折扇一抽,张夫人喉头鲜血疾喷出来。

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惊退开,骂道:“他妈的,龟儿子原来帮我。”

游迅笑道:“不帮你,又帮谁?”转过身来,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

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让你三分,不过大家对你又敬又怕,还是为了你有‘三尸

脑神丹’的解药。把这解药拿了过来,你圣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对,对,拿

了她解药,杀了她灭口。”玉灵道人道:“大伙儿先得立一个誓,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

句,身上的‘三尸脑神丹’立时便即发作。”这几人眼见已非杀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

行,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泄漏了出去,江湖虽大,可无容身之所。当下七人一齐起誓。

令狐冲知道他们一起完誓,使会动刀杀了盈盈,急运内功在几处被封穴道上冲了几下

,却全无动静。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无惧色,

当即心中一宽:“反正总是要死,我二人同时毕命,也好得很。”仇松年向游迅道:“动

手啊。”游迅道:“仇头陀向来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气概,还是请仇兄动手。”仇松年骂

道:“你不动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么严兄出手如何?”仇

松年骂道:“你奶奶的,我为甚么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杀人。”玉灵道人道:“不论

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反正没人会说出去。”西宝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样,那么就请道兄

出手好了。”严三星道:“有甚么推三阻四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伙儿谁也信不过谁,

大家都拔出兵刃来,同时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这些人虽然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临到

决意要杀盈盈了,还是不敢对她有甚么轻侮的言语。游迅道:“且慢,让我先取了解药在

手再说。”仇松年道:“为甚么让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来要挟旁人,让我来取。”游

迅道:“给你拿了,谁敢说你不会要挟?”玉灵道人道:“别挨时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

,那可糟糕。先杀人,再分药!”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余人纷纷取出兵刃,围在盈盈

身周。盈盈眼见大限已到,目不转睛的瞧着令狐冲,想着这些日子来和他同过的甜蜜时光

,嘴边现出了温柔微笑。严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时下手,一、二、三!”他

“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时向盈盈身上递去。哪知七件兵刃递到她身边半尺之处,不

约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松年骂道:“胆小鬼,干么不敢杀过去?就想旁人杀了她,自己

不落罪名!”西宝和尚道:“你胆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没砍下!”七人心中各怀鬼

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杀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溅血,要杀这个向来敬畏的人,可着实不

易。仇松年道:“咱们再来!这一次谁的兵刃再停着不动,那便是龟儿子王八蛋,婊子养

的,猪狗不如!我来叫一二三。一——二——”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冲叫道:“辟

邪剑法!”七人一听,立即回头,倒有四人齐声问道:“甚么?”岳不群以辟邪剑法在封

禅台上刺瞎左冷禅,轰传武林,这七人艳羡之极,这些时候来日思夜想,便是这辟邪剑谱。令狐冲念道:“辟邪剑法,剑术至尊,先练剑气,再练剑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剑

气如何养,剑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诀,皆在此中寻。”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

得六七句,七个人都已离开盈盈身畔,走到了他身边。仇松年听他住口不念,问道:“这

……这便是辟邪剑谱吗?”令狐冲道:“不是辟邪剑谱,难道是邪辟剑谱?”仇松年道:

“你念下去。”令狐冲念道:“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念到这

里便不念了。西宝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灵道人却口舌微动,跟着念诵,用

心记忆:“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

其实令狐冲从未见过辟邪剑谱,他所念的,只是华山剑法的歌诀,将“华山之剑,至

轻至灵”这八字改成了“辟邪剑法,剑术至尊”而已。这本是岳不群所传的“气宗”歌诀

,因此有甚么“先练剑气,再练剑神”的词句。否则令狐冲读书不多,识得的字便已有限

,仓卒之际,如何能出口成章,这等似模似样?但仇松年等人一来没听过华山剑法的歌诀

,二来心中念念不忘于辟邪剑法,已如入魔一般,一听有人背诵辟邪剑法的歌诀,个个神

魂颠倒,哪里还有余暇来细思剑谱的真假?令狐冲继续念道:“绵绵汩汩,剑气充盈,辟

邪剑出,杀个干净……”这“杀个干净”四字,是他信口胡诌的,华山剑诀中并无这等说

法,他念到此处,说道:“这个,这个……下面好像是‘杀不干净,剑法不灵’,又好像

不是,有点记不清楚了。”西宝和尚等齐问:“剑谱在哪里?”令狐冲道:“这剑谱……

可决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说,一面眼望自己腹部。这句话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一言既出,两只手同时伸入他怀中摸去,一只是西宝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间

两人齐声惨叫,西宝和尚脑浆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长剑贯胸而出,却是分别遭了严三星

和玉灵道人的毒手。严三星冷笑道:“大伙儿辛辛苦苦的找这辟邪剑谱,好容易剑谱出现

,这两个龟蛋却想独占,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砰砰两声,飞腿将两人尸体踢了开去。

令狐冲初时假装念诵辟邪剑谱,只是眼见盈盈命在顷刻,情急智生,将众人引开,只

盼拖延时刻,自己或盈盈被点的穴道得能解开,没想到此计十分灵验,不但引开了七人,

而且逗得他们自相残杀,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游迅道:“这剑谱是否

真在令狐冲身上,谁也没瞧见,咱们自己先砍杀起来,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毕

,严三星已翻着怪眼,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只怕你想独吞剑谱了?”游迅道:“独吞是不敢,像这位大和尚这般脑袋瓜子开花,有甚

么好玩?不过这剑谱天下闻名,大伙儿一齐开开眼界,总是想的。”桐柏双奇齐声道:“

不错,谁也不能独吞,要瞧便一起瞧。”严三星向游迅道:“好,那么你去这小子怀中,

将剑谱取出来。”游迅摇头微笑,说道:“在下决无独吞之意,也不敢先睹为快。严兄取

了出来,让在下瞧上几眼,也就心满意足了。”严三星向玉灵道人道:“那么你去取!”

玉灵道人道:“还是严兄去取的好。”严三星向桐柏双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摇了摇头。

严三星怒道:“你们四个龟蛋打的是甚么主意,难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老子去取剑谱,乘

机害了老子,姓严的可不上这个当。”五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令狐冲生怕他们又

去加害盈盈,说道:“你们且不用忙,让我再记一记看,嗯,辟邪剑出,杀个干净,杀不

干净,剑法不灵……不对,不对,剑法不灵,何必独吞?糟糕,糟糕,这剑谱深奥得很,

说甚么也记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剑谱,怎听得出这剑法的语句粗陋不文,反而更加心痒难搔。严三星单刀一扬,喝道:“要我去这小子怀中取剑谱,那也不难。你们四人都退到门外

去,免得龟儿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剑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后心。”桐柏双奇一言不

发,便退到了门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灵道人略一迟疑,退了几步。严三星喝

道:“你两只脚都站到门槛外面去!”玉灵道人道:“你吆喝甚么?老子爱出便出去,不

爱出去,你管得着吗?”话虽如此,终于还是走到了门槛之外。四人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他

,料想这灵龟阁悬空而筑,若要脱身,楼梯是必经之途,不怕他取得剑谱之后飞上天去。

严三星转过身来,背向令狐冲,两眼凝视着门外的四人,唯恐他们暴起发难,向自己袭击

,反转左手,到令狐冲怀中摸索,摸了一会,不觉有何书册,当下将单刀横咬在口,左手

抓住令狐冲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这么一使劲,登时觉得内力突然外泄,他一惊之下

,急忙缩手,岂知那只手却如粘在令狐冲肌肤上一般,竟然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急忙

运力外夺,越运劲,内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挣扎,内力便如河堤决口般奔泻出去。令狐冲

于危急之际,忽有敌人内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说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脉?我将剑诀

背给你听便是了。”嘴唇乱动,作说话之状。玉灵道人等在门外见了,还道他真在背诵剑

谱,自己一句也听不到,岂不太也吃亏,当即一涌而入,抢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道:“

是了,这本便是剑谱,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可是严三星的左手粘在他身上,哪里伸

得出来?玉灵道人只道严三星已抓住了剑谱,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独吞,当即伸手也往令

狐冲怀中抓去,一碰到令狐冲的肌肤,内力外泄,一只手也给粘住了。

令狐冲叫道:“喂,喂,你们两个不用争,将剑谱撕烂了,大家都看不成!”桐柏双

奇互相使了个眼色,黄光闪处,两根黄金拐杖当空击下,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登时脑浆迸裂

而死。两人一死,内力消散,两只手掌离开令狐冲身体,尸横就地。令狐冲突然得到二人

的内力,这是来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劲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内一加冲击,被

封的穴道登时解了。他原来的内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绑绳索立即崩断,伸手入

怀,握住了短剑剑柄,说道:“剑谱在这里,哪一位来取罢。”

桐柏双奇脑筋迟钝,对他双手脱缚竟不以为异,听他说愿意交出剑谱,大喜之下,一

齐伸手来接。突然间白光一闪,拍拍两声,两人的右手一同齐腕而断,手掌落地。两人一

声惨叫,向后跃开。令狐冲崩断脚上绳索,飞身跃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剑法一灵,

杀个干净!游兄,你要不要瞧瞧这剑谱?”饶是游迅老奸巨猾,这时也已吓得面如土色,

颤声道:“谢谢,我……我不要瞧了。”

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间推拿

数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游迅全身簌簌的抖个不住,说道:“令狐公……公子……令

狐大……大……大侠,你你……你……”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小人罪该万死,

多说……多说也是无用,圣姑和掌门人但有所命,小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令

狐冲笑道:“练那辟邪剑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这就做起来罢!”游迅连连磕头

,说道:“圣姑和掌门人宽宏大量,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让小人将功赎罪,小人定当往

江湖之上,大大宣扬两位圣德……不,不,不……”他一说到“圣德”二字,这才想起,

自己在惊惶中又闯了大祸,盈盈最恼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说她和令狐冲的长短,待要收口,

已然不及。盈盈见桐柏双奇并肩而立,两人虽都断了一只手掌,血流不止,但脸上竟无惧

色,问道:“你二人是夫妻么?”桐柏双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吴柏英。周孤桐道:“

今日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我二人不会皱一皱眉头,你多问甚么?”盈盈倒喜欢他的傲气

,冷冷的道:“我问你们二人是不是夫妻。”吴柏英道:“我和他并不是正式夫妻,但二

十年来,比人家正式夫妻还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

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亲和他二人一样,也是少了一只眼睛,

便不说下去了,顿一顿,道:“你二人这就动手,杀了对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罢!”

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黄光闪动,二人翻起黄金拐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盈盈叫

道:“且慢!”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同时齐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两声,只觉肩臂

皆麻,双剑险些脱手,才将两根拐杖格开,但左手劲力较弱,吴柏英的拐杖还是擦到了额

头,登时鲜血长流。

周孤桐大声叫:“我杀了自己,圣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甚么不好?”吴柏英道

:“当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甚么可争的?”盈盈点头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

好生相敬,两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起来。”两人一听大喜,抛下拐杖,抢上去

为对方包扎伤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两个须得遵命办理。”周吴二人齐声答应。盈

盈道:“下山之后,即刻去拜堂成亲。两个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

说“成甚么样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也未拜堂成亲,不由得满脸飞红。

周吴二人对望了一眼,一齐躬身相谢。游迅道:“圣姑大恩大德,不但饶命不杀,还顾念

到你们的终身大事。你小两口儿当真福命不小。我早知圣姑她老人家待属下最好。”盈盈

道:“你们这次来到恒山,是奉了谁的号令?有甚么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

岳不群那狗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将恒山群尼一齐擒拿到黑木

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盈盈问道:“岳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下

属仔细看过,他拿的确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则属下对教主和圣姑忠心耿耿,又怎会听

岳不群这狗头的话?”盈盈寻思:“岳不群怎会有我教的黑木令?阿,是了,他服了三尸

脑神丹,自当听我爹爹号令,这是爹爹给他的。”又问:“岳不群又说:成事之后,他传

你们辟邪剑法,是不是?”

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岳不群这狗头就会骗人,谁也不会当真信了他的。”盈盈道

:“你们说这次来恒山干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样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几口井

中都下了,将恒山派的众位师父一起都迷倒了。别院中许多未知内情的人,也都给迷

倒了。这当儿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冲忙问:“可杀伤了人没有?”游迅答道:“

杀死了八九个人,都是别院中的。他们没给迷倒,动手抵抗,便给杀了。”令狐冲问:“

是哪几个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们名字。令狐大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

在其内。”令狐冲点点头,放下了心。盈盈道:“咱们下去罢。”令狐冲道:“好。”拾

起地下西宝和尚所遗下的长剑,笑道:“见到那恶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较量一下。”游迅

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道:“何必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脱

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胸口插入,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时毙命。两人并

肩走下楼来,空山寂寂,唯闻鸟声。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叹道:“令狐冲削发为僧,从此身入空门。女施主,咱们就此别过。”盈盈明知他

是说笑,但情之所钟,关心过切,不由得身子一颤,抓住他手臂,道:“冲哥,你别……

别跟我说这等笑话,我……我……”适才她飞剑杀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时语声中却

大现惧意。令狐冲心下感动,左手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个暴栗,叹道:“但世上既有这样一

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还俗。”

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只道杀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无油腔滑调之徒,从此耳根

清静,不料……嘻嘻!”令狐冲笑道:“你摸一摸我这光头,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脸

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给掳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

就千难万难了,而且也大伤我父女之情……”令狐冲道:“更加是大伤我翁婿之情。”盈

盈横了他一眼,心中却甜甜的甚为受用。令狐冲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将上去,拦路

救人。”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

,叹了口气。令狐冲明白她的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谈何容易,但自

己既是恒山派掌门,恒山门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纵违父命,也是

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须当有个了断,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挣,

但见四下里无一人,便让他握住了手。令狐冲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势

将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过意不去。”盈盈微微摇头,说道:“爹爹倘若顾念着我,便不

该对恒山派下手。不过,我猜想他对你倒也不是心存恶意。”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

是了,你爹爹擒拿恒山派弟子,用意是在胁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

其实很喜欢你,何况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传人。”令狐冲道:“我决不愿加盟神教,

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甚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些肉麻话,我听了就要作

呕。”盈盈道:“我知道,因此从来没劝过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将来做了教主,一

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肉麻话,那就……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

整个性子很快就变了。”令狐冲道:“可是咱们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将她

左手也握住了,说道:“盈盈,救出恒山门人之后,我和你立即拜堂成亲,也不必理会甚

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盈盈

初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心下极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吃了一惊,运力一挣

,将他双手摔开了。令狐冲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儿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说

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说话。”令狐冲知她说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头,说道:“好,笑

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咱们得上见性峰去瞧瞧。”

两人展开轻功,径上见性峰来,见无色庵中已无一人,众弟子所居之所也只余空房,

衣物零乱,刀剑丢了一地。幸好地下并无血迹,似未伤人。两人又到通元谷别院中察看,

也不见有人。桌上酒肴杂陈,令狐冲酒瘾大发,却哪敢喝上一口,说道:“肚子饿得狠了

,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饭。”盈盈撕下令狐冲长衣上的一块衣襟,替他包在头上。令狐冲笑

道:“这才像样,否则大和尚拐带良家少女,到处乱闯,太也不成体统。”到得山下,已

是未牌时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这才吃了个饱。两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径,提气疾

赶,奔出一个多时辰,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喝骂之声,停步一听,似是桃谷六仙。

两人寻声赶去,渐渐听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声道:“不知这六个宝贝在跟

谁争闹?”

