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 xp1024.com
《金山蝴蝶》


1.仙打玛丽亚

淮真是死在一名叙利亚难民手中。

在她买菜回家的路上。他走过来说他很饿,想要她手提袋里吃了一半的咖喱香肠薯条。她停下自行车,将手提袋递给他。就在那一刻,他用藏在另一只手中的喜力酒瓶毫不留情地砸向她的头颅。她当即晕了过去。

但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侵犯。

因为她再次醒来时,时光回溯了近百年,而她正躺在一艘远渡太平洋的豪华邮轮一间三等舱里,成为了一个叫做梦卿的广东新妇。

从降临那一刻开始,她就很想要努力活下去,看一看二十一世纪十年代的德国汉堡,那个叫做淮真的女孩子,在接下来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刻里,究竟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厄运。而这一切,又与百多年前这个岁月里,被美国人称之为“黄祸”的华人群体有着什么必然联系。

因此在她成为梦卿那一刻开时,做下的一切选择,都将这个广东新妇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改写。

·

那艘巨大轮渡正缓缓穿行太平洋。

这一日天气并不太好。混沌海浪一阵阵拍打上来,santa maria号远洋邮轮行在一望无际的风浪之上,笨重的金属一路劈波斩浪,发出沉闷哀恸的钝响。

航程行进到第二十七日,明日便要到埠了。

这艘游轮从远东中国的汕头码头出发,经由香港中环轮渡码头,转由檀香山,最终着陆旧金山。航程的终点是距离金山市区十余公里,坐落在金山湾的天使岛移民站。

这座移民站是专诚为中国人设立的。八十年来,日益森严的排华法案,与这筛查制度极为严苛的天使岛移民站,携手将近乎百分之九十五的华人排拒在新大陆之外。

这大陆对那古老的黄皮肤人种着实不太友好。

这个满地机遇的国度,长岛氏族瞧不起纽约市的商人与暴发户、东岸人看不起西部人、白人看不起有色人种。

就连有色人种也瞧不上的中国人,几乎可以说是处在生态圈与食物链最底层。

正如这仙打玛丽亚号上的乘客们。

临到埠金山城的前夜,海上起了暴风雨。船上灯火通明,仆欧们行色匆匆的穿梭于吧台、酒窖、厨房与地下仓库,只因最后一场狂欢将要开始。

头等舱的白种贵客们吸着哈瓦那雪茄,在温暖沙龙的壁炉旁阅读报纸;二等舱出洋探亲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年轻人们在甲板上啜饮中国红茶,笑谈着观赏海上日落;三等舱的下等水兵,与公费出洋留学的男学生趁机与年轻女士攀谈,抓住最后时机寻觅艳遇……只有很少一部分水手与大副知道,某一间,抑或两间原本用以囤积蔬菜的货舱,早已被低价出售给了唐人街与南中国码头上赫赫有名的人贩子,用以储存他们的货物——一舱拐卖来的女仔。

人也分三六九,等级制度早已在无形之中被划分好了。

当然不排除有一或两名漏网之鱼。

被拐的少女之中有一名广东新妇。本是要去温哥华寻新婚夫婿,却被拐子骗上这艘开往金山的船。穷途末路之下吞食疔疮药自尽,友善的东岸白人随行的家庭医生恰巧路过,大发善心将她救回一命。人贩子谎称她是一名美籍华人留在广东乡下的小女儿。为了掩人耳目,人贩子甚至不惜血本,从水手处低价买入一张三等舱船票,为这名女仔置了一张床位方便医治。

无人知道,这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广东小妇人,已经改换了灵魂。

三等舱门打开。白人医生拎着药箱,英文带着浓重德式口音:“已经没大碍了。只是她不知怎么染上跳蚤。三等舱没有浴室,安德烈先生一定十分乐意将浴室借用给这一位可爱的中国女孩用一用。稍等片刻,我便请人带她去一等舱洗个澡。”

亚裔妇人满脸堆笑,谄媚的送走白人医生。

门合拢,两名妇人一同回头,往那潮湿低矮的床塌看去。

那女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典型东方面孔:巴掌大的微凸面容,五官无可挑剔,只稍嫌寡淡;苍白清秀一张脸蛋,唇上没有半点血色;黑而密的长发,可惜太久没洗,看起来有些油腻打结。

迫于卫生条件所限,很遗憾的,少女额上有三四粒粉色的疹子,不知是跳蚤还是什么别的传染病。她身穿葡萄紫的缎袄,因此看不出脏。上头密针刺绣绣了飞鹰,这年头这样贵重又落伍的行头实在不多见,想是来自乡绅富贵之家。

罗文问道:“什么女仔这么金贵,肯让唐人街鼎鼎大名的铁公鸡专诚替她买一张三等舱票?”

姜素道:“是清远乡下人,嫁到英德茶商温家作二房媳妇。那二少爷早些年便去温埠读书经商,如今已是个富贾。在百多年放洋美洲的金山客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罗文是个土生华人妇女,丈夫经营一家唐人街洗衣铺,日子过的尚算充裕。一家人住在洗衣铺楼上,正对门便是的唐人街妓馆。馆主正是老鸨子姜素。两人是邻里街坊,二十年来却老死不相往来。若不是罗文举家想要搬到唐人街外杰克逊广场一所电梯公寓,但手头仍短一些钱;而罗文膝下还能有一名子女的过境许可——姜素立刻找上门来。这一次,罗文同意与她一同出洋。

罗文对这名无亲无故、即将以她小女儿身份入境的女仔仍有些好奇:“她相公既是个温埠少,如今她落在你手头,少说也得讹上他一笔吧?”

“这可不能。温家这种乡绅旧族,仍活在前朝的规矩里头,将声望看得那样重,这女仔到我手头走一遭,名声也已去了七七八八。即便是自家女儿,领回去,也多半给老一辈溺死在家族祠堂里、祖宗牌位面前。更何况这外头进来的媳妇,回去,谁还敢留在家中给别人当笑话看?也别提什么丁忧……这回将她接去温埠,想必就是为着让跟她跟那温少爷圆房而去的。半路给截去金山,你说,她相公还能要她?”

罗文惊诧不已:“还是个处子?”

老鸨子笑:“是。她昏死过去那一阵,我已检查过她身子,确切无疑。”

“这丫头,是否是那仁和会馆的洪爷托你挑给他那不争气的六子作媳妇的?”

“若不是为这个,我何至于为她买这檀香山客人走后空下的三等舱,还冒死为她寻医生?若是别的女仔,趁夜抛尸海底——”

正说话间,叩门声响起。

门外人以英文轻声说道:“安德烈先生愿意将浴室借给女士用。周围男士已经遣去隔壁,您有三小时时间可以自由使用盥洗室的一切。应您的需求——更换的衣物也已经备好。”

罗文听完,突然压低声音问:“这安德烈先生有姓氏吗?”

“有。东岸的克劳馥。”

“克劳——”

“克劳馥算什么?这船上还有十几名姓穆伦伯格的刻薄白鬼。”

那女人给那大名鼎鼎的排华德裔姓氏吓得噤了声,“那么这德国口音的医生,恐怕就是穆伦伯格的家庭医生了……”

“我已同他们讲,这生了疔疮的女仔梦卿是你回乡成亲那年留在广东乡下的小女。你不同她去,难不成让我这唐人街鼎鼎大名的老鸨子去自投罗网?”

那叫罗文的妇人不则声。

老鸨子抻长了脖子,以一口蹩脚英文高声回应:“她在睡觉。睡觉的人很沉。等一等,先生,等一等。”

一边说着,那老辣目光瞅准了,满戴宝石的手一抻,只管去揪少女那苍白纤细的腕上光可鉴人的沉甸玉镯子。发了狠,却没揪下来。

她不可置信的回头去,两手一齐使劲去掰。舷窗的光里反射出一张侧影,那侧影上点缀了满头的首饰与一只狠戾的鹰钩鼻子。

罗文冷眼看着,突然问:“我跟你走这一趟,你抽我几分成?”

“你名下过境一个女仔,可从我处抽她五成卖身利——先别急,连我也只拿两分。走这一趟到埠金山的船可不比往年,也不比从西雅图入境那么便利。天使岛海关可是专为黄人设立的,这三分自然要留待打点白鬼警察。否则你你以为钱哪赚的这么容易?”

如今形势下,黄种人从旧金山天使岛移民站入境越发艰难。偷渡者过境美国只能走西雅图,再转火车返回旧金山。若非已事先打点好大副与船员,几名中年男女携二十几名女仔根本无任何远洋邮轮肯收留。

幸而老鸨姜素背后一道链条,几乎牵动了半个旧金山华埠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止收买这艘santa maria号豪华邮轮大副与几名水手,打通驻广东美国大使馆,甚至将联邦警察与天使岛海关也打点妥当。

罗文沉默一阵,又问老鸨:“她相公买给她那张去到温埠的头等船票,你骗过来后,卖了八十块大洋吧?”

老鸨被她点破,心虚又气恼,连声调也提高三度:“少不了你的!”

罗文笑了,“可别忘了。”

想了想,又告诫姜素:“她虽不识字,那封信你也趁早给她收走,免她哪日找识字的人替她识得一清二楚……铁路便捷,找着法子从金山去温哥华寻她夫君,可不是太难的事。”

老鸨不以为然:“她若读懂那封信,就该明白,他相公不会要她了。即便去了温哥华,也无路可走,留下来,尚且还有口饭吃。”

外头叩门声越发急促。

“来了。”

门打开,罗文将少女背在背上,随安德烈·克劳馥派来的仆人一同往外走。

三人穿过幽暗的三等舱长廊,来到客舱交汇处的升降电梯前等候。

稍等片刻,电梯来了。门打开,走出一等舱结伴而来的白人男女,几人身高与相貌均十分出众。

一行人错身而过时,一名墨蓝色绒线衫的年轻人正在向同伴讲诉此行香港的趣闻,内华达口音夸张的过了头。

“同安德烈驱车到湾仔,三名黄人女士靠过来,对安德烈抛媚眼。”白人男子换用广东话模仿起女人腔调:“‘长官,中国妞好啦!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

白人女士们咯咯直笑。“然后呢?”

男子却不再讲话了,突然顿住脚步,微微眯眼,往这头看来。

一名女士也顺着他目光回头,喃喃道:“我看错了吗。那不是安德烈的仆从?怎么会和中国人在一起。”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眼睑微动,眉头一皱,缓缓掀开细密睫毛,睁眼往声音来处望去。

电梯门缓缓合拢,只将将从那光的罅隙递了一个修长挺拔的影子给她,便晃晃荡荡往上摇去。

2.仙打玛丽亚2

嵌了四面玻璃的木头电梯隆隆升上去,门再次打开,一等舱内的世界安静得异常。仆从将两人带进那一间宽阔房中,将诸事交代妥当,便将所余时间留给这对“母女”,退了出去。

壁炉里噼啪燃着火焰,让这一等舱在寒冬海上温暖异常。

罗文将她背去盥洗室矮凳放下,往浴缸中放满热水。

回头要替她脱去衣衫,刚摸到她身上,手背便搭上一冰凉双手。

一抬头,那眼正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手上却用了力,声音很低:“我自己来。”

身体稍稍暖起来,困意就席卷上来。这话一出,恰好称了罗文的心意。“我就在外头打个盹,若是有事,叫一声就成。”

·

见门合拢,淮真终于松了口气。

今年本该是她上大学前的第二个年头。晚上八点,她踩着点买菜,骑单车返回汉堡工业大学的途中,被道路一旁难民敲晕后拖进树林中。

再醒来,她已经躺在这艘横渡太平洋的豪华轮渡中,成为这名不识字的广东小媳妇梦卿。

那德国医生走时她就醒了,醒时正巧听见罗文与老鸨子聊天,身体本就像散架了似的,索性接着装死。听老鸨子口气,那要买下她给自己六儿子做媳妇的姓洪的金主,似乎是个唐人街有头有脸的人物?

回味过来,她连心也沉到谷底。

淮真擦擦手,从衣襟取出那封信。前前后后找了几遍,却都没见着信封、邮戳或者地址。脱了那件厚重丝绸袄子,翻过来抖了抖,再没别的东西。

她没想到竟遇上这种局面。回头是死路,往前走,还不知路走不走的通。

那德国医生说起她身上有跳蚤,她一想起,立刻觉得周身粘腻,奇痒难忍,便将衣服叠好放置一旁,信放在最顶上;浴缸一旁放着一块干净的力士香皂,闻上去有一股古早的香氛味,瞬间将她带回她出生二十世纪末叶……

洗干净澡,浴缸上头竟浮了一层薄薄的垢。周身轻松之余,她又有些替原主脸红——多久没洗澡才能脏成这样?拿刷子将浴缸刷干净,又冲了三遍,这才又放了水,拿起一旁的紫色袄子。掂了掂衣服重量,很吃线,总有五六斤重,是个相当值钱的物件。

将衣服放进充塞肥皂泡沫的温水里浸泡上,做完这一切,她才用毛巾裹着头发,赤身坐在浴缸边沿上读那封信。

奇险的欧阳询字体,淡如流水的字里行间掩不住爱意——

梦卿,我的爱妻:

父亲上回回信告知我你家中境况。若非父亲来信,我还从未知清远乡人竟误解我必将悔婚,定会负你。你母亲去世,父亲听信谣传,竟要将你许给他人;兄嫂又霸道,那个家是定住不下去了。我这边诸多事情实在抽不开身,即便能回国,路上仍需一个多月,唯恐耽误良机,故拍了一封电报给哥哥嫂子,请他们千万先将你迎娶过门。温家世代经商,父亲与哥嫂均未读过什么书,叫新妇同飞禽拜堂的法子实在荒唐粗鄙,虽是不得已之计,但太过委屈你,旁人听了,总免不了以为你走投无路投奔到温家,是给父亲母亲做儿媳,替我这异乡客尽孝道,却无夫妻之实。如今温埠允许华商将家眷接来温哥华,便允许我自作主张,替你买了张十一日的邮轮票。船票已托通济隆办妥,你只需十一日清晨去汕头码头取便是。你年纪轻,我便请母亲为你寻个妥帖仆妇照顾你此行起居。

二哥将要去香港经商,三月便与两位嫂嫂出港,兴许会将父母亲接去同住。你若实在不愿来见我,也可随哥哥嫂子同去香港,那样我也可以常常同你通通电话。

不过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地处北边,却气候宜人。冬日比英德天冷一些,夏日却更为凉爽。这里有高个的白人男子与妇人,美食与华服,没有兵痞与贪官污吏。这里人人平等,百姓与富人同样幸福。这里有许多中国人,却不像西部美国人那般对华人不友善。

我十分希望你能来看一看。你不识字,你若来了,我便教你一个一个识,汉字要认,英文也要会一些。不要怕,你才十五,这里学堂里许多学生也与你年纪相当,你在我这里学会了,便可以同她们一样去学堂念书。

上回见你还是前年正月。清远的冬天虽不至太冷,那日下着雨,你着一身单薄素衣,在屋檐下头立着。我脱下外衣披在你身上,那黑色披风几乎将你整个罩住,十分可爱。你立刻脸红了,转过头去背对我,手头却一刻不停纳着一双红色绣鞋。我那时脑中全想着的是,不知你是否会穿着那双鞋嫁给我。

想一想,那时你仍还是我的未婚妻子。如今一年有别,你已是我温孟冰的新婚妻子。

梦卿,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经姓温?

枕凉 十一月七日

·

金色铜质浴缸一侧是紧掩的窗户。窗外雨很大,雨滴敲打颤抖的玻璃窗檐,窗外的世界是黑洞洞的。

淮真坐在浴缸沿上,将那封信反复读了四五遍,直到蒸腾的水汽渐渐凝结下来,浴室温度也直降两三度。她打个了个颤,脑子也更清楚了一些。

美国仍身处在排华的年代,那么这一年一定早于废除排华法案的1943年。

从远东横渡太平洋前往美国西海岸的客轮仍能顺利通航,那么战争尚未爆发——至少太平洋战争尚未打响,所以1941年还未到来。

具有合法婚姻的女士已经可以入境加拿大与美国,那么一定在1924年《移民法案》公布之后。

时间刻度可以定位在一九二四与一九四一之间。

淮真发起愁来。那可是真的愁。

这……可是一个狼烟四起的岁月啊。

这样一个年代,活在哪里会比较轻松一些?

淮真盯着信,头有点大。

老兄,你在信纸中多留个通信地址抑或联系方式,不也比这一番鸿雁传书情意绵绵强?

看吧,媳妇丢了,这下找不回来了吧。

她小心将信纸折回信封封存好,搁在干燥的铜质化妆镜前;从水中捞出沉而重的袄子,放清水淘洗干净衣服与浴缸,费了点力气,将衣服拧干挂在门后铁栏杆上。

正待要打开浴室门取外间盥洗室脚凳上,突然听得外间一阵响动。

似乎有人闯进外间。

仆人有点慌张:“……安德烈先生告诉我他邀请你们去沙龙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哈。我们这位安德烈先生果真私藏了黄人。”来人问道:“谁准许你来这里的?”

后半句是对罗文讲的。语气很差,是内华达口音。

女仆答道:“是安德烈先生的朋……”

“想被立刻解雇的话,你可以继续替她回答。”

“抱歉,先生。”女仆噤声。

“你叫什么名字?”

“罗文,kwai.”

kwai不知是个什么姓氏,大概是夫姓。

“中国人。”

“是的——华裔。”

“因为什么来这里。”

“我、我女儿染了跳蚤,需要借用盥洗室洗个澡……”

淮真刚套上借来的干净底裤,听见罗文这样回答,她心叫不好,立刻将身子挡在门后头,从门缝去取外头挂钩上挂着的干净外衣。

那人敏锐无比,听见这头动静,转过头来。

女仆大惊,追上前道:“先生,你不能进去,这样太失礼了……”

从门缝一瞥,那深色身影已大步走进盥洗室外间。

那一刻淮真手指刚触摸到柔软里衣面料,料子瞬间便从她指尖滑走了。

既知为时已晚,她及时收回手,死死抵住浴室门,立刻撞上外头一股强劲推力。

“嘭——”地一声巨响,她别上插销,背靠浴室门有些惊魂未定。

只差一点,门便再没机会合上。

外衣连同胸衣全在浴室外那男人手里,此刻,她全身上下就只一条白色底裤。

筛进门下通气缝隙的光被挡住些许。从那里,她看见一双深棕色罗浮停驻在门口脚垫上。一墙之隔,那人似乎在使用最后一点耐性命令:“门打开,出来。”

3.仙打玛丽亚3

听得那低沉男中音,淮真突然想,这一名会不会是电梯外那名会讲广东话的白人?

淮真隐约记得,罗文似乎说过梦卿不会讲普通话与英文。

犹疑间,门外人果不其然,非常贴心的用粤语讲:“畀你一分钟。”(给你一分钟)

仆从小声提醒:“这位女士真的是安德烈先生的朋友——”

“我不认为安德烈会有一名——黄种的——女性朋友。不应该,也不可能。”他平静的替安德烈宣布完毕,回头,语种切换自如,语气极差:“你等紧边个抱你返三等舱?一分钟到,冇人来,唔好怪我叫船警请你离开。”(你等谁抱你回三等舱?一分钟到,没人来,别怪我叫船警请你离开。)

淮真侧耳去听,看罗文答不答。

罗文没有吱声,证明门外人的确惹不起。

她只好从极度匮乏的粤语词汇里捡了一个字——“好”。

从挂钩上取下湿而重的袄子,慢慢穿上。

衣服沾了水,窸窸窣窣的,外头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仆从道,“先生……”

白人声音很轻:“这不关我的事。”

衣服皱巴巴贴在淮真身上,她低头抻了抻,推开门走出去。

门吱呀一声,罗文与仆从都闻声抬头,神情讶异。

年轻男人没看她。高高的立在那里,纤长手指勾着蓝色衬衫与白色卡其裤;他低头盯着另一只手中的怀表,金色链条垂坠下来,与那只经络分明的手与那颀长挺拔的人组合起来,像个希腊石雕。

仆从小声叫道:“sir ceasar?”

ceasar这个名字,不像英文发音,也不知是个什么语言,只知道和“西泽”很相近。

他没应,盯着表出神。淮真这才得以有机会打量他。

西泽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轮廓硬朗,五官冷峻,皮肤白到没什么血色,一张薄唇更生出几分刻薄,是典型的那种心事很重的雅利安相貌。如果不是因为发色与瞳孔都是黑色,说不定被捉去德国组成党卫军。黛青的衬衫与墨蓝绒线外套在昏黄的灯光里头有些阴晴不定,越发衬得他眉目森然。就这样一副阴沉沉的面容,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眉清目秀少年感,让人想捏一把。

白种人长出这副令东方人三分亲切的气质,着实有点难得。淮真忍不住的想要买一副蓝色美瞳和金色染发膏,配成一套赠送给他。

思及此,淮真抿了抿嘴克制笑意。

就在那一瞬,她觉察到那双黑色眸子动了动,从她脸上扫过。

视线往下,盯向地毯,缓缓往后。

他抬了眉,神情有些戏谑。

众人寻着他的视线齐齐看过去。原来暗红地毯上印出一行深色掌印,一直从到盥洗室门口延伸到淮真足下。

西泽回头,露出礼节性微笑,以英文温柔地问罗文:“我猜你有移民资质。你来这里多少年了?”

“我是土生华人。”罗文低头。

“你的丈夫……她的父亲呢?”

“也是。”

西泽了然于心,轻笑一声,“所以你从她身上赚多少钱?”

罗文低下头,“sir, we are a respectable family.”(先生,我们是正经人家。)

“那我换个说法。像她这一类天足的,少女,能卖出多少美金?”

淮真嘴快,替罗文重复了一遍那句英文。

“sir, we are a respectable family.”

她英文并不太好,发音仍停留在高考水准,腔调里有浓重的、典型中式学舌意味。

西泽倒是愣了一下,啪嗒一声收起怀表:“你女儿讲英文。”

罗文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在淮真面颊上,似是在回忆这一路来的四周航程里,与这乡下女孩相处的一举一动。

西泽笑了:“看起来你好像不了解你的女儿?”

淮真也抬头,看向她。

视线交汇的瞬间,罗文移开了。尔后非常确定的说:“不,她不会。她没上过学校。”

她知道,美国对于中国人入境的法案更改日新月异,改来改去,只有越改越严苛的份。但凡入境美国之前,拍pass照时,都得在当地使馆填写一份《移民宣誓》,在过境美国时,海关将依次进行核对。

这份《移民宣誓》老鸨想必已经为她备妥。若她完全换作另一副行事作派,罗文回答西泽以及金山海关有关她的“女儿”的所有问题,将和一个月前在美国驻广东使馆签署的那一份《移民宣誓》相违背。

所以她才复述英文,小心试探了一次罗文的反应。

但罗文的回应令淮真扼腕。

她只恨自己穿越得不当其时,没有早一点,叫她们谁也没将梦卿脾性摸透;也没有更早一点,趁梦卿还没在码头上遭遇上那老鸨子。

“学得倒挺快。挺聪明。”西泽这才肯赏光回头看她一眼,不像看个人,倒像看个物件。尔后对罗文不轻不重道:“你应该送她去上学。”

“我们并不富有。”

“所以你需要她给你带来这笔财富。”

“……”罗文反应也不慢,“先生,我的两个女儿当然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西泽盯着她,缓缓地笑了,“中国人都挺聪明。”

他噙着笑,却越发有些森森然。

罗文仍旧低着头,问道,“先生,我女儿她病了,她穿着湿衣服。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突然门上铜球一响,门打开,进来一个高大炭灰色身影。

“西泽!你怎么——?”这一声带着点怒气,“突然回来了?”

仆从叫了声“安德烈先生”便恭敬退至一旁。

西泽一回头,笑道:“哇,正巧。安德烈,来,向你未婚妻子的兄长介绍一下,你房里这名没有穿衣服的女士是谁?我好像从没有见过。”

安德烈看上去二十四五岁,也许还要年轻一点,毕竟白人年龄说不大准。典型金发碧眼的绅士,面容也比西泽柔和许多。西装外套湿漉漉的,显然在刮风的甲板上呆过一阵。

他快步走到西泽跟前,伸手一夺,“衣服给我。”

西泽身手很快。一避,坐到一张沙发扶手上,扬了扬,笑道:“这是你妹妹的衣服,不是凯瑟琳的衣服。你瞒着凯瑟琳这件事,准不准备向她解释一下?”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心意相通远胜于口舌之争——后者有时候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还有,”安德烈顿了顿,又说,“没有——衣服——穿,不是没有穿衣服。我从不知你英文这么差。”

“我英文很差,你一直知道的。”西泽又换作那一口夸张到离谱的内华达口音,不依不饶:“所以她是谁?”

“不是谁。”

外头忽然远远传来女子笑声,似乎是两人都认识的人。

“趁她进来将事情变得更糟之前,你要不要稍微解释一下?我想我一定会包庇你的。”

“西泽。”安德烈语气急转直下:“please——”

西泽这才勉强作罢,扬了扬手里女孩子的衣服,脸上挂着欠揍微笑。

安德烈沉着脸,一把夺过来。可惜抓的位置太低,漏掉了一件很短小的衣服……

棉质白色文胸孤零零的挂在西泽小指上,晃晃悠悠,像在示威。

西泽眼睛亮了一亮,“安德烈,你很,细心嘛。”

“……”淮真有点头大。这都什么跟什么?

沉默片刻,安德烈再一次将文胸从他手上抢过来。

西泽“嗤——”地一笑。

安德烈将一团衣裤一齐递到淮真面前,用英文说:“衣服带回去换。请原谅我不能送你们离开,抱歉。”

淮真反正身上已经又湿了。折腾来去,一番好意,反倒给人惹了麻烦。

她没接衣服,只摇了摇头,用粤语道了句“多谢”。

仆从替两人拉开门的瞬间,正巧与一名金色长发的高挑白人女子碰了面。

“卡赫齐亚与白兰地才刚送来,一个接一个都跑了。不知明天着陆之后,可就没法在外面这样喝酒了吗?”

那白人女子嗔怪着进来,突然愣住,将淮真上下打量着。

九头身的身段,咫尺的距离一瞬的照面,淮真微微仰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可能是个q版。

两人一让,女子便侧着身进去了,脸上仍困顿。

趁她醒过神来之前,罗文与淮真慌忙出门去。

西泽恰逢其时的探出头,嘴角一弯,声音里有造作的滑腻:“希望明天你能顺利通行天使岛移民站,小巧的中国女士。”

门尚未合拢,谈天声仍轻飘飘传到走廊上。

女人腔调里带着点天真:“他们是谁?”

西泽懒洋洋替妹夫答道:“没谁。”

“我是指——为什么会有……呃……黄人在这里?”

“因为我们的安德烈向来对黄人如此友善。”

“好吧。我不太了解。不过从小就听长辈们说,有黄人在的地方,有时候确实不会令人太愉快。刚刚发生什么?感觉你们好像情绪不高的样子。”

“我们在谈论‘没有——衣服——穿,不是没有穿衣服’。”

“哈?”

“没什么,凯瑟琳。受了英式教育的安德烈,坚持不懈地认为我的英文——很差。他乐于纠正我的一切语法错误。”

“西泽遇到不喜欢的人就会用那种夸张的发音讲话,显得他像个暴躁西部佬。小时候我都以为是他两岁以前随爸爸长在香港的缘故,所以举动才如此乖戾……”咯咯笑笑过以后,凯瑟琳带着点娇嗔的语气说,“刚淋过雨,我想去吧台喝一杯甜烧酒,你们两谁陪我一起去?”

……

淮真跟在罗文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的步入电梯之中。

电梯门合拢,谈话声也渐渐消失。

淮真抬头盯着电梯上的红色机械数字,它正煞有介事的从“3”跳动成为“2”。

而广播正以英文舒缓地播报着:“……现在为当地时间夜里十点,santa maria号将于明日清晨四点便着陆天使岛,航程剩余时间里,西洋酒吧与东方浴室二十四小时营业,自办报纸站有当日最新新闻……入夜有中小风浪,介时,船头汽笛每五分钟会发出警报,请勿惊慌……”

淮真打了个哈欠。

这个节骨眼上穿过来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不需要倒时差。

4.仙打玛丽亚4

若不是凌晨三点来寻老鸨的那个女人,淮真这一觉本该睡的很好。女人声音轻,却细,在澎湃的海潮与船鸣声里,像男低音歌剧里独一份的女高音一样不可忽视。

一进来就听见她说,“我等凡胎倒看看是什么神仙消受得起这独一份的三等舱。”

姜素就笑了:“哎哟喂,得克萨斯挖黑金的墨西哥裔的白鬼老板,你在他那头等舱住着不舒坦,倒惦记起这十块钱买来的三等舱了?”

“那老板胖大的像只猪一样,一出汗,满身流着狐臊味儿的猪油。早知白人这么臭,还不如一早依了那姓洪的金主爷。”

这两人以为她睡着了,又或者是欺梦卿不懂国语,便压低声音在舱里头谈天说地。

女人颠一颠裙摆,坐到了淮真床尾,手里折扇的风一递一递扑到她身上,淮真便再睡不着,索性闭着眼听一茬是一茬,倒是把自己与这女人为何来到这里听明白三分。

自打一八八二年排华法案实施以来,美国法律严禁种族混婚,也禁止华人同其他有色人种通婚;同时又严格限制了华裔公民的旅行。因此,对于华裔公民,特别是土生华人,只能有一年时间回国相亲。大部分土生华人十五六岁回国,经由国内媒人介绍,一年之内成亲后,可以携家眷返回美国。如果错失良机,能供选择的配偶只能局限在唐人街邻里街坊与少量留学生之中。

洪万钧二十余年前到唐人街,那时他手里已有大把钱财,来时恰逢旧金山地震与唐人街大火,便捐大量身家,将从前萨克拉门托街与天后庙街半数烧毁板房修作砖瓦房,便宜售给从前的商户。此事之后,唐人街人人都称他一声洪爷,凡事都承他一分情。早年,洪万钧贩了几年大烟,扶持着妓馆与赌场营生,就此认识了姜素;后来妓馆、大烟与赌坊不再合法,洪万钧大部分产业都转到地下,明面上在唐人街开起了会馆,为华人提供船票、租赁打手等营生,同时维护着唐人街一方安定。会馆仁义和谐皆存,到注册成立为公司时,便起名仁和会馆。

对于洪万钧身世,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大部分早年移居唐人街的华人,都是饱受饥荒与战争的穷苦人家,走投无路,方才出洋淘金。但此人来时不懂广东话,一张嘴,一口京片子;行事眼界开阔,为人又有情有义,举手投足皆是气派,绝非什么池中之物。洪万钧前五个儿子,皆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只一个不成器的老六凉生,生的品貌不凡,却吃喝嫖赌样样都占,手上折了不知多少人命。洪凉生大名一出,唐人街闻风丧胆,人人避之恐不及。女人倒是养过两三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到后头都给他糟蹋的不成人样。但凡有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哪敢交到他手头?好哄赖哄哄了四五年,至他二十岁那年,一张船票终于将他送回国去相亲,先是吓跑了好几个上门说媒的,后又将远亲近邻闹个鸡犬不宁。至回国时,亲没成,行事却越发张狂跋扈,将洪爷气的一年之中老了好几岁。

转眼洪凉生已经二十有三。俗话说男儿要成家立业,方才知修齐治平。洪爷这才找到姜素,重金托她回国走一趟去,替他带回个心思单纯,身家清白的姑娘。这姑娘最好没念过什么书,到了这新大陆上,也不会生出什么新心思,肯先生个一儿半女,老实本分、心甘情愿做这洪家第六房媳妇;对于那小子的一干花花肠子,也最好不过问,懒吃闷醋,少惹是非。指不定叫那小子体到儿女绕膝之乐,也好收一收他在外头撒野的心。

姜素一听便说:“我返广东福建,肯自愿跟我回来的,都是些入了行伍的女仔。这身家清白的,要骗上这艘贼船,那可就不是你情我愿,是明抢。”

去两广、福建哄骗拐卖少女来旧金山华埠,本不是什么鲜见的事。从前出洋来淘金,到后来修筑太平洋铁路,出洋来美国的多是血气方刚男人。能满足严重失衡的男女比例,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增设妓馆与妓|女。早年广东粮食蔬菜无法自给自足,又亟待劳力,若家里出生的孩子太多养不活,与其在家中溺死,不如交给人拐子带出洋去,还能讨个活路。

有需求就有买卖。自淘金热以来八十年,人口贩卖行业与唐人街妓馆一样,成为了古老的行当。早年的人口贩卖也多由堂会扶持,后来,这项产业,也与被美国法律禁止的红灯区一齐,转移到了暗处。

贩卖人口,从前这也是洪万钧的产业,即便如今对他来说,亦不是什么难事。这便亲自出面,替姜素将自美国海关至汕头当地一应事务打点妥当。就连这女仔身世,也有极佳的安排:姜素那老死不相往来的老邻居季罗文近来恰逢用钱之际。季家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说,她膝下还有一名子女的过境许可……

万事俱备,可姜素与几名拐子在两广与福建寻觅数月,始终未找到契机带回一名洪爷口头所说的“清白女子”。这时,却让姜素打听到,这洪凉生回国相亲那年,曾折在一名作叶垂虹的伶人手头。那洪凉生没什么雅趣,却是个十足票友。这叶垂虹是个在京城名噪一时的青衣,一曲压箱底的《思凡》行云流水,艳惊四座。后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罢戏后,两年未曾登台,这些年也不知去了哪里,却让洪凉生在上海偶遇到的她。彼时叶垂虹正与一个南洋大学教莎士比亚文学的教授打得火热,根本不将这二皮脸的华侨少爷放在眼里。洪凉生苦苦追求她的半年时间里,可以说吃足了苦头与洋相。这才乘船归国,含恨而返。

姜素之所以能打听到叶垂虹消息,正因她这一年在广州沙面拾翠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班唱西皮慢板。姜素找到她,刚讲明来意,不知何故,叶垂虹立即一口答应下来。

这叶垂虹虽说是洪六少求而不得的心头好,却不是洪万钧要的单纯清白的姑娘。承了人如此大的情,却没能替人办好事,总归回去不好交代,有这伶人垂虹,讨得六爷一时高兴,洪爷也知她出尽十二分力气,好过两手空空而返。

哪知临到上船,姜素与几名人贩子立在码头,恰巧遇到那在码头同仆妇走散、四处请人替她识船票的女仔梦卿。

梦卿面目清秀,身量娇小,不懂国语,广东话里带着浓重乡音。姜素仅笑着同她说一句:“那一艘便是去金山的船。你家仆妇先上去占了位置,托我来带你上船去呢。”她便信了。这样单纯好骗的丫头,这年头也实在不多见,不正是洪爷想要的人?

这事她犹豫了好些时日,不知该从何同叶垂虹商量说,洪家媳妇有别人来做了。

也是人各有造化。上船头一天,船上大副寻来问她,可有女仔会弹琴唱曲,船上有个挖黑金的墨西哥裔富商喜欢听这个,若是有,便请去他舱中弹一弹。这两周时间,那富商已不知在她身上损了多少美金。若换了别的女仔,立刻欢天喜地做那富商的金屋藏娇去了。叶垂虹每日风风光光进出头等舱,却半点没让那富商讨到好。

航程已经过檀香山,梦卿寻死的事,舱底女仔也大多知道了。买了三等舱将她安顿下来,姜素这才寻到叶垂虹,想要告知她:跟了那墨西哥富商,不受美国法律干涉,将来穿金戴银,飞上枝头,是唐人街一众女仔做梦都求不来的。

姜素将这两件事合在一块儿,找上叶垂虹商量。哪知她一听,立刻说道,“这洪家媳妇本也不是我做的的。”却仍待那墨西哥富商不冷不热。

姜素这才惊觉,这伶人兴许本就是奔着别的盼头出的洋。原本就看不上洪凉生,哪能安份做那洪家媳妇?

叶垂虹对此却三缄其口。姜素知道自己问不出究竟,便也不再多打听。

说到这一船上阴差阳错带出洋的两个女仔,姜素仍有些感慨。“想来这原就是天意,天意难违。”

她那烟嗓喑哑刺耳,淮真是有些听不下去了,索性支起身子,将那舷窗打开。

身后两人都被她惊得沉默了好半晌。

呼呼风灌进耳朵里。淮真心里舒畅没两秒,叶垂虹突然近身,“啪”地将窗户关了起来。

淮真微微眯眼,似睡非睡,回头将她看着。

叶垂虹脸上似是有笑,“费了这么大力气,好容易救活过来,你别再想着投海寻死了。”

淮真笑了,心里想,窗户没个脑袋大,想跳出去也不能够啊。

外头走廊忽然上蹬蹬蹬跑过去个不知谁,嘴里大声叫着:“金山!金山是不是到了——”

淮真闻声往外看去——

巴掌大窗户玻璃里的世界一分为二:下半部分是黑油一般往海岸拍去的海浪,上半部分是金色的世界。就在那将将比她手掌大些许的世界里,她看见了远处沐浴在金色光芒里头、泊满船只的白色海港。

海上日头尚未升起,越来越近的白色海港上方那抹光却不知为何一直敞亮着。外头出洋留学的青年男女又呼地一阵跑过去,里头有人问道: “金山在哪里?”

“那不就是!那巨大灯塔,是不是就是金山?”

原来是灯塔。

那巨大灯塔递送来的光影与画,在那小小窗板上仿佛描绘一张古旧而精美的邮票。淮真擦了擦那被自己呼吸氤起雾的玻璃,一时间看的有些出神。

5.天使岛移民站

船又行进了一阵,淮真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头去,发现一双瑞凤眼静静凝视着她。

那一瞬,叶垂虹缓缓微笑,笑的很温柔,恰如其分地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我看姑娘这双眼睛倒有些意思。”

“怎么有意思了?”

姜素有些被她这口国语惊吓住。

叶垂虹仍淡定微笑:“你听得懂国语?”言下之意:昨夜我们的聊天你都听去了多少?

淮真又望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我国语不太好。”

确实不可能太好。像是北方话,里头却全然不见北方的喉音,也不掺杂吴语的痕迹,有些太过板正,也不知在哪里学的。

淮真用头绳将头发绑在一侧,将那件搭在暖炉旁晾干的袄子扣上。人陆陆续续赶往甲板,外头叩门声也一阵赶似一阵。姜素显然很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一边拎上箱笼,一边将舱门打开催促两人尽快跟她一起去码头上。

随拥挤人潮一齐出了长廊,立到人声鼎沸的甲板上。船鸣声一阵赶似一阵,十几名水手攀在船边沿,将巨大的船锚抛至水中。淮真个子太低,挤在人群中,只能看到一点被灯塔光芒染得亮澄澄的海水;一整个宁静的旧金山湾此刻而却就在外头,真实的存在于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与喝彩声中,安静的等着她泊岸。

淮真心头袭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恍然之间不知是代替长睡不醒的梦卿活了过来,还是活在了梦卿的长睡不醒的梦里。

天上仍有些蒙蒙细雨,头发与睫毛都沾湿些许。她抬头,恰好望见头等舱通道的白人与些许黄色皮肤气定神闲的喝着红茶。

一只一只巨大的路易威登皮革行李箱,经由船上仆欧之手,被一只只传递到头等舱通道最底端。门开启以后,行李箱将会先于它们的主人被搬到汽艇上,运往岸上,再搬入轿式自备汽车上。而后,头等舱的客人们才会被请下船,乘船前往轿车停泊处。

罗文在耳畔反复向她核对一会儿移民局官员会问及的家庭信息。她默默地听着,却突然回想昨夜的遭遇——这遭遇对别人来说并不太愉快,却不知为何使她意识到,自己此刻是真实的活着。

那彬彬有礼的克劳馥家的绅士,天真烂漫的穆伦伯格的金发女郎,以及她那对黄人充满恶意的年轻兄长,即将经由免检查通道,轻松轻松地离开天使岛,前往金山市区,在未来的某天里返回东海岸的家中,从此再无交集,就像她留学生涯中遭遇到的少数拿红外线指着她的种族主义者一样。

可淮真没想到,见面来得会这么快。

·

下船时两名胖大的警察立在码头上,视线逡巡着甲板众人,反复强调:“非美国公民,从这边登岸!黄种人,不论国籍,从这一侧上岸!”

几个加拿大英属地的英国人颇为不满,挖苦了几句。

美国警察立刻凶巴巴反问:“嫌麻烦,你们为什么不从东岸爱丽丝岛登岸?”

“爱丽丝岛?从香港?穿过整个欧亚大陆以及大西洋,再乘火车穿过整个美国?”

两国人拌了几句嘴,闹的警察险些从腰侧掏出枪来,这才不了了之。英国人只好悻悻下了船,海关警察脸上更为神气——如今这里是美国人的地盘,全部都是。谁叫你们吃了败仗?

所有黄种人均在警察检视下,挨个踏上灯塔下为黄人专设的栈道。淮真默默跟在罗文后头,遥遥看见一个黄种女人身后跟着十余个年轻女孩儿,在警察注视下走下船板。那些女孩子个头参差不齐,都生的腊黄而瘦弱,嘴唇皴裂,脸上扑着厚厚的粉,使一张张白到怪异的脸蛋像人偶似的支在黑黄的脖颈上。

当船上两个警察问那女人“她们和你什么关系”时,女人以一口与姜素极为相似的英文回答道:“me daughter, they all me daughter.”(大意:都是我女儿)

“女儿?哈哈哈哈哈哈……”两个大胖警察险些笑岔气:“猪也下不出那么大一窝女儿。”

相较之下,姜素要谨慎得多。由于她自己“太过大名鼎鼎”,所以与她同行的是个中年男人;叶垂虹牵了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子的手跟在一对夫妇身后。整个过程,淮真没看到除叶垂虹意外的别的同行女孩子——大概也多像她与罗文一样,衣着朴素干净,三三两两一队,各自配给了相应的有移民资质的“父亲”或者“母亲”。

本国归国者与外籍入境者分成三列,华人专享一列。队伍右侧皆是高大白种人,黑压压的伫立在那处,人人都是加大号,衬得她仿佛东方小人儿误闯了巨人国。

白人队伍通行得极快。她们刚下船,右侧栈道便已几乎空空荡荡。沿栈道登上岛,拾几级台阶而上,右侧白色大理石门柱上挂一只铜钟,随海风轻轻晃荡,发出低沉悠远的“叮咚——”

狭长码头栈道尽头,一栋红砖砌的两层独栋平房拦路而立,这就是天使岛移民站。灯塔就在移民站后方,刺目灯光就在头顶,晃得人睁不开眼。

罗文携她紧跟在那携了十几个女孩的妇女后面,经由栅栏门钻入移民局红色大楼。

两层楼高的移民站内,空间十分开阔;二层窄窄一行阳台,镂空铁围栏,有白人在上头聊天,不知是何用意;墙面漆了湖蓝色的漆,这种色调的漆流行到东南亚及南中国时已经是二十世纪末尾了,于淮真来说却有种古早的亲切感。

正中间几栋雕花玻璃小隔间,是移民站特别设立,用以盘问“狡诈的华人偷渡者”的。玻璃房子外一排长长空椅给下一批人等候时用,椅子正对的大门旁立着一个红酒糟鼻的胖警察与他们大眼瞪小眼。瞪了几秒,警察打了个哈欠。

前面那携带了十几个女儿的女人率先进入小隔间,罗文与淮真与几名旅行归来的亚裔夫妇在长椅上等候。罗文似是有些紧张,在凳上坐不住,不由得晃动身子,比走廊尽头呲咔呲咔走动着的大摆钟还要使人心慌。

幸而左侧一间玻璃房门打开,姜素与同行的男人很快走了出来。罗文闻声抬头,姜素暗地里向她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罗文意会,便稍稍松懈下来。

姜素二人前脚刚迈出移民站,淮真面前那扇门便猛的被猛地推开。

两名警察裹挟着的一个失声痛哭的女人,正是那十二个女孩子的母亲。女人个子很矮,身子被架着,双脚悬空乱蹬,声响彻整个移民站:“me daughter, you can not send them back hongkong! me have no daughter——”

“这些话留着跟加州法官说吧,你这满口胡言乱语的骗子。”说罢,女人被架着出了移民站。

几分钟后,警察拍拍手,“下一位, lowan kwai.”

罗文应了一声。淮真随她站起身来,在高大警察注视下走进玻璃房子。

一进屋,淮真倒是愣了一下。屋里陈设极少:一张宽大的桌,一侧一只皮沙发,另一侧一只高脚凳;桌子正对着一张长椅,除此之外,只剩一只落地式健康秤。

宽桌后头坐着一个大胡子,大概就是移民局官员。

宽桌旁那只高脚凳上放着一叠翻开的资料,页面一分为二,左侧是英文,右侧是繁体中文——大概是中文翻译的位置。

果不其然地,“最近加州来了许多共和党的人,其中甚至有三名议员。似乎又有与华人相关的法案要修订了,否则调查员也不会三天两头光顾移民局。刚才又来了几位,说是有人举报有华人移民资料不实——我们的中文翻译刚才被请去翻译资料了——所以请先坐一会儿,稍等他回来。不会耽搁很长时间的,我猜。女士,怎么了,你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淮真侧身看了眼,罗文脸色比刚才在外头长椅上还要差一些。看起来姜素的手势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

再一看,罗文的眼神在移民官员身后侧门与脚凳间游移。淮真心头一动:原来那个翻译是姜素他们的人。

“你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不要被共和党议员吓到了,毕竟,从二四年开始,所有法案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不是吗?这次也一定是——那你呢,可爱的女士?”

淮真一愣,险些张嘴用英文接话说我很好谢谢那么你呢?

幸而罗文及时说道,“我女儿她不懂英文。”又转头用国语问她:“移民官问你是否紧张。”

淮真摇摇头。

她紧张什么?入关也好,遣返也罢,反正都是被命运大浪推着往前走,于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倒不是她悲观。

这身体鬼门关走了一遭,仍还很虚弱。在暴风雨的海上晃了一夜,已经有些让她吃不消。她不想立刻再坐一次远洋轮渡。

移民官说:“以免耽误太多时间,在翻译回来之前,请允许我先询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这类问题,你的母亲或许可以代为替你翻译。”

罗文将大意用广东话复述了一次。语速很慢,很好懂。

她点点头,心里有些狐疑,不知这应该归功于她常年收看的tvb剧集,还是说,这身体的运动性语言中枢与听性语言中枢并没有完全受损,所以听懂广东话对她来说不算太吃力。

移民官打开《移民宣誓》。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fu, kwai.”

“母亲呢?”

“lowan, kwai。”

“你知道你的父亲在美国的职业吗?”

“他在旧金山都板街开了一家洗衣店。”

“母亲呢?”

“在父亲店中帮忙,有时纺织一些衣物。”

……

紧接着,她听见移民官问,“你的名字?”

淮真看向移民官员手头拿着的那贴着梦卿pass照的移民宣誓,脑子里突然灵光一动。

若说她对于这新大陆还有点什么别的私心。

假如顺利记在有移民资质的罗文名下,她立刻能获得一份新的身份证明,那上头写的名字,可以是……

在此刻之前,她仍然有点茫然无措,不知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

时至此时,淮真心头扑通一跳,方才大梦初醒般,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半。

这是不是可以摆脱梦卿原生命运的唯一机会?

“淮真……waai zan, kwai.”

移民官员手头的笔顿了顿。

尚未及他发问,她面不改色地紧接着说:“中国人通常都会有两个名字。比起梦卿,我更喜欢淮真一些。”

罗文如实翻译了。此时此刻,移民局官员面前,她不敢对此有异意。

移民官常年与华人打交道,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他在广州领事馆写下的“munghing”下画了一道线,一旁写上更大一行字母——waaizan.

基础资料已经问答完毕,移民官将资料展开给她过目。

淮真看见《移民宣誓》上,经由姜素之手伪造过的广州领事馆留下的中文备注。

梦卿,季——waaizan(munghing), kwai.

季淮真。

属于她自己的新生命的新身份。

翻译还没回来。

移民官员看看表,撇撇嘴,“如果不是资料有什么问题,那么一定是调查局的官员的问题。”

而后又翻出另一页资料,接着说:“接下来,女士,这份资料要求记录下你入关时的体重,这将辅助判断你是否本人,以及是否怀孕。”

说罢指了指角落。

淮真意会,脱下脚上的绣花布鞋,赤脚踩上那只落地健康秤。

尚未及秤上指针在刻度三十五至五十之间停止摆动,便听得移民官身后的门打开。

门外走进来三名高大警察,其中一人说,“很遗憾。昨夜接到电报,有人说santa maria号上的偷渡者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而且移民局往年资料确实出现问题——你们的中文翻译可能暂时脱不开身了。”

移民局官员扶了扶眼镜,“噢,那名携带女儿偷渡的妇女,刚才已经被我们的警察带出去了。如果她无法为每一名女儿缴纳六百美金保证金,她的‘女儿们’明早便会被遣返……”

“不,不止是她们。”为首那名警察取出镌刻了雄鹰的警牌递给移民官,“我们怀疑驻广东领事与香港港官提供的资料不够属实。所以,接下来,华人入关者可能要接受另一套询问。可以吗?”

移民局官员起身,点点头。

警察里有人回头,往外喊了声:“西泽,请来替我们作一下翻译。”

大厅里远远传来一声:“为什么总是我?我坐了三十天的船,才刚上岸!我还是一名普通公民,不受你们差遣——”

后头似乎有人踹他一脚,“顶多就十分钟!”

几名警察错身一让,他便笑着进来了。

声音无比熟悉,是发音有点板正的另一种口音,不是内华达式。

淮真回头看了一眼。

西泽抬眉瞥见她,微微一笑,而后礼貌询问移民官员:“不巧,我刚好懂一点中国话,兴许我可以为那位翻译先生效劳十分钟?”

罗文望向那边,不安的动了动,因紧张而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细碎声音。

“有劳了。请进来。”移民局官员呵呵笑,“希望你不会对我们这位华人女孩子太过苛刻。”

三名警察回身将门合拢,在左侧沙发上依次落座。

西泽笑了,声音缓而轻:“怎么会呢?”

说罢穿过半间屋子,拾起那高脚凳上的资料。待他屈身坐下,两条长腿有些无处安放,高脚凳似乎也瞬间成了脚凳。

“到哪里了?”

“体重那一行。”

“唔。淮真括号梦卿,体重——”他回头一瞥指针,话音突然断掉。

移民官员以为他没读出数字,扶了扶眼镜,替他报出那个可爱的数字:“八十五磅。”

6.天使岛移民站2

紫色袄子地下藏着身段,恍然看过去,只觉得那秤上小姑娘脸蛋很小,并不知道那袄子底下藏着的身体瘦小纤细成这样。

室内一众高大白人男子都将她望着。

只有淮真偏着头想了想,这是多少斤来着?

从秤上下来,坐上一旁低矮的小脚凳,蜷成小小一团。将一只光滑洁白的足塞进绣花鞋子里,她突然想起:这是不是就是温少爷见梦卿时她手里绣的那双?

“季淮真,五又八分之一英尺,体重八十五磅……”

一名警员没憋住,笑着说:“查理,你是她的三个半——”

西泽沉默地听着这一串地英文数字,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忘记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才这么一点?

一名警察将一沓新的资料递交到移民官员手中。

官员垂头缓缓翻看了一阵,不无遗憾地说道,“女士,接下来的问题有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但通过这些问答,你很快就能和家人长久呆在一起,并享受一名美国公民的诸多权利。”

罗文在一旁以英文询问:“这些问题,与出港前在香港港官处的询问是否相同?”

一旁的警员答道:“不相同。为以防舞弊,我们使用了《佩吉法》那一套问题。”

罗文脸色倏地苍白。

西泽“唔”了一声,“佩吉法,这么复古的法案?”

淮真抬眼望着面前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心里对接下来的问题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官员咳嗽两声,用英文问出一个句子——

“你曾经跟在美国的任何人或团体签约,从事卖|淫及不道德的职业吗?”

问题一出,整个屋子能听懂英文的人皆是鸦雀无声。

这简直是带有侮辱性的问题。

西泽思索片刻,决定简化一下问题,“你曾经签约从事不道德的职业吗?”

毕竟他只是个业余的。

淮真当然明白原文含有一些什么意味的词汇。

她心里头萌生出了一种……我了个大槽的感觉。

倒不是她觉得受辱或者难以启齿。

她从前的学科是跨文化教育。虽然还没上过更专业的课程,但是也对《佩吉法》略有耳闻。

这是一经提出,便在美国国会参众两议院全票通过的法案。这条法案针对的是黄种女性移民。法案要求包括日本、菲律宾、新加坡与中国在内的黄种女性,在前往美国前提交一份宣誓,在宣誓中需要说出自己前往美国的道德目的。这一系列让黄种女性情何以堪的问题,将分别在本国领馆、香港港官处分别询问一次,记录备案后,抵达美国海关,再依照备案询问一次。

这前前后后三次询问,不止将娼|妓阻挡在美国国门外,甚至几乎将所有黄种女性排除了。

甚至在二十一世纪,淮真班里台湾女孩子曾告诉她:长得好看的台湾女孩,如果只买单程机票,拿着美国学校i-20,进入海关后,许多人会被直接遣返,并盖上违反ina212的图章。印上这个图章,意味着这个女孩子曾被美国海关怀疑到美国去卖|淫。

与此有关的移民法相关条例,都源自于百余年前这个美国参众两院联合通过的《佩吉法》;当年对黄种女性的歧视,至今仍烙印在美国移民官脑海里。

她从未到过美国,从旁人三言两语、字里行间无法体会到这个国家对华人女性百多年积淀下来的恶意。

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坐在那臭名昭著的天使岛移民站里,亲耳听到美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法案询问。

她望着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有点无语凝噎,

一名警察盯着她,半开脱式地解释道,“根据加州警察局资料记录,旧金山唐人街的中国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是妓|女。天使岛海关时常会见到一些十四五岁中国少女,声称自己母亲去世,投奔年迈老父来到金山谋生,事实上,她们中的一些,将会在当晚将自己售到三千美金。对于这一切,女士,希望你能理解。”

听罢,罗文叹了一声,劝她,“他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淮真抬头,发现西泽正凝视着她。

对上那道视线,她答道:“没有。”

“你是自愿来美国的吗?”

“是。”

“你是已婚还是未婚?”

“未婚。”

“你未来在这里的职业会是什么?”

“家人会送我去读书。”

“你的父亲是否会支持你在美国的生活费?”

“会。”

……

“你有在以上妓|女户居住过吗?”

“没有。”

“你想在美国过一个有道德的生活吗?”

“是。”

……

“以上所有回答,是否属实?”

“一切属实。”

答完这一切,移民局官员与那几名警察低声讨论了一阵。

淮真静静回答完毕,觉得自己从头至尾还算淡定。

不……简直有些淡定过了头。

她实在不知道要做点什么才能使处境变得更好,因此也实在没有紧张的必要。好歹……命捡回来了,此刻她也就图个温饱,能有个名姓,别的,不知该往哪里奢望。

若是此刻被遣送回国,搞不好刚被重名誉的温家人接回去,立刻就给溺死在家中;又或者,毕生支付不起六百美金遣返费。

继续往前,或者费力气逃去温哥华……说实话,给两个同样陌生的男人作老婆,有多少区别?

她所剩无多的体力与脑力只能够让她思考到这里。再往下想,就是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又要去到何方这一类哲学问题。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她只知道自己一脸懵逼的坐在海关长凳上,身旁坐着吓到六神无主的她的昂贵娘。

过了会儿,海关官员起身对她说:“我们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单独询问你的母亲,我们建议你在外面长凳上等待十分钟。”

·

长椅上挤满人,她四下看了看,寻到一个没人位置,正待要走过去站着等候,突然听见头顶一声:“munghing.”

她闻声抬头。二楼长廊上立着一个高大男人,正是安德烈。他手里夹着烟,冲她招招手,指了指那道锁起来的台阶入口。

栅栏后面立着个加州警员。她意会,走过去,警员从栅栏缝中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展开一看,上面印着几行歪歪扭扭的机打中文字体——

十分抱歉,昨晚我本该帮到你,但是犯了一些错误,致使你落入更坏的境地。

我的未婚妻子和她的兄长西泽所在的muhlenburg家族,出了许多共和党议员。他们可以说是这片大陆上对华人最坏的一群人。由于我亲近华人,穆伦伯格的长辈怀疑我服务于另一支政党,所以此行香港,派了许多成员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昨夜我已经尽量使你避开他们,但仍不小心让西泽撞见你。他们一早便怀疑santa maria号上有偷渡者以及偷渡者的包庇者,但请你相信,西泽绝对不是在针对你。

请放心,你与你的母亲可以顺利通关,但不会像往常一样立刻获得公民身份。公民归化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希望这段时间你一切顺利。

为表歉意,如有意外,可以拨打我旧金山私人住所电话:415-012-3048.

andré de crawford

淮真抬头去,安德烈在栏杆旁衔着烟,垂眸冲她点一点头,后退了一步便看不到了。她想了想,将纸条叠好塞进衣襟,和温孟冰的信放在一处。

几个小房间进进出出好几人,终于,一名警员拉开门喊道:“waaizan, kwai——”

她应了一声,随警员再次走进那间玻璃隔间。

移民局官员还没回来,几名警察似是有些百无聊赖。西泽也有些闲,正倚靠在门口用英文跟她娘聊天。

他说:“季太太,你女儿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意。”

罗文道,“我这小女,在乡下住久了,性子有一点迟钝。”

西泽侧过头,“二十分钟前那生了十二个孩子的母亲是不是也说了同样的话?‘我女儿性子有点迟钝’。你比她强很多,你只有两个女儿,还有个女儿不知为什么留在了广东乡下,过了十五年才想起要接回来。”他回头,朝走廊上问了句,“修,刚才那位太太最小的女儿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那叫修的联邦警察说,“‘你爸爸在哪里?’她说:‘我爸爸十年前挖黑金挖死了’。‘那么你多少岁,我可爱的天使?’她说:‘我今年九岁啦。’”

“我今年九岁,我爸爸十年前死啦!我可爱的天使!”警察中有人尖着嗓子学了句舌,几名警察齐声大笑。

耳畔充斥着美式英文,淮真总觉得像魂穿进了什么美国警匪片。罗文在一旁脸色苍白,她想,她可能有点后悔出洋赚这个钱。

她抬头去看西泽。

他摊开手,表情相当的无辜。

抛开别的不说,平心而论,颜倒真的可以吊打一条街。

移民局官员不知何时已经归位。他轻咳两声,平静宣布:“季太太。比起直接给予你女儿公民身份,我们认为,等她连续住满半年,再申请规化为美国公民会更为合适。这期间会定期有人上门拜访,以确认你们的家庭关系属实。毕竟这对你们一家人来说并不算难事,这对双方也无害处,是不是?”

罗文忙不迭点头答应。

移民局又问几名警员与西泽:“对于这个结果,你们有异意吗?”

都说:“没有意见。”

“我只是个翻译,”西泽撇撇嘴,“十分钟早过了,我可以离开吗?还是说你们要支付我薪水。”

联邦警员们拉开后门,将“只是个翻译”的西泽群殴了出去。

警察们相继离开,过了一阵,两名资料归档员走进来整理各种移民材料。

移民局官员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

两名资料员似乎对此也颇有怨言:

“共和党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派了一大批调查组,三天两头造访移民站与州警署……连那一位阿瑟·穆伦伯格老爷子最宠爱的后辈也被送了过来。东部人冷漠又高傲,特别是这种有名有姓且有年头的氏族。他们厌恶西部人。厌恶有色人种入侵他们的生活领地。他们几乎讨厌一切除自己以外的东西。事实上,谁知道当年他们究竟杀害了多少红人?”

另一名归档员接着说,“穆伦伯格家族有许多的美男子。但大多金发碧眼,黑眼睛黑头发倒是少见……英俊当然是十分英俊的可是,约翰,你觉不觉得,这两年,那位年轻人有那么一点点混了黄人血统的意思?”

约翰一张一张将移民函盖章后递给移民官过目,一边接着话茬,“没察觉呀。他就是典型的穆伦伯格刻薄式的长相,非常非常非常典型那种。比起这个,克劳馥的安德烈先生可就平易近人多了,尤其对华人……”

“我听说金头发蓝眼睛是混不出其他颜色来的。穆伦伯格对外声称严格排华,三番两次督促国会驱逐有色人种,事实上,谁知道他们那一辈男人有没有搞大红人女人的肚子……好了,季太太,你的女儿所有资料都已经在文件夹里。如果没什么意外,三周以后便会获得一份寓居证明,半年后可以完成移民规划。如果她需要回国相亲,需要提前四周申请——回国时间为一年。祝你们生活愉快。”

罗文上前,替淮真领回那一沓厚厚的归化资料。半年归化成功之后,这沓记录完毕的资料可以换取一张身份卡。

出了移民局的门,她听见罗文长长叹了口气。

淮真终于掌控不住表情,弯了弯嘴角,替罗文有点发愁。

照原剧本走的话,自己今晚就可以脱手给姜素。

没想到半途杀出个穆伦伯格将归化期限推迟了。这半年时间,来路不明的便宜女儿岂不是就要一直赖在家里了?

7.都板街

从移民局所在的中国湾到码头所在的阿亚拉湾之间,每二十分钟有一列地下电缆牵引的缆车。缆车站在移民局百米开外。那身着厚重紫色衣服的少女随母亲步出移民站时,一班缆车正巧已经离开。

两条马路交叉横穿过茂密森林,缆车站就位于三岔口。岛上风很大,两片密林被风吹出绿浪,也将那少女袄裙吹了起来。她负手将衣服压在胳膊下面,四下眺望,脚步轻快。

“西泽。”

他回头,手扶梯拐角走下来个人,迎面扔给他一串钥匙。

他反手接住哗啦啦响的金属串,“我以为你一早就送凯瑟琳去了奥克兰。”

“她太困了,我叫黛西先将她送回去睡觉。”

“你不怕她醒来以后三天不理你。”

“等三天不就好了?”

西泽盯着远处不知想什么,意外地没抓着机会挖苦他。

安德烈顺着他目光,看见那紫色小点,笑了,没说话。

静默半晌,西泽冷不丁地问,“你体重多少?”

“大概一百七十磅。”

西泽走近一步,丈量了一下,“六英尺?”

“差不多。怎么?”

“没什么。突然对体重失去了概念。”

西泽手肘靠着栏杆,想了会儿,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卖到唐人街的妓|女,第一次是按磅卖。”

“是。一百多年前,人贩子用舢板船一船一船将少女运过来,几个月航程里,身体差一些的很难活下来。从前再健康的少女,到圣佛朗西斯科时几乎也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到达这里的当夜,体重越重的少女,中国人觉得她是无比健康且幸运的,可以经受更多折磨,不容易死亡,拍卖价格也越高。这行业太古老,许多习惯也承袭下来。”

西泽静静听他说完,突然轻声笑了,一脸不可理解,“八十五磅能卖几个钱?”

一阵缆车的叮当声,夹着风声,呜地过来了。那女孩子的母亲站在打开车门的台阶上,尚未及买好车票,女孩已经等不及攀住皮革拉手,站上缆车车身外的站立台,好像对这城市独有的交通工具翘首以盼了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所以我都告诉过你,就是个普通小女孩。”安德烈笑了,“凯瑟琳十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了吧?你老为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但愿吧。”待那缆车被密林完全遮挡,西泽这才想起什么,“你给我钥匙做什么?”

“你不是说在市区找到公寓以前,不想去无聊的奥克兰郊外,要借住我那里?”

“是啊。”

安德烈清点了几把钥匙:“车匙,楼下,大门,房门。”

“你去哪里?”

“去华盛顿街。”

西泽皱眉,“唐人街。”

“大舞台有中国戏,今晚放映《夜出》。一起?”

“绝不。”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这辈子也不会踏进那种狭窄街道半步。”

“那么,冰箱里有啤酒。”安德烈想了想,补充道,“捷克产。别出门去,这里不是香港了,小心被罚。”

·

从步出移民站,直至看见那铛铛铛向她驶来的红色有轨电车开始,淮真心里就痒痒地,涌动着莫名的雀跃。

这可是……电车哎。

哈尔的移动城堡那一种!去里斯本的列车那一种!旧金山最永恒的镜头!

淮真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觉得有些凉,没等到车启动便进车里来坐在罗文身边。两名年轻人攀在缆车窗外,那趟缆车便一路载着她们离开移民站的大道,穿越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边缘渐渐露出一星半点海湾的影子——太阳尚未出来,绿色岛屿外头,大雾笼罩着整个峡湾,茫茫一片白的外头,遥遥望见远处淡蓝色的海洋,一座白色的城市便从雾与海的尽头露了个头……

淮真就这么一路从森林看到海,临到下车,嘴里仍哼哼着不知上哪听来的美剧插曲小调。

售轮渡票的探出头来,颇为热情的说:“去哪一个码头太太?带女儿第一次来san fransisco吧太太?趁着天色还早,去内河码头早市买酸面包,再回家吃早餐也不晚的……”

罗文非常坚定的支付了两张前往渔人码头船票的费用。

淮真扯了扯罗文衣角,可怜巴巴地故意说道,“娘,我饿。”

罗文扫她一眼。

排在队伍后面的红发女士察言观色,笑着说:“太太,你看,你女儿是不是也馋了?”

罗文似是有些心虚,对她扯出一点僵硬的笑:“你爸爸和姐姐还在家中等着,好几个月没见了,还是得先回家去。”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淮真往码头上赶,看得出罗文是真的很急。不知是急着回去看一看数月未见的丈夫与女儿,还是急着回唐人街跟老鸨掰扯到底该如何解决她这大麻烦。

淮真忍着笑,心想,这么窝囊的拐子,这么淡定的被拐少女,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么离谱的组合。

两人恰巧赶上一班名叫penissula ferry的轮渡。这趟轮渡不必经停蒂伯龙,可以直达旧金山市区的北滩。船上已经挤满人,离奇母女组合只好在人声鼎沸甲板栏杆旁倚靠着。片刻之后,一声呜咽,马达卷起滚滚白色浪粒,将轮渡向北面缓缓推去。

启航没一会儿,便听见罗文在耳旁告诫:“圣佛朗西斯科城遍是洪爷眼线,连州警察也敬他三分。你想逃跑,除非逃出加利福尼尔亚省,否则天高地远他都能将你捉回来。你好自为之。”

淮真听在耳朵里,心想,我哪敢啊。

其实这一路她也不是没想过要逃跑的可能。但这里不比她自己的国度,凭空冒出的一个大活人,没有公民身份,不可能有任何合法学校或者工作场所可收留。她也并不认为姜素那老奸巨猾的人精会对她如此疏于看管,仅仅只留了看起来战斗力并不比她强多少的罗文跟着她。

假使她逃去救助会寻求庇护,在那里被永久镌刻上东方妓|女的烙印,每日接受一个陌生宗教诵经洗脑,经受着来自白人修女参杂着歧视的训|诫……这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获救吗?

降逢乱世,孑然一身。对她自己来说,现在离开罗文,有可能失去的是她最后的筹码。她还没那么傻。

罗文有重重心事,看起来并不太想搭理旁人。恰巧淮真也不太想和她聊天,便一路无话,眼看轮渡驶离天使岛,向南面的市区开去。

早晨的日头在海上露了头,峡湾里雾锁金门的海雾渐渐散去,空荡荡的金山湾里,只有来往的轮渡,并没有看见传说中的红色金门大桥。

船的左侧,一座苍翠碧绿的小岛浮现在大海中央。除去树木,空荡荡岛屿最顶端,一座米白色宫殿巍巍屹立。轮渡广播适时的以英文解说这座海中岛屿:“这是恶|魔|岛,岛上是监狱区。这座岛屿用以关押内战逃兵与美利坚为敌的敌对分子,迄今为止,岛上囚犯无一生还。”

船上游客的惊呼声中,淮真回头去看渐行渐远的孤岛。不知是否是错觉,日光底下,整座岛屿突然地看上去有些阴森可怖。

船驶离恶|魔|岛,那城市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立在甲板上,码头上传来熙熙攘攘的城市声响也间或可闻。甲板上突然响起一阵小孩子的声音,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白人小孩率先发现远处渔人码头上的端倪。

“妈妈快看!海狮!好多海狮——”

船上接连响起尖而细的惊叫声。淮真趴伏在栏杆上,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眯着眼看那越来越近的码头。层层叠叠的小型白色渔船齐齐停泊在码头上,将白色码头与木质栈道齐齐包围。行人穿梭在木质板房商铺之间,间或有人在晨间奔跑。三两海狮从海水中露头,看似想要沐浴阳光,沿着海岸爬上陆地,路上行人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岸上最醒目的是一座蓝白色的房子,房顶的星条旗随风飞舞。房子上写着一个英文单词与阿拉伯数字,待淮真看清那是pier 39时,船身一荡,靠岸了。

“快,趁着缆车还没走。”罗文催促道。

淮真回过神时,眼尖的乘客早已望见远远驶过来的红色缆车,先于众人跳下船,朝缆车站拔足而去。罗文也不甘示弱,一手拎着箱笼,一手拽着淮真跳下船,在码头与栈道上矫健飞奔。罗文个头也不高,仍留在船上的乘客们看见这穿唐装的妇女,拽着女儿飞快远去的背影,穿着粗跟布鞋的脚将短而粗的两条腿抡得像陀螺一样,都不免发笑。

其中有人冲着那个方向喊了句:“太太,下一辆缆车二十分钟就到,别急啊——”

罗文执拗又顽固,连这区区二十分钟也等不了。待两人跑到电车站,那缆车司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不及她两喘口气,便将缆车缓缓开了出去。罗文急的跳起来去追,一边追一边拿手掌去拍那大铁箱的车身,看得车身外攀附着的乘客哈哈大笑。

电车驶出去一截距离,司机终于良心大发的将车停了下来。罗文拎着行李慌里慌张的从车门上前,里头有乘客终于忍不住说:“太太,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罗文立在车头,两手在衣襟里摸了摸,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值钱物件遗失。仔细又想了想,这才回过头,发现她可怜的便宜女儿被落在了距离电车站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对于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淮真实在有些目瞪口呆。

她立在原地缓了口气,突然地盯住电车犹豫了。两秒过后,她终于还是迈出步子,跟着罗文上了那辆powell-mason缆车。

在缆车众人哄笑声里,罗文与她在那三节车身的缆车尾挑个位置落座。

铛铛铛——

缆车摇摇晃晃的开了出去,淮真头贴着车厢,望向窗外。车外攀附着四五个年轻白人,清一色的着了浅色单衣与蓝色牛仔裤。此外,这座城市只稀疏地漏了一点影子给她看。

铛铛车离开码头,慢慢地加快速度,驶上坡地。淮真被那力道掀得死死贴着座椅,看外头年轻人们紧紧抓着皮制扶手,颠来撞去,笑闹成一片。

车身猛的一颠,淮真身体随之往前一倾——车驶上了高地。

外头年轻人一阵惊叹,齐齐朝缆车的始发点望去。淮真也随之回头,从玻璃窗外望向缆车后方,从那里,可以无比清晰的望见整个整个码头与海湾,以及沐浴在海湾中央的整个恶|魔|岛。

困意袭上来,淮真不由眨了眨眼,好似这一秒能将这座城市的清晨定格在她眼里。

·

这座城像山脉连着山脉,乘坐缆车有如乘坐过山车,从这座楼,倏地就滑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打个盹的功夫,一眨眼,司机喊道:“企李街到了——”

车上只有两名中国乘客。所有人都朝她们这边看来,集体担心她们坐过了站。

门打开,两人晃晃荡荡地下了车。

缆车很快开走,清晨里,中国城外空荡荡的缆车站,孤零零的立着两个身影。罗文躬身,将手头行李一分为二,双手拎着。

“跟上。”说罢,便往一处窄窄巷道熟门熟路的快步走去。

淮真揉了揉眼睛,猛地呆立住。

黑色砖瓦砌出了楼阁与廊檐,有些斑驳古旧,在这座这个时代已足够现代化的都市之中,仿佛千与千寻的世界里陡然拔地而起的汤婆婆的宫殿。清晨却比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更早造访这座宫殿——这座宫殿里,间或有庙宇与茶肆;路上已有小贩,用扁担挑着两只箩筐,吆喝着早餐茶点。狭窄道路两旁,稀稀落落地停着的几辆汽车,是这唐人街里最为摩登的符号。

这初初看上去积攒了岁月尘土的城中之城,破落之中,自有它的一份独特气定神闲。

顿了顿,淮真小步上去,跟着罗文身后穿梭在街市之中。

街上间或有三两高颧骨紫棠色皮肤的广东人,推开屋门,走到街上来,伸了个懒腰。看见罗文,笑着招呼:“哟,季太,好久冇见。这位女仔是?看起来好生面生。”

罗文显然没什么心情唠家常,三两句打发掉老邻居,领着淮真快步经过富丽堂皇的上海饭店,穿过一条条街巷,走进都板街。

十分钟后,两人停在一间两层瓦楼前。

淮真抬眼一看,门顶牌匾上烫了四个繁体大字:“阿福洗衣。”

季罗文揿了揿木门旁的铜铃,一个少女惊喜笑声从屋里传来:“是不是妈妈回来了?”

伴随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拉开来。

“妈妈回来了!怎么样,累不累,香港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有给我带回来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母亲折腾两月整,你除了吃就不知别的了?”

那少女不理,伸手去夺罗文手里的箱子。

罗文半只脚踏进屋里,一个侧身,屋里少女和屋外少女就这么打了照面。

略嫌长的瓜子脸,典型东方人平淡无奇的五官;虽挑不出什么错处,但那脸蛋上略高的颧骨与两颊上点缀着的几粒太阳晒出来的雀斑,让她显得又些苦相。大概是罗文的遗传基因太强大,屋里那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却并不比淮真高出多少。

她手里正拿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长发。一对上淮真的眼睛,手头动作便停了下来。嘴张了张,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回头:“妈妈……你从前背着我与爸爸做了什么?”

8.都板街2

罗文回头来,照她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云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云霞揉了揉生疼的耳朵,视线在罗文与淮真之间满腹狐疑的游移,“我……我们家雇得起佣人了?”

罗文啐了她一口,“你爹呢?”

“刚买了牛奶回来,正在厨房里蒸玉米饽饽……”

“嗯,先吃饭,到餐桌上来说。”

云霞将毛巾搭在头上,瞅瞅门外的淮真,又望了望径直推门往院子去的母亲,大声问道:“那她呢?”

罗文回头,朝淮真招招手,“上来一起吃早餐,不是说饿了吗?”

淮真“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有些受宠若惊。云霞侧身一让,淮真迈过门槛进屋里去。

洗衣铺两层两进。临街的楼用作店铺,门口摆着一只桃木制的柜台,柜台上放着一只算盘;柜台后的橱窗里悬挂着一列洗熨妥当的白衬衫,清洁靓丽,像洗衣铺的招牌似的。除此之外,齐整洁净,并无杂物。晨风穿堂而过,夹带些许肥皂味。屋子后头是个不算大的天井,两栋砖瓦楼之间结着六七排麻绳,上面齐齐整整的悬挂着晾晒衣物。天井里种着一棵杨桃树,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枝叶繁盛,郁郁葱葱,将后面那楼窗户几近遮蔽。杨桃树下摆着一只竹椅,夏天坐椅子上面乘凉一定十分惬意。

淮真还未及走进天井,一个身型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两只蒸腾着热气的竹屉大步流星穿进屋里。一见淮真,“唷”一声,咧嘴笑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齿,“来,快快快快,上楼来吃包子,白菜肉馅的——云霞!去厨房拿四副碗筷上楼来,赶紧的。”

季云霞抱怨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去了。罗文拎着一只飘散着牛乳香味的铜壶,和淮真打个照面,偏一偏头,示意她一起上来。木质楼梯窄而高,又些年岁了,踩上去嘎吱作响,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罗文在前头却走的平稳矫健。胆战心惊的跟在她后头上了楼,一望,望见一间晾晒皂角的屋子。高不足两米,虽然两面开着窗户,仍显得有些暗。

一张四角方桌沿街靠窗搁着,用作餐桌。方才阿福上楼时特地将方桌拉离墙壁一截,以便四人都能坐得下。

云霞拿了碗筷上楼来,时不时的瞅一瞅淮真,挡不住的满腹狐疑。

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她终于忍不住,“妈妈不是回乡探亲么,怎么将亲戚一块探过来了?”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敲得她哎唷一声。又小心翼翼看自己丈夫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福脸上仍慈霭笑,两手招呼大家:”先吃饭,先吃饭——都不饿吗?”说罢,像变戏法似的,一一揭开桌上餐点的盖子。

两屉蒸笼,里头齐齐挤着黄澄澄的饽饽与蓬松的包子,铜壶盖掀开,正往外头腾着热气。

淮真不由得喉头一动。

真的很香。

不止是在穿过来这十余小时内没吃到过热食,就算在此之前,她也每天清晨只能跟黄油果酱吐司作伴,很久没有吃过咸香的中式餐点。她实在太馋这一口了。

云霞却皱了眉头:“我不想吃这种早餐。”

阿福道,“那你想吃什么?”

“生菜火腿吐司包,羊角包,欧芹法棍,蘑菇煎蛋,搭配果汁……”

阿福不则声,动手给众人碗里一一夹一只包子。淮真再也忍不住,捧着比快比她脸还大的包子啃了两大口。白菜肉馅鲜而不腻,外头面皮混着汤汁,满嘴流香。

云霞看的目瞪口呆,不知怎的,竟也觉得那惯常吃到腻味的肉包今天格外好吃。

阿福道:“这美利坚的东西什么都好,就吃的永远被咱甩在后头。”

淮真不住点头:说得太好了!就恨没法空出两只手来为阿福拍巴巴掌。

楼上四人开窗吃着饭,忽听得外头街上有声音尖细的少女喊道:“charlotte,快一点啊!去吉里街的巴士要赶不上了!”

淮真靠窗而坐,一偏头,看到对面尚未开门的杂货楼屋檐下立着两三名与云霞年纪相当的少女,皆是一色当下最时髦的三七分电烫过耳短发,白衬衫与牛仔长裤,外套一件呢大衣。

云霞慌忙应了一声:“就来就来!”说罢仰头,咕噜咕噜地牛饮热牛奶。

罗文突然问道:“那个黄文笙,家里是不是最近在奥克兰开了咖啡馆?”

“唔,是啊。”

“你也别羡慕她们家。我们……”

“那有什么好羡慕的?”云霞说罢,拿手背一抹嘴,蹬蹬蹬下楼去。

三分钟后哒哒哒地上楼来,身上棉布睡衣已经换做一条白色尼龙连衣裙,着了棕黄长筒袜的脚上扣着一双黑色圆头皮鞋。

她上楼来寻香膏。左脖子一抹,右脖子一抹,顿时满屋子都是茉莉味。

阿福突然问她:“去哪里?”

“去吉里街啊,今天吉里影院放映wild life,早场比平时便宜一分钱。”

罗文慢悠悠地说,“回来时去日本町买两块豆腐,一袋米。”

阿福突然地看了罗文一眼。

云霞有些心虚,声音也小了几分:“李记商铺和鸿祥杂货都不打算卖豆腐和大米了吗,干什么非得去日本町买。日本店里豆腐卤的没有鸿祥好,米又不知贵多少……”

罗文兀自喝着牛奶,“那早川生鲜铺老板家的大儿子,是叫早川井羽吧。那不是你同学吗?”

“……”

“你不是还和他一齐看过电影?”

“就是、就是普通同学而已!”

“普通同学?见普通同学,用得着大清早起来洗头?”

云霞有些语塞,立在原地,动了动脚,脸涨的通红。

罗文对女儿微弱的抗议置若罔闻:“你也大了,不抓着机会,后年就得送你回国相亲。”

“爸爸——你看看妈!”

云霞说罢,一溜下楼,套上外套,摔门而去。

淮真往楼下一瞅,瞅见古旧的石板路上,一堆呢大衣女孩中间走进来一个短呢大衣。短呢大衣脸色仍红的跟西红柿一样,但并不妨碍她很快便愁云散尽,和几个女孩搭着肩膀笑着走出都板街。

阿福恨的吭哧一声,“那种东瀛寇,即便家里干内阁,姓裕仁,也配不上咱女儿。”

罗文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们女人,这辈子嫁人,不过图个一箪食,一壶浆。别的还图什么?”

“那你让她嫁给那成日讨口要饭,混吃等死的癞疥王八怎么样?”

“闺女要喜欢跟王八,那王八有一口饭吃,也肯先给咱闺女一口,那不好?跟东瀛人,跟白鬼,那都不把咱当人看,当阿猫阿狗,那可嫁不得。”

“是几十年的说法了。我跟你这么多年,也不图别的什么。但咱闺女,绝不能在这唐人街里窝窝囊囊的过,得出人头地的走出去。”罗文道,“那等咱们搬出唐人街,搬到杰克逊广场的电梯公寓里头,街坊领居都是白人,和他们又什么不一样?”

眼看夫妇两为女儿婚事吵得快瞪鼻子上脸,淮真放下手里头正吃着的第三个饽饽,小声而乖巧地问了句,“季姨,搬去新公寓,你们还差多少钱?”

罗文道:“你管这做什么?”

淮真喝了口温热鲜甜的牛奶,缓缓眨眨眼,“没什么事,就问一问嘛。”

顿了顿,她又从搪瓷碗里抬起头来,说,“季姨,要不,您将我买回来吧?”

季罗文一口热牛奶险些喷出来。

阿福使劲擦拭着桌子,一直盯着自己太太看,好似数月未见,变得有些不认识她。起初他只心底揣测过,妻子这两月兴许并不只是去探亲了。但没想着,她竟被对门铁公鸡带的出洋去干这种作奸犯科的混账事。

淮真趁热打铁:“我会念书,以后上大学,出来工作,不比白人挣得少。将来我将今日所有钱都还您,您若愿意,我还能供您养老……”

季罗文一把扯过阿福手里的抹布,“别擦了,你又不是干木匠的,木头屑子都让你擦掉一层。”

她想了想,盯着淮真又笑了,说,“你念书?美国大学学费那么贵,云霞还上不起,成日在我跟前闹呢。”

得到这种回答也不奇怪。

淮真也不急,拾起那饽饽接着慢悠悠地吃起来。

罗文叹口气,又往她碗里斟了点牛奶:“你卖身契也不在姜素手头,原本就在洪爷手里头。我们能安安生生在这街上住着不被白鬼欺负,全仰仗洪爷。买你事小,开罪洪爷事大。一会儿吃完,先跟我去见一见姜素,看看她怎么说——老头子,你也别盯着我,回头,我好好跟你交代。”

9.都板街3

吃罢饭,罗文寻来一张安乐椅叫她在楼上打个盹,夫妇两人自有一番交代,便去了里面那楼。

淮真实在也不算困。刚躺下,便听见窗户外头一阵来势汹汹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人浑厚有力,操着一口强弱分明的腹式美音:“开门,赶紧开门!”

淮真起身去,从窗户探头往外看。四五名着深蓝警服的高大白人警察齐齐将那紧掩的杂货铺围拢,一下一下重重敲上去,几分钟时间,将半条街邻居都吵得走出来看热闹。

万众瞩目下,那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略微水肿的黄脸蛋。黄脸蛋眼白往上翻了翻,谄媚一笑,“军爷早啊,军爷好早啊。”

“中国婊|子,今日列行清点妓|女户。上月你们老母没在,现在把她叫出来。”

“老母,哦,老母还在睡觉……”

不及她回神,白人警察一个大巴掌,连人带门板,靠着蛮劲一气儿掀开。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嘴,堪堪能容几个警察挤进去。一进去,抬脚将一扇扇紧掩的房门踢开。杂货铺里霎时犹如鸡飞蛋打,女人、男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

两名约莫十二三岁的白人少年趁乱溜出来,一边跑,一边正了正歪歪扭扭的领结,将露在外头的花裤头强行塞进裤腰里。

外头看热闹里头有人笑个不停:“慢些跑,基督学校十点才开课,晚两分钟老师不会罚站——”

几分钟后,那几名警察大获全胜,从楼上拎下来十四名战战兢兢的少女。警察尖着嗓子冲楼上大喊:“老母,你再不下来,不怪我们将她们都带回警局去了。”

女孩子们一听,伏在地上呜呜大哭;另几警察躬身,一只只给地上少女手腕上上镣铐。上到第四只,人群外头走进来个花白头发漆黑唐装的中年男人,一走过来,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黑唐装后头跟着个绿排扣衬衫,满头亮晶晶首饰的中年妇,正是那不知去哪儿了的老母姜素。

警察一见,噢一声,笑容满面道:“洪先生,早上好!”

黑唐装也不打招呼,背对着淮真,不知说了句什么,拱手一请,便将一众警察连带十四女仔请进杂货铺中去了。

一众街坊领居见状,便知没好戏可看,霎时作鸟兽散。

没一会儿,警察们接连走出杂货铺。最后出来那一位,朝里头说了句,“洪先生都来了,那么这件事在我们加州警署当然不是大事。但是这次联邦警察局来了许多人,要是他们查到妓|女户里每几个月就多三五十个来路不明的黑户,连我们也免不了责。这次来,我们也算是给洪先生提醒一下。”

几个警察走到街上,姜素立在杂货铺门口,扬一扬手,“再见警官,请去上海饭店吃早餐,请写我的名字不用给钱。”

“臭婊|子,”警察低头暗骂一句:“去他吗的诡计多端中国老母。”

姜素立在杂货铺头,待警察走没影了,回屋里去,搬出一张积了尘土的木板出来,上头写了什么,尚看不大清楚。

摆好招牌,往街这头看了看,快步走来,一下一下揿响楼下铜铃。

淮真心想,来了。

轻着步子走到楼梯拐角,侧耳一听,果不其然听见:“恰好洪爷在,将那女仔一齐带过来吧。”

罗文上楼来时,淮真已经立在楼梯口,抻了抻衣服,像是等她很久。

清澈的眸子里平静淡漠,脸上无半点波澜。罗文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转身下楼。

伸缩自有一刀。

淮真跟了上去。

经过那杂货铺门口,她低头扫一眼,见那积尘的木板上标着价码。

一月二十四日新鲜到货,市价——

虾米三分一磅

大米一元一袋

……

女仔五元一磅

迈过门槛,黑洞洞的外间屋子里堆满麻袋,满屋充斥着一股麝香与石楠混杂的气息;右侧一排小小房间,此刻屋门都打开,三五女仔聚在门口,看一看淮真,低头窃窃私语。

左侧木梯通向二楼。淮真走在姜素与罗文中间上了楼,见十四名少女正坐在楼道间角落里哭泣。

姜素脑袋大的很,暂时不想搭理这几个不识时务的哭包。只看了一眼,带着两人径直穿过二楼长廊,推开尽头屋门。

屋里灯光幽暗,临床放着一张竹椅。那花白头发黑唐装的中年人坐在上头,身后一个女子正给他捶按肩膀。他闭着眼,看上去并不怎么享受。

姜素进来喊了声,“洪爷,人给您带来了。”

洪万钧没睁眼,也不答话,抬抬手,叫她们都进来。

那屋子阴暗,淮真只觉得凉飕飕的。三人在洪万钧对面依序坐下,等待他发话时,淮真总忍不住去看他搭在竹椅上的手。

这人已经上了年岁,身形干瘪,皮肤长满褶子,脸上点缀着些许暗沉沉的斑点。独独那一双手,白皙娇嫩十根葱管,像从未受过岁月剥蚀。两手无名指与小指上,长而弯曲两截长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竟比手指还要长。淮真突然想起,这两截尾指指甲代表着手的主人养尊处优的地位,是贵族的象征。这古旧的习俗,竟在遥远太平洋西海岸的唐人街得到如此好的保存。

洪爷冷不防的开口了,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她讲不讲英文?”