两人转过山坳,隐身树后,只见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围住了一人,斗得甚是激烈。那

人倏来倏往,身形快极,唯见一条灰影在六兄弟间穿插来去,竟然便是仪琳之母、悬空寺

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跟着拍拍声响,桃根仙和桃实仙哇哇大叫,都给她打中了一记耳

光。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六月债,还得快,我也来剃她的光头。”手按剑柄,只待桃

谷六仙不敌,便跃出报仇。但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联珠,六兄弟人人给她打了好多下耳光。

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将她撕成四块。但这婆婆行动快极,如鬼如魅,几

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却总是差着数寸,给她避开,顺手又是几记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

人厉害,只怕使劲稍过,打中一二人后,便给余人抓住。又斗一阵,那婆婆知道难以取胜

,展开双掌,拍拍劈劈打了四人四记耳光,突然向后跃出,转身便奔。她奔驰如电,一刹

那间已在数丈之外,桃谷六仙齐声大呼,再也追赶不上。令狐冲横剑而出,喝道:“往哪

里逃?”白光闪动,挺剑指向她的咽喉。这一剑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惊,急忙缩头躲

过,令狐冲斜剑刺她右肩,那婆婆无可闪避,只得向后急退两步。令狐冲一剑逼得她又退

了一步。他长剑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敌?刷刷刷三剑,迫得她连退五步,若要取她性

命,这婆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桃谷六仙欢呼声中,令狐冲长剑剑尖已指往她胸口。桃根仙等四人一扑而上,抓住了

她四肢,提将起来,令狐冲喝道:“别伤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脸上打去。令狐冲喝

道:“将她吊起来再说。”桃根仙道:“是,拿绳来,拿绳来。”但六人身边均无绳索,

荒野之间更无找绳索处,桃花仙和桃干仙四头寻觅。突然间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挣而脱,

在地下一滚,冲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觉背上微微刺痛,令狐冲笑道:“站着罢!”长剑

剑尖轻戳她后心肌肤。那婆婆骇然变色,只得站着不动。桃谷六仙奔将上来,六指齐出,

分点了那婆婆肩胁手足的六处穴道。桃干仙摸着给那婆婆打得肿起了的面颊,伸手便欲打

还她耳光。令狐冲心想看在仪琳的面上,不应让她受殴,说道:“且慢,咱们将她吊了起

来再说。”桃谷六仙听得要将她高高吊起,大为欢喜,当下便去剥树皮搓绳。令狐冲问起

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这里大便,便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这

婆娘狂奔而来,问道:‘喂,你们见到一个小尼姑没有?’她说话好生无礼,又打断了咱

们大便的兴致……”盈盈听他说得肮脏,皱了眉头,走了开去。令狐冲笑道:“是啊,这

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叶仙道:“咱们自然不理她,叫她滚开。这婆娘出手便打人

,大伙儿就这样打了起来。本来我们自然一打便赢,只不过屁股上大便还没抹干净,打起

来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差些儿还让她给逃了去。”桃花仙道:“那

倒未必,咱们让她先逃几步,然后追上,教她空欢喜一场。”桃实仙道:“桃谷六仙手下

,不逃无名之将,那一定是会捉回来的。”桃根仙道:“这是猫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几步

,再扑上去捉回来。”令狐冲笑道:“一猫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况六猫捉一鼠,那自是

手到擒来。”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附和其说,尽皆大喜。说话之间,已用树皮搓成了绳索

,将那婆娘手足反缚了,吊在一株高树之上。

令狐冲提起长剑,在那树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长的一片,提剑在树干上划了七个

大字:“天下第一醋坛子”。桃根仙问道:“令狐兄弟,这婆娘为甚么是天下第一醋坛子

,她喝醋的本领十分了得么?我偏不信,咱们放她下来,我就来跟她比划比划!”令狐冲

笑道:“醋坛子是骂人的话。桃谷六仙英雄无敌,义薄云天,文才武略,众望所归,岂是

这恶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划了。”桃谷六仙咧开了嘴合不拢来,都说:“对,对,对!”令狐冲问道:“你们到底见到仪琳师妹没有?”桃枝仙道:“你问的是恒山派那个美

貌小尼姑吗?小尼姑没见到,大和尚倒见到两个。”桃干仙道:“一个是小尼姑的爸爸,

一个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冲问道:“在哪里?”桃叶仙道:“这二人过去了约莫一个

时辰,本来约我们到前面镇上喝酒。我们说大便完了就去,哪知这恶婆娘前来夹缠不清。”令狐冲心念一动,道:“好,你们慢慢来,我先去镇上。你们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缚之

将,要是去打这恶婆娘的耳光,有损六位大英雄的名头。”桃谷六仙齐声称是。令狐冲当

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没剃光她的头发,总算是瞧在仪琳小师妹的份上,报

仇只报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寻到第二家酒楼,便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二人据

案而坐。二人一见令狐冲和盈盈,“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不胜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

菜。令狐冲问起见到有何异状。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这样一个大丑,没脸再耽下去

,求着太师父急急离开。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冲心想,原来他们尚不知恒

山派弟子被掳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师,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

行啊,有甚么不行?”令狐冲道:“不过此事十分机密,你这位徒孙可不能参与其事。”

不戒道:“那还不容易?我叫他走得远远地,别来碍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冲道:“此去向东南十余里处,一株高树之上,有人给绑了起来,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声,神色古怪,身子微微发抖。令狐冲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请你劳

驾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还不容易?你自己却怎地不救?”令狐冲道:“不瞒你说

,这是个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

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冲一笑,

说道:“那女人的醋劲儿才大着呢,当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赞了一句,说那夫

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几年。”不戒越听眼睛睁

得越大,连声道:“这……这……这……”喘息声越来越响。令狐冲道:“听说她丈夫找

到这时候,还是没找到。”正说到这里,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不戒恍若不见,

双手紧紧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当……当真?”令狐冲道:“她跟我说,她丈夫倘若

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这女子身

法快极,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见了。”不戒道:“我决不眨眼,决不眨眼。”令狐冲道

:“我又问她,为甚么不肯跟丈夫相会。她说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就再相见,也是枉然。”不戒大叫一声,转身欲奔,令狐冲一把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教你一个秘诀,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惊又喜,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地,咚咚

咚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门,令狐祖宗,令狐师父,你快教我

这秘诀,我拜你为师。”令狐冲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请起。”拉了他起来,在他

耳边低声道:“你从树上放她下来,可别松她绑缚,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

住一间店房。你倒想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样才不会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头,踌躇

道:“这个……这个可不大明白。”令狐冲低声道:“你先剥光她衣衫,再解她穴道,她

赤身露体,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计,好计!令狐师父,你大恩大德…

…”不等话说完,呼的一声,从窗子中跳落街心,飞奔而去。桃根仙道:“咦,这和尚好

奇怪,他干甚么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叶仙道:“那他为甚

么要向令狐兄弟磕头,大叫师父?难道年纪这么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

尿跟年纪大小,有甚么干系?莫非三岁小儿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这六人再说下去

多半没有好话,向令狐冲一使眼色,走下楼去。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

陪了。”桃谷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

叫:“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罢,等我们喝够,

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脱了六人的纠缠,走到酒楼下。盈盈

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儿,未免……未免……”说着

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令狐冲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声。

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令狐冲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么?没

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想,那恶婆娘将你和我吊在梁上,咱们一报还一报,将

她吊在树上。她剃光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衣衫,那也是一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

笑,道:“这也叫做一报还一报?”令狐冲笑道:“只盼不戒大师不要卤莽,这次夫妻俩

破镜重圆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妻团圆,她多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

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甚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夫妻重

逢,不知说甚么话。”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令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

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脱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用

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

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是本教教众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唇上,右手做个手

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

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女子正自西向东快步而来。当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

人见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香主桑三娘,拜见圣姑。

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

盈躬身行礼,说道:“秦伟邦参见圣姑,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

盈盈道:“秦长老,你也在这里。”秦伟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

探消息。桑香主,可探听到甚么讯息?”桑三娘道:“启禀圣姑、秦长老,今天一早,属

下在临风驿见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齐前赴华山。”秦伟邦道:“他们果然是去华山!”盈盈问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干甚么?”秦伟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

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来召集五岳派各派门人弟子,前

赴华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举进袭。”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

这秦伟邦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推得

干干净净。只是那桑三娘的话,似非捏造,看来中间另有别情。”说道:“令狐公子是恒

山派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伟邦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

门人,已陆续前往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大楚长老率同

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之连络。属下正在等候鲍长老的讯息。”

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均想:“鲍大楚混入恒山别院,多半属实。这秦伟邦却并未

隐瞒,难道他所说不假?”秦伟邦向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狐掌

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满面

通红,“啊”的一声,却也不否认。令狐冲续道:“秦长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们做小辈

的自当担代。”秦伟邦和桑三娘满面堆欢,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转身走开。秦伟邦

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

粗,属下自当凛遵。”突然他身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无双,向左使

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只见树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

教教主蓝凤凰,笑道:“大妹子,你好。”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头

向秦伟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甚么要皱起了眉头?”秦伟邦道:“不敢。”他

知道这女子周身毒物,极不好惹,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办理便了。”秦伟邦躬身道:“是。”与桑三娘二人向盈

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

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来,一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

路,你们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瞧见了?”蓝凤

凰道:“昨儿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说破,见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

装给迷倒。”令狐冲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药,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蓝凤凰嫣

然一笑,道:“这些王八蛋当真不识好歹。”令狐冲道:“你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

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王八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

我毒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剧毒。”说着格格而笑。

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甚么鬼,就一直假装昏迷不醒。后

来这批王八蛋从见性峰上掳了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父岳先生。大哥,我瞧

你这个师父很不成样子,你是恒山派的掌门,他却率领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

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是存心拆你的台?”令狐冲默然。蓝凤凰道:“我瞧着气

不过,当场便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

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甚么。我听他们说,

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

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大妹子在场,他们想要

拿我,可没这么容易。”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

一根毫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

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盈盈问道:“

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

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

的便走了。我跟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要告知你们这讯

息。”令狐冲道:“这可真要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

,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

华山。”

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没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心

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

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令狐冲这时已改了装扮,这四人

并未认出。令狐冲等暗中跟着细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

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其中一人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

传来讯息,又亏得咱们在山西,就近赶去,只怕还来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

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

蓝凤凰问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

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

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为熟悉

,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更是

陡极峻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强,险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

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正气堂,只见黑沉沉的

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倾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处查看,屋中竟似无人。

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荡荡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

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

蓝凤凰大不是味儿,说道:“难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他们说是要来华山,却去了

别处?”令狐冲惊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

岳不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是极易,就怕他们将恒山

弟子囚在极隐僻之处,这几日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三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满

山静得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

“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有人敢加伤害,但还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

怕,但若遇到我师父,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

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自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

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

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

最后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甚近。令

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常到这里来接小师妹出外游玩,或同去打拳练剑,今日却再也无

可得见了,不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跃过墙头,

拔下门闩,将门开了。两人走进室内,点着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也都积满了灰尘,

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装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

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只见都是些小竹

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

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数整整齐齐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

扑簌簌的直掉下来。盈盈悄没声的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

良久,终于狠起心肠,吹灭烛火,走出屋来。盈盈道:“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

和你大有干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看。”微微出神,说道:“却不知风太师叔是不是仍在那边?”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

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虽然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上得崖来,令

狐冲道:“我在这山洞……”忽听得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

,快步奔近,跟着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令狐冲拔出长剑,当先抢过,只见原

先封住的后洞洞口已然打开,透出火光。令狐冲和盈盈纵身走进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

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二百来人,都在凝神观看石壁上所刻剑招和武功

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无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惨呼之时,料想进洞之后,眼前

若非漆黑一团,那么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同白昼,竟站满了

人。后洞地势颇宽,虽站着二百余人,仍不见挤迫,但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

般,陡然见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只见她脸色雪白,眼

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

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须苍苍的老者,

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三派人士分别

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

的剑招。令狐冲登时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是

莫大的运气,原来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得有机会观看。一凝神间,

只见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发萧然,呆呆的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

意,是否要上前拜见。

忽听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干么来瞧这图形?”说话的

是个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他向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

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是甚么门派的?你要偷学嵩山剑法,那也罢了,干么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他这么一呼喝,

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转过身来,围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于

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细看对付嵩山派

剑法的招数,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

,准许我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定哪些招数准看,哪一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

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

,哪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去,喝道:“你倒嘴

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跌开。便在此时,泰山派

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饰,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

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饰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么人在此捣

乱?”那少年挺剑刺出,跟着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

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

右腿横扫,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

弟子,将他擒住。那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了那中年人,长剑霍霍急攻。那中年人

出手凌厉,但剑法不属五岳剑派,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

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令狐冲心想:“我师

父招呼这些人来此,未必有甚么善意。我去告知莫师伯,请他率领门人退出。那些衡山派

剑招,出洞之后,让我告知他便了。”当即挨着石壁,在阴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

数丈,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众人惊呼声中,令狐冲急忙转身,只见洞口泥沙纷落,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

奔向盈盈,但众人乱走狂窜,刀剑急舞,洞中尘土飞扬,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

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几次横里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块数万

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将洞门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并无出入的孔隙。他大叫

:“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却好像是在山洞深处,但二百余人

大叫大嚷,无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里面?”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

,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是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

,她却冲进洞来找我。”当下转身又回进洞来。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大石掉下之时,

众人一乱,有的随手将火把丢开,有的失手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满洞尘土,望出去惟

见黄蒙蒙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

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有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数十

人同时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哪里推得

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

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

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

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开旁人,冲向地道口,并肩而前。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

,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声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

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余人你推我挤,都想跟入。令狐冲不见盈盈,心下

惶急,又想:“魔教十长老个个武功奇高,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

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的,那可凶险得紧。”眼见众人在地道口推拥撕

打,惊怖焦躁之下,突然动了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

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挺起长剑,便欲挥剑杀人,只见一个少年蹲在地下,双手乱抓头

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是害怕之极,令狐冲顿生怜悯,寻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

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本已提起,当下又斜斜的横在胸前。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

他出来!”那爬进地道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

个人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

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然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

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

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七八人急冲过来,阻住了去路。这时洞中已然乱极,

诸人都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瞎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

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令狐冲挤出了几步,双足突然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

击一拳,那人大声惨叫,却死不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

小腿上一痛,竟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

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

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提起长剑,将咬

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甚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

火把一熄,洞中诸人霎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但只过

得片刻,狂呼叫骂之声大作。令狐冲心道:“今日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

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

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

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

哭叫,数十柄刀剑挥舞碰撞。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疯,人人危惧,便均

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挥,

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

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自伤者之口。令狐冲耳听得身

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哪里砍来的刀

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挥动长剑,护住上盘,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

,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

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

,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

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粗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

生,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

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

人杀死的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向前后左右

点出。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周几人惨叫倒地,跟着感到长剑又刺入一人身子,忽听得“

啊”的一声轻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些跌出,心中怦怦乱

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熟,这声轻呼是不是她所发,原

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杂声齐作,这女子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

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飞来

一脚,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给人打了一鞭。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

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

,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

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时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随即想到,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

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

音当然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

之下将饮恨无穷了。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

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刺出,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

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

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闪避

,只听得喀喇声响,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的兵刃

先撞上了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虽高,亦与庸

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呼喊声已弱了不少,

自是在这片刻之间已有多人伤亡。他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

攻至。瑶琴声时断时续,然只是一个个单音,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

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别人又怎会有琴?”过得良久,呼喝声渐

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骂,偶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

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心思较细的好手。”他

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

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

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奇厚,虽然见不到对方兵刃的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

一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但听得

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

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

,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

这声音,似有六七十人。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

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

,也决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

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玉钟子道:“

再请大家发个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伤人,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

玉钟子,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同心协力

,或者尚能脱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

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

山派某某。”却没听到莫大先生报名说话。

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都道:“恒山

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

有甚么好极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掌门孤身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

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这山洞

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

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

月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

玉钟子道:“哪几位身边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

只求自保,哪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但听得哒哒数响,有

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

是一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上脸上大都溅满鲜血,

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身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

,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

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甚么人?”纷纷

抽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折又已熄灭。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

,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

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

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数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人齐声答应。跟着六七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

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左冷禅,心想:“怎么他在这里?这陷阱原来是这老贼布

置的,并不是我师父。”岳不群虽然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

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这个大奸谋的主持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

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

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

华山思过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

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禀告师父。”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我瞧在眼内,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

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

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

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贼算帐。”左冷禅

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一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

,却是来干甚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来干甚么了?”

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是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

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黑暗

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中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

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

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而不是瞎子,却如何是

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出尽了风头,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一步步

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已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

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突

然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从此不见天日,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快步走来。令狐冲心头一震,知是那天夜间在破庙外为自己刺瞎

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

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个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

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嗒嗒嗒数响,几柄长剑刺在

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

不知他已移向何处。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掷了出去,呛啷一声响,撞

上石壁。十余名瞎子冲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

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

手。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

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

他如何知道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

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

以恒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

痛。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算甚么好汉?”令狐冲怒气

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

,岂可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决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

师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冲出去和他搏斗,给他杀了固然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左冷禅喝道:“将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细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顷刻

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作。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

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

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刺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是剧烈,一面恶斗,一面喝

骂,时闻“滚你奶奶的”之声。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听来甚是刺耳,通常骂人,总是说

“去你妈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骂“

滚你奶奶的”,寻思:“难道这是哪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

奶的”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

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之中乱

砍乱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时先骂一句“滚你奶奶的”。两人齐骂,

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戮。这五字向来无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决不会以此骂人。

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你奶奶的”之声越来越多,兵

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戮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

到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

子得悉华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

左冷禅便将他们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无法一一分辨,

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儿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

禅道:“大伙儿在洞中交叉来去,砍杀一阵。”

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

架开,沙哑着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奶奶的”,居然无人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

众瞎子的叫骂声与金刃劈空声外,更无别的声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

:“盈盈,盈盈,你在哪里?”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

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

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是命丧剑底了!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

了没有?”令狐冲屏息不语。左冷禅道:“平之,今日终于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

志得意满了罢?”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

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

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

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守在

山洞外,乘着天色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听

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令狐冲低声道

:“盈盈,你在哪里?”语音中带着哭泣。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足一软,坐倒在地。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

在高处,让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乱,竟

然计不及此。

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掷下长剑,将她搂在怀里。两人都是喜极而泣。令

狐冲轻吻她面额,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

“你骂人‘滚你奶奶的’,我却听得出是你的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

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

心。但后来想到我曾刺中了一个女子,而琴声又断断续续,不成腔调,似乎你受了重伤,

到后来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

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打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

省悟。”令狐冲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始终想不到,该打,该打!”拿起她

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

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拨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

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钱镖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

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

的怀抱,令狐冲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问道:“后来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

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中既没

钱庄,又没当铺,任大小姐没钱使,竟然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

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极灵,我就不敢再投掷甚

么了。”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

,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甚么人?”只听一人冷冷的道:“

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暗骂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禅老奸巨滑,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

,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时候,再谋脱身,但和盈盈相互

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盈盈

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

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又向下

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不易站

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只听左

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

面躲一辈子吗?”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处。他右手持剑

,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

,只觉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

左冷禅喝道:“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

来挥剑乱刺。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刺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一名瞎子已

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

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处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起,挥剑刺出。令狐冲

和盈盈虽然瞧不见众瞎子身形,但凸岩离地二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

两人各出一剑,又刺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僵持片刻,突然

风声劲急,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刺,铮铮两声,四剑空中相交。令狐

冲右臂一酸,长剑险些脱手,知道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

,身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攻来。令狐冲长剑刺向攻

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直削下来。令狐冲知道对手定是

林平之,不及挡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

身在半空,凭着一跃之势竟然连变三招,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

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搂着她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

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

传了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

吸了左冷禅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反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

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向外一送,只觉对方一股大力回击,不由自主的手指

一松,长剑脱手飞出。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当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

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以挡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

这山洞中变成了瞎子,受这十几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

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湿又粘,急忙搂着盈盈退

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刺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被击

飞。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哪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

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嗒的一声响,那短棍被敌剑削去了一截。

令狐冲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

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令狐冲

和盈盈不约而同的一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一剑刺到,令狐冲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

,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破绽的所在。不料左冷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了出去,口中大声咒骂。盈盈一弯腰,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

棍,将长剑交了给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

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

只骂了六声“滚你奶奶的”,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迟钝,听他

大骂“滚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

向鬼门关去见他奶奶去了。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声带惊惶。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

手臂酸麻,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的

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

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

,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哪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

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林平之大叫一声,长剑脱手,

和身扑上。令狐冲刷刷两声,分刺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令狐冲回过

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招虽然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

:“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

、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

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刺入自己小腹,对穿而出。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

那短棍时,光芒太弱,却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折,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

他左臂补了一剑,削断他的筋脉,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两人,怀中都是空

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

,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

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

,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冲恍然大悟,说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奇

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十长老攻打华山,都给堵在这山洞之中,无

法脱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却不知是哪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

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令狐冲又取过

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道:“不知莫师伯怎样了?”纵声叫道:“莫

师伯,莫师伯!”却不闻丝毫声息。令狐冲心想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今日惨死洞中,

心下甚是难过,放眼洞中遍地尸骇,一时实难找到莫大先生的尸身,心想:“此刻未脱险

地,不能多耽。我必当回来,找到莫师伯遗体,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

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当下也不说甚么,拾起山洞角落里

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二人从这条当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的窄道中一

步步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

这窄道,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人再将他堵在洞内。但走到窄道尽头,更不再见

有人。令狐冲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觉亮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恶斗良

久,不觉时刻之过,天早已亮了。他见外洞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

出,盈盈跟着出来。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险境,一

口新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说不出的舒畅。盈盈问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

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

你在这里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来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何必提到岳灵珊

而惹他伤心,当即住口。令狐冲道:“风太师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来说过,决计不见华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华山派的了。”盈

盈道:“是。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

洞。

第三十九章 拒盟

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晃动,似有甚么东西落下,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

岂知一张极大的渔网竟兜头将两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渔网,割了几下,竟

然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在二人身上。山洞顶上跃下一人,

手握绳索,用力拉扯,收紧渔网。令狐冲脱口叫道:“师父!”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岳

不群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给裹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

到后来已动弹不得。盈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忽见令狐冲脸带微笑,神

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洞

中出来,可没料到大祸临头罢?”令狐冲道:“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一个人总要死的,

和我爱妻死在一起,那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是为了可和自

己同死,惊惶之意顿消,感到了一阵甜蜜喜慰。令狐冲道:“你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

可不能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

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绕了几转,捆得紧紧地。

令狐冲道:“你这张渔网,是从老头子那里拿来的罢。你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

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的知

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里尽说俏皮话,只盼拖延时刻,看有甚么方法能够脱

险,又盼风清扬突然现身相救。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

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足飞起,在令狐冲腰眼中踢

了一脚,登时点了他的哑穴,令他做声不得,说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

先杀你?”盈盈道:“那又有甚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只有三颗。”岳不

群登时脸上变色。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他候准了良机,在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他们罩

住。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到她身上搜寻解药,此刻听她说身上

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狂性

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费思量。他虽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

,说道:“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虽然年轻识浅,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如

果言而有信,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甚么好处,就学

会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是决计不肯说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

后,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驾,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认

得你。”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

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

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脸蛋

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且看你那多情多义的冲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的丑八怪。”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

若给岳不群毁得面目犹似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虽死犹有余恨。令狐冲给点了哑

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

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声,急叫:“冲哥,不可!”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

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倘若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

的棋子也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

“住手!”

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声“啊哟!”忙欲挣脱,但

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内力更

源源不绝的汹涌而出。岳不群大惊,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狐冲手一抖,拖过他的身

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力疾泻,第二剑待欲再砍,已然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

也抬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手臂和长剑不断颤抖,慢慢插将下

来。

盈盈大惊,想伸指去弹岳不群的长剑,但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

出力挣扎,始终抽不出手来。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是移动不得,眼见剑尖慢慢刺

落,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报应好快。”

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而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又是欢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你干甚么?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

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如

何肯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沉,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在此时,后心一凉,一柄

长剑自他背后直刺至前胸。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没事罢?”正是仪琳。令狐冲胸

口气血翻涌,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令狐大哥没事。”仪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惊道:“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杀

师之仇。请你解开渔网,放我们出来。”

仪琳道:“是,是!”眼见岳不群俯伏在地,剑伤处鲜血惨出,吓得全身都软了,颤

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起绳索想解,双手只是发抖,使不出力,说甚么也解不

开。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

仗剑奔来,却是劳德诺。令狐冲叫声:“啊哟!”盈盈叫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

仪琳一呆之下,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刷刷刷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

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口子。劳德诺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只是没

学得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远。本来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

兼具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仪和、仪

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颇有

进境,而劳德诺的辟邪剑法乍学未精,偏生急欲试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将

出来,反而驳杂不纯,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

惊慌,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必立时遭难

,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

上她这等拚命的打法,一时倒也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他妈的好狠!”盈盈

见仪琳一鼓作气,勉力支持,斗得久了,势必落败,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

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背后是甚么东西?”劳德

诺经验老到,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看,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他对令狐

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和劳德诺近

身而搏,倘若准头稍偏,说不定便掷中了她,一时踌躇不发。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叫

,左肩又中了一剑。第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令狐

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

人的恶贼。”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杀死华山派六弟子陆大有。陆

大有平时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

听到令狐冲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倘若扑上来咬我,倒是碍手碍脚。”侧身反

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哪里有甚么猴子了?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射向

他后颈。劳德诺一伏身,短剑从他头顶飞过,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已被一根绳索缠住,

绳索向后忽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原来令狐冲眼见劳德诺伏低避剑,正是良机,来不

及解开渔网,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和盈盈齐叫:

“快杀,快杀!”