姜素道:“这女仔书都未读过,讲什么英文?只会讲广东话……国语似乎也懂一点,但是不知上哪学的,讲的怪难听的。”

洪万钧嗯了一声,又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淮真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季淮真。”

10.都板街4

“从前就姓季?”洪万钧有些纳罕,偏头去问姜素。

姜素转头去瞅一瞅淮真。

淮真说,“忘了。”

洪万钧倾身向前,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

“倒也算识时务。”自咽喉出了一声气,有些似笑非笑:“知不知道我是谁?”

“别人都叫您洪爷,唐人街人人都敬畏您。”

“那你怕不怕我?”

“怕。”

那双黄褐色浑浊眼珠盯住淮真:“怕什么?”

淮真眼睛回望过去,“一怕死,二怕嫁人,三怕回去。”

“不想死,不想嫁人,还不想回去,那你觉着,我们大费周章出这一趟洋,为着什么?”

“您要是不出这趟洋,这三样我都不怕。”淮真接着说,“这桩婚事,不止您儿子不情愿,也将我毁了。”

“怎么就毁了?你若不做洪家儿媳,大把人来做,没关系。但你若做不成洪家儿媳,就和外头跪着的那十四丫头没多大区别。”

“区别?本就没有区别。”

洪万钧突然呵地一声笑了。“你的意思是说,给洪家做儿媳,和在这姑婆屋做娼|妓一个理?”

淮真眼睛一眨不眨,“是。”

洪万钧抬抬手,让后头那女仔停手。“你让她再说一次,这种话我生平头次听,不太明白。”

姜素吓得不轻,“洪爷,我都说了,这小女不懂事的。”

“叫她说。”

“洪爷像买卖牲畜一样买卖妓|女,又以同样的方式贩卖儿媳。那么,这两者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分别?”淮真神色平静,语调平稳,“洪爷,您能叫唐人街人人称道您一声洪爷,定是因您做人有自己一分底线,凡事讲义念,存仁德。我原本就有自己的生活意愿,被拐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唐人街,明知来路已经回不去,但我也有我的底线——一怕死,二怕嫁人,三怕回乡去。求洪爷成全。”

洪万钧动了动嘴角,露出右边发黑脱落,续镶了金的两排牙齿。

身后女人点着了一杆烟,他就着吸了两口,吐出来。烟雾缭绕里头,只听见他慢慢地说,“你要做妓|女也罢,要嫁人也罢,要死,也罢。这些你统统做不了主。他要娶也罢,不娶也罢,也做不了主。唐人街仁义大不大我不知道。这个,最大。”

那烟雾散尽,先见着他两只剔透尾指微微翘起,抖了抖,食指与拇指之间抖出一张纸条。淮真侧头去看,上头写着——

我,温梦卿,今天拿到40元,同意随姜素前往金山大埠,以体重每磅五美金的价格交易给洪万钧先生。如果我从看管中逃跑,我将终身押为奴。

“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这个最大。”

淮真看着名字后头那红红指印,终于知道在那船上,梦卿是因为什么寻死了。

洪万钧慢悠悠将那纸条收回去,续说道:“不过你既然跟我讲道义,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走这一趟,我也不能折本。你不想给洪家做儿媳,又不知该做谁媳妇,那就让钱来帮你决定。今晚七点,隔壁二楼戏院,和那十四名丫头一起,每磅五美金起价,价高者得。你若能从我这里脱身出去,给你自己寻个满意的好去处,我当即将这卖身契烧了。从此你只管做季淮真,再无人知道温梦卿。你敢不敢?”

“若半年内警察上门随访,您也能帮我,让我成功获得公民身份?”

洪万钧吭哧一声笑了,“当然,季家钱都拿了,岂有不办事的理。是不是,季太太?”

罗文慌忙应了一声。

淮真微微眯眼,“洪爷说到做到。”

洪万钧笑道,“我若欺你一次,往后这中国城四十条街上,谁信得过我?”

她咬咬牙,“好。”

洪万钧复又合上眼,躺在那椅子里舒服的吸了口烟。

淮真盯着他看了会儿,转头出门去。姜素冲罗文摆摆手,将她也打发走了。

姜素示意椅子后头那女人去将门合拢。等屋里再没别人,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洪爷,这乡下女仔,先前在船上船下,木讷讷的,倒没这么厉害一张嘴。不知怎的……”

“乡下女仔?你看她,自走进来开始,便目不斜视,半分点不露怯,行事毫不瞻前顾后,极其明白自己要什么。这种姑娘,但凡稍微小气一些的人家也教不出来。”

“那这女仔,洪爷,您是不想要了吗?”

“要,怎么不要。”

“那怎么?”

“她不想嫁人,无非不想嫁生人。如今在这金山街头,嫁谁不是生人?她明知回乡死路一条,怎敢去找白鬼警察自投罗网?这唐人街上,既然知道这丫头是我洪爷未来儿媳,谁敢来抢?她若想在唐人街拿到身份活下去,就得嫁人。倘若她真招来什么生人……”

“怎么?”

洪万钧长叹一声,笑道,“我这六子什么脾气,我再清楚不过。”

·

淮真一出长廊,那新来的十几名女孩子们正围着个女人问长问短。

一个女孩问道:“阿茶姐,你说那‘第一回’,有被老爹吊起来暴打一顿疼吗?有被阿娘将头淹在水里可怕吗?”

那叫阿茶的妓|女说道:“那倒没有。”

几个女孩皆大欢喜,“那就太好啦。来金山,有吃有住,还不用挨打。”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阿栗,你娘不揍你,你爹也不揍你,你为什么来这里做工?”

那叫阿栗的撇撇嘴,“就是一份工咯。干活领人工,有钱食海鲜,饮香槟。在汕头,靓衫都冇钱买。”

……

淮真快速从女孩子们中间穿过,下了楼,听得罗文在后头一声喊:“丫头,你这犯的什么傻?”

淮真脚步停了停,回过头去。

罗文小步追上来,“不论你给谁买回去,不都得受同一种罪?”

淮真垂头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给谁做老婆不是做?

给谁买回去不是买?

哪个冤大头肯买了她留在旧金山不成黑户,还不碰她?

想了一阵,淮真突然说,“季姨,能借一点钱给我么?”

罗文张了张嘴,“一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可不敢帮着你与洪爷做对。”

淮真笑了,“我不借那么多。我想知道,哪里能打个电话?”

罗文愣了一下,缓缓试探道,“帕思域街有个电话电报局。接市内线,三分钟内三分钱。州内八分,国内一角,国外一分钟一块钱。你要多少钱?”

淮真沉思片刻,“三分钱。”

11.都板街5

沿萨克拉门托街拐上市作顿街,淮真觉得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一名壮汉正隔着五六米距离,不紧不慢将她跟着。

她停住,那壮汉也停下,打量着她眼中的意图;她侧头往前走上两步,那壮汉也慢慢踱步跟上。

试了几次,淮真便只当他是个npc,兀自走去目的地。

旧金山的冬天并不冷,时值正午,日头一出来,淮真穿着那件袄子,走上一截路便出了一身汗。路上偶遇三五西装革履青年,均梳着油亮背头,隔着半条街,远远瞥见她身后那壮汉,知道大约是洪爷的人,便吹起口哨,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奔走相告:“这生面孔,莫不是洪六她爹给她挑的俊俏越洋小媳妇?”

淮真远远避开走,那几名青年盯着她笑了半条街,倒也不敢造次。

走了二十分钟,穿过昃臣街小巷,立在pacific road马路上,一眼便望见电报局。

电报局是中式塔型楼阁建筑,夹在两栋三层黑砖楼房中间,十分惹眼。门外两幅木质对联,均写着“帕思域话筒电报局”;宽阔大堂里一应红木雕花家具,男接线员在柜台内忙碌着,替三两名客人往海外拍电报。

淮真立在门外思索了一阵:总共四百二十五美金。可万一……有人竞价怎么办。

她对这年代美元物价着实没有多少概念,不论如何,往多了借总归没坏处吧?

思量片刻,毫不犹豫迈步进去。

迎面走来一名头戴黑色瓜皮帽的跑堂,将她迎到一名接线员跟前坐下。长柜台后头那人拿起挂式听筒,问她:“接往哪里?”

淮真回头一看,那壮汉也跟了进来,大摇大摆坐在外间一张暗八仙椅里。

她掏出那张字条,将数字慢慢报给对面人:“旧金山市,415-012-3048,安德烈·克劳馥。”

接线员手握听筒,拨通数字,缓缓说道:“你好,中国城412-132-1928请接安德烈·克劳馥。”

半晌,终于接通后,他将计时器与听筒一起递给淮真。

听筒递到耳边,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熟悉无比,懒洋洋的男中音说:“hello。”

淮真吓了一大跳,慌忙用手将话筒捂住。

那头半天听不到回响,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crawford is out, muhlenburg is listening.”(克劳馥不在,穆伦伯格接听电话。)

怎么会这么不巧?

接线员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时间并不多。

淮真点了下头,拿开手,冲听筒那头讲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辞:“i am waaizan kwai…i am in trouble, and i need some help.”(我是季淮真,我遇上麻烦了,需要帮助)

她听见听筒那头说:“who are you, what do you want.”(你谁,你想干啥。)

“i am…”

“say it again. ”那头安静的等着,语气平静,不知表情如何。

淮真闭了闭眼。电光火石间,她切换成自己更为熟稔的一种语言,“ich bin waaizan. wir haben uns heute morgen getroffen.kannst du mir bitte 3500 dollars leihen?ich bin in schwierigkeiten.”(我是季淮真,我们今早见过的。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我遭遇麻烦了。)

她飞快讲完这一串德语,心跳的有点快。

面前计时秒针滴答滴答走了十下,短促笑声过后,对面才缓缓开口,“es tut mir leid. wieder einmal, bitte.”(抱歉没听清,请再讲一次。)

低沉沙哑的德语发音,弱化了原本强弱分明的腹音,震得淮真耳朵麻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3000, bitte?”

“wie viel?” (多少?)

“oder, 2500,2000……”(或者,2500,2000也行……)

那头笑了,却没回答她。

笑声距离听筒有一定距离,却仍可察觉出来——是那种很欠揍的,且并不打算掩饰的笑。

他故意的。

时间只剩下最后十五秒。淮真硬着头皮,一鼓作气:“koenntest du mir bitte 425 dollar leihen?ich wurde dann bis ca. 18 uhr auf dich in der sacramento strasse 107 warten. ich hoffe, dass wir uns dann dort sehen. auf wiedersehen.”(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请借我425美金。我在萨克拉门托街107号等你到18点。希望能再见到你。再会。)

挂掉电话,满屋子鸦雀无声望着她。

淮真长长吁了口气。

他会听从她的诉求,准时抵达萨克拉门托街吗?对于这个人,她实在不敢确定。

但在那通电话里,发现对面接听人并非温和的安德烈后,她几乎立刻的,决定将一个完全有悖于《移民宣誓》上的温梦卿袒露在一个与联邦警察关系密切的面前排华者面前,用语言能力告诉他自己拥有等值的偿还能力……也几乎等同于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到这个白人手里。

草率吗?

出了电话局,见迎面推来个竹车摊,上面摆满刚剖开的新鲜瓜果,一张木板上贴着红纸,拿毛笔写着大大的:“菠萝一分两片。芒果一分一片,两分三片。”

饭点已过,淮真有些饥肠辘辘。攥攥手心,发现那三枚硬币仍还在自己手里,这才惊觉自己忘记支付电话款。回头一看,除开那盯紧她的壮汉,并没人追上来讨债。

她微微眯眼,上前去,问那鲜果档老板要了三片芒果。

果不其然,那壮汉紧跟着上前,从钱袋里掏出两美分,将菠萝钱结了。

迎面又推来个卤水档。淮真这次毫不客气的要了一包鸭脚,一袋鸡翅;抬头望见一间“广州糖水”,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进去要了一碗马蹄汤,留那壮汉马不停蹄在后头结账。

淮真坐在陈设古旧的小小糖水店铺中,摸了摸衣袋里头那三美分,掏出鸡翅慢悠悠啃起来。

反正死过一回,不论争取到什么,都是白捡来的。

遣返,或者别的……还有什么会更坏?

·

安德烈从戏院回到华盛顿广场的公寓里时,看见西泽正盘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公寓窗帘全都拉上,电视频道来回切换,显示屏跳动着的光,使那张愁眉不展的脸显得更加阴郁。

他确实过得不太开心。自从去年从哈德逊河畔毕业,阿瑟老爷子断绝了他一切可以前往陆军部队的途径。老爷子年纪大了,唯一心愿便是希望这最宠爱的孙子能回家经商。爷孙两僵持半年,恰逢北加州联邦地方法院主张修改《克博法案》,联邦政府决定请安德烈前往驻香港领事馆。共和党保守派同时遣了一支调查组和安德烈一同去香港与南中国港口,其中便包括西泽。出行前,阿瑟便对西泽许诺:如果这一次联邦警察找源源不断向加州涌来的华人非法移民的源头,用充分的证据驳回主张《克博法案》修改的请求,他便答应他所有请求。

从前在圣玛利亚号上发现的所有证据,今早在海关全数宣告破灭。从香港港官递来的资料显示,那十二个孩子,竟然确实是那一位母亲所生。那九岁女孩的父亲,也确实是是在她出生前七个月死掉了,而且那名中国母亲也已发誓,要将整个调查组告上法庭……这一切就好像有人放出烟|雾|弹。这艘船上有偷渡者这件事确切无疑,但从海关到州警署,都好像对此视而不见。

西泽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

可当安德烈洗了个澡,将那从中国城戏院带出来的、混杂了难以言喻脂粉味的烟味洗净,换好衣服出来时,一抬眼,便看见立在窗边满面笑容的西泽。

“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西泽回头,恰好露出他那笑出洁白尖亮犬齿的半张侧脸,“你这澡洗的可够久。”

“我好像听你在讲德语,”安德烈偏过头想了想,“似乎起码有十年以上……没听过你们在外讲德语了吧。”

“确实很久没讲,突然听起来还蛮新鲜是不是。安德烈,你今晚有时间吗?”

“已经答应好带凯瑟琳去诺伊谷。有急事的话,我打电话告诉她叫霍华德陪她与黛西同去。你是要搬家?找到住的地方了?”

“在伦巴德大街,东西一早已经寄过去了。”

“伦巴德大街不错。”安德烈回头,见他正将散开的衬衫纽扣一粒粒系上,问他,“你要出门?”

“对。”西泽系好领带,走过来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现钞吗?”

“保险柜钥匙在大衣里。你看看够不够?”

“嗯。”

安德烈盯住他,“你要去哪里?”

“一个似乎不能开支票的地方。”西泽将一沓钞票塞进一只背包中,开门出去。

安德烈笑着冲公寓外头喊道,“今晚还回来吗?”

没再回应。

跑的可真够快的。

电梯门打开,西泽正了正领带,大步迈出。

公寓楼推着婴儿车的住户咋一眼瞥见这笑容明媚的陌生年轻帅哥,倍感讶异的同时,都被他感染的心情颇好。

旅途劳顿,移民局受挫……所有阴霾统统一扫而空。

安德烈说的没错。

他确实感到非常开心。

12.萨克拉门托

悠哉悠哉吃罢午餐出门,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在日头底下走了一阵,正觉着有些昏昏欲睡,眯眼望见对面一间半开着铺门的昏暗店铺,上书招牌:黄记典当。

淮真顿下脚步,摸了摸手上镯子,阖眼默念:梦卿啊梦卿,你也就留了这么点装备给我开局。好歹我睁眼得早,替你将镯子保住了才没遭姜素毒手,不如便让我当了,换个自由身,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再替你赎回来。

想罢,睁眼,迈步进店。

店里就坐着一个蓝马甲的年轻小伙,左右不过二十四五。将那镯子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笑着说,掌柜这几日都不在,他眼力也不大好,只知道这东西成色好,又有些年份,是个鲜见的老东西,能值不少钱。但具体能值多少,他又说不出个究竟。

然后又说,掌柜不在,他也顶多能预支给她三百美金。既然将这祖传宝贝送了过来,也必是为了应急。既然洪爷手下打手也在,就当面先打个条子,替她将镯子保管几月,待她有钱了再赎回来也不晚。

说实话,淮真对金银玉器古董行当全无研究。当铺小伙讲话诚恳,又当即替她将借条写得一清二楚,她便不再去探究竟。

拿上钱出门,那小伙又将她叫住。淮真回头,那小伙追上前来给她一只小小布包。一展开,里头躺着一只淡紫色、细细的赛璐珞手镯。

那小伙笑着解释道:“小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在外,身上戴着这么贵重首饰,实在不妥,也不安全。没有首饰,又空落落的,怕你觉得少些什么。这手镯在美国不算稀罕物,在咱们家乡女孩子中间是顶时髦的物件,轻便新潮又好看。那镯子我我便先替你收着,这事我也替你瞒着掌柜,等你寻着好的落脚处,记得尽快赎回来。因着我年底就要回乡去了……”

接着又说,“我出洋来时,家里妹妹也和你年纪一样大,顶喜欢赛璐珞手镯。如今她也出嫁了,看不上这小玩意,也不知该送谁好,和你有眼缘,便赠你了。”

刚要谢他,那小伙忙一溜跑远了,在马路那头冲她挥手道:“记得早点赎回来啊,趁我还在这——”

她立在路中央,将那镯子套在腕上,冲他挥挥手。

等他跑没影了,她攥了攥手头那三百零三分美金,心里百感交集。

冬日里,天暗得有些早,制衣工厂与雪茄厂的华工下班出来,恰好是街上人多的时候。

淮真站在距离都板街几步之遥的萨克拉门托107号外头,不远处是刚刚准备开门营业的澡堂。她从下午四点,用手镯换到了三百美金之后就开始等在了这里,至此已经快要两个小时。

内河码头轮渡大厦第四次将半小时一响的钟声递进这喧闹的唐人街集市的夜幕初上里,那终日紧闭着嘴的看管壮汉终于向淮真走过来,说,“洪爷叫我六点一刻之前将你带过去。”

如果西泽或者安德烈没有到来,那她怀揣这三百美金,和怀揣一只现下毫无用武之地的玉镯子并没有半点区别。

淮真侧头对那壮汉笑着说:“大哥,要不你偷偷借我一百二十五块?”

壮汉紧紧闭上嘴,憋了好一阵,黑黝黝的脸泛起红,一路红透到脖子上。

她不过同他打趣开个玩笑而已。见壮汉这副模样,莫名又觉得很好玩。笑了会儿,便往朝街面外看去。

满街都是黑乎乎烧结砖筑起来的建筑,宝塔的屋顶,伸出影影绰绰的弯曲檐顶,保留着上世纪末尾的中国韵味,古老,又有些不三不四。人声鼎沸里,霓虹灯也在那一刹那亮了起来。“魏家澡堂”四个大字招牌旁黄澄澄的顶灯,映照出她眼里清亮的光。成群结队挤进澡堂低矮的木板房门的男人们,将淮真视线整个挡住。因此,她并没有看见立在巷道屋檐影子遮挡下的高大白人。

·

旧金山市宽广公路在此处彻底终结,向房屋中逼仄街道拥挤过去。行人道上乌黑斑驳,不知结着什么东西残留下来的陈年污垢。路上有四五小孩,光脚丫子在楼道上街面之间来回穿梭,肆无忌惮的追逐嬉闹,直直撞倒在那高大白人的靴子上。

西泽躬身,将那摔了个狗吃屎的黑黄小孩提溜起来看了眼,确认一切完好,脚朝下搁在一旁马路上。那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黑乎乎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瞪大眼睛将这稀奇白人打量着;看管小孩的小脚妇人细步上前将小孩抱起,躬身向他致谢。

他皱皱眉头,努力让自己忽视街道与房屋间或可闻的腐朽气味,礼貌而疏离地以白话询问:“萨克拉门托107喺边度?”

那妇人摆手:“没英文,没英文。”

他指指自己:“广东话!”

妇人仿佛仍谄媚笑着回答:“先生,没英文。”

他大步迈过妇人,捉住一名老妇询问:“萨克拉门托107?”

街上众人仿佛对于白人面孔的震惊远远大过于那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流利家乡话,给予他的答案统统都是——

“没英文。不懂英文。”

找到萨克拉门托街道时,内河码头整点报时的时钟从东北方向递过来,时间已经六点,夜幕降临的唐人街灯星初绽,西泽走在街面上,显得临街房屋过分低矮。

干了整天活,数周未曾洗澡的男人们放工上街,从他一旁穿梭而过。

男人们用广东话话谈天说地,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比较彼此每月可以寄多少美金回家:这个三十美金垂头丧气,那一个四十美金的喜笑颜开;一旦谈及自己家乡的老婆孩子,纷纷心花怒放。

过了一阵,话锋一转,又聊起哪家妓|馆里女仔功夫最好,说起好几家杂货铺外又挂上新招牌,近来有人又下洋走了一遭,带回来了顶新鲜的女仔,其中竟还有一名京城名噪一时的青衣;除开那青衣,其余女仔都将在今夜那场《青石山》戏间拍卖……票贩子不知从哪里放出的消息,生生将唐人街戏院票价从十美分抬到二十美分。男人们却十分买账,一致决定花上二十美分去戏院看场武戏。但在这一次庄严又隆重的挥霍之前,头件大事便是要先去澡堂里洗干净澡。

男人们齐头并往道路对面挤过去。西泽停下脚步,朝那黄澄澄灯光望过去。他并不认识几个汉字,只看见那四四方方四个繁体中文下的门牌号上镌刻着罗马数字“107”,数字下头,正立着那名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东方少女。她穿着的那件款式奇怪的宽大袄子,如今在烧结砖的房屋外、古老塔式屋檐下的霓虹灯里头,居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黑洞洞巷子里,她抬头望向外面,安静等待着。清亮的眼睛里映照了点霓虹灯光的影子,像一只崭新,半透明的小小紫色蜡烛。朝澡堂涌去的男人越来越多,人群稍不注意便将她整个湮没。其间,不知是有人发现了这新鲜面孔还是怎么的,突然朝她吹了一声口哨,那紫色影子便在人群里吓得后退好几步。

·

淮真被突然涌进澡堂的一大群男人们故意用胳膊撞的颠来倒去,数月未洗澡的汗臭味混杂出的难以言喻的体味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几乎快令她窒息时,突然被揪着手腕猛一拽——拽离人群,立到街道上。

她垂头喘了口气。

一抬眼,对上一张黑白分明眼,突然愣住。

西泽躬身盯住她,“不是打电话借钱?”

一伸手,晃晃手中背包。

淮真望着那只背包,静待他发话。

13.萨克拉门托2

微微低头注视她,睫毛很长,从眼尾塌下来,像丛林塌入深潭。轮廓暗沉沉的,唯独那汪深潭也亮着点锐利的光。

她适应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紧锁的嘴唇,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带着叩问,却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为那通电话,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抬头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萨克拉门托街的转角的一间杂货铺。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秽不堪的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门,门口竹椅里窝着一名黑黄皮肤长褂子的妇人,双手揣在宽大袖口里头,低垂着头打盹,状似对店中生意漠不关心。竹椅旁立着一只积了尘土的木板,上面写了几行字,后面标着阿拉伯数字,像是价码。

西泽本无意吵醒她。凑近去看,除开那几个阿拉伯数字,他只认得少许几个字词。

“虾米三分。鱼……大米……女仔……”他努力辨认到这里,终于笑了。

听闻这笑声,那妇女醒转过来,入眼先见着一双盛气凌人的长靴;一抬头,只见一名身量高大的白鬼正饶有兴致的打量那蒙尘许久的招牌。妇女好久不曾见到这景象了,霎时喜从心底起,朝他笑出一口残缺牙齿,用粗陋英文谄媚的搭讪:“我们这里有新鲜的女人,干净的,有今天这么新鲜。”

“五美金一磅?”他确认一遍。

“先生,是的,是的。五美金一磅,但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卖到更多……”

“听说可以售出三千美金。”

“几十年来鼎鼎大名的一个甘苞,那可轰动到唐人街外头去了。”

三千美金。州警署这信息来源还颇有点可靠。

躬身进去杂货铺,那老妇伛偻着身子追赶着,“先生,请支付五十美分进场。”

西泽停下步子,“不是二十美分?”

“先生,你一定搞错了,白人哪能同我们一样呢?”

他懒得再计较,周身一寻,恰好寻到一枚五十美分,扬手扔她身旁铜盆中。

“铛——”一声脆响,那老妇大声吆喝:“先生请上楼,先生请走那边去戏堂子里。”

楼上探出一个男童,小而圆的脑袋,寥寥的毛发以红绳束在头顶。手里拎着一只竹篓,篓上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布盖着,不知里面有些什么。男童身量瘦小,全身透着一股灵活劲,在前面一路小跑,将他从低矮杂货铺,一路领往一个明亮开阔、声光敞亮的新天地。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恰好容下一只桌椅与沙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张视野很好的窗口,光线与声音就从那里传来。西泽上前两步,发现那是一处高台——准确来说,是观赏中国戏的高台。他立在窗边,往下看去:除开右侧加高的平台,其余地方整齐摆放着数不清的简陋的木质长凳。观众陆陆续续涌了进来,人挤人的落座在那圆凳上,沙丁鱼一样排布在一块。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一进来便一直不停的交谈、吃东西以及吸烟。

这是西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他曾无数次阅读到有关中国戏院的报纸:

“在那里共有一千名观众,他们的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每个人看起来长一个样。”

“由于他们坐在矮长凳上,‘塞满’二字乃是形容他们状态的最恰当的词语,每张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像回家吃饭的电车那样拥挤。”

“我一脸茫然坐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他们演绎的是喜剧、悲剧或者是歌剧……”

在此之前,他也决计想不到那小而阴暗的杂货铺后头藏着这样一个洞天。此刻他所容身的高处看台,给予他一个极好的视角成全他从前对唐人街的所有想象。这地方从头到尾与“舒适”这个没有半点关系,但那闹哄哄的拥挤条凳上的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久违的喜悦。

那拎着竹篓的小孩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条游鱼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拥堵的看台下,向每个人拦着他的人展示那遮盖住的竹篓下的东西。西泽认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张画片,因为进来时,他桌面上也放着数十张。那是一种线条非常简洁、很省力气的画:清一色的乌黑发髻,两点眼眸,两撇红唇,一把折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个人似乎都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几秒时间挨个看了一遍,一声笑,将画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声铿锵之声,下面齐声叫好。舞台灯光亮起,锣鼓喧天——戏上了。西泽垂头一看,一折宽大折扇上,龙飞凤舞书三个气派的汉字。

三个字他都不认识。

·

一回到杂货铺,淮真立刻被那名叫阿茶的女子领去换了一身衣服。

衣服尚未取来,两名妇人将她领到梳妆镜前坐下,将她早晨绑的辫子松开,挽到脑后,作了个三花髻。

刚替她解开了脏衣服纽子,阿茶开门,端来一身腥红的衣服。

她低头将衣服拾起来一看——是一身针工精巧的嫁衣。

淮真问:“每个人都有?”

阿茶道:“每个人都得换一身,图个吉利喜庆。”

淮真笑了,“你们老母那样抠门,给每一名过手的女仔一身这样的新衣服,岂不亏死了?”

阿茶是不大会撒谎,撒手将那身衣服硬塞给她便溜之大吉。

淮真垂头盯着那坠了流苏的小小金冠和嫁衣上金丝绣的花,心想,这身就是为将她过门到洪家用的吧?

送这身衣服来,倒像是在提醒她:没用的,不论你使出什么金蝉脱壳的法子,使多大劲,你始终还得做洪家媳妇。

到底为什么这么笃定?

正思索着,门“咔哒”一声开了。淮真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季云霞。

她作贼似的探进来半颗脑袋,一见她在这,长长松了口气,躬身钻进来,将一只钱袋塞进她怀里,一溜烟地又跑了。

淮真摸了摸钱袋,沉甸甸的,大约已经知道是什么。拆开来,先见着一张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娟秀小楷写着:“我爸爸告诉我你被妈妈害了,今晚要在这里卖掉,实在对不起。我把我和爸爸所有零用私房钱凑起来给你,一共二百六十块五十三分。希望这些对你有用。也希望妈妈少坐几年牢。ps:洪六少爷脾气极坏,最喜欢和他爹爹对着干。”

她将这字条反复看了数遍,突然间便松了口气。

那两名妇人趁她念信时,将那顶流苏头冠与耳钉一齐给她簪上。淮真索性由着她们将那汗渍渍的外套脱去,换上那身干净新衣服。

临出门前,她将背包中美金数了一次,所有钱在一块,一共将近四千三百美金。

没一会儿,门再次叩响,姜素走了进来,说,到你了。

她起身,在两名妇人搀扶下,沿着一条长廊,往音乐声与光的来处走过去。走到灯光大亮处,戏台正好演绎到一段西皮慢板。陡然从暗处沐浴到亮堂的光,不知是因为戏还是什么,吵闹与起哄声都越发热烈。

那是一处二层看台。仆妇扶着她坐下来以后,高处看台上众人均不知从哪里接到信息,齐齐朝她这方向看了过来。

其间突然有人嗤的一声笑了,高声笑问道:“洪六,你看,那是不是你爹让你娶的那豆芽菜——”

另一男子应道:“人洪六荤素不忌,口味每天换一样,怎么你了?”

那头一众年轻男子高声喧哗呵斥着,引来一众看客回头向她望过来。

台上武生与青衣仍还演着戏,台下戏却像是要演的越发精彩一些的模样。

恍然间,淮真瞥到对面一间包间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那是一个特意安排好的,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她这个包间的位置,但所有人里,独独他不为所动,凝神屏息,肃穆观看着台下那出《青石山》。那一众青年仍在打趣着,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稍稍有些发热,松了褂袍系到脖颈上两粒纽子,动了动脖子,身后便来了个人递给他一支折扇。他并没有立刻接过来,端起面前一只青色的瓷杯啜了口茶,慢慢放下,这才拿起折扇,端坐着,摇了摇,全程没有看向过淮真。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立刻知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洪六。

14.萨克拉门托3

四场戏演罢,只觉得有点饥肠辘辘,便从宽大袖口取出那只皮革背包。

老牛皮制的背包,摸起来极有质感;背包内衬绣了一行花体子——“givenchy”——这年头,路易威登最风靡的背包叫做“什么都可以放进去”,纪梵希则反其道而行,做了这么一只“哪里都可以藏进去”。“哪里都能藏进去”想必就是淮真手里这一只——不过两只巴掌大,像个袖袋,拽在手上,立刻可以被夸大袖口掩住,丝毫看不出来。

淮真压根看不懂戏,也不知戏究竟演的好不好。她从里取出中午吃剩的果脯,小口嚼着,慢悠悠坐在那里打量着戏园子里的人,像参观历史博览会似的,间或捕捉到一点两点人□□易的影子。

已有三名女仔在暗中成交了。那些女仔也像淮真一样,一开始被悄无声息带进戏院某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便会有人去通知事先购买了画片的堂下众人以及楼上包间中的看客,关于出售女仔所在位置。若想买哪一名女仔,便揿铃唤来那拎竹篓的小男孩,由他带着写有价码的画片去看管仆妇身旁;若再无别的人竞价,出价者便以画片背后所印价码购得女仔。

几乎每场戏之间的间隔,都会有一名声线嘹亮的汉子在戏台旁唱票。前三场戏,均分别有女仔被成功售出,但皆是底价出售。没有竞价,自然不够精彩。看客们寥寥吆喝两三声,又各自嗑瓜子谈天去了。

这场戏一共有十二场,算上开场、收场与中场休息,一共十五次停顿。听那两看管仆妇这样讲,淮真便笑了。怪不得要挑这场戏,原来是有讲究的。

第四场间歇,全场空场,场下“嘘——”声一片,淮真猜想,大抵是没有女仔贩售成功。又或者,剩下的女仔都卖不出去了。

临近第五场戏终了,那递送相片的男童一直也没回来。淮真仍淡定的嚼着果脯,身旁那仆妇倒有些坐不住了。

那个说:“这卖不出,可怎么办?卖不出,可就要留在姑婆屋里伺候男人一辈子了哇。”

另一个笑她:“你傻了吧?这女仔本是洪爷钦点给六少的媳妇,这姑娘自己主意大,不肯嫁,非得来这卖场出一遭风头罢了。卖不出,还不是得嫁。”

“可如果有人想买走她呢?”

“你看那头,六少坐在那里看着呢。谁敢?”

“看是看着了,可这时侯,六少怎么还有心思看戏?”

……

淮真望戏台上瞥了一眼。这是一场武生戏,那武生在台上呀呀地唱着一段西皮原板,唱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淮真很努力的听了,但仍听不大明白。视线稍稍往台后一瞥,突然瞥见那戏台灯光暗处,一只脚凳上坐着的青衣。青衣脸上抹着浓重的戏妆,整个外形俨然已经在戏中了;她坐在那凳上,与戏台后头不知什么人聊着天说着笑,整个人都是松懈的,是个懒洋洋的、颇具姿色的年轻女人。

那武生唱罢这句“俺这里驾祥云速往前进,去赴那金花会恭贺相迎,”,灯光渐渐暗下来,便与童子一齐下了台子。幕后那青衣也动了动,后退一步,那与她聊天的人也渐渐显露半张面孔。

那是个白人。

准确来说,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白人。

那白人在后台点了支烟,自己却没吸,而是递给了那青衣。大约因着要上台了,对嗓子不好,那青衣推了推,没接。

突然之间,那青衣仿佛意识到谁在凝视着她。扭过头,看向二层看台。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停驻的地方,端坐着那个众星拱月、颇具气势的年轻男人。

淮真心里一惊,视线两相游移,最后落在青衣脸上。

她演一个妖怪,所以一张微尖的脸蛋儿被脂粉抹得面目全非。但从那一颦一笑的气质里头,淮真还是认了出来。原来这青衣,确确实实就是叶垂虹。

叶垂虹认出那个男人来,转回脸,冲那白人微微一笑,脸上似乎透着点漠然与轻蔑。

二层包厢那人仍一眨不眨的望着那头,脸上没半点表情。

淮真突然从那两人视线的你来我往之间,觉出了一点山雨欲来之势。只不过她也只看到了些微电闪雷鸣,并不知何时大雨将至。

她淡定的磕了粒瓜子。

15.萨克拉门托4

看个屁啊。心上人在台下呢,没事看我做什么?

淮真塞了一粒瓜子到嘴里,慢慢地,牙齿带动小小脸上筋轻轻一抖,咬开了。同时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像是挑衅。嘴里细细咀嚼着果仁,不妨碍同时吐出一粒完整的瓜子壳。

那人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

他动了动夹画片的手指,一名仆从取了他手头画片,立在包间窗口,将那唱票汉子请了过去。一倾身,同他低语几句。

少时片刻,那唱票人立回戏台上,咳嗽一下,高声说道:“洪少爷问,这画片是谁画的?半分没捕捉到他未婚妻子神|韵。他请人立刻当场重画一幅,若有要竞价的,再唱票也不晚。”

唱票人话音一落,长条凳上喧哗的男人们纷纷鸦雀无声。

片刻之余,一张简易案桌端了进来。作画人手执羊毫,自如地下了笔。

不是说和父亲对着干吗?不是不想娶妻吗?

这又是闹哪出?

淮真坐回手扶椅里,思索起来。

“我的未婚妻子”……这一句昵称一出,咋一听是在向在座诸位放狠话,仔细一想,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气话似的。

她突然回想起那周遭青年打趣他的话:“当着旧情人的面,得自证清白……”

想到这里,淮真指指台上青衣,问:“同样都是签了卖身契给姜素老母的女仔,为什么她能在这里唱戏?”

那仆妇道,“你说那伶人。那伶人想要去大舞台唱戏,告诉老母与洪爷:妓|馆别的女仔每月能挣四十美金,她便能翻个三番。这样的女仔,当然要使在刃上。不过洪爷讲了,大舞台那样规格的戏园,在整个美国也只此一家。每年接待的白人、国内贵客,数不胜数。要去那里唱,得先在这地下戏园试一月的戏……”

淮真噢地一声。

原来是这样。

唐人街谁不知洪六少大名?那众所周知的旧情人当众与一名肥头大耳的白鬼眉来眼去,如今小半条街的乡亲可都在这里了,这里可不比中国,在这里,洪少爷才丢不起这个人。

此刻对他来说,比起在乡里折尽颜面,娶个老婆搁在家里,指不定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知子莫若父。洪爷同她赌这一遭,搞不好还真的只是顺水推舟地略施个巧计,用着激将法逼自家儿子为着面子乖乖将媳妇娶回去。

少顷,那洪六少叫来的娴熟作画人便画了十余张巴掌大的画片,由那男童带了出去。

既然洪六少放了狠话,那堂下条凳上坐着的,没人再敢伸手去讨画片。十余张也确实不算得多,统统象征性的落入二三层包间客人手头。

那唱票人接着说:“洪少今早睡过头了,忘了去渔人码头接人,好哄赖哄,少奶非同他置这个气。这可是洪少捧在心尖上、立誓这辈子非她不可的人。你们在场,若有谁真看上了,定要竞这个价,可千万同洪少打个招呼,好让他知道,这心肝宝贝最后跟了个什么样子的人,也好叫他放心。”

唱票人传完这段肉麻话,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扭开头哆嗦了一阵。

看台下霎时间嘘声四起: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什么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什么原以为好戏一场,原是洪少同回乡那年找的小情人打情骂俏,找大家伙来作陪客的……

淮真往洪凉生那头一看。他已然坐定如泰山,岿然不动,脸上蒙着点笑。

那唱票人接着问:“六少,那先前那出价人,是叫出来露个面,还是?”

洪少身后仆人代他回道:“洪少讲了,四百来块钱,哪里买的来个洪少奶?本就是家事,这一千美金,洪少爷请在座诸位吃个喜茶。不为别的,只求图个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共谐连理。”

下头纷纷站起来喝彩,叹道:“好!好事成双!”

那唱票人便问道:“那这票还唱不唱了?”

下头嘘声四起,骂这唱票人不识时务:“这戏唱完,大伙转场上海饭店喝洪少爷洪少奶喜酒去,还唱什么唱?”

那唱票人笑道:“好叻。今日良辰吉日,恭喜洪少爷抱得——”

抱你妈……

淮真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揿铃,将那唱票人打断。

众人抬头一看:准少奶踩在凳子上,半个身子探出来,将一只背面写了筹码的画片挂在栏杆外头,上面赫然写着:1001.

洪凉生看在眼底,举折扇遮了半张脸,唤来仆从吩咐了几句。

那仆从高声说道:“少奶,您兜里钱,洪少叫您都先留着零花。若是不够花了,再问他要。”

哄笑声中,淮真摇了数次那铃铛,众人却似乎只当她撒小女孩脾气,那男童也不再搭理她。

后头戏班班主都来问:“这戏还接着唱?还是不唱了,众人一块儿出门去上海饭店吃洪少喜茶?”

纨绔子里头有人说道:“唱什么唱?吃喜茶的自去吃,不慌着吃的,咱上去背了洪少奶下来闹洞房去。”

后台那画了花脸的戏班子也大多出来了。

叶垂虹倚靠在戏台旁,往洪凉生那方向扫了眼,又举头看看淮真,脸上带着一点笑,在那狐妖妆面下,那笑显得有几分狰狞。

洪凉生再没看她,举手投足自始自终透着几分气定神闲。

神仙打架,路人躺枪。

神经病……淮真差点没翻白眼。

事已至此,着急好像也没啥卵用。淮真干脆坐回椅中喝了口茶,缓了口气。

兜里揣着四千多美金,但这四千多美金只要在她这里,就像作了废的无效票一样。别人认定了这是洪家家事,她再折腾,外人也掺合不得。

有没有可能,最好是个男人,能代替她竞价?

正当她陷入沉思,一阵急促铃声响起。

“铃铃铃——”

淮真第一个抬头看过去,往铃声来处看去。

众人纷纷回头,却发现那新娘子并不得空:双手均捧着只茶盏,从茶杯上抬起头来——也是一脸困顿迷茫。

响铃声竟并非来自身后“闹脾气”的准洪少奶奶。有人举头望去,发现那声音的来处——

三层楼上一处包间,贴出了一张画片:小小一张脸,细看能看出一点古典的轮廓;两笔朱砂勾勒薄薄的唇;丹青点缀着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的新月眼眉;五点蔻丹为一只玉指,指尖夹着一粒小小黑色什。

什么都淡而小巧,简洁别致却独具□□——这不是洪少差人来给准少奶新描的肖像,又将它挂出来作什么?

地下戏院来客多坐二层包间。三层不常来人,即使来了,也多是些慕名而来的白种熟客与少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留学生。也因此,大多数人都看不清那三层包间客人的面目。

于是那唱票人替众人朗声问道:“三层的客人,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唱票人话音一落,众目睽睽之下,那张画片被翻了个面,背面赫然写着一个符号与一串数字:“1002。”

淮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一派沉默之中,有人率先搞懂了三楼客人的用意,大笑:“洪六,唐人街上竟有人公然敢与你抢洪少奶——”

洪凉生眯眼看了一阵,叫那仆人代他客客气气道:“三楼客人,能否露个面,或者出个声,好让人知道是否有人捣鬼,还是真有人想竞价拍卖?”

有人捣鬼,抑或有人真想在唐人街地界上,同洪六抢女人?

众人凝神屏息的听着,翘首以盼的往三层探了头去。

过了好半晌,那万众瞩目的包间才以广东话慢悠悠说了句:“可以。”

低沉好听的男中音,吐词准确,听起来像个土生土长广东人,而是是个年轻人。

敢和洪少公然抢女人的广东人!

楼下顿时炸开了锅。

一片哗然之中,淮真笑着坐回椅子里。

好家伙!学我!

·

若说这场戏剧还佐证了西泽心中有关于中国的什么想象,他会觉得,这是一场闹剧。吵闹的闹,戏弄的弄。

不是悲喜剧,当然更不是什么歌剧。那怪异之际呀呀唱腔,配合着震耳欲聋的锣鼓之声,哪里能称之为歌?

即便有人一直不停地在公共场合吸烟,即便那音乐声于他而言完全是刺耳的噪音……他从小所受的教养教会他出于对演绎者的尊重,在场下一众青年彼此大声呼叫与互开玩笑的瞬间崩塌。

那是一种戏弄之感。

他当然清楚这并不是一个非常正式的戏剧场合。但他觉得,再正式一点,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直到一张画片送了上来。寥寥数笔,倒真可以一眼辨认出,是那个衣着隆重又庄严,却一脸事不关己的少女。

这女孩子在中国人的人口贩卖规则里头,销路看起来并不太好,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那名衣着举止有浓烈异邦情调,看起来在唐人街颇有声名的年轻男人,似乎是那女孩的所有者;

他从前的恋人也在场,但她有了新欢,新欢是一名中年白人,所以他遭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嘲笑;

在场男人发现了这种情况,希望他能贱卖这女孩子;

这时候他却改变了主意,想通过宣誓对着少女的所有权,以及证明一些财富,来获取他想要尊严。

他将画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始觉出些趣味来。于是揿铃,将一千零二美金这样可爱的价码写在画片后头,挂了出去。

·

洪凉生低头笑了一下,叫那仆从高声替他喊道:“两千美金。”

唱票人一听,忙拾掇起自己手头活记,敲响铜锣:“淮真,两千美金一次!”

西泽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报了个数:“两千零一。”

16.萨克拉门托5

那群青年哄地大笑起来——这不摆明了特地来抬洪六杠的吗?

淮真也噗嗤一声笑出声,转头往洪凉生那边看去。

他将手头杯子搁置在一旁,茶立时溅了出来。嘴动了动,扯出笑。

唱票人见他脸色都变了,忙不迭朝楼上高声叫道:“先生,没有一块钱一加的规矩。”

三层包间客客气气应了一声:“冇问题。”

洪六身旁那仆从接着喊道:“三千美金!”

众人惊呼:那可是甘苞的价钱!这女仔不论最终花落谁家,俱是要载入唐人街史册的呀!

不等三层包间客人发话,唱票人提醒道:“一百美金应价。”

上头立刻笑了一声:“三千一百。”

一众青年们探着脑袋去问洪凉生:“六少呢?往上加啊?”

有好事者等不及了,尖着嗓子学洪凉生那仆人应价:“三千两百——”

下头哄地笑开。

那纨绔子弟逞了个机灵,自以为是的哗众取宠博得满堂彩,正得意的嘿嘿笑。“啪——”地一声,冷不防迎脸吃了一巴掌,不仅止了笑,整张洋洋得意的脸都给打歪。

紧接着,那人肚子上又结实挨了一脚,险些被踹得飞出去!

眼见他倏地退后几步,脊背直直撞裂一把客椅——

一口血当即吐出来,人也几乎晕厥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那洪凉生不知何时已离了席。

他堪堪立在那不省人事的青年身前,撩撩褂子下摆,松了松筋骨,淡淡笑了下,亲自说道,“四千美金。”

场下已然鸦雀无声。

那戏院掌柜唤来堂倌,小声说道:“快!去唤一名中文报记者来。广东女仔,八十五磅,现已四千美金了。赶紧快去!”

淮真只看见堂下有一串影子一溜地走了,不知是往哪里去。

她将那背包紧紧往怀里拥了拥,渐渐有些不安。

“四千一。”

人们还未从洪少亲自下场踹人那震撼中回过味来,此刻,亲眼看见洪少的一张俊脸神情变得诡谲可怖。

他从那诡谲里抹开一点笑,折扇合拢,指着三层楼上缓缓说道:“八千二。”

紧接又是一句:“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贱命。”

洪凉生话音一落,那头却雷打不动地往上报了个数,连声调也不带变化:“八千三。”

满场死寂。

淮真收了收胳膊,嘴唇发干,舔了舔,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下头却再没声音响起。

只听得那唱票人念道:

“八千三百美金一次——”

有人不怕事的试探道:“洪六少,到手的媳妇飞了!”

“八千三百美金两次——”

没有声音。

八千三百美金,对寻常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无疑了。

但那可是洪凉生——唐人街横行无忌的洪六少,何至于为着八千美金,当着新欢旧爱的面,将自己面儿给下了?

响锤一下,那唱票人道:“淮真,八千三百美金——”

淮真往对面那包间看去:空荡荡的桌椅,茶杯盖仍还掀着。

已经走空了人。

下头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似乎还没有人相信洪少今日竟输了。

身后仆妇推开身后那道门,缓缓道:“姑娘,押货人来叻,该起身走了。”

淮真缓缓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什么。

洪爷若还是个能说话算话的主,但这洪凉生,兴许压根就不是。

——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狗命!

他连带他的仆从都不见了,不是来找她,就是去找西泽了。

她提起裙摆,撒腿就往外跑!

去往三楼的路并不难找。

戏院里一应木头搭的楼与围栏,糊了纸的回廊,廊里摇曳着钨丝灯光,将那提溜裙摆一气狂奔的影子,皮影戏般递送给下头看客。

“你跑慢点!”

“哎哟喂,从没见过这么心急火燎要去陪客的女仔……”

那名押货人与仆妇在后头正看得目瞪口呆,追着那女仔步伐转入一个三折回廊,迎面却走来四五黑压压男人。

大家都认得那是惯常跟着六少的会馆打手。

那对人马本是要去先挟了那小娘子,再去取三楼狗命。两路人一照面,立刻心知肚明,调转人马,直奔三楼去。

……

淮真推开三层包间虚掩的门时,姜素正将一张纸页揣进衣服中,缓缓说道:“先生。我们这里还提供房间,决不会令人,尤其是外头白人发现。房间很干净,里头,什么都有……”

她背过身,猛地将门抵住,以英文口型对西泽说:“跑!”

身后房门剧烈动了起来。

“开门!我数五个数——”

姜素辨认出这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吓得不轻:“六少,我这女仔年纪小,伺候不了两名客人。既然今遭让这位爷重金买了去,六少,您也得服气……”

“嘭,嘭嘭——”

淮真背抵木门,连带几下,淮真身子都不由颤动。倏地听见“咔哒”一声,西泽手头拎着一只铜水龙,一手绕到她腰侧,躬身将门插销拨开。

门开那一瞬间,那一九零六年地震后,为每一户唐人街砖房新设的那种铜水龙“滋——”地喷射出去,迎脸喷了门外几人一个猝不及防。

她猛地一个地转天旋,被人倒拎着抗在肩头,狂奔起来——

颠倒的世界里,她只看到湿雾弥漫里奔来五个持棍的黑影,头一个说:“女的抢过来!男的,照死里打!”

负重之下脚力远不及一身轻松的打手。

眼见将被人追上,三叉回廊里西泽将淮真扔到地上,回身踹飞那头顶重重袭来的木棍。

恍然间,有人仰头看清了西泽面孔。

洪凉生“哟”了一声,“我就说,原还是个白鬼。”

有人战战兢兢道:“六爷,这这这白鬼怎么办?白鬼可不敢打死啊!”

洪凉生道,“那就卸他两条胳膊作馅儿,卖给白鬼,不坐牢!”

淮真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跑了几米,恍然听的后头有人挨了几下,吃痛闷哼。

她立刻调转回头,将兜里一应瓜皮果屑、大多部分钢镚纸币尽数掏出,往那厮打场所上头发力一抛。

漫天飞花里,淮真大叫:“四千美金,拿去给自己挑一口合身棺材——”

话音一落,那群打手仰头噼啪挨了一通瓜子壳与美分的暴雨梨花针;倒真有人手头动作一顿,躬身去捡钱。

一片混乱里,西泽捂着肩膀站起来。

淮真冲上去,拉起他就是一通发足狂奔。

刚出杂货铺,大概是觉得她步伐太拖后腿,托着她的腰将她单手抱起来。

一辆报社轿车停在路边。因此,萨克拉门托并不开阔的街道,撇去夜间摊贩与行路人,霎时容不下太多横冲直撞的行人。

那被临时请来的小报记者端着莱卡相机一路冲了出来,只拍摄到戏院门外那气急败坏的唐人街二世祖。

那怀抱中国小新娘的白人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17.九曲花街

出了broadway街,零零星星能见着几家中餐馆,两人都不知到哪里才算出了唐人街地界,仍不大安心。直到了vallejo和columbus交界处,林立着维多利亚风格的高楼;骤然宽广的大道街角,左右各一家灯火明亮意大利餐厅仍在营业。

餐厅临近打烊,穿制服的侍者端着盛有剩菜与醒酒汤的托盘,走到街上分发给流浪汉与北滩来的醉鬼,总算使人安心一些。

西泽放下淮真,走到意大利餐厅门外去询问着什么。

淮真离他远远的,缩在一个太阳伞后头静静等着。

眼见侍者引着那高大背影进了店门,一阵寒风刮来,淮真一身单薄绸衣伫立在风里,直打哆嗦。

两分钟后,他又走了出来,往来路一寻,一眼望见她,快步过来:“等什么?”

淮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绣花鞋,又看看他的黑靴,说:“以这种组合出现?”

西泽拾起红色裙裾:“以这身衣服站在街上,是打算上明天旧金山报纸头条?”

风嗖嗖刮过来,着了单裤的腿吹的生疼。

她一把夺过来,“不想。”

“……那就进来,先吃点东西。”语气依旧不大好,说罢立马大步走回餐厅,背对她招了招手。

淮真小跑跟上。

弹簧门撞响风铃,叮当声里,淮真被餐厅温热暖气包裹。

西泽取下风衣外套交给侍者挂在门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餐厅,在无人角落相对而坐。餐厅里只寥寥几个客人,几乎也快用餐完毕了,正在喝红酒抑或吃着甜点。远远望见这一对衣着风格迥异的组合,目光都不免多停驻了一阵。

西泽推了只菜单给她。

两人各自翻看时,走过来一名年轻侍者,以卷翘舌分明的欢快英文口音询问:“先生,小姐,请问需要些什么?”

“女士先请。”

那侍者注意到她的衣着,瞪大眼睛,伸出拇指艰难措辞夸赞道:“好……好隆重的衣着!很、很漂亮!”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

淮真往手心哈了口气,一口气报菜名:“lasagne,sabayon.”

侍者飞速记下。

淮真接着说:“解百纳。”

侍者停下动作,问:“请出示id……不好意思,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太年轻。”

西泽直接将她手头菜单合上,抽走,向侍者点了点心与热红茶。

“无酒精?”侍者再次确认。

“无酒精。”

侍者一走,西泽说:“想被罚一千美金是吗。”

她这才想起这时仍有禁酒令这回事,忙同他道歉。

淮真所在位置正对吧台,可以亲眼看见那侍者去了厨房以后,陆续有四五侍者与厨师走了出来,向他们这头探头探脑,似乎颇为好奇。

西泽顺着淮真目光回头。后头探头探脑的意大利小伙们似乎都颇感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一溜走了。

于是他起身叫住一名侍者,询问道,“能否借用电话?”

铜质挂式电话并不远,西泽也不避忌什么,因此讲电话声不远不近传了过来:

“请接安德烈。”

“……”

“安德烈,嗯。是我,今晚不去你那里了。”

“……”

“…………………………没那种事。太晚了,我回去住,就这样,明天见。”

挂断这个电话,西泽脸都黑了。

紧接着又拨了另一通电话:“汤普森先生,我西泽。麻烦请半小时左右驾车过来grant ave. 1309号,谢谢。”

西泽讲电话时,一名大胡子厨师将新鲜烤出的千层面上了桌。

又亲自替往她杯中加了片柠檬,斟上水,向她自我介绍道:“我是阿尔瓦诺,这家店的厨师长。”

淮真忍着饥肠辘辘,微笑着说:“淮真。”

“很高兴认识你,女士。”紧接着压低声音问她:“能否个非常私人的问题?如果觉得冒犯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什么?”

“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吗?”

“……”

厨师长紧张的双手动来动去,努力斟酌着措辞,“请不要觉得惊慌,女士,我没有恶意。请听我解释,我从前在大西洋上一艘游轮里干活,不是水手,也是做厨师。那时七八年前了,我也遇到一对情侣,和你们一样,男孩是白人;女孩看起来是个东方姑娘,讲一口很流利的英文。”

淮真听着听着,只觉得厨师长身后立着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她视线来会扫了一次,厨师长顺着目光回头发现,挪开肥大身材替他让开一条道。

西泽面无表情的落了座。

餐桌上气氛一度十分凝重。

厨师长正说着“祝胃口健康”,突然被西泽打断。

他问,“接着呢?”

厨师长愣了一下,这才顺着往下说道:“那女孩子父亲似乎是堪萨斯一名黄人西医。是个很殷实的家庭呢,那女孩儿入学哥伦比亚大学念书,认识这美国男孩子,两人申请结婚被拒绝,还险些被逮捕,只好放弃学业,一路跑到欧洲去……你们别担心。现在好几个特别地区都批准混婚,比如哥伦比亚特区,那女孩子如今应该也回去了吧?”

餐桌上鸦雀无声,厨师长站在原地,略感到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淮真没话找话打圆场道:“一定是这样的。”

那厨师长见西泽仍阴沉着一张脸,自知大概说错了话,祝了句用餐愉快,嘿嘿笑着,溜之大吉了。

淮真不敢则声,双手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杯,小小啜了一口。

西泽看了眼千层面,“西红柿太多了。”

“嗯,是啊,肉也有点。”

淮真动刀叉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觉得这场面要是画进漫画里,搞不好桌面上会有乌鸦飞过。

沉默半晌,西泽开口,“吃吧。二十分钟过后有车来接,去我的公寓。”

淮真执起刀叉,还没来及下手,听到下半句,抬头看了他一眼。

觉察到这复杂神情,西泽冷不丁问,“还是说你今晚有地方可以去。”

淮真摇摇头。

“公寓从没有人来过,周围人少,足够安全。或者说你想去hotel登记入住?”

淮真吃了两口千层面,擦了擦嘴,“去你公寓吧。”

好像并没得选。

18.九曲花街2

几分钟后,餐厅客人陆陆续续离开。门外挂上打烊标志,店中留下一名侍应等待最后一桌的客人。

大约是这样的缘故,厨师长在千层面与甜点里都加了格外多的食材,吃起来有格外的餍足感。

窗外城市灯光璀璨,一窗之隔,窗内世界静谧温暖。

一个有着当前时代下超前完备法治的资本主义帝国,一个是法制不起太大作用的蛮荒社会。

她身处这个帝国里,避不开这个社会。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劫后余生,明白此刻自由得来不易,所以心有戚戚然。

这场景莫名使她想起千寻在咀嚼馒头时的嚎啕大哭。淮真一开始还克制着自己,直到一口甜点化入口中,终于忍耐不住,埋下头,很快裙裾上湿漉漉一片。

瘦削单薄的肩膀颤动着,放在餐桌上的细弱手臂不动声色地拽了张纸巾。

西泽沉默地看在眼里。

大哭过后,一通猛地吸溜鼻涕,淮真霎时觉得神清气爽。

这才想起对面这一位,大晚上的,毫无预兆地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人回去,干了件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搞不好比她还莫名其妙,甚至还没有回过味来。

怪离谱的。

这样想着,她“噗”一声笑出声。

西泽:“……”

淮真擦擦眼泪,抬起头。

“好了?”

“嗯。”

西泽招招手。门口风铃叮当响,淮真回过头,看见一个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同侍应说了句话,而后,账单带过去交给了他。

他起身,“走吧。”

蒙蒙细雨落下来,淮真刚钻出餐厅门,头顶立刻遮过来一把大黑伞。

汤普森先生并未对她的存在与身份表示出半点好奇,业务态度与风度极佳,彬彬有礼请她上车。

淮真道了谢,回头,见西泽也撑开一把黑伞,跟了上来。

车门拉开,淮真坐了进去。

门还没关上,一抬头,西泽立在窗外用英文对她说:“往里一点,请。”

等他进来,两人远远并坐后排,气氛又变得格外凝重。

“伦巴德大街109号。”他说。

车缓缓启动,小而暗的世界里缓缓晃动着窗外光斑,再没响起别的声音。

旧金山颠簸坡道里,她倦意上来,靠着车窗打了个盹。

并不十分合脚的绣花鞋从她脚上滑落。一声轻响,西泽测过头,看到红色裙裾里不合时宜的滑出一只白皙小巧的脚。

精致的足趾上,均匀点缀五点红色蔻丹。红色已经剥落了一些,斑驳里露出一点剔透粉嫩的指甲的影子,映衬这身红衣。

熟睡中的人面容一脸安详,并未意识到有人注视着她。只有小发冠上的金色步摇与一粒雨滴大小的花朵耳坠轻轻晃动着,宣告这酣眠的少女身上古老而隆重的仪式感,像是要去进行某种古老宗教的献祭仪式。

这样的隆重着装,西泽发现自己竟然不是第一次见。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藏着一个潮湿海岛里的夜晚。院子里虫萤乱鸣,他推开一扇摇晃着烛影的木门,屋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为一身红衣的女人梳理鬓发。

他少年时一度以为这名中国妇人曾做过父亲的情人,但她一直告诉他,她只是他们家中的中国仆人。他记得她的名字,阿琴。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广东话。她蹲下来对他微笑着说:“我叫阿琴,是你们家的女佣。”

他还记得那艘船。阿琴送父亲与他去港口,出港前,他趴在床边,看到那瘦小影子突然失控狂奔。父亲低下头,柔声同他说,琴姨舍不得你。爸爸回家告诉爷爷,明年就将她接来美国好不好?

那是他对阿琴最后的记忆。时至今日,他对香港一切记忆都已经模糊,却仍能记得那个跌倒在淤泥中,又爬起来追赶这艘永远不可能追上的船的瘦小身影。

时隔太久,他甚至不记得这片段是否真实存在,或者只是个小小梦魇。如今这几乎消失的内容和面前这身红色衣服再度重叠起来,竟然像是个提醒。

一个剧烈颠簸,车停在半道,往下滑了一截。

汤普森低声抱怨一句,“政府真的认为这种道路更安全?”

再次启动时,淮真被打断酣眠,睡眼朦胧地朝窗外看去。

那是一条陡峭坡道,为了行车安全,折作缓坡的迂回弯道。弯道之间的三角区域,开满绣球与玫瑰,盎然绿意与斑斓的花圃顺着盘曲道路一直蔓延到山顶,夹在道路两旁洋房中间,是天然花园。夜里金色灯光映照在路面,从山脚看去,像嵌在锦团中的金色丝绸。

淮真小小哇了一声,“好漂亮。”

醒过神来,这才觉察到脚有些凉,低头寻到鞋,将脚钻进去。

西泽移开视线。

汤普森笑道:“除了司机。”

福特车缓慢驶上俄罗斯山,在临近山脚的坡顶停下。

车门拉开,淮真下车来,一回头,一眼望见山脚下灯火璀璨的白色房屋与远处墨蓝色的海。

汤普森上楼检查了一次:“白天已经请人来整理过一次,还没结束。有一些必需品仍在箱子里,需要找一找。”汤普森任务完成,将钥匙交给西泽,驾车缓缓离开。

淮真呆呆站着看了会儿城市夜景,直到西泽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进来?”

她回头,西泽已打开白色洋房大门。她紧跟着,及时在门关上之前钻了进去。

灯与窗户已事先打开,屋里仍有新鲜尘土味。明亮灯光更显的屋里空荡荡,家具一应俱全,但也只有家具。最有生活气息的是地上放着同款纸箱,有一些已经打开,零零散散的搁在地上。淮真将鞋脱下放在门口,赤脚踩在木头地板上,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进了屋。

两人一同穿过屋子,西泽前脚踩上一级楼梯,突然停下,转过身。

四目相对,西泽缓缓低头。

两人身上衣物都携带着烟味与戏院独有的不知名气味。

淮真冰凉的脚互相磨蹭了一下,有些局促。

“等我一下。”

她停下脚步,目送他上楼。

过了会儿,一件白色衬衫与四角沙滩裤从楼上坠下来,挂在楼梯扶手上。

她手忙脚乱拾了起来。

西泽胳膊夹着一身衣服走下来,“先去洗个澡,这身衣服换掉。”

她点头。

“然后出来聊聊。”

淮真脱掉脏衣服放在盥洗室衣篓里,干净衣服挂在里间挂钩上。关上浴室门,打开花洒。

温水从头淋下,周身舒畅,仿佛终于回到文明社会。

伸手一摸,没有摸到任何香皂与香波。

她挂上花洒,在浴室找了一阵。

外间叩门声响起,她应了一声,隔着门听见外面一道门打开,光脚踩在地板的脚步声很轻,走进来,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门口地上,又走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她开门,拾起地上放着的鲨鱼头的军用皂盒与一盒黄色箭牌洗发膏。

洗完澡,用了点时间拧头发上的水,换上棉质衬衫。套上沙滩裤,还没走出浴室,裤子就滑到了小腿。

她重新拉上,和衬衫一起绑了个结。

推开门,西泽看起来也洗过澡,还没来及穿上上衣。背对她,随着他试图涂抹创伤膏的动作,赤|裸背脊与胳膊小幅隆起一些肌肉轮廓。

蝴蝶骨与腰际青紫淤血,在明黄灯光里,光滑洁净背脊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反手轻触伤口,低吼出一声压抑的,低沉惨痛的“嘶——”声。

淮真突然想起,洪凉生是个练家子。他今天硬挨了他好几下,外带打手的几棍子,伤的应该不轻,不知怎么忍到现在的。

19.九曲花街3

“有冰箱吗?”淮真想了想,问道。

“厨房橱柜里。”以为她仍还惦记着喝酒,补充道:“应该已经事先冰镇了啤酒在里面。要不要再接着来支烟?”

淮真默默走过去,拉开青绿色矮脚橱柜内置着m3冰箱。果不其然,里头塞满桶装brochzech与瓶装皮尔森堡。

淮真一手取了一瓶,合上柜门,冰凉瓶身立刻见了雾。回到起居室,西泽盘坐沙发艰难的涂抹药膏。

她轻声询问,“我来吧?”

西泽动作顿下,回过头来一些,没应声,也没拒绝。

淮真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药膏,在灯光里核对瓶身说明,只辨认出“消肿”“止痛”字样。

她曲腿,在他身后沙发空位跪坐下来,将药膏放在身侧,问,“怕凉么?”

紧接着用冰凉瓶身在他胳膊后侧轻轻挨了一下,“像这样。”又解释道,“无皮外伤的跌打伤,最好先冰敷。”

他转过头,再没动静。大概累极,也不太想多说话,由着她去了。

一处左侧靠近肩膀,一处右侧腰际。啤酒瓶一上一下贴上去,“太冷了就告诉我。”

他盘坐沙发上,脊背微微弓起,肌肉与淤青异常鲜明。

沉默半晌,笑了,“从哪里学的?”

“自己学的。”她说。

她很小年纪就只身生活在异国,搬家、扛重物,种种累活都得自己完成。常有磕磕绊绊。久而久之,小伤小痛的应急处理也都略懂一些。

“英文跟德文也是?”

她低头想了下,说,“学校学的。”

“你念过书。”

“嗯。”

“那为什么还会签卖身契?”

淮真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接着问,“父母,亲人呢?”

“不在了。”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她没撒谎。在那个世界,离开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也是她。

他嗯了一声,缓缓说,“你可以在天使岛就说出这一切。”

“我知道海关有他们的人。”顿了顿,想起三等舱中姜素的话,又说,“联邦警察当中也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话音一落,淮真觉察到他身体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尘埃落定的松懈,又像举重若轻的叹息。

“你也不想被遣送回去,是吗?你想留在旧金山。”

她不想否认内心深处那个细小声音,于是毫不犹豫回答他说:“是。”

“为什么?留在一个更熟悉的国度不好吗。”

为什么?

她也想过为什么。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身后那片土地仍可算作是她的家……可家里遭了乱子,兵祸党狱,民不聊生。若非家道中落,谁肯甘心离开温暖巢穴?

她想起杂货铺那群女孩子。说起来,她和她们又有多少不一样。

“支付不起六百美金?”紧接他笑了一下,“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不止八千三百美金。”

否则为什么劳工在这里是“黄祸”,回乡之后,摇身一变成为邻里口中的“金山客”?

她手举的有些酸痛。听完这一句,举着啤酒瓶的左侧胳膊控制不住颤抖,“我会很快还你。”

他左手摸过来,从她手中夺过酒瓶。

“冷?”她右手也拿开一些。

他起身,赤着脚走出两步,单手将敞开纸箱沿搭的一件灰色宽领无袖衫套在身上。

又大步回来,在刚才那个位置,正对她盘腿坐下来。

淮真身前沙发塌下去,光线也暗了一些。一张叠起的斑驳纸页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经由修长手指推向她。

她将陈旧纸页展开,露出上面的句子——

我,梦卿,今天拿到四十元……

“现在还给你。”

她将她合起来,攥在手里。

“旧金山的中文翻译都不太可靠,在海关时,你也看到过。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弄清楚究竟联邦警察,以及海关之中,究竟是谁收受贿赂,时常与唐人街头目来往。半年时间之内,直至你拿到移民许可。可以吗?”

她嗯了一声。

“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好奇。你本是要打电话给乐于助人的安德烈,没想到是我接听的电话。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你在那通电话里认为我和他同样可靠?我看起来很乐于助人?”

淮真抬头,轻声说,“因为你不喜欢华人。”

他笑了,“我不喜欢华人,所以这通电话能帮助我将华人立刻清扫出美国?”

“你憎恨偷渡者,而我就是。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懂英文,讲德文,却仍在海关默不则声,替人口贩卖作帮凶。我想你一定想要来看看,这个人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面对面盘坐,视线可及之处的宽领衫,上方露出些许锁骨的痕迹,右侧锁骨下点缀着一粒小小红色朱砂痣。

淮真迫使自己回过神来,微微仰头,发现那黑色眼睛也正凝视着她。

“我甚至还想来看看,一个受过教育的华人女孩,会如何在一个法律失效的疯狂世界里赎回自己的身体与自由。在萨克拉门托街,你似乎想叫我代替你买下你自己,是不是?”

“是。只要我身在唐人街中,我就一定赢不了他。”她一己之力该如何对抗这八十年固有偷渡贩卖史?除非她打破一道窗,将外面的人吸引过来,朝里看一眼。这个人一定要足够可靠,是个有能力破窗而入的人,同时,对她来说一定绝对安全。

比如已有未婚妻,对华人友善的安德烈·克劳馥;

又比如,排斥厌恶华人的西泽·穆伦伯格。

西泽眼神轮廓均沉在阴影里,却没藏住一点笑,以低沉德语问:“你打定主意认为我不会对你图谋不轨。可是八千三百美金……你觉不觉得我有点亏?”

20.九曲花街4

碳丝灯泡的光轻轻闪动了一下, 明暗交替的世界仿佛是静止的。

淮真没应, 微微垂着头, 长发仍还是没干透的,被窗外夜风吹得翘起一层绒毛,软软搭在肩上。

过分宽大的衬衫与沙滩裤被她穿得不伦不类,小小身体藏在里面,立刻像消失了似的。袖口与裤管都往上卷了好几个卷, 这才露出小半截胳膊与小腿,像橱窗里陈列的一截木棍。胳膊上悬着一只细细的淡紫色手镯, 衬得手越发苍白细瘦到近乎剔透。

透过皮肤,仿佛能看到青色血管里的血液流动。

脆弱的好像两个指头在用力一捏, 都能把她轻易捏碎。

八十五磅,就这么一丁点。

瓶身水雾渐渐干透。西泽站起身来时,淮真陡然听见一声短促轻响。

一抬头,见他嘴里衔着弯折瓶盖, 垂头对上她的视线, 将手中酒瓶给她。

她接过。

他顺手抽走另一瓶,在房间另一头靠近窗户的黑色皮制沙发上坐下来。

仰头,喉结缓缓滚动, 一瓶啤酒眨眼就告罄。

酒瓶抛进垃圾篓,背对她躺在沙发上。两秒过后,发出一声突然醒过神来的, 无比懊丧喑呜。

八千三百美金, 折三万四千银元, 是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十年薪水,能买四辆轿车。

原以为的四百块,翻了二十翻,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口就应了价也不带眨眼的。要是中文报的记者也见到他正脸,第二天报纸上指不定会出现什么“富三代奢靡无度,豪掷四辆玛莎拉蒂买下某难民女子为图一乐”之类的新闻。

现在回过味来,也不知此刻心里是不是骂了一万遍的what the fuck。

淮真抬头看了一眼。

突然觉得怪对不起他的,害他替自己破了这么大费。

她从沙发上起身来。

还没张嘴讲话,只听见他背对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又学着她的语气:“‘对不起,抱歉,我一定好好赚钱还给你’……是不是?”

淮真闭嘴了,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好玩。

欠揍内华达口音又自动切换回来,“闭嘴,睡觉。”

她赤脚穿过半间屋子,将他身后呼呼吹着风的窗户合拢一些。又折返回去,将电灯悉数关上。

躺倒在房间另一头沙发上,刚准备入眠,黑暗里,陡然听见那人不动声色的又是一句:“吃胖一点,好歹让我觉得有的赚。”

淮真终于忍不住微笑。

资本主义爸爸就是好。

·

第二天起床时,西泽已经不见了,屋里只有两个穿白围裙的黑人大妈拿着吸尘器在满屋乱窜。一见淮真醒来,突然迸发出一股无名火,彼此对对方讲话时的语调都很冲。膀大腰圆,看起来力大无穷且脾气很坏,感觉能轻而易举单手将淮真拎起来扔出去绕地球飞三周那种。

满屋子充斥着气势汹汹的黑人英语,仿佛打开了b站高能预警的弹幕,弹幕上的字她还一个都看不懂。

淮真有点不敢发话。从沙发上起来,刚走出两步,客厅中间那妇女立刻调转枪口,哇啦哇啦冲她讲了一鸟语。

她胆战心惊问了句:“pardon”

妇女倒是愣了一下,用较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你先别急。西泽先生叫你等他回来,他带你一起回家去。”

这一次淮真听懂了。冲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出门,只是去一次盥洗室。

黑人女士又指指沙发。她回头,发现那里躺着一叠衣服。

女士叉叉腰,“我带给你的,我女儿的,很干净,跟新的一样。”

鱼白棉布衬衫,格子呢长裤,一条未拆封的内裤,外带一条罩杯大过了头的内衣。

……发育的很好嘛。

淮真冲她微笑以示感谢。

“鞋在门口,四码的脚让我上哪儿去买鞋?只有儿童的!”

这鞋看起来是妇女积怨的□□。

说罢,她瞥她一眼,摆动着肥大挺翘的臀部上楼去了。

淮真换好衣服,顺便在盥洗室用清水洗漱了一次,而后立在起居室窗边醒神。

日头正在头顶,风刮的草丛与花圃沙沙作响,偶有三两轿车缓慢而曲折的驶下花街。

窗户正对着一栋两层高的淡黄色小楼,在淮真注视下走出一对夫妇,手里拿着一张a4大小机打纸张贴在门口以及一楼窗户上,远远只看的见大标题:公寓出租。

她穿上门口那双四码的棕色皮革洛夫鞋,穿过车道与花园,一路小跑到对面楼窗户下,认真阅读那张广告纸。

——伦巴德大街一百零七号四卧房公寓出租。预约看房来电咨询415-123-2353,mr. & mrs. lumis.

那名白人女人手上还拿着几张广告招纸,回头来,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抬抬眉,礼貌而疏离的问道:“可以帮你什么吗?”

语调轻慢,伴随着尾音上扬。

淮真冲她微笑一下,组织好英文措辞:“你好卢米斯太太,我叫淮真。能否向你稍稍了解一下公寓出租情况,比如,能否参观,以及,租金是多少?”

卢米斯太太立刻噢了一声,轻松笑道:“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有人预约看房。你也可以打电话过来——我想我们大约下周一会有空。”

淮真嗯一声,反正她也不急,“能否给我一张广告单?”

卢米斯太太这一次很爽快递给她。

她接过来,道了声谢,穿过花圃走回去。

黑人女士拎着拖把与水桶走出来,宣泄了一番不满,明亮的大眼睛盯牢她,等她进了屋才将门关上。

“有吃的吗?”她问道。看她两似乎忙不过来,她又补充道:“我可以自己做。”

妇女应了一声:“厨房里有切片土司。”再没声音。

厨房里除开一整柜的啤酒,只有一袋可怜巴巴的全麦吐司,一支黄油与一罐果酱,搞不好还是西泽托黑人女士来的路上临时买的。

给面包机插上电,叮上两片吐司。等待时间里,淮真用昨夜拆下来的头绳,将头发松松绑了个马尾,洗洗手,取出酥脆吐司盛在盘里,等稍稍放凉一些,用刀撇下一小块黄油均匀涂在一片上,勺了一勺手工草莓果酱抹在另一片上。

两片合在一块,一口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同龄黑人少女略大码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还算匀亭。挽了两次的裤脚下一双光|裸小脚,在地板上动了动,不知是地太凉,还是不经意泄漏了她轻松的心情。

所有低劣、隆重、陈旧感连带异邦情调,在此刻统统都消失了。如今她是个寻常少女,除了发育不良,是个黄种人,英文发音并不太好以外,她和他中学学校时候那一些并没有太多区别。

淮真靠着水池旁的台子正吃的无匹满足,并未发现身后有人正看着她。

“还有鲜牛奶。”

她回头,看见候在门口多时的西泽。

“不用了。”

“这么点?”

“已经足够了……”

“等一下,警察会驾车过来,一起送你回去。”

淮真轻轻应了一声:“好的。刚才那位女士已经告知我了。”

铜制电话铃铃响起,他转身去接,淮真洗洗手,将餐具冲洗干净,随他钻出厨房。

对面有汽笛响起,她探出窗看过去,应该是来预约看公寓的人走了,卢米斯太太一脸堆笑冲汽车摆摆手。

看这架势,搞不好是成了。

正有些沮丧,耳旁冷不丁一句:“喜欢对面公寓?”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挂了电话,神不知鬼不觉立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她说,“有些好奇,想看看。但是刚才去问对面房东,好像来晚了,预约排到下周一——”

西泽几乎立马能想象出对面白人以傲慢的口气向他数落:黄人随地大小便,不讲卫生,不爱洗澡,身上带着可怕的传染病,一个小房子里能挤二十个这样的脏东西,蠢蛋才会租给黄人。

他确实不喜欢华人。但是这一类的白人听起来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他旋即对淮真说,“你看着。”

淮真跟着他来到电话机前,看他拨通那个号码,以长岛式英文问道:“卢米斯太太?嗯,我姓克劳馥。我在今日报纸上看到你的公寓招租广告,希望能先来看一看。请问什么时候有空?随时是指什么时候,下午四点可以吗?对,就是四点整,五分钟后。可以?”

当场揭穿一场闹剧,西泽手握电话机,冲她微笑了一下。

淮真也笑笑。

“好,那么立刻见。”

挂断电话,西泽大步下楼,丝毫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淮真在后面飞快追赶,赶上时,卢米斯太太已满脸堆笑将门打开,冲这气质不凡的长岛青年伸出手以示友好。

“你好,我是卢米斯太太,请问你是?”

西泽盯着她,阴郁的俊脸上浮现出教科书式的假笑,旋即往右边让了一个位置。淮真挪进那个空位里,伸出手,将卢米斯太太僵在半空的手握了握,轻声说,“淮真,我们见过的。”

卢米斯太太笑得尴尬不已:“今早预约结束得很早,我没有留有你的电话,一旦有人打来电话,都是能随时过来的……”

说罢侧身,将他们请进屋里去了。

公寓内部构造与想象中相似,不大,但是空间利用得很好,有许多小惊喜:一间摆放了大书桌、摇椅与书架、有着壁炉的大起居室;宽阔的一体厨房与餐厅,楼梯下有两间卧房与一个小小盥洗室,楼上有一间较大卧房,与带有浴缸的浴室。浴室外天花板可以拉下来一个扶梯,沿着扶梯上去,有一个阁楼,阁楼里面,床、书桌与椅子一应俱全,拉开阁楼窗户可以清晰俯瞰整个旧金山市景。

租金为九十五美金,不包括房屋与城市税款。

西泽问她:“怎么样?”

她摇摇头。但凡买不起的货都不是好货。

西泽无聊的问了句:“出售吗?”

“现在立刻买下来,才一万一千美金。”

西泽撇撇嘴,不置可否,推门出去。

房东太太追出去,立在阳台上笑着问,“怎么样?”

全然被晾在一旁的淮真心想,好家伙,我已经欠了资本主义大佬快一套房了。

从对面公寓出来,天色已渐渐沉下来。刚穿过马路,门口汽笛响了两声。

两人顿下脚步,淮真回头一看,门口停驻两辆漆了鹰头的联邦警车。右侧驾驶室探出个人,喊道,“西泽!”

他应道,“五分钟。”

说罢,拉着她的胳膊把将她拽进公寓,将身后门关上。

西泽倚靠在她身侧门畔,整个人像座山一样。

“送你回去时,他们会紧跟其后,去提醒你法律上的父母,每周,或者每月不定时会上门拜访一次,以确认你们的亲缘关系属实,同时去威胁一下你那唐人街上不安分邻居们。”

想起州警察造访杂货铺时对洪万钧说:如果联邦警察上门来,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她嗯了一声,强捺下心中不安。

“如果有人问及你和我的关系……你可以随意讲一个你认为最直观的。”

最直观的?淮真愣了一下。

大家看起来有目共睹的那种……包养与被包养?

“情妇,恋人,只要你愿意,只要足以让人相信,都可以。”

“……情妇……恋人……”

他低头盯着淮真,笑了,“这不情愿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那神情仿佛在说:老子这么帅,你有什么好觉得吃亏的?

“恋人。”淮真小声说。

“嗯。恋人。一周,或者两周,我会来找你……确认一些问题,算是约会,可以吗?”

“……约会。”她望望天花板。

“很好。都记住了?”

“记住了。”

他揿铃,黑人女仆立刻下楼来,将打包好的衣服递过来。

西泽替她接在手中,拉开身大门,汤普森先生的车已停驻在外。

两人上车,福特沿发卡弯道缓缓下行,两辆鹰头警车远远跟在后面。

汽车滑下高坡,驶入市区,窗外城市霓虹渐渐亮起,吃过晚餐的年轻人也都轻装上阵,往北滩酒吧前行。入夜,流浪汉受寒冷驱赶,从湿冷巷道中涌入街头,寻觅餐馆免费的食物馈赠,和昨夜多么相仿。

一夜惊心动魄过后,此刻越发接近唐人街,即使身后跟着七八名联邦警察,淮真心里竟越来越有些忐忑。

车很快在鲍威尔街与都板街交汇处停下。

“紧张?”

淮真侧过头。西泽在一旁坐定,没看她,似乎也觉察到她的紧张。

她摇头,伸长呼吸过后,推开车门。

不知是她穿的太少,夜风又太冷,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她双手冰凉,有些发抖。

回头一看,几辆黑色车也远远停下,没有动静。

淮真搓搓手,下车时,身上罩来一件炭灰色西装外套。

“我在这里等你,不行的话,回来找我。”

她点头。

都板街并没有夜市,多为诊所、洗衣铺、影楼与客栈。此刻已过夜里九点,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店铺门口钨丝灯,抑或些许灯笼仍还亮着,冷清又寂寥。

淮真手揣在西装衣袋里,远远瞥见那间已然打烊,门外暗沉沉,什么也看不清的“阿福洗番衣”。

提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揿响门铃。

过了半晌,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那矮小女人略胖的尖脸蛋。

“你——”季罗文显然吃了一惊,四下扫了一眼,又叹口气,“你,你进来说。”

门将将打开能容一人侧身而入的距离,淮真进了屋。

外间铺面临时开了钨丝灯,仍很昏暗。里面有人听到动静,在睡衣外面披了件衣久蓝外套,从院子里寻出来。

阿福眼神并不是很好了,眯着眼辨认了一次,“哎哟……”

季罗文这时似乎也没了主意,看了丈夫一眼。

不及淮真道明来意,阿福立刻趿拉着布鞋上前来,拉着她的胳膊,将她牵到灯光底下辨认了一阵。

尔后一脸慈蔼,笑开了花:“丫头,来得好,来得好!上回见你,我就说了——既然来了,就是有缘!先前你走了,我和云霞就盼着你会不会回来。云霞这丫头自小想着能有个兄弟姐妹,你来了,多好!睡觉有的是地方,吃饭,也就多一双筷子的事,正巧最近店里忙起来了,家里也缺个帮手。若没事,可以与云霞一起去送送衣服。想挣钱,尽可去外头打工,想念书,过了这个冬天,就可以去上中学,下了学,去协和中学上三小时中文班,改一改你那口音。既然过了洪爷那关,小六爷那小王八羔子你也别怕,季老爹有主意……云霞,你怎么出来了?你看谁来了……”

淮真回头一看,云霞穿着鹅黄色的绉云睡袍,轻手轻脚的从后院走了出来。一见她,黯然的眼睛一亮:“哎呀,我和爸爸昨晚等了你一宿,还以为你找到别的好去处,不会来了呢。”

季罗文没则声,只轻轻说了句,“今晚先在阁楼将就一宿,赶明天,我再将云霞姥爷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你住。”

云霞一把拉住她:“妈,你别乱忙了。今晚就让淮真跟我挤一挤,明天我跟她一块儿将姥爷屋子收拾出来。”

阿福笑道:“好!好!你俩年纪相仿,姐妹两,正好有话可以聊。”

云霞作势拉着她就要进屋,淮真低一低头,说,“我……我先去将衣服还给他。”

云霞这才看见她身上披的男款外套,立刻笑了,低声问,“是谁啊?”

淮真有点轻微不适应:“……男友。”

云霞道:“那你快去!我给你留门,多说会儿话没事的!”

她点一点头,推开门出去。隔着半条街,远远并没有望见那辆黑色福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等眼睛稍微适应一点街道上的昏暗,这才发现远处已打烊的惠记诊所,红色灯笼下立着个单薄衬衫的修长身影,安静的等了很久了。

淮真心里没有来一热。一边走,一边将外套脱下,叠在手中,走过去交给他。

他接过来问道,“怎么样?”

淮真道:“季家父女人很好的。”

“嗯。”嗯过一声,却没走。

淮真问,“汤普森先生呢?”

“警察立刻就过来,车太显眼,我让他停远一些。”

又是一阵沉默。

淮真接着说,“外面太冷,回去吧。谢谢你。”

他没回应。

淮真接着说:“过了二十四小时,伤口可以热敷,过两三天几乎就好了。

说罢转过头,皮鞋在石板路上有点磕磕绊绊,踢踏作响。

阿福洗衣门匾上这回亮了一盏钨丝灯,一眼就能辨认到。云霞将门开了条缝,在门外台阶上坐着,打了个哈欠。对面杂货铺里听到响动,不知谁也掀开条缝往外瞥,尖细的嗓音隔着条街远远的问候道:“唷,云霞,家里大晚上的来客啦?”

云霞啐了一声,“关你屁事。”

一见淮真,忙将她拽进屋里,从里将门闩闩上。

隔着门以及大半条街,仍能听得外头女人阴阳怪气地窥探叹道:“哎哟喂,云霞念了高中,现在可了不得喽喂。”

云霞又骂了句“神经病”这才又拉着淮真到后院,用烧热的水兑了凉水给她洗了脸和脚。

两人刚准备从院子回屋里,便听到外头叩门声想起。

这次是雄浑英文:“警察,联邦警察,例行探访。”

阿福与罗文飞快的下楼去开门,将那几名白人放了进来。与此同时,对的女人一溜的钻进店去,留看管老妇在后头骂骂咧咧的将门扉紧掩上。

白人稍稍询问了她几句话,便请罗文与阿福单独询问。

没两个女孩什么事了,云霞拉着她回屋,给她找了条旧棉布裙子作睡衣。

趁她换衣服时,云霞问,“睡里面还是外面?”

淮真道,“我很容易从床上滚下来。”

云霞嘻嘻笑着爬上床,给她在靠窗那一侧留了个空位。

等淮真躺到床上,云霞扯起被子,将两人兜头一盖,问道:“我问你个问题你会不会生气啊?”

淮真道:“什么?”

“昨天我爸爸让我一直在戏园门口等着你,怕你有事,我好立马回去告诉他,管他能救得着多少,他也好去帮一帮你……然后就看到你男朋友抱着你跑远了,六少没追到。我还看到你男朋友……好高的那个,是个白人。是他救了你吧?”

淮真嗯了一声。

“你这晚上都去他家了吧……”云霞突然脸红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过了半天,豁出去似的问了一

句,“那你们那个没有?”

“哪个?”

“就是……你和他上床了吗?”

“……没那种事。”

“没关系啦,这里又不是上海北平香港,没那么老古板。其实你来那天,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酷……”

21.乾尼街

在淮真想像里, 这一代华人女孩大多像伍锦霞黄柳霜那样率性利落, 原来受着西式教育的人, 骨子里搞不好比此时远在大陆的国人还要传统一些。

窗帘没有合拢,窗外能瞥见天后庙古街仍亮着霓虹的塔顶,些许人声鼎沸和月光一起,递了淡淡一层影子进来,甚至能听见贩卖零嘴小贩的吆喝声, 给这寂夜平添三分人气。

在这熙熙声中, 云霞入睡得极快, 没一会儿便听见细弱呼吸在耳侧响起,像小动物。

淮真昨夜睡得太舒服, 睡太久了一些,导致今晚没什么倦意。睁着眼睛听了半宿夜市喧闹。天快亮时,隐隐听见某家某户公鸡打鸣才恍恍惚惚入了眠。无奈睡眠太浅, 一早听见一楼厨房与院子里的脚步便再也睡不着。

远处内河码头敲了五次钟,淮真索性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摸到楼下去。

阿福已经起床,正在厨房烧水和面。淮真刚露面叫了声“季叔”,立刻被阿福赶到院子里去洗脸刷牙。

角落里的固定铜水龙旁黑砖砌的台子上放着两只瓷杯, 一只杯子里插着她与云霞的牙刷与一小管goldfish牙膏,杨桃树伸过的枝丫上挂着几只铜衣架, 上头搭着白毛巾, 薄薄一层, 很吸水。

洗过脸, 淮真擦干净手钻进厨房,对阿福说:“季叔,我来和面吧?”

阿福也拦着,将铜盆递给她:“来,试试看手劲。”

淮真铆足劲,揉了一小会儿便没力气使了,有些心虚的问:“季叔,揉不好的话,吃不上饭怎么办?”

阿福笑了:“慌什么?揉的好,今早吃油条。揉不好,咱吃馒头!”

淮真见他炸油条的半碗油都备好了,只好硬着头皮,双手并用接着揉。没一阵,面还没韧,她只觉得胳膊打颤,险些出了身汗。

阿福说:“丫头,这小胳膊小腿的,得多吃,多活动筋骨了。”

淮真点头,确实该好好锻炼身体了。

说罢将盆从她手头接手过来,边揉边高声念唱道:“搜泥如和面,拾橡半添穜。”

季罗文从后门出去,问隔壁借磨推了壶豆浆,刚回来,一听,埋冤道:“大清早的,不怕左领右舍不知道,隔壁季福做个饭都能唱首诗。”

阿福嘿嘿一笑,“‘治大国若烹小鲜’,你们女人懂什么?”

罗文不理她,径直去到楼上叫云霞起床。阿福道:“淮真,差不多时候去将店门打开了。”

她嗳了一声,快步穿过院子,将两节门闩拆开。

门“吱呀”一声打开,迎脸是古旧街道上暖融融的阳光。淮真忍不住迈出两步,立在屋檐下头的街边伸了个懒腰,路过两个跨着沉甸甸方形布包,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见到街上来了张生面孔,免不了好奇打量她半条街,又互相窃窃私语起来。

淮真将门扇在背后卡稳,刚准备回去,突然见得对面杂货铺门拆开两截木头,钻出来个穿白衬衫背带长裤的白人小孩。浅栗的头发,碧蓝色眼睛,才刚刚开始进行从儿童到少年的变化,脸上满满的稚气,活像罗马神话里丘比特长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

小孩刚出门去,身后阿妈笑盈盈的向他作别,嘴里说着:“小先生,喜欢我们姑娘的活儿,下次家里给了零花钱买糖,记得再过来吃茶!”

淮真看的有些合不拢嘴。原来男人狎|妓,这么小就开始启蒙了吗?还是说,白人要更早一些。

那十二岁的丘比特小先生冷不丁回过头来,玻璃一样的清澈蓝眼珠狠狠将她盯着,用英文问道:“you saw my face——no peeking!”(你看见我的脸了——看什么看!)

淮真心道,唷,还挺凶!

旋即问道:“so what?”(所以呢)

尔后笑眯眯的倚在门上,等小老虎发威。

那小孩憋得脸气鼓鼓的,周身摸了摸,从兜里摸出三枚十美分抛给她。硬币砸过来,在她穿拖鞋的脚边滴溜溜滚了一会儿,啪嗒一声,朝上露出橄榄枝。

淮真还没从这飞来横财里醒过神来,只听见那小孩恶狠狠的冲她说:“你讲英文!所以我警告你,拿着钱,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懂了吗?”

说罢,扭头飞快的跑远了。

淮真盯着那个头和她一般高的小男孩身影乐了一会儿,心想,每天早晨只要来这站一会儿,保不准能走上发财路。

她将硬币拾到案桌上放着,拿苕帚扫了扫店面。

没一阵,便听见后院无比怨念的一声呐喊:“我——不——要——早——餐!”

十分钟后,云霞一脸丧气的趴在餐桌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淮真吃油条。

淮真喝了口豆浆,问她:“真的不吃吗?要上一整天课呀。”

罗文道:“饿她四五顿就知道好歹了。”

云霞不理妈妈,扭头问阿福:“淮真也要去上学吗?”

阿福道:“明天去乾尼街做个入学考试,如果可以,过了年就能跟着上学了。”

“远东公立中学?那么以后淮真可跟我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云霞一下来劲了,“今天淮真要做什么,要不要跟我一起乘电车去理工高中玩?”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你上学是上着玩的?”

阿福道:“今天带淮真在街上走走,认认路;街坊领居,也互相打个照面。”

云霞哦了一声,突然又压低声音,小声说:“要是碰上洪爷和小六爷怎么办。爸爸应付得来吗?”

阿福道:“昨晚上洪爷带着小六爷上二埠去了。”

“沙加缅度市有什么好去……”

“年二十八晚上,有堂会选举,按往年列,得去二埠通通气。”

“那等堂会那晚上,淮真不还是得见着洪爷与小六爷?总不能不去。”

“当然得去,不然怎么在这唐人街过下去?”

“那怎么办?”

顿了顿,阿福道,“办法自然是有。”

吃罢饭,云霞拽着淮真一道上楼去,将往年小了不能穿的衣服都拾掇出来,一定要求她试一条她没机会穿的蓝色条纹的米白色中领毛线长裙,以及一件绀青的长袖衬衫。

“是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款式?现下国内衣服都照着花旗国杂志画报学的,在这里买,便宜又好看。这些都给你,赶上周末咱们去市场街买新的!”

罗文在楼下催:“斯托克斯街的电车要走了!”

云霞这才挎上书包下楼去,一面跑一面喊:“淮真等我下课回来!”

工作日,罗文白天会在杰克逊广场一家白人家庭做仆妇,正好在这个时间点和云霞坐同一班地铁去下城区,留下阿福与淮真在店里。

阿福让淮真坐在柜台后面,也没说要她做什么,扔给她一本《唐诗三百首》便上楼去堆皂角。

小半个上午,店里只来了两名汉子,将背的两筐脏衣服放下便走了。淮真从寥落古行宫一直念到春眠不觉晓,简直要瞌睡过去,店里又来了个黑黢黢的年轻小伙,一进来就慌里慌张的笑道:“福叔,我起晚了。”

阿福声音从楼上传来:“闺女,起来,咱歇歇,换他来。”

淮真忙拾起唐诗三百首放在一旁,起身让他。

那小伙坐下以后,眼瞅着淮真,高声问道:“阿福叔,这女仔是谁呢?”

“是我亲兄弟的闺女,现下已过继到你阿福叔名下头。”

“那您福气可真好,两水灵灵闺女,不知便宜哪家臭小子……”

阿福这才慢悠悠拎了只篓子从楼上下来,见淮真有些无聊,便说道:“礼拜一白日里头没什么人洗衣服,留他一个人手足够。走,闺女,想吃什么,季叔带你逛市场去。”

十点刚过,人渐渐多了起来。学生都已去上学,青壮年也大多去上工了,街上多是些妇女小孩,也大多挎着一只菜篓子上街买菜。淮真跟在阿福身后,走几步路便会跟着他一块儿招呼几位熟人,不论是街上买菜的大婶,抑或是生鲜百货的店主,都叫得出名字。阿福有时直呼其名,遇上年长的,则以“寿叔”“陈姐”相称;这时候对方往往会问起淮真,阿福则会让淮真称呼对方为“阿寿爷”或者“陈婶”,尔后向诸位解释:这丫头是广东乡下弟弟的小女儿,现在过继给他了,是他阿福的闺女。

三五次后,淮真立刻醒悟过来:旧金山统共五万华人,大多数人彼此都有些渊源。平日里上街买菜办事,也无主客之分,都得看人面打招呼;季叔也不是带她上街买菜,而是让她认人,也让人认她。

等打过了照面,阿福又会同她问一次,“可记住了?”

她立刻说,“记住了。”又在脑海中记诵一次。

一个早晨下来,见了百多生人,淮真竟能记住个七八成。

临近中午,两人也有些饿了。迎头看见一间广东茶楼,阿福便带着她进去吃午茶。

点了四五屉点心与一壶红茶,稍坐了一阵,一名着白围裙的女工推着点心经过。阿福唤她一声:“六少奶。”又回头对淮真低声说,叫六婶。

淮真立刻甜甜道:“六婶。”

六婶年纪四十上下,微微发胖的脸孔绷平了岁月褶痕,模样气质说不出来,但衣着从头至尾都有种说不上来的熨帖得体。见她面孔生,又这样称呼她,也没多问。只对阿福点一点头道,“这闺女年纪要小些。”

阿福道,“这个能小一岁半。”

六婶又将她打量一番,道,“现在年纪小,等两年养好了,不知该是个如何水灵的大美人。”

阿福道,“就是瘦了些,得多吃点儿。”

六婶又问道:“在乡里可许了人没有?”

阿福道:“年纪这样小,还早呢。”

“该好好看一看了,不然过两年就得回国相亲,一来一去,一年功夫就没了,多耽误事?大埠二埠青年才俊那样多,得好好挑一挑。”想了想,又说,“我有个侄儿,现下在海军陆战队,今年二十四了,没空回国相亲。也是一表人材青年才俊,过阵从东岸过来,我带来给您看一看?”

淮真脑袋垂下去喝了口茶,一席话讲得耳朵有些发烫。

六婶道:“还害羞呢。”又笑了她一同,“十五岁,也不小了。”

阿福道,“哪能跟我们那年岁比呢?”

这时那头有人唤,六婶忙道一声:“少陪。”这便走了。

两人兀自吃着茶点,一席无话。

隔了阵,阿福又说:“那白人小子,对你怎么样?”

淮真道,“挺好的。”

“好也没用啊。不止白人靠不住,法律也不允许。难不成指望他带你离开美国,去别处生活?”阿福叹口气,“闺女,断舍离呀。”

“断不了,”淮真头垂得更低了,“我……欠了他好多钱,还不上。”

22.乾尼街2

阿福想了阵,说, “欠钱好办。有名有目, 是多少就是多少;欠了情可就难了, 说不清道不明, 一辈子都觉得亏欠。”

淮真一口粥噎在喉咙里,觉得有点沉重。

隔了阵,阿福又说, “不过好就好在, 美国人跟人之间交往, 喜欢明明白白‘互相利用’;讲究实际利益,不讲这点中国人的土人情。明来直往, 公平交易, 皆大欢喜。”

说罢啃了两只蒜蓉凤爪,结了十美分的账单, 拍拍手, 同淮真道:“走!”

出了广东茶楼, 径直带她走进昃臣街一家鱼店。店面宽阔,入门一只柜台, 两侧摞着的鱼缸汨汨的往过道上淌着水。店里一个伙计一个掌柜,光着脚在脏污腥臭的地面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只网兜为客人兜鱼。午后客人并不十分多,都站在渍臭的过道上, 指点伙计在砧板上剃鱼鳞;与此同时, 亮闪闪的鳞片无所顾忌的满地乱飞。

一只苍蝇从淮真眼皮底下飞过。她站在店门口吸了吸鼻子, 跟在阿福后头踏进店里。

“一片鱼翅。”阿福道。

这时后屋帘子一掀,钻出来个妇人。湿漉漉头发拿头巾包着,手里瓷碗盛着饭,一见阿福,便搁下碗来道,“阿福哥,廿多年没见你买鱼翅了,鱼翅汤手艺生没生哇?”

说罢取出一只绳上挂的干鱼翅,扭头出来交给阿福,转而又拿纸袋包了点虾米赠送。阿福顺手给淮真拎在手头,从圆形线袋里掏出五十美分给老板娘。

出了鱼店,回都板街的路上又进间杂货店买了壶花雕给淮真拎着。杂货店是在正常不过的杂货店,和家门口那家并不是一个路数。

出了门,淮真忍不住问:“都挂着杂货铺招牌,可万一有人进错了怎么办?”

阿福笑着,没吭声。等再走上一阵,远远望见家门外巷子里那杂货铺,阿福伸手一指:“墙面上漆的东西,你见了么?”

淮真顺着方向一看,只见那杂货铺门面角落,与一侧缝隙的墙面上都用不知什么颜料漆成湖绿色,往日里只当是二十一世纪随处可以见到的涂鸦之作,仔细一想,这年头,在这见到街头文化确实蛮奇怪。

再走近一点,阿福解释道,“四十多年前,唐人街好多老营生都不合法了,明面上是见不着,实则变本加厉,只是都在地底下。如今你看起来都是杂货铺,实则是些别的行当。像这漆绿色的是妓馆,粉的是赌馆,黄的是鸦|片馆,都是金山市调查委员会给弄的。有些地方还有些白人妓|馆,漆了蓝色。最可笑的是,早些年白人不许这土地上有除基督新教以外别的教会,驱赶异教徒,就连唐人街大小佛堂也被罚了许多钱,门面上给涂了红色,现今仍能见到。往后走在路上,可别认错了。”

她记在心头,嗳了一声。

在厨房打了一阵下手,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来,淮真便跟着阿福去前店打点。衣服有时是客人自己送来,有时是雇了专门的送衣工送上门来,上门洗衣的也大多都是华人。账房小伙一篓一篓的清点衣服,淮真在一旁帮他核对记录。临近六点半钟,来了个胖壮的白人,手里拎着一袋脏衣服,不懂中文,进门便朝小伙高喊:“约翰,约翰!洗两条衬衫,一条长裤多少钱?”

那小伙也听不大懂,但是眼尖,指着物件,简明扼要道:“这个,两个,三分。这个,两分。”

白人噢了一声,“别人说你这里只要一分钱,我才来的。”但似乎碍于这里实在比白人洗衣铺便宜,便放下衣物,说了个取衣的时间点,便走了。

淮真一边记录着,一边问道,“你叫约翰?”店里忙活了一整天,也没来得及问他名字。

小伙哈哈笑,“我不叫约翰,我姓何,叫天爵。白人难念咱们的名字,也懒得学。如果不是非得知道名字,就老爱管咱叫约翰。”

两人清点得差不多,何天爵往门外一看,天色将暗,路上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结伴穿行过石板路,笑闹声阵阵飘进来。

“协和学校放课了,云霞差不多该回来了。”

公立初中与高中授洋课程,听英文课,从早晨九点上到下午三点。放课后,华人孩子得接着回来在协和学校上中文课,课上以广东话及国语教授国文、戏剧、写字及绘画,从下午四点上到晚上七点,一大半个唐人街孩子都得来这里上学。等过了年,淮真也得跟着入学。

正说着,便听见云霞远远穿透半条巷子,一惊一乍的喊道:“淮真,淮真——”

她刚探出半个身子,一只纸袋便塞进她手里。云霞献宝似的嘻嘻笑道,“蝴蝶饼,这是我最爱吃的!多坐五站电车买来呢。快看看!”

淮真拆开纸袋,里面躺着咸面棍绕成的锁形面包——号称二十一世纪欧洲青少年最爱的食物,原来在这年头就已经备受少年人青睐。

何天爵探头来看:“是日本町买的松饼?我有没有?”

云霞白他一眼,“去去去——”又挽着淮真,“我跟文笙与香华讲好了,礼拜六我们四个一齐去市场街,然后去吉里剧院看电影!看黄柳霜的《龙女》——看完再去日本町吃草莓冰淇淋松饼。”

正说得热闹,阿福拎着一只竹制食盒走过来,从里面飘出阵阵鱼翅鲜香。

屋里三个小孩视线都跟着食盒打转。云霞忍不住问道:“今晚吃鱼翅汤了?”

阿福笑而不答,将食盒递到淮真手头,道,“等到敲八点钟,送去惠记诊所,给惠姜元大夫。”

云霞与天爵霎时眼都瞪大了,“惠老爷子?他脾气那么臭!淮真去,当心碰了钉子。”

阿福道,“你们说说看,唐人街上什么行当最挣钱?”

“当然是当百货公司店主,吴老板和钟老板,一年能挣三万美金呢。”

“那叫你们去打临工挣零花钱,你们想去谁那儿?”

两人吱唔了一阵。

云霞突然问天爵:“爸爸一月给你开多少工资?”

天爵比了个一十五。

云霞撇撇嘴,低声嘀咕道,“也就你肯干了。就是我爸这当店老板的,一年也挣不到一千块钱。”

两人商量妥当,一致说:“反正不给季老爹打工。”

阿福也不气,慢悠悠的说,“你们就知道吴老板钟老板一年挣三万美金,不知惠老爷子一年收入能翻个番。”说罢对淮真笑道,“开了春,惠记诊所就忙起来,一准正缺个晚间抓药打零工的伙计。只管去,别怕,只要能多挣不累的活,便不怕掌柜的脾气坏。”

淮真点点头,拎着食盒出门。

云霞啊了一声,幡然醒悟:“爸爸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要是淮真过了惠老爷子那关,往后即便洪爷,也不敢对淮真使绊子了吧?”

23.乾尼街3

淮真第一回上惠氏诊所就吃了个大大闭门羹。

她拎着食盒在门口, 还不等内河码头敲响八点钟,便看见一个一身西装、其貌不扬的黑瘦老头从诊门口钻出来。趁他背身锁门,淮真走上前去,又想起云霞提醒她此人脾气古怪,便稍等片刻, 待他转过身来,才礼貌喊道:“惠大夫——”

老头回头来,眼神在她脸上一扫而过,直直落到她手头食盒上头, 唷了一声, 搓搓手。

淮真弯了弯腰,双手递上,“季叔让我带个您的鱼翅汤,请……”

她话音未落,手头一轻。

“鱼翅汤啊, 这怎么好意思呢?”惠老头一面说着, 却没半点不好意思, 验货似的揭开盖子一闻,嘿嘿一笑,爽快无比:“行!那我就收下了。”

淮真见他笑容和蔼,答也爽快, 忙又问道, “您最近店里忙不忙?”

“忙!怎么不忙?再忙, 惠老头子八点雷打不动, 也得收工。”

“若是缺个人手帮忙……”

待要细说,一抬头,惠老头却已将食盒抱在怀里,扭头就走。淮真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干瘦如柴的老头,脚劲儿竟然这么足,到后头竟然像是怕被恶狗撵路,脚步越溜越快,人越溜越远,跟高速路上时速两百码陡然脱了轴的车轱辘没什么两样,咕嘟几下就滚没了影。

……咋不去参加四百米世锦赛呢?

第一遭上门便碰了个钉子,她摸了摸脑袋,一时半会儿还觉不出味。几步回了洗衣店,见屋里几人一脸乐呵,却是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

阿福宽慰道:“惠老爷子独来独往半辈子,最怕事找上门,更怕麻烦。脾气古怪的很,要轻轻松松能逮住他,也就不是惠老爷子了。一回不成,百十回将他烦得不耐了,总不至于不成!”

夜里吃过晚饭,罗文嘱咐云霞上楼跟淮真整理房间,两人执着藏蓝棉布的一头将棉被抖匀称,云霞才慢慢跟她细讲起这惠老头的故事:

“惠老头和洪爷都是一□□九年来的金山市,但两人不是一道来的。洪爷从加拿大加域多利来,惠老头却从檀香山来。洪爷人情练达,惠老头深居简出;洪爷是经商好手,惠老头却是个大夫,因此开始十几年唐人街人人都没法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联系到一块儿去。”

“惠老头跟我爷爷倒能说到一块儿,从前爷爷还在,就常常看见他两在院子里下棋聊天,聊什么中兴会哥老会……哎,反正就是些时政经纬,我也不大懂。以前院里还有个棋台呢,后来爷爷去了,改作了洗衣铺,棋台只好拆了。爷爷从前是最早两批过来的,一开始为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征召广告过来修铁路,铁路修到斯托克顿,突然白人的工人党开始闹,爷爷只好辗转来了唐人街。但他好些工友仍修筑去了更东边和更北边,排华越来越厉害,走投无路便来投奔爷爷。但唐人街也不是爷爷说了算,入堂会,还得洪爷点头答应。洪爷也不是善茬——‘替唐人街对付外头白鬼的事,都是洪爷的事;对付洪爷,是惠大夫的事’,好些来外头来的受了通缉逃过来的劳工,都是由惠老头出面去劝洪爷答应下来的。后头人们才渐渐知道,唐人街人人都承洪爷几分面子,但洪爷却是要看惠老头子脸色的。”

“爷爷临终时还特意拉着我和爸爸的手说呢:往后遇大事小事,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挺不过去,就煮碗鱼片粥,过斜对面带去找惠大夫去。”

云霞虽说仍还有些一知半解,淮真却从寥寥几个时间刻度里摸出了点门道。

一□□九年,梁任公在加域多利创建保皇党;一□□四年,逸仙君在檀香山建立中兴会……

淮真又在屋里找了找。果不其然,床帏后头,一面墙上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墙根底下相框里放着一张逸仙君画像,相框下压着一本“三民主义”的小册子。

这样一来,也全都都说得通了:洪爷当初同梁任公一道从京城逃亡到国外,从日本到加域多利,最后到了旧金山唐人街,洪爷就此留了下来,不知为何没走;惠老头却从檀香山过来,和遵奉“先民主义”的云霞爷爷交好。

至于惠老头与洪爷的关系,搞不好与梁任公与先总理孙文先生的关系一样说不清道不明,又难分难舍。

房间整理好,临睡前,云霞又来了一趟,怀里抱着一摞与笔记过来放在她床边。

淮真翻了翻看看,多是些英文的阅读、书写、拼读与计算,后面稍新一些的为英文语法与地理、历史。

“协和学校的课我倒不怕。就是这英文……”顿了顿,抬头问淮真:“你会英文么?”

她点点头,“不太好。”

云霞唔一声,将英文说读写与计算的与笔记先剔除出来:“礼拜一早晨测试的话,全要记下来,有些赶了。先记这一些,考过了就能进插班中年级……至于地理历史与写作,都是初级中学高年级的课,时间来不及,这几本可以缓一缓。中年级的考不过,跟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起上课,怪害臊的。”

淮真点点头,问起自己更担心那个问题:“协和学校会测试些什么?”

“就早年国内学堂那些课程罢了……写写字,作一两段四六文章什么的,都不难。”

淮真心头啊哦一声:看来躲不过要同小朋友一起上课了。

知道她测试在即,两人结伴下楼去洗漱过上楼来,云霞也不再打扰她,只同她说若有不懂的过来敲门问她,尔后各自回房睡觉。

淮真端了脚凳坐在那面青天白日旗子下头翻看考试内容。英文与计算都能应付,历史多是些世界史与美国史。美国史淮真虽然了解不多,但也就那么几百年时间,先驱逐印第安人,又打英国人,再后来北方佬打南方佬……总也不清净。但因为短,所以事无巨细,历史的细节划分到每个州上头,需要费上一点时间。

地理也好说,百年时光,地壳也不见得会来个乾坤大挪移,只稍稍有些国名与地域的归属与名字与后世不大相同。

大致了解过后,公立学校的测试淮真倒不大担心了。至于协和学校,四六文章什么的……

就听天由命吧。

她仰头叹了口气,一晃眼,看见另一面墙上挂着的日历本。

日历有些脱色,时间还停留在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四日。日历空白处,用钢笔写着英文单词,后面用繁体中文标注了单词的释义,有许多词汇都相当初级。

这一页上写着:answer 答复,alcohol 酒精;往前翻半个月,单词则是 apperance 出现,disapperance 消失。

按时间推算,云霞爷爷应该是一八七零年左右就来了美国,在铁路上吃白种工头十多年苦头,以低廉的薪资为美国人修筑了贯串美洲的太平洋铁路,仅凭双手与弹|药,遇山开山,遇河淌河,一千两百鲜活而沉默的生命死于弹|药,坠落悬崖无人问津……至死时,在这新大陆呆了快要五十年,竟在生命最后半月里才有空开始真正接触学习英文。

淮真莫名有些鼻酸,拿起钢笔,又在disapperance后头添了个单词:golden spike 金钉。

金色道钉,是太平洋铁路,也是华人,都是扎根在美洲土地的钢铁长城。

24.乾尼街4

第二天开始, 淮真六点起来, 和云霞推着一只装满干净衣服的板车,按着地址挨个送去。通常来说,七点多些时候能赶上回家吃早餐。云霞去上课的白天时间里都和天爵一块儿守在店里, 闲时便翻翻历史地理书, 事多起来,有时在前店记记账,有时在院子里和阿福一块儿搓洗衣服。

一开始阿福不让,说姑娘手金贵, 搓出老茧来不好看,拗不过淮真执意要帮忙。第二天,阿福从杂货铺给淮真带回一副打渔用的麻手套让她洗衣时戴着, 也不贵, 洗过晾干就好, 这才两全其美。

洗衣赚钱并不需什么成本,也不像别的白人洗衣铺要额外的花销用以支付肥皂的费用:都板街与冚尾善街交界处有四五棵几十年前种下的皂角树,但凡唐人街的华人皆可摘去自用。皂角树年岁和唐人街一般老, 如今株株苍翠挺拔,如今竟也像种下它们的华工父辈一样隐蔽后世子孙。

人多时,一天三百余件衣服,往常都经阿福一人之手一件件仔细搓干净, 再搭在绳上晾起来。阿福手快, 一下午功夫, 晚饭后再抓紧点时间, 到晚上睡前一准都能洗干净。幸而洗衣铺规模不大,再大就得多雇人手了。衣服一定要洗的够干净,不能坏了口碑;淮真手又生,一下午时间,只能洗上三十余件,天爵也偶尔搭把手搓上十来件。但一来店不能没人看着,二来,天爵搓衣服的手艺也实在令阿福嫌弃,除非实在忙不过来时,通常都不让他进后院。

阿福仍开心得不得了,直说闺女就是比臭小子好。再念念书,那更是好的不得了。

搞清楚这件事,淮真也大概明白为什么天爵工钱这么低了。手这么笨的伙计难找,肯安分守着这十五块钱过日子的伙计也难找。

周一夜里送去的食盒在第二天一早就还了回来。淮真开门时,这空空如也小盒子就已躺在地上。往对面一瞅,那开门的老头却颇为无赖,连看也不带看她一眼,哼着小曲就进去了。

于是当晚上门,淮真特意提早半多小时去。店里客很多,问诊间隙,淮真抱着食盒往门口长椅上一坐,忘着外头,不吭一声。惠老头也只在她进来时看她一眼,后头见她不吭一声,只当是她空气。

上门来的病人当中有位妇人笑着打趣道:“这不是阿福家二闺女么,来惠伯这里作学徒哇?”

淮真也认出这是士作顿街新开面包店的老板娘阿芳,立刻改换笑脸叫人:“芳姨好,季叔说开春了诊所忙,知道惠大夫辛苦,煲了鱼翅汤叫我给他送来,等他八点收工,得看着他喝了才放心走。”

惠老头吭哧一声,冷着一张脸道:“你现在拿过来,我立刻就能喝给你看。”

后头仍等着两三病人。淮真于是说,“我怕您忙不过来。”

芳姨一扬手,“没事,吃饭要紧。”

淮真笑着嗳了一声,揭开食盒盖,将那碗鱼翅粥亲手给惠大夫端了去。

惠老头执起那手可盈握的瓷碗,举至嘴边,一面给芳姨有风寒病的母亲开药方:“此阳虚外感,风寒闭塞腠理,致经脉气血不通故也。宜用……”

说罢,他略作思索,仰头饮粥。

淮真看在眼里,笑道:“好喝吗惠大夫?”

惠老头哼了一声,没理她。

淮真接着说,“我季叔还说,惠大夫但凡喝了他的鱼翅粥,就会答应我来诊所做帮工。现下您都喝了两碗了,可不能欺负我年纪小,出尔反尔呀。”

惠老头猛地一通咳嗽起来。

后面一众病人也都掩面直笑。笑了会儿,有人说道:“是啊惠大夫,这小姑娘聪明伶俐,能帮您不少事呢,哪里会添麻烦?”

连带芳姨一通劝,惠老头经不住,只说:“依了,依了,这么上赶着找活干,明日便来!”

当晚淮真拎着食盒回家,以为这事已经稳妥了。哪知第二天上门,惠老头却现场演绎什么叫倚老卖老,翻脸不认人:“无凭无据的,我几时说过?你拿证据来。”

倘若真将芳姨等人找来当证人,倒又显得未免小题大作。淮真只恨自己年轻,识人太浅,不知年逾花甲的老头脸皮也能如此厚,只好劝诫自己:下回一定要逼的他亲手立个字据。

哪知周四是诊所休息日,一日未见惠老头,淮真闷闷不乐熬到礼拜五,事情才见出现了些许转机。也不知是因西泽特意交代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继周日将她送回唐人街,隔了五天,联邦警察又来上门拜访了。

询问也与往常没有太多区别,四名警察将洗衣铺四人分开问话,问题大多有关于淮真今后生活起居与学业相关。问过以后,四名警察核对无误,方才离开。

隔了一阵,警察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从车里取出的英文日报扎的紫色风信子递给淮真。小小一束,不甚起眼。

“西泽希望能约这位女士礼拜六下午四时去下城区喝咖啡,会提前等在在萨克拉门托街,并于八点以前送她回来,希望能得到应允。”

阿福与罗文都笑道,“好的,好的,长官。”

等警察一走,淮真突然瞥见对面杂货铺门口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名穿了大红袄子的女仔探出了头,看样子已探听了许久的对话。

淮真一个眼光扫过去,她立马灵活的钻回黑洞洞的杂货铺里头,掩上木板门时,门板磕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罗文脸色一黑,扭头往屋里走。

淮真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唐人街人人都知道,白鬼警察的造访几乎意味着准没好事,也因此,但凡警察上门,街坊领居也都密切关注着,准备接收道第一线报,好口耳相传互知邻里。万恶白鬼警察捧花上阿福洗衣铺的门,若是传出去,洪爷与街坊不知该怎么看待季家人。

倒是阿福与云霞,他们两人越是不在意,淮真便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直至晚饭快要上桌,她只借口今日客人名字记岔了,自己呆在铺子里改记录簿,得晚些时候再上去。只因但凡回想起往常那热热闹闹的气氛,倘若少了点契机融入,倒更加映衬得她像个边缘人物。

惠老头子就是在这时候上门来的。前脚跨过门槛,一进来问门神淮真:“你季叔呢?”

淮真一愣,忙起身说:“在楼上准备晚餐。”

惠老头子道:“快些带我去找他。”

楼道陡而漆黑,淮真怕他摔了跤,便掌了只蜡烛照着引他一块儿上楼去。

上楼见了阿福,惠老头立刻问道:“阿福,也不知是我眼神不好了,还是这白人报纸字越印越小,整个看不清。谁来替我认一认,念一念?”

云霞刚下去洗手,在淮真后头钻出来,先挠一下她的腰,说,“就说下头没见着你,原是跟惠伯一道上来了。”

惠老头一听,便将报纸递给她道,“云霞,你来认一认,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云霞擦擦手,从淮真一侧挤过去,上前接了报纸念道:“女士接受男士邀请去约会,应该注意什么?请让婚姻专家史密斯来告诉你——”

云霞猛地顿住。

惠老头趋身向前,“都告诉了什么呀?”

云霞直乐,“这个我用不着,得给用得着的。”说罢便将报纸卷成一团,直往淮真怀里塞去。

惠老头接着回头看向淮真,一脸讶异:“哎哟,谁要约会去?”

连阿福也笑了。

淮真脸涨得通红:“我英文很差,看不懂!”

惠老头说:“用得着,用得着好啊!云霞,妹妹不会,你替她逐字译在旁边,懂点外国人的东西,还能顺带学点英文,岂不很好?”

云霞大笑:“好叻惠伯!”

25.电报山5

罗文一见惠老头,当即松了口气, 脸上愁云散尽, 笑容灿烂地请他留下吃饭。

惠老头也不推拒。四角桌上,淮真与云霞共挤一条长凳,惠老头只说叫淮真下礼拜一伊始, 放课过后去诊所找他, 便不再多话。听长辈聊了一席话, 两个姑娘也不大插得上嘴。吃罢饭,各自回房做功课。

面对那面旗帜, 独坐在俭朴小屋的脚登上, 淮真终于琢磨出了点唐人街的规则。

罗文这个小女人有些小市民的精打细算, 因种种原因诞生出一些贪念, 不够精明之外, 还有一些胆小怕事。一方面,她因自己的贪婪而对淮真生出愧疚,但同时,她太想要守护自己的小家庭,也因此对淮真的到来从心底生出抵触。

整个唐人街安稳都靠洪爷庇佑。淮真从洪爷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最终竟被整个唐人街神憎鬼嫌的白鬼警察带回来。洪爷记恨在心, 往后日子可不好过。到时唐人街要再因白鬼出点什么乱子, 保不齐有人要因淮真而怨恨到整个阿福洗衣头上。

阿福说的对。白人在人情世故上向来头脑简单, 为人处事上信奉的唯一标准大约就是一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晚西泽带着她从戏院逃出唐人街去, 到他公寓里躲了一天, 直至第二天才请来联邦警察一齐将她送回来, 也是想到她无亲无故,又得罪了洪爷这地头蛇,能安分留下来,总得给这群“刁民”一点下马威。于是今天警察先是上门来造访,又是送花的,搞不好也是想叫人知道“这姑娘受了美国移民法案监督及庇护”,淮真也因此险被推到与白鬼势不两立的整个唐人街对立面。

惠老头的意思就是收下她了,这话不难懂。但惠爷话里有话,多的那一层意思,回味起来倒挺有些嚼劲。

自家华人的女孩为求活命,竟要叫白人先动了恻隐之心,在惠大夫的义气文章里,大抵无法接受这种荒唐事存在。西泽这歪果仁笔直的脑回路使然,竟歪打正着的让惠大夫就此答应收下她这小徒弟。

除此之外,贫富差距以及排华法案带来身份悬殊,这年代的华人女孩子与白人的恋爱,在卑微又自尊的唐人街众人看来,目光中多少会带上点鄙夷。普契尼歌剧里的兵克顿与翘翘生,西贡小姐中的克里斯与金,海誓中的莲花与艾伦……战争所带来的时代爱情故事,在这年代华人眼中,是弱者对强者的依附,是不公,更是强国文化对东方文化的侮辱。

她知道阿福多少是有些担心,否则也不会带她去广东茶楼,对她讲那番“欠钱事小,欠情则难”的道理。惠大夫应当比阿福开明一些,因而上门时特地带上那份白人的报纸,故意叫云霞当场翻译,大抵也是要阿福放心:即使在不平等的种族主义下,也能尽力维系一段平等的关系。

惠老头这番造访,终于让阿福与罗文心里石头都落了地。往常虽也一团和气,但总有根弦绷着;时至今日,终于云开雨霁,气氛自然轻松了许多。

临睡前,云霞终于译完那份报纸,拿着一袋幸运饼过来两人一起分食。趁淮真仍在看书,悠哉悠哉穿着睡衣躺在她床上念:

“约会时,心情尽量放松,一定要快快乐乐,自自然然;不要多嘴,前男友,最好不主动提起——哎,你有前男友吗?”

“……”淮真咬了口幸运饼,望着天花板,“没有。”

母胎solo十九年,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云霞又接着往下读:“有分寸的表现出‘你对他有兴趣’……头次共进晚餐,是男子作东,但不要点最贵的菜,不然可能会吓跑人家,更不要吃菠菜!如果有意下一步交往,要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的说:‘我今天真快活,看来我们真合拍,我很想再见到你’。为下次约会埋下伏笔……”

淮真沉默的听完。

真挚无比说出我今天真快活,我们真合拍,我很想再见到你?

求生本能告诉她,这种事最好不要尝试。

那份报纸实在有些长。念到一半,云霞在她屋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淮真看完一册地理书,坐在床边,拾起她手里那张报纸往后看了看。

最后一条写着:恋爱是自由公平的,并不是两国政客斗法,更不是一场较量。请千万忘掉贫富差别与地位悬殊,至少在这一刻的灵魂交流里,彼此是平等的。

这话倒和阿福那天早晨讲的话有些不谋而合。淮真猜了猜,兴许惠老爷子是要借这份报纸告诉她:即便这关系在外人看来,是弱文化对强国攀附,是蝴蝶夫人式的,是可耻的,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她会被看低,会被同胞轻视……但她自己一定要弄明白一点道理:欠钱也好欠情也罢,不坦然接受凭白无故的施予,也不要因有求于人便觉低人一等;已经不是奴隶社会,不论哪一种关系,首先,都是平等的。

淮真下楼洗漱完,回屋关掉钨丝灯。云霞早已霸了大半张床,于酣眠中发出一些细弱梦呓。淮真爬上床,替两人掖好被子。

如今将入中国年,四处张灯结彩,很有些热闹节气。外头仍热闹着,淮真躺下来,目光落到遥远灯火通明处,心里分外沉静安然。

自从抵达旧金山至今,至此,凡事才总算都有一些尘埃落定的意味。

·

礼拜六早晨,又起了旧金山那一款名满天下的大雾。礼拜五下午送来的衣服照例是一周最多的,那送衣服的板车又不太受控制,唯恐在大雾里头唐人街高低错落的坎坷石板路上冲撞了旁人,只好暂时搁置着,等中午日头起来、雾散了再去。

因为周五的临时邀约,这周本来答应好的市场街女孩子们的聚会只好爽了约。为表补偿,淮真一早起来,便与云霞一起去昃臣街新开的面包房喝咖啡吃菠萝包,为此还捱了阿福一顿教育,说,“茶楼菠萝包一分两只,新开的面包房却要一分一只,连咖啡都是大路货,哪里比的故土茶楼里喝一壶茉莉香片上算?”

趁和爹爹拌嘴以前,淮真执着那只盛牛奶的铜壶,拉着云霞在石板路上一路狂奔。霭霭的天气,两双皮鞋在石板的坡道里踢踏踢踏地响。沿街店铺老板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可慢些跑,早晨石头路滑,又拉着手,两人一块儿地摔下去,季老爹破财又伤心——”

两小丫头却一径跑远了。

自打面包房开张一来,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发出香气警报,大半条街弥漫着黄油与奶酥的面包气,哄的一众大人小孩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争先恐后地去店门口排队。

周末众人却都爱睡懒觉。两人抵达面包房的大门时,街上仍还冷冷清清的。推门进去时,第一炉菠萝包还未出炉,隔着烤箱,仍能见着两片尚未酥黄的面包之间夹着的菠萝油完整的模样。

两小丫头相视一笑,长长松了口气,踱步进店里。

店面窄而深,像个与世隔绝的巷道。面包房左侧有一条长长的玻璃柜,往常用来陈列面包,现下仍还是空着的。再往里一些有个咖啡台,上头放着一壶牛奶,一罐白砂糖,一罐方糖以供客人调制咖啡。云霞趁机在柜台前趴着打起盹,淮真将那只铜壶递到柜台后头,面包房的姐姐接过去放在手摇蒸馏咖啡机下头,预热了一下,“滋——”地一声,店里漫溢着焦香咖啡味。

出锅第一炉的面包自然也是属于她两的。纸袋里头装上菠萝包与皮蛋酥,淮真看见柜台里摆着的牛奶酥,又额外多要了两只。在唐人街街坊陆续醒转来面包房尝鲜以前,两人已提着铜壶,各携一只装满战利品的纸袋,满载而归的踩着石板路回家了。

十点过后,大雾渐渐散去以前,在各家各户的窗户、与少量时髦商铺的玻璃橱窗上氲上一层薄而朦胧的诗意。

淮真与云霞这才推着板车出门。板车在石板道上咕噜咕噜响,起个大早吃早餐的二楼邻居推开绿沿儿的窗户笑着向两人打招呼。起晚了的便不大高兴了:一家杂货铺骤然打开门来,从里头走出个没精打采的洋妇,用英文冲两人一通咆哮:“你们这些女孩全都是东方的魔鬼生的!”

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差、如塑料袋一般满是无法抹平褶皱的、不合季节的无袖包臀长裙,一双鞋跟粗而无当的十厘米白色高跟鞋使她在这个清晨突兀得像个进攻村庄的巨人。淮真侧头一看,看见她身后杂货铺的墙上漆着蓝漆,如此心下便了然了,走出几步,回头冲她大声喊道:“你呢,美国婊|子,你是谁生的?”

话音一落,云霞目瞪口呆的回头将她看着。

两秒过后,两人挟着板车,在企李街上一通拔足狂奔。

道路两旁的人们统统推开窗来,只看到这薄雾的清晨里,洗衣铺两个扎了马尾的少女健步如飞,将板车在石路上划出颠簸巨响;三十码开外,那踩着高跟鞋的白种婊|子尖叫着追了三条街也没追上,气得险些躺在地上打滚。

早晨这一通闹剧并没有让淮真与云霞收获多少胜利的喜悦。

乐极生悲的是,云霞新买的皮鞋底脱了线。更悲剧的是,鞋底彻底脱落的事,发生在下午三点钟,淮真送她前往去市场街的缆车站的路上。

两人在缆车站等候的座椅上,盯着那张大嘴的皮鞋,一时竟有些无言。

淮真说,“脱下来吧,我回去替你再拿一双。”

云霞有点委屈,“我今天去日本町……特意想要穿这双。”

淮真想起那个叫早川井羽的绯闻对象。又说,“那我拿去替你补一补。”

云霞脱下皮鞋,着了红色绒线的袜子盘坐在座椅上,声音变得很小很小:“那……可一定要请师傅快点。晚了可就赶不上电影开场了。”

·

淮真所知最近一家缝补店,距离缆车站所在的企李街有两个街区。

她一手拎着一只开了线的皮鞋,顶在日头下走过这两条街,心里有点急,怕这一来一回,到萨克拉门托街赴约肯定会迟到。

这样想着,她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起来。手里头那皮鞋,也像听了什么笑话,随着她跑步的频率,嘎嘎的张嘴。

此时的淮真并不知道自己的囧样被人看了个彻底。

即使移民新大陆百年过去,德国人守时的老传统,在这家庭里仍遵守的极好。

三点四十分,汤普森先生准时驾车载着西泽驶入唐人街。

入了市德顿街,西泽突然捕捉到车窗外,道路右侧一个熟悉的小小栗色身影在快步行走。

走着走着,她猛地狂奔起来,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在她手里一开一合。

车开过去一截,西泽觉得这身影有点眼熟,于是叫汤普森先生停下来,将车倒回去一段路。

又沿着道路,慢慢跟上。

栗色毛线长裙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圆头的棕色皮鞋,在颠簸石板坡道上轻车熟路,健步如飞。即便在华人里也显得太过小巧的身影,西泽觉得自己没认错。

他低头看看时间:差一刻四点。

这里离约定的萨克拉门托街仍有十分钟脚程。

……搞什么?

汤普森也认了出来,笑道,“噢,鞋子坏了?”

西泽微微眯眼,这才看清她手里拎着什么——

两双烂皮鞋。

尔后她脚步慢下来,四下一找,钻进一间极为狭小的店铺里。

车停下,西泽推门出去,随着她走进店铺。

店是真的够小,天花板并不比西泽头顶高出许多。或许他再高个三英寸,或者重个一百磅,可能就进不来了。

店里采光极为糟糕,使得淮真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从身后趋来。

她将那双破鞋呈上,小口喘着气说:“吴叔,麻烦帮忙补补鞋,云霞急用。”

店老板不搭腔,坐在柜台后面慢悠悠的拿粗针棉线纫一双男士黑皮鞋。

她又说:“吴叔,真的很急,云霞光着脚等在车站呢。”

吴叔头也不抬的说,“十分钱。”

淮真连忙答应,从零钱包里掏出十美分放在柜台上。

吴叔又说,“晚饭后过来拿。”

“……吴叔!”淮真又往柜台上添了两分钱。

吴叔哼了一声,放下手里活计,拿起那双鞋瞧了瞧,一脸的嫌弃:“墨西哥货。”

说罢躬身劳作,针头数十来个有力起落,两双鞋便纫好了。

淮真接过去拎在手里,“谢谢吴叔。”

里头传来个妇女的声响:“小气鬼,晚辈的钱你也讹。”

吴叔说:“我小气讹来十二分,你今晚去同乡会打牌一分钟输个精光!”

妇女哼一声。

吴叔又高高仰起头,有点看不清来人面貌:“你也修鞋?”

淮真拿了鞋,一个转身,眼前一道黑,险些直直撞上去。

幸好那黑影及时后退一步,和她保持了点距离。

淮真脚下一顿,站直了身体,一个鞠躬,“不好意思。”说罢,侧过身,小小身躯,竟从那高大身影一侧仅可容膝的过道缝隙挤出去了。

没跑上两步,硬生生给腕上一股力道拽了回去。一百八十度转向,太阳底下,正对上一张一周没见的臭脸。

“跑什么?”他说。

“我朋友在车站等着——请务必等我十分钟!”

淮真鞠躬道歉,转身又要跑。

立刻又给拽了回去。

西泽一再忍耐:“……上车。”

淮真侧过头,看见屋檐下停着的那辆黑色福特,打开的门外立着汤普森先生。

她和汤普森先生对视了一下。

他笑着点点头,请淮真坐进后座。

和西泽并坐后排,淮真手里拎着双刚补好的鞋,一路无言的望着窗外。

车缓缓驶入企李街。靠近缆车站时,汤普森先生说,“是那个光着脚的女孩子吗?”

车并不能离电车站太近。车窗摇下来,淮真轻轻喊了声:“云霞。”

云霞坐在长椅子上直起身子,张了张嘴。

车靠近缆车站停下,汤普森先生请淮真将皮鞋交给自己,穿过马路,躬身放在云霞座椅下头。

西泽问,“还有什么事吗?”

淮真说,“能否回去都板街一趟?”

“……”西泽转过脸去,觉得自己耐心真的所剩无多。

不等他发话,汤普森先生缓缓发动汽车,原路返回距离洗衣铺巷道最近的萨克拉门托街。

车一停下,淮真从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逃出来,快步冲回阿福洗衣。

“季叔,季叔——”

阿福探出头来,“怎么才回来?”

“有看到柜台上那只背包吗?”

阿福拎着背包快步出来,递给她,“在这里,早晨放在外头怕有人拿走,替你收起来了。”

“谢谢季叔——我走了!”

“小丫头片子,看把你急的。”阿福直乐。

再次回到车上,西泽微笑着说,“中国式迟到?”

还不及想好如何向他表示歉意,外头钟声突然敲响四下。

淮真缓缓笑了,“中国式投机取巧。”

沉默几秒过后,身旁传来一声嗤笑。

淮真将那只背包递过去,还给他。

“……这是什么?”

菠萝包与牛奶酥用一只纸袋装起来,早晨塞了进去。除此之外,还有上次剩下的四千五百美金。

抖机灵式的大献殷勤完毕,淮真侧过脸望着窗外,险些能哼起歌来。

一阵窸窣声,伴随着纸质物品展开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车里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淮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并未见他拿出那一袋唐人街美食。

窸窣响的,是西泽展开的一张报纸。上面大标题写着——

“女士接受男士邀请去约会,应该注意什么?请让婚姻专家史密斯来告诉你……”

西泽面带微笑,缓缓念道。

26.电报山6

请撤走盗文,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罗文啐了她一口, “你爹呢?”

“刚买了牛奶回来,正在厨房里蒸玉米饽饽……”

“嗯,先吃饭, 到餐桌上来说。”

云霞将毛巾搭在头上, 瞅瞅门外的淮真, 又望了望径直推门往院子去的母亲,大声问道:“那她呢?”

罗文回头, 朝淮真招招手, “上来一起吃早餐, 不是说饿了吗?”

淮真“哦”了一声, 回过神来, 有些受宠若惊。云霞侧身一让,淮真迈过门槛进屋里去。

洗衣铺两层两进。临街的楼用作店铺,门口摆着一只桃木制的柜台,柜台上放着一只算盘;柜台后的橱窗里悬挂着一列洗熨妥当的白衬衫,清洁靓丽,像洗衣铺的招牌似的。除此之外, 齐整洁净, 并无杂物。晨风穿堂而过, 夹带些许肥皂味。屋子后头是个不算大的天井, 两栋砖瓦楼之间结着六七排麻绳, 上面齐齐整整的悬挂着晾晒衣物。天井里种着一棵杨桃树, 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枝叶繁盛,郁郁葱葱,将后面那楼窗户几近遮蔽。杨桃树下摆着一只竹椅,夏天坐椅子上面乘凉一定十分惬意。

淮真还未及走进天井,一个身型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两只蒸腾着热气的竹屉大步流星穿进屋里。一见淮真,“唷”一声,咧嘴笑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齿,“来,快快快快,上楼来吃包子,白菜肉馅的——云霞!去厨房拿四副碗筷上楼来,赶紧的。”

季云霞抱怨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去了。罗文拎着一只飘散着牛乳香味的铜壶,和淮真打个照面,偏一偏头,示意她一起上来。木质楼梯窄而高,又些年岁了,踩上去嘎吱作响,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罗文在前头却走的平稳矫健。胆战心惊的跟在她后头上了楼,一望,望见一间晾晒皂角的屋子。高不足两米,虽然两面开着窗户,仍显得有些暗。

一张四角方桌沿街靠窗搁着,用作餐桌。方才阿福上楼时特地将方桌拉离墙壁一截,以便四人都能坐得下。

云霞拿了碗筷上楼来,时不时的瞅一瞅淮真,挡不住的满腹狐疑。

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她终于忍不住,“妈妈不是回乡探亲么,怎么将亲戚一块探过来了?”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敲得她哎唷一声。又小心翼翼看自己丈夫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福脸上仍慈霭笑,两手招呼大家:”先吃饭,先吃饭——都不饿吗?”说罢,像变戏法似的,一一揭开桌上餐点的盖子。

两屉蒸笼,里头齐齐挤着黄澄澄的饽饽与蓬松的包子,铜壶盖掀开,正往外头腾着热气。

淮真不由得喉头一动。

真的很香。

不止是在穿过来这十余小时内没吃到过热食,就算在此之前,她也每天清晨只能跟黄油果酱吐司作伴,很久没有吃过咸香的中式餐点。她实在太馋这一口了。

云霞却皱了眉头:“我不想吃这种早餐。”

阿福道,“那你想吃什么?”

“生菜火腿吐司包,羊角包,欧芹法棍,蘑菇煎蛋,搭配果汁……”

阿福不则声,动手给众人碗里一一夹一只包子。淮真再也忍不住,捧着比快比她脸还大的包子啃了两大口。白菜肉馅鲜而不腻,外头面皮混着汤汁,满嘴流香。

云霞看的目瞪口呆,不知怎的,竟也觉得那惯常吃到腻味的肉包今天格外好吃。

阿福道:“这美利坚的东西什么都好,就吃的永远被咱甩在后头。”

淮真不住点头:说得太好了!就恨没法空出两只手来为阿福拍巴巴掌。

楼上四人开窗吃着饭,忽听得外头街上有声音尖细的少女喊道:“charlotte,快一点啊!去吉里街的巴士要赶不上了!”

淮真靠窗而坐,一偏头,看到对面尚未开门的杂货楼屋檐下立着两三名与云霞年纪相当的少女,皆是一色当下最时髦的三七分电烫过耳短发,白衬衫与牛仔长裤,外套一件呢大衣。

云霞慌忙应了一声:“就来就来!”说罢仰头,咕噜咕噜地牛饮热牛奶。

罗文突然问道:“那个黄文笙,家里是不是最近在奥克兰开了咖啡馆?”

“唔,是啊。”

“你也别羡慕她们家。我们……”

“那有什么好羡慕的?”云霞说罢,拿手背一抹嘴,蹬蹬蹬下楼去。

三分钟后哒哒哒地上楼来,身上棉布睡衣已经换做一条白色尼龙连衣裙,着了棕黄长筒袜的脚上扣着一双黑色圆头皮鞋。

她上楼来寻香膏。左脖子一抹,右脖子一抹,顿时满屋子都是茉莉味。

阿福突然问她:“去哪里?”

“去吉里街啊,今天吉里影院放映wild life,早场比平时便宜一分钱。”

罗文慢悠悠地说,“回来时去日本町买两块豆腐,一袋米。”

阿福突然地看了罗文一眼。

云霞有些心虚,声音也小了几分:“李记商铺和鸿祥杂货都不打算卖豆腐和大米了吗,干什么非得去日本町买。日本店里豆腐卤的没有鸿祥好,米又不知贵多少……”

罗文兀自喝着牛奶,“那早川生鲜铺老板家的大儿子,是叫早川井羽吧。那不是你同学吗?”

“……”

“你不是还和他一齐看过电影?”

“就是、就是普通同学而已!”

“普通同学?见普通同学,用得着大清早起来洗头?”

云霞有些语塞,立在原地,动了动脚,脸涨的通红。

罗文对女儿微弱的抗议置若罔闻:“你也大了,不抓着机会,后年就得送你回国相亲。”

“爸爸——你看看妈!”

云霞说罢,一溜下楼,套上外套,摔门而去。

淮真往楼下一瞅,瞅见古旧的石板路上,一堆呢大衣女孩中间走进来一个短呢大衣。短呢大衣脸色仍红的跟西红柿一样,但并不妨碍她很快便愁云散尽,和几个女孩搭着肩膀笑着走出都板街。

27.电报山7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谢谢  从秤上下来,坐上一旁低矮的小脚凳, 蜷成小小一团。将一只光滑洁白的足塞进绣花鞋子里, 她突然想起:这是不是就是温少爷见梦卿时她手里绣的那双?

“季淮真,五又八分之一英尺, 体重八十五磅……”

一名警员没憋住, 笑着说:“查理,你是她的三个半——”

西泽沉默地听着这一串地英文数字,有那么一瞬间, 突然忘记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才这么一点?

一名警察将一沓新的资料递交到移民官员手中。

官员垂头缓缓翻看了一阵,不无遗憾地说道,“女士, 接下来的问题有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但通过这些问答,你很快就能和家人长久呆在一起, 并享受一名美国公民的诸多权利。”

罗文在一旁以英文询问:“这些问题, 与出港前在香港港官处的询问是否相同?”

一旁的警员答道:“不相同。为以防舞弊, 我们使用了《佩吉法》那一套问题。”

罗文脸色倏地苍白。

西泽“唔”了一声, “佩吉法,这么复古的法案?”

淮真抬眼望着面前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心里对接下来的问题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那官员咳嗽两声, 用英文问出一个句子——

“你曾经跟在美国的任何人或团体签约, 从事卖|淫及不道德的职业吗?”

问题一出, 整个屋子能听懂英文的人皆是鸦雀无声。

这简直是带有侮辱性的问题。

西泽思索片刻,决定简化一下问题,“你曾经签约从事不道德的职业吗?”

毕竟他只是个业余的。

淮真当然明白原文含有一些什么意味的词汇。

她心里头萌生出了一种……我了个大槽的感觉。

倒不是她觉得受辱或者难以启齿。

她从前的学科是跨文化教育。虽然还没上过更专业的课程,但是也对《佩吉法》略有耳闻。

这是一经提出,便在美国国会参众两议院全票通过的法案。这条法案针对的是黄种女性移民。法案要求包括日本、菲律宾、新加坡与中国在内的黄种女性,在前往美国前提交一份宣誓,在宣誓中需要说出自己前往美国的道德目的。这一系列让黄种女性情何以堪的问题,将分别在本国领馆、香港港官处分别询问一次,记录备案后,抵达美国海关,再依照备案询问一次。

这前前后后三次询问,不止将娼|妓阻挡在美国国门外,甚至几乎将所有黄种女性排除了。

甚至在二十一世纪,淮真班里台湾女孩子曾告诉她:长得好看的台湾女孩,如果只买单程机票,拿着美国学校i-20,进入海关后,许多人会被直接遣返,并盖上违反ina212的图章。印上这个图章,意味着这个女孩子曾被美国海关怀疑到美国去卖|淫。

与此有关的移民法相关条例,都源自于百余年前这个美国参众两院联合通过的《佩吉法》;当年对黄种女性的歧视,至今仍烙印在美国移民官脑海里。

她从未到过美国,从旁人三言两语、字里行间无法体会到这个国家对华人女性百多年积淀下来的恶意。

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坐在那臭名昭著的天使岛移民站里,亲耳听到美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法案询问。

她望着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有点无语凝噎,

一名警察盯着她,半开脱式地解释道,“根据加州警察局资料记录,旧金山唐人街的中国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是妓|女。天使岛海关时常会见到一些十四五岁中国少女,声称自己母亲去世,投奔年迈老父来到金山谋生,事实上,她们中的一些,将会在当晚将自己售到三千美金。对于这一切,女士,希望你能理解。”

听罢,罗文叹了一声,劝她,“他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淮真抬头,发现西泽正凝视着她。

对上那道视线,她答道:“没有。”

“你是自愿来美国的吗?”

“是。”

“你是已婚还是未婚?”

28.天后庙街1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谢谢  西泽拦了他一下, “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 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 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 “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 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 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 “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 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 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 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 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抬头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萨克拉门托街的转角的一间杂货铺。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秽不堪的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门,门口竹椅里窝着一名黑黄皮肤长褂子的妇人,双手揣在宽大袖口里头,低垂着头打盹,状似对店中生意漠不关心。竹椅旁立着一只积了尘土的木板,上面写了几行字,后面标着阿拉伯数字,像是价码。

西泽本无意吵醒她。凑近去看,除开那几个阿拉伯数字,他只认得少许几个字词。

“虾米三分。鱼……大米……女仔……”他努力辨认到这里,终于笑了。

听闻这笑声,那妇女醒转过来,入眼先见着一双盛气凌人的长靴;一抬头,只见一名身量高大的白鬼正饶有兴致的打量那蒙尘许久的招牌。妇女好久不曾见到这景象了,霎时喜从心底起,朝他笑出一口残缺牙齿,用粗陋英文谄媚的搭讪:“我们这里有新鲜的女人,干净的,有今天这么新鲜。”

“五美金一磅?”他确认一遍。

“先生,是的,是的。五美金一磅,但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卖到更多……”

“听说可以售出三千美金。”

“几十年来鼎鼎大名的一个甘苞,那可轰动到唐人街外头去了。”

三千美金。州警署这信息来源还颇有点可靠。

躬身进去杂货铺,那老妇伛偻着身子追赶着,“先生,请支付五十美分进场。”

西泽停下步子,“不是二十美分?”

“先生,你一定搞错了,白人哪能同我们一样呢?”

他懒得再计较,周身一寻,恰好寻到一枚五十美分,扬手扔她身旁铜盆中。

“铛——”一声脆响,那老妇大声吆喝:“先生请上楼,先生请走那边去戏堂子里。”

楼上探出一个男童,小而圆的脑袋,寥寥的毛发以红绳束在头顶。手里拎着一只竹篓,篓上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布盖着,不知里面有些什么。男童身量瘦小,全身透着一股灵活劲,在前面一路小跑,将他从低矮杂货铺,一路领往一个明亮开阔、声光敞亮的新天地。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恰好容下一只桌椅与沙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张视野很好的窗口,光线与声音就从那里传来。西泽上前两步,发现那是一处高台——准确来说,是观赏中国戏的高台。他立在窗边,往下看去:除开右侧加高的平台,其余地方整齐摆放着数不清的简陋的木质长凳。观众陆陆续续涌了进来,人挤人的落座在那圆凳上,沙丁鱼一样排布在一块。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一进来便一直不停的交谈、吃东西以及吸烟。

这是西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他曾无数次阅读到有关中国戏院的报纸:

“在那里共有一千名观众,他们的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每个人看起来长一个样。”

“由于他们坐在矮长凳上,‘塞满’二字乃是形容他们状态的最恰当的词语,每张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像回家吃饭的电车那样拥挤。”

“我一脸茫然坐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他们演绎的是喜剧、悲剧或者是歌剧……”

在此之前,他也决计想不到那小而阴暗的杂货铺后头藏着这样一个洞天。此刻他所容身的高处看台,给予他一个极好的视角成全他从前对唐人街的所有想象。这地方从头到尾与“舒适”这个没有半点关系,但那闹哄哄的拥挤条凳上的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久违的喜悦。

那拎着竹篓的小孩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条游鱼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拥堵的看台下,向每个人拦着他的人展示那遮盖住的竹篓下的东西。西泽认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张画片,因为进来时,他桌面上也放着数十张。那是一种线条非常简洁、很省力气的画:清一色的乌黑发髻,两点眼眸,两撇红唇,一把折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个人似乎都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几秒时间挨个看了一遍,一声笑,将画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声铿锵之声,下面齐声叫好。舞台灯光亮起,锣鼓喧天——戏上了。西泽垂头一看,一折宽大折扇上,龙飞凤舞书三个气派的汉字。

三个字他都不认识。

·

一回到杂货铺,淮真立刻被那名叫阿茶的女子领去换了一身衣服。

衣服尚未取来,两名妇人将她领到梳妆镜前坐下,将她早晨绑的辫子松开,挽到脑后,作了个三花髻。

刚替她解开了脏衣服纽子,阿茶开门,端来一身腥红的衣服。

她低头将衣服拾起来一看——是一身针工精巧的嫁衣。

淮真问:“每个人都有?”

阿茶道:“每个人都得换一身,图个吉利喜庆。”

淮真笑了,“你们老母那样抠门,给每一名过手的女仔一身这样的新衣服,岂不亏死了?”

阿茶是不大会撒谎,撒手将那身衣服硬塞给她便溜之大吉。

淮真垂头盯着那坠了流苏的小小金冠和嫁衣上金丝绣的花,心想,这身就是为将她过门到洪家用的吧?

送这身衣服来,倒像是在提醒她:没用的,不论你使出什么金蝉脱壳的法子,使多大劲,你始终还得做洪家媳妇。

到底为什么这么笃定?

正思索着,门“咔哒”一声开了。淮真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季云霞。

她作贼似的探进来半颗脑袋,一见她在这,长长松了口气,躬身钻进来,将一只钱袋塞进她怀里,一溜烟地又跑了。

淮真摸了摸钱袋,沉甸甸的,大约已经知道是什么。拆开来,先见着一张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娟秀小楷写着:“我爸爸告诉我你被妈妈害了,今晚要在这里卖掉,实在对不起。我把我和爸爸所有零用私房钱凑起来给你,一共二百六十块五十三分。希望这些对你有用。也希望妈妈少坐几年牢。ps:洪六少爷脾气极坏,最喜欢和他爹爹对着干。”

她将这字条反复看了数遍,突然间便松了口气。

那两名妇人趁她念信时,将那顶流苏头冠与耳钉一齐给她簪上。淮真索性由着她们将那汗渍渍的外套脱去,换上那身干净新衣服。

临出门前,她将背包中美金数了一次,所有钱在一块,一共将近四千三百美金。

没一会儿,门再次叩响,姜素走了进来,说,到你了。

她起身,在两名妇人搀扶下,沿着一条长廊,往音乐声与光的来处走过去。走到灯光大亮处,戏台正好演绎到一段西皮慢板。陡然从暗处沐浴到亮堂的光,不知是因为戏还是什么,吵闹与起哄声都越发热烈。

那是一处二层看台。仆妇扶着她坐下来以后,高处看台上众人均不知从哪里接到信息,齐齐朝她这方向看了过来。

其间突然有人嗤的一声笑了,高声笑问道:“洪六,你看,那是不是你爹让你娶的那豆芽菜——”

另一男子应道:“人洪六荤素不忌,口味每天换一样,怎么你了?”

那头一众年轻男子高声喧哗呵斥着,引来一众看客回头向她望过来。

台上武生与青衣仍还演着戏,台下戏却像是要演的越发精彩一些的模样。

恍然间,淮真瞥到对面一间包间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那是一个特意安排好的,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她这个包间的位置,但所有人里,独独他不为所动,眼神淡漠地观看着台下那出《青石山》。那一众青年仍在打趣着,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稍稍有些发热,松了褂袍系到脖颈上两粒纽子,动了动脖子,身后便来了个人递给他一支折扇。他并没有立刻接过来,端起面前一只青色的瓷杯啜了口茶,慢慢放下,这才拿起折扇,端坐着,摇了摇,全程没有看向过淮真。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立刻知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洪六。

微微低头注视她,睫毛很长,从眼尾塌下来,像丛林塌入深潭。轮廓暗沉沉的,唯独那汪深潭似地亮着点锐利的光。

她适应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紧锁的嘴唇,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带着叩问,却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为那通电话,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抬头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萨克拉门托街的转角的一间杂货铺。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秽不堪的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门,门口竹椅里窝着一名黑黄皮肤长褂子的妇人,双手揣在宽大袖口里头,低垂着头打盹,状似对店中生意漠不关心。竹椅旁立着一只积了尘土的木板,上面写了几行字,后面标着阿拉伯数字,像是价码。

29.天后庙街2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几乎每场戏之间的间隔, 都会有一名声线嘹亮的汉子在戏台旁唱票。前三场戏, 均分别有女仔被成功售出, 但皆是底价出售。没有竞价, 自然不够精彩。看客们寥寥吆喝两三声, 又各自嗑瓜子谈天去了。

这场戏一共有十二场, 算上开场、收场与中场休息,一共十五次停顿。将人口贩卖藏在戏里, 原也是有讲究的。

可到了第四场间歇, 唱票人却没有出现, 轮空一场, 场下霎时“嘘——”声一片。

淮真猜想,大抵是没有女仔贩售成功。又或者,剩下的女仔都卖不出去了。

临近第五场戏终了, 那递送相片的男童一直也没回来。淮真仍淡定的嚼着果脯,身旁那仆妇倒有些坐不住了。

那个说:“这卖不出,可怎么办?”

另一个笑她:“你傻了吧?这女仔本是洪爷钦点给六少的媳妇。你看那头,六少坐在那里看着呢。谁敢?”

“看是看着了, 可这时侯, 六少怎么还有心思看戏?”

……

淮真望戏台上瞥了一眼。这是一场武生戏,那武生在台上呀呀地唱着一段西皮原板, 唱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淮真很努力的听, 但仍听不大明白。视线稍稍往台后一瞥, 突然瞥见那戏台灯光暗处一只脚凳上坐着一名青衣。青衣脸上抹着浓重的戏妆,整个外形俨然已经在戏中了;她坐在那凳上,与戏台后头不知什么人聊着天说着笑,整个人都是松懈的,是个懒洋洋的、颇具姿色的年轻女人。

那武生唱罢这句“俺这里驾祥云速往前进,去赴那金花会恭贺相迎,”,灯光渐渐暗下来,便与童子一齐下了台子。幕后那青衣也动了动,后退一步,那与她聊天的人也渐渐显露半张面孔。

那是个白人。

准确来说,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白人。

那白人在后台点了支烟,自己却没吸,而是递给了那青衣。大约因着要上台了,对嗓子不好,那青衣推了推,没接。

突然之间,那青衣仿佛意识到谁在凝视着她。扭过头,看向二层看台。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停驻的地方,端坐着那个众星拱月、颇具气势的年轻男人。

淮真视线两相游移,最后落在青衣脸上。

她演一只妖,一张微尖的脸蛋儿被脂粉抹得面目全非。但从那一颦一笑的气质里头,淮真还是认了出她是圣玛利亚号上那名戏子叶垂虹。

叶垂虹往二层一瞥,转回脸,冲那白人微微一笑,脸上似乎透着点漠然与轻蔑。

二层包厢那人仍一动也不动,整个人仿佛是静止的,脸上没半点表情。

淮真突然从那两人视线的你来我往之间,觉出了一点山雨欲来之势。只不过她也只看到了些微电闪雷鸣,并不知何时大雨将至。

第五场开场前,那唱票人仍不见踪影。第六场,武生与青衣一同登台了,两人唱了一段,那头包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嬉笑。淮真听出来,是起先打趣她的、与洪凉生相熟的几名青年。他们中像是有人认出了那青衣,回想起洪六与她的渊源来,纷纷喝起了倒彩来。

立刻有人起哄:“洪六,那小媳妇你若不想娶回家,要不兄弟几个合计合计,凑钱帮忙替你买了去,以绝后患!”

另一名青年大笑着,唱戏一样地唱起票来:“洪六少不要小媳妇,四百二十五美金一次!还有没有?”

另一人说道:“五百,五百我要了!”

“四百五百的,你们也不嫌丢了凉生少爷的人?一千二百整,买凉生少爷在旧情人面前一个清白!

“这可是洪爷亲自挑的人,哪里才值一千二?两千!”

“你们这些丢人现眼的狗东西……三千!人我要了!”

……

起初淮真还有些信以为真,被那几名少爷闹的不由攥紧手头背包,有些紧张。

可听了一阵,也没见谁真的揿铃去叫来那小童。淮真这才发觉那少爷们原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看洪凉生旧爱在场,打主意在上头再唱一台更热闹的。就这么空口白条的将她身价从四百二十五闹到了四千美金,淮真反倒松了口气。

台下也有人听不下去了,“看你们这样热闹,要不我也出三美金,给诸位爷凑个整?”

一众人哄堂大笑。

又有人说:“人好好一个小姑娘,若六少实在不想娶,不如同我对个半。一来,我两百美金讨个干净媳妇;二来,六少折个两百来块钱图个自由清净身,去抱得情人归,岂不一举两得?”

有人啐他:“两百块买个媳妇,刘阿大你想得可真美!”

立刻有人起哄:“我两百零五块,比刘阿大多五块!”

“我出二百五!六少你考虑考虑我!”

眼见着这折戏将要终了,有人竟拿着三百美金,当即站起来:“我攒了三年攒够这三百美金,一直小心翼翼随身带着,只怕丢了。我出洋三年,啥也不缺,就缺个□□觉的媳妇儿。六少,您若不愿要这姑娘,不如您亏个百来块,我立刻找补剩下的。您若觉得亏了,等我攒够剩下百来块,立刻还给您。您就说答不答应吧,若是应,我立刻将那唱票小童叫过来——”

下面一群男人哄笑起来:“周高坤,你想娶媳妇想疯了?”

周高坤面红耳赤:“我娶个媳妇回家,温香软玉的抱着搂着,怎么也比你们每月花去三五美金上妓|馆强吧!”

有妇人都听不下去了,啐了口,骂道:“这些腌臜男人,既想娶媳妇,又想捞便宜,想得倒挺美。”

这出戏半年才能上演一次,倒也不是次次都能这么精彩。不过有现成好戏可看,倒没有几位观众肯放过。这戏里一共三个角,一个在台上面唱着九尾仙姬的西皮摇板,精不精彩倒说不出,现下倒没什么人在观看了;一位坐定在二层包厢,看起来像是入了戏似的,凝神屏息,脸上看不出个喜怒;还有一位主角儿……

有好事者往看台后头那一身红妆的新娘看去,一时间都愣住了。

这一位盛装出席,却茫茫然盯着戏台,一脸的事不关己,连眼神都是静止的。

只有一张殷红小嘴,不时在幽暗的光里动了动,像是某种哀艳的欲言又止。

有人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悲伤来,便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探头往身后那包间看去。但稍稍看了一会儿,几乎都大跌眼镜。

她那微微动着的小嘴,并不是觉得哀伤,更不是要诉说什么。

一粒小小的物事,经由一只涂抹了蔻丹的白皙手指,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嚼动,复又吐了出来。

这时人们才发现——她竟然只是在嗑瓜子。

这时第五场戏已经唱罢,歇场休息的时间到了。

台下男人们还在争执着到底能不能同洪六少合计合计,将这女仔折一些价卖给自己。除开那周高坤,甚至还有人当了真,开出了比周高坤高出三十美金,总计三百三十美金的价格……

极少有人注意到,那唱票的壮年男人再次登了台。

后台锣鼓一敲,众人听得那唱票人唱道:“淮真,四百二十五美金,一次——”

淮真拍拍沾了瓜子屑的手,拎着背包,刚准备站起来脱身走人。

就在起身那一瞬,她望见对面包厢。那男人转了转脖子,拾起一张画片端详起来。

而后,他移开画片遮挡,视线不偏不倚落到淮真脸上。

淮真心里咯噔一跳。

他在比较。

“刚买了牛奶回来,正在厨房里蒸玉米饽饽……”

“嗯,先吃饭,到餐桌上来说。”

云霞将毛巾搭在头上,瞅瞅门外的淮真,又望了望径直推门往院子去的母亲,大声问道:“那她呢?”

罗文回头,朝淮真招招手,“上来一起吃早餐,不是说饿了吗?”

淮真“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有些受宠若惊。云霞侧身一让,淮真迈过门槛进屋里去。

洗衣铺两层两进。临街的楼用作店铺,门口摆着一只桃木制的柜台,柜台上放着一只算盘;柜台后的橱窗里悬挂着一列洗熨妥当的白衬衫,清洁靓丽,像洗衣铺的招牌似的。除此之外,齐整洁净,并无杂物。晨风穿堂而过,夹带些许肥皂味。屋子后头是个不算大的天井,两栋砖瓦楼之间结着六七排麻绳,上面齐齐整整的悬挂着晾晒衣物。天井里种着一棵杨桃树,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枝叶繁盛,郁郁葱葱,将后面那楼窗户几近遮蔽。杨桃树下摆着一只竹椅,夏天坐椅子上面乘凉一定十分惬意。

淮真还未及走进天井,一个身型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两只蒸腾着热气的竹屉大步流星穿进屋里。一见淮真,“唷”一声,咧嘴笑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齿,“来,快快快快,上楼来吃包子,白菜肉馅的——云霞!去厨房拿四副碗筷上楼来,赶紧的。”

季云霞抱怨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去了。罗文拎着一只飘散着牛乳香味的铜壶,和淮真打个照面,偏一偏头,示意她一起上来。木质楼梯窄而高,又些年岁了,踩上去嘎吱作响,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罗文在前头却走的平稳矫健。胆战心惊的跟在她后头上了楼,一望,望见一间晾晒皂角的屋子。高不足两米,虽然两面开着窗户,仍显得有些暗。

一张四角方桌沿街靠窗搁着,用作餐桌。方才阿福上楼时特地将方桌拉离墙壁一截,以便四人都能坐得下。

云霞拿了碗筷上楼来,时不时的瞅一瞅淮真,挡不住的满腹狐疑。

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她终于忍不住,“妈妈不是回乡探亲么,怎么将亲戚一块探过来了?”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敲得她哎唷一声。又小心翼翼看自己丈夫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福脸上仍慈霭笑,两手招呼大家:”先吃饭,先吃饭——都不饿吗?”说罢,像变戏法似的,一一揭开桌上餐点的盖子。

两屉蒸笼,里头齐齐挤着黄澄澄的饽饽与蓬松的包子,铜壶盖掀开,正往外头腾着热气。

淮真不由得喉头一动。

真的很香。

30.天后庙街3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谢谢  室内一众高大白人男子都将她望着。

只有淮真偏着头想了想,这是多少斤来着?

从秤上下来,坐上一旁低矮的小脚凳,蜷成小小一团。将一只光滑洁白的足塞进绣花鞋子里, 她突然想起:这是不是就是温少爷见梦卿时她手里绣的那双?

“季淮真, 五又八分之一英尺, 体重八十五磅……”

一名警员没憋住, 笑着说:“查理, 你是她的三个半——”

西泽沉默地听着这一串地英文数字,有那么一瞬间, 突然忘记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才这么一点?

一名警察将一沓新的资料递交到移民官员手中。

官员垂头缓缓翻看了一阵,不无遗憾地说道, “女士,接下来的问题有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但通过这些问答, 你很快就能和家人长久呆在一起,并享受一名美国公民的诸多权利。”

罗文在一旁以英文询问:“这些问题, 与出港前在香港港官处的询问是否相同?”

一旁的警员答道:“不相同。为以防舞弊,我们使用了《佩吉法》那一套问题。”

罗文脸色倏地苍白。

西泽“唔”了一声, “佩吉法, 这么复古的法案?”

淮真抬眼望着面前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 心里对接下来的问题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那官员咳嗽两声, 用英文问出一个句子——

“你曾经跟在美国的任何人或团体签约, 从事卖|淫及不道德的职业吗?”

问题一出,整个屋子能听懂英文的人皆是鸦雀无声。

这简直是带有侮辱性的问题。

西泽思索片刻,决定简化一下问题,“你曾经签约从事不道德的职业吗?”

毕竟他只是个业余的。

淮真当然明白原文含有一些什么意味的词汇。

她心里头萌生出了一种……我了个大槽的感觉。

倒不是她觉得受辱或者难以启齿。

她从前的学科是跨文化教育。虽然还没上过更专业的课程,但是也对《佩吉法》略有耳闻。

这是一经提出,便在美国国会参众两议院全票通过的法案。这条法案针对的是黄种女性移民。法案要求包括日本、菲律宾、新加坡与中国在内的黄种女性,在前往美国前提交一份宣誓,在宣誓中需要说出自己前往美国的道德目的。这一系列让黄种女性情何以堪的问题,将分别在本国领馆、香港港官处分别询问一次,记录备案后,抵达美国海关,再依照备案询问一次。

这前前后后三次询问,不止将娼|妓阻挡在美国国门外,甚至几乎将所有黄种女性排除了。

甚至在二十一世纪,淮真班里台湾女孩子曾告诉她:长得好看的台湾女孩,如果只买单程机票,拿着美国学校i-20,进入海关后,许多人会被直接遣返,并盖上违反ina212的图章。印上这个图章,意味着这个女孩子曾被美国海关怀疑到美国去卖|淫。

与此有关的移民法相关条例,都源自于百余年前这个美国参众两院联合通过的《佩吉法》;当年对黄种女性的歧视,至今仍烙印在美国移民官脑海里。

她从未到过美国,从旁人三言两语、字里行间无法体会到这个国家对华人女性百多年积淀下来的恶意。

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坐在那臭名昭著的天使岛移民站里,亲耳听到美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法案询问。

她望着一屋子黑压压的男人,有点无语凝噎,

一名警察盯着她,半开脱式地解释道,“根据加州警察局资料记录,旧金山唐人街的中国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是妓|女。天使岛海关时常会见到一些十四五岁中国少女,声称自己母亲去世,投奔年迈老父来到金山谋生,事实上,她们中的一些,将会在当晚将自己售到三千美金。对于这一切,女士,希望你能理解。”

听罢,罗文叹了一声,劝她,“他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淮真抬头,发现西泽正凝视着她。

对上那道视线,她答道:“没有。”

“你是自愿来美国的吗?”

“是。”

“你是已婚还是未婚?”

“未婚。”

“你未来在这里的职业会是什么?”

“家人会送我去读书。”

“你的父亲是否会支持你在美国的生活费?”

“会。”

……

“你有在以上妓|女户居住过吗?”

“没有。”

“你想在美国过一个有道德的生活吗?”

“是。”

……

“以上所有回答,是否属实?”

“一切属实。”

答完这一切,移民局官员与那几名警察低声讨论了一阵。

淮真静静回答完毕,觉得自己从头至尾还算淡定。

不……简直有些淡定过了头。

她实在不知道要做点什么才能使处境变得更好,因此也实在没有紧张的必要。好歹……命捡回来了,此刻她也就图个温饱,能有个名姓,别的,不知该往哪里奢望。

若是此刻被遣送回国,搞不好刚被重名誉的温家人接回去,立刻就给溺死在家中;又或者,毕生支付不起六百美金遣返费。

继续往前,或者费力气逃去温哥华……说实话,给两个同样陌生的男人作老婆,有多少区别?

她所剩无多的体力与脑力只能够让她思考到这里。再往下想,就是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又要去到何方这一类哲学问题。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她只知道自己一脸懵逼的坐在海关长凳上,身旁坐着吓到六神无主的她的昂贵娘。

过了会儿,海关官员起身对她说:“我们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单独询问你的母亲,我们建议你在外面长凳上等待十分钟。”

·

长椅上挤满人,她四下看了看,寻到一个没人位置,正待要走过去站着等候,突然听见头顶一声:“munghing.”

她闻声抬头。二楼长廊上立着一个高大男人,正是安德烈。他手里夹着烟,冲她招招手,指了指那道锁起来的台阶入口。

栅栏后面立着个加州警员。她意会,走过去,警员从栅栏缝中递给她一张纸条。

31.天后庙街4

请撤走盗文,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厨房橱柜里应该已经事先冰镇了啤酒。”以为她仍还惦记着喝酒, 打趣道:“喝完啤酒, 是不是要再接着来支烟?”

淮真默默走过去, 拉开青绿色矮脚橱柜内置着m3冰箱。果不其然, 里头塞满桶装brochzech与玻璃瓶装皮尔森, 清一色捷克啤酒。

淮真一手取了一瓶。合上柜门, 冰凉瓶身立刻见了雾。

回到起居室,西泽正盘坐沙发艰难的涂抹药膏。

她轻声询问, “我来吧?”

西泽动作顿下, 回过头来一些, 没应声, 也没拒绝。

淮真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药膏,在灯光里核对瓶身说明, 只辨认出“消肿”“止痛”字样。

她曲腿,在他身后沙发空位跪坐下来,将药膏放在身侧, 问,“怕凉么?”

紧接着用冰凉瓶身在他胳膊后侧轻轻挨了一下,“像这样。”又解释道,“无皮外伤的跌打伤, 最好先冰敷。”

他转过头, 再没动静。大概累极, 也不太想多说话,由着她去了。

两处大面积淤青,一处靠近左侧肩膀,一处位于右侧腰际。

啤酒瓶一左一右贴上去,“太冷了就告诉我。”

他盘坐沙发上,脊背微微弓起,肌肉与淤青异常鲜明。

沉默半晌,笑着问,“从哪里学的?”

“自己学的。”她说。

她很小年纪就只身生活在异国,搬家、扛重物,种种累活都得自己完成。常有磕磕绊绊。久而久之,小伤小痛的应急处理也都略懂一些。

“英文跟德文也是?”

她低头想了下,说,“学校学的。”

“你念过书。”

“嗯。”

“那为什么还会被卖到这里?”

淮真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接着问,“父母,亲人呢?”

“不在了。”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她没撒谎。在那个世界,离开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也是她。

他嗯了一声,缓缓说,“你可以在天使岛就说出这一切。”

“我知道海关有他们的人。”顿了顿,想起三等舱中姜素的话,又说,“联邦警察当中也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话音一落,淮真觉察到他身体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尘埃落定的松懈,又像举重若轻的叹息。

“你也不想被遣送回去,是吗?你想留在旧金山。”

她不想否认内心深处那个细小声音,于是毫不犹豫回答他说:“是。”

“为什么?留在一个更熟悉的国度不好吗。”

为什么?她也想过为什么。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身后那片土地仍可算作是她的家……可家里遭了乱子,兵祸党狱,民不聊生。若非家道中落,谁肯甘心离开温暖巢穴?

她想起杂货铺那群女孩子。说起来,她和她们又有多少不一样。

“支付不起六百美金?”紧接他笑了一下,“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不止八千三百美金。”

她手举的有些酸痛。听完这一句,举着啤酒瓶的左侧胳膊控制不住颤抖,“在这里,我会很快还你。”

否则为什么被称之为“黄祸”的劳工,回乡之后,摇身一变成为邻里口中的“金山客”?

他左手摸过来,从她手中夺过酒瓶。

“冷?”她右手也拿开一些。

他起身,赤着脚走出两步,单手拿起敞开纸箱沿搭的一件灰色宽领无袖衫套在身上。

又大步回来,在刚才那个位置,正对她盘腿坐下来。

淮真身前沙发塌下去,光线也暗了一些。一张叠起的斑驳纸页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经由修长手指推向她。

她将陈旧纸页展开,露出上面的句子——

我,梦卿,今天拿到四十元……

“现在还给你。”

她将它合起来,攥在手里。

“旧金山的中文翻译都不太可靠,在海关时,你也看到过。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弄清楚究竟联邦警察,以及海关之中,究竟是谁收受贿赂,时常与唐人街头目来往——将你看到的细节都告诉我。半年时间之内,直至你拿到移民许可。可以吗?”

“好。”

“是不是很容易?”

她嗯了一声。

“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好奇。你本是要打电话给乐于助人的安德烈,没想到是我接听的电话。所以,究竟是什么使你在那通电话里认为我和他同样可靠?难道我看起来和他一样善解人意?”

淮真抬头,轻声说,“因为你不喜欢华人。”

他笑了,“我不喜欢华人,所以这通电话能帮助我将华人立刻清扫出美国?”

“你憎恨偷渡者,而我就是。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懂英文,讲德文,却仍在海关默不则声,替人口贩卖作帮凶。我想你一定想要来看看,这个人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面对面盘坐,视线可及之处的宽领衫,上方露出些许锁骨的痕迹,右侧锁骨下点缀着一粒小小红色朱砂痣。

淮真迫使自己回过神来,微微仰头,发现那黑色眼睛也正凝视着她。

“我甚至还想来看看,一个受过教育的华人女孩,会如何在一个法律失效的疯狂世界里赎回自己的身体与自由。在萨克拉门托街,你似乎想叫我代替你买下你自己,是不是?”

“是。只要我身在唐人街中,我就一定赢不了他。”

除非她疯了,才会想要和洪万钧打赌,赌她能在他构筑的泥沼中自由斡旋。

她一己之力该如何对抗这八十年固有偷渡贩卖史?除非她打破一道窗,将外面的人吸引过来,朝里看一眼。这个人一定要足够可靠,是个有能力破窗而入的人,同时,对她来说一定绝对安全。

比如已有未婚妻,对华人友善的安德烈·克劳馥。又比如,排斥厌恶华人的西泽·穆伦伯格。

32.天后庙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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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和父亲对着干吗?不是不想娶妻吗?

这又是闹哪出?

淮真坐回手扶椅里,思索起来。

“我的未婚妻子”……这一句昵称一出,咋一听是在向在座诸位放狠话,仔细一想,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气话似的。

她突然回想起那周遭青年打趣他的话:“当着旧情人的面, 得自证清白……”

想到这里,淮真指指台上青衣,问:“同样都是签了卖身契给姜素老母的女仔,为什么她能在这里唱戏?”