仪琳挥剑往劳德诺头顶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胆小,初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

狐冲,情急之下,挥剑直刺,浑没想到要杀人,此刻长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

,剑锋略偏,擦的一声响,砍在他的右肩上。劳德诺琵琶骨立被砍断,长剑脱手,他生怕

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挣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

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劳德诺飞腿向她踢去。那婆婆侧身避过,拍的一

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他妈的好狠’,她的妈妈就是我,你敢骂我?”令狐冲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

,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叫道:“天杀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

股上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

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说道:“甚么地方不好玩,

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爹,快解开渔网,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

婆婆沉着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

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们俩夫妻团圆,怎不谢谢我

这个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

谷六仙,快救救我!”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一惊之下,回过头来。令狐冲从渔网孔

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

出来!”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则

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冲……”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眼间,见岳不群伏

尸于地,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那婆婆兀自在发怒

,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却是当他瞧

着岳不群的尸身伤心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长剑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

,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

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

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即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

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数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

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那婆

婆怒道:“要你多嘴干甚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欲发泄在他身上。令狐冲抛下长剑,

从渔网中钻了出来,笑道:“你要打我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

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令狐冲“哎唷”一声叫,竟不闪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

避?”令狐冲道:“我避不开,有甚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声,心知他是瞧在仪琳份上

,让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下了。盈盈拉着仪琳的手,说道:“小师妹,幸得

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

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姊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刚才爹爹和妈妈救

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

我走在崖下,听得上面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我

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也没有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中。”令狐冲道:“刚才那个

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给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

追。”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

,其中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冲心想:“华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

没几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这可奇了?”

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

,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没甚么希奇。”令狐冲道:“啊,是了,原来你擒住

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

要请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冲更加好奇了

,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甚么雅了?快说出来听听。”田

伯光道:“在下说了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恒山派的众位师

姊师妹,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田伯光低声道:“不瞒你说,在下一向有个

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

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

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脸上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

多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冲大奇,问道:“那是甚

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甚么法子,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

同。”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据说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

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

盈盈转过头来,想问甚么事好笑,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恒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

的草丛走去,低头寻找,过了一会,一声欢呼,手指地下,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

处堆着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

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

里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弟子。仪清和仪敏忙跳下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

出几人后,里面还有,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众人忙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

郑萼、秦绢等均在其内,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两天,非尽数死在其内不可。

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

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来,实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

“那也没甚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伯、师叔……”令狐冲道:“师伯、师叔?

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

便查不出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这个自然。

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

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

可以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虽然已委顿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

较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

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

那婆婆横眼瞪视田伯光,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

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

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喝道:“你一直随着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

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

太师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直到十天

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

们给关在这地洞里,你又怎么知道?”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到饰辞

,甚感窘迫。便在这时,忽听得山腰间数十只号角同时呜呜响起,跟着鼓声蓬蓬,便如是

到了千军万马一般。

众人尽皆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冲“啊”了一声

,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那句话便没出口。皮鼓

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来么?”

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七八人齐声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

教主驾到!”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呼喝,山谷鸣响,群山之间,

四周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尚等都为之变色。回音

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天齐!”

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兴圣教,寿与天齐!中兴圣

教,寿与天齐!”过了一会,叫声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日月神教文

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者:大伙齐赴朝阳峰石

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

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登时便有二三

十人齐声答应。

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号令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

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会见任教主不可。令狐冲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

盈成婚,终须去见任教主一见。”当下向仪和等人道:“咱们同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

困,请这位田兄带路,尽快去救了出来。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亲,想来也不致难为咱们。

我和任小姐先去东峰,众位师姊会齐后,大伙到东峰相聚。”仪和、仪清、仪琳等答应了

,随着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凭甚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见他,瞧这姓任的如何将我格杀

勿论。”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难以相劝,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言语中也多半会冲

撞于他,反为不美,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与盈盈向东峰行去。令狐冲道:“华

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东峰、南峰、西峰,尤以东西两峰为高。东峰正名叫作朝阳峰,你爹

爹选在此峰和五岳剑派群豪相会,当有令群豪齐来朝拜之意。你爹爹叫五岳剑派众人齐赴

朝阳峰,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吗?”盈盈道:“五岳剑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禅

、莫大先生三位掌门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五大剑派中其

实只剩下你一位掌门人了。”令狐冲道:“五派菁英,除了恒山派外,其余大都已死在思

过崖后洞之内,而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机

会,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

令狐冲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他动手,五岳剑派也已没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叹了口气,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齐到华山来看石壁剑招,企图清

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以便他稳做五岳派掌门人,别派无人能和他相争。这一招棋本来

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禅得到了讯息,乘机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杀他。”令狐冲道:

“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会来的。你剑术高明之

极,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数,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咱们走进山洞,只是碰巧

而已。”

令狐冲道:“你说得是。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甚么仇怨。他双眼给我师父刺瞎,五岳

派掌门之位又给他夺去,那才是切骨之恨。”盈盈道:“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计策

,要诱岳先生进洞,然后乘黑杀他,又不知如何,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他反而守在洞

口,撒渔网罩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这中间的

原因,只怕无人得知了。”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盈盈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高手

到来,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笔。那日在嵩山比武夺帅,你小师妹施展泰山、衡山、嵩

山、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四派高手,无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痒难搔。只有恒山派的弟子

们,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她们并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当然到

处打听,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得来。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风,约定日子,开放后洞石壁,这

三派的好手,还不争先恐后的涌来么?”令狐冲道:“咱们学武之人,一听到何处可以学

到高妙武功,就算甘冒生死大险,也是非来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见不

休。因此像莫大师伯那样随随便便、与世无争的高人,却也会丧生洞中。”盈盈道:“岳

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是以另行安排,用将众人蒙倒,一举擒上华山来。”令

狐冲道:“我不明白师父为甚么这般大费手脚,把我门下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路远迢迢

,很容易出事。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岂不干脆?”他顿了一顿,说道:“啊,

我明白了,杀光了恒山派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少了

恒山派,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简直名不副实。”盈盈道:“这自是一个原因

,但我猜想,另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令狐冲道:“那是甚么?”盈盈道:“最好当然是

能够擒到你,便可和我换一样东西。否则的话,将你门下这些弟子们尽数擒来,向你要挟。我不能袖手旁观,那样东西也只好给他换人。”令狐冲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

我师父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药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一日不解,一日难

以安心。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药。”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是你的

心肝宝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换到解药。”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来向我换药

,我才不换呢。解药药材采集极难,制炼更是不易,那是无价之宝,岂能轻易给他。”令

狐冲道:“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盈盈红晕满颊,低声道:“老鼠上天平

,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上一条极窄的山道。这山道笔直向上,甚

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倘若摔

下来,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婆婆说过的话,

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

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了山道。

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是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

然,一路上顺着他说些笑话,以解愁闷。转了几个弯,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

,哪一处是玉女的洗脸盆,哪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盈盈情知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

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伤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

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只见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

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序井然,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

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人众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

八糟,一塌胡涂,哪及日月教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

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交了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

见肃杀,不见威势了。”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狐冲也是

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令狐冲见那朝

阳峰自山峰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一

次日月教倾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剑派的众位掌门人

就算一个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仓卒应战,只怕也

是败多胜少,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了。眼见任我行这等声势,定是意欲

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难支大厦,一切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派弟子一齐死在

这朝阳峰上便了。

他虽聪明伶俐,却无甚智谋,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应剧变之才,眼见恒山全派

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

主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决不能帮着自己,出甚么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当下

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是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盈

盈却早已愁肠百结,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

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我总得帮他想个法子

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决无好事,局面如此险恶,也只有随机应变,且看有无

两全其美的法子。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咚咚咚放铳,跟着丝竹

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

来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这人甚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有心思说

笑。”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

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令狐

冲和他相见,也是十分欢喜,说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着你。”向问天笑道:“

我在黑木崖上,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为你干杯遥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

快去参见教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

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

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

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

,参见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先叙公谊,再谈家事。贤……贤弟一旁请坐。”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

改口叫了“贤弟”,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又说甚么“咱们都是一家人”,说甚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欢,站起身来,

突然之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身子一颤,忍不住发

抖。盈盈吃了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竟说不出

话来。任我行虽高高在上,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过手了吗?”令狐冲点点

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

地还不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给令狐大哥杀了。”

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的脸色,但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

情。盈盈明白父亲心意,他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左冷

禅是他生平大敌,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

,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冷

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气,以致雪地之中,

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略中左冷

禅的真气,为时极暂,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气也颇有限,过了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

:“好了,多谢!”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见我,很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还不见到来?”向问天道:“待属下再

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八名黄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唤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

、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阳峰来相会。

各堂香主尽速催请,不得有误。”这八名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

传了出去,诸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有数十个声音答应:“遵命。教主千秋万载

,一统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

就座。”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分为黑白青红黄五

色,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

工精致,单是这一张椅披,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岳剑派本以中岳嵩山居

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

岳华山,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禅。反正左冷禅、岳不群

、莫大先生、天门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

披的椅中。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八名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

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人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

罢!”八名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各堂的诸位兄弟

,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

“遵命!”呼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

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出其不意

的将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反抗之意。霎时之间,朝

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

已操演纯熟。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物,其余属下,自是在峰

腰相候了。

令狐冲一瞥之下,见蓝凤凰、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等都在其内。这些人或受日月

教管辖,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

众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却谁也不出声招呼,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

人来到峰上,更无别般声息。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

:“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

人都是武功高强之士,用力呼唤,一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之时,日月教教众,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齐叫了起来,声音当真

是惊天动地。

任我行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举手示意,说道:“众位辛苦了,请起!”数千人齐

声说道:“谢圣教主!”一齐站了起来。令狐冲心想:“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

承东方不败那般无耻情状,忍不住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然变本加厉,教主

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

万岁万万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我辈学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居,如此见辱于人

,还算是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大丈夫?”想到此处,不由气往上冲,突然之间,丹田

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晕去。他双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从学了“吸

星大法”后,虽然立誓不用,但刚才在山洞口给岳不群以渔网罩住,生死系于一线,只好

将这邪法使了出来,吸了岳不群的内力,自己却已大受其害。他强行克制,使得口中不发

呻吟之声。但他满头大汗,全身发颤,脸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极的神情,却是谁都看得出

来。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甚是关怀。盈盈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冲哥,我在

这里。”在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她只能说这么一声,却也已羞得满脸通红。令狐冲

回过头来,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觉好过了些。他随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说过的话,

说道他学了这“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总有一日要发作出来,发

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不败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

气,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才为东方不败所乘。任我行囚于西湖湖底

十余年,潜心钻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却要令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术。

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

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

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

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随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

,原也算不上甚么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

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

后,也须过这等奴隶般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怜之事,令狐冲

可决计不干。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

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实无礼已极。

正思念间,忽然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启禀圣教主,恒山派门下众弟子来到。”令狐冲一

凛,只见仪和、仪清、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来。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

光也跟随在后。鲍大楚朗声道:“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

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来岳丈,心想虽然正邪不同,并瞧在

掌门人的面上,以后辈之礼相见便了,当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礼,说道:“恒山派后

学弟子,参见任教主!”鲍大楚喝道:“跪下磕头!”仪清朗声道:“我们是出家人,拜

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鲍大楚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

圣贤,便是佛,便是菩萨!”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摇了摇头。仪清道:“要杀

便杀,恒山弟子,不拜凡人!”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向问天

怒道:“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到这里来干甚么?”他眼见恒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

,势成僵局,倘若去为难这干女弟子,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以

分任我行之心,将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

野和尚,无门无派,听见这里有人聚会,便过来瞧瞧热闹。”向问天道:“今日日月神教

在此会见五岳剑派,闲杂人等,不得在此罗唆,你下山去罢!”向问天这么说,那是冲着

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得已颇为客气,他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来,料想和恒山派有

些瓜葛,不欲令他过份难堪。不戒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我要来便来,要去

便去,除了华山派师徒,谁也管我不着。”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

虽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为敌,当着面决不以此相称。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说

话肆无忌惮,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对方人多势众,竟是毫无惧色。向问

天转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这颠和尚和贵派有甚么干系?”令狐冲胸腹间正痛得死去

活来,颤声答道:“这……这位不戒大师……”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极是气

恼,只怕令狐冲说出跟这和尚大有渊源,可就不便杀他,不等令狐冲说毕,便即喝道:“

将这疯僧毙了!”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遵命!”八人拳掌齐施,便向不戒攻了过去。

不戒叫道:“你们恃人多吗?”只说得几个字,八名长老已然攻到。那婆婆骂道:“

好不要脸!”窜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着背,举掌迎敌。那八名长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

的人才,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以八对二,数招间便占上风。田伯光拔出单

刀,仪琳提起长剑,加入战团。他二人武功显是远逊,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田伯光仗

着刀快,尚能抵挡得一阵,仪琳却被对方逼得气都喘不过来,若不是那长老见她穿着恒山

派服色,瞧在令狐冲脸上容让几分,早便将她杀了。令狐冲弯腰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抽出

长剑,叫道:“且……且慢!”抢入战团,长剑颤动,连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长老,转身

过来,又是八剑。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八名长老

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又不敢当真和他对敌,纷纷退了开去。令狐冲俯身蹲在地下,说道:

“任……任教主,请瞧在我面上,让……让他们……”下面两个“去罢”,再也说不出口。

任我行见了这等情景,料想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心知女儿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爱

惜他的人才,自己既无儿子,便盼他将来接任神教教主之位,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既

是令狐掌门求情,今日便网开一面。”