那仆妇道, “你说那伶人。那伶人想要去大舞台唱戏, 告诉老母与洪爷:妓|馆别的女仔每月能挣四十美金, 她便能翻个三番。这样的女仔, 当然要使在刃上。不过洪爷讲了, 大舞台那样规格的戏园,在整个美国也只此一家。每年接待的白人、国内贵客,数不胜数。要去那里唱,得先在这地下戏园试一月的戏……”

淮真噢地一声。

原来是这样。

唐人街谁不知洪六少大名?那众所周知的旧情人当众与一名肥头大耳的白鬼眉来眼去,如今小半条街的乡亲可都在这里了, 这里可不比中国, 在这里,洪少爷才丢不起这个人。

此刻对他来说, 比起在乡里折尽颜面, 娶个老婆搁在家里, 指不定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知子莫若父。洪爷同她赌这一遭,搞不好还真的只是顺水推舟地略施个巧计,用着激将法逼自家儿子为着面子乖乖将媳妇娶回去。

少顷,那洪六少叫来的娴熟作画人便画了十余张巴掌大的画片,由那男童带了出去。

既然洪六少放了狠话,那堂下条凳上坐着的,没人再敢伸手去讨画片。十余张也确实不算得多,统统象征性的落入二三层包间客人手头。

那唱票人接着说:“洪少今早睡过头了,忘了去渔人码头接人,好哄赖哄,少奶非同他置这个气。这可是洪少捧在心尖上、立誓这辈子非她不可的人。你们在场,若有谁真看上了,定要竞这个价,可千万同洪少打个招呼,好让他知道,这心肝宝贝最后跟了个什么样子的人,也好叫他放心。”

唱票人传完这段肉麻话,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扭开头哆嗦了一阵。

看台下霎时间嘘声四起: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什么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什么原以为好戏一场,原是洪少同回乡那年找的小情人打情骂俏,找大家伙来作陪客的……

淮真往洪凉生那头一看。他已然坐定如泰山,岿然不动,脸上蒙着点笑。

那唱票人接着问:“六少,那先前那出价人,是叫出来露个面,还是?”

洪少身后仆人代他回道:“洪少讲了,四百来块钱,哪里买的来个洪少奶?本就是家事,这一千美金,洪少爷请在座诸位吃个喜茶。不为别的,只求图个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共谐连理。”

下头纷纷站起来喝彩,叹道:“好!好事成双!”

那唱票人便问道:“那这票还唱不唱了?”

下头嘘声四起,骂这唱票人不识时务:“这戏唱完,大伙转场上海饭店喝洪少爷洪少奶喜酒去,还唱什么唱?”

那唱票人笑道:“好叻。今日良辰吉日,恭喜洪少爷抱得——”

抱你妈……

淮真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揿铃,将那唱票人打断。

众人抬头一看:准少奶踩在凳子上,半个身子探出来,将一只背面写了筹码的画片挂在栏杆外头,上面赫然写着:1001.

洪凉生看在眼底,举折扇遮了半张脸,唤来仆从吩咐了几句。

那仆从高声说道:“少奶,您兜里钱,洪少叫您都先留着零花。若是不够花了,再问他要。”

哄笑声中,淮真摇了数次那铃铛,众人却似乎只当她撒小女孩脾气,那男童也不再搭理她。

后头戏班班主都来问:“这戏还接着唱?还是不唱了,众人一块儿出门去上海饭店吃洪少喜茶?”

纨绔子里头有人说道:“唱什么唱?吃喜茶的自去吃,不慌着吃的,咱上去背了洪少奶下来闹洞房去。”

后台那画了花脸的戏班子也大多出来了。

叶垂虹倚靠在戏台旁,往洪凉生那方向扫了眼,又举头看看淮真,脸上带着一点笑,在那狐妖妆面下,那笑显得有几分狰狞。

洪凉生再没看她,举手投足自始自终透着几分气定神闲。

神仙打架,路人躺枪。

神经病……淮真差点没翻白眼。

事已至此,着急好像也没啥卵用。淮真干脆坐回椅中喝了口茶,缓了口气。

兜里揣着四千多美金,但这四千多美金只要在她这里,就像作了废的无效票一样。别人认定了这是洪家家事,她再折腾,外人也掺合不得。

有没有可能,最好是个男人,能代替她竞价?

正当她陷入沉思,一阵急促铃声响起。

“铃铃铃——”

淮真第一个抬头,往铃声来处看去。

众人纷纷回头,却发现那新娘子并不得空:双手均捧着只茶盏,从茶杯上抬起头来——也是一脸困顿迷茫。

响铃声竟并非来自身后“闹脾气”的准洪少奶奶。有人举头望去,发现那声音的来处——

三层楼上一处包间,贴出了一张画片:小小一张脸,细看能看出一点古典的轮廓;两笔朱砂勾勒薄薄的唇;丹青点缀着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的新月眼眉;五点蔻丹为一只玉指,指尖夹着一粒小小黑色物什。

什么都淡而小巧,简洁、别致又独特——这不是洪少差人来给准少奶新描的肖像?

又将它挂出来作什么?

地下戏院来客多坐二层包间。三层不常来人,即使来了,也多是些慕名而来的白种熟客与少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留学生。也因此,大多数人都看不清那三层包间客人的面目。

于是那唱票人替众人朗声问道:“三层的客人,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唱票人话音一落,众目睽睽之下,那张画片被翻了个面,背面赫然写着一个符号与一串数字:“1002。”

淮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一派沉默之中,有人率先搞懂了三楼客人的用意,大笑:“洪六,唐人街上竟有人公然敢与你抢洪少奶——”

洪凉生眯眼看了一阵,叫那仆人代他客客气气道:“三楼客人,能否露个面,或者出个声,好让人知道是否有人捣鬼,还是真有人想竞价拍卖?”

有人捣鬼,抑或有人真想在唐人街地界上,同洪六抢女人?

众人凝神屏息的听着,翘首以盼的往三层探了头去。

过了好半晌,那万众瞩目的包间才以广东话慢悠悠说了句:“可以。”

低沉好听的男中音,吐词准确,听起来像个土生土长广东人,而且是个年轻人。

敢和洪少公然抢女人的广东人!

楼下顿时炸开了锅。

一片哗然之中,淮真笑着坐回椅子里。

好家伙!学我!

·

若说这场戏剧还佐证了西泽心中有关于中国的什么想象,他会觉得,这是一场闹剧。吵闹的闹,戏弄的弄。

不是悲喜剧,当然更不是什么歌剧。那怪异之极的唱腔,搭配的是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这都能称之为歌?

即便有人一直不停地在公共场合吸烟,即便那音乐声于他而言完全是刺耳的噪音……他从小所受的教养教会他出于对演绎者的尊重,在场下一众青年彼此大声呼叫与互开玩笑的瞬间崩塌。

那是一种戏弄之感。

他当然清楚这并不是一个非常正式的戏剧场合。但他觉得,再正式一点,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直到一张画片送了上来。寥寥数笔,倒真可以一眼辨认出,是那个衣着隆重又庄严,却一脸事不关己的少女。

这女孩子在中国人的人口贩卖规则里头,销路看起来并不太好,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那名衣着举止有浓烈异邦情调,看起来在唐人街颇有声名的年轻男人,似乎是那女孩的所有者;

他从前的恋人也在场,但她有了新欢,新欢是一名中年白人,所以他遭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嘲笑;

在场男人发现了这种情况,希望他能贱卖这女孩子;

这时候他却改变了主意,想通过宣誓对她少女的所有权,以及证明对拥有客观财富的不屑,来获取他想要尊严。

他将画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始觉出些趣味来。于是揿铃,将一千零二美金这样可爱的价码写在画片后头,挂了出去。

·

洪凉生低头笑了一下,叫那仆从高声替他喊道:“两千美金。”

唱票人一听,忙拾掇起自己手头活记,敲响铜锣:“淮真,两千美金一次!”

西泽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报了个数:“两千零一。”

叶垂虹仍淡定微笑:“你听得懂国语?”言下之意:昨夜我们的聊天你都听去了多少?

淮真又望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我国语不太好。”

33.天后庙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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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远远避开走,那几名青年盯着她笑了半条街,倒也不敢造次。

走了二十分钟,穿过昃臣街小巷,立在pacific road马路上,一眼便望见电报局。

电报局是中式塔型楼阁建筑, 夹在两栋三层黑砖楼房中间, 十分惹眼。门外两幅木质对联, 均写着“帕思域话筒电报局”;宽阔大堂里一应红木雕花家具,男接线员在柜台内忙碌着, 替三两名客人往海外拍电报。

淮真立在门外思索了一阵:总共四百二十五美金。可万一……有人竞价怎么办。

她对这年代美元物价着实没有多少概念, 不论如何,往多了借总归没坏处吧?

思量片刻,毫不犹豫迈步进去。

迎面走来一名头戴黑色瓜皮帽的跑堂,将她迎到一名接线员跟前坐下。长柜台后头那人拿起挂式听筒, 问她:“接往哪里?”

淮真回头一看,那壮汉也跟了进来,大摇大摆坐在外间一张暗八仙椅里。

她掏出那张字条,将数字慢慢报给对面人:“旧金山市, 415-012-3048, 安德烈·克劳馥。”

接线员手握听筒, 拨通数字, 缓缓说道:“你好, 中国城412-132-1928请接安德烈·克劳馥。”

半晌,终于接通后,他将计时器与听筒一起递给淮真。

听筒递到耳边,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熟悉无比,懒洋洋的男中音说:“hello。”

淮真吓了一大跳,慌忙用手将话筒捂住。

那头半天听不到回响,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crawford is out, muhlenburg is listening.”(克劳馥不在,穆伦伯格接听电话。)

怎么会这么不巧?

接线员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时间并不多。

淮真点了下头,拿开手,冲听筒那头讲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辞:“i am waaizan kwai…i am in trouble, and i need some help.”(我是季淮真,我遇上麻烦了,需要帮助)

她听见听筒那头说:“who are you, what do you want.”(你谁,你想干啥。)

“i am…”

“say it again. ”那头安静的等着,语气平静,不知表情如何。

淮真闭了闭眼。电光火石间,她切换成自己更为熟稔的一种语言,“ich bin waaizan. wir haben uns heute morgen getroffen.kannst du mir bitte 3500 dollars leihen?ich bin in schwierigkeiten.”(我是季淮真,我们今早见过的。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我遭遇麻烦了。)

她飞快讲完这一串德语,心跳的有点快。

面前计时秒针滴答滴答走了十下,短促笑声过后,对面才缓缓开口,“es tut mir leid. wieder einmal, bitte.”(抱歉没听清,请再讲一次。)

低沉沙哑的德语发音,弱化了原本强弱分明的腹音,震得淮真耳朵麻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3000, bitte?”

“wie viel?” (多少?)

“oder, 2500,2000……”(或者,2500,2000也行……)

那头笑了,却没回答她。

笑声距离听筒有一定距离,却仍可察觉出来——是那种很欠揍的,且并不打算掩饰的笑。

他故意的。

时间只剩下最后十五秒。淮真硬着头皮,一鼓作气:“koenntest du mir bitte 425 dollar leihen?ich wurde dann bis ca. 18 uhr auf dich in der sacramento strasse 107 warten. ich hoffe, dass wir uns dann dort sehen. auf wiedersehen.”(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请借我425美金。我在萨克拉门托街107号等你到18点。希望能再见到你。再会。)

挂掉电话,满屋子鸦雀无声望着她。

淮真长长吁了口气。

他会听从她的诉求,准时抵达萨克拉门托街吗?对于这个人,她实在不敢确定。

但在那通电话里,发现对面接听人并非温和的安德烈后,她几乎立刻的,决定将一个完全有悖于《移民宣誓》上的温梦卿袒露在一个与联邦警察关系密切的面前排华者面前,用语言能力告诉他自己拥有等值的偿还能力……也几乎等同于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到这个白人手里。

草率吗?

出了电话局,见迎面推来个竹车摊,上面摆满刚剖开的新鲜瓜果,一张木板上贴着红纸,拿毛笔写着大大的:“菠萝一分两片。芒果一分一片,两分三片。”

饭点已过,淮真有些饥肠辘辘。攥攥手心,发现那三枚硬币仍还在自己手里,这才惊觉自己忘记支付电话款。回头一看,除开那盯紧她的壮汉,并没人追上来讨债。

她微微眯眼,上前去,问那鲜果档老板要了三片芒果。

果不其然,那壮汉紧跟着上前,从钱袋里掏出两美分,将菠萝钱结了。

迎面又推来个卤水档。淮真这次毫不客气的要了一包鸭脚,一袋鸡翅;抬头望见一间“广州糖水”,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进去要了一碗马蹄汤,留那壮汉马不停蹄在后头结账。

淮真坐在陈设古旧的小小糖水店铺中,摸了摸衣袋里头那三美分,掏出鸡翅慢悠悠啃起来。

反正死过一回,不论争取到什么,都是白捡来的。

遣返,或者别的……还有什么会更坏?

·

安德烈从戏院回到华盛顿广场的公寓里时,看见西泽正盘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公寓窗帘全都拉上,电视频道来回切换,显示屏跳动着的光,使那张愁眉不展的脸显得更加阴郁。

他确实过得不太开心。自从去年从哈德逊河畔毕业,阿瑟老爷子断绝了他一切可以前往陆军部队的途径。老爷子年纪大了,唯一心愿便是希望这最宠爱的孙子能回家经商。爷孙两僵持半年,恰逢北加州联邦地方法院主张修改《克博法案》,联邦政府决定请安德烈前往驻香港领事馆。共和党保守派同时遣了一支调查组和安德烈一同去香港与南中国港口,其中便包括西泽。出行前,阿瑟便对西泽许诺:如果这一次联邦警察找源源不断向加州涌来的华人非法移民的源头,用充分的证据驳回主张《克博法案》修改的请求,他便答应他所有请求。

从前在圣玛利亚号上发现的所有证据,今早在海关全数宣告破灭。从香港港官递来的资料显示,那十二个孩子,竟然确实是那一位母亲所生。那九岁女孩的父亲,也确实是是在她出生前七个月死掉了,而且那名中国母亲也已发誓,要将整个调查组告上法庭……这一切就好像有人放出烟|雾|弹。这艘船上有偷渡者这件事确切无疑,但从海关到州警署,都好像对此视而不见。

西泽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

可当安德烈洗了个澡,将那从中国城戏院带出来的、混杂了难以言喻脂粉味的烟味洗净,换好衣服出来时,一抬眼,便看见立在窗边满面笑容的西泽。

“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西泽回头,恰好露出他那笑出洁白尖亮犬齿的半张侧脸,“你这澡洗的可够久。”

“我好像听你在讲德语,”安德烈偏过头想了想,“似乎起码有十年以上……没听过你们在外讲德语了吧。”

“确实很久没讲,突然听起来还蛮新鲜是不是。安德烈,你今晚有时间吗?”

“已经答应好带凯瑟琳去诺伊谷。有急事的话,我打电话告诉她叫霍华德陪她与黛西同去。你是要搬家?找到住的地方了?”

“在伦巴德大街,东西一早已经寄过去了。”

“伦巴德大街不错。”安德烈回头,见他正将散开的衬衫纽扣一粒粒系上,问他,“你要出门?”

“对。”西泽系好领带,走过来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现钞吗?”

“保险柜钥匙在大衣里。你看看够不够?”

“嗯。”

安德烈盯住他,“你要去哪里?”

“一个似乎不能开支票的地方。”西泽将一沓钞票塞进一只背包中,开门出去。

安德烈笑着冲公寓外头喊道,“今晚还回来吗?”

没再回应。

跑的可真够快的。

电梯门打开,西泽正了正领带,大步迈出。

公寓楼推着婴儿车的住户咋一眼瞥见这笑容明媚的陌生年轻帅哥,倍感讶异的同时,都被他感染的心情颇好。

旅途劳顿,移民局受挫……所有阴霾统统一扫而空。

安德烈说的没错。

他确实感到非常开心。

西泽放下淮真,走到意大利餐厅门外去询问着什么。

淮真离他远远的,缩在一个太阳伞后头静静等着。

眼见侍者引着那高大背影进了店门,一阵寒风刮来,淮真一身单薄绸衣伫立在风里,直打哆嗦。

两分钟后,他又走了出来,往来路一寻,一眼望见她,快步过来:“等什么?”

淮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绣花鞋,又看看他的黑靴,说:“以这种组合出现?”

西泽拾起红色裙裾:“以这身衣服站在街上,是打算上明天旧金山报纸头条?”

风嗖嗖刮过来,着了单裤的腿吹的生疼。

她一把夺过来,“不想。”

“……那就进来,先吃点东西。”语气依旧不大好,说罢立马大步走回餐厅,背对她招了招手。

淮真小跑跟上。

弹簧门撞响风铃,叮当声里,淮真被餐厅温热暖气包裹。

西泽取下风衣外套交给侍者挂在门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餐厅,在无人角落相对而坐。餐厅里只寥寥几个客人,几乎也快用餐完毕了,正在喝红酒抑或吃着甜点。远远望见这一对衣着风格迥异的组合,目光都不免多停驻了一阵。

西泽推了只菜单给她。

两人各自翻看时,走过来一名年轻侍者,以卷翘舌分明的欢快英文口音询问:“先生,小姐,请问需要些什么?”

“女士先请。”

那侍者注意到她的衣着,瞪大眼睛,伸出拇指艰难措辞夸赞道:“好……好隆重的衣着!很、很漂亮!”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

淮真往手心哈了口气,一口气报菜名:“lasagne,sabayon.”

侍者飞速记下。

淮真接着说:“解百纳。”

侍者停下动作,问:“请出示id……不好意思,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太年轻。”

西泽直接将她手头菜单合上,抽走,向侍者点了点心与热红茶。

“无酒精?”侍者再次确认。

“无酒精。”

侍者一走,西泽说:“想被罚一千美金是吗。”

她这才想起这时仍有禁酒令这回事,忙同他道歉。

淮真所在位置正对吧台,可以亲眼看见那侍者去了厨房以后,陆续有四五侍者与厨师走了出来,向他们这头探头探脑,似乎颇为好奇。

西泽顺着淮真目光回头。后头探头探脑的意大利小伙们似乎都颇感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一溜走了。

于是他起身叫住一名侍者,询问道,“能否借用电话?”

铜质挂式电话并不远,西泽也不避忌什么,因此讲电话声不远不近传了过来:

“请接安德烈。”

“……”

“安德烈,嗯。是我,今晚不去你那里了。”

“……”

“…………………………没那种事。太晚了,我回去住,就这样,明天见。”

挂断这个电话,西泽脸都黑了。

紧接着又拨了另一通电话:“汤普森先生,我西泽。麻烦请半小时左右驾车过来grant ave. 1309号,谢谢。”

西泽讲电话时,一名大胡子厨师将新鲜烤出的千层面上了桌。

又亲自替往她杯中加了片柠檬,斟上水,向她自我介绍道:“我是阿尔瓦诺,这家店的厨师长。”

淮真忍着饥肠辘辘,微笑着说:“淮真。”

“很高兴认识你,女士。”紧接着压低声音问她:“能否个非常私人的问题?如果觉得冒犯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什么?”

“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吗?”

“……”

厨师长紧张的双手动来动去,努力斟酌着措辞,“请不要觉得惊慌,女士,我没有恶意。请听我解释,我从前在大西洋上一艘游轮里干活,不是水手,也是做厨师。那时七八年前了,我也遇到一对情侣,和你们一样,男孩是白人;女孩看起来是个东方姑娘,讲一口很流利的英文。”

淮真听着听着,只觉得厨师长身后立着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她视线来会扫了一次,厨师长顺着目光回头发现,挪开肥大身材替他让开一条道。

西泽面无表情的落了座。

餐桌上气氛一度十分凝重。

厨师长正说着“祝胃口健康”,突然被西泽打断。

他问,“接着呢?”

厨师长愣了一下,这才顺着往下说道:“那女孩子父亲似乎是堪萨斯一名黄人西医。是个很殷实的家庭呢,那女孩儿入学哥伦比亚大学念书,认识这美国男孩子,两人申请结婚被拒绝,还险些被逮捕,只好放弃学业,一路跑到欧洲去……你们别担心。现在好几个特别地区都批准混婚,比如哥伦比亚特区,那女孩子如今应该也回去了吧?”

餐桌上鸦雀无声,厨师长站在原地,略感到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淮真没话找话打圆场道:“一定是这样的。”

那厨师长见西泽仍阴沉着一张脸,自知大概说错了话,祝了句用餐愉快,嘿嘿笑着,溜之大吉了。

淮真不敢则声,双手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杯,小小啜了一口。

西泽看了眼千层面,“西红柿太多了。”

“嗯,是啊,肉也有点。”

淮真动刀叉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觉得这场面要是画进漫画里,搞不好桌面上会有乌鸦飞过。

沉默半晌,西泽开口,“吃吧。二十分钟过后有车来接,去我的公寓。”

淮真执起刀叉,还没来及下手,听到下半句,抬头看了他一眼。

觉察到这复杂神情,西泽冷不丁问,“还是说你今晚有地方可以去。”

淮真摇摇头。

“公寓从没有人来过,周围人少,足够安全。或者说你想去hotel登记入住?”

淮真吃了两口千层面,擦了擦嘴,“去你公寓吧。”

好像并没得选。

淮真远远避开走,那几名青年盯着她笑了半条街,倒也不敢造次。

走了二十分钟,穿过昃臣街小巷,立在pacific road马路上,一眼便望见电报局。

电报局是中式塔型楼阁建筑,夹在两栋三层黑砖楼房中间,十分惹眼。门外两幅木质对联,均写着“帕思域话筒电报局”;宽阔大堂里一应红木雕花家具,男接线员在柜台内忙碌着,替三两名客人往海外拍电报。

淮真立在门外思索了一阵:总共四百二十五美金。可万一……有人竞价怎么办。

她对这年代美元物价着实没有多少概念,不论如何,往多了借总归没坏处吧?

思量片刻,毫不犹豫迈步进去。

迎面走来一名头戴黑色瓜皮帽的跑堂,将她迎到一名接线员跟前坐下。长柜台后头那人拿起挂式听筒,问她:“接往哪里?”

淮真回头一看,那壮汉也跟了进来,大摇大摆坐在外间一张暗八仙椅里。

她掏出那张字条,将数字慢慢报给对面人:“旧金山市,415-012-3048,安德烈·克劳馥。”

接线员手握听筒,拨通数字,缓缓说道:“你好,中国城412-132-1928请接安德烈·克劳馥。”

半晌,终于接通后,他将计时器与听筒一起递给淮真。

听筒递到耳边,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熟悉无比,懒洋洋的男中音说:“hello。”

淮真吓了一大跳,慌忙用手将话筒捂住。

那头半天听不到回响,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crawford is out, muhlenburg is listening.”(克劳馥不在,穆伦伯格接听电话。)

怎么会这么不巧?

接线员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时间并不多。

淮真点了下头,拿开手,冲听筒那头讲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辞:“i am waaizan kwai…i am in trouble, and i need some help.”(我是季淮真,我遇上麻烦了,需要帮助)

她听见听筒那头说:“who are you, what do you want.”(你谁,你想干啥。)

“i am…”

“say it again. ”那头安静的等着,语气平静,不知表情如何。

淮真闭了闭眼。电光火石间,她切换成自己更为熟稔的一种语言,“ich bin waaizan. wir haben uns heute morgen getroffen.kannst du mir bitte 3500 dollars leihen?ich bin in schwierigkeiten.”(我是季淮真,我们今早见过的。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我遭遇麻烦了。)

34.过街门楼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淮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绣花鞋, 又看看他的黑靴,说:“以这种组合出现?”

西泽拾起红色裙裾:“以这身衣服站在街上, 是打算上明天旧金山报纸头条?”

风嗖嗖刮过来,着了单裤的腿吹的生疼。

她一把夺过来,“不想。”

“……那就进来, 先吃点东西。”语气依旧不大好,说罢立马大步走回餐厅,背对她招了招手。

淮真小跑跟上。

弹簧门撞响风铃,叮当声里, 淮真被餐厅温热暖气包裹。

西泽取下风衣外套交给侍者挂在门口,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餐厅,在无人角落相对而坐。餐厅里只寥寥几个客人,几乎也快用餐完毕了,正在喝红酒抑或吃着甜点。远远望见这一对衣着风格迥异的组合, 目光都不免多停驻了一阵。

西泽推了只菜单给她。

两人各自翻看时, 走过来一名年轻侍者, 以卷翘舌分明的欢快英文口音询问:“先生, 小姐, 请问需要些什么?”

“女士先请。”

那侍者注意到她的衣着,瞪大眼睛, 伸出拇指艰难措辞夸赞道:“好……好隆重的衣着!很、很漂亮!”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

淮真往手心哈了口气, 一口气报菜名:“lasagne, sabayon.”

侍者飞速记下。

淮真接着说:“解百纳。”

侍者停下动作,问:“请出示id……不好意思,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太年轻。”

西泽直接将她手头菜单合上,抽走,向侍者点了点心与热红茶。

“无酒精?”侍者再次确认。

“无酒精。”

侍者一走,西泽说:“想被罚一千美金是吗。”

她这才想起这时仍有禁酒令这回事,忙同他道歉。

淮真所在位置正对吧台,可以亲眼看见那侍者去了厨房以后,陆续有四五侍者与厨师走了出来,向他们这头探头探脑,似乎颇为好奇。

西泽顺着淮真目光回头。后头探头探脑的意大利小伙们似乎都颇感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一溜走了。

于是他起身叫住一名侍者,询问道,“能否借用电话?”

铜质挂式电话并不远,西泽也不避忌什么,因此讲电话声不远不近传了过来:

“请接安德烈。”

“……”

“安德烈,嗯。是我,今晚不去你那里了。”

“……”

“…………………………没那种事。太晚了,我回去住,就这样,明天见。”

挂断这个电话,西泽脸都黑了。

紧接着又拨了另一通电话:“汤普森先生,我西泽。麻烦请半小时左右驾车过来grant ave. 1309号,谢谢。”

西泽讲电话时,一名大胡子厨师将新鲜烤出的千层面上了桌。

又亲自替往她杯中加了片柠檬,斟上水,向她自我介绍道:“我是阿尔瓦诺,这家店的厨师长。”

淮真忍着饥肠辘辘,微笑着说:“淮真。”

“很高兴认识你,女士。”紧接着压低声音问她:“能否个非常私人的问题?如果觉得冒犯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什么?”

“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吗?”

“……”

厨师长紧张的双手动来动去,努力斟酌着措辞,“请不要觉得惊慌,女士,我没有恶意。请听我解释,我从前在大西洋上一艘游轮里干活,不是水手,也是做厨师。那时七八年前了,我也遇到一对情侣,和你们一样,男孩是白人;女孩看起来是个东方姑娘,讲一口很流利的英文。”

淮真听着听着,只觉得厨师长身后立着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她视线来会扫了一次,厨师长顺着目光回头发现,挪开肥大身材替他让开一条道。

西泽面无表情的落了座。

餐桌上气氛一度十分凝重。

厨师长正说着“祝胃口健康”,突然被西泽打断。

他问,“接着呢?”

厨师长愣了一下,这才顺着往下说道:“那女孩子父亲似乎是堪萨斯一名黄人西医。是个很殷实的家庭呢,那女孩儿入学哥伦比亚大学念书,认识这美国男孩子,两人申请结婚被拒绝,还险些被逮捕,只好放弃学业,一路跑到欧洲去……你们别担心。现在好几个特别地区都批准混婚,比如哥伦比亚特区,那女孩子如今应该也回去了吧?”

餐桌上鸦雀无声,厨师长站在原地,略感到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淮真没话找话打圆场道:“一定是这样的。”

那厨师长见西泽仍阴沉着一张脸,自知大概说错了话,祝了句用餐愉快,嘿嘿笑着,溜之大吉了。

淮真不敢则声,双手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杯,小小啜了一口。

西泽看了眼千层面,“西红柿太多了。”

35.过街门楼2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

见门合拢, 淮真终于松了口气。

今年本该是她上大学前的第二个年头。晚上八点,她踩着点买菜,骑单车返回汉堡工业大学的途中,被道路一旁难民敲晕后拖进树林中。

再醒来, 她已经躺在这艘横渡太平洋的豪华轮渡中, 成为这名不识字的广东小媳妇梦卿。

那德国医生走时她就醒了,醒时正巧听见罗文与老鸨子聊天,身体本就像散架了似的, 索性接着装死。听老鸨子口气,那要买下她给自己六儿子做媳妇的姓洪的金主,似乎是个唐人街有头有脸的人物?

回味过来,她连心也沉到谷底。

淮真擦擦手, 从衣襟取出那封信。前前后后找了几遍,却都没见着信封、邮戳或者地址。脱了那件厚重丝绸袄子,翻过来抖了抖, 再没别的东西。

她没想到竟遇上这种局面。回头是死路, 往前走,还不知路走不走的通。

那德国医生说起她身上有跳蚤, 她一想起,立刻觉得周身粘腻, 奇痒难忍, 便将衣服叠好放置一旁, 信放在最顶上;浴缸一旁放着一块干净的力士香皂,闻上去有一股古早的香氛味,瞬间将她带回她出生二十世纪末叶……

洗干净澡,浴缸上头竟浮了一层薄薄的垢。周身轻松之余,她又有些替原主脸红——多久没洗澡才能脏成这样?拿刷子将浴缸刷干净,又冲了三遍,这才又放了水,拿起一旁的紫色袄子。掂了掂衣服重量,很吃线,总有五六斤重,是个相当值钱的物件。

将衣服放进充塞肥皂泡沫的温水里浸泡上,做完这一切,她才用毛巾裹着头发,赤身坐在浴缸边沿上读那封信。

奇险的欧阳询字体,淡如流水的字里行间掩不住爱意——

梦卿,我的爱妻:

父亲上回回信告知我你家中境况。若非父亲来信,我还从未知清远乡人竟误解我必将悔婚,定会负你。你母亲去世,父亲听信谣传,竟要将你许给他人;兄嫂又霸道,那个家是定住不下去了。我这边诸多事情实在抽不开身,即便能回国,路上仍需一个多月,唯恐耽误良机,故拍了一封电报给哥哥嫂子,请他们千万先将你迎娶过门。温家世代经商,父亲与哥嫂均未读过什么书,叫新妇同飞禽拜堂的法子实在荒唐粗鄙,虽是不得已之计,但太过委屈你,旁人听了,总免不了以为你走投无路投奔到温家,是给父亲母亲做儿媳,替我这异乡客尽孝道,却无夫妻之实。如今温埠允许华商将家眷接来温哥华,便允许我自作主张,替你买了张十一日的邮轮票。船票已托通济隆办妥,你只需十一日清晨去汕头码头取便是。你年纪轻,我便请母亲为你寻个妥帖仆妇照顾你此行起居。

二哥将要去香港经商,三月便与两位嫂嫂出港,兴许会将父母亲接去同住。你若实在不愿来见我,也可随哥哥嫂子同去香港,那样我也可以常常同你通通电话。

不过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地处北边,却气候宜人。冬日比英德天冷一些,夏日却更为凉爽。这里有高个的白人男子与妇人,美食与华服,没有兵痞与贪官污吏。这里人人平等,百姓与富人同样幸福。这里有许多中国人,却不像西部美国人那般对华人不友善。

我十分希望你能来看一看。你不识字,你若来了,我便教你一个一个识,汉字要认,英文也要会一些。不要怕,你才十五,这里学堂里许多学生也与你年纪相当,你在我这里学会了,便可以同她们一样去学堂念书。

上回见你还是前年正月。清远的冬天虽不至太冷,那日下着雨,你着一身单薄素衣,在屋檐下头立着。我脱下外衣披在你身上,那黑色披风几乎将你整个罩住,十分可爱。你立刻脸红了,转过头去背对我,手头却一刻不停纳着一双红色绣鞋。我那时脑中全想着的是,不知你是否会穿着那双鞋嫁给我。

想一想,那时你仍还是我的未婚妻子。如今一年有别,你已是我温孟冰的新婚妻子。

梦卿,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经姓温?

枕凉 十一月七日

·

金色铜质浴缸一侧是紧掩的窗户。窗外雨很大,雨滴敲打颤抖的玻璃窗檐,窗外的世界是黑洞洞的。

淮真坐在浴缸沿上,将那封信反复读了四五遍,直到蒸腾的水汽渐渐凝结下来,浴室温度也直降两三度。她打个了个颤,脑子也更清楚了一些。

美国仍身处在排华的年代,那么这一年一定早于废除排华法案的1943年。

从远东横渡太平洋前往美国西海岸的客轮仍能顺利通航,那么战争尚未爆发——至少太平洋战争尚未打响,所以1941年还未到来。

具有合法婚姻的女士已经可以入境加拿大与美国,那么一定在1924年《移民法案》公布之后。

时间刻度可以定位在一九二四与一九四一之间。

淮真发起愁来。那可是真的愁。

这……可是一个狼烟四起的岁月啊。

这样一个年代,活在哪里会比较轻松一些?

淮真盯着信,头有点大。

老兄,你在信纸中多留个通信地址抑或联系方式,不也比这一番鸿雁传书情意绵绵强?

看吧,媳妇丢了,这下找不回来了吧。

她小心将信纸折回信封封存好,搁在干燥的铜质化妆镜前;从水中捞出沉而重的袄子,放清水淘洗干净衣服与浴缸,费了点力气,将衣服拧干挂在门后铁栏杆上。

正待要打开浴室门取外间盥洗室脚凳上,突然听得外间一阵响动。

似乎有人闯进外间。

仆人有点慌张:“……安德烈先生告诉我他邀请你们去沙龙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哈。我们这位安德烈先生果真私藏了黄人。”来人问道:“谁准许你来这里的?”

后半句是对罗文讲的。语气很差,是内华达口音。

女仆答道:“是安德烈先生的朋……”

“想被立刻解雇的话,你可以继续替她回答。”

“抱歉,先生。”女仆噤声。

“你叫什么名字?”

“罗文,kwai.”

kwai不知是个什么姓氏,大概是夫姓。

“中国人。”

“是的——华裔。”

“因为什么来这里。”

“我、我女儿染了跳蚤,需要借用盥洗室洗个澡……”

淮真刚套上借来的干净底裤,听见罗文这样回答,她心叫不好,立刻将身子挡在门后头,从门缝去取外头挂钩上挂着的干净外衣。

那人敏锐无比,听见这头动静,转过头来。

女仆大惊,追上前道:“先生,你不能进去,这样太失礼了……”

从门缝一瞥,那深色身影已大步走进盥洗室外间。

那一刻淮真手指刚触摸到柔软里衣面料,料子瞬间便从她指尖滑走了。

既知为时已晚,她及时收回手,死死抵住浴室门,立刻撞上外头一股强劲推力。

“嘭——”地一声巨响,她别上插销,背靠浴室门有些惊魂未定。

只差一点,门便再没机会合上。

外衣连同胸衣全在浴室外那男人手里,此刻,她全身上下就只一条白色底裤。

筛进门下通气缝隙的光被挡住些许。从那里,她看见一双深棕色罗浮停驻在门口脚垫上。一墙之隔,那人似乎在使用最后一点耐性命令:“门打开,出来。”

“她太困了,我叫黛西先将她送回去睡觉。”

“你不怕她醒来以后三天不理你。”

“等三天不就好了?”

西泽盯着远处不知想什么,意外地没抓着机会挖苦他。

安德烈顺着他目光,看见那紫色小点,笑了,没说话。

静默半晌,西泽冷不丁地问,“你体重多少?”

“大概一百七十磅。”

西泽走近一步,丈量了一下,“六英尺?”

“差不多。怎么?”

“没什么。突然对体重失去了概念。”

西泽手肘靠着栏杆,想了会儿,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卖到唐人街的妓|女,第一次是按磅卖。”

“是。一百多年前,人贩子用舢板船一船一船将少女运过来,几个月航程里,身体差一些的很难活下来。从前再健康的少女,到圣佛朗西斯科时几乎也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到达这里的当夜,体重越重的少女,中国人觉得她是无比健康且幸运的,可以经受更多折磨,不容易死亡,拍卖价格也越高。这行业太古老,许多习惯也承袭下来。”

西泽静静听他说完,突然轻声笑了,一脸不可理解,“八十五磅能卖几个钱?”

一阵缆车的叮当声,夹着风声,呜地过来了。那女孩子的母亲站在打开车门的台阶上,尚未及买好车票,女孩已经等不及攀住皮革拉手,站上缆车车身外的站立台,好像对这城市独有的交通工具翘首以盼了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所以我都告诉过你,就是个普通小女孩。”安德烈笑了,“凯瑟琳十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了吧?你老为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但愿吧。”待那缆车被密林完全遮挡,西泽这才想起什么,“你给我钥匙做什么?”

“你不是说在市区找到公寓以前,不想去无聊的奥克兰郊外,要借住我那里?”

“是啊。”

安德烈清点了几把钥匙:“车匙,楼下,大门,房门。”

“你去哪里?”

“去华盛顿街。”

西泽皱眉,“唐人街。”

“大舞台有中国戏,今晚放映《夜出》。一起?”

36.过街门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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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壮汉拨开人群, 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 “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 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 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 谁买到我, 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西泽读懂她的意图, “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 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 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 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 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抬头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萨克拉门托街的转角的一间杂货铺。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秽不堪的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门,门口竹椅里窝着一名黑黄皮肤长褂子的妇人,双手揣在宽大袖口里头,低垂着头打盹,状似对店中生意漠不关心。竹椅旁立着一只积了尘土的木板,上面写了几行字,后面标着阿拉伯数字,像是价码。

西泽本无意吵醒她。凑近去看,除开那几个阿拉伯数字,他只认得少许几个字词。

“虾米三分。鱼……大米……女仔……”他努力辨认到这里,终于笑了。

听闻这笑声,那妇女醒转过来,入眼先见着一双盛气凌人的长靴;一抬头,只见一名身量高大的白鬼正饶有兴致的打量那蒙尘许久的招牌。妇女好久不曾见到这景象了,霎时喜从心底起,朝他笑出一口残缺牙齿,用粗陋英文谄媚的搭讪:“我们这里有新鲜的女人,干净的,有今天这么新鲜。”

“五美金一磅?”他确认一遍。

“先生,是的,是的。五美金一磅,但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卖到更多……”

“听说可以售出三千美金。”

“几十年来鼎鼎大名的一个甘苞,那可轰动到唐人街外头去了。”

三千美金。州警署这信息来源还颇有点可靠。

躬身进去杂货铺,那老妇伛偻着身子追赶着,“先生,请支付五十美分进场。”

西泽停下步子,“不是二十美分?”

“先生,你一定搞错了,白人哪能同我们一样呢?”

他懒得再计较,周身一寻,恰好寻到一枚五十美分,扬手扔她身旁铜盆中。

“铛——”一声脆响,那老妇大声吆喝:“先生请上楼,先生请走那边去戏堂子里。”

楼上探出一个男童,小而圆的脑袋,寥寥的毛发以红绳束在头顶。手里拎着一只竹篓,篓上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布盖着,不知里面有些什么。男童身量瘦小,全身透着一股灵活劲,在前面一路小跑,将他从低矮杂货铺,一路领往一个明亮开阔、声光敞亮的新天地。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恰好容下一只桌椅与沙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张视野很好的窗口,光线与声音就从那里传来。西泽上前两步,发现那是一处高台——准确来说,是观赏中国戏的高台。他立在窗边,往下看去:除开右侧加高的平台,其余地方整齐摆放着数不清的简陋的木质长凳。观众陆陆续续涌了进来,人挤人的落座在那圆凳上,沙丁鱼一样排布在一块。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一进来便一直不停的交谈、吃东西以及吸烟。

这是西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他曾无数次阅读到有关中国戏院的报纸:

“在那里共有一千名观众,他们的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每个人看起来长一个样。”

“由于他们坐在矮长凳上,‘塞满’二字乃是形容他们状态的最恰当的词语,每张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像回家吃饭的电车那样拥挤。”

“我一脸茫然坐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他们演绎的是喜剧、悲剧或者是歌剧……”

在此之前,他也决计想不到那小而阴暗的杂货铺后头藏着这样一个洞天。此刻他所容身的高处看台,给予他一个极好的视角成全他从前对唐人街的所有想象。这地方从头到尾与“舒适”这个没有半点关系,但那闹哄哄的拥挤条凳上的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久违的喜悦。

那拎着竹篓的小孩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条游鱼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拥堵的看台下,向每个人拦着他的人展示那遮盖住的竹篓下的东西。西泽认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张画片,因为进来时,他桌面上也放着数十张。那是一种线条非常简洁、很省力气的画:清一色的乌黑发髻,两点眼眸,两撇红唇,一把折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个人似乎都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几秒时间挨个看了一遍,一声笑,将画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声铿锵之声,下面齐声叫好。舞台灯光亮起,锣鼓喧天——戏上了。西泽垂头一看,一折宽大折扇上,龙飞凤舞书三个气派的汉字。

三个字他都不认识。

·

一回到杂货铺,淮真立刻被那名叫阿茶的女子领去换了一身衣服。

衣服尚未取来,两名妇人将她领到梳妆镜前坐下,将她早晨绑的辫子松开,挽到脑后,作了个三花髻。

刚替她解开了脏衣服纽子,阿茶开门,端来一身腥红的衣服。

她低头将衣服拾起来一看——是一身针工精巧的嫁衣。

淮真问:“每个人都有?”

阿茶道:“每个人都得换一身,图个吉利喜庆。”

淮真笑了,“你们老母那样抠门,给每一名过手的女仔一身这样的新衣服,岂不亏死了?”

阿茶是不大会撒谎,撒手将那身衣服硬塞给她便溜之大吉。

淮真垂头盯着那坠了流苏的小小金冠和嫁衣上金丝绣的花,心想,这身就是为将她过门到洪家用的吧?

送这身衣服来,倒像是在提醒她:没用的,不论你使出什么金蝉脱壳的法子,使多大劲,你始终还得做洪家媳妇。

到底为什么这么笃定?

正思索着,门“咔哒”一声开了。淮真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季云霞。

37.过街门楼4

请撤走盗文,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犹疑间, 门外人果不其然,非常贴心的用粤语讲:“畀你一分钟。”(给你一分钟)

仆从小声提醒:“这位女士真的是安德烈先生的朋友——”

“我不认为安德烈会有一名——黄种的——女性朋友。不应该, 也不可能。”他平静的替安德烈宣布完毕,回头,语种切换自如,语气极差:“你等紧边个抱你返三等舱?一分钟到,冇人来, 唔好怪我叫船警请你离开。”(你等谁抱你回三等舱?一分钟到, 没人来,别怪我叫船警请你离开。)

淮真侧耳去听,看罗文答不答。

罗文没有吱声,证明门外人的确惹不起。

她只好从极度匮乏的粤语词汇里捡了一个字——“好”。

从挂钩上取下湿而重的袄子, 慢慢穿上。

衣服沾了水,窸窸窣窣的, 外头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仆从道, “先生……”

白人声音很轻:“这不关我的事。”

衣服皱巴巴贴在淮真身上, 她低头抻了抻, 推开门走出去。

门吱呀一声, 罗文与仆从都闻声抬头,神情讶异。

年轻男人没看她。高高的立在那里, 纤长手指勾着蓝色衬衫与白色卡其裤;他低头盯着另一只手中的怀表, 金色链条垂坠下来, 与那只经络分明的手与那颀长挺拔的人组合起来,像个希腊石雕。

仆从小声叫道:“sir ceasar?”

ceasar这个名字,不像英文发音,也不知是个什么语言,只知道和“西泽”很相近。

他没应,盯着表出神。淮真这才得以有机会打量他。

西泽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轮廓硬朗,五官冷峻,皮肤白到没什么血色,一张薄唇更生出几分刻薄,是典型的那种心事很重的雅利安相貌。如果不是因为发色与瞳孔都是黑色,说不定被捉去德国组成党卫军。黛青的衬衫与墨蓝绒线外套在昏黄的灯光里头有些阴晴不定,越发衬得他眉目森然。就这样一副阴沉沉的面容,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眉清目秀少年感,让人想捏一把。

白种人长出这副令东方人三分亲切的气质,着实有点难得。淮真忍不住的想要买一副蓝色美瞳和金色染发膏,配成一套赠送给他。

思及此,淮真抿了抿嘴克制笑意。

就在那一瞬,她觉察到那双黑色眸子动了动,从她脸上扫过。

视线往下,盯向地毯,缓缓往后。

他抬了眉,神情有些戏谑。

众人寻着他的视线齐齐看过去。原来暗红地毯上印出一行深色掌印,一直从到盥洗室门口延伸到淮真足下。

西泽回头,露出礼节性微笑,以英文温柔地问罗文:“我猜你有移民资质。你来这里多少年了?”

“我是土生华人。”罗文低头。

“你的丈夫……她的父亲呢?”

“也是。”

西泽了然于心,轻笑一声,“所以你从她身上赚多少钱?”

罗文低下头,“sir, we are a respectable family.”(先生,我们是正经人家。)

“那我换个说法。像她这一类天足的,少女,能卖出多少美金?”

淮真嘴快,替罗文重复了一遍那句英文。

“sir, we are a respectable family.”

她英文并不太好,发音仍停留在高考水准,腔调里有浓重的、典型中式学舌意味。

西泽倒是愣了一下,啪嗒一声收起怀表:“你女儿讲英文。”

罗文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在淮真面颊上,似是在回忆这一路来的四周航程里,与这乡下女孩相处的一举一动。

西泽笑了:“看起来你好像不了解你的女儿?”

淮真也抬头,看向她。

视线交汇的瞬间,罗文移开了。尔后非常确定的说:“不,她不会。她没上过学校。”

她知道,美国对于中国人入境的法案更改日新月异,改来改去,只有越改越严苛的份。但凡入境美国之前,拍pass照时,都得在当地使馆填写一份《移民宣誓》,在过境美国时,海关将依次进行核对。

这份《移民宣誓》老鸨想必已经为她备妥。若她完全换作另一副行事作派,罗文回答西泽以及金山海关有关她的“女儿”的所有问题,将和一个月前在美国驻广东使馆签署的那一份《移民宣誓》相违背。

所以她才复述英文,小心试探了一次罗文的反应。

但罗文的回应令淮真扼腕。

她只恨自己穿越得不当其时,没有早一点,叫她们谁也没将梦卿脾性摸透;也没有更早一点,趁梦卿还没在码头上遭遇上那老鸨子。

“学得倒挺快。挺聪明。”西泽这才肯赏光回头看她一眼,不像看个人,倒像看个物件。尔后对罗文不轻不重道:“你应该送她去上学。”

“我们并不富有。”

“所以你需要她给你带来这笔财富。”

“……”罗文反应也不慢,“先生,我的两个女儿当然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西泽盯着她,缓缓地笑了,“中国人都挺聪明。”

他噙着笑,却越发有些森森然。

罗文仍旧低着头,问道,“先生,我女儿她病了,她穿着湿衣服。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突然门上铜球一响,门打开,进来一个高大炭灰色身影。

“西泽!你怎么——?”这一声带着点怒气,“突然回来了?”

仆从叫了声“安德烈先生”便恭敬退至一旁。

西泽一回头,笑道:“哇,正巧。安德烈,来,向你未婚妻子的兄长介绍一下,你房里这名没有穿衣服的女士是谁?我好像从没有见过。”

安德烈看上去二十四五岁,也许还要年轻一点,毕竟白人年龄说不大准。典型金发碧眼的绅士,面容也比西泽柔和许多。西装外套湿漉漉的,显然在刮风的甲板上呆过一阵。

他快步走到西泽跟前,伸手一夺,“衣服给我。”

西泽身手很快。一避,坐到一张沙发扶手上,扬了扬,笑道:“这是你妹妹的衣服,不是凯瑟琳的衣服。你瞒着凯瑟琳这件事,准不准备向她解释一下?”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心意相通远胜于口舌之争——后者有时候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还有,”安德烈顿了顿,又说,“没有——衣服——穿,不是没有穿衣服。我从不知你英文这么差。”

“我英文很差,你一直知道的。”西泽又换作那一口夸张到离谱的内华达口音,不依不饶:“所以她是谁?”

“不是谁。”

外头忽然远远传来女子笑声,似乎是两人都认识的人。

“趁她进来将事情变得更糟之前,你要不要稍微解释一下?我想我一定会包庇你的。”

“西泽。”安德烈语气急转直下:“please——”

西泽这才勉强作罢,扬了扬手里女孩子的衣服,脸上挂着欠揍微笑。

安德烈沉着脸,一把夺过来。可惜抓的位置太低,漏掉了一件很短小的衣服……

棉质白色文胸孤零零的挂在西泽小指上,晃晃悠悠,像在示威。

西泽眼睛亮了一亮,“安德烈,你很,细心嘛。”

“……”淮真有点头大。这都什么跟什么?

沉默片刻,安德烈再一次将文胸从他手上抢过来。

西泽“嗤——”地一笑。

安德烈将一团衣裤一齐递到淮真面前,用英文说:“衣服带回去换。请原谅我不能送你们离开,抱歉。”

淮真反正身上已经又湿了。折腾来去,一番好意,反倒给人惹了麻烦。

她没接衣服,只摇了摇头,用粤语道了句“多谢”。

仆从替两人拉开门的瞬间,正巧与一名金色长发的高挑白人女子碰了面。

“卡赫齐亚与白兰地才刚送来,一个接一个都跑了。不知明天着陆之后,可就没法在外面这样喝酒了吗?”

那白人女子嗔怪着进来,突然愣住,将淮真上下打量着。

九头身的身段,咫尺的距离一瞬的照面,淮真微微仰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可能是个q版。

两人一让,女子便侧着身进去了,脸上仍困顿。

趁她醒过神来之前,罗文与淮真慌忙出门去。

西泽恰逢其时的探出头,嘴角一弯,声音里有造作的滑腻:“希望明天你能顺利通行天使岛移民站,小巧的中国女士。”

门尚未合拢,谈天声仍轻飘飘传到走廊上。

女人腔调里带着点天真:“他们是谁?”

西泽懒洋洋替妹夫答道:“没谁。”

“我是指——为什么会有……呃……黄人在这里?”

“因为我们的安德烈向来对黄人如此友善。”

“好吧。我不太了解。不过从小就听长辈们说,有黄人在的地方,有时候确实不会令人太愉快。刚刚发生什么?感觉你们好像情绪不高的样子。”

“我们在谈论‘没有——衣服——穿,不是没有穿衣服’。”

“哈?”

“没什么,凯瑟琳。受了英式教育的安德烈,坚持不懈地认为我的英文——很差。他乐于纠正我的一切语法错误。”

“西泽遇到不喜欢的人就会用那种夸张的发音讲话,显得他像个暴躁西部佬。小时候我都以为是他两岁以前随爸爸长在香港的缘故,所以举动才如此乖戾……”咯咯笑笑过以后,凯瑟琳带着点娇嗔的语气说,“刚淋过雨,我想去吧台喝一杯甜烧酒,你们两谁陪我一起去?”

……

淮真跟在罗文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的步入电梯之中。

电梯门合拢,谈话声也渐渐消失。

淮真抬头盯着电梯上的红色机械数字,它正煞有介事的从“3”跳动成为“2”。

而广播正以英文舒缓地播报着:“……现在为当地时间夜里十点,santa maria号将于明日清晨四点便着陆天使岛,航程剩余时间里,西洋酒吧与东方浴室二十四小时营业,自办报纸站有当日最新新闻……入夜有中小风浪,介时,船头汽笛每五分钟会发出警报,请勿惊慌……”

淮真打了个哈欠。

这个节骨眼上穿过来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不需要倒时差。

西泽拾起红色裙裾:“以这身衣服站在街上,是打算上明天旧金山报纸头条?”

风嗖嗖刮过来,着了单裤的腿吹的生疼。

她一把夺过来,“不想。”

“……那就进来,先吃点东西。”语气依旧不大好,说罢立马大步走回餐厅,背对她招了招手。

淮真小跑跟上。

弹簧门撞响风铃,叮当声里,淮真被餐厅温热暖气包裹。

西泽取下风衣外套交给侍者挂在门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餐厅,在无人角落相对而坐。餐厅里只寥寥几个客人,几乎也快用餐完毕了,正在喝红酒抑或吃着甜点。远远望见这一对衣着风格迥异的组合,目光都不免多停驻了一阵。

西泽推了只菜单给她。

两人各自翻看时,走过来一名年轻侍者,以卷翘舌分明的欢快英文口音询问:“先生,小姐,请问需要些什么?”

“女士先请。”

那侍者注意到她的衣着,瞪大眼睛,伸出拇指艰难措辞夸赞道:“好……好隆重的衣着!很、很漂亮!”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

淮真往手心哈了口气,一口气报菜名:“lasagne,sabayon.”

侍者飞速记下。

淮真接着说:“解百纳。”

侍者停下动作,问:“请出示id……不好意思,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太年轻。”

西泽直接将她手头菜单合上,抽走,向侍者点了点心与热红茶。

“无酒精?”侍者再次确认。

“无酒精。”

侍者一走,西泽说:“想被罚一千美金是吗。”

她这才想起这时仍有禁酒令这回事,忙同他道歉。

淮真所在位置正对吧台,可以亲眼看见那侍者去了厨房以后,陆续有四五侍者与厨师走了出来,向他们这头探头探脑,似乎颇为好奇。

西泽顺着淮真目光回头。后头探头探脑的意大利小伙们似乎都颇感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一溜走了。

于是他起身叫住一名侍者,询问道,“能否借用电话?”

铜质挂式电话并不远,西泽也不避忌什么,因此讲电话声不远不近传了过来:

“请接安德烈。”

“……”

“安德烈,嗯。是我,今晚不去你那里了。”

38.过街门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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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压根看不懂戏, 也不知戏究竟演的好不好。她从里取出中午吃剩的果脯,小口嚼着, 慢悠悠坐在那里打量着戏园子里的人,像参观历史博览会似的,间或捕捉到一点两点人□□易的影子。

已有三名女仔在暗中成交了。那些女仔也像淮真一样,一开始被悄无声息带进戏院某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便会有人去通知事先购买了画片的堂下众人以及楼上包间中的看客, 关于出售女仔所在位置。若想买哪一名女仔, 便揿铃唤来那拎竹篓的小男孩,由他带着写有价码的画片去看管仆妇身旁;若再无别的人竞价,出价者便以画片背后所印价码购得女仔。

几乎每场戏之间的间隔,都会有一名声线嘹亮的汉子在戏台旁唱票。前三场戏, 均分别有女仔被成功售出,但皆是底价出售。没有竞价, 自然不够精彩。看客们寥寥吆喝两三声, 又各自嗑瓜子谈天去了。

这场戏一共有十二场, 算上开场、收场与中场休息, 一共十五次停顿。将人口贩卖藏在戏里, 原也是有讲究的。

可到了第四场间歇,唱票人却没有出现, 轮空一场, 场下霎时“嘘——”声一片。

淮真猜想, 大抵是没有女仔贩售成功。又或者,剩下的女仔都卖不出去了。

临近第五场戏终了,那递送相片的男童一直也没回来。淮真仍淡定的嚼着果脯,身旁那仆妇倒有些坐不住了。

那个说:“这卖不出,可怎么办?”

另一个笑她:“你傻了吧?这女仔本是洪爷钦点给六少的媳妇。你看那头,六少坐在那里看着呢。谁敢?”

“看是看着了,可这时侯,六少怎么还有心思看戏?”

……

淮真望戏台上瞥了一眼。这是一场武生戏,那武生在台上呀呀地唱着一段西皮原板,唱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淮真很努力的听,但仍听不大明白。视线稍稍往台后一瞥,突然瞥见那戏台灯光暗处一只脚凳上坐着一名青衣。青衣脸上抹着浓重的戏妆,整个外形俨然已经在戏中了;她坐在那凳上,与戏台后头不知什么人聊着天说着笑,整个人都是松懈的,是个懒洋洋的、颇具姿色的年轻女人。

那武生唱罢这句“俺这里驾祥云速往前进,去赴那金花会恭贺相迎,”,灯光渐渐暗下来,便与童子一齐下了台子。幕后那青衣也动了动,后退一步,那与她聊天的人也渐渐显露半张面孔。

那是个白人。

准确来说,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白人。

那白人在后台点了支烟,自己却没吸,而是递给了那青衣。大约因着要上台了,对嗓子不好,那青衣推了推,没接。

突然之间,那青衣仿佛意识到谁在凝视着她。扭过头,看向二层看台。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停驻的地方,端坐着那个众星拱月、颇具气势的年轻男人。

淮真视线两相游移,最后落在青衣脸上。

她演一只妖,一张微尖的脸蛋儿被脂粉抹得面目全非。但从那一颦一笑的气质里头,淮真还是认了出她是圣玛利亚号上那名戏子叶垂虹。

叶垂虹往二层一瞥,转回脸,冲那白人微微一笑,脸上似乎透着点漠然与轻蔑。

二层包厢那人仍一动也不动,整个人仿佛是静止的,脸上没半点表情。

淮真突然从那两人视线的你来我往之间,觉出了一点山雨欲来之势。只不过她也只看到了些微电闪雷鸣,并不知何时大雨将至。

第五场开场前,那唱票人仍不见踪影。第六场,武生与青衣一同登台了,两人唱了一段,那头包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嬉笑。淮真听出来,是起先打趣她的、与洪凉生相熟的几名青年。他们中像是有人认出了那青衣,回想起洪六与她的渊源来,纷纷喝起了倒彩来。

立刻有人起哄:“洪六,那小媳妇你若不想娶回家,要不兄弟几个合计合计,凑钱帮忙替你买了去,以绝后患!”

另一名青年大笑着,唱戏一样地唱起票来:“洪六少不要小媳妇,四百二十五美金一次!还有没有?”

另一人说道:“五百,五百我要了!”

“四百五百的,你们也不嫌丢了凉生少爷的人?一千二百整,买凉生少爷在旧情人面前一个清白!

“这可是洪爷亲自挑的人,哪里才值一千二?两千!”

“你们这些丢人现眼的狗东西……三千!人我要了!”

……

起初淮真还有些信以为真,被那几名少爷闹的不由攥紧手头背包,有些紧张。

可听了一阵,也没见谁真的揿铃去叫来那小童。淮真这才发觉那少爷们原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看洪凉生旧爱在场,打主意在上头再唱一台更热闹的。就这么空口白条的将她身价从四百二十五闹到了四千美金,淮真反倒松了口气。

台下也有人听不下去了,“看你们这样热闹,要不我也出三美金,给诸位爷凑个整?”

一众人哄堂大笑。

又有人说:“人好好一个小姑娘,若六少实在不想娶,不如同我对个半。一来,我两百美金讨个干净媳妇;二来,六少折个两百来块钱图个自由清净身,去抱得情人归,岂不一举两得?”

有人啐他:“两百块买个媳妇,刘阿大你想得可真美!”

立刻有人起哄:“我两百零五块,比刘阿大多五块!”

“我出二百五!六少你考虑考虑我!”

眼见着这折戏将要终了,有人竟拿着三百美金,当即站起来:“我攒了三年攒够这三百美金,一直小心翼翼随身带着,只怕丢了。我出洋三年,啥也不缺,就缺个□□觉的媳妇儿。六少,您若不愿要这姑娘,不如您亏个百来块,我立刻找补剩下的。您若觉得亏了,等我攒够剩下百来块,立刻还给您。您就说答不答应吧,若是应,我立刻将那唱票小童叫过来——”

下面一群男人哄笑起来:“周高坤,你想娶媳妇想疯了?”

周高坤面红耳赤:“我娶个媳妇回家,温香软玉的抱着搂着,怎么也比你们每月花去三五美金上妓|馆强吧!”

有妇人都听不下去了,啐了口,骂道:“这些腌臜男人,既想娶媳妇,又想捞便宜,想得倒挺美。”

这出戏半年才能上演一次,倒也不是次次都能这么精彩。不过有现成好戏可看,倒没有几位观众肯放过。这戏里一共三个角,一个在台上面唱着九尾仙姬的西皮摇板,精不精彩倒说不出,现下倒没什么人在观看了;一位坐定在二层包厢,看起来像是入了戏似的,凝神屏息,脸上看不出个喜怒;还有一位主角儿……

有好事者往看台后头那一身红妆的新娘看去,一时间都愣住了。

这一位盛装出席,却茫茫然盯着戏台,一脸的事不关己,连眼神都是静止的。

只有一张殷红小嘴,不时在幽暗的光里动了动,像是某种哀艳的欲言又止。

有人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悲伤来,便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探头往身后那包间看去。但稍稍看了一会儿,几乎都大跌眼镜。

她那微微动着的小嘴,并不是觉得哀伤,更不是要诉说什么。

一粒小小的物事,经由一只涂抹了蔻丹的白皙手指,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嚼动,复又吐了出来。

这时人们才发现——她竟然只是在嗑瓜子。

这时第五场戏已经唱罢,歇场休息的时间到了。

台下男人们还在争执着到底能不能同洪六少合计合计,将这女仔折一些价卖给自己。除开那周高坤,甚至还有人当了真,开出了比周高坤高出三十美金,总计三百三十美金的价格……

极少有人注意到,那唱票的壮年男人再次登了台。

后台锣鼓一敲,众人听得那唱票人唱道:“淮真,四百二十五美金,一次——”

淮真拍拍沾了瓜子屑的手,拎着背包,刚准备站起来脱身走人。

就在起身那一瞬,她望见对面包厢。那男人转了转脖子,拾起一张画片端详起来。

而后,他移开画片遮挡,视线不偏不倚落到淮真脸上。

淮真心里咯噔一跳。

他在比较。

·

那艘巨大轮渡正缓缓穿行太平洋。

这一日天气并不太好。混沌海浪一阵阵拍打上来,santa maria号远洋邮轮行在一望无际的风浪之上,笨重的金属一路劈波斩浪,发出沉闷哀恸的钝响。

航程行进到第二十七日,明日便要到埠了。

这艘游轮从远东中国的汕头码头出发,经由香港中环轮渡码头,转由檀香山,最终着陆旧金山。航程的终点是距离金山市区十余公里,坐落在金山湾的天使岛移民站。

这座移民站是专诚为中国人设立的。八十年来,日益森严的排华法案,与这筛查制度极为严苛的天使岛移民站,携手将近乎百分之九十五的华人排拒在新大陆之外。

这大陆对那古老的黄皮肤人种着实不太友好。

这个满地机遇的国度,长岛氏族瞧不起纽约市的商人与暴发户、东岸人看不起西部人、白人看不起有色人种。

就连有色人种也瞧不上的中国人,几乎可以说是处在生态圈与食物链最底层。

正如这仙打玛丽亚号上的乘客们。

临到埠金山城的前夜,海上起了暴风雨。船上灯火通明,仆欧们行色匆匆的穿梭于吧台、酒窖、厨房与地下仓库,只因最后一场狂欢将要开始。

头等舱的白种贵客们吸着哈瓦那雪茄,在温暖沙龙的壁炉旁阅读报纸;二等舱出洋探亲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年轻人们在甲板上啜饮中国红茶,笑谈着观赏海上日落;三等舱的下等水兵,与公费出洋留学的男学生趁机与年轻女士攀谈,抓住最后时机寻觅艳遇……只有很少一部分水手与大副知道,某一间,抑或两间原本用以囤积蔬菜的货舱,早已被低价出售给了唐人街与南中国码头上赫赫有名的人贩子,用以储存他们的货物——一舱拐卖来的女仔。

人也分三六九,等级制度早已在无形之中被划分好了。

当然不排除有一或两名漏网之鱼。

被拐的少女之中有一名广东新妇。本是要去温哥华寻新婚夫婿,却被拐子骗上这艘开往金山的船。穷途末路之下吞食疔疮药自尽,友善的东岸白人随行的家庭医生恰巧路过,大发善心将她救回一命。人贩子谎称她是一名美籍华人留在广东乡下的小女儿。为了掩人耳目,人贩子甚至不惜血本,从水手处低价买入一张三等舱船票,为这名女仔置了一张床位方便医治。

无人知道,这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广东小妇人,已经改换了灵魂。

三等舱门打开。白人医生拎着药箱,英文带着浓重德式口音:“已经没大碍了。只是她不知怎么染上跳蚤。三等舱没有浴室,安德烈先生一定十分乐意将浴室借用给这一位可爱的中国女孩用一用。稍等片刻,我便请人带她去一等舱洗个澡。”

亚裔妇人满脸堆笑,谄媚的送走白人医生。

门合拢,两名妇人一同回头,往那潮湿低矮的床塌看去。

那女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典型东方面孔:巴掌大的微凸面容,五官无可挑剔,只稍嫌寡淡;苍白清秀一张脸蛋,唇上没有半点血色;黑而密的长发,可惜太久没洗,看起来有些油腻打结。

迫于卫生条件所限,很遗憾的,少女额上有三四粒粉色的疹子,不知是跳蚤还是什么别的传染病。她身穿葡萄紫的缎袄,因此看不出脏。上头密针刺绣绣了飞鹰,这年头这样贵重又落伍的行头实在不多见,想是来自乡绅富贵之家。

罗文问道:“什么女仔这么金贵,肯让唐人街鼎鼎大名的铁公鸡专诚替她买一张三等舱票?”

姜素道:“是清远乡下人,嫁到英德茶商温家作二房媳妇。那二少爷早些年便去温埠读书经商,如今已是个富贾。在百多年放洋美洲的金山客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罗文是个土生华人妇女,丈夫经营一家唐人街洗衣铺,日子过的尚算充裕。一家人住在洗衣铺楼上,正对门便是的唐人街妓馆。馆主正是老鸨子姜素。两人是邻里街坊,二十年来却老死不相往来。若不是罗文举家想要搬到唐人街外杰克逊广场一所电梯公寓,但手头仍短一些钱;而罗文膝下还能有一名子女的过境许可——姜素立刻找上门来。这一次,罗文同意与她一同出洋。

罗文对这名无亲无故、即将以她小女儿身份入境的女仔仍有些好奇:“她相公既是个温埠少,如今她落在你手头,少说也得讹上他一笔吧?”

39.过街门楼6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因此在她成为梦卿那一刻开时, 做下的一切选择,都将这个广东新妇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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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巨大轮渡正缓缓穿行太平洋。

这一日天气并不太好。混沌海浪一阵阵拍打上来,santa maria号远洋邮轮行在一望无际的风浪之上,笨重的金属一路劈波斩浪, 发出沉闷哀恸的钝响。

航程行进到第二十七日, 明日便要到埠了。

这艘游轮从远东中国的汕头码头出发,经由香港中环轮渡码头,转由檀香山, 最终着陆旧金山。航程的终点是距离金山市区十余公里,坐落在金山湾的天使岛移民站。

这座移民站是专诚为中国人设立的。八十年来, 日益森严的排华法案,与这筛查制度极为严苛的天使岛移民站, 携手将近乎百分之九十五的华人排拒在新大陆之外。

这大陆对那古老的黄皮肤人种着实不太友好。

这个满地机遇的国度, 长岛氏族瞧不起纽约市的商人与暴发户、东岸人看不起西部人、白人看不起有色人种。

就连有色人种也瞧不上的中国人, 几乎可以说是处在生态圈与食物链最底层。

正如这仙打玛丽亚号上的乘客们。

临到埠金山城的前夜, 海上起了暴风雨。船上灯火通明,仆欧们行色匆匆的穿梭于吧台、酒窖、厨房与地下仓库,只因最后一场狂欢将要开始。

头等舱的白种贵客们吸着哈瓦那雪茄, 在温暖沙龙的壁炉旁阅读报纸;二等舱出洋探亲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年轻人们在甲板上啜饮中国红茶,笑谈着观赏海上日落;三等舱的下等水兵, 与公费出洋留学的男学生趁机与年轻女士攀谈, 抓住最后时机寻觅艳遇……只有很少一部分水手与大副知道, 某一间,抑或两间原本用以囤积蔬菜的货舱,早已被低价出售给了唐人街与南中国码头上赫赫有名的人贩子,用以储存他们的货物——一舱拐卖来的女仔。

人也分三六九,等级制度早已在无形之中被划分好了。

当然不排除有一或两名漏网之鱼。

被拐的少女之中有一名广东新妇。本是要去温哥华寻新婚夫婿,却被拐子骗上这艘开往金山的船。穷途末路之下吞食疔疮药自尽,友善的东岸白人随行的家庭医生恰巧路过,大发善心将她救回一命。人贩子谎称她是一名美籍华人留在广东乡下的小女儿。为了掩人耳目,人贩子甚至不惜血本,从水手处低价买入一张三等舱船票,为这名女仔置了一张床位方便医治。

无人知道,这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广东小妇人,已经改换了灵魂。

三等舱门打开。白人医生拎着药箱,英文带着浓重德式口音:“已经没大碍了。只是她不知怎么染上跳蚤。三等舱没有浴室,安德烈先生一定十分乐意将浴室借用给这一位可爱的中国女孩用一用。稍等片刻,我便请人带她去一等舱洗个澡。”

亚裔妇人满脸堆笑,谄媚的送走白人医生。

门合拢,两名妇人一同回头,往那潮湿低矮的床塌看去。

那女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典型东方面孔:巴掌大的微凸面容,五官无可挑剔,只稍嫌寡淡;苍白清秀一张脸蛋,唇上没有半点血色;黑而密的长发,可惜太久没洗,看起来有些油腻打结。

迫于卫生条件所限,很遗憾的,少女额上有三四粒粉色的疹子,不知是跳蚤还是什么别的传染病。她身穿葡萄紫的缎袄,因此看不出脏。上头密针刺绣绣了飞鹰,这年头这样贵重又落伍的行头实在不多见,想是来自乡绅富贵之家。

罗文问道:“什么女仔这么金贵,肯让唐人街鼎鼎大名的铁公鸡专诚替她买一张三等舱票?”

姜素道:“是清远乡下人,嫁到英德茶商温家作二房媳妇。那二少爷早些年便去温埠读书经商,如今已是个富贾。在百多年放洋美洲的金山客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罗文是个土生华人妇女,丈夫经营一家唐人街洗衣铺,日子过的尚算充裕。一家人住在洗衣铺楼上,正对门便是的唐人街妓馆。馆主正是老鸨子姜素。两人是邻里街坊,二十年来却老死不相往来。若不是罗文举家想要搬到唐人街外杰克逊广场一所电梯公寓,但手头仍短一些钱;而罗文膝下还能有一名子女的过境许可——姜素立刻找上门来。这一次,罗文同意与她一同出洋。

罗文对这名无亲无故、即将以她小女儿身份入境的女仔仍有些好奇:“她相公既是个温埠少,如今她落在你手头,少说也得讹上他一笔吧?”

“这可不能。温家这种乡绅旧族,仍活在前朝的规矩里头,将声望看得那样重,这女仔到我手头走一遭,名声也已去了七七八八。即便是自家女儿,领回去,也多半给老一辈溺死在家族祠堂里、祖宗牌位面前。更何况这外头进来的媳妇,回去,谁还敢留在家中给别人当笑话看?也别提什么丁忧……这回将她接去温埠,想必就是为着让跟她跟那温少爷圆房而去的。半路给截去金山,你说,她相公还能要她?”

罗文惊诧不已:“还是个处子?”

老鸨子笑:“是。她昏死过去那一阵,我已检查过她身子,确切无疑。”

“这丫头,是否是那仁和会馆的洪爷托你挑给他那不争气的六子作媳妇的?”

“若不是为这个,我何至于为她买这檀香山客人走后空下的三等舱,还冒死为她寻医生?若是别的女仔,趁夜抛尸海底——”

正说话间,叩门声响起。

门外人以英文轻声说道:“安德烈先生愿意将浴室借给女士用。周围男士已经遣去隔壁,您有三小时时间可以自由使用盥洗室的一切。应您的需求——更换的衣物也已经备好。”

罗文听完,突然压低声音问:“这安德烈先生有姓氏吗?”

“有。东岸的克劳馥。”

“克劳——”

“克劳馥算什么?这船上还有十几名姓穆伦伯格的刻薄白鬼。”

那女人给那大名鼎鼎的排华德裔姓氏吓得噤了声,“那么这德国口音的医生,恐怕就是穆伦伯格的家庭医生了……”

“我已同他们讲,这生了疔疮的女仔梦卿是你回乡成亲那年留在广东乡下的小女。你不同她去,难不成让我这唐人街鼎鼎大名的老鸨子去自投罗网?”

那叫罗文的妇人不则声。

老鸨子抻长了脖子,以一口蹩脚英文高声回应:“她在睡觉。睡觉的人很沉。等一等,先生,等一等。”

一边说着,那老辣目光瞅准了,满戴宝石的手一抻,只管去揪少女那苍白纤细的腕上光可鉴人的沉甸玉镯子。发了狠,却没揪下来。

她不可置信的回头去,两手一齐使劲去掰。舷窗的光里反射出一张侧影,那侧影上点缀了满头的首饰与一只狠戾的鹰钩鼻子。

罗文冷眼看着,突然问:“我跟你走这一趟,你抽我几分成?”

“你名下过境一个女仔,可从我处抽她五成卖身利——先别急,连我也只拿两分。走这一趟到埠金山的船可不比往年,也不比从西雅图入境那么便利。天使岛海关可是专为黄人设立的,这三分自然要留待打点白鬼警察。否则你你以为钱哪赚的这么容易?”

如今形势下,黄种人从旧金山天使岛移民站入境越发艰难。偷渡者过境美国只能走西雅图,再转火车返回旧金山。若非已事先打点好大副与船员,几名中年男女携二十几名女仔根本无任何远洋邮轮肯收留。

幸而老鸨姜素背后一道链条,几乎牵动了半个旧金山华埠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止收买这艘santa maria号豪华邮轮大副与几名水手,打通驻广东美国大使馆,甚至将联邦警察与天使岛海关也打点妥当。

罗文沉默一阵,又问老鸨:“她相公买给她那张去到温埠的头等船票,你骗过来后,卖了八十块大洋吧?”

老鸨被她点破,心虚又气恼,连声调也提高三度:“少不了你的!”

罗文笑了,“可别忘了。”

想了想,又告诫姜素:“她虽不识字,那封信你也趁早给她收走,免她哪日找识字的人替她识得一清二楚……铁路便捷,找着法子从金山去温哥华寻她夫君,可不是太难的事。”

老鸨不以为然:“她若读懂那封信,就该明白,他相公不会要她了。即便去了温哥华,也无路可走,留下来,尚且还有口饭吃。”

40.吕宋巷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那群青年哄地大笑起来——这不摆明了特地来抬洪六杠的吗?

淮真也噗嗤一声笑出声,转头往洪凉生那边看去。

他将手头杯子搁置在一旁, 茶立时溅了出来。嘴动了动, 扯出笑。

唱票人见他脸色都变了,忙不迭朝楼上高声叫道:“先生,没有一块钱一加的规矩。”

三层包间客客气气应了一声:“冇问题。”

洪六身旁那仆从接着喊道:“三千美金!”

众人惊呼:那可是甘苞的价钱!这女仔不论最终花落谁家, 俱是要载入唐人街史册的呀!

不等三层包间客人发话,唱票人提醒道:“一百美金应价。”

上头立刻笑了一声:“三千一百。”

一众青年们探着脑袋去问洪凉生:“六少呢?往上加啊?”

有好事者等不及了, 尖着嗓子学洪凉生那仆人应价:“三千两百——”

下头哄地笑开。

那纨绔子弟逞了个机灵,自以为是的哗众取宠博得满堂彩, 正得意的嘿嘿笑。“啪——”地一声, 冷不防迎脸吃了一巴掌, 不仅止了笑, 整张洋洋得意的脸都给打歪。

紧接着,那人肚子上又结实挨了一脚,险些被踹得飞出去!

眼见他倏地退后几步, 脊背直直撞裂一把客椅——

一口血当即吐出来, 人也几乎晕厥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那洪凉生不知何时已离了席。

他堪堪立在那不省人事的青年身前, 撩撩褂子下摆,松了松筋骨, 淡淡笑了下, 亲自说道, “四千美金。”

场下已然鸦雀无声。

那戏院掌柜唤来堂倌,小声说道:“快!去唤一名中文报记者来。广东女仔,八十五磅,现已四千美金了。赶紧快去!”

淮真只看见堂下有一串影子一溜地走了,不知是往哪里去。

她将那背包紧紧往怀里拥了拥,渐渐有些不安。

“四千一。”

人们还未从洪少亲自下场踹人那震撼中回过味来,此刻,亲眼看见洪少的一张俊脸神情变得诡谲可怖。

他从那诡谲里抹开一点笑,折扇合拢,指着三层楼上缓缓说道:“八千二。”

紧接又是一句:“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贱命。”

洪凉生话音一落,那头却雷打不动地往上报了个数,连声调也不带变化:“八千三。”

满场死寂。

淮真收了收胳膊,嘴唇发干,舔了舔,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下头却再没声音响起。

只听得那唱票人念道:

“八千三百美金一次——”

有人不怕事的试探道:“洪六少,到手的媳妇飞了!”

“八千三百美金两次——”

没有声音。

八千三百美金,对寻常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无疑了。

但那可是洪凉生——唐人街横行无忌的洪六少,何至于为着八千美金,当着新欢旧爱的面,将自己面儿给下了?

响锤一下,那唱票人道:“淮真,八千三百美金——”

淮真往对面那包间看去:空荡荡的桌椅,茶杯盖仍还掀着。

已经走空了人。

下头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似乎还没有人相信洪少今日竟输了。

身后仆妇推开身后那道门,缓缓道:“姑娘,押货人来叻,该起身走了。”

淮真缓缓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什么。

洪爷若还是个能说话算话的主,但这洪凉生,兴许压根就不是。

——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狗命!

他连带他的仆从都不见了,不是来找她,就是去找西泽了。

她提起裙摆,撒腿就往外跑!

去往三楼的路并不难找。

戏院里一应木头搭的楼与围栏,糊了纸的回廊,廊里摇曳着钨丝灯光,将那提溜裙摆一气狂奔的影子,皮影戏般递送给下头看客。

“你跑慢点!”

“哎哟喂,从没见过这么心急火燎要去陪客的女仔……”

那名押货人与仆妇在后头正看得目瞪口呆,追着那女仔步伐转入一个三折回廊,迎面却走来四五黑压压男人。

大家都认得那是惯常跟着六少的会馆打手。

那对人马本是要去先挟了那小娘子,再去取三楼狗命。两路人一照面,立刻心知肚明,调转人马,直奔三楼去。

……

淮真推开三层包间虚掩的门时,姜素正将一张纸页揣进衣服中,缓缓说道:“先生。我们这里还提供房间,决不会令人,尤其是外头白人发现。房间很干净,里头,什么都有……”

她背过身,猛地将门抵住,以英文口型对西泽说:“跑!”

身后房门剧烈动了起来。

“开门!我数五个数——”

姜素辨认出这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吓得不轻:“六少,我这女仔年纪小,伺候不了两名客人。既然今遭让这位爷重金买了去,六少,您也得服气……”

“嘭,嘭嘭——”

淮真背抵木门,连带几下,淮真身子都不由颤动。倏地听见“咔哒”一声,西泽手头拎着一只铜水龙,一手绕到她腰侧,躬身将门插销拨开。

门开那一瞬间,那一九零六年地震后,为每一户唐人街砖房新设的那种铜水龙“滋——”地喷射出去,迎脸喷了门外几人一个猝不及防。

她猛地一个地转天旋,被人倒拎着抗在肩头,狂奔起来——

颠倒的世界里,她只看到湿雾弥漫里奔来五个持棍的黑影,头一个说:“女的抢过来!男的,照死里打!”

负重之下脚力远不及一身轻松的打手。

眼见将被人追上,三叉回廊里西泽将淮真扔到地上,回身踹飞那头顶重重袭来的木棍。

恍然间,有人仰头看清了西泽面孔。

洪凉生“哟”了一声,“我就说,原还是个白鬼。”

有人战战兢兢道:“六爷,这这这白鬼怎么办?白鬼可不敢打死啊!”

洪凉生道,“那就卸他两条胳膊作馅儿,卖给白鬼,不坐牢!”

淮真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跑了几米,恍然听的后头有人挨了几下,吃痛闷哼。

她立刻调转回头,将兜里一应瓜皮果屑、大多部分钢镚纸币尽数掏出,往那厮打场所上头发力一抛。

漫天飞花里,淮真大叫:“四千美金,拿去给自己挑一口合身棺材——”

41.吕宋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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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片刻, 那唱票人立回戏台上,咳嗽一下, 高声说道:“洪少爷问, 这画片是谁画的?半分没捕捉到他未婚妻子神|韵。他请人立刻当场重画一幅,若有要竞价的,再唱票也不晚。”

唱票人话音一落,长条凳上喧哗的男人们纷纷鸦雀无声。

片刻之余,一张简易案桌端了进来。作画人手执羊毫,自如地下了笔。

不是说和父亲对着干吗?不是不想娶妻吗?

这又是闹哪出?

淮真坐回手扶椅里,思索起来。

“我的未婚妻子”……这一句昵称一出,咋一听是在向在座诸位放狠话,仔细一想,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气话似的。

她突然回想起那周遭青年打趣他的话:“当着旧情人的面, 得自证清白……”

想到这里,淮真指指台上青衣,问:“同样都是签了卖身契给姜素老母的女仔,为什么她能在这里唱戏?”

那仆妇道, “你说那伶人。那伶人想要去大舞台唱戏, 告诉老母与洪爷:妓|馆别的女仔每月能挣四十美金, 她便能翻个三番。这样的女仔, 当然要使在刃上。不过洪爷讲了, 大舞台那样规格的戏园, 在整个美国也只此一家。每年接待的白人、国内贵客,数不胜数。要去那里唱,得先在这地下戏园试一月的戏……”

淮真噢地一声。

原来是这样。

唐人街谁不知洪六少大名?那众所周知的旧情人当众与一名肥头大耳的白鬼眉来眼去,如今小半条街的乡亲可都在这里了,这里可不比中国,在这里,洪少爷才丢不起这个人。

此刻对他来说,比起在乡里折尽颜面,娶个老婆搁在家里,指不定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知子莫若父。洪爷同她赌这一遭,搞不好还真的只是顺水推舟地略施个巧计,用着激将法逼自家儿子为着面子乖乖将媳妇娶回去。

少顷,那洪六少叫来的娴熟作画人便画了十余张巴掌大的画片,由那男童带了出去。

既然洪六少放了狠话,那堂下条凳上坐着的,没人再敢伸手去讨画片。十余张也确实不算得多,统统象征性的落入二三层包间客人手头。

那唱票人接着说:“洪少今早睡过头了,忘了去渔人码头接人,好哄赖哄,少奶非同他置这个气。这可是洪少捧在心尖上、立誓这辈子非她不可的人。你们在场,若有谁真看上了,定要竞这个价,可千万同洪少打个招呼,好让他知道,这心肝宝贝最后跟了个什么样子的人,也好叫他放心。”

唱票人传完这段肉麻话,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扭开头哆嗦了一阵。

看台下霎时间嘘声四起: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什么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什么原以为好戏一场,原是洪少同回乡那年找的小情人打情骂俏,找大家伙来作陪客的……

淮真往洪凉生那头一看。他已然坐定如泰山,岿然不动,脸上蒙着点笑。

那唱票人接着问:“六少,那先前那出价人,是叫出来露个面,还是?”

洪少身后仆人代他回道:“洪少讲了,四百来块钱,哪里买的来个洪少奶?本就是家事,这一千美金,洪少爷请在座诸位吃个喜茶。不为别的,只求图个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共谐连理。”

下头纷纷站起来喝彩,叹道:“好!好事成双!”

那唱票人便问道:“那这票还唱不唱了?”

下头嘘声四起,骂这唱票人不识时务:“这戏唱完,大伙转场上海饭店喝洪少爷洪少奶喜酒去,还唱什么唱?”

那唱票人笑道:“好叻。今日良辰吉日,恭喜洪少爷抱得——”

抱你妈……

淮真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揿铃,将那唱票人打断。

众人抬头一看:准少奶踩在凳子上,半个身子探出来,将一只背面写了筹码的画片挂在栏杆外头,上面赫然写着:1001.

洪凉生看在眼底,举折扇遮了半张脸,唤来仆从吩咐了几句。

那仆从高声说道:“少奶,您兜里钱,洪少叫您都先留着零花。若是不够花了,再问他要。”

哄笑声中,淮真摇了数次那铃铛,众人却似乎只当她撒小女孩脾气,那男童也不再搭理她。

后头戏班班主都来问:“这戏还接着唱?还是不唱了,众人一块儿出门去上海饭店吃洪少喜茶?”

纨绔子里头有人说道:“唱什么唱?吃喜茶的自去吃,不慌着吃的,咱上去背了洪少奶下来闹洞房去。”

后台那画了花脸的戏班子也大多出来了。

叶垂虹倚靠在戏台旁,往洪凉生那方向扫了眼,又举头看看淮真,脸上带着一点笑,在那狐妖妆面下,那笑显得有几分狰狞。

洪凉生再没看她,举手投足自始自终透着几分气定神闲。

神仙打架,路人躺枪。

神经病……淮真差点没翻白眼。

事已至此,着急好像也没啥卵用。淮真干脆坐回椅中喝了口茶,缓了口气。

兜里揣着四千多美金,但这四千多美金只要在她这里,就像作了废的无效票一样。别人认定了这是洪家家事,她再折腾,外人也掺合不得。

有没有可能,最好是个男人,能代替她竞价?

正当她陷入沉思,一阵急促铃声响起。

“铃铃铃——”

淮真第一个抬头,往铃声来处看去。

众人纷纷回头,却发现那新娘子并不得空:双手均捧着只茶盏,从茶杯上抬起头来——也是一脸困顿迷茫。

响铃声竟并非来自身后“闹脾气”的准洪少奶奶。有人举头望去,发现那声音的来处——

三层楼上一处包间,贴出了一张画片:小小一张脸,细看能看出一点古典的轮廓;两笔朱砂勾勒薄薄的唇;丹青点缀着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的新月眼眉;五点蔻丹为一只玉指,指尖夹着一粒小小黑色物什。

42.吕宋巷3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谢谢  淮真立在起居室中间,问,“有冰箱吗?”

“厨房橱柜里应该已经事先冰镇了啤酒。”以为她仍还惦记着喝酒,打趣道:“喝完啤酒, 是不是要再接着来支烟?”

淮真默默走过去, 拉开青绿色矮脚橱柜内置着m3冰箱。果不其然,里头塞满桶装brochzech与玻璃瓶装皮尔森,清一色捷克啤酒。

淮真一手取了一瓶。合上柜门,冰凉瓶身立刻见了雾。

回到起居室, 西泽正盘坐沙发艰难的涂抹药膏。

她轻声询问,“我来吧?”

西泽动作顿下,回过头来一些, 没应声,也没拒绝。

淮真走过去, 从他手中接过药膏,在灯光里核对瓶身说明, 只辨认出“消肿”“止痛”字样。

她曲腿,在他身后沙发空位跪坐下来, 将药膏放在身侧,问, “怕凉么?”

紧接着用冰凉瓶身在他胳膊后侧轻轻挨了一下, “像这样。”又解释道, “无皮外伤的跌打伤, 最好先冰敷。”

他转过头,再没动静。大概累极,也不太想多说话,由着她去了。

两处大面积淤青,一处靠近左侧肩膀,一处位于右侧腰际。

啤酒瓶一左一右贴上去,“太冷了就告诉我。”

他盘坐沙发上,脊背微微弓起,肌肉与淤青异常鲜明。

沉默半晌,笑着问,“从哪里学的?”

“自己学的。”她说。

她很小年纪就只身生活在异国,搬家、扛重物,种种累活都得自己完成。常有磕磕绊绊。久而久之,小伤小痛的应急处理也都略懂一些。

“英文跟德文也是?”

她低头想了下,说,“学校学的。”

“你念过书。”

“嗯。”

“那为什么还会被卖到这里?”

淮真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接着问,“父母,亲人呢?”

“不在了。”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她没撒谎。在那个世界,离开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也是她。

他嗯了一声,缓缓说,“你可以在天使岛就说出这一切。”

“我知道海关有他们的人。”顿了顿,想起三等舱中姜素的话,又说,“联邦警察当中也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话音一落,淮真觉察到他身体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尘埃落定的松懈,又像举重若轻的叹息。

“你也不想被遣送回去,是吗?你想留在旧金山。”

她不想否认内心深处那个细小声音,于是毫不犹豫回答他说:“是。”

“为什么?留在一个更熟悉的国度不好吗。”

为什么?她也想过为什么。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身后那片土地仍可算作是她的家……可家里遭了乱子,兵祸党狱,民不聊生。若非家道中落,谁肯甘心离开温暖巢穴?

她想起杂货铺那群女孩子。说起来,她和她们又有多少不一样。

“支付不起六百美金?”紧接他笑了一下,“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不止八千三百美金。”

她手举的有些酸痛。听完这一句,举着啤酒瓶的左侧胳膊控制不住颤抖,“在这里,我会很快还你。”

否则为什么被称之为“黄祸”的劳工,回乡之后,摇身一变成为邻里口中的“金山客”?

他左手摸过来,从她手中夺过酒瓶。

“冷?”她右手也拿开一些。

他起身,赤着脚走出两步,单手拿起敞开纸箱沿搭的一件灰色宽领无袖衫套在身上。

又大步回来,在刚才那个位置,正对她盘腿坐下来。

淮真身前沙发塌下去,光线也暗了一些。一张叠起的斑驳纸页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经由修长手指推向她。

她将陈旧纸页展开,露出上面的句子——

我,梦卿,今天拿到四十元……

“现在还给你。”

她将它合起来,攥在手里。

“旧金山的中文翻译都不太可靠,在海关时,你也看到过。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弄清楚究竟联邦警察,以及海关之中,究竟是谁收受贿赂,时常与唐人街头目来往——将你看到的细节都告诉我。半年时间之内,直至你拿到移民许可。可以吗?”

“好。”

“是不是很容易?”

她嗯了一声。

“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好奇。你本是要打电话给乐于助人的安德烈,没想到是我接听的电话。所以,究竟是什么使你在那通电话里认为我和他同样可靠?难道我看起来和他一样善解人意?”

淮真抬头,轻声说,“因为你不喜欢华人。”

他笑了,“我不喜欢华人,所以这通电话能帮助我将华人立刻清扫出美国?”

“你憎恨偷渡者,而我就是。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懂英文,讲德文,却仍在海关默不则声,替人口贩卖作帮凶。我想你一定想要来看看,这个人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面对面盘坐,视线可及之处的宽领衫,上方露出些许锁骨的痕迹,右侧锁骨下点缀着一粒小小红色朱砂痣。

淮真迫使自己回过神来,微微仰头,发现那黑色眼睛也正凝视着她。

“我甚至还想来看看,一个受过教育的华人女孩,会如何在一个法律失效的疯狂世界里赎回自己的身体与自由。在萨克拉门托街,你似乎想叫我代替你买下你自己,是不是?”

“是。只要我身在唐人街中,我就一定赢不了他。”

除非她疯了,才会想要和洪万钧打赌,赌她能在他构筑的泥沼中自由斡旋。

她一己之力该如何对抗这八十年固有偷渡贩卖史?除非她打破一道窗,将外面的人吸引过来,朝里看一眼。这个人一定要足够可靠,是个有能力破窗而入的人,同时,对她来说一定绝对安全。

比如已有未婚妻,对华人友善的安德烈·克劳馥。又比如,排斥厌恶华人的西泽·穆伦伯格。

西泽眼神轮廓均沉在阴影里,却没藏住一点笑,以低沉德语问:“你打定主意认为我不会对你图谋不轨。可是八千三百美金……你觉不觉得我有点亏?”

那人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

他动了动夹画片的手指,一名仆从取了他手头画片,立在包间窗口,将那唱票汉子请了过去。一倾身,同他低语几句。

少时片刻,那唱票人立回戏台上,咳嗽一下,高声说道:“洪少爷问,这画片是谁画的?半分没捕捉到他未婚妻子神|韵。他请人立刻当场重画一幅,若有要竞价的,再唱票也不晚。”

唱票人话音一落,长条凳上喧哗的男人们纷纷鸦雀无声。

片刻之余,一张简易案桌端了进来。作画人手执羊毫,自如地下了笔。

不是说和父亲对着干吗?不是不想娶妻吗?

这又是闹哪出?

淮真坐回手扶椅里,思索起来。

“我的未婚妻子”……这一句昵称一出,咋一听是在向在座诸位放狠话,仔细一想,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气话似的。

她突然回想起那周遭青年打趣他的话:“当着旧情人的面,得自证清白……”

想到这里,淮真指指台上青衣,问:“同样都是签了卖身契给姜素老母的女仔,为什么她能在这里唱戏?”

那仆妇道,“你说那伶人。那伶人想要去大舞台唱戏,告诉老母与洪爷:妓|馆别的女仔每月能挣四十美金,她便能翻个三番。这样的女仔,当然要使在刃上。不过洪爷讲了,大舞台那样规格的戏园,在整个美国也只此一家。每年接待的白人、国内贵客,数不胜数。要去那里唱,得先在这地下戏园试一月的戏……”

淮真噢地一声。

原来是这样。

唐人街谁不知洪六少大名?那众所周知的旧情人当众与一名肥头大耳的白鬼眉来眼去,如今小半条街的乡亲可都在这里了,这里可不比中国,在这里,洪少爷才丢不起这个人。

此刻对他来说,比起在乡里折尽颜面,娶个老婆搁在家里,指不定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43.吕宋巷4

请撤走盗文, 否则大家都没得看, 谢谢

“中国婊|子,今日列行清点妓|女户。上月你们老母没在, 现在把她叫出来。”

“老母,哦, 老母还在睡觉……”

不及她回神,白人警察一个大巴掌, 连人带门板,靠着蛮劲一气儿掀开。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嘴,堪堪能容几个警察挤进去。一进去,抬脚将一扇扇紧掩的房门踢开。杂货铺里霎时犹如鸡飞蛋打,女人、男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

两名约莫十二三岁的白人少年趁乱溜出来, 一边跑, 一边正了正歪歪扭扭的领结,将露在外头的花裤头强行塞进裤腰里。

外头看热闹里头有人笑个不停:“慢些跑,基督学校十点才开课, 晚两分钟老师不会罚站——”

几分钟后,那几名警察大获全胜,从楼上拎下来十四名战战兢兢的少女。警察尖着嗓子冲楼上大喊:“老母,你再不下来, 不怪我们将她们都带回警局去了。”

女孩子们一听, 伏在地上呜呜大哭;另几警察躬身, 一只只给地上少女手腕上上镣铐。上到第四只, 人群外头走进来个花白头发漆黑唐装的中年男人, 一走过来,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黑唐装后头跟着个绿排扣衬衫,满头亮晶晶首饰的中年妇,正是那不知去哪儿了的老母姜素。

警察一见,噢一声,笑容满面道:“洪先生,早上好!”

黑唐装也不打招呼,背对着淮真,不知说了句什么,拱手一请,便将一众警察连带十四女仔请进杂货铺中去了。

一众街坊领居见状,便知没好戏可看,霎时作鸟兽散。

没一会儿,警察们接连走出杂货铺。最后出来那一位,朝里头说了句,“洪先生都来了,那么这件事在我们加州警署当然不是大事。但是这次联邦警察局来了许多人,要是他们查到妓|女户里每几个月就多三五十个来路不明的黑户,连我们也免不了责。这次来,我们也算是给洪先生提醒一下。”

几个警察走到街上,姜素立在杂货铺门口,扬一扬手,“再见警官,请去上海饭店吃早餐,请写我的名字不用给钱。”

“臭婊|子,”警察低头暗骂一句:“去他吗的诡计多端中国老母。”

姜素立在杂货铺头,待警察走没影了,回屋里去,搬出一张积了尘土的木板出来,上头写了什么,尚看不大清楚。

摆好招牌,往街这头看了看,快步走来,一下一下揿响楼下铜铃。

淮真心想,来了。

轻着步子走到楼梯拐角,侧耳一听,果不其然听见:“恰好洪爷在,将那女仔一齐带过来吧。”

罗文上楼来时,淮真已经立在楼梯口,抻了抻衣服,像是等她很久。

清澈的眸子里平静淡漠,脸上无半点波澜。罗文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转身下楼。

伸缩自有一刀。

淮真跟了上去。

经过那杂货铺门口,她低头扫一眼,见那积尘的木板上标着价码。

一月二十四日新鲜到货,市价——

虾米三分一磅

大米一元一袋

……

女仔五元一磅

迈过门槛,黑洞洞的外间屋子里堆满麻袋,满屋充斥着一股麝香与石楠混杂的气息;右侧一排小小房间,此刻屋门都打开,三五女仔聚在门口,看一看淮真,低头窃窃私语。

左侧木梯通向二楼。淮真走在姜素与罗文中间上了楼,见十四名少女正坐在楼道间角落里哭泣。

姜素脑袋大的很,暂时不想搭理这几个不识时务的哭包。只看了一眼,带着两人径直穿过二楼长廊,推开尽头屋门。

屋里灯光幽暗,临床放着一张竹椅。那花白头发黑唐装的中年人坐在上头,身后一个女子正给他捶按肩膀。他闭着眼,看上去并不怎么享受。

姜素进来喊了声,“洪爷,人给您带来了。”

洪万钧没睁眼,也不答话,抬抬手,叫她们都进来。

那屋子阴暗,淮真只觉得凉飕飕的。三人在洪万钧对面依序坐下,等待他发话时,淮真总忍不住去看他搭在竹椅上的手。

这人已经上了年岁,身形干瘪,皮肤长满褶子,脸上点缀着些许暗沉沉的斑点。独独那一双手,白皙娇嫩十根葱管,像从未受过岁月剥蚀。两手无名指与小指上,长而弯曲两截长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竟比手指还要长。淮真突然想起,这两截尾指指甲代表着手的主人养尊处优的地位,是贵族的象征。这古旧的习俗,竟在遥远太平洋西海岸的唐人街得到如此好的保存。

洪爷冷不防的开口了,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她讲不讲英文?”

姜素道:“这女仔书都未读过,讲什么英文?只会讲广东话……国语似乎也懂一点,但是不知上哪学的,讲的怪难听的。”

洪万钧嗯了一声,又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淮真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季淮真。”

从移民局所在的中国湾到码头所在的阿亚拉湾之间,每二十分钟有一列地下电缆牵引的缆车。缆车站在移民局百米开外。那身着厚重紫色衣服的少女随母亲步出移民站时,一班缆车正巧已经离开。

两条马路交叉横穿过茂密森林,缆车站就位于三岔口。岛上风很大,两片密林被风吹出绿浪,也将那少女袄裙吹了起来。她负手将衣服压在胳膊下面,四下眺望,脚步轻快。

“西泽。”

他回头,手扶梯拐角走下来个人,迎面扔给他一串钥匙。

他反手接住哗啦啦响的金属串,“我以为你一早就送凯瑟琳去了奥克兰。”

“她太困了,我叫黛西先将她送回去睡觉。”

“你不怕她醒来以后三天不理你。”

“等三天不就好了?”

西泽盯着远处不知想什么,意外地没抓着机会挖苦他。

安德烈顺着他目光,看见那紫色小点,笑了,没说话。

静默半晌,西泽冷不丁地问,“你体重多少?”

“大概一百七十磅。”

西泽走近一步,丈量了一下,“六英尺?”

“差不多。怎么?”

“没什么。突然对体重失去了概念。”

西泽手肘靠着栏杆,想了会儿,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卖到唐人街的妓|女,第一次是按磅卖。”

“是。一百多年前,人贩子用舢板船一船一船将少女运过来,几个月航程里,身体差一些的很难活下来。从前再健康的少女,到圣佛朗西斯科时几乎也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到达这里的当夜,体重越重的少女,中国人觉得她是无比健康且幸运的,可以经受更多折磨,不容易死亡,拍卖价格也越高。这行业太古老,许多习惯也承袭下来。”

西泽静静听他说完,突然轻声笑了,一脸不可理解,“八十五磅能卖几个钱?”

一阵缆车的叮当声,夹着风声,呜地过来了。那女孩子的母亲站在打开车门的台阶上,尚未及买好车票,女孩已经等不及攀住皮革拉手,站上缆车车身外的站立台,好像对这城市独有的交通工具翘首以盼了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所以我都告诉过你,就是个普通小女孩。”安德烈笑了,“凯瑟琳十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了吧?你老为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但愿吧。”待那缆车被密林完全遮挡,西泽这才想起什么,“你给我钥匙做什么?”

“你不是说在市区找到公寓以前,不想去无聊的奥克兰郊外,要借住我那里?”

“是啊。”

安德烈清点了几把钥匙:“车匙,楼下,大门,房门。”

“你去哪里?”

“去华盛顿街。”

西泽皱眉,“唐人街。”

“大舞台有中国戏,今晚放映《夜出》。一起?”

“绝不。”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这辈子也不会踏进那种狭窄街道半步。”

“那么,冰箱里有啤酒。”安德烈想了想,补充道,“捷克产。别出门去,这里不是香港了,小心被罚。”

·

从步出移民站,直至看见那铛铛铛向她驶来的红色有轨电车开始,淮真心里就痒痒地,涌动着莫名的雀跃。

这可是……电车哎。

哈尔的移动城堡那一种!去里斯本的列车那一种!旧金山最永恒的镜头!

44.吕宋巷5

华埠小姐大赛的决赛以及最终唱票现场, 在《中国少年晨报》外的露天广场举行。在这之前, 每一位华埠小姐都准备了一段不算太长的英文演说, 以及主持临场询问的脱口秀表演,可惜淮真与西泽错过了。

两人坐在广场最尾巴上的椅子里,身后是少许内场观众与维护秩序的警员。比赛已经到了最后环节,派发竞选票的报童也已经离场,表示这一场竞赛不再有回旋余地。

中国城的烟草公司是这一次选美的中国赞助。最后的选美优胜者将会获得一九三一年度的香烟代言, 双方互惠互利。进场时, 所有男士都会获得一盒免费的“中国美人”牌香烟, 而香烟盒上则印有去年度选美皇后优胜者的写真。

淮真则吃力的越过人群去看端立秀台上的二十四个旗袍女孩。本想观瞻一下佳丽风姿, 可惜错过最佳时机。她们每一个都穿着旗袍,梳着相似发型,动作很轻,脸上都带着点笑。连淮真都没法将真人与姓名一一对应, 她十分怀疑在座白人富商们到底凭借什么来投出高额选票。

过了会儿,她听见西泽问,“你不打算给外国人讲点什么?”

“前提是外国人对这个有兴趣。你看起来不像那一种。”淮真说。

“sorry for that.”他说的很诚恳。

“你当然可以不感兴趣,因为我对美国也不感兴趣。庆幸的是,除了学校历史课, 没有美国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硬要讲美国文化给我听。”

“但我们中的一些会拿枪指着你的脑袋说华人实在令人讨厌。”

“是的。虽然彼此都没有互相了解过, 但你们总是很有优越感。”

他笑了一下,“为了否认自己的无知, 我觉得现在有必要表示一点兴趣。”

淮真居然被他逗乐了, 因为他真的认真读起了香烟盒上的字。

虽然她并不觉得他真的有兴趣, 也不至于真的认真琢磨起华人这个群体。

他像个典型的叛逆少年,有诸多偏激思想,许多情绪都是用力的。他应该是那种令老师最为头疼的问题学生,带头做坏事,考试成绩很坏,却无可否认的绝顶聪明。

戴大礼帽唱票的秃顶华人老头用做作的华人英文腔调念出排名第五的华埠小姐为伍文芳。

人群小小骚动了一下。因为有人亲眼目睹不少富商购买了大量的竞选票,而这名佳丽,在昨天半夜华埠各大地下赌庄,仍还是冠军的最人选之一;另一位则是周怡平。

老头宣布她的选票总共为东华医馆募捐到五千六百美金,她微笑着接受了这一结果,佳丽们纷纷上前同她拥抱。

拥抱尚未结束,老头接着公布排名第四的佳丽为周怡平。

台上女孩们不少都露出略微讶异的神色,连周怡平也愣住,指了指自己,呆立片刻,不太敢相信那据说“仅仅里维埃拉的葡萄酒商便为她豪掷四千美金”的选票,竟只让自己获得第四名的成绩。

嘈杂声里,淮真凑近一些询问西泽,“怎么做到的?动了选票,还是动了谁的钱袋?”

“更可能是收买,威胁,狼狈为奸,我不清楚。假使我有任何线索,此刻他应该已经被捕,正在□□中寻求假释,而不会坐在前面与那秃顶的胖子聊得这么开心。”

淮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一个戴了黑色瓜皮帽,同一旁富商低声交谈的微笑侧影。

“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淮真说实话无比懊丧。如果不是这人,她昨晚应该回家睡个好觉,洗个干净澡换掉这身该死的绿衣服,而不是像个弱智一样坐在西泽房间门口蓬头垢面蹲守一夜。

“他看起来像在为唐人街争取利益。”

“他作恶多端确实没错,但是华人的利益也确实由这一群恶霸维护着……”

“如果旧金山唐人街消失了,你会怎样?”他突然问。

“去华人该去的地方。希望那时我已经念完大学,足够有钱让自己与亲近的人活得有尊严,不必流离失所。”

西泽沉默。

淮真问,“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想买下我?”

他立刻反问,“为什么你昨晚一直守在我房门外?”

“……”

西泽接着说,“你知道吗,倘若这次反移民的《克博法案》宣告失效,四个月后我就得要回到长岛。”

淮真望着并不十分有趣的秀场,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他却沉默了。

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能成为诗人,直到他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文学天赋。当安德烈被邀请前去左岸著名的deux magos喝咖啡时,他已经相当讨厌巴黎;到十九岁为止读过的唯一一首诗是爱伦坡写的,并觉得狗屁不通。事实上他念什么并不重要,即便他从一所陆军学校毕业,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学员,毕业以后最终都按照父辈的意愿成为了一名商人。就像大部分人绝对想象不到作为加州参议院首席法官的安德烈,曾是剑桥英国文学的优等生,甚至在巴黎大学拿过manqué学位。

有时许多人有太多的目的,连好恶也变得并不纯粹,正如他不止一次听人说民主是种政治正确,排华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她只听见他轻声说,“我很抱歉。”

淮真能感觉到他犹豫与矛盾。不知怎么的,淮真突然有点怀念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典型的话痨的yankee.

“你应该也知道救助会救出的那个女孩……她也才十六岁,和我一样大。但我比她幸运多了。我没什么太多奢望。”她说。

西泽看了她一眼。

“四个月后我应该已经考上高中,”淮真接着说,“希望那时我的英文能讲的好点儿。”

“你不觉得语序反了吗?”他嗤笑。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那老头子宣布:“angela zang,第二名!”

淮真吓了一跳。

观众席外突然有人惊叫出声:“曾芳容亚军,一赔一百三十!”

淮真险些直接从坐席里站起来,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西泽在一旁提醒,“女士,请冷静一点——”

这一刻她已经基本不关心第三名到底是谁,也不在乎冠军究竟花落谁家,她只知道,她的——曾芳容——将五十美分翻一百三十倍。

整整六十五美金!

淮真甚至没仔细看过这女孩究竟长什么样,但她决定爱她一万年。

如果不是因为尖叫有失体统,而在座有太多想要看华人笑话的白鬼,淮真简直想要拿出头号粉丝的狂热度为angela zang挥舞荧光棒。

众人纷纷起身为选美皇后陈金媛庆贺时,前五名女孩被众星拱月邀上花车,人群一拥而上,旧金山大小报纸记者也到来。

看着她得体笑靥,淮真觉得自己看起来可能比她要开心一点。

走出观众席,西泽与淮真在道路一旁寻到一片落脚地;不远处便是一间可供兑奖的赌庄。

两人面对面站定,西泽夹着那两张薄薄兑奖券,递给她。

“一人一半。”她说。

西泽垂头看着她,显然有些嫌弃,“都归你都归你。”

淮真接过兑奖券,一溜跑开了。

三秒钟之后,她突然又跑回来,抬头将他看着。

右眼眼睑尾处有一颗泪痣,使她眼睛越发明亮,小小的,却是这清秀脸庞上最生动的存在。

他早晨怎么会没注意到?

中午旧金山太阳真好。于是他想。

他仍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突然右侧下颌被触碰了一下。

面前小姑娘已经后退一步,抬头,笑出一排洁白牙齿,而后拿着兑奖券一溜跑开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愣住了。

两秒后,他的神经中枢才后知后觉接收到那个触感。柔软,甚至还带着一点体温。

他伸手,两指触碰下颌,突然回过神来。

……what the fuck???

他侧过头,正好看见从人群中朝他走过来的安德烈与凯瑟琳。

两人原地站定,盯着他。虽然不知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但他确定安德烈此刻略显诧异的眼神,肯定接收到了那句“……我操”。

两人并没有向他打招呼,也没有走进前来。

三人呆立着,都不约而同侧过头,望向那间人头攒动的兑奖赌庄。

那身材细瘦的华人女孩从赌庄走出来时,看起来仍还有一点点精神恍惚。

往前走了没两步,她像是突然之间醒悟过来,大梦初醒似的回想起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连脚步也是一个趔趄。

一抬头,发现人群外的高大白人也在注视着她。

说实在的,四个人都有些懵。

如果说这一刻有谁是清醒的,那一定是淮真。

可是在一个短暂的对视过后,始作俑者却一个猛地转身,朝着相反方向逃也似的跑了。

西泽:“……”

凯瑟琳目瞪口呆地回过头,决定必须打破这个沉默。

“我们就是来问一问,你……你们是否打算要去看晚上那场中国戏。”

安德烈说,“看起来,好像是不用问了。”

凯瑟琳打量西泽一阵,转头问安德烈,“他这是个什么表情?”

“我想那是生气的表情。”安德烈道,“亲错了地方——相当生气。”

45.企李街

淮真穿过人群又跑了一阵, 直至一气跑出最热闹的萨克拉门托与都板街, 确信西泽没有追来找她算账,这才放慢脚步慢慢往家去。

太阳又窜出头。走着走着, 她仰着头没忍住笑了, 也不知道在笑个什么,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看见阿福洗番衣招牌, 店铺里似乎挤了些人,颇热闹的样子。

再近一些,瞥见一屋子穿旗袍的太太们坐在凳上唠家常;另一头,云霞与天爵趴在柜台上,不知在商量着什么玩。

一众太太都在嗑瓜子,嗑得闲话满天果壳满地。淮真进门时听见她们在聊黄文心,进门以后个个都打量过来, 说, “这就是那二姑娘了,长的可真灵。”

另一个将瓜子从嘴这头进, 那头出, 边嚼边将她从头到脚看了遍, “上三年级了?将来像云霞一样上高中, 上大学, 来年也参加华埠小姐比赛, 咱旧金山市华埠都跟着沾光。”

里头太太们有些认识, 有些不认识。淮真一气叫不上来, 正犹豫着, 云霞在那头喊了声:“淮真过来帮帮忙。”

她立刻笑一笑,“姨姨慢聊。”立刻松口气,脱身去寻云霞与天爵。

后头安静片刻,话题仍不停:“漂亮会念书也没用,大学毕业,仍找不到好工作。像黄家大丫头那样聪明,知道年轻女孩本钱不是脑袋,挑对男朋友才是正理。将来从英国结婚回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那也先得上大学才行。不上大学,上哪里选男朋友?也不是人人都有那模样与本事。”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一落,向来和黄太计较惯的陈太脸色立马变了,“脑子聪明是聪明,论模样,倒难说。否则花车上五个位置,怎么都没她的?说起来风光,还不是去陪榜的。”

淮真与云霞一个对视,笑得心照不宣。

天爵到今天为止,已经去“马车夫”上了整整一周班。今天好容易请了半天假回唐人街过新年,给意大利老板一通骂,说中国人就是偷奸耍滑,坚持要克扣他全天工资,才肯放他离开。

淮真问他新工作如何,天爵叹口气,眼眶一红又生生憋回去。什么都没说,一切已在不言中。

不过他倒真的有事需要帮助。最近结了工钱,他想汇款给福州老家的父母,同时也写一封信给兄嫂。他只念过两年小学,许多字不会写,特地来拜托云霞。云霞怕有错字漏子,特地请淮真来检查。

淮真低头一看,那信纸已经写了大半页:

“爹,娘,哥哥嫂子:

……今天是年初五,上工的意大利餐厅为了庆祝国庆,免费请我们吃蛋糕。今天是国庆日,虽然这两年经济有些不景气,最近才见好转,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受呢。忘了告诉你们,我换工作了,一天工作五个时辰,能赚六十美金,折二百三十大洋,往后每月不仅能多往家里寄二十美金,还能攒不少钱。等攒多了,便将爹爹娘都接来花旗国,乘火车轮船,四处旅行享福……对了,新餐馆还包早餐中午两顿饭,顿顿都是洋餐厅里的西餐……我还给自己置了两身西装,剪了个头。最近走在路上,来餐馆的金发洋妞总回头看我……”

云霞啧两声,骂道,“看你?何天爵,你可真不要脸!”

“这封信可不止给我爹娘嫂嫂看,还是嫂嫂拿去相亲给媒人看的。要不怎么让人姑娘家里知道这小伙一表人才,讨人喜欢呢?”何天爵嘿嘿笑,倒有些得意的意思。

虽说有些耍小聪明,但信里将美国讲的这么好,异乡辛苦却一概不提,细细品味,实在有些心酸。

天爵要赶回去意埠洗盘子,信缄好便匆匆赶去富国快递,给淮真云霞一人留了张“热带女皇”演出票,据说是餐厅客人赠送给意大利女侍应的,她没空看,天爵低价买了来,转手赠给两人作新年礼物。

说起“热带女皇”,天爵英文不好,大抵是认不出票券上写着“脱|衣舞秀”几个英文大字。云霞与淮真拿着票券,实在有些啼笑皆非。

一下午过去,云霞突然决定,“有人增票,不看白不看,不如趁机去开下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表演?”

淮真看了她一会儿,笑着说好啊,舍命陪君子。

两人莫不则声将演出票收好藏起来,以免在这之前便被季老爹发现。

那一众姑婆一直闹到七八点才离开,陈太要等女儿一块儿回去奥克兰,等到陈贝蒂红光满面的来寻她,已经晚上快九点,几乎赶不上最晚一班电车。陈贝蒂说赶不上,在中华客栈借住一宿明天回去也不耽误事。陈太气的不行,说,“正经书不好好念,正经男友也不找,也不知上哪里野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华埠小姐你也有份。你跟文心从小长到大,比不过别人就算了,看看季家两个丫头,一个肯念书,小的那一个刚到美国,就寻到男友……”

果真什么娘教出什么女儿,淮真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云霞也感慨,华埠圈子实在小,谁家出点芝麻大的破事,不出几天便在同乡会麻将桌上传个谣言满天飞。自从唐人街走出一个黄文心,从此华人太太们教女儿经都有了个相同模板:搬进高档公寓,教女儿讲地道英文,弹钢琴跳芭蕾上大学,交留美博士生或者肯去欧洲结婚的白人男友……

太太们走了,留下一地瓜子壳。两人好一阵收拾,累的满头大汗,一块烧了两大桶热水一齐去浴室洗澡,淮真便将这两天陈贝蒂在客栈干的事情一气讲给云霞听,将云霞气的不行。

“换个地方做这些坏事不行吗,非得在白人最多时丢人现眼,搞得好像我们女孩人人有份似的,来日被骂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受着……”

本来一样的生气,做坏事人人有份这话倒把淮真逗乐了。两人一块讲了一通陈贝蒂坏话,解了气,商量一阵,决定让云霞告知文笙,让文笙决定要不要告诉姐姐。

唐人街许多简陋铺户里尚还没有完善的排水系统。两人近来都累极,淮真趁着还有半点力气,叫她先回屋睡觉,拖着水桶,将水倒进临街排水沟里。回来收拾浴室,发现云霞正将用光的香皂碎塞进一只旧丝袜里。一见她回来,嗔怪道,“一看你从前就娇生惯养的……这样还能用一星期呢,险些被你丢掉。”

淮真诧异了一阵,觉得这方法实在妙。又有点羞愧,连连同她道歉,说下次再不敢了。

两人闹着回了房间,云霞赖在她床上不肯走。淮真就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东西没给你?”而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只打包精致的礼盒递给她,“新年快乐。”

云霞三五下拆开,发现是一只胸罩。上回两人一起逛到哥伦比亚街内衣店陪她试了一上午,最后因为三美分价格而不得不放弃。淮真暗自记住尺码型号,国庆日前两天路过,竟发现有不小折扣,立刻毫不犹豫进去买下来。改天又买了礼品盒与包装纸,笨拙的缠了一根不甚美观的粉丝带。

云霞开心得不行,脸红红的,看上去还有点不好意思收下。淮真立刻说,“金山日报妇女版都说了,不穿合适胸衣,当心下垂!”

云霞翻了个身,“你从报纸上学的可真多,还学了些什么?”

淮真大字仰躺,眨眨眼,“可多了。”多亏了恋爱专家史密斯与妇女专栏打掩护,否则她一堆后世知识都寻不个好的出处。

云霞打趣,“那一个知道你懂这么多吗?”

没回音。

“淮真?”

已经睡着了。两只光脚丫子探出被子,一只苍白的手耷拉在床外头,淡紫色镯子滑到大多角骨。

双眼安然的闭上,长长睫毛耷拉下来,覆盖在脸上。窗户还未关上,满月照进来,可以看见睫毛下头一颗黑色小痣。

云霞咦了一声,侧过身,好奇端详起来:怎么从前没有发现过这颗泪痣?

·

几天以后,在远东公里学校校服送来的那个早晨,淮真换上校服站在穿衣镜前,陡然发现这颗痣,也呆了一阵。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比起在粤北山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梦卿,自己在素来以日光充沛的加州,实在生活的太活泼了点,以至于短短两月里积攒的色素沉淀,都长出了颗痣。

也许别的地方还有,但是没有脸上这么容易察觉。

发现这点以后,淮真充分认识到——应该注意防晒了。

但淮真总觉得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毕竟很少有喜欢听人说“你跟那谁长的真像”,“你名字跟别的班某某名字一样”。

有相似就有比较,一模一样就更讨厌了。

至少在外貌上有点东西能跟梦卿有了点小小区别,不是吗?否则她也不会费这么大劲为自己争取一张写着“淮真”两个大字的身份卡。

校服是衣久蓝上衣与黑色百褶裙——典型民国女学生装束。云霞颇为嫌弃这身打扮,淮真却喜欢得不行,以至于第一天穿上都有些舍不得脱下来。

打工挣的零花钱,过年的压岁钱以及那六十五美金,在年初十早晨,阿福软硬兼施下,在富国快递存了四个月定期,月利率百分之一点五那种。淮真觉得也好,毕竟她也不太确定未来四月柯达股票究竟是赚是亏,总不能次次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毕竟她不能一辈子都欠着西泽八千美金,能尽早稳妥还钱,当然最好。

说起西泽,那天兑了奖票,她本来打算和他分了这六十五美金的。但是一出门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事以后,她实在没法壮着胆子跟他说,“实在太激动,没忍住占了你便宜。没别的意思,你可别往心里去。”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淮真不知怎么面对他,索性一直龟缩着,拖一天是一天。

六十五美金放着也是放着,到不如存进银行,到头还不是要一并给他。

本以为见到他已经是一两周以后的事了,到时候也能假装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五天后的大年初十,她即将开学,回到诊所上班的头一天,西泽就来了。

46.企李街2

国庆日第二天凯瑟琳的母亲奎琳·穆伦伯格就已经乘客机抵达奥克兰机场, 西泽本该在工作结束后的礼拜六下午回去奥克兰一趟, 临出门,凯瑟琳又特意从奥克兰致电过来, 拜托他去阿瑞斯太太那里将芭芭拉的一幅肖像画——据说是老阿瑞斯去世前留下的遗产之一——捎带过去。阿瑞斯先生从前做过奎琳的家庭医生, 后来和妻子一起从东部回到旧金山;先前一直帮黛西治疗食欲不振, 但效果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当西泽在位于拉法叶公园的阿瑞斯家公寓的起居室里等待这名医生太太烤黄油曲奇的时间里, 医生的小女儿便一直躲在画架后面打量他。他实在不喜欢和小女孩打交道。虽然她已然不止十六岁,但举止里有种故作的天真。

他询问阿瑞斯太太还有多久,阿瑞斯太太说很快了,你可以看看客厅里的画。

西泽很客气的问,是老阿瑞斯先生画的吗?

太太提高声调,但有一小部分是芭芭拉画的。

那不善言谈的小姑娘抬了抬下颌,似乎等着客人赞赏并询问哪一些是她画的。

西泽心里哦了一声, 今天这题又有解了, 叫作芭芭拉。

那小姑娘眼光顺着西泽慢慢移动,直至他停在一副画面前。

“这是你画的。”因为画是新作, 显然是为他到来准备的。

不是询问, 而是确定的语气。少了三分游戏趣味性, 芭芭拉干巴巴的说, “是我。”

画上是个穿西装的秃顶老头子, 一名少妇模样的女人挽着他的手。

他接着说, “一对父女。”

“不, 是一对夫妻。”

“那必定是名富翁。”

“并不是。女士是日本料理店主的女儿, 和丈夫在巴黎第四大学认识的。这是他们结婚二十五年的礼物——你知道, 巴黎允许这种混婚存在——事实上,他们同岁。”芭芭拉有些得意。

西泽险些笑出声。他觉得他可能更不喜欢巴黎了。

凯瑟琳有保持每天与母亲通话的的习惯,事无巨细。关于他的事情,不知究竟是她无心提及,还是奎琳女士故意诱导——但不得不说,奎琳女士比他认识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更要关心他的恋爱及婚姻问题。

他实在不太确定阿瑞斯太太是否真的擅长烤饼干。甚至,那幅画都不一定存在。如果真的有,搞不好也是芭芭拉小姐昨晚赶工出来画出来的。

不过西泽仍稍稍多等了一刻钟,时针指向下午五点,他向阿瑞斯太太表示自己有些事情需要离开。阿瑞斯太太就在这一瞬间从厨房跳出来,表示饼干已经烤好了,并请芭芭拉去将打包好的画取出来给西泽。

与此同时,阿瑞斯太太又无比殷勤的问道,“听说你有失眠症,最近好些了吗?下次身体不适,请随时过来,我确信我们有时间且乐意效劳。”

西泽连忙回答说已经全好了。虽然事实可能完全相反。

阿瑞斯太太问礼拜天早晨是否能在教堂看到他,得到肯定答复以后,又开始喋喋不休抱怨,“我传教至少有二十年,从未遭遇过比在华人社区传教那两年更大的困难。他们实在冥顽不灵,你敢相信他们中绝大部分竟然没有信仰?从此我非常认可你们的观念——他们不讨人喜欢,真的是有原因的。”

临走前,他保持微笑着将阿瑞斯家祖宗三代,事无巨细的赞美了一番,甚至包括芭芭拉的头发梢。见面时赞美女士“新发型很好”总是没有错的——虽然他压根没注意到她究竟是红色头发还是金色头发。

从阿瑞斯家走出来的过程,搞不好比北方佬解放南部的过程还要艰辛。

汤普森先生已经等在楼下。

拉开车门,西泽只是将打包好的画与饼干放在后座上。汤普森立刻问道,“不去奥克兰,有什么话需要向太太捎带的?”

西泽想了想,说,“我打算去看心理医生——”

汤普森有些讶异。

“得知四十五岁时无可幸免的会变成一个头发掉光的糟老头子,我实在有点伤心过头。”西泽牵动嘴角虚伪地微笑,“替我同她说抱歉。这事实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无比沉重的噩耗——实在太沉重了,真令人难过。是不是,汤普森?”

汤普森非常理解的点点头,“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有点太过沉重了。”

事实上,西泽倒是十分感激奎琳女士。这位素未谋面,却让奎琳女士忧心忡忡不惜从长岛赶来奥克兰的这位小朋友,竟然当街调戏了他,心血来潮,撒腿就跑,实在胆大包天。他觉得是时候和她好好聊一聊。用一个礼拜六下午去唐人街拜访这位小朋友,可比浪费在一个无聊透顶的家庭聚会上要有趣得多了,不是吗?

·

除开国庆日,公立理工高中并没有别的假期。云霞开始上学了,除开早起给季叔帮帮忙,整个礼拜六淮真几乎都呆在惠氏诊所。

旧金山华文报纸的所有商业广告里,医药广告数量最多,绝大部分广告都在宣传增强男性“雄风”。如今开春,这类鼓舞男子汉气概的广告自然更甚了。

惠老爷子最近在老年舞会结识一名菲律宾女朋友,大概正在热恋状态,红光满面。恰好仍在年节里,与女友约定七点去轮渡大厦约会,便于六点钟提早下班,委以淮真看守诊所的重任。

新年开张第一天,并没有什么病人上门来。淮真闲来无事,便自告奋勇,替惠老爷子编写“生精露”的中文以及英文广告语。

差不多惠老爷子刚离开,便有一名自称为《金山时报》撰稿,名叫波利的白人女孩上门来,希望能采访惠医生。

得知惠医生不在以后,波利问淮真:“我能否四处看看?”

淮真说当然可以。

波利打量起高高摞起的草药柜,淮真站在她身后,视线无处可放,忍不住打量起她来:身材健康匀称,皮肤光滑紧绷,所以才能将黑丝绒露背无袖衫穿的这样服帖;记录药柜上的英文字时的侧影完美精致的无可挑剔。

白人女孩真好看啊,淮真不禁感慨。她想起典型金发美国妞凯瑟琳,与略微娃娃脸,精灵一样的黛西,样貌都不比这女孩逊色,气质品味甚至更胜好几筹。

但她很少意识到她们非常漂亮。除开第一次在船上见到凯瑟琳,往后每一次出现时,都有西泽与安德烈陪伴着,几个人在相貌上搭调得没有半分违和感,让她一直觉得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

人种优势,有时不得不服气。

见她一直不讲话,淮真便问她,“你不是旧金山人,对吗?”因为旧金山人常年只穿长裤,而她穿了黑色波点的白短裙。

她说我父母都在密歇根。

淮真又说,“我看过《金山时报》。他们几次控告销售中药是欺诈行为。”

波利回过头来,“我看过许多书以及发表论文,都说中医没有理论依据。”

淮真说,“你也说了,书上只说没有理论依据,但没有证据证明它是fake,不是吗?”

“这关系病人的性命,没有证明正确性之前,不应该草率使用。”

淮真当然不笃信中医,她觉得必然有其糟粕,但不失为西医无法提供解决方案的另一种选择。

淮真说:“书只提供观点,不提供真相;医生提供解决方案,而不是解决办法。盲目批判或是追捧,是不是都不太恰当?”

波利问,“能否让我询问你几个问题?”

淮真说,“抱歉,我没法替代惠医生回答你任何问题。”

波利斥了一美金购买唐人街观光票券进来,结果空手而返,显然有些沮丧。

淮真劝她:“无论如何,下次写新闻稿时,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送客离开后,淮真决定好好将惠大夫的诊疗记录整理整理,装订成册,说不定哪天真的用得着。

早些年的诊疗记录都用小楷写在宣纸上,在药柜最角落束之高阁。淮真抬了一只小脚凳,艰难够到那三米高屋顶上巴掌大的小抽屉,一个转身,便看见问诊椅上坐着个人,正优哉游哉观赏她表演踩高跷。

淮真吓了一跳,抱着抽屉,险些一脚踩空。

她尤未忘记上周末留下的风流债,战战兢兢:“你……什么时候来的?”

“五分钟前我在你家门外询问你是否在家,但你父亲拒绝让我进去。并通知我:二十一岁以前拒绝你带恋人回家。”

“二十……”淮真被二十一这数字震住了。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抓错了重点。从凳上下来,又有点不敢过去,隔了老远,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事吗?”

他支着脑袋,指头动了动,微笑,“yeah……”

淮真被他这声yeah,搞得有些瘆得慌。

阿福这道门禁横空隔出一片安全区域来。她觉得她应该立刻跑,百米冲刺,从诊所跑回家将门反锁起来,即便市警察来了,也没权利擅闯民宅,将守法公民的大门撬开。

但是她观察了一下逃跑路线,发现逃跑这件事似乎根本不能实现:因为西泽就坐在门口。

此刻她脑海里两个小小人在狂跳。一个在理直气壮的说,列昂尼德和埃里希都能代表东德和苏联在柏林墙世纪之吻了,我代表唐人街华人同胞对美国联邦致以问候,亲一口以示友好,有问题吗?又没有亲嘴!我这么点个子,为了干这件事,就差没跳起来了,多不容易!难不成你要算我袭警吗?

另一个小小人却在说,你看看别人,深色上衣,白色及膝短裤,下头长长一截小腿,多清爽!再看看你,季淮真,你他妈怎么又没洗澡!

47.企李街3

若不是惠老头提早回来, 淮真简直都不知今天这剧该怎么收场。直至见那衬衫上系了小领结的黑瘦身影, 淮真才终于松了口气,得以将自己从药材柜台后面推出来。

黑色座钟指向七时三刻,惠大夫此刻回来倒有些反常。

西泽见是个老者, 从长凳起身, 错身为他让道。

惠大夫背手往里走几步,以土味英文问道,“做什么来的?”

西泽望向淮真,尚未答话,便听这老头子又是一句,“小青年谈恋爱约会,上速必尔曼,上拉斐特, 上金门公园去!上我这医馆做什么?有病治病, 无事请走。”

淮真有人仗势撑腰,底气也足了三分,趁机瞪西泽,心说,听到没有,有病治病,无事快走!

西泽笑看她一眼,回答惠老爷, “有。”

“会讲广东话, ”老头唷一声, 打量这外国人,问他,“有事还是有病?”

西泽笑着说,“有病。”

老头瞧他一眼,兀自以国语嘀咕几句,“白人上我这门治病,也是稀奇。不过你得等等。”又拍拍手,“阿金阿开,加把劲,将洪爷从车上扶下来。淮真,去里间床上铺张干净被单。”

淮真心头一个咯噔,应了一声,推开药柜一旁针灸间的门。

小小黑砖房间,刚好容下一张木板床与一张柜子。她从柜里取出床单,铺在板床的黑色棉絮上,将枕套铺在荞麦枕上。

刚做好这一切,洪爷就被两个黑壮打手搀进来躺下。黑红色褂子,黑色布鞋,闭着眼睛,从头发梢到指甲尖都透出一股子精致,看起来也精神无两。

“替洪爷将褂子解开一些,再翻个身。”惠老头道。

阿金阿开道:“冒犯了。”

洪爷摆一摆手,两人便上前来小心解他胸口纽子。

刚转头要出去,惠老头叫住她,“去烧一套九针进来。”

她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因医馆夜里少开门,故而昏暗长廊上只亮了盏钨丝灯。淮真一出门,西泽就立在那里,就着光,仰头看墙上挂着的几套人体穴位图。

见她出去,西泽让了让。还没等她松口气,又从后头跟了上来。

淮真从柜子里取出一套九针,放到煎药炉子上烤,西泽就在一边一直看着。

时值八点,都板街上静悄悄。另一旁门口,阿开阿金一人衔了只旱烟,一边吸,一边回头来将他两一瞬不瞬盯着。

气氛怎么看怎么诡异。

淮真烧着提针,轻声跟他提醒,“没事快回去吧。”

西泽没出声,微微弯腰好奇看着。

九针有粗有细,尤其那根扁长铍针,带个槽,像古人祭祀引血似的,光看一看便让人瘆得慌。

“这是做什么的?”

“治病的。你什么病也想挨两下?”

西泽问,“什么病都非得挨吗?”

淮真道,“你不知道唐人街最恨什么人吗?上回在戏院没敢要你的命,这一次,要是洪爷一个不高兴,叫老友神不知鬼不觉扎错你几个穴,下半辈子哪天半身不遂的都不知道……”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影子俯身将她半个身子罩住,额头上着了一记,温热的。

阿开阿金烟都不吸了,嘿嘿笑起来。

轰地一声,淮真整张脸烧得滚烫。

西泽直起身子,一脸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两指拾起锋勾针若无其事问她,“这又是什么?”

淮真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着,伸手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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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干什么?”

阿金阿开看热闹不嫌事大,吐着烟圈,笑嘻嘻地起哄,嘴上骂着,“做咩呢,做咩呢番鬼佬!”

“不可以?”西泽笑着指了指自己下颌,“那你上次亲我干什么?”

左边那个小小人本来准备的一堆说辞此刻半点不剩,只剩下一句没什么气势的:“中了大奖,我高兴不可以吗?”

西泽盯着她看了会儿,嘴角一动,扯起点笑,“那我也高兴。”

淮真气的就差没把手头那套针扔街上去。

阿开大声喊道:“讲国语,请讲国语,讲英文,人家听唔明啦!”

淮真冲两打手:“有你咩事!”又转头换了英文,“你倒是有什么事可高兴的?”

惠老头这时探身问道,“搞这么久,九根针头谈起恋爱来了?”

阿开阿金立刻抽起烟聊起天。

淮真欲哭无泪,“就来了。”

将针头整齐排好,捧着布袋转身进长廊。快到门口,一回头,发现西泽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一见她回头,立刻假装在读一张壮阳广告报纸。

淮真咬牙:“还不快回去,等着挨揍呢?”

西泽认出她的字体,岔开话题,“这英文字你写的。”

淮真道,“关你什么事。”

门“嘭——”地关上,那瞬间,门外人听着声音,骤然微笑起来。

门里面,淮真耳根上一点红仍没来得及消退,小心将九针捧过去。

洪爷已已解开衣服,背面趴着,看不见脸。

平日看保养得体的脸部,尚还看不出来,此刻那已然褶皱松弛,长满斑的背脊肌肤暴露了他的年纪。

但那几乎长到脖子根,骏马一般茂密的毛发,依然昭示着,此人尽管年事已高,却无可否认做了大半辈子人中龙凤,马中赤兔。

惠爷小心翼翼用一只剃刀替他刮掉脖颈上的头发,露出惨白无血色的肌肤。

洪爷一声叹息,“你我斗了半辈子,仇的怨的一笔笔算,也能算个不共戴天。可我这身子,这脖子,除了交到你手里,到谁手中,都不放心。”

惠老头道,“是你这辈子活得太小心。”

洪爷道,“我手头百廿多条命,这辈子不知多少个不眠夜发着冷汗骤然惊醒……一怕死人趁我入眠夺梦,二怕活人趁我不备夺命。我不似你,怎能不小心?”

惠老头道,“具已矣。”

洪爷也是一声叹息,“你我都老了。”

淮真这才恍然。除非洪爷生病,换了旁人,也没这个能力叫惠老头这个点赶回医馆来。

听着两人说话,淮真立在门口,也不知该走该留。

洪爷突然问道,“门口那小子,就是上回害我输了赌局,在戏院救你出去的恩公?”

淮真不知道他对西泽安的什么心,不太敢接话。

洪爷道,“能找到个有钱白人小子,还好巧不巧是个共和党的,也是你有本事。”又说,“你过来。”

淮真靠近一点,洪爷接着说,“好好看着惠爷怎么施针。惠爷这手艺放便任全国也是一绝,学来不亏。”

她应声,“我愚钝,怕学不好误人性命。”

洪爷道,“我那六子便是没本事至此,不也打得一手佛山拳?”

淮真道,“也误人性命。”

气氛安静了片刻,洪爷突然大笑起来。“白鬼要规矩,我们就没规矩。不误人性命,不叫那群白鬼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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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蒂,谈之色变,这唐人街早被铲平了。”顿了顿又说,“前五个儿子个个本事比天大,在这美国土地活得风生水起。只这小儿无能,若不学得一手恶人本事承我衣钵,也不知如何活下去。”

眼见那一根根粗细针头勾入干瘪苍白的皮肉深处,看的淮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摸了摸胳膊,觉得这本事她穷极一生恐怕都学不来。

想了想,她接着说,“我觉得,小六爷也极有本事。”

洪爷道,“他什么本事,倒是说来听听?”

淮真道,“这次大赛,小六爷稍一动手脚,便将往年白人定下的票选规则统统推翻。”

洪爷笑道,“华埠小姐办来,一张张选票,一场场赌票,都是外来白人捐给唐人街的慈善款。白人要赚,也不过能掌握选票局势的少数那么几个大富之人赚个大头。即便选美结果不尽如人意,你觉得谁胜谁输?”

淮真心中明白了一些,便不则声。

洪爷接着说,“他倒好。他一时意气,他脾气比天大。他会略施巧计,叫个拉丁女人来给怕丑闻被曝光的白人商人下套,趁火打劫,将他痛宰一通,叫外头白人知道华人的规矩还是华人的。这气是出了,往后,那人还敢不敢来?”

淮真见他将事情讲的这么仔细,小声说道,“洪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洪爷想是被这事给气着了,咳嗽几声,吭了一声,“你还知道唐人街是谁的唐人街?”

淮真说,“唐人街是男人和安居乐业的唐人街,不是女孩的。”

洪爷笑了,“这事合该怪定下移民法的美国政府去,论理不怪我。否则你以为这四十条街上三四万血气方刚单身汉,是靠什么活过这半辈子的?”

淮真见他身体抱恙,也不再反驳。

屋里安静下来,洪爷阖着眼,没一会儿便轻轻打起呼噜来。

淮真看见他顶着放血的凹槽,脖子上粗细的针头……竟也能睡得着。

往下瞥见他背上一道道刀疤,淮真突然又觉得,不论英雄枭雄,实在不是世上谁都当得来的。

没一会儿,惠老头将针头一根根褪下来,沾了血的九针扔进铜盘,递给淮真。

洪爷仍没醒。惠老头便拿了床床单替他盖上,同淮真轻声说道,“走吧。他难得睡个安生觉,让他睡着,别吵着。”

淮真捧着带血的盘子点一点头。退出去前想揿灭钨丝灯,惠老头拉一拉她,摇摇头,以嘴型说道,“怕暗。”

淮真点头,留着灯,和惠老头一道出去。

门轻轻合拢,淮真问道,“洪爷是个什么病?”

惠老头道,“血债。”

两个字足够清楚,又像什么都没说,却让淮真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也明白应当立刻噤声。

西泽立在长廊尽头,显是等了许久,却还没走,像参观博物馆似的,将墙上从这头到那头的大小报纸都看了个遍。

淮真心里忍不住吐槽:除了那几页由我翻译成英文的壮阳广告外,其他你能看懂个什么?

惠老头倒有些惊讶,“唷,还没走。”

他听着响,侧过身望向两人。待他们走近,往一旁一让,跟在后头走出长廊。

“让我们看看这位客人有什么病是西医治不好的。请坐。”惠爷坐在椅子里,戴上一副眼镜。

淮真将问诊席对面那张四脚长凳拖出来。

西泽装模作样冲她礼貌微笑。

惠爷又说,“淮真,告知阿金阿开,洪爷今晚兴许歇在这里了。顺便将灯揿亮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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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点一点头,端了两只脚凳出去两名打手,叫他们坐下吸烟。

回身揿亮钨丝灯,立刻听见惠爷说,“你失眠有段时间了吧。”

西泽倒有些讶异,笑着问,“这么明显?”

淮真微微抬了抬脑袋,心里莫名有些骄傲得意。

惠老头又说,“衣服撩到肩膀,手臂露出来,伸过来。”

西泽照做。

惠老头拿根光滑圆头竹条,往他手腕一个穴位戳了过去。

西泽微微垂头,喉咙里憋出一声短暂混沌的闷哼。

惠老头明知故问,“痛?痛就对了。脉给我搭一搭。”

淮真在药柜子后头探头,看得有些稀奇,心想:咦?她在哪个广告上看到过,那个穴位怎么好像不是治失眠的?是治什么的来着?

搭了几分钟脉,惠老头开了个方子,丢给淮真,“抓六副。”

淮真应了一声,接过来看了看,更纳闷了。

桂枝?菖蒲?王不留行?治失眠?

惠老头大抵知道她想什么,呵斥道,“照抓就是。”

淮真答应。

抓好六副,转头又听惠老头同西泽说,“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的,同人讲一讲,别闷在心里。”

西泽偏着头将袖子解下来,看不出个表情,“谢谢医生。”

惠老头又接着打趣,“要是觉得中国骗子比白人大夫有用,请下回再来。还有事没?没事,淮真送客。”

她一抬头,发现西泽正立在门口等她,心道,奇怪,这人到底来干什么的?

对视两秒,她突然想起刚才药炉旁边发生的事,脑子立刻又当机了,有些口吃的说,“我,我,我还得工作。”

惠老头哼一声,不管了。

淮真在药柜子后头假装很忙。

一分钟后,惠老头同她说,“人都走了,还躲什么?出来吧。”

她一探头,果然走了。

刚从柜台后头钻出来,便听见惠老头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你不说,他不说,装哑巴装到天荒地老?”

淮真装傻,“说什么?”

惠老头说,“你以为他真有病?他身体比谁都好,除了睡不太好,再没见过身体这么好的。”

淮真道,“那副药……”是药三分毒,身体这么好,还吃药干啥呢。

惠老头头也不抬,“让他身体更好一点。”

淮真莫名其妙,“好就好呗,还怎么更好?”

惠老头看她一眼,重复了一次,强调着说道:“我是说他,身体很好。身体特别特别好。”

淮真脑子一懵。

惠老头呷了口茶,不轻不重,又意有所指:“身体这样好的,真少见,真少见。淮真,这男友不错,真的。”

淮真道,“……哦。”

惠老头说,“这大晚上的,唐人街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一个白人小青年走在路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身体再好,一个阿开打得过,一个阿开阿金一块也能扛住揍,三个五个就难说了。还不追过去?”

阿开突然插话,“白天也许打不过,晚上这么黑,倒难说。”

阿金也有些不服气,刚想讲两句骚话灭灭白人威风,突然看那小姑娘一溜小跑从诊所跑了出来。

只听见惠老头在后头喊:“淮真啊,三阴交,关元,对白人效果尤其的好——”

48.企李街4

西泽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试图弄明白, 那天夜里的唐人街到底成全了他什么想象。

他低头, 看见手里绳子系着的粗纤维纸张,里面充塞着来路不明的干燥植物……数周以前,一名同事递给他的反克博法案收集罪证里, 包括了无数有关于这种令白种人厌恶之极, 可以与印第安活人祭祀与吉普赛巫术媲美的“蛊惑人心的邪恶东方巫术”。

他觉得荒谬。

这种荒谬却不仅仅来自于这里的华人,还有自认优等种族的白人那种高高在上。他第一次出现这种认知,是在他十岁时,祖父给他一匹俄勒冈的阿帕卢莎幼崽与一把柯尔特手|枪,告诉他,你可以用他们与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去密歇根湖畔森林里比赛狩猎。

这位屠杀过成百上千印第安人的年迈老者,在得知自己孙子与年长他四五岁的少年们产生冲突时,告诉他, 穆伦伯格的男人没有孬种, 你应该去和他们大干一场,我来教你,照着他们长着蓝色或者湖绿色眼睛的俊脸,腹部,所有最为要害的位置用上你的全部力气……结果可想而知。在以胳膊脱臼,与被打落两颗本就该掉落的乳牙为代价的十岁夏天,他坐在长岛北叉的葡萄架子下头醒悟了人生第一个道理:那匹仍未完全驯化的阿帕卢莎与柯尔特,不是用来和平狩猎用的;而是让他摘下白手套, 和未来可能和他争夺一个美丽姑娘, 土地, 以及万贯财富的任何一个竞争者决斗的。

这片土地上的文明世界,是文艺复兴与工业革命三百年来欧洲白人移民用猎|枪与战马换来的。

武|器使你拥有盟友或者敌人。如果不是前者,请让后者永远沉默。

这条十岁时的准则在他往后十一年人生里,始终成功,永远奏效。

所以你看,白人的文明,原来是用血腥,与这一类礼义廉耻的丧失换来的。

可是这群文明绅士在某一场采访会上,对记者信誓旦旦的发誓:华人一群劣等人种。他们没有下限,他们不惧怕殴打,他们逆来顺受,他们擅长利用你的同情心,这是一群绞尽脑汁的蛆虫,不值得你给给予任何尊重……

可他站在这里,这个礼拜六夜里的唐人街,阴暗街道亮着昏暗暧昧的红的灯光,鞋底踩上石板铺就的主干道路有种复杂难言的感官泥泞;空气中隐隐藏着的驳杂而腐朽的腥气不知究竟来自于哪一条横陈垃圾的巷道,而他们,极有可能是粪便,泔水,或者某一类动物尸体。“……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然吃狗肉!”一些加州工人党的反华宣传册总不厌其烦的吹捧这一点,这句话在这一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绝非偶然。他忍不住去想,某一处角落里,越堆越高的垃圾,是否也囊括一些家养或者野生犬类的皮毛与内脏。

若说一周前那场于华埠而言空前绝后的繁华大赛留下了什么,那一定是更多肮脏的东西。冠军的相片与剩余选票被印成广告贴满空白围墙,有一些被风吹落地上,任人踩踏。西泽借着微弱光线垂头去看一张被无数双脚□□到变形的纸张,相片上优雅笑容已经扭曲到狰狞。

就在那时候,某一间板门,某一处巷道深处,跌跌撞撞摔出个人来。也许是倾家荡产的醉鬼,也许是某一位吸大烟多到变了嗓音的妓|女,或者更可能是夜盲的的麻风病人……不论是谁,伴随着被酒精腌渍过的体味,毫不客气向他身上摔过来。他在黑暗中觉察到,于是一个犹豫,顿住脚步。好险,刚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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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那人在地上扑出一声闷响,接着用广东话骂了句什么,咕嘟一声,立刻像沉入水底,打起了呼噜。

这一切的戏剧性与荒诞不经,仿佛都在佐证,在提醒他:你的厌弃无比正确且足够公正,这种厌恶也从未变过。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这是文明中植根生长的蛮荒,它已经足够根深蒂固;如果连根拔起,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直到那天夜里,不及他肩膀高的那名瘦弱华人女孩,沉默的接近,吃力的跟上,一言不发。

她脚步太轻太轻,甚至轻易被道路两旁屋子里隐隐传来的赌博、麻将、吆喝与□□轻易盖过。

若不是踢飞一粒石子,他几乎不会发现她已经跟了过来。

也不会听见她说:“大晚上,没事来唐人街做什么?你看,要是有个凶恶歹徒,像我这样,悄悄持刀靠近,你恐怕没命出去。”

西泽没有说话。他垂头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倘若那一天他没有踏入唐人街,这个女孩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脚步停下,她会仍然走出去几步,自顾自地说,“以及……没有生病就不要吃药了。”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离开,不知不觉抬起头,两人已经走到第一次逃出唐人街的哥伦比亚街头。

意埠餐厅尚未打烊,v字街头仍灯火通明,她脚步终于停下来,仰头看着他,对他说,“再见。”

这意味着,这里安全了。你可以去打电话叫车回家,或者自己步行二十分钟回去。

他没有同她道别,立在原地,视线追随她。

她的步伐轻快,头也不回返回来路。

踏出了这条街,便是一道界限。

界限内是他所厌恶的唐人街,是她的世界。

界限外是对这四十条唐人街居民充满恶意的白人社会,是华人格格不入的所谓文明社会。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讨厌事物,从小到大,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但是这份厌恶中出现了一份例外。

像犹大临终前的忏悔,像脾气古怪糟糕的老头赠与你的一颗糖。

他想起十三岁时咬伤他的阿帕卢莎那只母狼,她被他的子|弹击中腹部却仍逃遁进丛林深处,使他输掉本不该输掉的一场狩猎,被朋友耻笑整整一周……一周后再回到那里,他发现那只母狼的尸体,以及两只因饥饿而死亡的幼崽。

还有什么?

这数月里,他一次次踏入唐人街,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任何一点可以让他为之厌恶的理由,却一次次的失败。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所憎恨东西,他想亲手摧毁的一切肮脏炼狱里,这个华人女孩就在那里。

脆弱,不堪一击,却翩然不惊,飞跃火海。

在他所有憎恨的一切,想要亲手摧毁的一切。

她竟然是那个例外。

多可怕。

49.企李街5

有人莫名对悬崖上的花儿心生怜悯, 花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好一觉。

淮真在睡前想了两分钟的那个黑头发白种年轻人。

这年头的美国男孩子身上多少还残存了早期移民对于欧洲的那么一点文化认同。但她在西泽身上看到的,更多的却已经是个比欧洲男孩保守害羞得多的美国人。

那一丁点情愫,也不知有没有比从前输掉打赌,冲啤酒馆德国小帅哥递送秋波后换来一个贴面亲吻与约会邀请多。

本来可以多花点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但她实在累极了, 洗过澡,全身冒着热腾腾的雾,仿佛将灵魂也蒸腾了出去。

·

远东公立学校正对女青年会, 在企李街的坡道上,距离云霞搭乘电车的地方不过数百步距离。两人一早起来,嘻嘻哈哈洗了完澡, 送了两筐衣服, 在上学路上的茶餐厅买两只叉烧包,一边走一边吃着,在校门口作别。云霞约定三点钟在校门外等她, 两人正好一块去协和中校。

公立学校四年级班级里所有学生都是黄色皮肤,一半以上都是华人,但教员都是白人。课程关于英文听说的部分已经很少, 极大多数课程都集中于阅读与写作, 还有涉及少许英国与法国在北的殖民史。因为已经是初级中学最后一个年级, 从淮真上课第一天起, 就被讲解殖民史, 长相神似欧洲贵族拉斐尔肖像的中年女老师反复警告“你们之中, 只有六分之一可以成功考入高中”, 因此,华人学生里,很大多数都在这一年里放弃了中校的学习。

相比之下,教授英课的女老师便讨人喜欢的多,课堂大部分时间,都会给他们讲福楼拜、大仲马、莫泊桑和契科夫。她偶尔也会给课堂上女孩和男孩们讲呼啸山庄,说她最爱勃朗特三姐妹。

淮真在这时候往往会出神,心里突然悲哀的想起:铁木真打到多瑙河时文艺先驱但丁尚没出生,不过八百年时光,欧洲已经先后经历文艺复兴工业革命;英国中产之家开始涌现奥斯丁、雪莱、勃朗特姐妹等等大批女作家,正在经历所谓“康乾盛世”,此后逐渐走向衰落的远东帝国仍用《女德》将女性拘禁在宅院……悲哀以外,也是历史必然,难怪起点清穿男们一致都在造|反。

公立学校课程对淮真而言再简单不过,黄种学生们惺惺相惜,彼此之间都极为友好。稍稍令人感到不适的是,有时正上着课,教室外面会涌来一批别的州或是欧洲大陆来的白人旅客,他们对白人教师教授黄人学生的课堂充满好奇,专程购买一美金三小时的观光票,像参观演出似的,挤在课堂落地窗户外,对教室里的师生指指点点。有一些甚至会发出声响,扰乱课堂。

但大多数华人学生却早已见怪不怪,因为他们在他们从小长大的唐人街,时常会有这一类冒冒失失又没礼貌的白人游客,在他们躺在家中睡午觉时,不停揿响房门的门铃,希望他们能将门打开,方便他们参观唐人街的华人。多次骚扰之下,有一些华人家庭只好在一张纸上写上:

asian family!do not disturb !

并贴在门铃旁,以作警示。

因为一致被排挤,因此华人学生们也一致融洽排外。一周时间里,淮真很快交到新朋友:和她关系很好的是一名十七岁的越南女孩黎红与一名十六岁朝鲜女孩李雪介。

黎红是第二代越南裔,父母来自西贡,但因受不了西贡殖民风气,又因父亲会少许广东话,便伪造了华商身份来到旧金山,在也住在唐人街,家中经营一间价格便宜的粤式自助餐。

雪介从跟母亲长大,去年才来加州和父亲一起生活,她从小学油画,但因为朝鲜被日本殖民,她在汉城的学校不仅被日本人禁止讲朝鲜语,又屡次出现日本男性侵犯女学生事件。母亲顾虑女儿前途,只得将十六岁小女儿送到远在大洋彼岸分别了十年的父亲身旁。雪介英文并不太好,但加州设计学院的三名教授看过她的静物画,破格写信推荐她来公立学校上四年级,并表示,如果她能顺利升学,完成三年高中课程,便可以直接进入加州设计学院。

雪介苍白而瘦弱,不善言辞。黎红却正相反,自古西贡出美女,土生子黎红英文十分地道,皮肤油亮,眼睛黢黑,十分健谈,性格里带着热带姑娘特有的热情直爽,比起华人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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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她非常喜欢高大且体毛旺盛的白人,且在日常谈天中往往直言不讳透露出这一点。她说读书考大学,为的要考到混婚合法的州去。时常热情邀请两人一起去她家餐厅聚会学习,教雪介语法,充分发挥自己的交际手腕不知从哪里搞来各大公立高中的考试资料,供三人共享。

因为何天爵的热带女皇票券,某一次黎红邀请她两礼拜六一起去餐厅学习,淮真不得不告知二人她周六有事不能参与。在黎红再三逼问之下,她只好说:“我与我姐姐要一起去看一场秀。”

雪介很感兴趣:“音乐剧?交响乐?还是什么舞台剧?”

淮真只好趁下课时间将那张热辣辣的秀场票展示给两人。

三颗脑袋攒在一起研究了半天,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目光。

第二天,黎红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张秀场票,表示有这种新鲜剧目演出,当然要大家一起共同分享才有意思。

然而,淮真普通的校园生活才刚刚开始拉开序幕,不速之客却接二连三的到来了。

先是在那个女孩子们决定共度一个没羞没臊周末之前,那个礼拜五下午。

因为埋头学习了一整周,拉斐尔肖像老师亲自上阵,发扬美国传统文化,教男孩子们打篮球,教女孩子们跳啦啦队操。

中场休息,淮真穿着荧光绿的t恤半身裙,坐在荧光黄的黎红与荧光红的雪介中间,一群荧光棒一样的发育良莠不齐,却朝气蓬发少男少女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聊天说笑话。

淮真接过一瓶不知谁咬开瓶盖的玻璃瓶可乐,突然人群陷入了沉默。

她发现自己被一个高大阴影笼罩住了。

一侧头,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一身黑,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从衣服肃杀到骨子里,被这群朝气蓬发的小青年们衬托得宛如一个地狱使者。

不,是鸡崽窝里钻进一只老鹰。

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以西泽为圆心,半径五米内的同学,都被吓得远离自己挪了三步。

淮真一口可乐刚喝到嘴里,差点喷出来。

地狱使者面无表情,毫不客气,“明天有空没。”

她只好说,“礼拜六……没空。”

“几点到几点没空?”

“下午一点至七点。”

“哪里?”

“……海滩街137号。”

“很好。晚上七点,海滩街137号准时见。”他确认一次,然后说,“我不希望有人迟到。”

西泽走后起码两分钟,同学们才回过神来。

黎红与雪介仍离她两尺远,拍拍她肩膀,一脸“你究竟欠了黑社会多少钱”。

雪介结结巴巴用英文问道:“需要告诉大使馆或者华埠巡警吗?”

“不用……”

有相当颜控的同学提醒黎红:“长这么帅,应该不是坏人。”

“难说。”

有人表示异议:“帅成这样,看起来还像坏人的,真的很少。”

不少分纷纷复议,“帅成这样,看起来还像坏人的,今天第一次见。”

过了会儿黎红低声问她:“什么关系?”

淮真沉思片刻,“你能想到的男女关系。”

黎红开玩笑叹息,“我没戏。”而后又无比严肃地说,“拉夫·加西亚也没戏了。”

淮真抬头去看那名黑而壮,且脸上长了一对媒婆痣的菲律宾男同学。

她惊讶无比,“拉夫·加西亚喜欢男孩子?”

黎红翻了个白眼。

她又看了男同学一眼。

这一次,男同学感应到了,飞快的同她抛了个媚眼。

50.企李街6

少许警察围在校园门外,西泽走过去, 几名警察立刻将他围着, 一群人勾着肩膀,钻进车内。

白人警察三不五时造访唐人街, 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眼见他被一群警察裹挟进警车, 也难怪同学们会觉得他像个欺凌华人少女的邪恶势力。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联邦警察。如果是州或者市警察, 一般不会在唐人街停留太长时间。他们其中有一部分与堂会有勾结, 不会乐意将一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他们宁愿去地下赌庄“番摊”、“牌九”和“十三张”满载而归——那里的华人不敢赢他们的钱。

三点放学, 拉夫走了过来,告诉她:“今天丁香一直在看你。”

丁香就是那个被救助会送回来的华人女孩。她不肯透露自己从前的名字, 只知道她姓陈。救助会的修女给她起名“lalic”,丁香, 所以她叫陈丁香,是全校华人女孩中唯一一个没有中文名字的。

学校男孩子们, 都喜欢欺负陈丁香, 不止因为她做过妓|女,更多还是认为她是“白种尼姑们的眼线”。拉夫告知她这句话时语气很怪,带着对陈丁香的轻蔑以及一丁点献宝的意味。在这一刻,淮真决定不喜欢这个男同学。

“她看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淮真反问。

拉夫腾地涨红了脸。

淮真拎起背包出了教室。

黎红和雪介都不需去上中文课。理工高中白人学生多, 课业轻松,礼拜五下课格外的早, 云霞每周五下午都有场约会, 也不与她一同去协和学校, 所以今天她难得一个人。

哪知刚跑到校门口,两高而壮、打手模样的黑衣人从一辆道奇车里钻出来,将她去路一挡。

她顿住脚,一侧头,瞥见车里一个唐装身影。

他手扶在车窗沿,笑嘻嘻的说:“陪你洪六哥吃个茶去。”

此情此景,仿若经典款青春小说,街霸出现在校园门口,对背书包的好学生吊儿郎当的招招手:小同学,你过来。

这个才是正版黑|社会好吗?淮真心里为西泽鸣不平。

她说,“我赶着上学校中文课呢。”

洪凉生也不拦,摆一摆手,叫打手替她让开条道。

淮真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后头又是一句:“去温哥华叫夫君手把手教呗,来金山上什么中文课啊,是不是,温梦卿?”

淮真心里一惊,转头将他看着。

洪凉生亲手将车门推开,做了个请的姿势,再不讲话。

淮真想了想,坐进车去。

洪凉生笑道,“这就对嘛。你看,我早不来晚不来,在校门外守到那群联邦警察走了才露面,不还是怕?光天化日叫你没了影,那小白鬼还不知怎么掀了这爿地。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

淮真道,“我不熟。”

洪凉生道,“那就去‘福临门’,那儿老三点儿还不赖。”

一路上坡下坡,曲曲绕绕到了福临门,洪凉生一路一言不发,心情大好地哼着什么曲儿,一下车便问淮真:“知道我哼哼的这是什么戏吗?”

淮真直言不讳,“我不懂戏。”

洪凉生道,“这是《击鼓骂曹》,老生戏,你洪六哥就这段的还不赖。”

“……我不懂戏。”淮真再次重复,“你现在再哼哼个黄梅戏我也听不出好赖区别。”

洪凉生笑了,在一扇窗户后头站定,请她落座。窗户可以推开,下头隐约可以瞥见个戏台。

一坐下来,立刻有个跑堂的来问,“小六爷,来个什么戏?”

“《击鼓骂曹》。”

那人笑说,“哟,小六爷还没将它听腻?”

他说,“我妹子第一回来,给她听个新鲜。”

那人看一看淮真,赞道,“真好,真好,鲜花似的小姐,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洪凉生骂道,“别嚼蛆了,这跟我亲妹子一样的亲。”

那人唷一声,“那必得加两个菜”,这才去了。

淮真全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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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不知他玩什么花样。

恰逢菊普与蟹黄壳烧饼一起上来,洪凉生看也不看他,接着说,“老北京讲老三点儿,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唐人街,就这还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窗户推开,下头锣鼓声便传了上来,“喏,吃喝玩,齐了。”

淮真实在没这个雅兴,直截了当问他,“从哪儿听来的?”

她也有点猜想。

其一绝不会是姜素告知洪爷的,要让洪爷知道她先前还做过别人媳妇,洪爷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姜素也休想在唐人街混了。

同理,洪凉生也必然不会告知洪爷或者将消息落入旁人耳中。洪爷今年已经七十,人一上了年纪,若不是身上多少有点顽疾,上回也不会突然病倒给人抬进医馆去。唐人街靠他撑着半边天,料是洪凉生,这会儿也没这能力将父亲身上担子全撂身上,恐怕也不希望父亲这一时半会有什么闪失。

他盯着下头戏台子看了会,才缓缓说起,“我四哥在温埠做生意,过年时回来了。第二天来找见我,说在中华客栈看见个姑娘,跟他先前在报纸上看的寻人布告上的相片相当肖似。”

淮真静静听着。

他接着说,“报上说‘民国五年五月,即新历一九一六年六月生于广东清远,时年十六。身高或近或逾六英尺,面白消瘦,新月眼,天足……”

淮真笑了,“唐人街上随便捡个女孩都这样。”

“我虽没看过照片,但那晚在中华客栈能有几人。难不成叫我放着你在这,先去奥克兰找老姑婆陈贝蒂,问问她是否有个金龟婿在温哥华?”

“所以你也不确定……”

洪六啜口茶,“叫声温梦卿不就确定了。”

淮真懊丧。

“看你心虚的。”他摇开折扇玩了玩,“说吧,为着什么事逃婚呢。听说那温二少一表人才,怎么就看不上别人了。”

“面都没见过几次就托付终身了,谁知是人是鬼。”这确实是心里话。一开始她确实有想过,倘若寻到去温哥华的地址,不失为无法成功将自己赎身的下策。可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莫不是看言情小说看傻了,但凡穿个越,盲婚哑嫁的就必定是好人?网恋都得小心呢,一封深情款款的信而已,谁知信背后那人有无什么怪癖,又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谁知是人是鬼,”洪六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哑然笑了一阵,往椅子上头一仰,说,“也不知多少人讲我坏话,将我说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阎王,我都懒得解释。其实我也还不赖吧。说句良心话,阎王哪有我这么玉树临风。”

“阎王手头也没那么多人命。”

洪六呵一声,“从前唐人街鸦|片馆每日不知吃死多少不知节制的烟鬼,不能因我比旁人风流了点,牵扯了几个女人,便次次将命赖在我头上不是?”

淮真撇嘴笑笑,表示不敢苟同。

洪六倏地笑了,“也是,三言两语地,谁信?不信我也不信温埠少,凡事小心提防,这性子不错。但我就不知,你怎么给拐上船的?”

见淮真不答,他也不再问,只说:“这蟹壳饼不错哎,白鬼不都兴吃下午茶嘛。”

他自己先吃了个,又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没下毒。”

淮真见他一直不进入正题,问他,“然后呢?”

“然后什么?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叫温梦卿,我便回去告诉我四哥他看错了。旧金山没温梦卿,让他回去回了那温二少,烦请他上去别处寻去,也省的那姓温的来头大,无端生场是非官司。前些日子在华埠小姐赛上惹了些事,便将洪老气的犯了内中风。唐人街还指着他撑场面呢,可不能再将他气着了。”洪六见淮真盯着她,“也就两句话的事情,想去温哥华,叫他来将你欠白鬼那八千三百块结了,你们鸳鸯眷侣双宿双飞;不想回去,就呆着呗。你看,仁和会馆在加州的地产洪老头统统给我,除了月初去收个租,其余时候,实在闲得慌,找人随便聊个天,你以为我事事都要讨个什么好处?”

第一回在戏院见他,淮真就知道这是个无事生非的主。派车到校门口将她截胡过来,淮真实在不信他就只想聊个天。

她盯着他说,“华埠小姐赛时,你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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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我两次。”

跑堂端了盘瓜子来,洪六闲闲地磕着,大概也猜到她想问什么。“白鬼来唐人街,无非觉得华人懦弱可欺,便逮着软柿子捏,想着法子霸占姑娘,上赌|馆与姑婆屋打抽丰。我便找个机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那天那二十来客人里头,论谁最有钱,当然得数那穆伦伯格的小子。何况我这人气量小,上回戏院他害我丢了份,我怎么也得给他点教训不是?谁知道遇上你这有情有义的,在他门口守了一夜,害玛丽找不着机会去敲他房门,陪了糟老头一整宿。”

淮真道,“联邦警察就在楼下,倘若玛丽真的去了,恐怕你这始作俑者也跟着遭殃吧?”

洪六笑了,“那白鬼小子怕不知道联邦警察里也有人收受贿赂吧?他周围兄弟们,同事们,甚至是他顶头上司。

淮真心中一阵后怕。万幸那晚她没走,否则都不知道什么样的脏事会诬赖到他头上。

洪六点了支烟,“那小子想去美国陆军,家人不肯,便想了个折中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跟着联邦警察与议员来旧金山,许诺他,‘半年内阻止民主党废掉克博法案’,拿下加州。否则必得回长岛去。”

淮真这才明白上次他为什么说,“四个月后会回去长岛。”

洪六又说,“若这事真这么容易,他哪有机会来旧金山?”

淮真沉默了。

洪六道,“看他对你也还算不赖,我也就不计前嫌了。”

淮真:“……可真谢谢您。”

洪六笑了,“洪六哥劝你,趁他对你不赖,能讹他一笔是一笔。”

淮真道,“这是什么道理?”

洪六道,“你真是丢尽唐人街姑娘的脸。穿几件鲜艳衣裳,见到男人,如丝媚眼只往别人身上看,不夸他英伟挺拔,也骂几句‘死相鬼’。学学别人贝蒂,几周功夫,市郊公寓有了,跟陈太搬出黄家公寓,从此不看黄家脸色。”

淮真心里一凉,骂道,“……那是别人男友!”

洪六轻笑道,“有用就行。”

淮真道,“你们都吃陈贝蒂这套?”

“怎么不吃?来,再教你几招,笑着眨眼,给他们点甜头。”

“……”

“这社会吃女人,不比人多学几门功夫,怎么活下去?若我有个妹妹,也这么教。”他嘴里衔着烟,盯着她看了会儿,“但是吧,有些人天生木头疙瘩,恐怕教也教不会。”

他即便衔着烟,也将女人学的有模有样。

那眼神里的媚态有点神似叶垂红,也有可能来自一个票友的旦角修养,但淮真得承认,确实非常迷人。

她拱手认输。

“天地之大,人所有的不过是自己罢了。拿本身所有换所没有的,对不对?”

天地之大,她所有的无非她自己罢了。

洪凉生讲的话突然与她在圣玛利亚上想明白的问题不谋而合。

她一个激灵,再次请求,“小六爷,温哥华的事,还请你千万不能出卖我。”

洪凉生笑了,“出卖你我有什么利可图?”

淮真道,“以此为要挟之类的……”

“要钱没钱,要色没色,你有什么可以要挟的?”

“……”

外头戏快唱完了,抬眼一看,快要六点。

洪六见她确实是个戏盲,也懒得留她在跟前煞风景,立刻招手来人,“送季二小姐回去阿福洗衣。”

她想了想,“协和学校还有堂课。”

“行,那回去协和学校。”而后跟着哼了几句,不再理她。

淮真随仁和会馆打手离开,仍有些摸不着头脑。

走出很长一截,仍能听见洪六在后头哼哼什么调子。

淮真想起云霞说他:“开心了,搂着胳膊称兄道弟请你吃大餐”。

他今天大抵是真的有什么喜事吧。

51.旧金山湾

礼拜六早晨, 协和学校有半日中文课。但任教中文课的多为市区附近四所大学的留学生,临近春假, 放假前需准备课程考试, 周末不能来上课,因此组织学生排练了武术与戏剧表演便早早放学,何云霞一道赶往海滩街。

旧金山半岛西侧拥有一些海滩, 但但凡带“海滩”二字的区域都只是滨海而已,并没有传说中的滩。

秀场就坐落在这一类海滩街:名叫“芭比伦”, 是一些呼吁性|解放的女权先锋组织的。秀尚未开始,便有大量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在秀场自由走动,不少慕名前来的记者拍照时也能自然大方的应对。她们多穿着两片式比基尼,有一些布料甚至比淮真从前上游泳课穿的还多。

因为在这年头的美国, 即便去公共沙滩游泳, 泳衣长度也有规定:只许连体,不许露脐, 连两片式都有严格限制。因此这场秀,几乎已经能称之为违禁活动, 所以入场更不需要查身份、年龄证明。

就现代眼光看来,这场秀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

对淮真而言,甚至稍显有些乏味。稍稍吸引她一点的, 是秀场角落组装成卡车模样的私|密表演, 需要缴纳两美金, 才能进入其中, 与裸|体模特亲密接触。

秀场是临时搭建的木板楼, 通风极差,充塞着人群,呆久一点便有些气闷,无奈另外几个女孩都好奇得不行,云霞又与另两人不十分熟悉。淮真不好扫兴,便陪同好友们一起玩到快七点。

哪知脱衣舞秀比想象中结束得还要晚一些。

为避免某个人不高兴,淮真提早二十分钟等在路口。

时值三月,中午气温比冬日回暖少许。因淮真与云霞直接从协和学校前来海滩区,此刻身上穿着中午穿着的透风的毛线上衣下搭灯芯绒长裤,立在旧金山终年低至十一度冬夜里中,刮着嗖嗖狂风的滨海街道上,冷得直哆嗦。

她很少离开唐人街,来海边更是第一次,并不知一入夜海风竟然这样刚猛。加之春雨缠绵,淮真立在花里胡哨的广告牌前瑟瑟发抖,心里直骂着娘。

身后秀场大门开启,间或走出一两个高个女模,直接在内衣裤外面罩上大衣外套吸烟,时不时带出一点秀场内暧昧的暖风。

淮真忍不住靠近门口取暖,在秀场内工作的瘦高金发小哥一出门,险些将她撞倒。友好伸手扶了扶她,捂了捂胸口,惊叹,“噢我的天!没事吧我的小天使?”

这实在是太经典的出柜动作了。淮真于是冲他微笑。

小gay哥接着说,“幸好不查身份。你和你的朋友们看起来像个青少年——不满十四岁那种。”

淮真同小哥眨眨眼,“我看过比这里刺激一万倍的。男孩和男孩的。”

小哥显然没将她的话当真,惊叹不已:“噢是吗!在哪里,能否告诉我?”

做这行生意,小哥比旁人警惕不少。恍然听见一声汽车鸣笛,抬头竟然瞥见一辆联邦警车,立马一溜闪人。

门关上,便只剩下刺骨寒风为伴。淮真紧了紧衣服。

·

警车在路边停下已有五分钟。车上两人往街边一看,便望见花里胡哨的热带水果广告牌前站着那个穿橄榄绿色衣服的瘦削女孩,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西泽还没推门出去,她旁边门打开,走出来一名高个子,面目清秀的金发男子。

两人依偎着说了会儿话。

说着说着,那女孩跟他递了个颇为暧昧的眼神。

西泽:“……”

他拉开车门的手又缩了回来,坐定,冷眼看她要聊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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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同事麦克利看出这家秀场的端倪。

热带水果广告牌上,写着:

“裸泳罚款500美金!

比基尼罚款200美金!

女士连体泳裤不得短于11.8英寸!

每短一寸罚款五十美金!”

麦克利笑了:“将沙滩泳装告示牌挪用过来,还挺有趣。这种脱|衣舞秀,总喜欢标新立异。”

西泽脸色看起来更差了。

麦克利问他:“要叫她上车吗?”

没声音。

麦克利笑着按了声喇叭,那金发年轻男人抬眼一看,立刻闪得不见人影。

同伴突然消失,华人女孩显然有点懵懂,跺了跺脚上皮鞋,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西泽伸手,在驾驶盘上颇不耐烦的按了几次。

拄拐路过的银发老太往车里一瞥,拿法语骂道,“哼,美国佬。”

华人女孩抬眼一看,哎呀一声,立刻小跑过来。

司机不能下车,西泽也没下车,她便自己拉开车门坐进来,问了句好。

麦克利笑着说:“你好,好久不见。”

淮真瞥见他侧脸,立刻笑了:“那位送花的先生。”

麦克利道,“许久没见,不过时常听人提起你。”

“真的吗?”

淮真嘿嘿笑了笑,搓了搓冰凉双手,去看副驾驶座里的西泽。

此人坐在那里,带着一股莫名的低压。

她有点迷茫,回头去看麦克利。麦克利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淮真有点委屈,辩解道:“我今天没有迟到——十八点四十分就等在一百三十七号门外了,可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辆车。”

麦克利便说:“这么巧,我们也是。”

淮真说,“那为什么不早些提醒我?”

麦克利笑着看了眼西泽。

“看你聊得很开心。”他说。

黑压压一个影子坐在前面,隐约只看得见个侧影轮廓。陡然开口讲起话来,淮真倒是吓了一大跳。

麦克利补充道:“看起来确实非常开心。”

淮真看着两人一唱一和,一脸莫名其妙,默默地又很想笑。

她从前也有许多基佬好友,他们大多都与人很亲近,时常一床睡觉,分享一盘甜点或者共围一条围巾之类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但仔细想想,放在这年头,年轻男女大街上举止亲昵,好像真的挺出格。

她便解释道:“他对女孩没兴趣。”

“how do you know.”西泽问道。

这一句话,就算是寻常语气,再温柔的人讲起来,都有一点凶。

更何况是今天又警车加成的地狱使者西泽。

“……”淮真哑口无言。

难道说她应该说她被磨砺出了一双肉眼鉴gay的火眼金睛?

车里气氛陡然降到冰点。淮真一个哆嗦,搓了搓双手,往手心哈了口气。

过了会,西泽语气听起来缓和了一点,又问,“脱|衣舞秀好看吗。”

淮真听见自己面不改色的说,“还可以。稍稍有点无聊。”

52.旧金山湾2

沿着滨海街道缓缓向东行驶, 待淮真稍稍暖和起来, 已可望见渔人码头通明灯火。

见到联邦警车时她已经猜测到也许要去警署一类的地方,直到车在码头停下, 她才轻声询问:“要去天使岛?”

西泽嗯一声。

这并不是个会让华人喜欢起来的地方。

一辆石坦兰号轮渡孤独泊在码头西侧, 除开少许要回萨萨利托郊区的车辆,这时间点极少有人搭乘横渡旧金山湾的轮渡。因此它看起来已等了许久。

麦克利将车停靠在码头, 下车与甲板等候的水手们说了几句。西泽坐进驾驶室, 在几名水手指挥下将驶入甲板。

这是艘快轮,航行不过七八分钟,车上乘客均无需下车。

车几乎刚在甲板停稳,船便迫不及待启动。

天黑得很早,渐渐远离市区。□□上灯塔彻夜透亮, 将岛上森严监狱与周遭海域照得透亮。因此, 即便行驶于海上, 却只能看到漆黑天幕。

直至远远望见天使岛上路灯从森林背后照出来,淮真抬头, 这才能看见零星星光。

船即将进入阿拉亚纳湾, 麦克利与水手聊天毕,拉开副驾驶室门坐进车里, 哈出一口雾气,说, “真冷, 是不是?”