向问天身形一晃,双手连挥,已分别点了不戒夫妇、田伯光和仪琳四人的穴道。他出

手之快,实是神乎其技,那婆婆虽然身法如电,竟也逃不开他的手脚。令狐冲惊道:“向

……向……”向问天笑道:“你放心,圣教主已说过网开一面。”转头叫道:“来八个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众而出,躬身道:“谨奉向左使吩咐!”向问天道:“四个男的

,四个女的。”当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来。

向问天道:“这四人出言无状,本应杀却。圣教主宽大为怀,瞧着令狐掌门脸面,不

予处分。将他们背到峰下,解穴释放。”八人恭身答应。向问天低声嘱咐:“是令狐掌门

的朋友,不得无礼。”那八人应道:“是!”背负着四人,下峰去了。令狐冲和盈盈见不

戒等四人逃过了杀身之厄,都舒了口长气。令狐冲颤声道:“多……多谢!”蹲在地下,

再也站不起来。他适才连攻一十六招,虽将八名长老逼开,但这八名长老个个武功精湛,

他这剑招又不能伤到他们,使这一十六招虽只瞬息间事,却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间疼痛更

是厉害。向问天暗暗担心,脸上却不动声息,笑道:“令狐兄弟,有点不舒服么?”他和

令狐冲当年力斗群雄,义结金兰,虽然相聚日少,但这份交情却是生死不渝。他携住令狐

冲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输真气,助他抗御体内真气的剧变。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

吸星大法”,向问天如此做法,无异让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挣脱他手,说道:“向

大哥,不可!我……我已经好了。”

任我行说道:“五岳剑派之中,只有恒山一派前来赴会。其余四派师徒,竟胆敢不上

峰来,咱们可不能客气了。”便在此时,上官云快步奔上峰来,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说道

:“启禀圣教主:在思过崖山洞之中,发现数百具尸首。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便在其内,

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诸派好手,不计其数,似是自相残杀而死。”任我行“哦”的一声

,道:“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哪里去了?”上官云道:“属下仔细检视,尸首中并无莫大在

内,华山各处也没发见他踪迹。”令狐冲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诧异,两人对望了一眼,

均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没,居然能够脱险,猜想他当时多半是躺在尸首堆中装假死

,直到风平浪静,这才离去。”只听上官云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

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说道:“这……这从何说起?”上官云又道:“在那山洞之外,

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问:“是谁?”上官云道:“属下检视之后,确知是华山派掌

门,也就是新近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冲将来在本教

必将执掌重权,而岳不群是他受业师父,因此言语中就客气了些。

任我行听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问道:“是……是谁杀死他的?”上

官云道:“属下在思过崖山洞中检视之时,听得后洞口有争斗之声,出去一看,见是一群

华山派门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剧烈格斗,都说对方害死了本派师父。双方打得很是厉害,

死伤不少。现下已均拿在峰下,听由圣教主发落。”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给泰山派

杀死的?泰山派中哪有如此好手?”恒山派中仪清朗声道:“不!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

位师妹杀死的。”任我行道:“是谁?”仪清道:“便是刚才下峰去的仪琳小师妹。岳不

群害死我派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本派上下,无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萨保佑,掌门师父和

定逸师叔有灵,借着本派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师妹之手,诛此元凶巨恶。”任我行道:“嗯

,原来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语气之中,显得十分意兴萧索。

向问天和众长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没趣。此番日月教大举前来华山,

事先布置周详异常,不但全教好手尽出,更召集了属下各帮、各寨、各洞、各岛群豪,准

拟一举而将五岳剑派尽数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歼之。从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

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当两派,正教中更无一派能与抗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基

业,便于今日在华山朝阳峰上轰轰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禅、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几

名前辈尽皆自相残杀而死,莫大先生不知去向,四派的后辈弟子也没剩下多少。任我行殚

精竭虑的一番巧妙策划,竟然尽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声道:“将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都给我押上峰来。”上官云应道:“是!”转身下去传令。令孤冲体内的异种真气闹了一阵,渐渐静了下来

,听得任我行说“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虽然他用意并不是在骂自己,但恒

山派毕竟也在五岳剑派之列,心下老大没趣。过了一会,只听得吆喝之声,日月教的两名

长老率领教众,押着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来到峰上。华山派弟

子本来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这次来到华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战死。这三十三名弟子

不但都是无名之辈,而且个个身上带伤,若非日月教教众扶持,根本就无法上峰。任我行

一见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这些狗崽子干甚么?带了下去,都带了下去!”那

两名长老应道:“谨遵圣教主令旨。”将三十三名受伤的四派弟子带下峰去。任我行空口

咒骂了几句,突然哈哈长笑,说道:“这五岳剑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劳咱们动手,

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从此江湖之上,再也没他们的字号了。”

向问天和十长老一齐躬身说道:“这是圣教主洪福齐天,跳梁小丑,自行殒灭。”向

问天又道:“五岳剑派之中,恒山派却是一枝独秀,矫矫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门领导有方

之故。今后恒山派和咱们神教同气连枝,共亨荣华。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侠之中举

世无双的人才,作为臂助。”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说得好。令狐小兄弟,从今日起,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门下的众位师太和女弟子们,愿意到我们黑木崖去,固是欢迎得紧,否则仍留恒山,那

也不妨。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亲兵罢,哈哈,哈哈!”仰天长笑,声震山谷。众人听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随即欢声雷动,四面八方都叫了起来:“令狐大

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极了!”“恭喜圣教主得个好帮手!”“恭喜圣教主,恭喜副

教主!”“圣教主万岁,副教主九千岁!”诸教众眼见令狐冲既将做教主的女婿,又当上

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知他为人随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这般

日夕惴惴,唯恐大祸临头。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和他同过患难

,又或受过盈盈的赐药之恩,欢呼拥戴之意,都是发自衷诚。向问天笑道:“恭喜副教主

,咱们先喝一次欢迎你加盟的喜酒,跟着便喝你跟大小姐成亲的喜酒。这就叫好事成双,

喜上加喜。”令狐冲心中却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万万不可,却不知如何推辞才是;又想

自己倘若力辞不就,与盈盈结缡之望便此绝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杀身之祸。自

己死不足惜,但恒山全派弟子,只怕一个个都会丧身于此。该当立即推辞,还是暂且答应

下来,让恒山众弟子脱了险再说?他缓缓转过头去,向恒山派众弟子瞧去,只见有的脸现

怒色,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上官云朗声道:“咱们以圣教主为首、副教主为副,挑少林,克武当,昆仑、

峨嵋不攻自下,再要灭了丐帮,也不过举手之劳。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副教主寿

比南山,福泽无穷!”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决不下,听上官云赠了自己八字颂词,甚么

“寿比南山、福泽无穷”,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级,但也

不过是“九千岁”与“万岁”之别,若是当了副教主,这八字颂词,只怕就此永远跟定了

自己,想到此处,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刺之

意,人人都听了出来,霎时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向问天道:“令狐掌门,圣教主以副教

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谢过了。”令狐冲心中

突然一片明亮,再无犹豫,站起身来,对着仙人掌朗声说道:“任教主,晚辈有两件大事

,要向教主陈说。”任我行微笑道:“但说不妨。”

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托,出任恒山掌门,纵不能

光大恒山派门户,也决不能将恒山一派带入日月神教,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

定闲师太?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将令爱千金,许配于我为妻。”众人

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觉得事情要糟,但听他跟着说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无不相

顾莞尔。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第一件事易办,你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一位师太

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恒山派是不是加盟,尽可从长计议。第二件呢,你和盈

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当然答允将她配你为妻,那又何必担心?哈哈,哈哈!”众人

随声附合,都大声欢笑起来。

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见她红晕双颊,脸露喜色,待众人笑了一会,朗声说道

:“承教主美意,邀晚辈加盟贵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辈是个素来不会守规矩之人,若

入了贵教,定然坏了教主大事。仔细思量,还望教主收回成议。”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

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神教了?”令狐冲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

,绝无半分转圜余地。一时朝阳峰上,群豪尽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冲道:“当日在

杭州梅庄,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辈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

为患的滋味,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

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易如反掌。”令狐冲道:“恒山派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

畏惧。教主要杀,我们誓死周旋便是。”

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清朗声道:“我恒山派弟子唯

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敌众我寡,我们又

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任我行怒极,仰天大笑

,说道:“今日杀了你们,倒说是我暗设埋伏,以计相害。令狐冲,你带领门人弟子,回

去恒山,一个月内,我必亲上见性峰来。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

姓任的没种。”

教众大声呐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杀得恒山之上,鸡犬不留!”以日月

教的声势,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较之此刻立即动手,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论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日月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以前五岳剑派和日

月教为敌,五派互为支援,一派有难,四派齐至,饶是如此,百余年来也只能维持一个不

胜不败的局面。目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决计无法和日月教相抗。这一节恒山派

众人无不了然。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决非大言。其实在任我行心中,此刻

却已另有一番计较,令狐冲剑术虽精,毕竟孤掌难鸣,恒山一派,已不足为患。他挂在心

上的,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心想令狐冲回去,突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

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

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

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赴武当相援。那时

日月神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

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

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日月神教以逸待劳,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

攻武当、灭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他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

大计,在心中反复盘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虽然削了自己脸面,但正因此

一来,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心中欢喜,实是难以形容。

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这时再也不

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

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反正你……”令狐冲道

:“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圣教主,岂

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妇如何?”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

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道:“

这……这如何可以?”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

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刻她能破

除世俗之见,肯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同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

携手同死。更无余恨。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决非这位拘

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

行抱拳行礼,又向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位大

驾!”说着转身便走。

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更无后期。”令狐冲笑道

:“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来到华山,事先详加筹划,百物具

备,向问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在碗中。向问天和

令狐冲各干一碗。

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

远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日月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

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

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群豪见他如此大胆,无不暗暗佩服。

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眼见

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心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

,却又何必害了他们的性命?”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已不胜酒力,今日

不能再喝了。众位前来攻打恒山之时,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

将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

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

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仪清、仪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随下峰。

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与武当

之间的三道埋伏该当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两派高手前去赴援;

攻武当山如何网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

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

的诸般细节,在心中已然大致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

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

之后,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然好言

相劝,固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

林中尚有少林、武当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是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安排巧

计,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

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

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

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无施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

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任我行

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

知我要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

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

上官云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

人家说甚么,大伙儿就干甚么,再也没有错的。”鲍大楚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

抬,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秦伟邦道:“为圣教主办事,就算死十

万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着快活得多。”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

的就是这几天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头火热,胜于

苦练内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犹似我日月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

降下的甘霖,人人见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

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

之勇,哪有圣教主的智谋?诸葛壳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都比不上我们圣教主!”鲍

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

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

上官云道:“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

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

,一统江湖!”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但听在耳中

,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

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神勇,可是若和

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子,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

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

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任我行踌躇满志,站起身来。

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阳光

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宛若天神。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

:“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

那个“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

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阳光耀眼。

第四十章 曲谐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旷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

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一

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向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日

月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战之后,恒山派必定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众人反而

放宽胸怀,无所担心。不戒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

来到恒山。众人均想,就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日月教的教众,于事毫无补益,

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人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

严,朝课晚课,丝毫无怠,这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令狐冲正在

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抢出相

迎。方证大师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倒履迎宾,总

还记得穿鞋。令狐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胜古人了。”

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

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均是少林寺“

方”字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团上就座。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

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碗,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

一红,说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

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掌门不必客气。”顿了一顿

,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

,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等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仰。”令狐冲一怔,心想

:“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道,不许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当诸派

来援,大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大师谬赞,令人

好生惭愧。晚辈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间,恩怨纠葛甚多,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恩义,事

出无奈,大师不加责备,反加奖勉,晚辈万万不敢当。”

方证大师道:“任教主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

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

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令狐冲站起说道:“决计不敢。当年晚辈不自检点,和日月教

首脑人物结交,此后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全派,已

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惊动大师和冲虚道长?倘若少林、武当两派仗义来援,损折人手,

晚辈之罪,可万死莫赎了。”

方证微笑道:“令狐掌门此言差矣。魔教要毁我少林、武当与五岳剑派,百余年前便

已存此心,其时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门又有何干?”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日常加

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

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于仍须兵戎相见。”

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

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有甚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

欲诛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

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日月

教教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江湖

上各帮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径庭。一统江湖,万不可能。”令狐冲深然其说,点头道:“

方丈大师说得甚是。”方证道:“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

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

山脚下了。”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

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真该死之极。”恒山派既知魔教一旦来攻,人人均无幸理,甚么

放哨、守御等等尽属枉费力气,是以将山下的哨岗也早都撤了。令狐冲又道:“请诸位大

师在山上休息,晚辈率领本门弟子,下山迎接。”方证摇头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济,携

手抗敌,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儿一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冲应道:“是。”又问:“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恒山?”方证道:

“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

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

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

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

免有些罗唆,又喜互相争辩,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喜道:“晚辈到了华山后,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

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证道:“这位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日月教在华

山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便给风老前辈擒住了

,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

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这件事他们一定是隐瞒不说的,但东拉西

扯之际,终究免不了露出口风。”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

方证道:“风老前辈的话说得很是谦冲,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

,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

是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远胜老衲,‘照顾’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方证道:“不敢

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

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毁了恒山之后,难道能放

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立即发出书信,通知各派,集齐恒山,共与魔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便已然心灰意懒,眼见日月教这等声势,恒山派决非

其敌,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众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虽然也有人献

议向少林、武当诸派求救,但令狐冲只问得一句:“就算少林、武当两派一齐来救,能挡

得住魔教吗?”献议之人便即哑口无言。令狐冲又道:“既然无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

少林、武当徒然损折不少高手?”在他内心,又实在不愿和任我行、向问天等人相斗,和

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间便生自暴自弃之念,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

早早死了的干净。此刻见方证等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

月教中这些人拚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致。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

老衲决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任教主进一

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数诛灭不可。除非咱们

人人向他磕头,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他在“圣教主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

出来,说道:“正是。晚辈只要一听到甚么‘圣教主’,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

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日月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头晕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

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夹缠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

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想必是风前辈硬逼他们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

内堂传授口诀。”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是风清扬命方证

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

德如山。”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

口诀,勤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子遵命。”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的缓缓念了出

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

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

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

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

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

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方证道

:“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

运之法。令狐冲背那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一句口诀

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

厌其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

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自己浅薄,思之实为汗颜。

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甚么只

要早上听见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紧,是不是这样说的?”方证道:“朝闻道,夕

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话,我听师父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

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的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处要道,待得魔教来攻,大伙儿

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门何必如此气短?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

练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方

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

:“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

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了。只见三个老道坐在蒲团

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中一人便是冲虚道人。三道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一齐起

立。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承诸位道长千里来援,敝派上下,实不知何以

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

室参研内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学得了精妙内功,现买现卖,待任我行上来,便在他

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哪里学

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的前辈,也都到了,该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

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冲虚道:“他们躲得极是隐秘,以防为任老魔头手下的探子所知

,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们上山来时,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

地不先来通报?”