封闭车内温暖, 气氛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麦克利早已见怪不怪, 转头询问淮真,“你有去过天使岛么,或者是从爱丽丝岛入境?”

淮真道,“是从天使岛。”

麦克利打趣道,“那可能不是一次愉快体验。”

淮真耸耸肩。还好,在佩吉法面前西泽对她还算温柔,入境体验不至于太坏。

车缓缓停靠阿拉亚纳湾。因从甲板另一头靠岸,仍需等待前面几辆车辆上岸。

西泽显然不是一名有耐心的司机。一见甲板空位足够超车,立刻猛地将车切入前面空位,将后一辆阿宝色调的绿敞篷别克里的男女吓得惊叫不已。

驶离甲板时一个剧烈颠簸,麦克利才扶着西泽肩膀大声笑道,“你上一次亲自开车是几年前?我猜是刚到十六岁——便迫不及开到女友家楼下,想她父亲兄弟示威——几乎每个美国男孩都这样。”

淮真拉下车窗,见后面那辆敞篷男子气急败坏追上来,想在女友面前挣回一点面子。

眼见两车并行驶在滨海森林公路的夜色里,开敞篷的油腻棕发公子哥还不及张嘴骂娘,西泽慢悠悠转了大半个方向盘,道奇警车便猝不及防别过数尺——

棕法男反应不及,一个猛转□□,半个车轮几乎擦过山崖。

敞篷车猛地急刹,洋妞吓得面无人色。

道奇警车不急不慢开走,淮真摇下车窗,见后面俊男靓女已经从车上下来,立在公路边缘检查车轮。开车男子远远望过来,气地扯下领带,仍是气不过,猛地掼在地上。

“你讨厌这对情侣。”

“不。我不认识他们。”

“为了追你,他们错过回去萨萨力托最后一班轮渡,追你追上天使岛。你不认识他们。”

“我讨厌敞篷车。”

“好吧,”麦克利终于缓过劲,“现在我相信你每年都坚持开车。”

不及西泽得意一秒钟,淮真突然说,“我来美国以前,听说——”

他盯着路,稍稍偏过头,“听说什么?”

“听说美国人脾气很差,尤其是开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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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部分枪|击命案都发生在公路上。”

“谁说的?”他突然转过头。

“我妈。”

前面美国男人立刻笑了起来。

这是实话,淮真母亲从未去过美国,每天看新闻联播危言耸听,总觉得美帝人民都生活在恐怖枪|击案阴影下。

淮真盯着西泽看了会儿,紧接着又补充一句,“现在我非常相信她说的话。”

麦克利大笑:“现在你妈在哪里?她十分有趣。”

西泽回头看了她一眼。

淮真没接话。

她盯着外头黑漆漆的海和天空,森林风沙沙地过,神思忽地飘远了。

车很快驶入移民站两栋楼之间的天井。

西泽停下车,移民站后楼立刻有警察快步出来。他大步走到过去,一群人交谈起来,姿态与动作都透出焦急。

麦克利远远看了会儿,说,“女士,也许要做好在这里呆很久的准备了。”

淮真点点头。除开礼拜一早晨的测试,她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万幸她中午没有回家直接来了这里,书本都在背包里,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温习。

但她只告诉云霞七点出门,没有告知她今晚也许不会回家……

眼见西泽跟着一群警察进了移民局大楼,身边只跟了不太熟悉的麦克利,淮真仍稍稍有点不安。

麦克利知道这地方对华人来说有多沉闷压抑,先告诉她不用担心,是接到举报有违法船只抵达金山湾,但船上不少人不同国语与广东话,只是请她来帮个忙,与她和她的亲人无关;带她去休息室时,又一路讲了些幽默笑话,不过淮真都没怎么听进去。

上到二楼时,后头有人追了上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两人回过头。

西泽小跑上来,在几级台阶下站定,抬头询问,“家人电话?”

她想了想,报了柏思域电报局一个电话号码:“412-345-1234,烦请陈伯转告季福。”而后又补充:“邻里都很穷,装了电话的家庭很少,抱歉……”

“没事。”他想了想,“就说,‘请你替商船作翻译’,可以吗。”

她点头。

他立刻转头,快步下了台阶。

穿警服的挺拔背影没入长廊,淮真莫名觉得他今天形象格外高大。

嗯,是有形象加成的。

麦克利带淮真去了一间移民官员守夜用的休息间,小而安静的房间,两面大大窗户正对阿拉亚纳湾,里面一张宽桌,两张椅子,角落一张折叠床与一只黑色皮质沙发。

进去时,窗户敞开着,两面窗送入咸腥海风。

麦克利将窗户关上,从墙角挑了两根木柴扔进壁炉点上。

“很快会暖和起来。这里可以看到码头——如果到岸船只在栈道外停稳,大约半小时就会有人来敲门。照理八点会到,但昨晚天气不好,所以晚了些。但不会太久。”

淮真点头。

“有需要可以拿听筒拨楼下电话——内线连通。”

“好的。”

麦克利离开后,淮真趴在大窗户上,遥遥望了一下外头海港。也不知那天圣玛利亚号抵港时,是不是也有人在这间屋子这样看着他们。

直至壁炉火焰腾起,房间气温也暖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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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这才略显不舍离开窗户,坐在大方桌前,将课本一本本掏出来,决定从英法战争那本开始啃起来。

·

作为一个从小升国旗,唱反法西斯歌谣长大的社会主义青年,淮真背书时,顺带将课本里出现的每个欧洲人都骂了一遍。这群白种狗贼,一边在书本上吹嘘着船坚炮利,自从登陆这片土地,便奸|淫掳掠无所无为。不仅为祸北美原住民,还要拿所谓的民主与自由来洗脑移民。虚伪帝国主义!漏洞百出的资本家!不要脸之极!

直至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嗤笑。

一名白种狗贼的典型代表,已经倚靠在房门口看她表演了很久。

此人始终不开口,淮真只好轻咳一声,询问他,“船来了吗?”

“很快。”

“上来多久了?”

“十分钟。”

“……你很闲?”

“也不太闲。刚好有点空,上来看看你,顺便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什么?”淮真抬头。

“所以你看过什么不无聊的?”西泽笑着问。

他左手拿了个不知什么金属,在右手心慢慢敲了敲。

细碎的金属响动,不经意的拷问语气,让她觉得像警察在质问未成年为什么在违法边缘试探。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衔接的是和两小时前滨海街道上的对话。

外头海港上遥遥传来汽笛声,两人都望向窗外。

“还没有,但很期待。”她很坦白地。

虽然从前看过,但在四维空间的时间刻度上,这事件仍还没有发生。

她期待自己能活到这一天。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房间里陷入短暂沉默。

淮真有些不安。

自从在中华客栈发现他偷看自己以后,两人单独相处的气氛变得非常微妙。但也许只是认识偏差致使的一厢情愿。

或许她应该抽时间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趁她睡觉时观察她,然后得到一个“对华人很好奇”,或者“在写类似观察华人的调研报告”之类的回答,所有问题便都能解决。

从此他仍还是那个排华愤青,她仍是他眼中与旁人略有差别的偷渡者,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如果没有一个合适时机,这问题实在很难启齿。

西泽一直不讲话。

快说点什么来来嘲讽我!淮真心想。

西泽却既没有打趣她也没有讽刺她。

她突然无比怀念此人的毒舌。

淮真不是个交际达人,并不擅长找话题,此时不知道能和这个不同文化背景下长大的阴沉青年聊些什么。

不……连面目的阴沉都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安静与温柔掩盖了。

眼见屋里气氛越来越诡异,淮真连开口讲话的勇气都快要消失。

也不知过了有没有快一千年。

楼下有人喊道:“西泽——”

淮真松了口气。

他应了一声,出门扶着栏杆,俯身看了一眼。

尔后敲敲门,对淮真说,“来,有两个华人女孩。”

53.旧金山湾3

这艘游轮伊丽莎白号是从新加坡出发, 航行了一个多月抵达旧金山湾的。昨天早晨移民局便连续接到数封电报,举报船上不止有华人偷渡者, 其中两个女孩还起了冲突。

从陆续有人下船进入移民局开始,约莫过了二十余分钟, 那两名女孩才被移民局警察带过来。等待时间里,淮真就坐在移民局大厅镂空围栏后面, 看一张张刚经历长途跋涉的陌生面孔进来又离开。

数月前安德烈就是站在这里叫她名字,然后请人递给她一张印有公寓电话的机打纸张。

审讯用的玻璃小隔间,顶上是一层单向玻璃。站在数米高的围栏上,透过单向玻璃, 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每一名入境者的小动作。小隔间中几乎都是华人。为了让自己能体面一些,他们大多穿着西装, 但西装在矮小伛偻的身形上却并不十分得体。相比起高大的移民官员、严肃的翻译与身后两名持枪守备的警察, 他们看起来都有些局促紧张。

警察将起冲突的两名年轻女孩与她们的仆从带进来时,等候的长廊里仍起了不小骚动。

不多时,淮真身后门打开, 夹着黑色文件夹的白人翻译用粤语通知她:“呢边。”

白人翻译带淮真下了台阶, 绕过长廊从后门进入询问室——就是她与罗文在天使岛移民站那天,西泽进来那道后门。

屋里已经坐了黑压压一大群人:阴沟鼻的中年胖移民官员,长相酷似希特勒的白人翻译,市警察若干, 以及包括西泽在内的联邦警察三名。

桌子前面坐了四个华人女子, 两名看起来正值豆蔻的华人少女, 各自携带了一名仆妇模样的女人。两个女孩, 一个是衬衫长裤利落打扮,另一位烟紫旗袍外罩同色的毛呢斗篷,都颇为时髦。就衣着而言,都出自富庶之家。

翻译已经换过一轮了。之前那白人翻译与淮真聊过几句,能懂粤语;里面现在这名翻译间或低声以国语问话,但似乎都不懂紫衣女孩与她仆妇讲的方言。

如今国内虽然已经有国语,但南方与北方国语口音各不相同;而国语仅仅在较为发达,或者说早早被殖民者开发的区域,有条件接受良好教育的家庭有接触,但大部分落后城市几乎都没普及。

而且尤其是在十里不同音的南方,两个相邻县之间可能彼此都不懂彼此方言,更遑论本就对华人了解甚少的美国人。

一见淮真进来,西泽立刻说,“let her try.”

国语翻译抬眉打量淮真,颇不情愿说声“ok”,将面前资料拾去门边。

西泽立刻将高大翻译坐的座椅拖走,旁若无人地将自己原本坐着的矮脚凳换了过去。

淮真看着自己面前板凳被乾坤大挪移完毕,这才坐了下来。

移民官立刻递过移民宣誓第一页给她看,并用英文说:“她不懂英文,国语与广东话。她说的话,大部分都没人能懂。请同她说点什么。”

淮真点头,低头看见上面繁体中文名字,用普通话问道:“陈曼丽?”

那女孩语速很快:“我是。”

幸好不是温州话。谢天谢地。

她接着问:“你几岁?”

女孩看起来有些紧张说,“我今年拾陆岁。”

平翘舌不分的西南地区方言。

淮真接着用四川话问:“哪儿人呐?”

“新都县。”女孩眼眶一红,“终于有人听懂喽。”

自给自足的成都平原,自古以来以来住民就极少出省,更遑论出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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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与广东恰好相反,也难怪百年来便充斥着广东四邑乡人的旧金山极难找出一名听懂蜀地方言的翻译。

她点点头,安慰她,“不要慌。”

而后换作英文,对移民官员说:“能听懂。”

移民官员便用英文复述了一次船上发生的事:陈曼丽从广东出发,经由旧金山入境,前往盐湖城寻找在犹他大学任地质教授的父亲。她不识字,方言也少有人懂。下船前一天,拿着一封由他人写好的,中英文各一份的信,委托船员帮忙带她寻找在旧金山39号码头等待接应她的人。虽然花了近八百港币购买了一等舱票,但船员不知是为图省事还是不愿帮助华人,打听到船上还有一名入境单填写旅行目的地为盐湖城,会讲英文的华人旅客,便直接将陈曼丽委托给了这名上海少女刘玲珍。

哪知刘玲珍一看到委托信,立刻勃然大怒,用英文告知船员:“她说她父亲是犹他大学的教授陈余年,但我知道他十六年前回国并没有成亲,更不可能有个在四川乡下的女儿。因为他是我亲舅舅!她是假的,是偷渡客!”

淮真听完,侧头去看两个女孩。

刘玲珍受过良好教育,英文极好。听完这段话,似乎仍觉得气愤难当,只是当着警察面没法出这口恶气。

陈曼丽在不熟悉的语言环境下,微微垂着头,一副无论结果如何,都听候发落的模样。

移民官与陈曼丽之间一问一答,都经由淮真翻译。

“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从没有。我从小就和我妈长大。我妈生我之前他就回美国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现在才来美国?”

“我妈得了肺痨,病很重,治不好。走之前将船票,这封信,还有一笔美金一起拿给我,喊我来找老汉儿。我没得其他亲戚了。”

“你知道你祖父母的名字吗?”

“不晓得。”

“你知道你父亲有个姐姐吗?”

“不晓得。”

“你如何证明你和陈余年的父女关系?”

“你们可以问他。现在不是都可以打电话吗?”

“电话记录并不准确,除非他本人亲自来旧金山,同时接受另一套询问……”

……

陈曼丽父亲一无所知,询问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鉴于陈余年本人不在,传电话也未接通,更无法当场对陈曼丽的土生子证明进行“爆纸”。

移民官员被反复折腾的有些疲累,便请休息了一阵,准备核对完刘珍玲的公民身份之后,再单独从问她一些与陈余年相关的信息。

在询问室,刘珍玲竭力克制自己,没有打断移民官员与陈曼丽的问话。

一走出询问室,她立刻爆发一声呜咽:“她是骗子!”面对这名英俊的联邦警察,如诉如泣地说:“我舅舅是家里独子,从小被我妈和外婆宠到天上去。留美八年做了教授又做了公民,回去上海,不知多少阔太太上赶着要将女儿嫁给他。就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名媛,我家都不一定看得上……哪个山村来的就敢冒充他女儿?”

西泽没理她。

“反正她是假的,”刘珍玲吃了瘪,扭过头,“不是这么多积贫积弱,又从未读过书的非法乡下移民偷渡入境,美国人能这么讨厌我们?”

淮真莫名想起雪姨的知名表情包: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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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着用国语问她,“你知不知道,移民局旁边两栋大楼做什么的?”

她打量淮真,提高音调,“做什么的又关我什么事啦?”

“所有在询问中被爆纸的妇女,都会被关押在行政大楼里。一个小小房间,要挤上百人,在高达六百美金遣返费到账移民局账户以前,都得在这里做苦工偿还遣返费。少则三月,多则十余年。”淮真背靠墙壁,接着说,“她和你一样大,并没有做错什么,就因为你一句话,将被关进去做苦力。”

刘珍玲道,“你怎么知道她没做错什么?”

“她既不识字,又从哪里拿到你舅舅的姓名、地址?为这种事,一通电话将他从犹他州请过来,最快的火车也要……”淮真没坐过火车,此刻突然陷入窘境。

“六天。”西泽冷不丁地开口了,“铁路不经过盐湖城,要转乘两次灰狗巴士。”

淮真点点头。紧接着又说,“不止她,恐怕你也得留在移民站,等到你舅舅抵达天使岛。往返十天不止,无故向学校请十天假,到时候不知该多生气。”

刘珍玲愣了一下。

门再次打开,警察叫道:“jin jean lau——”

她慢慢抹掉眼泪,推开门走进询问办公室。

·

陈余年在犹他州的公寓电话并未接通,电话接至犹他大学自然地理办公室,置业讲师却告知:春假在即,他已经外出旅行了。

女儿即将抵达美国,而父亲不仅不来旧金山,甚至还在这关键时候外出旅行,这无疑加重了陈曼丽的嫌疑。

刘珍玲资料并没有问题,但关于她的询问也进行了很长时间。

淮真一直在二楼看书等待着。直到夜很深了,西泽上楼来时,她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但睡眠极轻,门扭一响,她腾地将埋在书本里脑袋抬起来,身体却仍抗拒着,一动未动,睡眼朦胧的说,“来了来了。”

西泽立刻笑了,“那位父亲不出现,应该不会有任何进展。”

淮真仍不忘记问她,“那两个女孩呢?”

“恐怕都得睡在行政楼的上下铺。”

她嗯了一声。

隔了会儿,西泽又说,“今晚回去市区已经没有轮渡,你是要——”

她脑袋点了点,立刻又要趴下接着睡,“那就睡这里。”

恍恍惚惚她听见西泽接着说,“去奥克兰仍还有一班夜间轮渡。黛西,凯瑟琳,以及我的继母都住在那里,你应该可以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睡个好觉。”顿了顿,仿佛才想起她是个华人,便又像欲盖弥彰似的补充道,“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人打听你是谁。即使早餐桌上也会保持安静。”

淮真仍身体力行摇摇头。

西泽这才大步进屋,将靠近海湾那一侧窗户开了一条缝隙,狂风嗖嗖窜进屋里,吹得壁炉火星噼啪作响。凉风猝不及防钻进毛衣,淮真不由得紧了紧衣服,梦也醒了大半。

“窗户打开好冷。”她盯着被风卷的疯狂翻飞的窗帘抱怨。

西泽并不搭理她,从窗边折返壁炉旁,将黑色折叠床三两下拆开,一手拎到距离壁炉四五米处,紧贴丝绒沙发摆好。

做好这一切,转头对她说,“过来。”

她自椅子起身,慢慢走过去。

西泽拍拍沙发靠背,“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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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试。”

她盯着西泽,脱掉皮鞋,整个坐到折叠床上,晃了晃床身。

没发出一点声响。

西泽明明记得,从前他躺上去,甚至都不敢翻身;每次呼吸,这木头折叠床,都发出诡异嘎吱声,整个都在叫嚣着要散架。

西泽视线从床的四角回到淮真身上。

非常诡异。但很好。

风从背后卷进来,凉风吹得西泽都轻颤了一下。

扶着床沿的手带着床沿一个震颤,淮真抬起头将他盯着,眼里带着嘲讽笑意,似乎在说:你看,我说很冷吧?

西泽起身,从衣橱里拎出自己今天早晨穿来移民站的围巾与大衣外套,经过沙发时,见那团小小人影,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里。兜头一丢,大衣与围巾整个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淮真眼前一黑,大半声“哎呀”都被罩进大衣里。

只留给西泽细小的半句惊叹。

小小折叠床上黑色的小山窸窸窣窣一阵扒拉扒拉,扒拉了半天,才从大衣里露出一颗小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包裹在略微缺氧的红脸蛋上,她也没生气,将围巾团成枕头模样垫在脑袋下面,又慢慢寻到大衣领口,抓着宽阔衣领一抻,恰到好处将自己身子罩住。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西泽看在眼里。一瞬间,好像有只不足月的奶猫,在他心头轻轻挠了一下。

那是一阵难以忍耐,无迹可寻,又无法抑制,无处抓挠的痒。

他忍不住的想:操,人类十六岁时居然有这么可爱吗?

为什么他从没发现过?

西泽觉察自己耳根有些发烫。于是掩饰似的,立刻转过身,走进堆积了十字剖开的圆木的黑暗角落,躬身拾起两只木头,在那里站定,偏过头,在肩头蹭了蹭耳朵。

直至那点余痒消退,这才拎着木头走出来,扔进壁炉里。

也许三心二意,也许是他原本很少做给壁炉添柴这类事情。

就在木头扔进去那一瞬,猝不及防地,伴随着火苗噼里啪啦地声响,壁炉溅出火星,火星从火堆里跳跃到地毯上。

西泽反应很快地后退一步,这才没使火星将自己裤子烧着。

踩灭几粒火星,两粒漏网之鱼仍将地毯灼烧出了两缕青烟。

淮真看他颇为滑稽的在壁炉前蹦了几下,微微探出头:“你在跳单人探戈?配乐是什么?”

“domani,如果你觉得开心。”

屋里很快充斥着烧焦动物蛋白味,西泽低声咒骂了一句。

淮真噗嗤笑出声,“no f words.”

西泽回头来,“闭嘴,睡觉。”

淮真立刻关上嘴巴,将他盯紧。

他站定,低头将她看着,口气很坏:“还是说你想听睡前故事?”

淮真忍着笑:“可以吗?”

“……”

“不可以吗?”

西泽用那副万年不变的臭脸盯了她好一会儿。

三秒过后,突然做下了堪比英雄赴死般的妥协。

“好吧,”他举手投降,向她交待出最后底线:“但我只会讲鬼故事。”

54.旧金山湾4

指望西泽讲出什么有意思的睡前故事才有鬼了。

灯只留了门口一盏, 房间深处,壁炉的光将家具映照出火红幽暗的光影。两条缝隙里钻进的风吹动窗帘仿佛鬼影, 呼呼地响。

气氛按理说应该很好……

除了某个并不太擅长讲故事的男子。

他努力想了很久,用那种毫无波澜起伏的语气说:“有个叫爱德华·莫德里克的英国人, 他有两张脸,正面一张, 背面一张。”

淮真点点头,《美国恐怖故事》嘛,有五季呢。

但她仍假装很好奇:“然后呢?”

“没了。”

“没了?”

“他有两张脸,不够吓人吗?”

淮真认真想了半晌。

那个著名的十九世纪双面人:正面那位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英俊绅士, 缺乏表情,不喜欢说话, 也很少笑;反面那个“双胞胎兄弟”性格很糟糕, 时常在寂静无人时对他冷嘲热讽。

两兄弟合二为一,不就是西泽本人吗?

淮真笑出了声。

他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吧, 看起来并不怎么恐怖。”

想了想, 又换了个,“你有没有听过麻省的jimmy darling?他有一双怪手。”

“like what?”她问。

“英俊的面容,很奇怪的手。平时戴上手套,就是个普通帅哥。但是他的手只有这么短。”

西泽直起身, 将半只胳膊缩进衣服里, 迈出几步侧立壁炉前, 借着壁炉灯光映照, 颀长身材与短短胳膊在光影里晃了晃,“you see,like this.”(像这样)

光影晃过淮真脸上,她心想:嗯,短手帅哥,很形象。

淮真接着问:“还有呢?”

“短手,然后,然后……”西泽突然打住,笑着说,“没有了。”

淮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住。

jimmy darling嘛。

短手非常灵活,但并不止闻名于短手。

传说这位兄台的高级技能堪比加藤鹰,因此广受美国女同胞们喜爱,因为这个才更加著名。

西泽迅速转移话题,“可以睡了吗?”

“one more please.”(再一个)

“um…let me think. ”

想了会,他接着说,“我小时候听过koo koo the bird girl……”

淮真已经极困极困了,仍强撑着睡意等他讲最后一个压轴笑话。

屋子里暖融融的,除了木头的味道,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味。

淮真在大衣里自己团成一团。突然地的觉得,小人物的快乐往往只具备弥尔的规模,可是,当小人物多好啊!

无聊的睡前笑话,燃烧的壁炉,早晨穿过的大衣,初春的海湾……就只这么一点小小的快乐,都统统让人觉得踏实又稳妥。

二楼窗户看出去,只能望见棕榈树光秃秃的头。

风沙沙吹了会儿,停下来之后,仍是一丛枝繁叶茂的锋利剪影。

淮真困到屋里也安静下来,只剩下壁炉中传来的噼啪声响,还有靠在丝绒椅子上睡着的人传来的均匀清浅呼吸。

55.旧金山湾5

淮真醒来时, 壁炉的火刚熄灭不久。丝绒沙发上已经没人了, 桌上放着一篮子软欧包和一壶牛奶。

鉴于淮真在早餐后近两个小时才睡醒,所以等欧包吃到嘴里时,已经是硬面包。

麦克利刚好从阳台经过, 透过窗户向她问了声好。她立刻起身来, 拉开门向他询问昨晚那两个女孩的情况。

“羁押在一层营房里了,我可爱的女士。”

“听说要等联系到那个女孩的父亲。”她试探地说道。

“女孩有一名联络人, 早晨通轮渡时就已经过来录了口供。但那人也只是中华会馆负责接送华人前往火车站的一名职员而已。”

“那名教授有联系上吗?”

麦克利摇摇头, “很不幸。”似乎有些不忍,又补充道,“不过联络到了另一名女孩的母亲, 那名教授的妹妹。这位女士表示一周后可以抵达天使岛。”

淮真望着对面营房黑洞洞的窗户发了会儿呆。

过一阵又问他, “她们的早餐也是软面包?”

“服役做苦力的女囚轮流为营房里的华人烹饪食物。我想会是面条一类的食物。但说不准,有时有人会偷懒……”

“我能去看看她们吗?”

麦克利有点为难。“也许需要先问过西泽的意见, 他现在正在审问办公室里,也需要等上半小时。”

淮真点点头, “我明白。”

麦克利正打算离开,回头来看见餐桌篮子里仍剩下四只面包, 问她, “我帮你扔掉?”

她摇摇头,将面包篮子护在怀里说,“谢谢。不过我想留着它们。”

麦克利盯着篮子陷入沉默。

几分钟, 他改变主意, 冲她扬扬手中钥匙:“来, 我悄悄带你过去,再去通知西泽。不过请不要声张。”

·

行政大楼建在移民站背后五十米的山坡上,地势较高,穿过中间天井,需要拾几十级台阶上去,才是大楼一层。

因为来美国的女性华人远远少于男性,因此,没有通过天使岛的妇女都羁押在一楼大厅最里面几间屋子,二楼大部分房间都用来关押男性华人。一层空出的房间,有的用作厨房与洗澡房,有小小一间用作活动室,可以下下棋或者在里面舒展筋骨。

进门第一间屋子是检疫房。淮真与麦克利进去时,在走廊上,恰好遇见二十来华人少年刚刚洗了澡,跟着移民局警察去检疫房接受传染病检疫。他们赤|裸上身,有一部分穿着白色麻布裤,有的还没拿到更换的裤子,陡然看见进来了个女孩,已经事的十三四岁少年吓得立刻拿双手挡住关键部位,害臊地躲到旁人身后。

刚进门便猝不及防撞见许多赤|条条的男孩肉|体,淮真也吓了一跳,只好假装很见过一些世面,跟在麦克利身旁目不斜视的朝走廊里走。

淮真问:“这一层住的不都是女士吗,为什么不让男孩们穿好衣服?”

麦克利回头看一眼,“噢,他们的衣服实在太脏了。人越来越多,换洗用的干净衣服根本不够。”

淮真仍想说什么,一眼瞥见晦暗长廊尽头的大门口坐着个精神抖擞的白人妇女。

麦克利立刻上前,与羁押房间门外的白人妇女聊了几句。

白人女士将羁押房的沉重木门打开,淮真才知道,分配不上裤子穿,在这里真不算太大的事——不足四十平的小小羁押房,房间里密密麻麻排放着上中下三层床架,中间用仅容一人侧身同行的通道隔开,几乎没什么容人转身的空隙。

看守女士最后一个进去,摸索到房间最深处,倒也方便直接从外面离开。

几乎每一张床铺都睡着一名华人妇女。因为没有太多活动空间,她们有一些坐在床上吃早饭,或者做着手工活。她们大多很木讷,也许是因为有陌生人进来,屋里几乎没有人交谈。胆怯的眼神,从每一张床铺上方,可怜巴巴,又满怀希望的落在两人身上。淮真起码看到不下十双哭肿的眼睛。

陈曼丽与刘珍玲躺着的小小隔子间尚未满员。陈曼丽在下铺,刘珍玲睡在她上面。跟随两人的仆妇并不在这里,听说刚被叫到对面去问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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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一抬头,便瞥见刘珍玲背后木头墙上,以繁体字刻着一首诗,应该是从前羁押在这里的女孩留下的:

“美例苛如虎,人困板屋多。

拘留候审多制磨,鸟入樊笼太折堕。

惨莫诉,呼天叹无路。

过关金门难若此,饱尝苦味悔奔波。”

陈曼丽本斜靠在床上刺手帕,一见淮真,立刻坐起来。

刘珍玲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白惨惨地躺在上铺,侧脸对着淮真,突然地说,“出生在加利福利亚,天生比中国人高一等。也天生比白人低一等。”

这话淮真实在没法接。只瞥她一眼,说,“我生在中国。”

尔后淮真以四川话轻声问陈曼丽:“吃饭没?”

她摇头,“说没煮我们的份。”

淮真将装了欧包的篮子递给她。

“谢谢,”陈曼丽接过来,朝上铺看一眼,又说,“我叫不动她。不晓得她咋子了,昨晚哭了一晚上,你帮我问一哈好不好?”

淮真敲敲床铺的木头板,“吃点欧包作早餐。”

上头气若游丝一句,“我不吃,留给她们吧……”

淮真想了想,说,“移民局联系到你妈妈了,她应该下周就到。”

过了一会儿,一声哭腔响起:“我……肚子好疼。”

“吃坏肚子了?”

“不是……”她声音越来越小。

淮真问陈曼丽,“你见她吃过啥子没?她闹肚子了。”

陈曼丽哎呀一声,“葵水来了是不?”说罢,将床尾一只竹箱笼打开,寻出一只绣了四郎探母的刺绣月经带,敲敲上面床铺,塞进刘珍玲手里。

刘珍玲捏在手里一看,气地甩手便扔了出来,“这种老古董我姥姥都不用……”

淮真吓得伸手一接,才不致使月经带掉在黑漆漆的地上。

陈曼丽有些委屈,“新嘞,我都舍不得用。”

淮真替她向上铺那位转达了意思,半晌没听到动静,又说,“你不用,你妈妈来之前这些天也没人能给你洗床铺。”

她微微支起身子,看了淮真一眼。而后气弱了一些,“那……那你还给我。”

麦克利没听懂女孩们的谈话,也不知那条刺绣棉布做什么的,仍高高大大的立在一旁等着。刘珍玲手执月经带,有些委屈看了这高大白人一眼,张了张嘴,纵讲得一口流利英文也不知该如何出嘴。淮真见状,便立刻起身,打算与麦克利一起离开羁押营房。

刚转身,便听见后头喊了一声,“等一下。”

然后听见陈曼丽问道,“要是我被爆纸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家去?”

淮真突然愣住。

爆纸,是冒名顶替美籍华人的“纸儿子”这行生意创造的广东行话,她怎么会知道?

“你从哪里晓得‘爆纸’的意思?”

陈曼丽张了张嘴,没说话。

淮真看她一眼,没接着往下问,几步小跑跟上麦克利。

离开麦克利不经意地以英文问道,“她叫住你,都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能不能帮上面女孩买点东西带过来。”

“什么东西?”

“女孩子……的东西。”

麦克利便不再多问。

淮真出了一手心的汗,竟然比她自己经过海关时还要紧张。

临近十点,西泽仍没得空,只好委托麦克利送另两名值夜联邦警察与淮真同车返回市区。

快到唐人街时,途径哥伦布街的o.m.俄德商店,淮真请麦克利将车停在路边。

俄德商店距离唐人街不过五分钟步行时间。下了车,她飞快跑进商店,以二十美分价格,买了两袋最便宜的southall’s towels一次性卫生巾,装在纸包装袋里,交由驾驶室里的麦克利,请他帮忙带回天使岛移民站。

56.奥克兰

还未踏进阿福洗衣的巷子, 远远见一排女孩蹲在杂货铺门口哭。她们大多是拉丁裔或西班牙裔,有着乌黑卷曲长发与健康油亮肌肤, 着一件露了大片胸脯的短上衣, 包臀裙下勾着黑色过膝袜, 下穿一双细长高跟鞋。旧金山常年不过十余度的蒙蒙细雨春日清晨,将这群死守在木板门外的拉丁女郎们冻得嘴唇乌紫,瑟瑟发抖。

姜素在里头以广东话叹道,“洪爷唔理, 你找我也不济。”

女孩们仿若发现唯一生机,以英文哀求道,“让我们进去暖一会儿吧,求你了。”

听见脚步声, 那木板一条缝里露出一只三白的眼睛,正瞥见从都板街走进巷子的淮真, 立刻掀开一道门板喊道,“淮真呀, 同她们英文讲讲道理:洪爷病咗, 唔理事情, 都返家去吧。”

那群女孩中有人抬头望向淮真,大多都受了点伤,脸上不知怎的青一块紫一块。其中有个眼睛漆黑灵动的女孩子颇为面熟, 淮真认出她是玛丽。

顿住脚步, 尚未走过去, 阿福洗衣的大门哗啦一声推开来, 罗文立在门口大声道:“淮真,回来。”

淮真诶一声,转身返回家门。

罗文一双跟着她转,“姑婆屋里闹事,有你什么相干?”

姜素高声道:“不是自家闺女,无人心疼咯——”

罗文哼笑一声,“你心疼,你倒是放进屋去,别让人在外头受冻呀。”

挑豆浆桶的大爷远远吆喝过来,一见这里这么热闹,不由慢下脚步。那群拉丁女孩里有的揩揩泪,灵活媚眼在眼眶转了转,“先生,十块钱,我跟你回去——”

跳单老头摆摆手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八,做不动喽。十块钱,我买你回去帮我推磨,不如五块钱买头驴。”

隔着道门板,杂货铺里头听墙角的姑娘们咯咯笑不停。

罗文立刻将淮真拽回屋里,“回房读书去。”

她英文不错,看似心下不忍,又回头冲外头道:“洪先生病了,没法给你们妈妈讨公道。在这里也没用。”

罗文回头对淮真说,“洪爷一病倒,唐人街准得乱套。白人一来,回回拿妓|馆与女人开刀,这回不知什么事情,连黛拉·克拉克都给捉走。你移民资格证没拿到,身份又敏感,下回可别再淌这浑水。”

黛拉·克拉克是唐人街一间白人妓|馆的西班牙裔老鸨,脾气火辣,早年也是登记作洪爷的妻子,才拥有今天的公民身份。后来混婚不合法了,她与洪爷的婚姻关系在加利福利亚自动失效。

不及淮真回答,外头又是一阵哄闹。

有女孩子以英文嗲嗲喊道:“小洪先生——”

隐隐听见洪凉生问:“大清早都站这吹什么冷风?”

女孩们纷纷开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行了行了,一个个来,玛丽,怎么回事?”

玛丽饮泣,“昨天半夜妈妈和客人去大戏院听戏,碰上一名联邦警察罗伯逊带着太太与女儿。他认出妈妈,便让戏院将她赶出去,说不能让妻子女儿与这种下等人在一间屋子听戏。大戏院老板拒绝了,当天晚上他们便带着人冲进屋里来打人,打我们,打妈妈与客人们,还将她捉回警局去了。”

洪凉生没作声,由着那群女人你一句我一句。

过了会儿,便听他说,“我知道了,罗伯逊是吗。”

又说,“我待会儿叫人将门锁砸了,请几个打手守在门口,联邦警察?来一个揍一个。都别怕,回去歇下吧。”

姑娘们开心地笑了。不知谁起了个头,往他脸上啜了口。

“欸,别。”只听着洪凉生躲了下,没躲过,笑着受了一群姑娘众星拱月地揽着他亲,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响。

罗文听在耳朵里,叹气道,“乱来。”

没一会儿季福下楼来,罗文瞪他一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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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联邦警察来加州,不知捉了多少人去。眼见提议取消克博法案,联邦警察又来搅浑水了……克博法案不失效,你妄想叫你女儿回乡相亲。结了婚,怕一辈子都回不来美国了。”

季福嘿嘿笑道,“那就不嫁,一辈子陪在爸妈身边。”

罗文又看向淮真,“前几天才听说,黄家那大闺女跟陈家那闺女闹上了,一打听,才知道那男友同时跟两个闺女好上了……白人总也靠不住,肯放弃全副身家同你结婚,简直跟童话故事似的。六少奶上回不是说给她说个陆战队的吗?入籍军人也挺好,不丢公民资格。春假来吗?春假不来,七月总来吧?”

季福瞧瞧淮真,说,“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那白人要上门寻事,便直接问他肯不肯娶。不娶,何必耽误别人家闺女嫁人。”

淮真:“……”

季福道,“明天碰上,我问问六少奶。”

淮真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一抬头,云霞在门背后冲她眨眨眼,作口型:快来。

她简直遇到救星,脚底抹油,从罗文背后悄悄地溜了。

两人回房将门关上,云霞将一摞报纸寻出来,“春假两周,我在报纸上找了一些兼职……西班牙餐厅招洗碗工,工厂纺织……”

淮真道,“白人老板尽会剥削,薪水又开的极低。”

云霞便换了个:“伯克利,华人教授家庭,假期照看小孩,教中文,早晨八点至下午五点……”

“那边实在太远,早去晚归都不安全。”

“……可包食宿。两周薪水三十五美金。”

淮真苦笑,“叫季叔先答应。”

“公立大学每年学费都要两百五十美金,更不要提私立学校。学费统统还没着落呢。”她大字躺在床上,“不念大学,只能死守在唐人街。我出不去,早川也进不来。”

“那你可千万注意安全。”

“这家爷爷从前念过日本军政速成班的,和早川家很熟。他推荐我去的。”云霞眨眨眼。

淮真伸手挠她,“你早不讲。”

两人闹了好一阵,直至吃罢午饭,才坐在一块看书。

淮真想起陈曼丽说的“爆纸”。她常在路上看到意埠的男孩子调侃华人男孩:“好小子!回答错误,爆纸!”她知道这是个唐人街会馆某种行话,但却从未细问过爆纸的意思。

当问及云霞这个问题,她仰躺着思索了会儿,说,“从前唐人街不是起四天四夜大火了吗,烧了好多房子,许多人出生文件都烧没了。好多人家便趁机伪造了空白名额,叫‘纸儿子’。那会我还没出生,只听同学说过。我家也多填了个‘纸儿子’名额,也是你来了之后才知道的。‘纸儿子’可以拿去会馆里卖,由会馆联络广东那边买纸的人。但不知究竟能卖多少钱。”

淮真点头,又问,“倘若克博法案继续沿用,有多少坏处?”

云霞翻个身,“华人女孩更难嫁了呗。嫁给非美籍,立刻失去身份,好多家庭就指望今年废除法案送女儿回乡乡亲,像我爸爸就是。继续沿用,便只能靠亲戚互相介绍……到时候不知多几多老姑娘。”

淮真仔细想想,距离废除排华法案的一九四三年不过就十二三年,到时候想和谁自由恋爱都不受阻拦,唐人街女孩们也还不至于太老。

云霞突然盯着她笑了:“我倒没什么所谓。倒是你,黄文心与他男友出了那等子事情,唐人街太太们再信不过什么白人男友。六婶不是讲过要说一个陆战队给你吗?美籍军人又有特权优待,爸爸恐怕头一个着急给你相亲。”

淮真眯眼笑:“季叔最急的恐怕是你跟早川了,哪里就先轮到我了?”

云霞吐吐舌,“咱等着瞧,看谁先相亲。我赌一包酱鸭脯。”

“两包。”淮真毫不犹豫加码。

57.奥克兰2

云霞显然对第二天的春假考试毫不担心, 在十点便早早入睡。淮真下楼洗了澡, 用一只罗文从广东买来的,底部印有荷花的崭新铁制面盆接了余下的温水上楼去给睡梦中云霞擦脸,仍还听见阿福与罗文在前院里吵个不可开交。

阿福先说全世界中国人美国人死的透透的, 让女儿嫁给老黑嫁给红人酋长也别想让想嫁日本人。

罗文便冷笑,说, 在唐人街外头,即便上个餐馆, 有色人餐桌都得隔离, 当真以为你女儿多金贵?

罗文一刻不停喋喋不休的数落,说你趁早死了送女儿回国相亲的念头。市里说废克博法案说了有几年了?外头都传今年一定废法案废法案,我耳朵都挺起茧子, 眨眼那群联邦白鬼就来了——

一席话, 说的好像错全在阿福身上。

阿福张张嘴,不及回嘴,罗文立刻又说, 市里十年前还说要在金门海峡上修个大桥呢。两岸管辖权全在陆军手里,十几年过去了, 金门海峡的桥立起来了吗?

阿福便住了嘴, 立在长了青苔的台阶上一支接一支吸着旱烟, 不说话。

淮真在院子里将水盆水倒掉洗干净,向两人道晚安的时间里, 是院子里最和睦的几分钟。

她刚刚关上房门, 立刻又听罗文说, “听说黄家闺女便给白人教坏了,又死脑筋子吊死一棵树上,出了事情,简直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便是教养再好的家庭出身的年轻美国人,规矩都不一定好。而且这年头,谁都不是那痴情傻子,肯为娶个黄人自毁前程。趁他没坏的彻底,起歪心思毁姑娘前程,快些去催催六少奶吧。”

后面谈话她便没再听见。她躺在床上,心想,半年多以前,这名妇女一失足陪着对门妓|馆老鸨子漂洋过海,做人口贩卖来贴补家用。哪知此刻竟真将她当作半个女儿,满心满意的替她做起脚踏两条船的打算来。这种滑稽的打算,对于一个保守的家庭妇女来说已经堪称大逆不道。

对于她这种大逆不道,说实在的,淮真有些感激。翻个身,她心想,这打算实在太早了,过不了两年罗文一定会懊悔。因为克博法案总会失效的,金门那座大桥也总会修起来。不过这两件事在未发生以前,都实在不切实际的令人匪夷所思。

·

西泽整整两周都没出现。她很怕他前脚还没踏进洗衣铺大门,后脚阿福就上前去问:你究竟娶不娶我小女?不娶,我就先找人给她相亲了,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吧。

他不来唐人街,她反倒轻松自在,因为光是想象西泽可能流露的表情,她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可能会活在这种龃龉阴影里。

她本可以安安分分做两周好学生,在华人学生研制出的高中模拟考试试卷中获得高分,每天整理整理惠老头的问诊记录,挑一些精简案例,和几支极为流行的壮阳小药广告一同翻译成英文,寄往旧金山各大报社。闲时,找出诊所药铺小报时翻翻财经版块,看一看自己那支股票涨了多少,或者寻一寻哪家银行推出高利率的短期存款方案。

若不是那天陈丁香突然造访诊所,她小日子仍还可以相安无事下去。惠老头雷打不动八点钟离开了,陈丁香八点半出现在孤灯一盏的诊所门口,单薄的身影在黑漆漆夜色里,像片纸一样,风一吹就走了。

淮真正将广告誊到一本笔记本上,一见她,立刻请她进来。

“生病了吗?”淮真问。

她坐在问诊席上,手指搅动,嘴唇颤抖着,半晌没说话。

淮真知道她过不太好,但也不知该从何处开解她。见她这样,淮真也有点慌,只好问她,“冷吗?要喝点莲子水吗?”

她摇摇头,慢慢地用英文说,“你认识联邦警察。”

她不会国语,只好用英文沟通。她发音很好,是在教会里耳濡目染的,并不是那种唐人街式,也因此成为她无法融入唐人街的原因之一。

淮真等她讲下一句。

陈丁香却慢慢地哭起来,像下了很大决心,哽咽着说,“你告诉他们,我是自愿偷渡的,和人贩子无关。我天生就是很坏的中国人,根本不配被拯救。”

淮真吓一大跳。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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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丁香的眼睛,明白这身材娇小的,同时受过同胞欺压与白人的友善的客家小女人早已想得明明白白,所以她才没敢接话。

陈丁香吸吸鼻涕,接过淮真递来的纸巾擦掉眼泪,近乎渴求地说,“你去告发我好不好?我怕遇见市警察,他们几乎都与唐人街是一伙的,会立刻将我带回救助会。我不想再呆在那里。我也并不想在学校念书。我宁愿去监狱做苦力,或者回到中国去。我从前就做过妓|女。”

她悲伤到近乎语无伦次。

淮真不知如何化解这种悲伤,她甚至难以切身理解。

她只好请她喝了一碗热莲子汤。这样中国的东西,对于长久居住在救助会的陈丁香来说,可能很久都没喝到了。

她进屋去洗碗的时间,她违心的告诉陈丁香,她会仔细考虑的,请她放心。

但事实上,她并不会这样做。因为这件事不论对陈丁香,还是对唐人街都没有半点好处。陈丁香谋划的种种,会摧毁华人女孩与唐人街在白人心中所剩无多的美好印象。

“我一早说了,她们都是下贱肮脏自甘堕落的天生的妓|女。”淮真几乎已经看到,等陈丁香去警局陈述关于她的一切罪证时,那些共和党的白人几乎会仰起脖子,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这场和华人无关的排华法案的硬仗,我们赢定了!

可是等淮真从后面那间屋子回来时,陈丁香已经不见了。两个药柜大大的打开着,她走过去查看,发现少了几株金线莲与野山参。

淮真以为她不会真的偷盗,只是恰好看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好拿去做一点筹码,用来交换她那一句“我会仔细考虑”。

她估算着这些药材的价钱,统统记在药铺的赊账本子上。在这笔恐怕追讨不回的债务背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可是淮真并没有想到,是她低估了陈丁香的意志。

未来一周,在学校的时间里,淮真时不时会捕捉到一道视线。那个穿着麻质衣服,头发剪成学生头的单薄女孩,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带着过分期盼的眼神。这份期盼里有太多复杂成分,于淮真来说太过沉重,她背负不起。所以每一次视线交错,她都像个背叛家庭的懦夫一样,很快移开视线,假装毫不在意的笑着,插入女孩们下一场谈话。

陈丁香的企盼,连雪介与黎红都注意到了。

黎红猜测:“我猜她很孤单,也许她需要一些朋友?”

那个礼拜五的橄榄球课上,黎红走向陈丁香,将她带到这群女孩子队伍中去。操场上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表示不可思议。但却极少有人发出声响,因为做出这个行为的那个女孩是黎红,是在男孩与女孩子当中都最受欢迎那个黎红。

跳舞时,淮真与陈丁香两人拉着手,近距离地接触着,从始至终,淮真都没有向陈丁香提及那天离奇失踪的野山参,当然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最终的答案。

陈丁香却先开口了,问她,“昨晚唐人街有人打架。”

淮真说,“唐人街每天都打架。”

“昨晚不同,昨晚开|枪了。你听见了吗?”

淮真说,“开枪也不是太稀奇的事。”

“可是开枪打死的是白人,”她接着说,“上一次赔命的是黄少爷,连带着几个少爷也坐了几牢,这一次不知是谁?”

淮真没有回答她。陈丁香似乎早已背好讲稿似的,讲这番话时,一直瞪大眼睛窥探着她,似乎等待着一些有趣的面部表情变化,令她并不十分舒服。

“我不知道。”她说。

橄榄球课上到一半,一些警察来了。昨晚唐人街发生了一起恶性斗殴,带头者是仁和会馆六少,寻隙滋事的十余人中,参与其中的几名华人少年,也在远东公里学校插班读四年级。他们直接被警察从操场摁倒在地上。

其中有几名联邦警察,他们的介入,几乎佐证陈丁香的新闻:这场恶性事件,牵扯白人与华人之间长达八十年的斗争的命脉。

课程被迫中断,男孩们留在操场上等待警察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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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们大汗淋漓,结伴去浴室将汗湿的运动服褪下。

等淮真从浴室出来,去储物柜子取东西时,黎红与雪介已等在那里很久了。

一见她,便转头,低声对她说:“我们都丢东西了。我的项链与手镯,还有雪介的脚链。你快看看你的。”

淮真揿开自己的柜门翻看,果然,洗澡前褪下的赛璐珞手镯不见了。

黎红那条项链,细细金线,缀了几粒碎钻,值两三美金,对年轻女孩来说好看而不廉价,但也不算十分贵重。三人丢的所有东西里,除了这个,都算不得值钱。

盗窃者看来是个生手,不论贵贱,瞎摸一气。

又或者,本意也并不是为了偷盗。

黎红也纳闷,“警察还在外面,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偷?”

雪介问,“趁着警察没走,要告诉校长吗?”

别的女孩也惊呼起来:“我的金佛丢了!”

……

淮真在那一瞬间幡然悔悟。

原来陈丁香早已经为自己做了决定。

可惜为时已晚。

在那群女孩结伴向白人教务主任举报有人趁女孩们洗澡时入室盗窃的同时,陈丁香带着满身汗味出现在操场,将那一书包赃物抖落在全校师生与警察面前,检具了自己。

“我犯了偷盗罪。”她说。

在许多学生鄙夷目光中,那位白人女教务主任将陈丁香挡在警察身前,告诉警察:“她才十六岁就与家人失散,十六岁的年级,谁都会犯一些错误。这些东西价值也不过十美金,并不是什么太重的罪过……”

陈丁香却将她打断,不疾不徐对警员说道:“我偷盗的东西价值不下三百美金,都藏在圣玛丽修道院的枕头下面。在圣荷西时我就已经偷了许多东西,现在还有法院传票。我是惯犯。我犯了重窃罪。里面还包括七天前在惠氏诊所偷盗的珍贵药材,在那里工作的店员因为我是她的同学,便包庇了我。”

那一刻她的神情无比镇定自若,带着一种决绝的坚持。

我了个大槽。淮真骂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心里仍一片茫然。

那个混乱的礼拜五下午,她本该在放学后陪同云霞一起去伯克利进行一场面试。她还没去过伯克利呢,听说那里很美,她很少有这样出远门的机会。

但是很遗憾的是,因为陈丁香的种种厌世情绪,将她也牵扯进了这桩由故意偷盗,而引出的错综复杂的人口贩卖案件中。

作为重窃案的唯一目击者,淮真在陈丁香的供诉下,她和教务主任一同被带往旧金山警局。

这一次警局一日游进行的并不愉快。这场对于失窃案的供述,渐渐话锋一转。

陈丁香开始说起自己两年前是如何来到美国的。

她说她是如何先加入一个由美国唐人街某一类会馆事先办理的,所谓“东方女性”访问团来的美国参展。团队中一共七十名中国女士,根据签证规定,她们必须在六个月内离境,但团中绝大多数人仍然藏匿美国。

陈丁香成功了。

她亲口将她成为美国黑户的经历,在联邦警察的虎视眈眈里合盘托出。

谈话进行到一半,有人起身,去给共和党议员秘书,与其余联邦警察打电话。

淮真也被两名联邦警察带到另一间屋子,和陈丁香分开询问。

那名警员一开始保持了他的礼貌。

“你知道她偷盗了店里的药材。”

“是。”淮真承认。

“这笔药材价值近五十美金。”

“是的。”

“但你并没有举报她。”

“是的,先生。”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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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见,她已经够可怜了……”

“她说那天她来拜访你,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告诉过你她的遭遇。但你为了包庇她的偷渡史,甚至包庇她的盗窃罪。”

淮真静静注视这名警察灰蓝的眼珠。

这双眼冰凉,带着白人,尤其是白种警察对华人惯有的轻视和冷漠。

在那一刻,淮真不确定陈丁香是真的将她拖下了水,或者这一切种种,都是这群警察从陈丁香的言辞,以及药铺伙计不合常理的行为举止中揣测出来的,此时只是根据揣测,来对她进行某种逼供。

淮真记得,只要她绝不认罪,没有证据,她便无罪。

她选择闭口不言。

隔壁审讯室有人挨揍了。那声凄厉男子哀嚎,仍让她战栗了一下。

他开始循循善诱,声音轻柔,像带着无限慈爱:“听着,可爱的小天使。你才十六岁,你该说实话。告诉我是否有这种事情。在美国土地讲实话,我们不会太苛责你。”

那双灰蓝眼珠却并不柔和,一动不动盯紧她,像是在说,你看,我不想打女人的,但我的忍耐很有限度。

从那双眼底,淮真读出了他的意图。

他像天使岛所有逼供华人小孩的警员一样,正在拙劣的对她进行逼供。他也像天使岛所有警员一样,对不论男女老少的华人,都抱有最原始的敌意,不会因为她如何作答,而有丝毫更改。

她无比坚信,假如此时她对他点头,承认自己的一切包庇罪行,他会立刻调转椅背,像屠杀者淋着血淋淋的猎物,大获全胜的大声笑道:“good girl!no!”

她仿佛已经看到他那可耻嘴脸。

淮真在力量悬殊的极端情况下,往往会表现出一种超常的冷静,与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固执。

她从那张还未露出獠牙,尚还保持着绅士态度的白种人的俊朗面部上看到他惯常鄙夷华人的丑态。对着那张脸,她无比冷静的耸耸肩,用轻松到近乎轻蔑的语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是,脸上立刻狠狠挨了一拳。

那一拳让她连人带椅子重重倒在地上。

淮真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痛。她脑子一阵轰鸣,挨揍那一侧鼻子流出温热液体。

她眼睛一花,扶着椅子动了动,尽量想支起身子。就在那一瞬,她看见那白人的皮鞋尽在眼前。她想起昨晚罗文告诉她:洪爷一病,唐人街准得出事。联邦警察们最讨厌唐人街的女人们,第一个准拿女孩开刀。

看到那双皮鞋一瞬,她意识到:他还没解气。他还想要踹她。

大难临头前,淮真立刻下意识蜷缩起来,捂住肚子。

就在那一瞬,那双皮鞋从她身上擦过,没有挨着她便向上扬去——

有人在他踹上她的瞬间,将他猛地拽走了。

她听见麦克利在说:“约翰逊,冷静。枪|击案我们死了一个兄弟,我知道你对很愤怒,但是请你冷静。她只是个女孩。”

约翰逊大声冷笑:“女孩?外面也有个救助会以为天使一样的女孩!你该去听一听!她如何在学校上了半年课,学了满口美式英文后反过来告诉我们她的种种卑劣史!”

约翰逊像一头受了伤,双目通红的斗牛,在竞技场里大声喘气,宣泄着自己无处发泄的怒火。

“我们等西泽来了再说,好不好?请你先冷静。杰弗森,有绷带与消毒水吗?趁西泽过来将约翰逊拆了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给他的女孩包扎一下。”

麦克利找人将约翰逊架了出去,快步过来将淮真扶到椅子上做好。

过了会儿,杰弗森拿了冰袋小跑过来,“市警局只有这个。”

“你这该死的无能的——”

杰弗森无比遗憾地接着说道,“西泽的车已经在路口了。我不觉得现在去买药水会更快。”

58.奥克兰3

淮真确认自己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她接过麦克利递来的纸巾,同他说谢谢。

麦克利似乎想说什么来补救, 但那一刻, 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有些无济于事, 又或者一个华人女孩并不值得他补救什么。

门虚掩上,所有人都出去了。

淮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责怪陈丁香。

获取救助会援救, 陈丁香本以为那会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却哪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

自从踏出这一步, 从此她既进不去白人社会,也永远回不了华人的世界了。

多么绝望……

但她一点也不同情陈丁香。

她有试想过, 倘若沦落到陈丁香的境地,她会不会也做出这样的行为。

答案是不会。美国与唐人街能给与华人女孩的尊重与宽容少之又少, 倘若没人爱她,也没关系。天地之大,她仅有自己, 便会足够爱自己。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陈丁香。

也不知是否挨打后应激过度, 此刻她浑身发冷,却平静到可怕。

直至那道门推开,闻声,她对上西泽那双漆黑眼睛。

淮真动了动手, 慢慢将自己脸上血迹擦去。

擦拭的动作带动她的嘴角,一抹讥笑好似随之凝滞在她脸上, 久久不散。

一眨不眨对视数秒。

数秒钟之内, 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表情。

然后, 他将门合拢。

她听见他立在门口, 很平静地问,“who did this?”

外面沉默许久。

她隐隐听见麦克利轻声劝解,“昨晚的事情,几乎将他都逼疯,请原谅——”

话音一落,不知谁挨了一记重击。闷声不响,桌椅轰然倒塌——

有人大叫:“你疯了!”

那一瞬,门锁一动,他转身进来。

神情冷静过了头,好像刚才只是出去喝了杯茶。

好像将所有乱七八糟都关在门外,就留给屋里一个静谧和平的环境似的。

可事实恰好相反。

他动了动有些不受掌控的手腕,似乎有些脱臼。

掌骨关节的发麻痛感来的很慢。痛感袭来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一切都错了。

他可以让一个对女孩施暴失了风度的粗鲁美国警察道歉。

可是他却无法为白人向华人道歉。

这便是这件事的症结所在。也因此,对这个受了伤的女孩,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这件事情原本就没有任何公正可言。

西泽正对上她那种表情,突然明白此时此刻,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他在她对面那位行凶者曾坐过的椅子里慢慢地坐了下来。

沉默良久,室内气温仿佛跟着氛围一起骤降。

西泽觉得这一切都有些滑稽。

过去那两个星期,他无数次面对参议院秘书长德赛那张满络腮胡的肥大脸庞。他翻阅自己递来的一沓牛皮纸资料——一九二九年整,入境美国的华人达一万三千人,半年内应离境近四千人,实际只有一千三百人离境!好家伙!

他想起那张抖动络腮胡大笑的脸庞,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来,告诉他你比我手下所有调查组加起来都要优异!他掸了掸那沓资料,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工作经验。假如你要去陆军,我非常愿意作你的推荐人!在美国走到哪里,都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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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经验与推荐人!

昨夜唐人街有人开枪打死一名警察。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背转过去对着窗户,不知是在克制自己的愤怒还是兴奋。西泽认为后者会更多一些。因为他觉得,接下来一句“我们赢定了!好极了!这会为他们的罪过添上最深重的一笔!”会更衬那张脸。

麦克利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的女孩牵扯进了一桩重窃案,还挨了约翰逊一下。就是昨晚死了弟弟那个,练举重的约翰逊。我发誓他只轻轻碰了一下。”

……去他妈的约翰逊。

西泽积攒了两周的所有好心情,都随之荡然无存。

他应该开口。但他竟不知应该从哪一件事开始说起。他希望此刻她能问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这么对华人?他一定拿德赛讲过的话来嘲讽“他们这群白人”:因为你们梳辫子,裹小脚,挑担子,还吃一种我们从没吃过的,后来才知道叫做虾的虫子。

事情再也轻松不起来。

从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近的接触一名同龄华人女孩。

等真正接触了,他才发现,她真的令他讨厌不起来。

他有时会想起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许有,但在这之前是一团模糊的,没有界限。但在这一刻好似清晰起来。

两个人都好像同时看清了这中间究竟横亘着什么。

在这一刻,淮真也在看他。

他一只手指苍白纤长,骨节并不十分明显。握拳时,属于男人的坚硬骨节与青筋才会清晰凸出。就是那只手,泛着红,脱了皮,露出里面的粉色组织。

淮真心想,他一定擅长钢琴,才会有这样一双手。这双手就在刚才,狠狠揍了一名同事。

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卷曲的黑色头发,眉骨下藏着一双同样的漆黑幽暗的眼睛。

他还学过什么?德文,英文,或者一点点法文。从小骑马,以致步伐略微松垮,还有什么?

这些是他想到的全部。这样一个新英格兰人,从小到大,都会学一些什么,在她降落这个世界的当天,她就已经想象到了。

她也来自一个中产家庭,父母都在欧洲大学做教授。她去过很多国家,也会钢琴,跳芭蕾,骑马,会说两种以上语言,从不愁生计,可以在一所德国名校随心所欲念一门自己喜欢的冷门专业。她才十九岁,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她没什么好自卑的。即使她熟记历史上记载的排华法案,这样一种种族歧视与仇恨,却一直从未在她心中立体起来过。

淮真知道了其中差别。

这一张长方桌的距离,那头坐着不可能真的是学校或者club某个向她示好的普通男孩子。

桌子那头,是一名排华者,这一头,坐着的是一名华人,就是这么宽的距离。就是他和她之间的全部距离,记载着她遭遇不公正的全部。

在外人看来,此刻她可能就像汉堡大学校园外讨要咖喱香肠的难民,而他就是那个她,他的同伴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大声警告他:“西泽!离她远点——”

推翻这张方桌,还要十二年时间,甚至更久,甚至到二零一八年,这无形的桌子仍然还在。

这方桌看似很近,他起身,两步就可以走到她身边。可这张方桌立在这里,她就只能忍受这种不公。他也只能眼睁睁看她忍受这种不公,除此之外,能做的也只是揍一名同事解气。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门扉,小心翼翼的问,“西泽,你来审问她,对吗?”

西泽没有转头,没有回话。

被派来和地狱使者交涉的年轻警官,从门缝露出半张白净的脸与一只眼睛,显然有点紧张。没等到回应,他回头,冲外头小声问道,“他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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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很轻很轻的骂了他几句。

他觉悟很高的点点头,“抱歉,请将上一句换成陈述句。”高个警员趁机快步进来,将胳膊下夹着一沓资料与两只冰袋递给西泽。

他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吓一大跳,仓皇逃开,将门合拢。

房里再度安静。

一只冰袋隔着桌子推过来,淮真没接。

放在桌上那张肿胀充血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讲讲陈丁香。”他开口了。

“她是我同学。你来学校那一次,她发现我认识警察,便来药铺告诉我她过得很不好,想回到中国去。我并不认为这对她更好,便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偷盗了店铺药材……”

淮真反复复述这件事。但她没提陈丁香自认偷渡经历。

西泽盯着自己,她以为他认真在听,但随后,她发现实际上他也许并不关心事实本身,仅仅只是盯着自己脸颊而已。

于是淮真住口了。

“你什么都没承认,对吗。”他接着问。

“我什么都没做。”

“嗯。那就很好。”

他握着钢笔,一刻不停在一沓厚厚资料上填空。淮真低头,发觉他反复重复的动作是签名。

龙飞凤舞ceasar herbert von muhlenberg,写到最后,潦草的只剩下一长串波浪线。

纸页上方写着,保释单。

写完无数个波浪线,他捏着那一沓纸页起身开门,向外面询问了一句什么。

来人答了句什么,他立刻回头说,“来。”

淮真迟疑了一下。

“医生来了。你需要处理一下伤口。”顿了顿,他声音轻缓了一些,“你半张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说完这些话,他脚步很急的出去了,像是故意似的,根本不留给淮真反应时间。

淮真脑子里一片茫然。放空两秒钟,起身出去。

白人医生已经等在铺就橙黄色空旷大厅。一见她出来,指指一只椅子,叫她自己推过来。

淮真半张脸肿起来,一只眼睛火辣辣的,不是特别能看清东西。待她视线寻到那只椅子,一名不知蛰伏在哪里的警员突然一下跳出来,将那只椅子抬到医生身旁,又一溜烟跑了。

她坐下来。那医生戴上手套,碰了碰她的脸颊,仔细看了看,说,没事。过两天消肿就好了。

给伤口消毒的时间里,她一只听那名白人医生喋喋不休的抱怨,说真是荒唐。虽然这是白人警局,但是给黄人治病大可以去给东华医馆打电话,或者至少提前告知。她这辈子可从没有给黄人看过病。

虽然不满,她仍尽职尽责为淮真做完消肿工作。

那数十分钟里,她远远听见过几次洪凉生讲英文的声音。是英式发音,但并不十分地道,带着一点伦敦唐人街味。她猜想,这可能是他是个坏学生的缘故,即便去了伦敦,也无时不刻去唐人街鬼混,所以混出这种发音。

他始终用那种很轻松的语气刁难着这群傻大壮的市警察。“我爹地病了,病的快死了。他牙都掉光了,用的是镶金的假牙。他不在家里。你们别妄想叫他来做我的保释人了,没人会保释我,因为我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地痞无赖。烂命一条,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满赚不赔。你们要找他?我建议你们去鸦片烟馆里找找,他说不定就在那里。对,就是用他的金假牙吸着大烟,有三名以上的裸|女正坐在他身上给他做马杀鸡。我建议你们去找他试试,说不定他会免费邀请你们加入。”

从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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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里,她感觉到他身体状况暂时还不错。也许挨过一些拳头,但那些拳头比起淮真挨的,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市警察也许暂时还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很多人都有行贿把柄在洪爷手里。但是这事事关联邦警察,非同小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又拿这条背后受贿链没什么办法。所以他们想要洪爷出面,至少给双方一个满意交待。

淮真挨的那一拳,来自于陈丁香与洪凉生作孽的总和。一个人放置了炸|弹,另一人引爆□□,而她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就被抓来了这里,替这两人作的孽遭受严刑逼供。她实在冤死了。如果不是西泽,她都不知道拿什么走出这里。

如今在太平洋背后那片狼烟大陆,从五年后,一直到千禧年之间,无数人,拼上全副身家也想要求得这样一张美国船票。这样一张船票,和泰坦尼克上的救生艇一处小小船位一样珍贵。

呵美国公民。

西泽很快回来,医生也给他作了简单消肿。

向医生致了谢,他对淮真说,“走吧。”

“去哪里?”

没回答。

汽车停在大旧金山地区警察局门外。他用没受伤那只手拉开副驾驶室,请她坐进去。

天上有蒙蒙雨,落在玻璃窗上,窗外世界只剩下霓虹灯斑。

车缓缓开动,晃荡的汽车里响起引擎声。于是窗外世界彻底消失了。

车开出半条街。短促的笑声响起,有些突兀,像是泄气。

他缓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会懂那个华人女孩的口音吗。”

淮真答,“因为我分不清think与sink,loun和noon。她讲话口音与国语区别也是。”

西泽接着说,“你走那天,麦克利问我,在中文里,‘豹子’是什么意思。他说,那个女孩突然叫住你,对你说了这个词。‘爆纸’,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对吗?”

淮真盯着他的侧影,然后转开头,嗯了一声。

那天她仍可以模棱两可说她不知道。她知道那不是个好词,因为她仍还没问过云霞这个词的确切含义。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便装不了无辜。

淮真缓缓说,“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骗了麦克利和你。我很卑劣,是个地地道道爱钻营的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不论做什么都无法自证清白。”

西泽没再讲话。

是,你是个爱钻营,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你具备他们具备的一切卑劣品行,但是我仍然对你讨厌不起来。

甚至我也做起你的帮凶,不论是非,将你隐瞒的,做过的或者没做过的一切统统抹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忘记你也是华人的一份子。

两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沉默里,淮真心里一个弦轻轻动了动。

她回想起在警局办公室里他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便毫不犹豫在保释单上签字,也突然明白为什么西泽要讲这句话。

因为这两件事,他都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便是无辜的。

淮真慢慢将那裹着纱布,什么都看不见的右眼望着窗外,对他说,“谢谢。”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便令人有些沮丧。

有人会想起警局那个认知。

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认知。它来的太早了,在最不该来到的时候到来。

在什么都没萌芽时,便让人过早清楚认清这道现实屏障。

59.奥克兰4

淮真突然又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比如此刻,她突然又觉得,究竟谁规定的,为了保持优雅, 中国中产的女儿也要去学习钢琴与芭蕾?什么时候才能叫那群白鬼逼迫自己年幼子女学会反弹琵琶, 在一场中式家宴倒背兰亭集序,向华人献媚?

是的,她现在已经很好的融入唐人街, 十分熟练的使用起“白鬼”这个词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家中时会吃面条会吃出喝汤的巨大声响, 逢年过节会在餐厅大堂高声谈论世界局势, 中度咽炎迫使他在换季时分随时发出吐痰的震天巨响……但这并不妨碍他走出国门, 踏出家门, 走进大学教室时, 会立刻回归成一个彬彬有礼,略微古板的中年绅士。

也许地道的中国, 也并不是八十余年后富裕,得体而繁荣的中国, 而是这保留了略有些令白人侧目的,带着古板风俗的唐人街,才是从三百年前延续下来的地道中国?

淮真好像也突然明白过来, 从小受到的一切教养,无非都是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 将子女改装成为一份上得台面的改良西式中餐, 比如, chop suey,甜酸肉,左宗棠鸡,或者那种用中国超市速冻龙利鱼制成的,不需要片鱼片的复杂工序,同时也丧失了口感的水煮鱼。

这时候她想起自己身旁正坐着个美国人,她可以立刻向他确认这一点,问他,比起广东菜,是否更喜欢它们的美国改良版。但她一转过头,用完好那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那个开车开到走神的严肃侧影,便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时机。从她这个侧面看出去,深陷的眼窝藏着的睫毛密到近乎郁结,仿佛睁眼去看世界需要先抬起千斤重的心事。这天然的神情,使得他获得一种不论犯下什么过错,都让人可以轻易原谅他的能力。

他究竟在想什么,会想出这样一种凝重的表情?

淮真猜想,他性情也许比他看上去阴沉沉的相貌更为偏执。他可以比大部分人都要客观,可是连他的客观都无法改变他对某种事物既有的态度与看法。比如数个月前华埠小姐颁奖会场上他谨代表个人,对他的种族主义向她道歉。又比如很久很久以前,因为某一些见闻决定了他排华的立场。

这样两色人种,坐在车内,可以聊些什么,才不至于使气氛更严肃?淮真在心里举例:足球?音乐?还是某个好莱坞明星?

还是算了吧。

正当她打算闭嘴时,她听见敲钟声。八点半了,真糟糕。因为早晨罗文抱怨过四个月前从广东买回来那一罐腌虾酱快放坏了,最迟明早一定得吃掉。出门前还特意嘱咐她,叫她下午下课后,路过蔬菜商店,记得买点通菜回来。

已经这个点了。淮真将整张脸转向窗外,寻找可能尚未打烊的商铺以作补救。八点半点钟的旧金山是最安静的时候,因为正经家庭的人们已经结束工作,归家准备洗漱睡觉;而夜里寻欢作乐的人们尚未出发。

这时她发现南市场街的密集商铺。这并不是开往唐人街的方向,车在往南行驶。

她望着前窗,“如果不是回去唐人街,我觉得,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去哪里。”

过了好半晌,西泽才回过神来,视线掠过她缠着纱布的眼睛,像突然找到借口似的说,“你受了伤。”

“我们不是看过医生吗?”

“有想好怎么同他们解释吗?”

“即使一个月后回去,他们也会发现我挨了揍。”

一阵沉默过后,淮真盯着他受伤的手,建议,“你可以在小意大利放我下来,就是上次作别那边。我可以走路回家,这样不会有人猜测是你揍了我。”

西泽轻轻看了她一眼,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淮真安静的等着他将车漫无目的的又开出两条街。

“我们有目的地吗?”她问。

“那位母亲将两个女孩从天使岛保释出来了。就住火车站附近。”他突然想起一个可供随时造访的好去处,“她们提出想见见你。”

想见我才有鬼了。淮真心里这样想。

她问道,“她为陈曼丽脱罪了吗?”

西泽摇头,“要一直在这里,等到那位父亲抵达旧金山。”

“所以她的姑母承认她的侄女身份。”

“她一口咬定她和自己弟弟小时候长得很像。”

“但你们还是允许她被保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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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交了一笔保释金。”

淮真猜,方女士大抵也还没搞清自己弟弟究竟有没有私生女。但不论是私生女,还是自己弟弟曾经登记了纸儿子,卖给堂会,她都必须得先替他认下来,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车靠近教会湾停下。路边是一栋极为罕见的维多利亚时期三层建筑,楼下出租作了自行车零件商铺,通往楼上的是一面小小的门,门铃旁贴着hotel的名字。

等待开门的几分钟时间里,不远处的架桥上,一列从旧金山始发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呜——”地驶过。

很多年后,美国最便捷的城际交通工具已然变成飞机,火车不再是忙碌的现代人的出行首选,火车票价也急速攀升。火车出行也成为某种历史,供有钱有闲的人观景抑或缅怀。淮真仰头,望见一面面亮堂车窗,突然生出些向往。

风很大,连大地都在震颤。

西泽揣着手立在门边,仰头望着火车,不知说了句什么。

街上行人很大声的交谈。地面发出的一切声音,统统都被列车行驶的震动盖过。

上头匆匆下来个人,隔着分割成八块的窗户玻璃询问:“找谁?”

西泽从上衣口袋掏出警官证,“拜访二百一十四号住客方女士。”

胖得发红的房东拉开门锁,将两人带上楼梯,用法式英文大声抱怨:“每天都以为发生地震。”

老板是典型上世纪经济大震荡迁移过来的法国人,将旅店陡峭狭窄的台阶铺上一丝不苟的红毯,墙上挂着油画,间或两盏不怎么亮,却十分古典的雕花吊灯,显得沉重而幽暗。

二百一十四号就在楼梯转角。法国人怕惹上事,将他们带到门外,揿响门铃后,很识趣的离去。

刘玲珍穿着鹅黄色白蕾丝睡裙来开门。门打开那一刻,她实在有点懵。但仍侧身请两人进去了。

屋里几个女人正在吃着饭。旅店里没有厨房,食物是上面塞了很多乱七八糟东西的大热狗。一见来了人,所有人从饭桌起身,表情都很错愕。

方女士衣着很整齐,头发用发网网起来,碎花鱼棉白长旗袍,下面一双平底拖鞋。陈曼丽也穿了衬衫和卡其长裤,两人言行举止都十分止雅,但凑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局促。

西泽用英文向方女士简要告知来意。大致是说,移民局需确保你们一直呆在旧金山市区,偶尔会上门询问一些与陈曼丽及她父亲有关的问题,不要惊慌。

又往一旁一让,说,这是你说过希望见一见的美国华人女孩。

刘玲珍与她母亲相视一眼,方女士又看一眼陈曼丽,隔了好一阵才露出那种非常中国式的,很婉转的恍然大悟表情。方女士用英文说,“对对对,她似乎帮了不少忙?”

淮真突然感到非常尴尬。她几乎可以从她们语气与眼神交换里读出:我们互相之间连沟通都不能够,陈曼丽到底什么时候提过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如果实在说帮了什么,不过就是没有给陈曼丽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以及替刘玲珍买了一带卫生巾而已,不至于非要再见一面感谢的地步。

而且干什么非得挑两个人都鼻青脸肿的时候上门拜访……

西泽与方女士谈话的几分钟时间里,淮真与另外两个女孩三人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

陈曼丽学了一些简短英文。

“还好吧?”她问。

“她是指伤。”刘玲珍翻译道。

“没事,很快就好。”淮真四川话回答。

“她说很好。”陈曼丽用英文翻译回去。

对于这也不知有没有血缘,突飞猛进的姐妹关系,淮真心里倒有些欣慰。

陈曼丽又压低了声音,用英文说,“为什么他打你?”

刘玲珍也好奇。

淮真发现这件事很难三两句解释清楚。

她用英文很干脆利落回答说,“我不知道。”

两个女孩显然被这回答吓到了。

那边谈话声也随即停了下来。

再次响起对话时,西泽对方女士说,“这段时间请不要离开市区,下次再见。”

60.奥克兰5

刘玲珍在上海美侨开办的基督教会学校上学, 一直到拿到犹他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到美国。上海这个城市的氛围, 使大部分能接受良好教育的孩子们同时兼并对西方文化的全盘接受以及对领土被割据的嫉恨。两人离开时, 刘玲珍一直以一种仇视殖民者的眼神仇视着西泽。而初到美国领地,刚学懂英文的陈曼丽, 在这个时刻寻找到了整间屋子里第一个敌人, 那就是西泽。于是她让自己仆妇从箱笼中寻出一只绳子系的黑黢黢烟熏香肠赠给了淮真。并让刘玲珍用英文询问西泽:“她是华人, 赠给她并不是行贿, 对吧?而且, 你们白人一定不喜欢这种食物。”

刘玲珍讲话时, 屋里另外几个女人一直应声点头。你看,建立革|命友谊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相同的敌视对象。

很滑稽, 是不是?刚从一个警局的阶级立场出来, 又立刻进入另一个阶级对立面。你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使这两种阶级巧妙融合的契机。

那所公寓正对海湾, 是一所著名灯塔礁餐厅。西泽带着淮真径直走过去,却直接被老板直接挂出的“拒绝有色人种入内”门牌隔绝门外。

西泽将车开出两条街, 才寻找到一家没有张贴类似告示的餐厅。

“按理说我们的晚餐需要预定,但是——”那名女招待在看见一身得体装束的西泽,于是改口问道,“几位?”

“两位。”

在餐厅大门框外, 高大英俊的白种年轻人伸手轻轻一带。带到身旁, 与他同框出现的, 是一名黄色皮肤的少女。

女招待立刻又换语气, “餐厅还剩下一张餐桌——但有色人种必须隔离用餐。所以很抱歉。”

那时西泽已经推门进去, 带着一股想要拎起椅子当场砸了餐厅玻璃的戾气。淮真追上去,死死拽住他。西泽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拉了拉他的衬衫袖口。那一瞬间,西泽眼神松懈下来。背后是一扇玻璃门,外头铁轨经过的光落在他脸上,有点变化莫测。她立在餐厅门口,往上面两级台阶上,用仅剩那只眼睛和他对视。

他妥协了。

两人的出现,收获了餐厅众人的瞩目与嗟叹。众目睽睽之下,他任由淮真拉着手腕,离开餐厅。

两人长久的沉默的坐在车里。西泽并没有发动汽车。但每一次列车穿过带动的强烈震颤,都让淮真有种汽车前进的错觉。

就在一团混乱的火车声里,淮真建议:“这个点,想找出一家不隔离有色人种酒馆,或者可以去意埠试试。”

那里距离唐人街很近,意大利人也是对华人最为友好的白种人群。许多唐人街富商在这片国土的发迹,都离不开意大利老板的合作与融资。

但是西泽却说,“i don’t want go anywhere.”

他不喜欢意埠,不止因为那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与她隔阂的地方。

在这个国家,尤其在旧金山,隔阂存在于城市每一个巷道角落。不公与压迫使得白人获得天然的傲慢,也是在这种压迫下,唐人街诞生了。

从警局出来以后,他就一直载着她在这座城市漫无目的游荡,试图找出一个可供两人容身地方。可无论哪一个地方,要么回归她的阶级,要么回归他的阶级,一旦分道扬镳,便宣告各自都从平等世界脱离,仿佛找寻不到任何一种合理关系,可以将两个人关联起来。

他哪里都不想去。

所以他也一直不愿送她回去。

很多东西是扯不清的。至少在这里坐到明天早晨七点太阳出来,也还是扯不清的。

“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在七个星期之后。”他说。

淮真笑了,“所以你们胜算很大吗?”

想拿下加州,民主党简直痴心妄想——德赛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尤其当西泽将收集到所有关于中国人投机取巧的证据交给他时。

但西泽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然后我会离开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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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嗯了一声,“那时候我也结束考试了,有时间仔细想想该送什么给你作临别礼物。”

西泽没有讲话。过了会儿,他拉开手边箱子,摸出一只打火机,试着打亮。

几次尝试点燃失败后,他扔开这一只,继续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淮真以为他烟瘾发作却找不到香烟,便问道,“需要帮助吗?”

他摇头说不。过了会儿,他翻找出另一只火机,试着点亮车内空间。火光咔哒一声,将两人都照亮。打火机点燃的瞬间,他眼睛也亮了一下。

尔后他将仍还温热的火机递给淮真,伴随一点笑容,他将汽车发动,向前驶去。

“你接着讲。”他说。

“讲什么?”

“讲讲唐人街。”

淮真没有问他要将车开去哪里。在今天之前,她一定会抱怨他不该因为债主身份而随意支配她的自由。

但是这一刻不同。

直到很久以后,淮真才会意识到,今天是一场不带有任何目的,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回想起这场约会里的自己留给西泽的印象,淮真觉得会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姑娘的形象。淮真不知讲什么,只好讲讲唐人街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倘若有关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里民主党大获全胜,她的姐姐会在暑假考试结束后立刻被送回中国相亲。唐人街许多女孩都会。因为传统华人家庭出生的女孩都很恨嫁。一旦美国华人的婚姻法对所有人都公平起来,唐人街的父母们一定会争破头,将十六七岁适龄少女送回国相亲。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更希望作为共和党的西泽获胜,这样很多唐人街女孩只能选择继续学业,念高中或者上大学。

奇怪的是,这样喋喋不休的淮真并没有引起西泽的反感。他很认真的听着,并问她,那么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的公民身份太脆弱,几乎很难回国相亲。一旦在美国有合适相亲对象,季叔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直到车在诺布山下的波尔克街边停下,西泽也没有打断她的讲话。

周围几乎都是民宅,西泽从驾驶室下车,绕去打开后备车箱。淮真下车时,他已提着一桶什么东西,朝面前那栋洋楼走去。

“过来。”他走出两步,冲她招招手。

淮真跟上去。

“打火机带上了吗?”他问。

“带上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那大花园外的大铁门。

“这里是联邦警察的临时宿舍。”他一边带淮真往里走,一边低声解释。

这里也是排华法案的起点,那场著名的,以打死数十名华工为结果的美国工人党闹事地点。现在里面住着共和党的拥护者,几十位年轻的单身汉。

西泽轻车熟路带着淮真走进草坪深处一间小屋子,里面是单身汉们雇佣的临时洗衣工晾晒衣服的地方。门拉开,小小屋子里晾晒着同一色的警服上衣、长裤与外套。

他在衣服林里来回穿梭数趟,走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衣服,扔给淮真。

“都是同一个人的。”他说。

淮真踉跄接住,抱在怀里,展开一件警服外套,露出胸口缝的名字。

果然。

她转头望着立在门口的西泽。

“保不准他们凌晨过后会从酒吧回来,”他靠在门口放哨,回头说,“干你想干的。”

淮真将衣服裤子一一挂起来,观摩了一下。

而后点燃打火机,将所有裤子的□□烧掉了。仔细想想,又折返回去,将衬衫的前襟烧了两个洞。

从晾衣房出来,西泽拽着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将她带到那栋有八十年历史的洋房正面的大白墙面前。

借着月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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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那堵墙上刷了长长一排大斜体英文词组与腥红涂鸦。

她立在月光里头仔细辨认:那是长长一串f word,操了锡克教徒,巴基斯坦人,天主教徒,苏联人,黑手党,哈西典人……等等,半面墙,几乎将美国领土上所有人种国籍都骂进去了。

这片国土上,政客想要赢得选举的手段无非笼络选民以求得政治正确。而这版面墙,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政治不正确。

西泽手持着涂料刷思考了一阵,躬身继续书写。

淮真凑近前去辨认:silly cops, fuck the honky……(傻条子,白鬼)

下一个f word还没写出来,头顶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警察洗过澡,探出窗户吸烟。

淮真吓了一跳。

西泽猛地掩住她的嘴,将她窝进怀里,拽到墙根底下。

涂料刷掉进颜料桶里,“咣当——”一声,在寂夜里发出一声脆响。

“谁在那里?”他用烛台照了照窗户下的花园。

一只猫追着下水道钻出的硕大老鼠从花园追进墙根。墙根挡住的地方黑洞洞的一片。

他只看见一只空了的涂料桶,于是决定穿件衣服出门检查。

就在这时间里,淮真与西泽已经悄无声息,绕过墙根,从另一侧围墙大树下偷偷溜出大门。

两人刚刚坐进街边的车中,便听得一声响彻半条街的咒骂:“who the fuck——”

西泽笑出声。猛踩油门,将后半句咒骂远远甩出半条街。

淮真忍着笑,“我从没有听见过警察骂同行条子,白人骂白人是白鬼。”

“无论如何,解气吗?”他笑着问。

淮真笑着说,很解气。

倘若对付规则的唯一方式只剩下不计后果的青年人式的恶作剧,解气也只能是解气了。

诺布山距离唐人街并不太远。车驶入唐人街,便意味着,两人即将回归各自的世界。

西泽又得艰难的为自己寻找下一个和她见面的理由。

车仍按老规矩,在距离洗衣铺半条街的萨克拉门托街停下。西泽说,“我可以等你五分钟。倘若你法律上的父亲拒绝为晚归的女孩开门。”

淮真笑着说谢谢。

突然地,他问,“你也会回中国相亲吗?”

她心里生起异样,猛地回头。

西泽也看着她。从警察宿舍出来时的笑早已从他脸上散去,此刻面无表情的望着你,看着他的眼神,你能明白他和你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淮真说,“不会。我的公民身份敏感,他们应该会给我找一个更有利于保住这个身份的相亲对象。”

“比如呢?”

“我不知道。也许美籍军人一类的。”

他便不再讲话。

淮真推开车门,想了想,又问他,“其实我很想知道,比起广东菜,是不是炒杂碎更合口味一些?”

“我都不喜欢。非得花三十美分吃一顿饭,我会选热狗。”

淮真嗯了一声,冲他摆摆手,快步离去。

淮真明白了一些事情。

两次来唐人街时,他都在这里送她回家。

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审视种族歧视存在偏差。

第二次,他发现自己的确不讨厌她。

也许有一丁点喜欢吧。

但这点喜欢又能有多少用途呢?过几个月,离开这里就忘记了。

更或者,他心底更深层次的道德,全副武装的在排斥,或者拒绝承认这种感受。

61.奥克兰6

一听到远东学校学生家长上门来打的报告, 那个晚上阿福跑到意大利餐厅去发动何天爵和他一起到警局门口转悠了好几趟,试图将一口袋钱塞给看起来很威风的警察。等终于打听到淮真已经被西泽驾车带走,这才终于放心离开。

阿福洗衣的灯是留给淮真的, 店里的人也都还没睡。一见她回来, 都松了口气说,回来就好。阿福径直去睡了, 云霞借口去后院给她烧水洗澡, 前店里只剩下她与罗文。

罗文问她,“伤还好吗?”

她说医生已经看过了, 挺好的。

罗文先说今天从一位太太手头买了张旧的东华医院医疗保险卡, 给云霞和淮真一起用。保险卡是那位太太十九岁女儿的,但她女儿回国相亲一年, 便友情价五折出售给了罗文。罗文说,白人都不太分得清年轻华人女孩,若是她检查伤口, 或者换药, 可以直接拿去用。到时候去擦个粉, 抹个口红,扎条辫子, 看起来也都一样。市政府一直催促学生办医疗保险卡, 姐妹两个人蒙混着一起用, 能省一大笔钱。

淮真笑着答应, 说谢谢季姨。

当着晚辈的面讲自己投机取巧经, 罗文也有些讪讪的, 便说这是今天上门来的两位太太教的,她们孩子也在公立学校念书。讲完这个,正好借着话题,小心地问她,“黄家那个姐姐的事听说了吗?”见她摇头,叹口气,“咱们中国人家规矩和旁人不同,姑娘大了,夜里太晚,就不要跟白人再混在一起,很容易给人教坏。像那个黄文心,给个白鬼吃的死死的。到头来上当受骗,小孩都打掉了。黄太太天远地远赶过去,闺女独自在那边生病吃闷气,还患了什么忧郁症。那丫头图省钱,又没有办医疗保险卡,在纽约看一次医生,几十美金打水漂似的。给人占了便宜,自己吃亏,到时候哭都不知哪里哭去,你可不要学她!”