令狐冲想起和冲虚道人初遇之时,他化装成一个骑驴的老者,另有两名汉子相随,其

实也均是武当派中的高手。此时细看之下,认得另外两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

自己比过剑的那两个汉子,躬身笑道:“两位道长好精的易容之术,若非冲虚道长提及,

晚辈竟想不起来。”那两个老道那时扮着乡农,一个挑柴,一个挑菜,气喘吁吁,似乎全

身是病,此刻却是精神奕奕,只不过眉目还依稀认得出来。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

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指着那扮过挑菜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成高。”四人相对大笑。清虚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门好高明的剑术。”令狐冲谦谢,连称:

“得罪!”

冲虚道:“我这位师弟和师侄,剑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

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善制炸药。”令狐冲道:

“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兄弟,我带他们二人来,另有一番用意。盼

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令狐冲不解,随口应道:“办一件大事?”冲虚道:

“老道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要请令狐兄弟瞧一瞧。”他为人洒脱,不如方

证之拘谨,因此一个称他为“令狐兄弟”,另一个却叫他“令狐掌门”,令狐冲颇感奇怪

,要看他从怀中取出甚么物事来。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可放不下。清虚师

弟,你叫他们拿进来罢。”

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

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

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中身份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气的还礼。清虚道:“取出来

,装起来罢!”四名汉子将担子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

多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人行动极是迅速,将这些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间装成

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

何用处,难道是以供修练内功之用?”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

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

线绣了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字是“中兴圣教,泽被

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

六个字更是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的周围,缀了不少明珠、钻

石,和诸般翡翠宝石。简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间满室尽是珠光宝气。

令狐冲拍手喝采,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

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

是不是?”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簧,他只要一觉不妥

,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诸僧均是脸上变色。方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冲虚

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时分,药引这

才引发。那任我行为人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不会立

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金龙捧日,又有甚么‘千秋万载,一

统江湖’的字样,魔教中的头目自然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

得下来。”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冲虚道:“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

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成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

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冲虚见他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

,灭了恒山派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

付任我行,用心虽然险恶,但除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千千万万性命。”

方证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

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径。”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庄严,一众老僧老道

都站起身来,合十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令狐冲也知方证所言极合正理

,日月教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无

人能说一句不是。但要杀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颇为不愿,要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

;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见众人

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冲虚道长

这条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冲虚道:“令狐兄弟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

正是我辈所求。”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

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

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请二位主

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

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总其成。”冲虚再谦虚几句,也就答应了,说道:“上恒山

的各处通道上,咱们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来攻山,事先必有音讯。那日令狐兄弟率

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咱们由左冷禅策划,摆下一个空城计……”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说

道:“晚辈胡闹,惶恐之至。”冲虚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敌,反为今日之友。咱们再摆

空城计,那是不行的了,势必启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浅见,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

和武当两派,也各选派数十人出手。明知魔教来攻,少林和武当倘若竟然无人来援,大违

常情,任我行这老贼定会猜到其中有诈。”方证和令狐冲都道:“正是。”

冲虚道:“其余昆仑、峨嵋、崆峒诸派却不必露面,大伙儿都隐伏在山洞之中。魔教

来攻之时,恒山、少林、武当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须打得似模似样。咱三派出手的都

要是第一流好手,将对方杀得越多越好,自己须得尽量避免损折。”方证叹道:“魔教高

手如云,此番有备而至,这一仗打下来,双方死伤必众。”冲虚道:“咱们找几处悬崖峭

壁,安排下长绳铁索,斗到分际,眼见不敌,一个个便从长绳缒入深谷,让敌人难以追击。任我行大获全胜之后,再见到这张宝椅,当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药一引发,任老

鹰头便有天大的本领,那也是插翅难逃。跟着恒山八条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处地雷同

时爆炸,魔教教众,再也无法下山了。”

令狐冲奇道:“三十二处地雷?”

冲虚道:“正是。成高师侄从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条登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条路选

择四个最险要的所在,埋藏强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断。魔教教众有一万

人上山,教他们饿死一万;二万人上山,饿死二万。咱们学的是左冷禅之旧计,但这一次

却不容他们从地道中脱身了。”令狐冲道:“那次能从少林寺逃脱,也真侥幸之极。”突

然想起一事,“哦”的一声。

冲虚问道:“令狐兄弟可觉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冲道:“晚辈心想,任教主

来到恒山之上,见了这宝椅自然十分喜欢。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这样一张椅子

,绣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八个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会上当。”冲

虚道:“这一节老道也想过了。其实任老魔头坐不坐这张椅子,也非关键之所在,咱们另

外暗伏药引,一样的能引发炸药。只不过当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际,

突然间祸生足底,更足成为武林中谈助罢了。”令狐冲点头道:“是。”

成高道人道:“师叔,弟子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冲虚笑道:“你便说出来,

请方丈大师和令狐掌门指点。”成高道:“听说令狐掌门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约

,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门派两位恒山弟子去见任教主,说道瞧在任大

小姐面上,特地觅得巧手匠人,制成一张宝椅,送给任教主乘坐,盼望两家休战言和。不

管任教主是否答应,但当他上了恒山,见到这张椅子之时,也就不会起疑了。”冲虚拍手

笑道:“此计大妙,一来……”令狐冲摇头道:“不成!”冲虚一怔,知道已讨了个没趣

,问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见?”令狐冲道:“任教主要杀我恒山全派,我就尽力抵挡,

智取力敌,皆无不可。他来杀人,咱们就炸他,可是我决不说假话骗他。”

冲虚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钦佩。咱们就这么办!任老魔头生疑也好,

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来意图害人,便叫他大吃苦头。”

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如何掩护,如何退却,如何引发炸药地雷,

一一都商量定当。冲虚极是心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和成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

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

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敌之人尽数缒着长索退入深谷

,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断长索,令敌人无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山,在清虚和成高指点之下,

安藏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日月教大举来攻。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已

将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践,定不误期。这几日中,冲虚、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冲反极

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

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等一众女弟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

指点。眼见秦绢年纪虽小,对剑术要旨却颇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

得了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登时坐倒。众弟子大惊,

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令狐冲知道又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众

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几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恒山派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静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定逸二师太被困龙泉铸剑谷

,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来这两头信鸽,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

色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来到恒山,众弟

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会病发,却

是大大的意外。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位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

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钟。”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

只听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三长两短的钟声,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

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处寺庵中的大钟也都响动。方证大师事先吩咐,一有敌警

,便以三长两短的钟声示讯,但钟声必须舒缓有致,以示闲适,不可显得惊慌张惶。只是

仪和十分性急,法名中虽有一个“和”字,行事却一点不和,钟声中还是流露了急躁之意。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三派人手,当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处,以备迎敌。为了减

少伤亡,从山脚下到见性峰峰顶的各处通道均无人把守,索性门户大开,让敌人来到峰上

之后,再行接战。钟声停歇后,峰上峰下便鸦雀无声。昆仑、峨嵋、崆峒诸派来援的高手

,都伏在峰下隐僻之处,只待魔教教众上峰之后,一得号令,便截住他们退路。冲虚为了

防备泄漏机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并不告知诸派人士。魔教神通广大,在昆仑等派门

人弟子之中暗伏内奸,刺探消息,绝不为奇。令狐冲听得钟声,知道日月教大举来攻,小

腹中却如千万把利刀乱攒乱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滚。仪琳和秦绢吓得脸上全无

血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仪清道:“咱们扶着掌门人去无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

冲虚道长是何主意。”当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冲胁下,半架半抬,将他扶

入无色庵中。

刚到庵门,只听得峰下砰砰砰号炮之声不绝,跟着号角呜呜,鼓声咚咚,日月教果然

是以堂堂之阵,大举前来攻山。

方证和冲虚已得知令狐冲病发,从庵中抢了出来。冲虚道:“令狐兄弟,你尽可放心。我已吩咐凌虚师弟代我掩护武当派退却。掩护贵派之责,由老道负之。”令狐冲点头示

谢。方证道:“令狐掌门还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冲忙道:“万万……万万

不可!拿……拿剑来!”冲虚也劝了几句,但令狐冲执意不允。突然鼓角之声止歇,跟着

叫声如雷:“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听这声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众。方证、

冲虚、令狐冲三人相顾一笑。秦绢捧着令狐冲的长剑递过去。令狐冲伸手欲接,右手不住

发抖,竟拿不稳剑。秦绢将剑挂在他腰带之上。忽听得唢呐之声响起,乐声悦耳,并无杀

伐之音。数人一齐朗声说道:“日月神教圣教主,欲上见性峰来,和恒山派令狐掌门相会。”正是日月教诸长老齐声而道。方证道:“日月教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可太小气了。令

狐掌门,便让他们上峰如何?”

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方证见他满脸冷汗淋漓,说道:“

令狐掌门,丹田内疼痛难当,不妨以风前辈所传的内功心法,试加导引盘旋。”令狐冲体

内十数股异种真气正自纠缠冲突,搅扰不清,如加导引盘旋,那无异是引刀自戕,痛上加

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极点,当下也不及细思后果,便依法盘旋。果然真气撞击之下,小腹

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为难当,但盘旋得数下,十余股真气便如是细流归支流、支流汇大川

,隐隐似有轨道可循,虽然剧痛如故,却已不是乱冲乱撞,冲击之处,心下已先有知觉。

只听得方证缓缓说道:“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武当派掌门冲虚道人、少林派掌门方证

,恭候日月教任教主大驾。”他声音并不甚响,缓缓说来,却送得极远。

令狐冲暗运内功心法有效,索性盘膝坐下,目观鼻,鼻观心,左手抚胸,右手按腹,

依照方证转授的法门,练了起来。他练这心法只不过数日,虽有方证每日详加解说,毕竟

修为极浅,但这时依法引导之下,十余股异种真气竟能渐渐归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

致志的引气盘旋,初时听得鼓乐丝竹之声,到后来却甚么也听不到了。

方证见令狐冲专心练功,脸露微笑,耳听得鼓乐之声大作,日月教教众叫道:“日月

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大驾上恒山来啦!”过了一会,鼓乐之声渐渐移近。上

见性峰的山道甚长,日月教教众脚步虽快,走了好一会,鼓乐声也还只到山腰。伏在恒山

各处的正教门下之士心中都在暗骂:“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干甚

么了?”预备迎敌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乱跳,各人本来预计,魔教教众杀上山来,便即跃出

恶斗一场,杀得一批教众后,待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便循长索而退入深谷。却不料

任我行装模作样,好似皇帝御驾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来到峰上,众人倒不便先行动手,

只是心弦反扣得更加紧了。过了良久,令狐冲觉得丹田中异种真气给慢慢压了下去,痛楚

渐减,心中一分神,立时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来?”“啊”的一声,跳起身来。方证

微笑道:“好些了吗?”令狐冲道:“动上了手吗?”方证道:“还没到呢!”令狐冲道

:“好极!”刷的一声,拔出了剑。却见方证、冲虚等手上均无兵刃,仪和、仪清等女子

在无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数行,隐伏恒山剑阵之法,长剑却兀自悬在腰间,这才想

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过于惶急,哈哈一笑,还剑入鞘。只听得锁呐和钟鼓之声停

歇,响起了箫笛、胡琴的细乐,心想:“任教主花样也真多,细乐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驾

上峰来啦。”越见他古怪多端,越觉得肉麻。

细乐声中,两行日月教的教众一对对的并肩走上峰来。众人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个教

众均是穿着崭新的墨绿锦袍,腰系白带,鲜艳夺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盘子,盘

上铺缎,不知放着些甚么东西。这四十人腰间竟未悬挂刀剑。四十名锦衣教众上得峰来,

便远远站定。跟着走上一队二百人的细乐队,也都是一身锦衣,箫管丝弦,仍是不停吹奏。其后上来的是号手、鼓手、大锣小锣、铙钹钟铃,一应俱全。令狐冲看得有趣,心想:

“待会打将起来,有锣鼓相和,岂不是如同在戏台上做戏?”

鼓乐声中,日月教教众一队队的上来。这些人显是按着堂名分列,衣服颜色也各不同

,黄衣、绿衣、蓝衣、黑衣、白衣,一队队的花团锦簇,比之做戏赛会,衣饰还更光鲜,

只是每人腰间各系白带。上峰来的却有三四千之众。冲虚寻思:“乘他们立足未定,便一

阵冲杀,我们较占便宜。但对方装神弄鬼,要来甚么先礼后兵。我们若即动手,倒未免小

气了。”眼见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方证则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心想:“我如显得

张惶,未免定力不够。”各教众分批站定后,上来十名长老,五个一边,各站左右。音乐

声突然止歇,十名长老齐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驾到。

便见一顶蓝呢大轿抬上峰来。这轿子由十六名轿伕抬着,移动既快且稳。一顶轿子便

如是一位轻功高手,轻轻巧巧的便上到峰来,足见这一十六名轿伕个个身怀不弱的武功。

令狐冲定眼看去,只见轿伕之中竟有祖千秋、黄伯流、计无施等人在内。料想若不是老头

子身子太矮,无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轿,那么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轿伕了。令狐冲气往上冲

,心想:“祖千秋他们均是当世豪杰,任教主却迫令他们做抬轿子的贱事。如此奴役天下

英雄,当真令人气炸了胸膛。”蓝呢大轿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问天、右首是个老

者。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冲一怔,认得是洛阳城中教他弹琴的绿竹翁。这人叫盈盈作“

姑姑”,以致自己误以为盈盈是个年老婆婆,自从离了洛阳之后,便没再跟他相见,今日

却跟了任我行上见性峰来。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何以不见盈盈?”突然间想起一

事,眼见日月教教众人人腰系白带,似是服丧一般,难道盈盈眼见父亲率众攻打恒山,苦

谏不听,竟然自杀死了?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丹田中几下剧痛,当下便想冲上去问向问

天,但想任我行便在轿中,终于忍住。见性峰上虽聚着数千之众,却是鸦雀无声。那顶大

轿停了下来,众人目光都射向轿帷,只待任我行出来。忽听得无色庵中传出一声喧笑之声。一人大声道:“快让开,好给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别争,自大至小,轮着坐坐

这张九龙宝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声音。

方证、冲虚、令狐冲等立时骇然变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时闯进了无色庵中,正在争坐

这张九龙宝椅,坐得久了,引动药引,那便如何是好?冲虚忙抢进庵中。

只听他大声喝道:“快起来!这张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你们坐不得!”桃谷六仙

的声音从庵中传出来:“为甚么坐不得?我偏要坐!”“快起来,好让我坐了!”“这椅

子坐着真舒服,软软的,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你坐过大胖子的屁股么?”

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正在争坐九龙宝椅,你坐一会,他坐一会,终将压下机簧,引发埋藏

于无色庵下的数万斤炸药,见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武当、恒山派群豪,势必玉石俱焚。

他初时便欲冲进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内心深处却似乎是盼望那炸药炸将起来,反正盈

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间同时毕命,岂不干净?一瞥眼间,蓦地见到仪琳

的一双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开,心想:“仪琳小师妹年纪还这样

小,却也给炸得粉身碎骨,岂不可惜?但世上有谁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无恶,再过得

一百年,此刻见性峰上的每一个人,还不都成为白骨一堆?”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争闹不

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还没坐过。”“我第一次刚坐上去,便给拉了下来,那

可不算。”“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六兄弟一起挤在这张椅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极

,妙极!大家挤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

的坐下面!”“不,大的先坐!年纪越小,坐得越高!”

方证大师眼见危机只在顷刻之间,可又不能出声劝阻,泄漏了机关,当即快步入殿,

大声说道:“贵客在外,不可争闹,别吵!”这“别吵”二字,是运起了少林派至高无上

内功“金刚禅狮子吼”功夫,一股内家劲力,对准了桃谷六仙喷去。冲虚道长只觉头脑一

晕,险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时昏迷不醒。冲虚大喜,出手如风,先将坐在椅上的两人提

开,随即点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观音菩萨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旁细听,幸喜并无异声

,只觉手足发软,满头大汗,只要方证再迟得片刻进来,药引一发,那是人人同归于尽了。冲虚和方证并肩出来,说道:“请任教主进庵奉茶!”可是轿帷纹风不动,轿中始终没

有动静。冲虚大怒,心想:“老魔头架子恁大!我和方证大师、令狐掌门三人,在当今武

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这里相候,你竟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龙椅中伏有机关,他

便要长剑出手,挑开轿帷,立时和任我行动手了。他又说了一遍,轿中仍是无人答应。向

问天弯下腰来,俯耳轿边,听取轿中人的指示,连连点头,站直身子后说道:“敝教任教

主说道,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山冲虚道长两位武林前辈在此相候,极不敢当,日后自当

亲赴少林、武当,相谢赔罪。”

向问天又道:“任教主说道,教主今日来到恒山,是专为和令狐掌门相会而来,单请

令狐掌门一人,在庵中相见。”说着作个手势,十六名轿伕便将轿子抬入庵中观音堂上放

下。向问天和绿竹翁陪着进去,却和众轿伕一起退了出来,庵中便只留下一顶轿子。冲虚

心想:“其中有诈,不知轿子之中,藏有甚么机关。”向方证和令狐冲瞧去。方证不善应

变,不知如何才是,脸现迷惘之色。令狐冲道:“任教主既欲与晚辈一人相见,便请两位

在此稍候。”冲虚低声道:“小心在意。”令狐冲点了点头,大踏步走进庵中。那无色庵

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观音堂中有人大声说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令狐冲道:“晚

辈令狐冲拜见任教主。”却不听见任我行说甚么话,跟着令狐冲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冲虚吃了一惊,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冲进相援,但随即心

想:“令狐兄弟剑术之精,当世无双,他进庵时携有长剑,不致一招间便为任老魔头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进去动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头如没杀令狐兄弟,

那是最好,倘若令狐兄弟已遭毒手,老魔头独自一人留在观音堂中,必去九龙椅上坐坐,

我冲将进去,反而坏了大事。”一时心中忐忑不宁,寻思:“任老魔头这会儿只怕已坐到

了椅上,再过片刻,触发药引,这见性峰的山头都会炸去半个。我如此刻便即趋避,未免

显得懦怯,给向问天这些人瞧了出来,立即出声示警,不免功败垂成。但若炸药一发,身

手再快,也来不及闪避,那可如何是好?”他本来计算周详,日月教一攻上峰来,便如何

接战,如何退避,预计任我行坐上九龙椅之时,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均已退入了深

谷。不料日月教一上来竟不动手,来个甚么先礼后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单独在庵中相

会,全是事先算不到的变局。他虽饶有智计,一时却浑没了主意。方证大师也知局面紧急

,亦甚挂念令狐冲的安危,但他修为既深,胸怀亦极通达,只觉生死荣辱,祸福成败,其

实也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大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头来结局如何,皆是各人善业、

恶业所造,非能强求。因此他内心虽隐隐觉得不安,却是淡然置之,当真炸药炸将起来,

尸骨为灰,那也是舍却这皮囊之一法,又何惧之有?九龙椅下埋藏炸药之事极是机密,除

方证、冲虚、令狐冲之外,动手埋药的清虚、成高等此刻都在峰腰相候,只待峰顶一炸,

便即引发地雷。见性峰上余人便均不知情。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只等任我行和令

狐冲在无色庵中说僵了动手,便拔剑对付日月教教众。

冲虚守候良久,不见庵中有何动静,更无声息,当即运起内功,倾听声息,隐隐听到

似乎令狐冲低声说了句甚么话,他心中一喜:“原来令狐兄弟安然无恙。”心情一分,内

功便不精纯,一时再也听不到甚么,又担心适才只不过自己一厢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

所闻,未必真是令狐冲的声音,否则为甚么再也听不到他的话声?

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请你来陪送任教主出庵。”向问天应

道:“是!”和绿竹翁二人率领了一十六名轿伕,走进无色庵去,将那顶蓝呢大轿抬了出

来。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众一齐躬身,说道:“恭迎圣教主大驾。”那顶轿子抬到原先停

驻之处,放了下来。

向问天道:“呈上圣教主赠给少林寺方丈的礼物。”两名锦衣教众托了盘子,走到方

证面前,躬身奉上盘子。方证见一只盘子中放的是一串十分陈旧的沉香念珠,另一只盘子

中是一部手抄古经,封皮上写的是梵文,识得乃是《金刚经》,不由得一阵狂喜。他精研

佛法,于《金刚经》更有心得,只是所读到的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甚的中文译本,其中颇

有难解之处,生平渴欲一见梵文原经,以作印证,但中原无处可觅,此刻一见,当真欢喜

不尽,合十躬身,说道:“阿弥陀佛,老僧得此宝经,感激无量!”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

,将那部梵文《金刚经》捧起,然后取过念珠,说道:“敬谢任教主厚赐,实不知何以为

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说道,敝教对天下英雄无礼,深以为愧,方丈大师不加怪责,

敝教已是感激不尽。”侧头说道:“呈上任教主赠给武当派掌门道长的礼物。”

两名锦衣教众应声而出,走到冲虚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盘子。那二人还没走近,冲虚

便见一只盘子中横放着一柄长剑,待二人走近时凝神看去,只见长剑剑鞘铜绿斑斓,以铜

丝嵌着两个篆文:“真武”。冲虚忍不住“啊”的一声。武当派创派之祖张三丰先师所用

佩剑名叫“真武剑”,向来是武当派镇山之宝,八十余年前,日月教几名高手长老夜袭武

当山,将宝剑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一并盗了去。当时一场恶斗,武当派死

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虽然也杀了日月教四名长老,但一经一剑却未能夺回。这是武当派

的奇耻大辱,八十余年来,每一代掌门临终时留下遗训,必定是夺还此经此剑。但黑木崖

壁垒森严,武当派数度明夺暗盗,均无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想

不到此剑竟会在见性峰上出现。他斜眼看另一只盘子时,盘中赫然是一部手书的册页,纸

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太极拳经》四字。冲虚道人在武当山见过不少张三丰的手书遗

迹,一见便知这《太极拳经》确是真迹。

他双手发颤,捧过长剑,右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半截,顿觉寒气扑面。他知三丰祖

师到晚年时剑术如神,轻易已不使剑,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只用寻常铁剑、木剑,

这柄“真武剑”是他中年时所用的兵刃,扫荡群邪,威震江湖,是一口极锋锐的利器。他

兀自生怕给任我行骗了,再翻开那《太极拳经》一看,果然是三丰祖师所书。他将经书放

还盘中,跪倒在地,向一经一剑磕了八个头,站起身来,说道:“任教主宽宏大量,使武

当祖师爷的遗物重回真武观,冲虚粉身难报大德。”将一经一剑接过,心中激动,双手颤

个不住。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当派,好生惭愧,今日完壁归赵

,还望武当派上下见谅。”冲虚道:“任教主可说得太客气了。”

向问天又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恒山派令狐掌门的礼物。”方证和冲虚均想:“不知

他送给令狐掌门的,又是甚么宝贵之极的礼品。”见这次上来的共二十名锦衣教众,每人

也都手托盘子,走到令狐冲身前。盘中所盛的却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壶、酒杯、茶碗

之类日常用具,虽均十分精致,却显然并非甚么出奇物事。只有一只盘子中放着一根玉箫

,一只盘子中放着一具古琴,较为珍贵,但和赠给方证、冲虚的礼物相比,却是不可同日

而语了。令狐冲拱手道:“多谢。”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过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来到恒山,诸多滋扰,甚是不当。恒山派每一位出

家的师太,致送新衣一袭,长剑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师姊师妹,致送饰物一件,长剑一口

,还请笑纳。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三千亩,奉送无色庵,作为庵产。这就告辞。”

说着向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行。冲虚叫道:“向先生!”向问天转

过身来,笑问:“道长有何吩咐?”冲虚道:“承蒙贵教主厚赐,无功受禄,心下不安。

不知……不知……”他连说了二个“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问的是“不知是何用

意”,但这句话毕竟问不出口。向问天笑了笑,抱拳说道:“物归原主,理所当然。道长

何必不安?”一转身,喝道:“教主起驾!”乐声奏起,十名长老开道,一十六名轿伕抬

起蓝呢大轿,走下峰去。其后是号角队、金鼓队、细乐队,更后是各堂教众,鱼贯下峰。

冲虚和方证一齐望着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变了主意,其中缘由,只有你才知情。”但从令狐冲的脸色中却一点也看不来,但见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些哀伤。耳听得日

月教教众走了一会,乐声便即止歇,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呼声也不再响起,竟

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冲虚忍不住问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

是冲着你的天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问“不知跟你说了甚么”,但随即心

想,这其中的缘由,如果令狐冲愿说,自然会说,若不愿说,多问只有不妥,是以说了两

个“不知”,便即住口。令狐冲道:“两位前辈原谅,适才晚辈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缘

由,暂且不便见告。但其中亦无大不了的隐秘,两位日久自知。”方证哈哈一笑,说道:

“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实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举止,于我正教各派实无敌意,

化解了无量杀劫,实乃可喜可贺。”冲虚无法探知其中缘由,实是心痒难搔,听方证这么说,也觉甚有理由,说道:“

不是老道过虑,只是日月教诡诈百出,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说不定任教主得知咱们有备

,生怕引发炸药,是以今日故意卖好,待得咱们不加防备之时,再加偷袭。以二位之见,

是否会有此一着。”方证道:“这个……人心难测,原也不可不防。”令狐冲摇头道:“

不会的,一定不会。”冲虚道:“令狐掌门认定不会,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心下却颇不

以为然。过了一会,山下报上讯来,日月教一行已退过山腰,守路人众没接到讯号,未加

截杀,亦未引发地雷。冲虚命人通知清虚、成高,将连接于九龙椅及各处地雷的药引都割

断了。令狐冲请方证、冲虚二人回入无色庵,在观音堂中休息。方证翻阅梵文《金刚经》。冲虚抚弄一会“真武剑”,读几行《太极拳经》,喜不自胜,心下的疑窦也渐渐忘了。

突然之间,供桌下有人说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冲哥,你……你……你

……”正是桃谷六仙的声音。令狐冲“啊”的一声惊叫,从椅中跳了起来。

只听得供桌下不断发出声音:“冲哥,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过世了。””怎么

会过世的?”“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从仙人掌上摔了下来。向

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过得片刻,便即断了气。”“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