淮真说好的。罗文劝诫的话讲到了,便将最后一盏灯也熄灭,让她回房休息。

即便罗文在借着黄文心的事给淮真提醒,但天大的事也是别人的事。她实在累极,不知自己是怎么游魂似的抹黑穿过院子的。

上楼推开房门扑到床上,几乎立刻进入黑甜乡。朦胧里云霞端着面盆进房里来,看她睡成这样,叹口气;给她翻个身,见她这副丑脸,又噗一声笑出来。笑完了才想起拧干帕子替她擦了擦。

那笑声出现在梦里,却和淮真心底另一个讥诮的笑重叠了。她想起了陈家赠给她的那截腊肠,被她给遗忘在了西泽的车里。梦里,西泽拎着那只腊肠放肆嘲笑,转头便将它扔进了臭水沟了。漂洋过海坐头等舱来的香肠,就这么被扔掉,实在太可惜了。淮真一个惊醒,翻个身,又睡的不省人事。

·

假如有人告诉淮真,那两截腊肠最终出现在了奥克兰别墅的早餐桌上,她一定不会相信。

那个夜里,西泽直接将车开上回到奥克兰的船。旧金山春夜比柏林十一月的正午还要凉爽,他慢慢将车窗拉起来。奥克兰郊外什么都是漆黑的,密闭的车内什么也看不清,只除了熏肉味与奇异的东方香料味道挥之不去。

听见汽车声,女佣罗德斯急急忙忙跑出来,只看见坐在驾驶室里的人面色并不太好。正犹豫该不该回去将这个消息通知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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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西泽已经已经从车内走出来。她询问需要帮助吗?西泽想了想,折返回去,将驾驶室里舶来的东西递给她,径直推门上楼去。

这是个很普通的礼拜五,所有人都围在壁炉边,对于这个拥有西泽的周末感到非常意外。

罗德斯追在后面询问,“这个怎么烹饪?”

西泽在台阶上顿下脚步,“你也可以把它们像艺术品一样挂起来。”

将这个玩笑当真了以后,罗德斯四下打量,更加为难了,“应该把它们挂在哪里?”

起居室众人大笑起来。

奎琳刚结束与女伴们的在市政中心附近的圆舞会,舒舒服服沐浴过后,在脸上层层叠叠抹了近一个小时。从卧室出来,看见罗德斯手里的东西,脸上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她突然叫住西泽,“……这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那里。”

“什么样的朋友?”

西泽操着手从台阶上后退两步,将他整张脸露出来低望着奎琳。

奎琳自从嫁进穆伦伯格,她便做起尽职尽责教养女儿的阔太太。至今操过最大的心便是凯瑟琳的婚事。大约是太闲的缘故,像别的太太一样,她总容易从一些蛛丝马迹里嗅出丈夫出轨的痕迹,再将这些痕迹拼凑起来,拼凑出那个情妇模糊的出生与品位。

她十七岁和哈罗德订婚,十八岁生下凯瑟琳,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五岁。在西泽面前,她只能算半个长辈。由于某种原因,阿瑟为哈罗德挑选的妻子出生于富有中产的律师家庭。她的自卑持续了整整十八年。在西泽这个极难应付的晚辈面前,她时常连竭力装出的另外半分长辈的姿态都难以维持。这个家庭里,她能掌控的东西极少。也因此,她希望西泽未来的妻子是个好掌控——或者至少说是个好相处的对象。对奎琳来说,同样中产出生的儿媳会是个极佳的选择,比如那位医生的小女儿芭芭拉一类天真单纯,好对付的姑娘。

她从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挑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是这样,每到春天,你父亲总会吃上几次。我有见过,就是这样……”

西泽慢慢问道,“每个春天?”

奎琳道,“是的。背着人偷偷的,一边吃一边喝某种没有名字廉价烧酒。凯瑟琳也知道,有次爸爸喝的酩酊大醉的哭起来,是不是?”

奎琳一旦慌张起来,便会口不择言。

这次连凯瑟琳都明白自己母亲在说什么事情,有些崩溃地大声提醒,“妈妈——”

奎琳在这声提醒里,立刻意识到在晚辈面前失了风度。

趁事情变得无法挽回前,她很快用邀请拦住西泽,“最近有很多伯克利的学生放假回到奥克兰。黛西也邀请过朋友来庄园玩,是不是黛西?我是说,如果你有朋友,不妨请过来参加奥克兰家庭聚会……”

凯瑟琳用大笑来掩饰母亲的失态,“请来看你和朋友们在那种慢悠悠城市爵士里跳中年舞蹈?”

“你们当然可以办一场热闹的年轻人的聚会,再疯狂也没事,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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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长辈不会告诉那群严苛的家长……”

西泽早已经在两人谈话声伴奏下消失在楼梯上。

·

华人陈教授在春假结束的周末抵达了旧金山,为防止作弊,直接由联邦警察带到天使岛对“口供纸”。陈教授英文很不错,却在与回答与女儿身份信息的很多问题上漏洞百出。与刘玲珍的母亲分开对纸的过程中,他承认他背着家庭在外有私生女。许多年他也没有尽父亲的责任,这是他的家庭问题,现在妻子去世,他会竭尽全力向他的家人解释。

移民官员信了他的鬼话,又或者是信了他的钱。不论如何,在犹他州的联邦警察会对他进行为期一年的上门随访,确保他不会将这名女孩交给人口贩卖组织。陪陈教授将女儿扣押的行李从羁押厅带走时,西泽用广东话与陈教授随便聊了聊。

他问他,“你女儿点知‘爆纸’咩意思?”

陈教授收拾箱笼的动作僵了僵。

西泽说,“我随口问问,你随口答一答。”

而事实却和西泽猜测的不大一样。

一九二四年,他受美国的赖梦德夫妇邀请,归国后去了四川大学教书,在那里认识了陈曼丽的母亲。她本出身大家,家族没落,丈夫病死,她二十岁上便守了寡。幸而还有娘家忠仆不愿离弃孤儿寡母,靠变卖积蓄家当,偶尔托人卖些字画手绢独自抚养曼丽。陈教授十分赏识她,也时常接济她们母女。日久生情,这感情谁都没说破,却挡不住邻居风言风语。渐渐地,陈曼丽母亲不愿见他,说这样对彼此名声都不好。合同时间到,他不得不返回上海,却收到陈曼丽母亲来信。她说女儿大了,希望她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寄人篱下,她放心不下,乞求他想想办法。那时他已即将启程返回美国。在广东前往香港的码头,偶然从老侨民处打听到“纸儿子”买卖,一回到美国,便在美国市场交易好。“口供纸”一式两份,其中一份由他提交到移民局,另一份他托人与传票一同带回国,寄给了陈曼丽母亲,叫陈曼丽背熟。

她并没有告知他陈曼丽几时抵达旧金山。他当然更不知道,她没有再嫁,她只是染了肺痨去世了。

“买纸”一岁一百美金,十六岁的陈曼丽应该会花去他一千六百美金,外加四百港币船票。这些都是西泽在香港时打听到的消息。不过陈教授的事他并没有告诉德赛。

唯一可以告知的人只有淮真。

但他好几次去唐人街,几乎都没见到她,或者只远远瞥见一个影子,之后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再进一步上前去同她讲话。

一次去时是在傍晚,她没在店里,不知去了哪里。店里一只长凳上并排坐了几位黑黄皮肤的妇人,不停的讲话,瓜子磕了一地。于是他没有进门,立在门外等等候着。那几个太太以为他听不懂,不时打量他,以广东话窃窃私语的讲坏话,说,“白人靠不住的你们都知道吧?黄家那个大闺女哟,就受了骗,悄悄找小诊所打了胎以后,患了忧郁症跟卵巢癌,黄妈赶过去照顾着,不知怎么煎熬怎么后悔,都来不及喽。这名声出去了,在美国华人里头再难找男友。这回反法案再不通过,要是回国去相亲,恐怕再难回来喽。”

62.索诺玛

这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四处都有大声吵闹的华人妇女。在这段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他第一次踏足的杂货铺开门:那个老到几乎看不清东西的伛偻妇人, 一扇一扇将门板拆下来摆放到一旁,然后一个接一个的男顾客踏了进去。前来造访的白人大部分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老鸨在门外大声招徕顾客, 用她最擅长的那几句英文对白,对那群刚刚发育的青少年们推销自家妓|女:小先生, 小脚的女人, 那个地方长得也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你们已经从同学那里知道了, 对吧?

他渐渐已经习惯这类事情发生在华人社区。她们好像永远不会有正大光明的身份——比如香港湾仔与英国水兵厮混的在一起穿廉价旗袍的东方女人;讲英文中文与葡萄牙语,训练有素的高级舞女;又比如这被美国大小报纸批驳无数次的东方陋习。华人女人给她留下的记忆印象, 就像这样一点一滴, 终于构筑成了一个迎合西方世界的,逆来顺受的偏见模样。

他大约在洗衣铺门外等到十点钟,那群妇女还没有离开。直到淮真法律上的母亲,以唐人街式的英文向他致歉:“先生,妹妹要考高中, 学业很忙, 时常要写作业到很晚回来。”

妹妹,她家人对她的称呼近似英文的“也许也许”,“五月五月”或者“也许五月”。五月或许是个新的英文名字——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说他可以再等等。

女士接着说,“华人孩子必须比白人的孩子加倍努力, 也不一定能够出人头地。请你谅解, 代价太大了——我们耽误不起的。”

即使他听不懂中式言辞里的弯弯绕绕, 傻子都能明白这位女士的这番话讲得别有用心。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他微笑着说好的,我明白。但他并没有感到多么困扰,毕竟她不是非得知道陈教授的故事不可,他也没什么非见她不可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他并没有刻意去唐人街找她,但总因为许多工作的原因,频繁的在唐人街看到淮真。四十条唐人街就这么大。他往往坐在车里,常常看见她在路边一掠而过:和朋友一起在某个咖啡馆或者茶餐厅角落里写试卷,拎着一袋蔬菜海鲜,或者在杂货店买一袋咸话梅边走边吃。

脸上的伤是在三周后彻底好的。那天追捕一个通缉的黑手党——从纽约逃亡到旧金山,躲藏在了意大利埠的妓|院里。打斗十分激烈,一个同事因此中了枪伤,而被送往最近的东华医馆。西泽代替伤员询问医生时,远远看到她扎着一只活泼的蝎尾辫,排在挂号队伍末尾,拿着一张不知谁的医保卡,对护士面不改色的说:“对,我叫邝迪西。”

护士说,“你不化妆看起来顺眼多了,化了妆起码老十岁。”

她用笑来掩饰谎言,“那么我今年只有十岁。”

外科医生叫邝迪西的名字,淮真跑过西泽身边时,他低头笑着叫她的虚构代号,成功将她阻截住了。

小家伙顿住脚步抬头一看,因为谎言被揭穿而脸涨得通红。

这是个极为短暂的见面,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幸而医生在里面催促,她立刻快步跑走了。

若不是某天安德烈的提醒,他仍还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在旧金山持续很长时间。

奎琳所期望的派对,最终按照凯瑟琳的主意,于一个礼拜六,在索诺玛的葡萄酒庄附近举行。因为那里远离市区,所以禁酒令执行的并不那么严格。邀请名单上有非常多年轻男女,大多是凯瑟琳与黛西在伯克利大学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即便西泽明确表示过他最近太忙了,不会参加,但仍没能阻止邀请单上出现了很多奎琳的女朋友们认识的,旧金山适龄的年轻单身女孩。

在收到邀请函当天,安德烈对西泽说,“你知道凯瑟琳的母亲为什么执意要在回到东部以前办这样一场派对吗?因为你已经二十一岁了,西泽。等你回到东部,你几乎立刻会获得一名未婚妻,而奎琳想在这件事发生以前,掌握一点点控制权。比如最好是个熟人的女儿,能比穆伦伯格所有人更先认识她。”

奎琳嫁给西泽父亲哈罗德时仍还是个小女孩。哈罗德大她八岁,由于心理上的隐瞒与亏欠,哈罗德给与了她作为丈夫足够多的迁就与包容。而穆伦伯格家族也从没有任何事情需要由她来操心,所以,奎琳的某一些方面的智力,也许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从三岁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妈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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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时常做出一些十分令西泽头疼的滑稽事情,从小到大从未间断。他早已经见怪不怪。

这个提醒,却比奎琳做过的蠢事加起来还要令他不愉快。他并不喜欢旧金山这座城市,从前不那么喜欢,现在也没有增添多少好感,如今即将离开,却突然异常的遗憾。

安德烈没有试图揣测他遗憾什么,只问他说,你记得小时候一件事吗?

什么事?

那时你还是个讨人喜欢的蓝眼睛棕头发的漂亮小孩,被表兄骗去树上偷看长岛上犹太家庭的女儿洗澡,却被犹太人家女佣发现。

哦,那件事。

他大概八岁时,隔壁花园卖给了德国新移民的犹太家庭。那位花花公子表兄正处在躁动的十三岁,将他骗去邻居浴室窗边的树上,被女佣发现后,丢下他就跑掉了,而他被当场抓包。那位严苛的德国犹太先生带着他亲自上穆伦伯格家门问罪,阿瑟一开口便问西泽,“罗莎美吗?”那时他连美丑都分不清,只好选择一项来回答说,“美。”阿瑟便大笑说,“那么被毒打一顿也值得是不是?”他笑了起来,说我不想挨揍。连罗莎也笑了起来。那时阿瑟说,小男孩与小女孩之间发生的美好事情,什么都是值得原谅的,最好不要用成人世界那一套去亵渎这种天然的圣洁,是彼此之间的成全。也因此,这种解读,连家教最严苛的犹太人都不再对此进行另一番点评。在这件事里,唯一受到惩罚的人是那位表哥,他被迫从家里搬到学校寄宿——那里门禁严格,单人间的床十分狭小,极有效的扼制了大部分发生在中学时代的亲密接触。

西泽问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安德烈笑笑说,我也不知,只是突然想到了。

西泽当然是不信的。

安德烈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但他仔细想想就懂得了安德烈希望他明白的那层意思。即使是阿瑟,也只能接受小男孩与小女孩之间的美好错误。有些事情,过了某一个年龄界限,或者超过了某种分寸,便超出了阿瑟的容忍范围。比如他的父亲,和那个离开香港以后,便此生再也没有见过的中国情人。

·

那场唐人街枪|机案的影响力比以往任何一场暴力行为来得都要重大。唐人街的规则是应该发生某种变化了,旧金山市政府希望抓住这个机会获得更多唐人街范围内的权利。唐人街头目的儿子查理·洪一直被羁押在市警局,并每隔一定时间向仁和会馆发去传票,希望能将那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带进市警察局的圈套——只要洪万钧的势力还没有消失,市政府永远无法攥取更多利益。因为许多利益牵扯,他们也始终没有对查理·洪进行裁决——他们更希望他的父亲,这个老头能做出某种宣誓,代替他的儿子接受惩罚,因为比起这条老奸巨猾的中国龙,这个年轻、莽撞且不那么杀伐决断的儿子,要好控制得多。

为了这件事,西泽陪同市警局的副总警监去见过洪万钧三次,每一次都是在唐人街最大的那一家烟馆。烟馆藏在一家看起来是戏院的地下室,里面曲折幽暗,紫红的壁灯映照着墙面上一副一副诡异,不堪入目,充满直白情|色场景描绘的东方壁画,而一群白人或者华人,就躺在这些壁画下面醉生梦死。引他们进入烟馆的是个着唐装,高颧骨的瘦削东方老头见他在打量墙上壁画,在和警监交谈几句后,用英文告诉他:这些是中国传统画,叫作春天的宫殿的图,有一些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洪万钧躺在曲折走廊最里面,看起来精神面貌非常不错,和罹患重病的传闻不太相符。也有人说他是靠着过量鸦|片摄入才有这副健康模样,但不论如何他头脑仍非常灵活。警监提出希望他能到警局给唐人街枪|击案一些交待,否则他们会直接对洪凉生执行终身羁押。每一次当他面对警监的威胁,都非常冷静的拒绝了他的提议。他明白,一旦他去了市警局,他非常可能不会再踏出来半步。他说请他们放心,他做律师的第三个儿子很快会回来,代他出面解决这一切问题。

第三次和洪万钧交涉失败以后,他从那所赌馆出来,在那条唐人街臭名昭著的巷道里,他在屋檐下再次看见了淮真。她拎着一只木质药箱,跟在那名怪脾气的唐医,以及一名高个华人男子身后走进了烟馆。

她没有看见西泽,但这一次,他决定等到她出来为止。

63.索诺玛2

淮真能理解这场枪|击案给唐人街带来影响的恶劣程度。就像那场发生在一九三八年赫赫有名的水晶之夜, 正是因为一名波兰犹太移民击毙了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秘书, 从此将自己的同胞陷入一场预谋已久地, 更深的人间地狱。

然而这件也许仍还在市警察局酝酿着的案件,以及洪爷的病, 并没有给唐人街的居民造成太大困扰。他已经七十, 尽管他看起来远远小于这个年纪, 但他退化的免疫系统仍让他患上许多这年纪的人所有的疾病,比如高血压脑血栓。这不是他第一次病倒,人们并不知他会病到那种程度,他们不那么关心。这个民族有让白人叹为观止的忍耐力, 这一点在一八六三至一八六九年的铁路上,白人工人们已经见识过一次。这个民族最大的弊病在于对一切不公正的逆来顺受, 也许优点也是。革命是要流血的,属于少数人, 不能被大部分渴望安居乐业的人们接受。大部分唐人街居民也是这样。他们只需要一个领导者, 他们不在乎他是谁。也许下一个会比洪爷更好也说不定, 谁知道呢?

黄文心失败的恋情带来的影响力似乎要更大一些, 大部分母亲因此改变了自己对女儿教养与嫁娶的期待。罗文与她唐人街的妇女朋友们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当她发现云霞偷偷打零工竟攒下的一笔不菲资金,罗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因为云霞已经进入公立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春假结束即将开始与基督教教务组长进行未来学习或者工作的规划。

罗文拿着那只储钱罐逼问云霞这笔钱要拿来做什么。

云霞毫不犹豫的说, 她想用来申请一所东岸的学校。

罗文拿出那笔钱数了数, 说, 撇开学费不说, 东岸房租租金, 消费水平,你知不知道比旧金山高出多少?我们这个家庭状况,能让你上旧金山社区学校就不错了。而且你要是生病了,谁来照顾你?

说到黄家的伤心事,罗文又气又伤心,软硬兼施,搞得云霞措手不及。

淮真立刻说,“其实伯克利和加州大学都很不错,不一定非得去东岸。”

云霞说,“我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洛杉矶,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死在加利福尼亚不是吗?”

淮真想想,觉得她说的也对。即使是二十一世纪国内的学生上大学时,大部分也想选在离家远的大城市。加州对她而言足够远,对云霞来说却太近了。

罗文气得差点摔东西:“你该庆幸当年你爷爷举家从萨克拉门托市迁来了旧金山!否则哪怕你来一次旧金山你都觉得了不得。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一定让你回家结婚,然后在上海一所美侨学校念大学。”

比如圣约翰。淮真想。

就在两母女战况胶着不定时,惠老头及时赶来。洪三少从洛杉矶赶过来,请惠大夫同他一起去烟馆看一看,好清楚自己的父亲身体状况究竟如何。惠老头说他离不开这个小助手,便特意上门揿铃,将淮真解救了出去。

洪三少个头较之寻常华人要高一些,是个十足美男子,令淮真也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洪三少,但是从前却时常听人提起。据说他是旧金山第一个通过加州律师资格考试的华人,因为某种原因,也是极少曾有机会被白人律师事务所接纳的华人律师。因为他多多少少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年轻时候稍稍掩饰一下,几乎能以假乱真的伪装成白人——因为许多波兰人也有这样偏东方的相貌。后来为什么没有再为白人工作了,有人说是因为混血种不稳定,渐渐他的亚洲血统部分越发明显,掩藏不住,常常被白人客户投诉而不得不放弃这份工作;也有人说,三少看透白人伪善的面孔,所以成立了自己的华人律师事务所,从此致力于唐人街移民工作。

不论如何,洪三少现在看起来确实更趋近于华人。如果没人告诉过淮真,三少的生母曾是澳门赌场上的混血女郎,她一定以为他只是五官更立体深邃一些的华人。但由于那位女郎血统混了太多次,能考究出的已有中英德法葡西意,所以洪三少究竟有多少华人血统,其实也不可考了。

三少今年已经三十四,但他看上去比他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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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年龄小一些。人也很礼貌,在刚开始的时候一直与惠大夫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聊天。偶尔也会转过头,向拎着药箱的淮真开两句玩笑。比如,“阻止女人吵架比阻止男人打架难办多了是不是?”

一直到走进那条臭名昭著的巷子,淮真才知道她们要去一家烟馆。她有时经过这里,但很少穿行这条巷子。这条巷子比唐人街寻常的巷子都要狭窄,几乎只能容两人错身同行。因为白人的车辆在这里没法行驶,所以它也没有名字。也正归功于此,它躲避了许多次大清查。唐人街的人们管它叫“明街”,与它见不得光的“瘾君子之巷”的意义正好相反。

同样烟馆,烟馆也没有名字。它伪装在一家戏院下,但戏院连戏台已经破败得不能用了。

淮真有些不明白,“如果有人想约朋友来这里,应该怎么称呼这家店呢?”

三少说,“他们管它叫‘好地方’。”

刚说完这话,高颧骨、瘦削的“戏院”老板便从结了蛛网的戏台后面走出来,带两人从一扇破旧的门后面走进了真正的烟馆,一边说:“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刚才才来了了几个老番警察。”

三少问,“那他们走了吗?”

“才走没多久。”

淮真注意到老板在三少面前称呼白人为较为正常的“老番”,而不是那种带着恶意的“番鬼”。因为像三少这样的混血儿,偶尔也被白人社会接纳,也常常被华人骂作“番鬼佬”。

接下来淮真便没时间注意别的东西了。因为烟馆里的一切陈设都非常有意思,比如一面一面的墙上贴的不是墙纸,而是一幅幅的春宫图。这些春宫图不仅没有马赛克,收集的体位极其常完整。淮真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仇英的真迹。

烟馆里有两间非常宽敞的大堂,里面摆着一张张床,床上躺着醉生梦死的客。再往里一些则是由一堵一堵墙隔出来的“雅间”,雅间里放着一张或者两张床。她从那一张一张床上,看到了非常多的白人面孔,他们当中有一些啜着烟筒里的烟,对着墙上的画像吞云吐雾。淮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和西方油画上所追求的丰乳肥臀的女性完全相反,大多数这些画像都没有对女性身材进行刻意的描摹,更多的是小小身板,细腰与平胸。

洪爷躺在里面那一间大堂中间的一张床上,他们进去时,一个女人坐在床尾给他揉按足底关节,累的满头大汗。

惠爷见状,吭哧一声笑了,问:“够累吧,换人吗?”

女人拿袖子擦擦汗,视线扫过几人,“累是累了点。”

旁边坐着的男工立刻说,“阿英,要不换我来?”

女人白他一眼,累的没力气出声。

淮真突然想起惠爷告诉他:年级越大,筋骨越硬。

三月的天,地下室也阴冷,淮真见女工一身薄衫热的汗透,明白洪爷是真的老了。

洪爷眼睛微微睁开,又阖起来,摆摆手,“我叫你去警局看看六子的官司怎么对付,你来看我做什么?”

“不看看父亲,我不放心。”

“看我几时死?放心,不远了。”

三少面带微笑,只当父亲是个倔强顽童。微微躬身,请惠老头替他诊脉。

洪爷没睁眼,也没拒绝,问,“我怎么样你不早就清楚吗?”

惠老头说,“有人出大钱请我,我怎么能不来?”

洪爷大笑起来。

惠老头回头,叫淮真拿着药箱站在一旁看着。

诊了脉,替他摁压足踝,揉按头盖,疼的洪爷几次大声痛呼。

惠爷气得将他脚重重扔下,“你再吸几回烟,料是神仙也救不了。”

洪爷大笑,将烟枪擒在手头,说,“就是知道神仙也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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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才住在烟馆,叫这玩意把我命吊着。”

说话间,有一瞬,洪爷微微抬眼瞥了瞥淮真。尔后像是了然于心似的,安然阖上。

就那一瞬,淮真看见他凹陷眼眶呈现一种深重的乌黑。她从惠爷那里仅仅学到一些皮毛,但心里仍旧咯噔一声,总觉得那像是人将自己生命挥霍到某种极致的征兆。

惠老头说,“你走不了。你也知道,小六爷那小孽障尚还撑不起这四十条街。”

洪爷面带微笑,缓缓说道,“若不是那小孽障,我尚还成不了这样。也罢,该负担的,早早晚晚也得担着。现下不成器,不还有你们帮衬吗?”

三少道,“凉生也是看五妈在白人那里平白无故挨打受委屈,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洪爷想起这事便气得哆嗦,“那拉丁妇,仗着法律不承认这桩婚,早早跟白人飞黄腾达,飞出这条唐人街去,我倒也省事。偏她没本事,飞不出去。有事上门求你,无事徒惹是非。若不是六子三天两头上她门与她那窝拉丁婊|子勾三搭四,她凭哪点能让人叫她一声五妈?”

三少知道这事正中了父亲痛处,便不再多言。

洪爷虽气着,仍挂心爱子,“倒也别顾我,早点想法子叫人上警局去。那小子给关了这么多日,伤得怕是比我重多了。”

三少道,“儿子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洪爷便再不讲话。

惠爷给他看罢,直言告诉他:“我只能给你下几剂狠药,也不能保证你定能好。”

洪爷却笑着,“也是中国人的老东西好。像我这病,你能看出,白人却看不出。”

惠爷明白他的意思,万般无奈,也只再三劝道,“烟是真再不能吸了。”

洪爷此后不再说话,只笑笑,由着惠老头在他淤血痛处补上于治病微不足道的几针。

直至临走前,他都没同他们三人说上任何一句话。只扬扬手,将阿英又招了回去,嘴里旁若无人,像唱曲似的,慢悠悠地说着。

“老钟,我们年轻那时多好啊。那时女仔也多好呀,黑纱的唐衫,一根乌油油的粗麻油辫,一双木屐踢拖踢拖。一笑,明眸皓齿,一低头,风光尽藏眼底,一支洞箫悠长悠长,吹到你心里去。”

惠老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收了药箱,叫淮真背上。

一同出烟馆,两人再开口讲一句话。

连淮真也不知怎么,只觉得五味陈杂的,有些堵得慌。洪爷最后那句话,像幅画一样,在她心里头描摹出一个几十年前南国少女的模样,黑黑辫子放在胸前,立在溪边盥洗衣物,冲人颟顸痴笑,连心也是透彻纯净。从那少女身后,她仿佛看到一整个古老陈旧的国,一个又一个黄色的影子,满载的贫瘠故乡的美梦,踏上一艘一艘悠悠晃晃的小船。每一艘船上,都满载着一个深藏心底,深藏故乡里南国少女的影子。这影子陪伴着他们在这片被称为“金山”的大陆,百载孤寂而备受耻笑的一生,仿佛是他们艰难忍耐屈辱的心头唯一一盏光。一年又一年,直至彼岸的大陆改换新生,而大陆这头,一场地震与一场大火,将古老岁月统统焚烧殆尽。在那原本狭窄的木屋与肮脏土地上,拔地而起一座座黑砖的房屋。在灰烬里,破陋的唐人街跟着孱弱的旧中国一起浩浩荡荡的去了,新的唐人街跟着焕然一新的中国在灰烬里涅槃重生。数百载逆来顺受,却有着始终如一的顽强生命力,这就是他们的一生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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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曲折幽深的“好地方”烟馆。直至惠老头与洪三少相继从各自的情绪中走出,谈话声复又响起许久。后来洪三少同她说了好几句话,她才陡然回过神来。

洪三少面露无奈笑容。尚未来得及再次提起他那个问题,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吹散几人身上缭绕的烟味。然后所有人都看见,在狭窄巷道的灯笼光下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在他们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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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那一刹,那个黑色影子慢慢从墙上直起身子,向他们走过来,露出一张阴沉英俊的白人脸孔。

他没有自我介绍,只稍稍露出一个算不得微笑的抿嘴,立在淮真身前,对两人微微躬身,“抱歉,能否占用她一些时间?”

淮真愣了愣,回想起刚才三少似乎有话要对她讲。

洪三少目光从白人脸上落到淮真身上,礼貌说道,“我与惠大夫在前面等你。”而后,两人阔步离去。

原处大路转角传来不大分明的谈话声,洪三少不知听见什么有趣的,笑了起来。

淮真总觉得那是惠老头在讲她的风流趣事。正好肩膀有些酸,她趁机将药箱放在地上,以掩饰自己的小小不安。

然后她听见西泽说,“我刚才看见你进去。”

“……不是什么好地方,是吧?”

“还好,很……有特色。”

淮真突发奇想想问问他有看到那些很古怪的平胸侍女图吗,但又想起他们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只好摸摸头发,接着换了个话题,“等很久了吧。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

“……嗯。”

“我快要走了……想告诉你。”

“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声音小下去一些。

“还有两周时间。”

“好快。”

“考试怎么样?”

淮真笑了笑,“我觉得一切都好。我有试着改正英文口音……”

“嗯,听得出来。”

“……谢谢。”

“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对吗。”

淮真哈哈地笑。

“所以你会有时间和我一起吗……我的意思是,一个约会之类的。”

淮真刚想说有时间。但在张嘴那一霎,她愣了一下。

她英文好了很多,好到她能意识到他的用词上的差别。

他刚才说的是,“hang out”,以及“date”。

西泽又重复了一次。

“对,是你想的那个约会。忘记那八千美金,还有我能想象到你小脑袋里能想到的乱七八糟的一切东西,好吗?”

“然后届时你会告诉我男士在约会里要注意的一切吗?”

“如果你想听。”

淮真噗嗤一声笑了。

西泽不再笑了。微微躬身,看着她的眼睛,“不要拒绝我。”

这叫她怎么拒绝。

淮真也收敛起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西泽松了口气。

“哪一天有空?”他接着问。

她仍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说: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小事,对你来说没有转圜的余地。

于是对他说道,“周末都会有空,以及,我希望是个可以让道别听起来不那么矫情的一天。”

西泽轻声笑了。“那么不要爽约,好吗?否则我会很伤心。”

他没有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我不敢。”她半开玩笑地说。

那头讲话声与笑声不合时宜的传来,淮真回头,见那两人正回头看她。

她低头找了找,逆着光,没有摸到那只药箱。

他躬身替她拎起那只药箱,说,“走吧。我答应过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64.索诺玛3

转出那条巷道, 淮真肩膀一沉, 药箱已经回到她肩上,身旁身影快步从暗巷跑入亮处, 和路边灯笼下牌堆上玩“番摊”“十三张”的白人警察会和。

惠老头在她背后头发出啧啧地声响:“小情人唷, 哎呀。”

三少笑了。

生怕惠老头开起黄腔, 淮真赶紧岔开话题:“三少出门时问我什么?”

三少仍笑容和煦:“说起来,你入关前, 和六儿的合约婚姻文件, 还是由我起草的。”说罢,他又补充道,“以防你被天使岛羁押, 以防他不愿娶。”

淮真心想, 这三少原是个笑面虎啊。于是她也笑着说,“那合约文件还在吗?”

“还在。连你与温少的婚书,也在我这里。”

淮真飞快的思索起来,但仍想不懂三少到底想干什么。

三少说,“别担心, 今天我父亲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时日无多, 唯一挂心不下六儿。他前科累累, 警局一定不会轻饶他。如果他挨了揍,警局一定会借口白人医生拒绝为黄人治病,黄人医生不得进入警局, 而将他拖延着。惠大夫在警局也有‘不良’记录, 季姑娘……”

淮真明白过来, “嗯,我没有中医行医记录,拿着这纸婚书证明,于是只由我能去探望他。然后出来请惠大夫为他开药,下一次探望时,再带去给他。”

“没错。之后我会替你销毁它们,温哥华那边,你想见或者不见,我也会尽量帮助你。”

淮真有些来气,“没有那些东西,我也会帮小六爷。”

“我得确保万无一失嘛,是不是?”

先将你家老底揭了,然后再慢慢跟你提条件。

原来今天请她来烟馆,也不是非得要她来,而是要让她看看洪爷,知道一下好歹,以便更好向她提要求。

律师都这么讲话吗?

淮真说,“比起这个,你好像并不十分在意你父亲的伤势。”

三少想了想,说,“你看,他自己都不在意。他叫我回来,也不过是有求于我。”

这对父子给她感觉有些亲缘浅薄,而且,三少为人处世实在太务实。对于他的职业来说,这没什么不好,但淮真觉得他看起来没他的面相那么讨人喜欢了。

当然,别人也不介意这点。

接下来的路上,三少一直与惠老头聊对于这场官司的种种打点。他提起一八七一年洛杉矶那场堂口大战中白人牧场主以及警察被击毙后,洛杉矶白人的治安维持队因无法追捕到肇事者,而对洛杉矶唐人街无辜平民实施了一场蓄谋已久地、大规模的暴行。三少说,洪凉生的意气用事也并非全然是错的,至少这件事,提醒了唐人社区,白人已经开始忌惮唐人街堂会势力。白人也要追逐利益,他们所要的无非一个罪过的完美承担者,以使得他们能对媒体与市民能有所交待。

他只笼统的提及了自己的意见,更细的打算在这场谈话中并没有涉及到。淮真沉默的走在两人后面,一言未发。但她也不是傻子,仔细听听,也能摸索出这里头的筹码交换。比如拿一个更举足轻重的命去换一个白人社会想要的公正,又比如用这个更举足轻重的命,让民主党在这场争斗不至于立于下风,同时也许还能争取到法案对华人的公平。

直至三少离开,淮真始终一言未发。

在惠氏诊所昏暗的铺子里,惠老头笑了,问她:“你担心洪爷?不记恨他了?”

“记恨。但我仍觉得……”

惠老头说:“不需同情他,他这辈子干的恶事足够让他下地狱。”

“他当然是个大恶人。但他又是个……又是个通情达理的恶人。刚才在烟馆里,我竟觉得他值得尊敬。”

惠老头说,“他留下风流债无数,又一辈子挂心唐人街,无什么心思疼爱妻儿。不怪三少。他这辈子能为唐人街死,也算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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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转过头想了好一阵,脑子里不知怎么浮现出一条中国龙的影子。

这条龙,在西方童话里永远是盘旋在城邦中的邪恶化身的巨龙,可以是东方故事中的守护神,是中国的图腾。

药铺打烊,砌上门板走到街上,只听得阿福洗衣里外都在吵架。

杂货铺门开着,地上两名中年妇人一言不合扭打作一团,互相撕扯对方衣服头发。在暗沉沉红灯笼下头,两人衣服都被对方扒掉,极不雅观地露出已然下垂的蜜色的,黄色的胸脯。两人不通语言,拿从恩客处学来的下流话对彼此骂骂咧咧。直至揍出血来,看热闹的人们才知兹事体大,慌忙上前去拉扯两位妇人。直至被人撕扯开来,姜素仍指着黛拉的鼻子,一口一个“hija de puta”(狗娘养的婊|子)。

黛拉也不罢休,拿那点广东话回骂姜素“契家婆”“破烂货”。

姜素立刻回骂,“我便是契家婆,也是懂事那一个,从不给洪爷惹是生非。难怪他这辈子没记恨谁,最记恨你!”

话音一落,那门板“啪——”一声合拢,像惊雷似的,吓了淮真一跳。

那一瞬,她回过头,见身量高大的黛拉整了整胸前衣服,扑通一声跪在杂货铺门前,嚎啕大哭起来。

她快步进屋,将阿福洗衣的门合拢。

傍晚出门的架仍还没吵完,她出去这一会儿,战况愈演愈烈。这一次,连阿福都被误伤了,仍还是为那点钱,罗文越吵越伤心,说她自从嫁进季家以来,就一直住在这店铺楼上。“我就想在旧金山有一处小小的房产,像个体面商人家庭一样过日子,而不是住在商铺楼上的商人妇。”

阿福沉默地坐在板凳上抽旱烟,烟卷一支接一支。见淮真回来了,摆摆手,叫她赶快回屋睡觉,别又给卷进来。

哪知为时已晚——罗文瞥见贴着墙面瑟瑟缩缩的身影,突然指着淮真说,“从前只用供一个丫头上大学,现在,两个社区大学学费我们都攒不出。”

淮真忙说,“季姨,不用考虑我的学费。有就上,没有,不上就是……”

罗文一声呵斥,厉声说道:“不上?不可能不上!不上大学,华人小孩能有什么出息!”

说罢她一声哽咽,回想起什么,扭过头沉默地踩着嘎吱楼板上楼去了。

阿福已经替她留了热水。淮真洗过脸,摸黑钻进云霞被窝。

云霞仍没睡着,听着响动,转头挠她:“兰花点穴指!”

淮真大声求饶:“女侠饶命!”

云霞大笑。

淮真说,“想好要念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了吗?”

云霞笑着开自己玩笑,“要是有足够钱,我倒是想上麻省理工。读什么,倒不重要了,反正只能做梦想想而已。”

淮真道,“你知道吗?从八十年前起,咱们就管叫美国是金山,三藩市是便是金门。从挖金矿,到修铁路……后来人们渐渐去了洛杉矶,因为总有人觉得三藩市的钱赚光了,没有机会了。其实我觉得,金山的金子,从来没有挖空过。”

云霞笑得不行:“真的吗?我期待着,哪天在后院杨桃树下挖出一块奶娃大的金子出来。”

淮真心想,等着吧,等着吧。

二十世纪初页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来到三藩市太晚了,太晚了。因为金子没了,铁路也建好了,这里已经不再遍地是机会。但其实不是,这一年,金门大桥还没建起来。金山远远不止于此,因为很快还会有硅谷,还会有硅滩。金山金山,怎么会止步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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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淮真第一次和云霞去逛市场街。那里是距离唐人街最近的商业中心,也是大名鼎鼎鲍威尔缆车的始发点。阳光很好的周末下午,市场街的游客也尤其地多。尤其是许多东岸来的旅客,结伴的西装老年人,抑或年轻情侣,擒着莱卡相机立在缆车转盘外,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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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缆车的司机将来程缆车推进终点圆盘,尔后将缆车在圆盘上转了个三百度角,推往上山坡的去程发车方向。

听着那群看新鲜的东岸佬发出的惊叹与欢呼,云霞揽着淮真嗤之以鼻,作为西部人,第一次有机会暗暗嘲讽这群东部人:没见识。

云霞很熟悉这一片,带着她一路逛到著名富人区。

联合广场联合街的一家意大利旧货店里,两人在中年女店员鄙夷眼光中,搂着一堆看中的衣服,一块儿钻进试衣间。云霞说,“这些都是从意大利漂洋过海来的,有很多有钱人几乎只穿过一次不穿了,就被家里佣人卖过来。尽管试,试不亏,买也不亏。假如有一天穿到不想穿了,还能再卖给中国城二手商铺,再送回上海去卖,仍能卖个好价钱。”

两人从一众质地精良的女装中挑出一件看起来几乎是全新的白色羊毛裙,与一双白色力士鞋。对于淮真的现代审美来说,这身装扮很清纯,又舒服得体。而对于云霞的民国审美来说,也漂亮得不得了。

两件旧衣服一共花去淮真九美金天价。但云霞拍板子说,绝对不亏。离开联合广场,两人乘免费缆车回到唐人街,云霞一定要将淮真拉进一家上海人开的典当行,将那套衣服给老板验货。

那老板戴上茶镜圆片眼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翻看了起码有三次,总算挑不出半点瑕疵,这才开出了衣服五美金,鞋子两美金的价码。云霞哼地一声将衣服与鞋子夺了回来,拽着淮真扬长而去,留得那老板在后头追着喊:“十一美金,十一美金再没有更多啦。妹妹们,你们也替我想想,衣服回国,还得出船票呀是不是!”

云霞冲淮真得意眨眨眼,“你看,不亏吧?”

两人手拉手冲下坡道,立在萨克拉门托街上大笑,遭了白人游客好几记白眼。

在一家中国古玩店淘毛衣链时,云霞突然问淮真,“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淮真手里玩着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红宝石坠子,云霞说,“这个好看。比那个紫好看。这个淡淡的红,配手镯淡淡紫,都好看。”

淮真立刻问古董铺老板冯大哥多少钱,他说骗白人游客的玩物罢了,自家妹妹,几十美分随便看着给点就是。

云霞立刻替她掏出五十美分递给冯大哥,一边又将话题岔了回来,“别被我妈讲黄文心的事给吓唬了。考到东岸去,没什么大不了。”

淮真说,“排华法案这大阎王还压在头顶呢。他能立刻想象到我们会失去多少东西,而他会失去的,也比我们想象到的多得多,所以真的不值得的。”

她想想又说,这样好聚好散,大家都不累呀。

云霞也觉得是。她想想又说,“那一定要喝酒,还一定要跳舞,还要接吻。”

淮真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

西泽来那天,云霞托人从南中国带东西的船也到了金山。一放学,云霞抱着一摞纸袋,一路从码头跑回来。一到家,叫淮真到楼上,将战利品一股脑倒在床上。

茶香皂,檀香皂,白兰香皂,花露香水皂……全是这些小玩意。一个只要四角银元,买上三十只,连带航运费,总共也不过一美金,托带人还有得不少可以赚。

淮真想要的男士月白纱衫的唐装也买到了,她有在街上看见白人穿过,十分透气舒服,设计做工近似衬衫,不算得太突兀,是中产华人日常会穿的衣服,不是糊弄白人的劣等品。上回去唐装店没有找到合适的,唐装店老板便告知她某某某人仍在国内,她可以致电去香港托他买来送上船,比在美国价钱也便宜很多。衣服包装在红色“龙凤祥”纸袋中,她本想再扔只檀香皂进去,无奈这一次檀香皂缺货,云霞自己都不够用,便换作一只茶香香皂。

云霞啧啧笑,“这下白人知道,不止有拉瓦皂和力士皂了。”

罗文在一旁斜眼看着:“拉瓦皂从你爷爷辈就开始用,洗的干净。何况,男人哪知道那么多小女孩喜欢的小玩意?”

两人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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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在屋子里洗了个茶香澡出来,正待要上楼,罗文突然回想起来,说,“那白人刚才托人来问我,说晚上六点钟接你去索诺玛可以吗?我说可以。他又说十二点前一定及时将妹妹送回来。我就觉得奇怪,那个传话的白人又不讲国语,怎么知道中国人管小闺女叫妹妹?”

“大概因为他广东话讲的还不错。”

罗文掏出几角零钱给云霞,叫她上三星肉店买半只乳猪,将订好的晚餐盒带回来,因为她晚上没空做饭。又说淮真不用去了,去换身漂亮衣服在店里等着,免得回来晚了别人久等。

那时尚未敲五点半钟,仍还来得及,加之头发也没干透,觉得有时间能出去晃悠一圈回来。在店里干等着,也不是什么滋味,便上楼去换上羊毛衫与力士鞋,将橡皮筋系在手腕上,与云霞一路走去半条街外的三星肉铺。

师傅在店里一边切乳猪,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同她两聊天。淮真立在橱窗外面,将头发绑成只麻花辫放在胸前。结好辫子,云霞还未出来,淮真仰着头,看金灿灿的橱窗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只只外皮酥脆的烤乳猪。

那辆第一次见面的福特车就这么静悄悄地停在路边。等淮真回过头时,谁也不知那辆车等待有多久。

她哎呀一声,“怎么这么早?”

车窗里的人笑,说,“你先上来。”

淮真说,“我姐姐还在店里呢!”

车里人说,“叫姐姐也上来,会快一些。”

淮真说,“不止我姐姐,还有……半只烤乳猪。”

车里人笑容渐渐消失:“……一起上来。”

云霞拎着烤乳猪从三星肉铺钻出来,大声说:“别管我,你们去,你们去,我喜欢走回家!”

淮真眼睁睁看云霞钻进隔壁饭店,几秒钟取个午餐盒的事情,她不知为什么躲在里面干脆就不出来了。

汤普森先生拉开车门请她进去,笑着说,“女士,好久不见,你仍没怎么变。”

这话听在淮真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打趣。

汤普森似乎预料到西泽的黑脸,又解释说,“女孩嘛,都这样。去哪里?”

淮真想起那只纸袋,险些惊呼:“还得返回都板街一次!”

西泽慢慢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说,“没关系,也得告知家人,应该几点送你回来。”

汤普森难得大笑起来。

西泽面无表情的问没那么yankee的地道德国人:“这么好笑吗?”

汤普森缓缓将车停在路边,说,“看你们在一块就很有趣。”

车一停下,淮真快步跑进洗衣铺,冲里面大声喊,“季姨,季姨,我的纸袋!”

罗文将早已备好的纸袋交给她,怪罪道,“你看,我早叫你别出去。”

淮真不好意思一笑。

“几时回来?”唐人街母亲追上前来,询问她最为要紧的事情。

“午夜以前!”她飞快跑走了。

钻进车里,淮真缓了口气,将纸袋放在两人中间,不讲话了,也不告诉他那是属于谁的。

谁也没有去动那只纸袋,狭小空间里,渐渐四溢着淡淡绿茶的清香。

西泽嘴角动了动,仿佛刚才的坏脾气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笑着问,“去索诺玛可以吗。”语气又柔和一些,仿佛很难办似的,“拜托,不禁酒的餐厅很难找的。”

汤普森从后视镜里察言观色,慢慢举起双手,“晚上夫人们需要我从索诺玛载她们回奥克兰,我只是顺路而已。”

淮真不知怎么的,起了个坏心眼。心想,既然要喝酒,那今天一定要看看他喝醉是什么样子。

65.索诺玛4

淮真询问他几时离开旧金山, 得到的回答是,飞机明天夜里从奥克兰起飞。

这无非中国人之间随口一问客套问题, 但闭嘴一刹那, 淮真意识到自己问错问题。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场合也不对。

车里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安静, 使得她异常沮丧。

汤普森率先打破沉默,询问淮真:“饭店都卖一些什么?我有吃过几次, 一些汤里漂浮着一些黄的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是我太太买回来的, 我只管硬着头皮吃, 从来不问那是什么——因为那也很好吃。”

她说那也许是油炸豆腐, 过了油, 煮到汤里, 蔬菜也会带上油汤味,豆腐也不至于太油腻。汤普森又问豆腐是什么。她解释说是黄豆打磨的, 早晨可以煮成豆浆,类似于植物牛奶。在里面放上一点小苏打,煮过以后可以凝成固体。她说饭店的午餐与晚餐盒子很便宜, 一共花不到二十美分,也因此很多白人偶尔也会来购买。有时候阿福与罗文忙不来, 会在放学前叫她们买一些回来。常来唐人街的白人也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没有消除对华人的偏见。比如有好一些会好奇打量淮真与云霞, 用很讶异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裹脚?”淮真被问多了, 有时候会翻白眼回答他们:“因为我们有两副义肢, 一副是你们喜欢观赏那种畸形小脚, 一双是这种正常的。那种小脚会把同学们吓到,所以就拆下来放在家里。”他们有一些甚至会信以为真,希望有一天她肯展示自己小腿上换脚的拆卸螺丝。逗得汤普森哈哈大笑。

淮真平时讲话十分谨慎,生怕自己一失言,讲出什么现代汉语词汇,或者变成战争先知而被抓进活体解剖实验室。时间一长,渐渐也显得有些少言寡语。除非讲到什么她觉得很有趣的,比如唐人街。一旦说起这个来,不知不觉她话就变得多很多。

轮渡上很暗,西泽一直没有怎么开口讲话,坐在车子暗暗的影子里,嘴唇微微抿起,间或问一句然后呢。

她不太敢停下来,怕一旦停下来,西泽会揉着脑袋对汤普森说“掉头回去吧,我头有点疼”然后对淮真不失礼貌的微笑“很高兴认识你,有缘下次请你吃饭”。

她想,反正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如把平时不敢讲的都讲了,反正他明天要走了,总不至于再打飞机回来羞辱她一顿。于是她对西泽说,其实你知道吗,每一个联邦警察在唐人街都有一个昵称。因为华人喜欢叫白人警察是白鬼,所以这些昵称基本都是中国传统故事里鬼的名字。

汤普森立刻问,“那么西泽呢?”

淮真想起学校同学对他的形容,说有种鬼叫作煞鬼。

汤普森又问,“那是什么鬼?”

“是黑猫形状的,看起来很凶的一种鬼。”

“很不温柔,是吗?”

汤普森哈哈地笑,说这使他想起西泽小时候的趣事。他从小脾气就很乖戾,太太想让他认识的女孩,或者他不喜欢的表哥新交往女友第一次登门,他会要求厨娘将晚餐桌的刀叉都收走,只留下筷子,若无其事的告诉旁人,筷子是用来像吸管一样喝汤的。受过淑女教育的女孩们做出喝汤的举止,回家后都不肯再来拜访他了。

“汤普森,你可能忘了你是德国人。美国人目前为止只说了两句话。”

“谁说德国人应该沉默寡言?”

“你今天的话有点太多了。”

“我以为有人会想听。”

“没人会想听。”

“真的吗?”汤普森先生回过头,“女士,我这里有许多爆料,你要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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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笑,“趁他生气以前!”

“他念中学的校舍很小很窄,是为了防止男孩子们……”

西泽黑着脸,“汤普森,这里停车。”

汤普森往外一瞥,“不是还没有到酒庄……”

“不去酒庄,请在这里停车。”

“希望今晚派对能及时见到你们。”

车靠沿着花山道开走。淮真下车来,举目望去,四下都是田野与花丛,房屋与小镇在远处山腰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些许人声从那里传来。

淮真望着这一段弯弯曲曲的上山路,微微吁了口气,跟了上去。

一对白人男女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笑着经过。男人穿着短裤,女人穿了连衣裙,很有一些欧洲田园风光。自行车骑过去之后,金发男人突然回过头看了两人,终于确认是熟面孔,这才一脚蹬在地上,回过头来,“嗨,西泽,晚餐迟到的人有惩罚——”

金发女郎也将车停下来。回头看过来,淮真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很美,像一幅画一样。

“需要借用一辆自行车吗?”女郎理了理蓬松金发,问道。

远处男人大声说:“不!多萝西!不要和他提脚踏车!”

女郎大笑,“对这件事我很抱歉!”将车骑远一些,又挥挥手,“派对上见!”

两辆车骑走,伴随着爽朗笑声渐行渐远。

“金发女孩好漂亮。”

“她在派拉蒙工作,私底下是班尼的情人。”西泽说。

“派拉蒙……”难怪淮真觉得她有些面熟,“从好莱坞来?”

“每到周末,许多人会因禁酒令来索诺玛。圣罗莎,圣何塞,萨克拉门托,洛杉矶……”

“这里很漂亮。”

“也很疯狂。”

“有些像意大利北边的小城,托斯卡纳一类的。”仗着最后一次见面,淮真觉得自己已经放飞自我了。

“你有去过吗?”

“没有。”

“美国人总是很喜欢意大利。”

“你喜欢吗?”

“我喜欢的东西很少。”他说。

这段曲折山路看着远,实则也不算太远。夕阳落下时,山谷格外的美,像个隐世仙境。淮真放目望着远处,有一阵没讲话。

在沉默里,淮真渐渐有些忐忑。

他微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事。月光里,淮真只能看清楚他侧影轮廓,风很大,吹动他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汤普森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后半截是什么?也许中学里的女孩们,也有一部分会很喜欢看着他。不笑时,抿着嘴角,好像永远做不成乐天派,让人忍不住心想,这个少年到底有些什么烦恼?

淮真看着他有些走神,心里希望出门时那个问题没有太过扫兴。

西泽突然地说,“其实我以前没这么凶。”

听语气仿佛有点委屈。淮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去想象他小时候什么样。眼睛很大,望着世界带着天真,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厌世,提出任何要求都让人没法拒绝。脸蛋白净,两颊鼓起,如今分明的轮廓被填充起来,成一个小小包子,大笑时,露出很少几粒洁白牙齿,笑容有感染力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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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现在他也有些也许是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小动作,比如,抓狂时会揉乱头发。

她问,“去晚了会有什么惩罚?”

“我不知道,”他微微皱眉,认真思索着,“也许会叫我们喝光一整桶酒。”

那个想要把他灌醉的想法再度浮出来。淮真克制忍不住勾动的嘴角。

“一整桶?”

“也许是那种储存葡萄酒的木桶,他们没有别的桶……我想象不出别的。这里私酿酒不触犯法令,酒的价格也很便宜。城市里私售酒价格很高,这里最顶级的葡萄酒,也绝对不会超过这个价格。”

“不会醉到明天错过飞机吗?”淮真觉得自己坏透了。

“我酒量很差,所以我公寓里只有啤酒。”

葡萄酒小镇只有一条石头铺就的道路,道路两旁都是托斯卡纳风情的房屋。道路很短,从这头可以望见那一头。整个镇上都充塞着一股淡淡葡萄芳香,青年男女从屋檐的灯光下晃荡脚步,见谁都吐词不清的打着招呼。若不是注意到他们颠簸的步履,淮真险些以为自己和他们认识。

西泽带着她径直走进那家博尤乐俱乐部。俱乐部很大,屋里是别出心裁的海盗船舱舱底构造。灯光很暗,屋里木头桌子里已坐满男男女女,台上萨克斯乐队在揍摇摆爵士——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玫瑰人生。淮真侧头听了一阵,觉得好像是。

从台阶下去时,淮真从一张张白人面孔里,看到了黑色的,黄色的,棕黑的肌肤,在昏暗的餐厅里混杂在一起,这样和谐的场景,在淮真来到加州的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看到。俱乐部似乎需要提前预定,因为有两名衣冠楚楚的白人访客被侍应拦在门外,失望离去。这样不排华的地方,西泽应该找了很久才找到。告诉她时,措辞就变成了:不禁酒的餐厅真的不好找。

穿过人群时,周围木桌时不时会有人携着酒杯站起身。西泽将她往身边轻轻一带,以免莽撞起身的醉酒客和她撞个满怀。

他微微躬身拨开人群,面不改色地同周围挤来的人群说“抱歉”。淮真微微偏过头,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臂弯里,被他护着往前走。直到靠着角落墙壁坐下来,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侍应摘走桌上“已预订”的牌子,摆上两本菜单。

菜单上的菜大多很有特色,食材几乎都是由当地牧场,农场或者渔场提供的。比如霍格岛牡蛎,彩虹萝卜沙拉,红橙鸭胸,柴烧披萨,啤酒罐烤整鸡与野生蘑菇汤。

侍应在一旁询问喝什么酒。

淮真立刻警觉起来,询问侍应:“我们迟到了,对么?”

“是的。”

“能否偷偷透露一下惩罚是什么?”

侍应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总离不开和酒有关系。”

淮真说,“那我想我们是不是不用再点了?”

西泽笑了,“一杯桃红气泡酒。”而后询问淮真,“可以吗?”

她说好。

西泽又问,“想好吃什么了吗?”

音乐声很吵,侍应很体贴的躬身,将食物一一记录下来。

离萨克斯乐队很近的地方,人群突然大声起哄。

所有人都在给一对迟到的年轻白人情侣出主意。

有人说,“french kiss!”(法式湿吻)

逐渐加码,“ten minutes!”(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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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行列又多了一项,“sitting in his arms!”(坐在他怀里!)

……

俱乐部老板将一只橡木桶抱了过来,“together!”

侍应忍不住说,“看见了吗?”

淮真询问,“那只酒桶是什么尺寸的?”

侍应说,“那是三升九年黑比诺。”

“oh, my god…”西泽侧头望着灯光处,声音变得很轻。

人群围拢过去,乐队也立刻换了一首更舒缓躁动的音乐,奏得人心里痒痒的。

那对男女大约也有点微醺了。大胡须的高大男士拎起酒桶,慢慢仰头倾倒。

在酒桶倾过顶时,着低胸装的女士轻轻撩起裙摆,起身,踩着鼓点,慢慢张|开|腿,坐在男人腿上。

拨开他湿漉漉的胡须,女士寻找到他的嘴唇,抱着他的脖颈咬上去。

人群大声尖叫起来。

淮真望着前方香艳淋漓的刑场时,视线不得不越过对面坐着的西泽。

西泽此刻好像一眨不眨看着她。在他注视下,淮真觉察自己的脸颊一点点变烫。她不敢从那对男女身上移开视线,生怕在这过程中不当心碰到他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突然有个人从一旁跳了出来,在两人耳边大声说:“轮到你们啦!哈哈哈——”

淮真神经本就紧绷着,被这突然钻出来的人吓得险些弃桌狂逃。

与此同时,淮真感受到一道道目光从周围餐桌聚焦过来。

西泽笑个不行,隔着桌子捉住她的手腕,“别怕。”

淮真看向他,有点崩溃的问:“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迟到!”

同款橡木桶放到了桌上。

西泽隔着木桶笑望着淮真,没有讲话。

热情似火的拉丁人迫不及待的出主意:“young gentleman and cute lady, do you want the same?”

淮真抽回手,双手将眼睛挡住:“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西泽非常体贴地抬头对隔壁桌解释:“我的姑娘非常非常害羞。”

隔壁也很体谅:“那么我们可以换一种。”

有一名举止很妩媚的年轻小伙突然注意到这对年轻情侣里的男士穿了黑色线衫外套,白色衬衫扣到倒数第二粒。衣着正派,相貌英俊,形容瘦削冷淡。

而这种冷淡气质非常适合被摧毁。

于是这位小伙突然大声说:“anyone want a striptease show?”(有人想看脱|衣舞秀吗)

话音一落,石破天惊似的,喧闹的人群顿时都安静下来。

只有爵士仍在远处摇摆。

淮真缓缓移开遮挡眼睛的手,看向西泽。

女士们的尖叫声里,有人带了个头,众人集体大声起哄:“we want a striptease show!we want a striptease show!”

西泽背对人群,脸上挂起一点微笑。

看向她时,带着一点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个对视,淮真立即想起一件事。

她能想象到,这笑容是在问她:告诉我,你也想看,是不是?

66.索诺玛5

她猛地摇头, 想说不要!

西泽不知什么时候将她气泡酒里的吸管顺手牵羊, 就着玻璃杯用吸管极其鬼畜地喝着高浓度黑比诺。

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她,在昏暗灯光里极其淡定地轻声说,“just say yes.”(想要就说是)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有人迫不及待大喊:“say it!”

淮真所剩无多的神志被周围乱糟糟的气氛搅得乱起八糟。

脑袋里两只小小人, 毫无征兆地再次跳了出来。

邪恶小小人在她耳边鼓吹:不想看看西泽性感热|舞吗?看见那件质地良好的洁净衬衫了吗!看看那条v字领的宽松线衫外套!黑白分明的西泽, 黑白分明的眼睛,你难道不想看到这一切被彻底颠覆吗?

就在此时,远处爵士乐队的贝斯手突然大笑道:“don’t worry, we got some pretty filthy music!”(我们有很性感的音乐)

室内的慢摇的节奏渐渐变得极其色气,异常应景。

淮真脑袋里那个通常理智无比的小小人也变得相当活跃:对的没错!就是要这种节拍!the pretender!dance!fa fa fa——

……真是疯了。

她捂着脸大声尖叫:“yes!”

嘴唇离开吸管, 西泽笑着将身下座椅拉开。

一阵惊叫声里, 人群激烈回应:“the stripper’sing!”(脱|衣舞男来了)

他稍稍转身, 背抵椅背, 作投降姿势向人群发问:“i’ve never done this before, i promise. anyone got me a subject?”(我第一次干这个,谁教教我)

猛地一个乾坤大挪移——

淮真一声惊呼!

不知哪个大力士将淮真连人带椅子搬到人群中央正对西泽。

淮真整个人都懵掉了。

只听见人群在背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this is your subject!you can ask him to do whatever you want!”(这就是你的目标)

淮真抬头, 几秒钟的对视。

他躬身, 脸埋到手心里,好像羞愧到有点崩溃。

“oh my god…”

淮真也有点崩溃。

虽然她真的很想看,但此刻她几乎想立刻上去跟他说咱不跳了!然后拽起她的西泽夺路狂逃。

身后人群突然响起一声炽烈尖叫。

淮真被不知哪位好事群众按着坐了回椅子里。

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人, 吓了一跳。

西泽单手将那件线衫外套拽过头顶, 扯了几下, 扔开。

微微喘息着, 盯着淮真。

围观人群里有人大喊:“first layer, off!good boy !”(第一层脱掉)

淮真接到他的目光,突然像被定住了一样,再也移不开。

西泽好像真的有点喝多了。耳朵红透,两侧脸颊绯红。

指尖放在衬衫第二粒纽扣上,低头盯着她,眼睛亮得异常。

然后第三粒,第四粒……

淮真看见那条曾在她假寐时垂坠到她眼前的细细锁链,伴随他的呼吸与小幅鼓动,在紧实胸肌与洁净肌肤上轻轻游移。

还有右侧锁骨下,贴近心脏那粒小小朱砂。

她曾经见到过的部分,以及她没有见过的锁骨以下的部分。

然后今天竟然所有人都要看见了!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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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听见这样一个吃醋的声音,无比愤怒地从自己心底喊出来!

no way!

西泽没有将衣服立刻脱掉。他留了两粒扣子,衬衫大开的领口露出匀称结实的胸,往下中间一道淡淡的肚脐毛,从线条优美的腹部肌群中间,一直通进裤子里。

他笑着看向淮真,修长手指落在两粒扣子上,仿佛想要讨要一点好处,再打算是否要解开它们。

你他妈明明就脱的很高兴!

淮真瞪回去,给了个生气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身后不知哪个坏蛋撺掇:“touch yourself——”(摸你自己)

淮真背转过头,发现是那对情侣里的男人。

她对着那人大骂:“fuck off!”

男士在人群里大笑:“ceasar, looks like she can’t wait. let’s get into the beans!”(西泽,她等不及了,快进入正题)

西泽伸出食指,表示收到。

他在躁动地贝斯里缓慢优雅,极有章法地摇动身体。

仿佛需要壮胆似的,有一瞬间他停了下来,斜靠椅背,转过身,擒着玻璃杯,仰头,将剩下那点酒倒进嘴里,缓缓吞下。

空闲那只手已经自下而上,钻进自己衬衫下摆中。

手臂肌肉线条缓缓鼓起,掀起一侧衣角,露出下面正对观众的那一侧若隐若现的,结实、光滑的腰腹肌群。

手指躲在皱巴巴地白色法兰绒背后,不知在以什么动作沿着肌肤缓慢游走。

慢慢地,伴随呼吸,头部艰难仰起。

随着吞咽黑比诺葡萄酒,喉结在修长脖颈的肌肤下滑动。

这场景刺激得周遭女士们激动的跺脚,尖叫声此起彼伏。

也将淮真整个冲击到几乎晕厥。

娴熟到仿佛无师自通,轻而易举将这滑稽舞轻而易举就做得这么游刃有余。

除了微微汗湿的卷曲黑发下那只红透的耳朵。

“this not the fucking keynote!”别的观众好像远远没有淮真容易打发。

(这他妈不是重点)

西泽做了个“wait a minute”的手势。

沿着腹肌滑下来。腰肢轻缓却有劲地挺|动,手指滑下来,摸到腰际那粒木质纽扣上。

脸上仍带着笑,目光垂下来,斜斜落进人群里。

有位女士目不转睛盯着他西裤部位,“i guess he is going to fluff his junk.”(我猜他那里遭殃了)

她旁边那位男士说,“我不知道他遭殃没有,反正我遭殃了。”

“噢我的天,真的耶,”女士听闻似乎也摸下去,趁机揩了一把油,有点刮目相看地感慨道,“oh my god, you little slut!”

男士耸耸肩,表示这不是自己的错,“not my fault, he’s more like a little slut.”(不怪我,是他的错)

淮真回头瞪着两人。

两名白人笑了,对她说,“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儿。”

淮真狠狠地,“是的我真走运!”

女士突然地“噢”了一声,“我看见他的平角内裤是灰色……”

我的天……

淮真猛地起身,朝餐桌椅,朝她今天晚上可怜的喝醉的西泽冲了过去。

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众人惊呼。

乐队也渐渐停下来,只有那慢半拍地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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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寥寥落落地奏响几个音节。

西泽也愣住。

她这个抱的姿势,刚好将他腰部以下都挡住了。

一只手被她枕在下面,他只好放下酒杯,有些无所适从地微微躬身,问她怎么了?

淮真摇摇头,“不跳了好不好。”

西泽笑了,抬头冲人群解释:“你们看,我的小姑娘很害羞,我有讲过的。”

上一对情侣坐在远处一张桌上吹了个“嘘——”地口哨,说你们太弱了!

有人附和:“起码也要把酒都喝掉呀!”

还有人打起圆场来:“害羞的话,来一个hollywood kiss,我们就放过你们!”

她的头发在他腰际蹭地乱七八糟。

西泽伸手顺了顺,低头问她,“要我接着跳完吗?”

“no!”

“大家都看着。”

“你先把你裤子拉起来!”她整个身体都在抗议。

西泽笑了,说,“你压着……内裤了,以及我的手。”

淮真稍稍离开他一点。

视线下移,发现她的胸口刚才紧紧贴着他的腹部和手背。

她窘得脸红透。

西泽笑着,轻声说,“或者你帮我?”

淮真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目不斜视的伸手,将他胯际裤子提到腰间,摸索着,将纽扣扣上。

以为我不敢吗?

西泽轻轻笑起来。

后头整整齐齐鼓起掌,人群再度起哄:“酒喝光!然后好莱坞kiss!”

淮真将西泽刚拿到手里的杯子夺过来,仰头咕嘟咕嘟喝进肚子里。

喝太快了,她想。

一杯酒下肚,不知道后劲这么足。脸烧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空。

虽不至于醉,却比微醺的状态还要更甚。

西泽腾地将她抱了起来。

她小小惊呼了一声。

他将她放在背后桌子上。

就着他怀里,淮真忍不住伸手一粒一粒将他衬衫纽扣系上。

两人贴得很近。

今晚两个人都醉了,她想。

西泽应该比她醉的还厉害一点,可是为什么,他的皮肤凉凉的?

脸颊擦过脸颊,西泽轻声说,“别担心,就是个好莱坞kiss。”

她说我知道那是什么。

就是荧幕借位吻,大家对他们都很宽容。

他碰了碰她的脸颊,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贴在她耳边问,“看我跳舞,无聊吗?”

她放空两秒,说不。

西泽摇摇头,笑着说,“我究竟是为什么要问你否定句疑问句.”

她说,“我语法又搞错了吗?”

西泽说,“我换个问法。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喜欢。”

“真的喜欢?”

“喜欢。”

“嗯。我也喜欢。”

淮真心脏狂跳。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她又在答什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英文水准被打回幼稚园。

但是管他呢。

她觉得很开心。

67.索诺玛6

柴烧披萨是什么味道。

啤酒罐烤整鸡又是什么味道?

她潜意识觉得, 这样别出心裁的菜式不该只是陪衬。

可是来到索诺玛的人, 谁会真的在意菜好不好吃?

淮真根本没有空闲去回忆它们的滋味。

她总觉得杯子里香甜的气泡水仿佛消失到了空气里,桃红bubble在她周围一颗一颗炸开。

西泽很快被黑比诺的后劲放倒,而她自己整个人也仿佛刚刚从葡萄酒里打捞出来一样。

西泽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耻度爆表的事。

他枕在她身上,双眼放空,“我疯了。”

“但是很可爱……也很性感。”

“希望我在你心里仍还算是个绅士.”

淮真不知怎么安慰他。“你是不是有个平常很正经的孪生哥哥?或者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西泽挡住眼睛,从手掌下方露出无奈又崩溃的笑,笑容纯真又极具杀伤力。

他说, “怎么办。我发誓等清醒过来, 西泽一定会杀了我。”

淮真说,“那我们不要让他知道的。”

若不是班尼路过看见枕在淮真腿上的西泽,她甚至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该怎么将西泽与自己弄回旧金山市区。

班尼挑挑眉毛, “噢, 瞧瞧我们这对年轻小情人!”

西泽叫他:“走开,班尼。”

虽然嘴上不正经地打趣——“我建议你们在这里开个房间。我赌二十美金,他后半夜睁眼醒来立刻就想见到你”。

但班尼还是颇为厚道的用俱乐部电话打到奥古斯特酒庄,将司机请了过来。

车来了两辆,驾驶福特的仍然是汤普森先生。

他下车来, 和班尼一起将西泽架到汽车后座上。尔后又请淮真在后面照看他,以免他中途醒来想要呕吐。

车座有点硬。淮真坐进去, 轻轻将他后脑勺枕在自己大腿上。

就是在那时, 她第一次见到西泽的继母。

这位太太一手扶在车窗上沿, 说你可以叫我奎琳。

奎琳举手投足有那种几代人严苛自我要求筛出来的贵气。玻璃珠一样天蓝眼睛看进车里, 目光轻飘飘地, 却又莫名考究。仿佛在以她多年教导女儿的标准,来严格审查面前这华人女孩到底有哪些缺项漏项。

这张脸好像关不住思考,脸上表情会同步出脑内许多有趣地微小思绪。

脸蛋这样小,不跳芭蕾太可惜了……不知她的家庭能不能为她负担起舞蹈教师的费用。

竟然没有东张西望,很好。

衣服没有开线,腿袜没有起球,噢我的天,整个人看起来竟然还不错!

……

也许这位太太对华人有脸盲,她总以为她们都长一个样,所以这一刻想要努力记住淮真脸上标志性的细节。

她本是要挑刺来的,但这位太太此刻好像有点动摇,闹不清楚自己要不要表现得喜欢她一点。

淮真对着这位举棋不定的太太礼貌微笑,心里想的是:我的毛衣衣领后甚至还有“made in italy”标签,要不要我翻出来给你看看?虽然它在美国只值九美金,但是卖到上海,能值十一美金。

奎琳太太眼神复杂地问:“我们都以为你今晚一定会来庄园。”

西泽维持着躺在淮真腿上的姿势,眼睛动了动,视线移到奎琳身后。

淮真也看了过去。

奎琳身后站着个白人少女。她穿着白底碎花短裙,在旧金山郊外不足十摄氏度的气温下,两条漂亮长腿露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浅金色头发扎成两束麻花辫放在胸前,发尾结了蝴蝶结。

她是漂亮的,甚至带着点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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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实在发育得太好了,被这低龄人扮相搞显得有点傻里傻气。

这种剥离感,比起《洛丽塔》小说里那个平胸萝莉洛丽塔,与《一树梨花压海棠》电影里那个有胸有屁股的十四岁白人少女带给淮真的落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泽说,“我记得说过我不去。”

奎琳责怪,“我们都在等你。”

西泽说,“我又没有叫你们等我。”

奎琳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心平气和地问,“那现在去吧?和大家聊聊天,今晚在这里过夜,明天直接去奥克兰。”

西泽说:“我送淮真回家。”

“叫汤普森先生送就可以了。”

西泽沉默几秒,直接对汤普森说,“开车。”

奎琳那张优雅的脸终于垮了下来,追上几步,“停,停!”

淮真望着窗外,想看看那穿塔夫绸黑裙与长高跟的女士究竟会不会在奔跑中跌倒。

不过她很及时的停了下来。

汤普森说,“其实太太只是唠叨了一点,你不该对她这么坏。”

“她是不坏。不过我最近不喜欢她,因为她总以为我是个恋童癖,并且想方设法想使人告诉我这一点。”

汤普森笑了,“所以你是吗?”

西泽转过脸去背对淮真,“我很确定我不是。”

汤普森从后视镜看向淮真。

两人目光在镜子里交汇,她有点讶异。

“女士,你今晚可真美。”汤普森微笑说。

她说,“谢谢,可是我们三小时以前见过的,你记得吗?”

汤普森说,“我所以我代他向你保证,他真的不是。”

西泽终于忍不住了,“汤普森,我希望你能闭嘴。”

汤普森立刻将嘴巴结结实实关上。

淮真笑着,“我想那个西泽回来了。”

西泽轻声说,“其实他一直在这里。”

汽车在山道颠簸前行。

膝上暖暖的一团,随着车行些微颤动。

她低头,只能看到他头发下藏着的右侧脸颊与耳朵。

伴随一声呻|吟,他皱着眉毛,浓密睫毛盖在脸颊上轻轻嗡动了一下。

淮真低头问他:“不舒服吗?”

西泽极力忍耐,摇摇头,“汤普森,开快一点。”

她用手指将他额前碎发拨开揉摁,在太阳穴打圈。

指腹被一层薄汗沾湿,也不知究竟是谁出汗了。

西泽咽喉响起一声细碎叹息。

“淮真,我睡一会……”

手被他捉住,迫使她停下动作。然后带过去,贴在他脸颊上。

西泽就着她的手和腿渐渐睡着过去。

淮真一动也不敢动。她忍不住想:我应该再吃胖一点的,这样多少大腿上也有点肉,不至于将他硌的慌。

汽车晃晃悠悠驶上轮渡,向城市开去。

刚开上哥伦布街,等候行人过路时,汤普森转过头问,“可以吗?”

淮真点头,“先送他到家。”

车沿着坡道小心翼翼拐入伦巴德街。

街灯都打开了,路旁花圃被点得明亮璀璨。

行驶在曲折陡峭的坡道的轿式自备汽车让他有点雪上加霜。刚到1-109号外,不等车挺稳,他推开车门冲出去,埋头在花园里吐得昏天暗地。

淮真跟在他身后下去,替他轻轻拍打后背,难受得不知说什么好。

一楼房门打开,黑人胖女士从里面一颠一颠跑出来,心疼的大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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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可怜的小宝贝,怎么喝成这样了……”

她穿着拖鞋急急奔过来,扶着西泽胳膊,用整个身体支撑着将他架进屋去。

西泽回过头,嘴动了动,像是叫她。

淮真站在原地没动,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汤普森将车停在她身旁,说,“进去吧。去喝点醒酒汤,然后跟他说说话。别担心,我将车停在这里等你出来。”

趁着门关上以前,淮真快步追了上去。

刚刚走进玄关,女士便在远处用英文告诉她:“直接进来吧,没事的。”

这里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几乎一样。地上摆满了打包好的纸箱,屋里清洁到几乎没有人气。

第一次来时,她躺着过夜那张皮沙发也已经用白布罩了起来。

黑人女士走出来,将一碗热汤放在她旁边桌上。

她微笑着对她说谢谢。然后问,“西泽呢?”

女士说,“在楼上,来。”

略略受到肥胖困扰的黑人女士,小心翼翼轻着脚步带她上楼,尽量不使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楼上只有一间屋子,除开衣柜与书架,只有房间中央靠着窗的一只像床一样的黑色圆沙发。几扇窗户大大打开,夜风吹动窗帘,让这里显得格外寂寥。

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掉深陷在沙发里的西泽。

裤子不知何时换掉了,只穿了一条略短的灰色沙滩裤。因为个子过高了一点,头朝下趴在里面,两条光溜溜的小腿无处安放,伸了出来。

她轻手轻脚走进来一些,将他边走边脱到地上的外裤与上衣拾起来,放到沙发旁的桌上。

回头时,她看见他的脚。

没什么肉,修长而好看。白净的脚底板泛着点红,尤其是足趾,粉粉的,格外可爱。不知脚趾是不是凉凉的,碰上去之后,他又会什么反应?

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挠一下。

但她终于克制住自己,转到沙发一侧,微微躬身,想仔细再看他最后一眼。

脸朝下地淹没在沙发里,她只能看到他光裸紧实的背部肌肉,放松下来后流畅的手臂线条。他将脸埋在手臂里,只留给她一头凌乱柔软的头发,与紧抿的唇。

那天他也是这么看她的。

淮真叹口气。

……真可惜,只差这一个问题,来不及问了。

风好像有点大,将身后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

她微微讶异地回过头,发现并不是这样。

不是风,是楼下那位女士离开将门带上的。

她心里咯噔一跳。

冷不防地,她腰被搂住,整个人猛地被带着滚进那张柔软大床里。

淮真惊叫出声。

被骗了……他根本没有睡着!

西泽侧过身,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得更舒服一些。

沙发床真的很软,让两个人都深深陷在其中。

淮真被他禁锢手臂与腿间动弹不得,有一瞬间,连脑袋都转停了。

她能感觉到他在沙发里动了动,用脚趾碰了碰她的。

她的脚趾比他的还要凉……

淮真脑仁都要炸了:我的天!我他妈究竟在想什么?

直到他用两只脚趾轻轻夹住她的足趾。

淮真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然后听见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是茶香。”

她仍没回过神。“什么?”

西泽笑了,震得她耳朵痒痒的。

他又重复了一次,“那天我在你身上闻到茶的味道。”

68.哥伦布街

是茶的味道。

她甚至都没开口问, 他就已经答了。

“那天你进来我就醒了。”

“我知道。”

“你知道还……”

“还怎么?”

“我……我怎么会知道。”鬼知道那天他究竟在想什么。

“知道什么?”

淮真有点哑然, 然后故意地说, “我以为你要凶杀我。”

西泽笑出声,“你这小机灵鬼。”

“小机灵鬼也没看出你故意装睡。”

“男士约会法则,”他眯起眼睛,“就是要把你骗回家里。”

西泽摸索过来, 握着她手,放到他耳朵上。

软软的,暖暖的。

她触手碰了碰, 再摸了摸……

救命!

天知道她有多想干这个!

淮真觉得手里痒痒的,暖流一直淌进心里。

他轻轻颤抖一下,忍笑着, 抓着她不安分的手,“好了。好了……”

淮真停下动作。

他垂下头, 额头贴近, 鼻尖抵住她蹭了蹭。

近在咫尺的距离, 淮真躺在他怀里,对上他的眼睛。

缓缓眨了眨,纤长睫毛像蜻蜓翅翼。

淮真被他扣住握着耳朵的手, 此刻手心不由得轻轻攥起来。

也不知道紧张什么。

他一定也察觉到了。

仿佛有预感似的,他在她耳边突然地说,“我进来时有漱过口。”

她小声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 她听见他轻声地问, “want a kiss?”(想接吻吗)

像怕她会躲掉似的, 视线一眨不眨将她攥住。

“you can say no.”他说。

(你可以说不)

淮真心跳早已过载,此刻几乎跳停。

大脑就这么当机了。

三秒过后,鬼使神差地,淮真凑上去,在他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很轻地一下,蜻蜓点水的。

外头九曲花街上有辆车走过。转弯时,车灯晃到窗户上,将房间照的一瞬透亮。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她看见他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房间很快又暗下去。时间好似静止了,除了风从窗户吹得纱帘沙沙地响。

从耳朵尖开始,淮真渐渐地觉得脸颊也有点热。

她垂下眼睫,有点不敢看他。

轻轻地碰那一下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完全是懵的。

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吻一点记忆点都没有,只觉得似乎是有点软软的,但谁的嘴唇不是软软的?

她自己上嘴唇碰下嘴唇也软软的!

淮真有点欲哭无泪,甚至有点懊悔。

是不是应该再亲一下?

但是她连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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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只想夺路狂逃。

西泽慢慢地说:“……这不是我想的那种吻。”

淮真觉得自己现在很怂。

然后她变得很小很小,连声音也是小小的。

“哪一种……”

温暖的宽大手掌顺着从她的头发移到下来,握着她的脖颈后侧,轻轻揉了揉。

淮真微微抬起头。

手臂猛地收拢,极其有力地带了过去。

身体磨蹭过凹陷的丝绒沙发,狠狠地紧贴上结实温暖的身体。

嘴唇被用力地吻住。

淮真猛地睁大眼睛。

她又闻到了。

一点点酒精味,来自黑比诺与气泡水。

还有那种很熟悉,很熟悉的,苦橙花与龙涎香混合的淡淡香气。

现在她这个气息包围了……

淮真的心脏又活了过来,紧贴着他,咚咚地跳。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

她觉察到他用指尖缓缓抚弄她的手指,轻柔地握住。

然后引领她,带她抚弄自己脑后头发。

“so nervous…”他低声总结。

(太紧张了)

她嗯了一声,被扣着脖子,抵在他额头上。

他轻轻喘息,“we have ten minutes,forgot?just relax…”(我们有十分钟时间,忘了吗?放松一点)

这个人……

西泽又亲上来。

所有反驳和抱怨都被堵在吻里。

淮真闭上眼睛。

不止是软的。这一次她想她搞懂了。

是柔情似水的裹挟,含情脉脉的掠夺,还有温情脉脉的吸吮……

她竭力调整呼吸,却像是连气息几乎都被悉数攥取。

这感觉让淮真不由得想要将脚趾蜷缩起来。

西泽没有松开她。勾住她的脚趾,微微支起身体。

手臂用力收紧,加深了这个吻。

淮真轻轻地“呜——”了一声。

齿关被撬开。

他找到她的舌,勾缠住。

于是所有呜咽都碎在这个深吻里。

没有太粗暴,甚至说有些温柔,太温柔了。

可是……乱了,气息全乱了。

淮真觉得自己快被他掖在怀里揉碎了。

房间里好像在一点点升温,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在一点点变燥热。

和燥热的气氛一起愈演愈烈的,还有紧贴着淮真的炽热,蓬勃而强烈的身体反应。

这她生平第一次直面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的身体。

淮真一只手忍不住地揉了揉他脑后柔软的头发。

天啊……她一直想揉揉他的头发与耳朵。

她想起它们在她手心的触感,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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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一瞬,鬼使神差地……

空闲的那只,从沙发与两个人空隙,慢慢地,慢慢地钻了过去去。

纯棉质地。

淮真心跳得厉害。

他停下动作。

然后倒抽了口冷气,“no.”

抱着她的身体突然轻轻颤抖了一下,不可遏制的喉溢出一声低沉叹息。

“no, no…”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腕。

淮真抬头,“i can do this…”

(我可以的)

“oh my god…”他扯过她的手环到脖子上,将她抱起来一些,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会儿,问,“you’ve done this before?”

(你以前这么干过吗)

淮真很认真地摇头。

他接着问,“or ever seen before?”(有见过别人的吗?)

没见过实体,但她见过猪跑啊。

“你是觉得很好玩是吗?”西泽笑了起来,“男孩子的东西,要是觉得好奇可以摸一下。但是以后不能随便再乱摸了知道吗?”

“我是好奇。但我不是觉得好玩……我很认真的。”

淮真语塞。

她有点想哭。她迄今为止的现代人阅历来说,真的见过很多猪跑了!但她该怎么跟他解释?

西泽抵住她的额头,握着她的手。

带着她触碰了一下。真的很轻的,很轻的那一种。

淮真轻轻哇了一声,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他将她的手环到肩上,“谁?”

“在俱乐部,你跳滑稽舞的时候。他们猜你shameless erection了没有,还说你穿的灰色平角。”

“shameless erection?”西泽抬眉,“不。不是那时。是刚刚才……”

他皱了下眉毛。

可他他妈的在说什么?

她埋头看着他的灰色短沙滩裤,认真的发问:“这样忍着,不会难受吗。”

他抬眉盯紧她,用那种审问坏学生的眼神,“告诉我你他妈还知道些什么。”

淮真有点委屈,“真的可以帮你解决一下。我发誓不告诉别人。毕竟我们明天就见不到了不是吗?”

沉默几秒。

西泽将头埋在她肩上,有些崩溃地低声说,“我的天……”

卷曲黑发下的耳朵又红透了,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哽咽。

淮真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她像抱一只巨大的大熊一样,将他抱得结结实实的,然后说,“对不起。”

过了好久,她才听见他在她肩头沙哑嗓音说,“不用说对不起。”

下一秒,他将她拦腰搂起,轻轻用力,两人一起栽倒在沙发床里。

床与怀抱都太舒服了,淮真觉得自己像躺在夏夜的柔软海浪里。

十分钟也不知道有没有。在那个吻里,时间可以时快时慢,也许没有,也许更多。

但是在那个动作之后,深吻也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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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去了。他们没有时间了,他怕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西泽下巴靠在她头顶,时不时在她额头轻轻啄一下,手掌轻抚她的头发与耳朵,动作温柔又眷恋。

这个大男孩比她想象中纯情多了。淮真有些讶异,心里也突然变得无比柔软。

她忍不住问他,“你有犹太血统吗?”

“有一些,但是好多个版本,”西泽亲了亲她的头发,说,“我听过最早的版本是,一百五十年前,一个犹太女孩为了和德国男孩子结婚,背叛了她的犹太家庭,和他一起从欧洲逃到了美国大陆,后来有了穆伦伯格。不过这是祖母讲的睡前故事。真正的版本,比这要残酷要血腥太多了。一开始是一个德国家族,有过一些犹太人。后来到美国太多年过去,许多代人,混了太多次,早不是什么正经犹太人了。”

淮真嗯了一声,“你有那种六芒星项链吗?”

他说,“听说有,但从没见过。”

淮真说,“我以前以为美国人都喜欢乱搞。”

西泽笑了起来,说,“我以为华人家庭家规都很严格。”

淮真说,“你告诉我妈妈十二点前送我回家,但你还是把我骗回家了。”

西泽转过头看了眼挂钟,说,“十一点,我们来得及。”

淮真揪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起来,“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好吗。”

西泽低下头,看见她狠狠地,将他衣服拧得皱巴巴的纤细小手。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融化掉。

他说,“一开始,我想等到克博法案结束,等到你拿到身份卡。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那通电话来得太不妙了。

——西泽,我建议你必须回到长岛。

多么熟悉的语气,从小到大他都被这语气建议着长大,成功被框进所有规则里。从前他的父亲也是被这样一个电话叫回美国。他比父亲更能摸清阿瑟的脾气,阿瑟现在有多喜欢自己,从前就有对他的父亲有多失望。

一旦他使用这种平平无奇的建议式,西泽立刻能明白,这就是阿瑟的底线了。

淮真微微仰头,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立刻又缩回他怀里。

西泽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柔声问,“may, may may?”

“嗯?那是什么……”淮真愣了会儿,突然醒过神来,“啊……你从哪里听到的?”

“我听你家人这样叫过你。”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淮真试图用最简洁的词汇,去表述一个中国家庭向外人亲昵称呼小女儿的意思。

“妹妹。”在她大脑当机的时间里,他又这样喊了一次。

淮真妥协了,“如果你喜欢。”

只要他开心就好,然后她就拥有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英文名字。

淮真打了个哈欠。“汤普森先生会叫我的对吗?”

西泽贴着她的额头,“困就睡一会儿。”

这片区域的夜里静悄悄的。

躺在温热的被窝和怀抱里,舒服得不知怎么形容。

如果时间走慢一点就好了。

69.哥伦布街2

淮真再次醒来, 是凌晨三点。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凌晨三点内河码头的钟响。

路灯也熄了,她透过窗帘看见了墨蓝墨蓝的天。

整个城市睡得安安静静, 死气沉沉。

汤普森先生没有来提醒他们是时候分别了。

这一年的旧金山唐人街, 比上海普通人家家风仍能开放一点。可以交男友, 不论你们白天玩到多久,夜不归宿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仍是天大的事。加之唐人街住户密集,稍不注意被谁看到,一周之内恐怕得沦为十条街的谈资。

而当淮真醒过来, 却没有半点惊慌或是别的什么。

她听着屋里滴答滴答走着的时钟,心里极为安然。

不如再待到五点钟。到那时候,街上赌馆、酒馆大多宣告正式打烊, 妓|馆也都关上营业, 正是唐人街一天最安静的时候;唐人街外的旧金山,市区公共交通也发出第一趟车, 为早起工作的人提供便利。

西泽睡得很沉。魇在梦里, 手脚并用得将她困得死死的。

淮真没有再睡。她一直看着他熟睡的面容:饱满的额, 挺拔的眉骨,深陷的眼窝, 漆黑睫毛搭在过分白皙的的脸颊上, 紧抿的生动的唇角……睡梦中,往日所有阴郁的表情都从这张脸上消失了,此刻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一样。

她觉得她记住了。

一个多小时后, 他轻轻翻了个身, 淮真便从他稍稍松动的怀抱里钻了出来, 悄无声息走下楼去。

她不想吵醒他,因为她想象不出任何一种方式和他道别。

踩着楼梯下来时,楼梯间打盹的黑人女士睡眼惺忪推门钻出来,“这么早?”