么!”“不是的。向大哥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这十几年苦,近年来

以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化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实在是大耗真元。这一次为了布置诛灭五

岳剑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已尽。”“当真想不到。”“当日在朝阳峰上

,向大哥与十长老会商,一致举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来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

任老先生。”适才桃谷六仙争坐九龙椅,方证以“狮子吼”佛门无上内功将之震倒。冲虚

生怕泄漏机密,将六人点了穴道,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内功也颇深厚,不多时便即醒

转,将令狐冲和“任教主”的对话都听在耳里,这时便一字不漏的照说出来。方证和冲虚

听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余种种,无不恍然,心下又惊又喜。盈盈赠送二

人重礼,送给令狐冲的却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交换文定的礼物了。只听得桃谷六仙还

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冲哥,今日我上恒山来看你,倘若让正教中人知道了,

不免惹人笑话。”“那又有甚么要紧?你就是会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

罢,我答应你不说便是。”“我吩咐他们仍是大叫甚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甚么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绽。可不是对你恒山派与方证方丈、冲虚道长

无礼狂妄。”“那不用担心,大师和道长不会知道的。”“再说,日月教和恒山派、少林

派、武当派化敌为友,我也不要让人家说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汉一定会说,因为我……

跟你……跟你的缘故,连一场大架也不打了,说来可多难为情。”“嘻嘻,我倒不怕。”

“你脸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日月教瞒得很紧,外间只道是我爹爹来到恒山

之后,跟你谈了一会,就此和好。这于我爹爹的声名也有好处。待我回到黑木崖后,再行

发丧。”“是,我这女婿可得来磕头吊孝了。”“你能够来,当然最好。那日华山朝阳峰

上,我爹爹本来已亲口许了我们的婚事,不过……不过那得我服满之后……”令狐冲听他

六人渐渐说到他和盈盈安排成亲之事,当即大喝:“桃谷六仙,你们再不出来,在桌底下

胡说八道,我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却听得桃干仙幽幽叹了口气,学着盈盈的语气说道:“我却担心你的身子。爹爹没传

你化解异种真气的法门,其实就是传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紧着嗓

子,说得极尽哀伤。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都有凄恻之意。任我行一代怪

杰,虽然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之叹息。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

,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

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一时三人心中,

同时涌起了一个念头:“自古帝皇将相,圣贤豪杰,奸雄大盗,元凶巨恶,莫不有死!”

桃实仙逼紧了嗓子道:“冲哥,我……”冲虚心想再说下去,于令狐冲面上须不好看

,笑道:“六位桃兄,适才多有得罪。不过你们的话也说得够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门恼了

,点了你们的‘终身哑穴’,只怕犯不着。”桃谷六仙大惊,齐问:“甚么‘终身哑穴’?”冲虚道:“那‘终身哑穴’一点,一辈子就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话。至于吃饭喝酒

,倒还可以。”桃谷六仙齐嚷:“说话第一,吃饭喝酒尚在其次。”冲虚道:“你们刚才

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的。令狐掌门,你就瞧在方丈大师和老道面上,别点他们的‘终身哑

穴’。方丈大师和老道负责担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听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说话,决不泄

漏片言只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们又不是自己要偷听,声音钻进耳朵来,又

有甚么法子?”冲虚道:“你们听便听了,谁也不来多管,听了之后乱说,那可不成。”

桃谷六仙齐道:“好,好!我们不说,我们不说。”桃根仙道:“不过日月教圣教主那两

句八字经改了,说不说得?”令狐冲大喝:“说不得,更加说不得!”桃枝仙叽哩咕噜:

“不说就不说。偏你和任大小姐说得,我们就说不得。”冲虚心下纳闷:“日月教的那八

句字经改了?八字经自然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八个字。任大小姐当了教主,不想

一统江湖了,却不知改了甚么?”

三年后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挂灯结彩,陈设得花团锦簇,这天正是令狐冲和盈盈

成亲的好日子。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仪清极力想让给仪琳,

说道仪琳手刃恒山大仇,为师尊雪恨,该当接任掌门之位。但仪琳说甚么也不肯,急得当

众大哭。毕竟还是依着令孤冲之议,由仪清掌理恒山门户。盈盈也辞去日月教教主之位,

交由向问天接任。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却无吞并正教诸派的野心,数年来江湖

上倒也太平无事。这日前来贺喜的江湖豪士挤满了梅庄。行罢大礼,酒宴过后闹新房时,

群豪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剑法。当世皆知令狐冲剑法精绝,贺客中却有许多人未曾见过。

令狐冲笑道:“今日动刀使剑,未免太煞风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齐声喝

采。当下令狐冲取出瑶琴、玉箫,将玉箫递给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纤纤素手,接过

箫管,引宫按商,和令狐冲合奏起来。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这三年中,

令狐冲得盈盈指点,精研琴理,已将这首曲子奏得颇具神韵。令狐冲想起当日在衡山城外

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刘正风和日月教长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

,虽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能阻挡,比之撰曲之

人,自是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

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箫奏得更是和谐。群豪大都

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曲既毕,群豪纷纷喝采,道喜声中退出新房。喜娘请

了安,反手掩上房门。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令狐冲喜道:“莫大

师伯……”盈盈低声道:“别作声。”

只听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令狐冲心下

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琴声渐渐远

去,到后来曲未终而琴声已不可闻。

令狐冲转过身来,轻轻揭开罩在盈盈脸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红烛照映之下,当

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间喝道:“出来!”令狐冲一怔,心想:“甚么出来?”

盈盈笑喝:“再不出来,我用水淋了!”

床底下钻出六个人来,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听到新郎、新娘的说话,

好到大厅上去向群豪夸口。令狐冲心神俱醉之际,没再留神。盈盈心细,却听到了他六人

压得极细的呼吸之声。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六位桃兄,险些儿又上了你们的当!”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张开喉咙大叫:“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冲

虚正在花厅上和方证谈心,听得桃谷六仙的叫声,不禁莞尔一笑,三年来压在心中的哑谜

,此时方始揭开:原来那日令狐冲和盈盈在观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却道是改了日月

教的八字经。

四个月后,正是草长花秾的暮春季节。令狐冲和盈盈新婚燕尔,携手共赴华山。令狐

冲要带同妻子去拜见太师叔风清扬,叩谢他传剑授功之德。可是两人踏遍了华山五峰三岭

,各处幽谷,始终没发见风清扬的踪迹。

令狐冲怏怏不乐。盈盈道:“太师叔是世外高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到哪

里云游去了。”令狐冲叹道:“太师叔固然剑术通神,他老人家的内功修为也算得当世无

双。这三年半来,我修习他老人家所传的内功,几乎已将体内的异种真气化除净尽。”盈

盈道:“那可得多谢少林寺的方证大师了。咱们既见不到风太师叔,明日就动身去少林寺

,向方证大师叩头道谢。”令狐冲道:“方证大师代传神功,多所解说引导,便好比是半

个师父,原该去谢的。”盈盈抿嘴笑道:“冲哥,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你所学的,便是

少林派的《易筋经》内功。”令狐冲“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这……这便是《

易筋经》?你怎知道?”盈盈笑道:“当日听你说,这内功是风太师叔叫桃谷六仙带口讯

,告知方证大师的。我心下生疑,寻思这内功精微奥妙,修习时若有厘毫之差,轻则走火

入魔,重则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带口讯?桃谷六仙缠夹不清,又怎说得明白?

方证大师虽说,多半是风太师叔逼他们背熟了,但终究太过凶险。后来我去问这六位仁兄

,他们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但要他们背诵几句,一个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一个说只能告

知方证老和尚,不能说给别人听。六个人再说得几句,更是前言不对后语,破绽百出。后

来露出口风,抵赖不得,才说是方证大师为了救你性命,却不愿让你得知,才假托风太师

叔传功,你若问起,叫他们代为隐瞒。”令狐冲张大了口,半晌做声不得。盈盈又道:“

但风太师叔叫他们传讯,却是有的,只是叫他们告知方证大师,说日月教要攻打恒山,请

少林、武当两派援手。”

令狐冲道:“你也坏得够了,早知此事,却直到今日才说出来。”盈盈笑道:“那日

在少林寺中,你脾气倔强得很。方证大师要你拜师,改投少林,便传你《易筋经》神功,

但你说甚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门。方证大师倘若再提传授《易筋经》之事,生怕

你老脾气发作,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学,那岂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风太师叔之名,

让你以为这是华山派本门内功,自是学之无碍。”

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说,也怕我牛脾气发作,突然不练了?现下得

知我异种真气化解殆尽,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这硬脾气,大家

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冲叹了口气,拉住她手,说道:“盈盈,当年你将性命舍在少林

寺,为的是要方证大师传我《易筋经》,虽然你并没死,方证大师却认定是答应了你的事

没有办到。他是武林前辈,最重言诺,终于还是将这门神功传了给我。这是你用性命换来

的功夫,就算我不顾死活,难道……难道一点也不顾到你,竟会恃强不练吗?”

盈盈低声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冲道:“咱们明天便下山去少

林寺,既然学了《易筋经》,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说笑,说道:“

你这野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要,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严谨得很,没半天便将你这酒肉和尚

乱棒打将出来。”两人携手而行,一路闲谈。令狐冲见盈盈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甚

么,问道:“你在寻甚么?”盈盈道:“且不跟你说,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这次来到华

山,没能拜见风太师叔,固是遗憾之极,但若见不到那人,却也可惜。”令狐冲奇道:“

咱们还要见一个人,那是谁?”

盈盈微笑不答,说道:“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

去害他,确实是照顾了他一生。我对你另一位朋友,却也想出了一种特别的照顾法子。”

令狐冲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却又是谁?”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

表,她既不肯说,多问也是无用。当晚二人在令狐冲的旧居之中,对月小酌。令狐冲虽面

对娇妻,但想起种种往事,仍不禁颇为伤感,饮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

喜色,放下酒杯,低声道:“多半是他来了,咱们去瞧瞧。”令狐冲听得对面山上有几声

猴啼,不知盈盈说的是谁来了,跟着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着猴啼之声,快步奔到对面山坡上。令狐冲随在她身后,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

子聚在一起。华山猴子甚多,令狐冲也不以为意,却见群猴之中赫然有一个人,凝目看去

,竟是劳德诺。他喜怒交集,转身便欲往屋中取剑。盈盈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咱们走

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见劳德诺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给两只

马猴拖来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对两只马猴,却是全无反抗之力。令狐冲

骇然问道:“那是甚么缘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说。”猴子性躁,跳

上纵下,没半刻安宁。劳德诺给左右两只马猴东拉西扯,偶然发出几声吼叫,两只马猴便

伸爪往他脸上抓去。令狐冲这时已看得明白,原来劳德诺的右手和右边马猴的左腕相连,

左手和左边的马猴的右腕相连,显然是以铁铐之类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问道:“这

是你的杰作了?”盈盈道:“怎么样?”令狐冲道:“你废了劳德诺的武功?”盈盈道:

“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

群猴听得人声,吱吱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

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心想

:“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些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

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

媚,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何用意,他说想当日月教

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

谁也没去理他,将他带到了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叫他来一加盘问,

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

凶手,而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因此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在一起,放在华山之

上。”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

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全书完)

后后记

聪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极大多数是积极进取的。道德标准把他们划分为两类

:努力目标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是好人;只着眼于自己的权力名位、物质欲望,而损

害旁人的,是坏人。好人或坏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损害的人数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

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于是不断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进行改革;另有一种人对改革不

存希望,也不想和当权派同流合污,他们的抉择是退出斗争漩涡,独善其身。所以一向有

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隐士。中国的传统观念,是鼓励人“学而优则仕”,学孔

子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但对隐士也有极高的评价,认为他们清高。隐士对社会并无

积极贡献,然而他们的行为和争权夺利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一种范例。中国人在道德

上对人要求很宽,只消不是损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论语》记载了许多隐者,晨门、

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等等,

孔子对他们都很尊敬,虽然,并不同意他们的作风。

孔子对隐者分为三类:像伯夷、叔齐那样,不放弃自己意志,不牺牲自己尊严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像柳下惠、少连那样,意志和尊严有所牺牲,但言行合情合理

(“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

像虞仲、夷逸那样,则是逃世隐居,放肆直言,不做坏事,不参与政治

(“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

孔子对他们评价都很好,显然认为隐者也有积极的一面。

参与政治活动,意志和尊严不得不有所舍弃,那是无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被

三次罢官,人家劝他出国。柳下惠坚持正义,回答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

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论语》)。

关键是在“事人”。为了大众利益而从政,非事人不可;坚持原则而为公众服务,不

以功名富贵为念,虽然不得不听从上级命令,但也可以说是“隐士”——至于一般意义的

隐士,基本要求是求个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

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

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

的价值。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

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

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虑道人、定闲师太、莫大

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

国家中也都有。“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在六十年代时就写在书中了。任我行因

掌握大权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现象。这些都不是书成后的增添或改作。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

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伪君子)或“左冷禅”

(企图建立霸权者)。

大概由于当时南越政局动荡,一般人对政治斗争特别感到兴趣。令狐冲是天生的“隐

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

居陋巷,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爱情。这

个姑娘非常怕羞腼腆,但在爱情中,她是主动者。令狐冲当情意紧缠在岳灵珊身上之时,

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纱帐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处大车之中,对岳灵珊的痴情终

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本书结束时,盈盈伸手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

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

,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

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

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热衷于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

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

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

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

隐也不是容易的事。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庄

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他们都无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

斗争不容许。对于郭靖那样舍身赴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侠,在道德上当有更大的肯定。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风清扬是心灰意懒、惭愧懊

丧而退隐。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

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

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因为想写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所以本书没

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

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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