她轻轻“嘘”了一声。

女士沉默一下,说,“吃点东西再走吧。”

还有半小时才到五点。

她点头。

钻进厨房里,女士动手将牛奶,橙汁与黄油取出来制作香橙舒芙蕾。

淮真说,“我记得你。上一次来,你有将女儿衣服借给我,我还没有归还。”

她愣了好久,“啊,那次……他跟我讲有没有八十五磅的女孩儿穿的衣服。八十五磅!我女儿十二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衣服是她小时候穿旧的,所以别担心。”

淮真从她手里接过打发器帮她打发奶油,一边说,“我妈妈也在白人家庭做帮佣。”

女士听完,不知怎么的,眼睛就红了。她背过去,用围裙在眼睛上抹了抹,又转回来,“来,我教你。他喜欢吃这个。”

淮真烹饪蛋糕的手艺并不娴熟。手忙脚乱了十分钟,女士捧着肚子咯咯直笑。直到蛋糕在烤箱里勉强及格的膨胀起来,淮真才算松了口气。

等待蛋糕出炉的二十分钟时间里,女士一直喋喋不休的讲白人的法规是多么坏,总是莫名其妙为了点政|斗就把人拆散。先讲了自己祖母和白人棉花庄园少爷恋爱被强制拆散的故事,又讲女儿从前在布鲁克林上学总被欺负。渐渐又讲起西泽,说西泽很坏的脾气是随他祖父,他祖父就是官僚主义的先锋,你该去见识一下他那套作风,简直应该写进美国法律里。紧接着又说他在西泽身上寄予太多厚望,对他比任何人都严苛,从小打到将他紧紧看守着,严重到甚至不愿他离开美国接受教育。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教父,在他最叛逆的阶段将他带去贫瘠的内华达乡下念中学,从那时起就用他那一套极端共和党保守派的思想给他洗脑。

她讲了太多东西,但淮真记得最最清楚的一句就是:西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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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家庭都希望他最终能成为c.h. muhlenberg,而不是永远追随教父的小赫伯特。

蛋糕尚未出炉,钟声再次打响。不远处山上铛铛的车轨响动提醒淮真:错过这班,下一趟就在一小时后了。到那时,诸多勤劳街坊都会看到她从企李街电车下来。

淮真擦擦手,说,女士,谢谢你讲这些,但我必须得走了。很开心认识你,再见。

这位多愁善感女士眼泪又流下来,道别时抱着她死死亲她的脸颊,大肚子顶着她的胸,几乎将她勒到闭过气去。

淮真穿上鞋出门,下楼时,看见睡在车里的汤普森先生。

她去敲了一下车窗,汤普森猛地惊醒过来,给她一个牵强地笑,“我为你们一定有太多话要讲到天明。”

淮真不知怎么的火气就窜了上来,几乎想踹他的车一脚。

但她突然想起,西泽似乎提过这辆福特的发动机与车饰都改装过了,比t型车还快,应该远远不止它市值的二百三十美金。而且是他亲手改装的。

所以淮真在车门旁立了好久,终于忍住了。

她转身登上阶梯。

然后听见那位黑人太太在后面尖着嗓子大喊:“香橙蛋糕烤好了!很不错的,请你等一等,等一等,尝一口再走……还有,他醒了,他醒了!”

汤普森制止她:“不要吵,女士,你这样邻居会投诉的——”

那道门嘭地关上,有人从里面跑出来了。

汤普森大声问候,“昨晚聊得愉快吗?难不成你们将昨晚整个睡过去了?”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冷漠地声音,掺杂怒火,“汤普森,你他妈立刻将那该死的车开上山把她截住——”

汤普森说,“我当然可以的。可是再快的车,在这该死的路上,也追不上任何爬台阶的人。”

淮真加快脚步,沿着上山阶梯一路疯跑,根本不敢回头。

在淮真还没登到伦巴德街阶梯顶上,第一趟早班缆车一阵风似的驶了过来。驾驶缆车的比别的司机脾气大,因此缆车通常不等人。但今早牵引缆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华裔大哥,一见到下头花街上冒出个华人女孩小小的脑袋,立刻收了车绳,将车停在街对面,大声喊道,“别急,大清早急什么?慢慢跑。”

女孩脚步却更快了。

毛线衫下两截光溜溜的小腿飞快交错,匆匆穿过街道。她扶着皮革扶手爬上车来,对他说谢谢。

缆车大哥笑了,“都等着你,这么急做什么?”

她在一对白人情侣身旁坐下来,大口喘气,说不上话。

缆绳松开,车缓缓上坡。

那对白人情侣突然将头伸出窗外:“噢我的天,还有人要乘车!”

缆车众人往窗外望去,只看到从花街上追上来一名高大年轻白人。他趿拉拖鞋,光|裸上身,在外面胡乱套了一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立在后面大声喊:“淮真——”

可惜过了缆车停靠点。

他躬身支着腿,在路边大口喘气。

汤普森的车紧接着开了上来,停在他身边,说,“我们中午十二点得赶到奥克兰,记得吗?追上去,又能和她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西泽问他:“did i tell her you are beautiful tonight, thompson?”

(我有告诉她,“你今晚很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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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pe,”汤普森撇撇嘴,“at least i told her, for you.”

(没有。至少我帮你讲过。)

西泽眼眶通红,又问他,“did i tell her,i…”

他突然语塞。

见他终于没把那句话讲出来。

汤普森慢慢地说:“话讲不完,但走总是要走的,对不对?”

缆车渐渐开远,缆车上,华裔大哥问垂头坐着的女孩:“要在下一站停下等他吗?”

她抬起头来,脸色惨白。摇了摇,而后一言不发。

淮真将头探出车窗,看见最后的一幕是:西泽站在路边,站在福特车边望着缆道方向。汤普森在和他讲话。

他最终没有追上来。

淮真松了口气。

·

淮真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企李街走到都板街巷子的洗衣铺的。

路上没有碰见行人,即使碰见了,她大概也不知道。

半点一响的内河钟声尚未打响,五点半不到,阿福洗番衣与对面的杂货铺大门却都打开着。迎接淮真的,等候她的,是姜素藏在杂货铺一扇门板后暗中窥探的浮肿脸蛋,以及在洗衣铺门外又气又急的季罗文。

从淮真踏进巷子,直到走进洗衣铺门外,罗文一直抱着胳膊瞪着她,怒气一点点升起。

淮真知道她生气,但她没力气去想这件事了。

她垂着脑袋,从罗文身旁侧身进门。

阿福坐在凳上吸烟,一句话都不敢同太太讲;云霞惺忪着睡眼,很显然地没有怎么睡觉,或者一大早就被罗文从床上提溜起来,在暗处角落里没精打采的坐着。

此刻一家三口集齐了,各霸着一方,摆出将淮真取保候审的架势。

罗文仍靠在门口,说,“说好十二点以前,我就知道那小子信不过!还知道回来?你看看对面姜素,每天不知多少双眼睛望着这扇门!再看看你……知不知道,搞不好今天晚上就有人来问我,‘你家小闺女结婚了没有’?”

阿福佯装严肃,张了张嘴,仍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直至淮真声音极轻极轻地喊了声,“季姨。”

“姨”字后半个原因完全变了调,颤抖起来,吐词都吐不完整。

她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云霞与阿福吓得一起从椅子里跳起来,一块儿她扶到椅子上去坐着,轻轻拍她的背。

阿福一边安慰着,一边抬头骂道:“叫你别凶别凶,你看看你!”

“我……”季罗文嘴动了动,忍不住叹口气,“你倒怪起我来了,我不也担心嘛。”

云霞喊道:“妈,去将门关上,一会儿邻居都起来了。”

季罗文慌忙嗳了一声,转身要去合拢门板,一看姜素还在那里,不住给她一记白眼。

姜素嘿嘿一笑,说,“罗文啊,这么多年老邻居,你的毛病,就是太紧张。闺女考高中,早出晚归是常事。咱都没念过书,不知上学辛苦,你也别让别人太委屈。”

她讲完这番话,便打了个哈欠,将门板合拢回屋睡觉去了。

季罗文久久立在门口,脸上表情终于慢慢松动。

70.哥伦布街3

淮真胃口突然好得出奇。从前往往一顿只吃得下一小碗饭,肉吃几块就腻。但从那天开始, 每顿两碗不止, 还时不时会觉得饿。

吃饱了饭,每天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早出晚归, 课业早早完成, 二十分钟以内脚程能走路统统不再乘坐电车;夜里惠氏诊所打烊以后, 仍还有精力将惠大夫旧金山行医几十年来积累的一摞乱七八糟的医闻记录整理下来, 直至夜深才回家洗漱睡觉。

季家人见她这样,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惠大夫却说, 是好事, 吃胖就是好事。

一个人沉浸在悲伤或是快乐里,往往会有些奇妙的改变。

淮真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她确实长胖了一些就是。

不过这件事,是经由一个鼻青脸肿的二世祖之口告诉她的。

三少很快将警局打点妥当, 派车来接淮真去市警局。

上车前, 再度强调:“看看他有什么伤口, 再问清楚他挨过谁的打,身体哪里有痛症。”

淮真笑了,听口气像派人前往地点交接货物须得注意的事项。

华人最擅投机钻营,特别是这类有一技之长的华人。这类人带给白人社会无上恐慌, 甚至大大超过对下层华人举止粗鄙肮脏的嫌弃。后者, 你可以将他们困在城中之城里;而前者, 他们会从樊笼里破出, 于无声之中渐渐漫贯, 逐渐将整个白人社会百年夯筑的基业瓦解于无形……

这一类的华人与犹太人是白人最为恐惧的一种。比起犹太人,华人更可怕的一点在于:他们拥有领土。他们身后壁垒,他们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三少就是非常典型的这一种。

淮真相信他制造这一份婚书没有一丝纰漏,大概正因如此,市警局也检查得格外细致。婚书经由数人之手,半小时后,六少终于被人从羁押厅带了出来。

见面地点在一个四面有窗有栏杆的小房间,从一旁走过的警察,都可以随时观看,或者停下来同人聊天。

看他手上捆着手铐,歪歪往椅子里一坐,栅栏窗外的淮真整个都不好了。

脸歪了,不知是下颌咬合问题,还是单纯是挨打捱肿得。一只眼睛眼睑浮肿青紫,一小撮头发不知去向。

淮真:“……”

“咋的,心疼相公了?”

“衣服给我脱了,”淮真木着脸命令,“裤子也是。”

歪嘴一咧,用那硕果仅存的桃花眼盯住淮真,笑了。“可以啊……”

外头走过几名白人警察。其中一人顿住脚步,后退回来,将小隔间里两人来回打量数次,视线终于停在淮真身上。

淮真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就是揍她的那个约翰逊。

他的伙伴也停下来,大声喊他:“开裆逊,怎么回事,见到情人啦?”

约翰逊脸色漆黑,对同伴说:“shit.”

淮真笑出声来。

约翰逊问,“你们什么关系?”

洪凉生用那种非常地道的伦敦唐人街英语回答道:“my fiancee.”(我未婚妻)

约翰逊盯紧她,“no, i know you’re not。”

一名警员赶过来,对他说,“虽然很离谱,但是我们确认过了,她是。”

洪凉生略略有点挑衅地笑,“你有什么问题?只需白人与男人背着家室在外找情人,不许华人与女人背着老公在外面找个白种小男人做情人?”

她仿佛看到洪凉生在白人诧异的眼神里,逐渐长出绿油油的头发。

淮真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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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shut up.”(你闭嘴)

约翰逊不死心,“i’ll phone him.”

淮真无所谓:“just go ahead.”(去啊)

不等约翰逊掉头离开,众目睽睽之下,洪凉生站起来,开始脱裤子。

“oh my god, oh my god…”约翰逊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后退,逐渐消失在走廊。

过了阵,一声怒吼响起:“你们看见了吗?这些华人,我就说过,他们会当街大便!”

洪凉生脱得只剩条内裤。淮真靠近过去碰碰伤口与淤青,“哪里不舒服我,告诉我。”

他指指下面,“这里。要脱掉给你摸摸吗?”

淮真瞪着他那张歪脸,用钢笔圆头往他脸上的肿块死劲戳下去。

隔间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将几名白人警察也吸引过来。

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一边擦一边说,“家暴,家暴而已,没你们什么事。”

淮真便坐在一旁将这些一点点记下来。

洪凉生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怎么的,和小男友分手了?”

“关你屁事。”

“看你不怎么伤心嘛,还长了点肉,越发水灵灵的了。”

“关你屁事。”

“……哥哥关心你。”

“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过几天放出来,你想见见谁,我带来一块儿给你见见?”

他歪在椅子里,像个丧失灵魂的稻草人一样。

沉思好久,才说,“下回,把玛丽叫上吧。太久没见小情儿,有点想。”

淮真道有点讶异,“竟然是玛丽么?”

“啊,不行啊,难不成你以为我想见唱戏那位?”

淮真笑了,“你要觉得开心,我问问叶姑娘肯不肯来。她要肯,到时候叫她与玛丽一块将你风风光光接出警局。”

“怎么说的好像我要登基似的,”洪凉生看她一眼,过了半晌又补充一句,“末代皇帝。”

溥仪,婉容,文秀……她觉得还真的挺像。

洪凉生接着说,“再替我带一身衣服来成么?”

“什么样的?”

“只要是一身素黑。什么都行,唐装最好,褂袍也成。”

淮真轻轻地嗯了一声。

洪凉生气笑了,“嗯什么嗯?嗯什么嗯?你这嗯的意思我倒嚼出来了,总归我是见不到那老头了是不?”

淮真没说话。

洪凉生又问,“刚才我说那一身黑,就随口说一说,说来挤兑那老不死的老头子来着……难不成真见不着了?”

淮真见他将脑袋垂了下去,身体发起抖来。

她以为他会哭,于是起身离开,打主意将私人空间都留给他。

哪知刚打开门,便听见洪凉生轻轻一声笑了出来,叫她,“小丫头,你给我站住。”

她转过头,见他居然还真的在笑。

洪凉生接着说,“到时候穿身旗袍来见我呗。第一回见你,你穿那身红衣服就特好看。现在长胖了,有肉,一定能穿旗袍。咱华人女孩,穿华人的衣服最好看。”

淮真点点头,说好。

他说,“你要不知穿什么,可以去吕宋巷找黛拉,就说是小六爷说的。她虽然是个拉丁人,二十岁就跟我爹混在一起,穿什么讨喜,穿什么好看,她比华人还懂。”

71.哥伦布街4

据说小六爷的伤势并不算重。

“头皮扯掉了一块,能不能长起头发难说, 得将他接出来以后再细看。往后要么剃光, 要么留长,短发是剔不了。别的伤也没什么, 就是些跌打损伤, 到时候脱臼的骨头正一正就好了。美男子是再当不了,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 出来闯荡,谁身上没几个疤?哦, 对了, 还有,腰子也给踩坏一个,估计这几天小解时有血。不过尿几天,尿干净, 不碍事的, 出来我给他补补, 再好好跟他讲讲,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下馆子夜夜振雄风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这点。以他那性子,这几天在警局, 能给他吓坏……”

这话是惠老头说的。

淮真也不知究竟算不算严重, 但既然惠老头这么讲……那就不严重吧。

只不过从听到“腰子”从惠老头嘴里轻飘飘地讲出来开始, 洪爷脸色就越来越黑, 连抽几管烟, 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劲来,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也好。

这是淮真见到他的倒数第二面,也是她听见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最后一次见到洪爷,是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底那个下午,在三爷人生中最顶顶有名那一场华人法庭辩论之后,市警察来到唐人街,亲自将洪爷从“好地方”带出唐人街。

那天是个平静无比的黄昏,云霞乘电车回来,与淮真一起坐在萨克拉门托街边小食档剥蟹吃肉。警车一辆辆驶来,一辆辆驶走,闹了极大的阵仗。

车在唐人街上缓行,像故意要展示战利品,游街示众似的。

那天,所有人都看见了洪爷,从唐人街,被送往绞索场。

法庭对于洪爷最终宣判,在未来一整月,占据所有报纸的头版。

“自从一九零三年自治组委员会遏制了‘鬣狗帮’和‘悉尼鸭子’,以hung dun ray为首的唐人街黑帮犯罪势力开始逐步混入政治事务。受贿和勒索成就了唐人街行政管理的潜规则,而唐人街黑帮的贿赂,也成了政客收入的一部分。‘但是谁也别想逃过政治审判!’一九三一年四月,hung dun ray儿子charlie hung,为白人妓|院老鸨黛拉·克拉克在中国城戏院与联邦警察理查森发生口角。两日之后,charlie hung拜访了理查森,用更恶毒的言语回敬了他们。事情渐渐恶化,最终,hung dun ray暗中派人,开枪射杀了联邦警察理查森。”

“同月,半年前由圣玛丽救助会拯救的华人少女lilac chan对自己曾与一个十二人偷渡团伙偷渡美国,并在hung的黑帮势力强迫下,从事了近五个月的卖|淫行业进行了供述。根据她的供述,联邦警察与新自治组委进入香港及中华民国南岸,一直搜查到旧金山唐人街,诸多证据都可以对lilac chan的证词进行佐证。对以上所有控诉,hung dun ray均已供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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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仁和会馆会长被审判一事,造成更大轰动的,竟然是那个叫做黛拉·克拉克,声名狼藉的拉丁裔老鸨。

报纸用了更大篇幅报道了她与洪万钧的风流韵事:

“黛拉·克拉克花费1.5万美元,聘请了旧金山最昂贵的律师爱德华·贝尔为她的华人情人进行辩护,但是hung dun ray拒绝了。最终代替他进入法庭的,是他的第三个儿子ivans hung.”

“审判结束后,黛拉·克拉克终于意识到,她的钱和胁迫能力都无法对抗群众的审判。但是,她最后的行为,却让组委会,与整个美利坚合众国,陷入更为持久的难堪。”

第二天,淮真从唐人街街坊,与旧金山铺天盖地的英文与中文报纸中看到了黛拉·克拉克陪同洪万钧走上绞索场的照片。

洪爷一身整洁唐装,灰白中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不似赴死,而像是与舞伴奔赴一场普普通通的宴会;

而她身旁,年方三十三,身量高挑的拉丁女人,将头发梳成了一条油亮亮的麻油辫,一身黑纱唐装,一双木屐踢拖踢拖。

淮真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洪爷认识她那年,他已经五十三,而她才十七岁。他气度非凡,看上去比这个年纪要年轻许多。他们相识在南中国的海岛上,那时他已丧发妻,膝下有六个儿子。

但她不介意。她小他许多岁,她是发自心底钦慕这个男人。他将她从姑婆屋赎出来,将她带到旧金山。她做了他最小那个老婆,他给予她金钱,权利,并用自己后半生所有宽容来包容这娇蛮任性的小妻子。

尽管他们的婚姻被白人枉顾。她时常为他的处处留情而吃醋胡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四处勾搭男人,甚至将姓氏缔结在一名拉丁裔商人名下,成为有名而无分的克拉克太太,只是为了故意惹他生气。

这个遭人遗弃在南中国,出生不明,一生骄纵任性的混血女人,这辈子从未干过什么好事,只会搅蛮任性地使性子。这一刻,也许是她最伟大的一刻。以她一己之力,成为那个男人心中永恒的南国少女。那个法场上痛骂种族法之可耻的勇敢而无畏的妇人,就在这样的一天,永远烙印在了美国历史上。

而这个男人,前半生交付予了一个苟延残喘的国,而后半生全盘托付给了这个异乡土地新生的唐人街。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与婚姻,终于在哑然无声的白人社会激起一点浪花。终于有人发现,有一条法案是那么的不公,尤其对于这样一对可歌可泣的有情人。

“一九三一年五月三十一日中午十一点钟,在绞索的阴影下,她嫁给了洪万钧。只有那一刻,她是他的妻子,接着,便立刻成了他的遗孀。”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72.赌徒巷

淮真去大中华找了两次叶垂虹, 都没有机会约到她。戏院老板出来笑, 说大中华场场爆满, 她哪里会有空?

淮真说是小六爷去医院了, 想请她一块儿去看看。

戏院老板笑得更厉害, 说,想约见她的多了去了, 最近连在希腊拥有领土的女公都有要见她的, 要不, 你叫小六爷请个专门人上门来, 认认真真同她商量时间?

淮真心想, 敢情还得跟经纪人约时间呢?

转头走出戏院,看墙面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大画报,《二进宫》《青霜剑》上头多印着叶垂虹头像。还有广告纸写着:名扬中外!“旧金山时报”“洛杉矶时报”多次专访中国传统戏女演员……看来她是真红了。

比起她, 玛丽要好找多了。穿着银色细高跟与黑长裙,蹲在吕宋巷外和癞疥王八聊天。她跟王八打听去哪里购买私贩酒,就是市面上很少见的, 无标签玻璃瓶装那一种,据说价格高达十五美金一品脱。在禁酒令时期, 靠私贩私酿酒牟取暴利大发横财的人不在少数。唐人街有一些人家也会私底下偷偷制作一些家酿米酒或者杜松子酒, 制作方便,但不多数。偶尔三两回卖到唐人街黑市上,次数不能多, 多了, 容易被堂会与警察察觉。

淮真原本以为她是买给黛拉得, 结果去医院见洪凉生那天,她手里拎着一只长宽一尺的沉甸甸纸袋,淮真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看到基督医院门外来往医生、病患、修女与车辆,吓得淮真慌忙将袋子塞进书包里。

洪凉生看起来状况很好。头发剃短,穿着麻质病号,很听话地坐在床上。金发女护士站在床边给他检查刚缝起来的头皮,用英文安慰他说,其实没什么太大问题,施罗德医生技术很好的,全美国会做这个手术的只有三个人。洪凉生仰着脑袋,口无遮拦的用英文调戏女护士。病房里男声一句,女声一句地笑;病房外气氛诡异的安静。

叶垂虹就在那时候来的。后来淮真才知道,是她四处联络熟人,从华盛顿请来缝合大夫。她气色看上去很好,笑起来仍会露出一排珍珠似的整洁牙齿。

她仍用那口很地道牛津腔询问玛丽:“听说克拉克太太已经关了妓|馆,是吗?”

玛丽说,“她现在正式姓hung.”

叶垂虹又说,“其实你拿着她给你的钱,到外面去重新开始生活不好吗?你年轻又漂亮,去了崭新地方,没人知道你的从前做过什么。”

玛丽说,“我从前做过什么,没什么好需要跟人隐瞒的。”

叶垂虹一笑,就走了。

玛丽看了淮真一眼,说,“其实,charlie人挺好,你也知道不是吗?”

淮真不置可否。

玛丽说,“去开始新生活,遇见别的人,要是问我你从前干过什么,我要编出一整套鬼话,将我这么多年漏洞都填满。但是在他面前,我就是我,我就是那个做过妓|女的玛丽,我谁都不需要骗。”

洪凉生身体稍微好转一点立刻从医院里搬了出来。淮真穿了一次黛拉给她的年轻时穿过的素黑旧旗袍,据说是她最瘦那年做的。除了肩不太合适,衣服有点空以外,其他也还挺好,洪凉生一看却直乐。

两人到洪宅给洪爷上了几炷香——据说这是洪爷生前唯一未了心愿。结束后,三少当着她的面,将那份过海关拟的英文华人婚契烧了,然后告诉她,这件事对她不会有任何害处,因为她尚未拿到身份卡;而这些旧资料,在身份卡落档前,不会在海关留下任何档案历史。

三少最后给她说谢谢,然后祝她在美国学业生活一切愉快,语气非常官方。毕竟人不是她贩卖的,他两手非常干净。他不负责补偿,他顶多替他的当事人兼父亲给受害者道一句谢。

不过三少确实没有骗她。

一个星期后的六月中旬,在学校登记高中考试前的一个星期,淮真收到了她的身份卡。这实在是一件幸而又幸的事情:因为,如果没有身份证,高中考试前需要监护人与她一起辗转市政厅与海关等许多地方,拟出一份临时证明文件,才能顺利进入入学考试。这张硬纸片寄到唐人街,这大麻烦立刻迎刃而解。

文件一共两份,一份是拥有六位数字编号的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certificate of residence,0.8英尺的方形纸页上面记录非常详细的资料。

另一份就是身份证,长条形纸质卡,左边贴着方形黑白照,右侧写着:

description

name: waaizan kwai

age: 16 yrs., height: 5 ft., 3 in. (16岁,高5英尺3英寸)

occupation: student, china town, san fransisco, calif. (职业:学生,旧金山中国城,加利福利亚)

admitted as: native ( student’s certificate) (本地人,学生)

ex s.s. princess victoria, may 3, 1931, no.2077/1-1

physical marks and peculiarities: nevus on end of right eye.(特征:右眼尾有痣)

issued at the port of : san fransisco, angel island. (由三藩市天使岛签发)

this 28 day of june 1931.

73.赌徒巷2

云霞将那张居民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捏着淮真的下巴左看右看地感慨道:这会可好看了!比那时胖点儿……早知道多等两个月, 带你去电个时兴电卷长发再拍照, 相片看上去跟好莱坞明星一样。

淮真心里描绘了一下:一大头电烫卷, 一身松垮垮的唐衫……嗯, 活脱脱小码包租婆。

这是淮真照的第一张照片, 在唐氏影楼拍的, 方形相纸,一式四份的黑白照只需花费一美金,比白人的相馆便宜一些。两张在居民证和身份证上盖上戳签了名,一张留在移民局档案里, 剩下一张留给本人珍藏。

照片上的淮真梳了个三七分的刘海,刚刚将细细两条眉毛露出来。头发在脑袋后面结成辫,从微微偏着那一侧脸蛋后面露出点辫子的影子。照相是在礼拜六早晨, 为了当天晚上去看脱|衣舞秀,故意穿了件白色刺绣圆领亚麻衫, 戴了条黑丝线项链,链条底端坠了粒小珍珠——也是唐人街首饰店淘来的。背景是灰灰的一面墙, 照相师傅叫她笑一下,她就抿着嘴笑了。尽管笑是笑了,但是照片上的人不知为什么, 仍然看起来有点愁。

脸蛋是真的小,尖尖的娃娃脸, 腮帮子鼓起来一点, 像在生谁的气。五官上什么都小小的, 睫毛却很长,从眼尾伸出来,眼睛看起来也有了神。嘴唇也只有一点,两条唇线抿进脸蛋里,只有一边带着一点梨涡——不对称。

云霞在一旁说,“你不该笑的,将为数不多一点缺陷都暴露了出来。”

淮真拿筷子尾巴往另一侧一戳,转过头笑给她看:“这下齐了。”

云霞哈哈大笑,又拿着相片摩挲,说,“真好看。照片好看,人也好看。就是太小了,不给人看见。”想了一阵,又说,“可以贴在打暑期工的简历上。”

淮真盯着照片,“舍不得。”

云霞说,“舍不得贴暑期工简历,过几天克博法案民主党赢了过后,妈一准拿着它去同乡会给你相亲去。”

淮真偏着脑袋想了想,说,“民主党真能赢吗?”

云霞说,“黛拉与洪爷那事不知给民主党造了多少势。除此之外,檀香山的,纽约的,萨克拉门托市的,还有上回来华埠的几位著名商人,最近都四处开宴席,给民主党拉票。小六爷病不是还没好透吗?急着从医院出来,就是为了去见二埠三埠的几位侨领……”

淮真突然想起,除夕时洪爷带他去萨克拉门托市,大抵也是就想了该如何为他打开局面,一早就想好给他铺路。

她突然问,“什么暑期工的简历还需要相片?”

云霞说:“中西日报要办一个季度的英文版,所以要在华人学生里找几个中英兼会,敲打英文字母还快的学生试试水。”

这年头两大王牌职业,一个是打字员,一个是冰箱推销员。不过中文没法使用打字机的二十六字母键,打字机在中华民国难以普及。所以在遍地洋人商行的租界,打字员薪水甚至超过大学教授。

淮真惊叹:“打字员……得支付多少薪水啊?”

云霞压低声音:“听说是支付时薪,一小时好几美金。每天八小时,做足三个月,能有两三千块!”

云霞神神秘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淮真,说,“这是我托人买的打字机上的字母拓印。去中西日报面试前,可以用这个练练速度。”

纸张是键盘大小,上面非常整齐的用黑色钢笔画了经典款雷明顿打字机上四十三个圆键,以及键上对应的字母。

淮真张了张嘴。上头的数字,二十六个字母与标点符号的排列顺序,竟然与八十年后通用美式键位顺序一模一样。

云霞今年即将毕业,升学测试会拖后到八月,几乎完美错过了中西日报的暑假招聘时间。所以这个不可多得的赚钱机遇,全部落在了淮真身上。

她督促淮真:复习累了一定记得休息时熟悉一下影印纸上的按键!因为她很多想要征兆的同学,有一些学过钢琴,手指非常灵活!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死宅淮真,真的觉得,问题不大。

比起这个,淮真比较担心云霞的选科问题。

因为从唐人街公立中学升学考试到市区的公立高中,也存在一点选学校的问题。除去公立理工高中、华盛顿公立高中与弗朗西斯语言学校,其它设有高中部,并且接纳华人学生的学校几乎都是由教会开设。除非家人信基督,或者没有别的学校录取,几乎没有华人学生愿意进入教会学校。

淮真也不想每天起早贪黑的读圣经,更不想每个周末上午去礼拜堂。能供选择的三所高中里,理工高中课程包括一些数学、物理与化学基础课程,与许多大学里的理科课程有接轨;华盛顿高中与弗朗西斯都偏文,前者讲美国与英国史,莎翁与但丁;后者则多讲文艺复兴。

如果不上高中,还有一些传授一技之长的职业学校,其中以医学技术学校居多。

本着一点私心,淮真最后决定选择公立理工高中,虽然她理科学起来相当吃力。不过想一想未来搞不好能够步入湾区南部斯坦福工业园,跟着肖克利开辟半导体,跟着他见证斯坦福工业园摇身一变变硅谷,从此实现一夜暴富,淮真觉得再苦也能念下去。

云霞对于未来职业却没有半点想法。她只希望学习的学科未来能够使她和家人都受到尊敬,最好能多赚些钱。这年头工程师最赚钱,只不过她没想好要干什么工程。

淮真于是建议,“不如考虑一下固体物理?”

一句话将云霞惊住了,“你怎么连固体物理都知道!”

淮真只好说:“我听人说的……”

淮真的朋友都会带给云霞认识,单独出行而云霞不在的时候,在西泽走后便再也没有过。

她讲这话时声音很小,里头夹杂着点心虚。云霞一想,觉得可能是西泽或者他的朋友之类的提过,便说她会好好想一想。

所有学生的高中申请表都由教务主任审阅过后,觉得没有太大问题才递交给白人社区的公立高中。唐人街升学率不足六分之一,并不是因为黄种学生不勤奋,而是因为,许多接受华人的学校仍有一些排华。比如,许多高中有不成文的规定:学校华人学生不可以超过总学生人数的十分之一。这十分之一里,还包括由白人公立学校低年级升学上来的日裔。

因为这类原因,华人社区公立学校在学生升学前,不得不将申请表再三筛查,和白人公立学校的日裔学生人数核对过后,再给一部分也许无法顺利升学的学生一些相应的建议,告知他们:这所学校日裔学生已经很多了,或者你的同学里已经有许多更优秀的选择了这所学校,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

淮真就在被建议的行列。女教务主任同她说:“公立理工高中的学生太多。建议你考虑一下华盛顿,或者几所浸会高中。如果一定要选择公立理工高中的话,我有一点小意见——据说最近市政府对公立高中接收华人学生又出了新规则:他们希望每一个十六岁以上的中学生都有医院医疗保险卡。如果有一张医疗保险卡,我想你进入公立理工高中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她未满二十一岁,办理理疗保险卡需要监护人陪同。一张医疗保险卡,每月要向医院缴纳八美金——她几乎没法向阿福开口。

雪介与黎红也都没有医疗保险卡。但黎红申请的高中竞争名额很少,所以她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雪介也没有。因为她父亲在加州有一名朝鲜裔私人医生。

听到这个新闻以后,黎红惊呆了。她从来没想到她居然有个这么有钱的朋友。

淮真的燃眉之急也是由雪介帮忙解决的:她提出来,等他父亲周末回家,可以请那位医生帮忙给淮真开一份私人医保证明。

淮真也觉得,有钱真好。她对这位有钱的朋友实在万分感激。

雪介眨眨眼说,“我们家附近的朝鲜洗衣行倒闭了,最近好多朝鲜人家里的衣服都是一箱一箱寄回国去洗的。如果能到你们家洗,可以由你来做翻译,就太好了。”

雪介爸爸来的下午,是克博法案正式宣布废除那个下午。唐人街阿姨们终于不再担心女儿嫁人会失公民身份问题,阿福洗衣也格外的热闹。

店里一群罗文的女朋友正在嗑瓜子,几位朝鲜中年男子上门来洗衣。朝鲜人几乎都会讲英文,但是华人几乎都不会讲英文。

衣服送到了,朝鲜人也还没走,几男几女,一人一根板凳,对坐在店里嗑瓜子,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用的什么语言沟通,但仍将几个中年妇女逗得哈哈大笑。

淮真在院子后头做功课,一边问刚刚去了店里的云霞,他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

云霞说:“骂日本人。骂了一整天,可开心了。那几个阿姨不知道多喜欢他。还说旧金山的朝鲜人太少了,朝鲜人和华人都是一家人!现下克博法案废除了,改天给他女仔介绍对象,等他嫁女儿,还要给他包红包。”

淮真不由乐了。

云霞说,“你先别急着开心,你知道今天那群阿姨是来给谁说相亲对象的吗?”

淮真指指自己,“不是吧……”

云霞说,“所以早晨我叫你穿美一点穿美一点!刚才我出去溜达一圈,刚好听到了。你知道你的相亲对象是谁吗?上海饭店老板在密歇根念大学的二儿子放暑假了,等你这礼拜末考试结束,就得借口以给你庆祝为由把我们和他们一家都拉去上海饭店吃饭……”

74.赌徒巷3

雪介爸爸和那群朝鲜叔叔走的时候, 淮真送他们到企李街车站。

几个叔叔上车前忍不住地问:“好奇怪, 为什么华人都不讲英文?”

淮真想了想,说,“因为华人太多了, 大家都被困在这个社区里, 根本用不着和白人打交道。”

雪介爸爸听完,了然大笑:“他们不在乎讲不讲英文, 因为大家都不讲!”

淮真觉得有点抱歉,只好跟着一起笑。

雪介爸爸又说,“但是我非常喜欢他们。有时间,可以常来做做客吗?因为我们有非常多衣服要洗。”

淮真忙说,“一定!欢迎时常来。”

朝鲜叔叔们拉动了阿福洗衣的生意, 也使得阿福每天十四小时工作时间不够用了。虽然罗文一早提过让他请个帮工,但洗衣铺生意有限的前提下,阿福没空,也懒得动心思去改革这门老手艺。

这下好了, 生意上门,招工迫在眉睫。

罗文有建议过阿福:“招个会讲英文的。三藩市谁的钱最好赚?因为你不懂英文,不知遗失几多白种顾客。”

云霞提醒母亲:“会英文的, 工资起码是不会英文的三倍还多。而且, 唐人街上,学懂英文了, 谁还肯在华人店里下手搓衣服?”

阿福就笑了, “先别说洗不洗的问题, 首先晾衣服的地方就不够。”

淮真说:“要不装个电话机?”

一家人都笑了,说,“妹妹,装个电话一百多美金。一个月下来,光电话公司通信费也不止十多块,加起来,再添几美金,足可以招个英文工了。”

淮真说,“不是说最近鼓励早晨七点至八点时段,和晚上九点至十点时段通电话,所以这两个时段通话免费吗?这时段,刚好我和云霞都在家里,如果有电话进来,我们分别来接就好,每天只占用一点点送衣服的时间来接电话。对外张贴广告,告知免费致电送洗衣的时段。季叔再花不到二十美金招个不会讲英文,但洗衣服手脚麻利的,顺带早晨送衣服……”

晚餐桌陷入沉默。

罗文第一个起身去拿算盘,啪嗒啪嗒算下来,保守估计下,每个月收入能翻两倍不止。

算完回来,罗文难掩喜色地说,“我前些时候,听做家政那家白人太太说,因为大萧条,好多白人早晨都会经过唐人街,购买华人家庭准备的餐盒;也有一些人愿意来唐人街买中国商场的廉价衣服。市政府为了表示鼓励,给唐人街一些商铺电话装机优待,符合资格的商户,可以去市政厅领取申请表。那位太太说,出示近几月的纳税、收入增长证明就行,如果近期计划扩张店铺的,没准就能申请上。”

唐人街大商行,大公司那么多,这种好机会怎么轮得到我们呢?

仔细想想,淮真突然明白过来。

光税收证明这一条,就能把那些大商行吓退。这些薅资本主义羊毛的赚钱机器,哪里敢为着一只电话机在美国政府面前暴露自己家里有钱?

从那天起,阿福洗衣变得忙碌起来,全家人都为着近在眼前的新生活努力。

罗文没有再提过想要搬新公寓,不想住商户楼上作商人妇。但是她仍然很愁家用,淮真明白罗文是真的将她当半个女儿,在为养活闺女作打算了。

季淮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想明白这这件事情,那天的相亲,于淮真而言,不再单纯只是相亲。

·

淮真在公立理工高中的入学考试结束得很顺利,甚至有一点点超水平发挥——值得庆幸的是,更为艰涩的理科知识在这年代还没有普及,更不要说高中的入学测试。

梁老板亲自驾驶汽车,载上阿福与罗文夫妇,一起到理工高中门外等候姐妹两。

被问及考试怎么样,淮真毫不犹豫回答:“我希望很快能和姐姐成为校友。”

梁老板哈哈大笑,说小姑娘回答问题倒是挺爽快。

梁家的上海饭店是三藩市唐人街的第五大饭店,也是第一家推行“家庭式晚宴”的饭店,拥有能接待两百人的大堂,来店客人包括许多中产阶级的白人;许多有钱的华人家庭,有许多也会选择在这里举办接待国内来客,或者婚宴之类的宴会。

因为今晚一楼出租给了一户江门来的四邑家庭大宴侨乡,梁家其他人一早等候在雅间。

虽说名叫上海饭店,但是举家只有梁太太是上海人。饭店最出名的是上海大厨掌勺的沪菜,为了照顾到大多数人的口味,今晚的菜式仍还是唐人街著名的四冷六热二盅,加两位海鲜青菜粥。

梁老板典型广东人相貌,身形略略也有些伛偻,却十分精神。

梁太太身材也小小的,穿个白底红花的旗袍,非常素雅,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凯个小死人怎么还不来?”

她嫂嫂在旁边打趣:“可不要给小女孩子绊住脚了哦。”

一家人都小小的,主人翁梁家凯却又高又壮。姗姗来迟,往母亲和父亲中间一坐,黑压压像座山似的,将阿福和罗文都给惊住了。淮真觉得他多半还不知道今晚是个相亲宴,或者至少不知道他的相亲对象究竟是她和云霞中的哪一个,因为梁老板叫他迟到罚酒时,他很爽快地就喝了,而后坦然落座,眼睛一直没有落在她与云霞身上过。

不过他应该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渐渐他发现,爸妈并没有和对方父母在谈论生意,他们都在聊对面坐着的两位女孩。聊着聊着,话题最终竟然聚焦到了他和对面那个小小的女孩各自的醜事、喜好与学业上。

他突然回过味来那一瞬,表情非常有意思。一开始他还时不时附和父母亲笑着,低头喝萝卜牛腩汤时,突然顿住了,然后仍维持那个姿势,翻起眼白来瞥了淮真一眼。

从那一眼之后,他不再笑,而是时不时打量起淮真,每一眼都比上一眼看起来还要不那么满意。

每看她一次,淮真就打从心里乐一回。

梁太太大概也看出来了。她不断地给儿子夹菜,嘴里说,“阿拉阿凯啊,是太久不回家了哦,张师傅炒菜不合口味的来!”

梁家凯皱着眉头说,“妈,不用给我夹菜。”

梁老板忙向季家道歉:“母子太久不见面,是容易吵架!”

这相亲多半是黄了,但梁老板和季家人这会儿倒还没感觉出来,仍一个劲得谈淮真与梁家凯。淮真在桌子底下揪了云霞好几次,她竟然一脸莫名地问淮真:“妹妹怎么了?”阿福说一件淮真醜事,她就接一句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直到阿福说起,最近家里生意好,要申请电话机的主意还是小丫头脑子灵光想到的,场面才有了转机。

梁老板立刻询问:“是否是那个出示税收,以及店铺扩张证明,向市政府申请免费电话装机?”

阿福说,“是,是,就是那个。”

梁老板想了想,提起他们家在华盛顿街上那个三排店面,两层楼高的店铺用来储存古董,最近渐渐将古董售出之后,有很大一片空地没有用处,每年却要因店铺面积向政府缴纳高昂税收……

话题渐渐谈拢,淮真看梁家凯吃的也差不多了,便说,“妈妈今天早晨在菜市买到很新鲜的通菜,一直抱怨虾酱吃光了没有东西来配。我想去海鲜市场看看还有没有打折的鲜虾剩下,可以叫阿凯哥哥陪我与云霞姐去吗?”

梁老板眉开眼笑,“对的对的,海鲜市场那边巷子又臭又乱,这天快黑了,哪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去。”

淮真这话将云霞也救了。因为最近金门公园的日本茶园举行夏日祭,今天是第一天,夜里有焰火会,他们一早就约好晚上一块去,但云霞找不到晚出的借口。

云霞半路逃遁,只剩下淮真与梁家凯在黄昏的唐人街上轧马路。

梁家凯多多少少可能觉得她有点喜欢自己,不然干嘛借口买海鲜将他单独约出来?所以他一路上都冷着脸一言不发。

其实一顿饭下来,淮真连梁家凯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也许因为她压根没仔细看,也许因为梁家凯长着一张非常经典款的唐人街中餐馆二代脸,这种自诩老牌贵族的abc脸孔甚至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伦敦唐人街。她觉得梁家凯和她八十年后在伦敦唐人街餐馆看到的也许还有几分相像。他们大多不大勤奋好学,一看见餐厅里大声喧哗的中国客人就喜欢嘲讽他们“fobs( fresh off the boats),刚下船的”,喜欢和洋妞鬼混,但最后大多数都和为了他们那张绿卡的fob漂亮女孩结婚了。

淮真投其所好地问他:“家凯哥哥放暑假了吧?有计划去哪里玩吗。”

他很冷淡的说,“哦,原本计划和朋友从东岸乘船去欧洲的,突然被父母叫了回来,以为是有什么大事。”

淮真说,“那真是很遗憾。”

梁家凯说,“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明天晚上去奥克兰乘飞机去波士顿,从那里出发,到汉堡和朋友会和。”

汉堡……淮真发了下呆。

然后说,“那里有德国唯一的唐人街。”不过后来因为华人援助犹太人出境逃亡到上海,纳粹开始驱逐华人开始以后,唐人街便被逐渐毁灭,现在也不再有了。

梁家凯突然有点惊讶,“你去过?”

淮真眨眨眼,“没有。不过很想去,所以就研究过。”

从那时起,梁家凯的话就变得多了起来,其中大部分都带着一点炫耀的成分,因为这个年轻华人男孩除了家里有钱,几乎没有别的优点。这使他一讲话,就暴露了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内涵。

他说其实白人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他们学校里绝大多数白人同学毕生心愿就是去一次巴黎,这些乡巴佬!

又说欧洲的食物比美国丰富多了,这些没文化的美国人!

淮真建议说,“你可以去汉堡中央车站吃一次咖喱香肠,加蛋黄酱,不要番茄酱,那是一家百年老店,但是回来一定记得告诉我好不好吃。”

其实她只想做一次实验。因为从前每次经过那家咖喱香肠时,私心里都会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真的开够一百年。

梁家凯说,一定会去的。

然后他开始说起他们家除了餐厅与古玩店外的别的产业。比如在洛杉矶第五大道有另一家古玩店和中药铺,最近大萧条时期,还与格宾公司合做了道具生意,因为现在电影业很好赚钱,好莱坞时常要向他们租借电影道具。有时候好莱坞需要华人演员了,他们还会充当中间人。还说弗格森大街街角的饭店,从前是赌场,现在是市政府人们吃饭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经常见到好莱坞明星。

淮真就感慨道:“那你一定认识许多很漂亮的好莱坞金发丽人。”

梁家凯这装不住秘密的餐二代于是说道:“我还交往过两个好莱坞影星,你也许也在电视上见过,她们叫……”

淮真忙叫他打住。

梁家凯自知失言,又问道,“你有去过洛杉矶吗?”

淮真摇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索诺玛。”

“索诺玛啊……”梁家凯恍然地笑了,很显然也是和女朋友去过那里,“那里可以无限制的喝很多好酒。你怎么去的呢?”

淮真陷入了回忆几秒,而后醒过神来,眨眨眼说,“我偶尔也要和同学们去放松一下嘛,大家都是年轻人!”

梁家凯盯着她愣了。

淮真开始怀疑自己眨眼是不是对这类直男颇有点吸引力。

梁家凯突然地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欧洲玩?”

淮真说,“和男孩出去旅游三个月,回来以后,我妈妈可能会直接逼你跟我结婚。”

梁家凯打着哈哈地笑道,“对不起,其实我去奥克兰的机票还没买。因为那顿晚餐实在太沉闷了,我才这么说的。而且,你远比你看起来有趣多了。”

淮真说谢谢。

梁家凯接着说,“那我不去了,过几天带你和姐姐去洛杉矶,还有索诺玛玩好吗?”

淮真说,我得再想想,因为最近家里很忙,我也得乘暑假时间外出打工,攒大学学费。

临别时,梁家凯说放心,因为他爸爸担心那间店铺楼下的税金很久了,租金一定至少和令尊作对折。

淮真说,那是大人的事情是不是?

梁家凯向来肚子里装不住话:“其实,我爸妈向来对我的事比生意看重。”

意思很明白了。淮真听着心里也开心。

梁家凯说,“如果打工有时间,我可以开车载你出去玩……如果实在没空,我也可以晚上接你回来。毕竟洪爷不在了,唐人街夜里不太安全。”

那天淮真带着梁家凯在唐人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海鲜市场都快关门也没进去。买鲜虾配通菜当然是鬼话,因为罗文无数次抱怨过,三藩市根本买不到好吃的时蔬,除了海鲜,其余蔬菜与广东集市口味根本没法比。

那晚上,直到回家,淮真也没记住梁家凯究竟长什么样。其实无所谓,因为为了这场约会,她那天出门时特意洗澡洗头,在发尾抹了香膏,还换了身鱼白棉布衬衫与黑白格子条纹裙。条纹裙是她最喜欢的,裙子过膝处微微散开,走起路来很慢,但是衬得腿很好看,会比平时看起来成熟一些。她觉得梁家凯也压根没注意过她为了赴约穿了什么,只记得她是个受过教育,读过点书的唐人街女孩罢了。

梁家临时拟了一份一楼店铺出售的租约,给季家申请市政府的电话装机用。因为打听到,还有好几家较为成熟的唐人街小商行也递交了申请,比他们早一个多月。本以为即使通过,排完这些商行,起码得等到几个月以后了。哪知,不到一周,市政厅批准通过阿福洗衣免费挂式电话装机的申请就通过了,比任何商行装机通知都来的要早。

75.赌徒巷4

西泽时不时会拨打安德烈在市政大楼公寓的电话, 频率一周一次或者两次, 但安德烈不一定每一次都会接听。比起被困在长岛的西泽来说,他实在有太多事要忙碌。

长岛对两人来说好像都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橄榄球队,雪茄俱乐部, 常春藤覆盖的红砖老房子们, 几家人共享的赛马场……哦, 或者新移民——这也没什么好讲的。新英格兰是潭死水,一点点细流搅不起半点浪。

所以西泽通常都会和他聊三藩市这丘陵城市的趣闻,因为三藩市这座城市够新;偶尔关心一下妹妹的婚事;但他很少说自己的事, 因为长岛没有新鲜事。

安德烈很少主动给他打回电话去,因为他绝不相信, 西泽给他打一通这类的无聊电话, 只是为了在电话里讲讲天气和笑话。

他打错电话了。打给自己,只是因为正确的那个没得打。

安德烈第一次拨回给西泽,是在市政厅。去年他曾着手过一起华人富商被邻居举报的偷税案,而这天,他的同事给他递来一份附带了房屋租赁合同的市区线路电话申请表格:出售房屋的正是那位被税务机构紧盯的富有加州华商,而租赁房屋的, 竟然是让他老朋友念念不忘的那个华人家庭。

实在太巧了。

安德烈当天下午就动身去了唐人街,不过他不是专程去的,而是最近针对唐人街医馆出了新条文, 要求所有医馆中医都需考取医生执照。唐人街是块冻土, 几乎掘不动。按理说有人得前来敦促一下, 不过上司推下属, 下属推下属,总不成行。于是在六月底的这个下午,安德烈和调查免费电话用户的同事一起来了,他经过都板街时瞥了几眼,没有多看。毕竟他和这女孩第一次见面,不过是他为表示自己在西泽这个共和党面前暴露了她而前来致歉罢了;再往后,西泽和她断了联络,他更没有什么联络必要。否则别人看见他,搞不好会以为西泽还惦记着自己。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不过他不是当事人,他的做人道理告诉他不该随意打扰。

即便安德烈对中医还算颇有好感,但凡提及医生执照的事,在唐人街几乎所有诊所都吃了闭门羹,并有生以来收获了最多次“白鬼”的咒骂。不过负责唐人街申请市政电话申请的同事进展还算顺利并且,他在他这里探知到了不小的新闻。

这个新闻使他立刻使用市政厅的电话机打给西泽——没有事情的时候,安德烈从来不主动和他联系。

电话接通后他立刻说:“恭喜你,以后可以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

西泽很冷漠地问:“你打算暴露你的民主党身份了,还是终于决定和你哪位旧情人私奔了?”

安德烈说:“不是我的旧情人,是你的。”

他立刻问:“怎么了?”

安德烈说:“她的华人家庭申请了免费的市政电话机。”

那头没回应。

安德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去了唐人街。”

那头问,“然后呢?”

安德烈又说:“我看到她在店铺门口看书,很认真的读,一边读书一边给外出的家人看守店铺。店铺很黑,她就点了一支蜡烛坐在里面,然后店外有个男孩儿——大概比你年轻一些吧,是个华人,坐在她那张桌对面。她看书,男孩看她。”

那头西泽说:“go ahead.”

安德烈故意说,“我只是经过。”

电话那头很肯定地说道:“你要是没彻底搞清楚,是绝不会打这个该死的电话。”

安德烈笑了:“好了,接下来,是我同事本尼告诉我的,请你不要怪罪到我身上。本尼和你的女孩聊了几句有关扩张店铺的问题,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英文很好,对,就是租赁店铺给他们的那家商人儿子,家里很有钱。回答道为什么会轻易将储存贵重古董的店铺一层出租给旁人,那华人男孩很爽快的回答说:因为两个家庭希望他与你的女孩保持一段恋爱关系——”

电话那头低声骂了句脏话。

安德烈拿开听筒一些。

西泽接着说,“你从前讲过的脏字比我他妈这辈子加起来还多。”

安德烈笑着说,“你怨恨很大的样子——”

西泽说,“你知道吗,我差点被骗去进去加拿大北极区的探险队,因为梅伟尔家有个女儿今年在纽约大学的论文题目是‘同人种不同肤色在极冷气温下的皮肤反应’……”

“我猜是那个二女儿露辛德?”

“对,是她。阿瑟提早叫我回去竟然就是为这个,他说:‘等待克博法案结果,来决定你究竟留在长岛还是去美国中部的时间,不如跟着露辛德去放松一下。你太紧绷了。’”

“阿瑟很懂你。那女孩是经典款金发妞——你从小的最爱,恭喜你。”

西泽沉默一阵,说,“她想去加拿大,我告诉她一旦我呆在气温低于零摄氏度的室外会立刻昏厥;她立刻说不如乘船去冰岛,那里比去欧洲快,可以在冰雪覆盖的火山岩中间的蓝湖泡温泉,我想那会治好你的晕厥症,我说欧洲又老又臭像块羊奶酪,我晕欧洲人。安德烈,我拒绝了我的一切约会……”

安德烈接下去,“但是她竟然在短短一个月里这么快就忘记了你,并交了个新男友。”

西泽压低声音:“so how could she?”

安德烈不可置信地大声笑了,“why not?who are you!”

西泽说:“she touched my body, then jumped on that fuckin sf bus running away without a goodbye!”

(她碰了我的身体,跳上那辆该死的三番巴士逃跑了,连道别都没有!)

安德烈更加难以置信,“oh!she touched your body!good girl!”

安德烈好不容易捉住一点新闻,“所以你拒绝约会的日子里是怎么想念这位华人女孩的?touched yourself?”

“what were you thinking?”

(你他妈脑子进水了?)

安德烈仿佛能想象到讲这话时西泽那张无比嫌恶的脸,觉得更有趣了。

“所以需要在市政厅给她提供点便利吗?我猜我会告知你电话号码——不过我不敢确定一定是她来接,或者她会肯接听你的电话。”

听筒那头沉默。

“沉默那就是yes。”

76.赌徒巷5

西泽从三藩市回去以后, 大部分的时间并不是在长岛,而是呆在一个离纽约不算太远的新英格兰乡间小镇上。他很清楚阿瑟的意图, 因为在他跟随胡佛去内华达以前的十二岁到十三岁的这段叛逆时光, 大部分都是在这一类小镇度过。

这时候,阿瑟通常会觉得:他把心玩野了。

这是个无意识的禁闭行为,对未成年身心没有太多损坏, 但却绝对致命。

德语有个词叫langweilig,西泽一直觉得这个词语就是发明来形容这类小镇的。它的意思对应到英文, 可以是boring,也可以是peaceful;对应到中文是无聊, 对应到粤语是冇瘾。但这些英文的中文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类乡村的死寂、平静。镇上几乎只有老人,是喜欢寻欢作乐年轻人的坟墓。

这类小镇上,一般有个古老广场, 广场上有棵巨大榆树,还有个白色教堂——但就只有这些了。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 中午十二点以后镇上几乎见不到人, 但邻居之间彼此熟识。有时候他刚游完泳, 躺在院子葡萄藤下睡觉时, 一睁眼,就会有个邻居老太在围墙外面看他, 面带慈祥的笑。这种笑容,在同年龄的阿瑟脸上, 他从未见到过。

其实阿瑟多虑了。因为即使把自己放在正对纽约中央公园的一所公寓内, 他也几乎懒得出门, 甚至听着声音都懒得从窗外看公园里嬉闹的小孩。即使他们把露辛德和他关在同一所公寓里,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他觉得,甚至能比现在好一点,因为他察觉到这个金发姑娘已经快被这乡间小镇逼疯了——如果在纽约,她起码能撇下自己出去玩玩。

他仍还记得,住进乡间第一天,这女孩所有行李都是书。她信誓旦旦对他说:我一直很喜欢呆在乡下,因为我看书时不喜欢有人打扰。

他说,no probelm.

他再没有跟她讲过除no problem以外的任何一个单词,两周后,每天在院子秋千架上安静念书的金发女孩,终于露出了不学无术的yankee富家千金的秉性。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与露辛德其实是同类,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同样自大而惹人讨厌。自大之人的自省往往并不是开始于犯错,而是看见更让人讨厌的同类。

他们每天只在院子里的早餐桌上打个照面,之后他会骑车去镇上的健身俱乐部,然后在那里的小餐馆吃午餐。镇子旁边有条河,可能是流经纽约的德拉瓦河的某条支流,河水很清澈,每个有太阳的下午镇上都有很多人在河边游泳。游累了,他就躺在河堤上晒着太阳打盹。

一静下来,就会很多时间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并非全部无用。就是在这里,他想懂为什么阿瑟会在这个时候叫他回来。

克博法案还没有宣告成功或者失败,但无论输赢,他都已经对结果不感兴趣。这偏偏才是他最反常的地方。他刚刚二十一岁,他曾经对政斗有用不完的热情。当他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自己这种政治是否正确的时候——这对一个因胡佛在任而如日中天的拥护共和党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不论对于穆伦伯格,还是对于教父而言,他都被委以厚望。现在他开始觉得,他曾经为之骄傲自满的厚望,如今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阿瑟也许知道那个女孩,但她并不是阿瑟会为之责难自己的原因。因为阿瑟坚信:“再隆重的感情,至多一个季节都会淡去。”从前他是这样告诫自己父亲的,而今天,他并没有说过这一类的话,但他明白,眼前有一个季节界限——从现在开始,到秋末为止,他最好都得乖乖呆在这里,不要做任何尝试去激怒阿瑟。

每当这时候,他躺在河堤上晒太阳,水浪在河堤下两尺,在人们追逐嬉闹时水花飞溅,有恋人在岸边弹吉他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起他的女孩。

东岸的的夏天远比三藩市炎热得多。他在午睡的梦里,看见自己从金融区走进唐人街,走进都板街小巷镂花门板背后黑沉沉的店里。店内空旷而冷,和外面熙熙攘攘的唐人街有一道分明的界限。她坐在店里用一把花纹浓墨重彩的折扇扇风,垂着头仔细辨认英文课本上的复杂句,一阵一阵扇子的风将她额前碎发吹开,露出那张拧紧眉毛的小小的脸。有人进店来了,她说了句什么,似乎带着笑。那张眉目疏淡的脸,有一半都吞噬在浓稠的影子里,笑容也宁静而庄重。她是好看的,大部分时候也是静止的。她就是这样,神情也都是淡淡的,带着点宠辱不惊。白人的女人都是天生表演家,心直通到脸上,动辄大浪滔天,什么都一览无余。她是一池沉静的水,除非清风吹动,甚至不等你仔细窥见几丝涟漪,又都什么都不见了。

有时她跟他从那个黑暗的世界走了出来,带着他走进杂乱嘈杂肮脏沉闷的唐人街石板路。小小的身子,步伐优雅,脚步很快,穿行过黑砖的怪异雕花的古老房屋,走到高楼林立的金融街。然后告诉他,就是这里了,立刻又快步转身跑到街那头,消失在现代城市构筑的东方天井里……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

·

淮真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天井里,活得越来越自在。

原来那天对梁家凯不满意的不止淮真,还有阿福。

梁家凯与他的母亲在餐桌上将这种情绪表现得很明显,季家人仍礼貌得体的将局面维持了下去。

除开梁家凯和好莱坞三流女性的花边新闻外,梁家的举止也是阿福对这桩情缘不满的原因之一。梁老板对自己妻子的不得体行为也感到十分愧疚。既然梁家凯无疑,所以淮真提议离席以后,两家长辈也不会再继续谈论这件事,而是有效利用后半段时间,在申请电话这件事上各取所需而已。

哪知梁家凯回家后却变了口风,不止不跟同学去波士顿了,还时不时找借口上阿福洗衣去,只为站在店门口和淮真说说话。

阿福就同淮真说:“梁家小子不好,咱直接将他拒绝了就是,不必担心得罪人。”

淮真也照实对梁家凯说:“你该回去的,这样耗在唐人街,太耽误事。”

梁家凯说,“长久呆在唐人街确实容易变得见识短浅,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外面玩玩。”

淮真说,“我们全家,都是最传统的唐人街住户。”

梁家凯很笃定的说,“你和我见过的唐人街女孩不太一样。”

自从婉言拒绝梁家凯那天起,他来都板街来得更勤了,有时带盒朱古力,有时是从联合街买的玩具熊,变着法子,花样层出不穷。

淮真有些无奈。

不过人就是这样,即使从前不大看好的东西,如果有天它变得求而不得,反而会令人对其倍加珍视。

人们常说人无完人。可有人一旦缺席,会使他在你心里逐渐变得完美无缺,无可比拟。

淮真现在也明白这种感觉了。

去中西日报面试以前的两个礼拜,她闲在家里,白天等顾客上门的时间里就伏在案上写惠大夫的旧金山行医录,晚上也在店里写。因为从前的积攒,这部分内容,不到一个礼拜就写好了。剩下一个礼拜,她每天闲在家中,心里猫挠死的痒。

尤其是时不时上门扰攘的梁家凯,在她坐在桌边发呆时,就会在她对面喋喋不休的讲一些非常无聊的废话。如果说第一次听他讲这些,是她的礼貌;往后无数次,于她而言真的是骚扰。她从没想过有人讲话不止不好笑,甚至一点内容都没有,喋喋不休一个小时,你甚至听不进去一个词。

最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市政厅政务官员上门来询问电话申请那天。她甚至还没有斟酌好应对市政厅官员的回答,梁家凯竟然自作主张对外人说:“家长鼓励我们交往。”

市政厅官员走后,她沉着脸检查行医录语法错误,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讲。

梁家凯说,“这些官员很难应付的,我这样的说辞虽然歪魔邪道一点,但是很有用。你看,他们立刻不再多问了。”

梁家凯有钱又有闲,每一次上门都恨不得敲锣打鼓,闹得四邻皆知。

淮真难做就难在,大家都是街坊,她总不能恶语相向。她没辙,季家人也没辙。

邻居当然更没辙,每次梁家凯以来,左邻右舍都走出门来打招呼看热闹,搞不好还有人以为她乐在其中呢。

而来得更不凑巧的事情是,七月初的一个大清早,淮真刚起床拉开门板,一个小伙就找上门来。

淮真认出他是黄记典当的堂倌。

他拉着淮真,有些急地说:“昨晚有个很面生的旅客模样的男人,一进店里来,就问我,你押在那儿那只玉镯子从哪里来。”

淮真心立刻沉了大半,“你怎么回答的?”

小伙说,“他问哪里来,还问是谁当的,却不问价钱。明显是冲着人来,不是冲着东西来。所以我哪敢回答他?我就说,我来不久,来时镯子就在这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他说想找我们掌柜的,我说掌柜的明天才来。我琢磨着,怎么也得先问问你,究竟应该怎么回答他?”

77.赌徒巷6

梦卿是离开旧金山了, 还是不在人世了?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 一定得是后者。宁愿得知消息是她死了,也好开始新生活。否则,一辈子牵肠挂肚, 无时无刻都在找寻, 无时无刻都挂念:梦卿现在在哪里,挨饿受冻了吗?有没有吃饱饭?受人欺负了没有?睹物思人,一辈子无法痊愈。

淮真问他:来人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伙想了会儿才说:给掌柜的留了个电话, 像是说过姓孟。

所以也许不是本人,也许是他是隐瞒身份前来的,也许是不想闹出太大阵仗, 也许是因为怀疑洪家的说辞。

于是淮真问他:能否托掌柜转告他, 镯子是一名太平洋邮轮的船员送来的?如果他在再细问,就说有多嘴问过几句,是个在船上染疾去世的华人女孩,到埠无人认领,就近安葬在圣何塞华人墓,没有立碑。至于船员,是个白人……

小伙说, 知道知道。白人嘛, 都长一个样,谁知道是谁?

淮真问他:你们掌柜会愿意按我说的告诉他吗?

小伙说:她就是贪财些。

淮真点点头。

小伙说:你是现在跟我去见见她?

淮真说, 我手头暂时还没钱, 得去取。

小伙说:没事, 你慢慢来,我去同掌柜对一对说辞,免得他来早了。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告知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淮真点头,说你顺便问问掌柜,连带赎回镯子,我该给她多少钱。

小伙有些抱歉,说,按说这事不将掌柜掺和进去,你拿三百美金就能将它要回去。他来得急,我答得急,就没多想。

淮真说,我本该更早一点将镯子赎回来。

小伙说那我不耽误功夫了,这就快去快回。

等到过了晌午,小伙才又气喘吁吁跑来。

淮真请他坐,他不肯,说得赶着回去,立在洗衣铺门墙边低声说:“无论如何,明早以前你一定得去一趟当铺。早晨我去晚了,那人大早就来等在门口了。他问我掌柜呢?我说还没来,请他等一等。等到后院和掌柜对好说辞,掌柜将你那番话都讲给他听了。他想了一阵,便问镯子多少钱能卖给她。因我讲过镯子是留给你的,又因您还没给她钱,掌柜便同他说这镯子她自己也喜欢,不卖。哪知这人一路往上抬价,讲到六千美金时,面红耳赤的同掌柜说,‘这镯子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是个商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会说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又请掌柜再三考量,想好给他打电话。”

有一瞬淮真觉得,黄掌柜要当即就将镯子卖给了他,倒也算物归原主。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太仁道。

淮真便问他:我该带多少钱去赎回镯子?

小伙说:我跟掌柜说按理应当照三百美金原价退给你,但掌柜一直气不过,说早知他一开价一千美金就卖给他了,我同她讲了好久,才同意五百美金,由您赎回。

淮真立刻答应,说我先去取钱,然后去当铺找掌柜。

开春后存在富国快递的一百美金定额刚到期,加上年节前三百五十美金股票,还有手头一点零钱,零零散散有个五百余美金。柯达最投资派拉蒙电影胶片,正是赚钱的最好时候。在这时候抛股票,还不如当初存定额。

不过她仍将所有股票套现了,着实心疼了一路。

为了小心起见,她是从当铺后门去的。黄掌柜在柜台后将五百美金现钱点清,将镯子擦拭干净,放到桃木盒子里递给她。

淮真看一眼,便将盒子合上了

掌柜说,“你不认一认是不是那一只吗?”

淮真说,“掌柜没将镯子六千美金卖给别人,一定不是个贪财失信之人。”

掌柜就笑了,“他第一次出一千美金,我立刻就想叫他:钱拿来,东西拿走!”

淮真对她感激一笑。

想起温孟冰此刻就在旧金山,甚至可能在唐人街任何角落,淮真便总觉得不太|安心。

掌柜看她犹豫不决,便问道,“镯子既然是你的了,要不,我给他致个电,仍叫他六千美金来取?钱都归你,你要愿意,给我抽个成就行。”

淮真心里一动,将镯子推了回去。

掌柜说,“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淮真点点头,又说,“不用他给六千美金。你就说你想了想,觉得反正是那边的人留下的东西,请他随意留下三十五十美金,将镯子拿走就成,行吗?”

掌柜拿起听筒,白她一眼,“什么那边的人这边的人?晦气!”

三两句交待完毕,掌柜说他半小时就到,如果她想听,就请到灶披间等一会儿。

来人却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淮真从木头镂花墙的屏风后面,隔着细纱的缝隙,朦朦胧胧见到一个暗沉沉的深栗色背影,吐词轻缓,声音低沉。

掌柜细着嗓音,将淮真嘱咐的那番话仔仔细细讲给他听,又加以润色了一番,听起来可信度颇高。

来人微微躬身倚靠在柜台,没有答话。

掌柜趁机搭腔:“有去圣何塞华人公墓吗?”

他嗯了一声。

掌柜观察着他的神情,劝慰道,“八十年来,不知几多华人葬身大海,亡魂无处安葬。她也算幸运,也请节哀。”

他躬身道了句谢,转身离开店铺。

谈话也许只进行了不到一刻钟,对淮真来说却像整个晌午都过去了。掌柜也摇着步伐走过来,递给她一百美金现钞:喏,你可看见了。

淮真张开手,掌纹里全是汗。

·

黄昏时,淮真又遇到他了。约莫晚上六点光景,淮真和云霞在楼上晾皂角。突然听见楼下店铺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福问:“先生洗衣?”

他说:“是。在唐人街走了一整天,只见着这一家洗衣铺。”

阿福就笑了,“三藩市洗衣铺从前倒不少,近来越来越多人家都愿意自家洗衣了。也有一些洗衣铺,不过都在巷子里,得仔细找。大道上,全是商行与餐馆。”

“大埠唐人街果然名不虚传,来了数天,逛花眼。”

“先生从哪里来?”

“温埠。”

“也是加国大埠。”阿福大笑,问道,“您贵姓?”

“孟。”

“两条衬衫,一条西裤,洗熨一共七十美分。几时来取?”

“明天夜里离港,来得及吗?”

“来得及,明天日头好,您亲自来,或者我叫人给您送去……”

来人想了想,“送过来吧,地址是这个。”

“能送。”阿福应了一声,招呼道,“孟先生慢走。”

云霞闻声,探头往窗外看去,咧嘴灿烂笑了,说,“哇,这年轻先生,声音好听,长得也俊朗儒雅——”

淮真抬着竹篓子往后面一缩。

云霞来扯她去窗边:“他顿住脚步了,淮真,快来看,他看见我,还冲我摆手呢!”

淮真慌忙推开她,“云霞别闹——”

她力气不及云霞,险被推到窗边。

云霞无比可气地叹口气,“你看,来晚了吧!人都走了。”

淮真这才小心翼翼从窗户一角探出半个影子。

那人已走到余晖里的皂角树下,留给她一个着衬衫的萧索背影。

她目送那影子转过街角,太阳也渐渐西斜。

如果梦卿在天上有知,那只手镯带着她那缕思念跟着温孟冰去了。对发妻有着婉转情思北国西岸的温润商人,也能放下悬着的心,从此过上崭新生活。

而季淮真也谁都不亏欠。

·

如果说前一天晚上淮真心里是安宁的,那么第二天醒来,淮真是心疼的。

心疼辛勤劳作半年挣来的五百余美金,只剩下一百二十美金,更心疼那支正值上升期的心肝宝贝柯达股票!

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越想越亏,越想越睡不着。

天刚亮,淮真便翻身起床,怒气冲冲地去了仁和会馆。

会馆向来会在早晨五点给关帝上香。

淮真到时,上香会已经散去,几个缠了绑腿的青年人拿着笤帚洒扫,弄得满屋尘土四起。洪凉生曲着条腿坐在灰尘袅绕的太师椅里颇有气势喝粥,也不知喝泥巴水硌不硌牙。

洪凉生抬头见她,扬扬手,“大清早的找哥哥什么事?是有仇家吗?要哥替你出手吗?”

淮真说,“温先生来唐人街了。”

洪凉生哟一声笑了,“这老狐狸,竟没将他拦住。”沉思一阵,说,“反正这件事说起来赖我和三少,没将人看好。往后一定好好拦着,不让他半只脚踏进唐人街。”

他答得这么爽快,淮真倒有些不好意思。

仔细想想,温孟冰大抵稍一打听,便知人是在汕头港走失的。一个女孩,在汕头走丢,最可能被带去哪里?

腿长在别人身上,三少四少只负责带话给温哥华说人不在旧金山,不负责将人拦着不准进大埠。

淮真又改口说道:“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赖你们。”

洪凉生就笑了,“那你大清早找我做什么呢?”

淮真说,“我缺钱。”

洪凉生就笑了,“每天夜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唐人街赚钱,你说哪里来钱快?”他仰头将粥喝进肚子里,拍拍大腿说,“走,哥带你去见识见识番摊早场!”

78.赌徒巷7

唐人街在日光下的世界总是缓慢的醒来, 五点半光景, 老人们先推开门板,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屋檐下面。也有一些勤快的妇人,端出前几天洒在旧木盆中生满豆芽的绿豆, 赶早将最新鲜的卖到给饭店。因为再晚些时候, 饭店外卖就得拎着打包的盒饭,到与唐人街相邻的金融大街旁来回走动,向早起的上班族兜售蒸熟的饭菜与点心。

不过这城中城的黑暗部分还没入眠。进早场, 得赶在赌徒街所有番摊收场前去。结束早场,要是个闲人,还能上茶楼正经喝个早茶。

——以上这段话是小六爷带着淮真边走边说的。

一边讲, 一边不时被老街坊一句亲切热忱的“六爷”招呼声打断, 这也是为什么会馆都五点祭关帝。洒扫过后,沿街走走看看,再上番摊烟馆监督他们将门关上。免得再晚些时候,太阳出来,番鬼警察们也上街来了。

“白鬼懒惰,非得准点上班,到点打烊, 连警察都这样。稍多上几小时, 工会就举牌上街闹事喊罢工。这群傻子,倒便宜了咱们。”

这情形淮真倒真没见过。因为她惯常六点起床, 在床上赖到云霞也磨蹭着起床了, 两人才结伴下楼洗漱。去外面送衣服时, 差不多快七点钟,沿街店铺的老板们才逐一卸下厚重门板,从郊外运输蔬菜的板车停在杂货铺门边,将最新鲜的冬瓜,小白菜,洋葱,生姜,蒜与成篓的鸡蛋土豆从板车卸下,码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等送完衣服回来,这座城市早起淘货的妇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涌入唐人街。从海上回来的捕鱼车驶入生鲜市场,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遗留下会让白鬼们心照不宣的腥臭气,如今这种腥臭仿佛已经与唐人街融为一体。

但是早晨五点钟的唐人街却有股让人迷思的清新,夹杂着一点酒糟味,是禁酒令时期夹带的私货气息。

赌徒街离金融街很近。两人沿着城市苏醒过来的方向一路前进,陡然拐进一条幽僻的暗巷。洪凉生脚步大而利落,步伐一拐,拐入一间明亮大开的门板。

淮真在那敞亮的大门前脚步一顿,迟疑的一看,门边挂着一个竖着的牌匾,上头写着:广州百货公司。

洪凉生这会儿已经进门去了,声音从空空旷旷的屋里传来:“百货公司嘛,女人才感兴趣的玩意儿,男人一般查不过来。”

原来是个幌子。淮真这才跟进去了。

屋里几个柜台和后面的柜子上倒是码满了货物,大多是些居家用品:成打的小杯子,饭店里寻常可见的炒杂碎碗,筷子,积了灰的财神,几十美分一张的廉价桌布和餐巾纸。一个赤膊的肥壮男人,在两个柜子中间勤勤恳恳的擦玻璃,掸地毯灰。一见两人进来,抬眼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洪凉生拉开墙上一道门板,露出暗沉沉狭窄楼梯的影子。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那是给赌场望风的人。”

淮真又问,“这些东西都有人买吗?”

洪凉生笑了声,大概觉得这问题太傻,懒得搭理。

跟着他往下走去,一股热浪袭来,夹杂着一股发酵一夜的阳刚之气。料是再习惯于清点早场的洪凉生,也被这大染缸似的人体臭气熏得皱了一瞬眉头。

再往下走一点,淮真觉得自己像早晨六点半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一股麻将声轰击得淮真耳膜一震,连带天花板都像在颤下灰尘来。黄澄澄的钨丝灯照在一个个打着赤膊的身体上,黑的黄的白的棕的,颜色倒齐全。这群玩得不亦乐乎,叫声连天。里头还有些不愿脱西装的绅士,汗流浃背的站在十三张牌堆后头,经过一夜熏陶,早已入乡随了华人的大流。白人嗓门粗而阔,开发出来,叫得比码头华工还要嘹亮。

没有人注意到有新人加入。只得柜台后面转过一个面目冷毅的男人,一伸手,将淮真拦住了,只容洪凉生进了门去。洪凉生一回头,拍拍这位仁兄肩头,耳语几句,他便放淮真进来了。

几人在柜台后等了一阵,没几分钟,男人带着她与洪凉生一起走进赌场深处。

角落里有几张牌桌,有一桌刚好缺一位,做不成牌局,正等得发愁。

牌局一旁立着几名衣着不凡的高大白人,显是刚来,不懂番摊规则,入不了牌局,仍还观望着。

牌桌三人等的百无聊赖,一见牵头的带着洪凉生过去,立刻眼睛一亮,说,“六爷,您来和我们组一局?”

洪凉生摆摆手,一侧身让出身后那穿了旗袍的瘦小女孩。

几人大笑起来。

淮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他。

洪凉生随手抓给他一把筹码,说,“赢了都算你的。输光了,安安心心上街喝早茶去。”

没料到这么沉。筹码到她手头,哗啦啦地全洒桌上。

整桌人眼都亮了,竟都觉得这筹码终落到自己口袋里,赞道:“难怪人人称道六爷会博女人欢心。”

淮真说:“要不你先玩一局……”

洪凉生不由分说将她摁到牌桌一角坐下。有人正要开桌,他叫了声且慢,而后认认真真给淮真遍了一次规则,问她,“记住了吗?”

不及淮真回答,牌桌角落有人说:“第一局,六爷帮她出牌呗。你叫妹子打什么,她就打什么。”

洪凉生说,“成吧。”

于是第一场,众人吆喝声里,淮真眼见着面前牌堆砌起来,又一张张打出去。洪凉生靠在一旁,指头捻着牌一张张推出去。他打之前都会告诉淮真为什么这么打,到下一次,就会叫她自己思考应出什么牌。

她垂着脑袋看一阵,拣一张推出去,洪凉生便摇摇头。满桌人都被那张牌逗笑了。

淮真慌忙问:“我重打一张行么?”

身旁大高个们笑着点头:“可以可以。”

她又当众将牌拣了回去,重新打出一张。

洪凉生便叹口气,“也行吧。”

第一局便输掉近四分之一的筹码。洪凉生扯过一只胳膊来看看表,很豁达的说,“打完出去,还能赶个最早场茶点。”

第二局他便放手让淮真自己动手了。大抵也不觉得她能玩出什么花,中途还走到狭小低矮的窗户边,拉开一道风口,在远处吸了支烟才回来。

等他回来,淮真左边那人已笑着将自己牌堆后的筹码推了两只给她。

洪凉生哟了一声。

那人叹了一声,“点了小姑娘四归一。”

众人都嘘他:“阿开你什么意思?显是小姑娘自己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淮真鸡贼的将筹码拢起来,抿嘴淡淡地笑。洪凉生也乐了,嘴里说着,这小姑娘。

再开一局,她明显认真起来。皱着眉,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洪凉生眼见她一炮一杠,打得四方桌上男人顿失风度的催促起来,说快一点,小女孩心别那么大的……

她倒半句没听进去,一张一张摸了扔进牌堆。

洪凉生皱了下眉,骂那几个男人:“娘们唧唧的。”转头叫人来壶菊普给人定定神,还没回头,便听见淮真将面前牌堆推倒了。

那是个自摸杠上花。

桌子三角坐着的,都腾地站了起来。急的也忘记改口叫六爷了,口不择言地说:“小六爷,你才教她怎么胡牌,她怎么知道杠上花?我们赢一晚上也不容易,大清早的,不能找个老手来诓我们是吧?”

洪凉生转头看她一眼,笑着打圆场,“她也就刚上个高中,正放着暑假,会打什么牌?新手,运气好罢了。”

说罢便一伸手,将刚才那局牌给搓散了,说,“不止新手手气好,也是哥哥几个也打累了,上茶楼吃个茶点吧。”

那几人顺着洪凉生搭的台阶下来,正要作势一哄而散。

后头几个白人却走了上来,那白人嘴扁而阔,两嘴角往下一拉,整张脸垮了下来堆在嘴上。这不是丧的表情,是笑,相当玩味的笑。一边笑,一边用夹生中文说道:“都说中国男人不给女人餐桌留位置,哪里知道,牌桌上,也没有。”

牌桌上三个不高兴了,骂道,“番鬼佬讲咩呢?你同我再讲一次。”

白人却不理 ,一伸手,将人挡开,径直从人群后头穿梭过来。这几人衣着不凡,嘴里叼着香烟。他们偶然吞吐烟圈,将烟屁股捏在手上,淮真看见了那一圈蓝色标志,parliament,今年刚出品的瑞士贵族烟。

白人扬扬下颌,讲了句英文,而后将视线高高落在洪凉生头顶,颇有点轻蔑的意思。

他们说:“刚才那局赢了多少筹码,我们请了。”

洪凉生笑不接话,等着他说下一句。

三人像三座山,在淮真身旁依序落座。其中一人说,“刚才你同她讲,我们也听见了。现在我们都是新手,看看哪个新手手气最好。”

一举将赌馆老板也惊动过来,忙以眼神询问洪凉生该怎么办。

洪凉生看了淮真一眼,转而将牌往牌箱里哗啦啦一推,说,“刚才没听他没说吗?玩华人的东西,若是输了,到时说我们赌馆设骗局,不太好。”

又指指墙上的番种,询问,“几位重新挑一个?”

那几个白人抬头一看,商量一阵,非常绅士地,对淮真做了个相让的动作,说,“女士来挑。”

洪凉生将她椅子转过来对着墙。

淮真仰头看了看,从一堆中文字里,点中那个five card stud.

那几个白人像上个世纪动画片里演的一样,笑得一边拍桌子,一边将腰都深深弯下去。

淮真问,“不可以吗?”

几人作了个请便的姿势。

二十八张扑克牌上来。

这回洪凉生没有问她会不会。立在一旁安静看了一会儿,看她开局捏着手烂牌,于是笑着在她肩头拍了拍,算是以资鼓励。

等转身出门点了一支烟回来,尚未走近牌桌,便听见几个白鬼拿英文说,“小女孩,别期望幸运之神总是光顾。心太狠,捏着牌不放,当心赠你的筹码都不够输。”

洪凉生也紧张了。听口音,这几人是从德州来。

他脚步一紧,尚未走近她身后,几个德州人抬眼看他,面目不善道:“我知道你是这里的主人,别想着替她出老千。”

他无所谓耸耸肩,走到淮真背后一点距离。

正在几人牢牢盯紧他时,他瞳孔微微收缩,渐渐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他在远处看到她手头捏着akqj10,五张最大同花顺。

哗啦一声,几个白鬼将手头牌一丢,算筹哗啦啦往她那头推过去,像积起小山,几乎要将她淹没。

人群聚拢过来,将那张牌桌团团包围。

洪凉生拨开人群走过去,说,“今天玩到这里。”

他将筹码一分为二,那一半推回去。

白鬼拉住他的手,“赢了就走?”

洪凉生脸上也不笑了,声音反倒平和起来,轻声细语地说,“小女孩,本就是让她来玩个高兴。”

仍坐在桌上那白人也知道这年轻人不是个好惹的,扬手将同伴拦住,笑着说,“新手,运势总是好的。”

洪凉生拱手,做了个非常地道的中式礼。即便是白人,也能看出这东方手势颇具一些气势。

他伸手摇一摇铃,请堂倌过来数算筹的时间,拽着淮真的手腕,将她拉到后头雅间里头去。

雅间窗户露出地面往上数尺。外头行人走过,仍不时有灰尘扑簌簌落下来。

淮真在窗户底下坐着,洪凉生便一支接一支吸烟。

她以为他要拿这事是问,便正襟危坐的等着。

淮真从小打成麻,规则与番摊规则差别不大,广东麻将也稍会一点。后来去了德国,邻居院子住了个老太,儿子上军校后太寂寞,每天在家对着电脑联网打梭|哈,麻将,德|州|扑|克,二|十|一点。在各大世界网站都打到数一数二的评分。一开始,一家人见隔壁老太太太寂寞,隔三差五去陪她玩。一开始被血虐之后,渐渐也能琢磨出应对规则。她玩牌手艺虽不算太好,应对一般赌局问题也不大。一开始以为手生了,哪知第一局一上手,立刻找回感觉来。

临到头了,那堂倌将一叠簇新美金用麻绳扎好送来,洪凉生拿手头数了数,就扔给了她。

淮真也没看,一半多筹码,也约莫有个五千五百千美金。其实她也没有贪多。

她低一低头,心平气和收进赌馆一早备好的纸袋里。

洪凉生只说,“在戏院让你两跑了。回去之后,老头同我说:‘这女仔一来,便说要同我赌,这倒有趣。人来唐人街是来做什么的?就是来赌的。人总以为赌是靠运,但有个稳字,远比运要紧。稳,便是不乱。除此之外,还不能贪,得会甘心。稳,且不贪,这运想跑都跑不了。这女仔做的极好,你却做不到。’当初我以为他是劝我:人生无常胜,这局你赢,我输,叫我甘心放过你。”

淮真心想,若不是一穷二白了,谁敢来赌。手头算筹聊胜于无,赢了也都是赚。

她嘴里卖乖说道,“哪里,就是新手气运好点而已。”

洪凉生看她一眼,说,“本是让你输个百十来美金筹码消消气得了,正好常有些白鬼看你是姑娘好欺负,买筹下注赢你这百十块钱,我不愁亏。哪知客都差点给吓跑——我今天算明白了,还是姑奶奶你厉害。”

淮真眨一眨眼,“洪爷都说了,人得甘心。”

洪凉生问她,“还欠多少钱?”

淮真说,“三千块吧。”

洪凉生伸手弹了下她额头。

淮真哎哟一声。

洪凉生转头一笑,“你也得甘心。干点正经事挣回来吧。”

她一点头。

两人拾起东西正要走,头顶窗户正对街上听见那望风人拦住了几个人,用英文说,“几位先生,我们打烊了,晚上再来吧。”

一人用英文问他,“晚上几点能来?”

此人显是个赌场生手,英文里带着唐人街口音,淮真听起来觉得有些耳熟。

望风人答,“可以来百货商店买东西。看下头的好货,得有人带着。”

几人嗤地笑起来。有人用英文骂道:“梁,这里是不是你家?头回就被赶出来!”

梁家凯笑道,“走,走,请你们看戏去。看戏也好玩。”

“戏?看中国戏?中国戏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人笑道,“莱耶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纽约唐人街的赌馆烟馆墙上都是性的图?因为白人去这些地方和去戏院一个样,都是图点儿艳遇。否则曼海姆为什么三天两头逛图书馆?因为爱逛图书馆的女孩,听起来就比爱逛街的女孩优雅!中国戏是很中国的东西,华人戏院遇上的女孩,也是最华人的女孩……”

有人笑着说,“所以梁也专爱去派拉蒙找白人妞。”

另一人说,“你别说,梁不去波士顿,因为他最近有个唐人街女朋友。”

有人不解,“梁,你跟伊芙分手了?”

“不是还没有呢。”

梁家凯说,“是这样的,中国家庭不能娶白人女人。唐人街从前很多中国男人都娶白人,但是白人女人爱去哪去哪,这不是中国家庭要的。中国男人需要那种围着自己转的小女人,像我妈。而且有一些中国男人是要纳妾的,有时候会把乡下小老婆接来,这时候白人女人绝对会和丈夫离婚……”

淮真往窗户顶上抬头望了望,脸上带着笑。

洪凉生不知什么时候嚼了只槟榔,从嘴里发出“嗤”地一声。

过了会儿他才抬一抬眉毛,问她,“这是那个梁家凯,是吗?”

他这声“是吗”讲的心平气和,越听越觉得来者不善。

淮真于是笑了,没吭声。

79.金门公园

当天晚上, 梁家凯带着他的白人朋友在番摊输得裤衩都不剩, 洪凉生去捞他们去福临门摆桌饭, 说给他们压惊。洪凉生在里头说了几句话,便走了。留下梁家凯和他几个同学, 大庭广众下互相掌掴,掌一巴掌, 说一句我错了,揍到后头脸都肿了。

听说那几个白人男孩,在戏院看旦角生的美,台前幕后纠缠不休,扒开别人裤子一看, 发现唱旦角的是个华人男孩儿, 当众将别人羞辱一番, 一哄而散,把那男孩惹哭了。

有人当事后诸葛,总结说是小六爷早看不惯那些不懂戏, 却一双贼眼对着漂亮女孩子乱瞅的蓝眼珠子们,因为叶姑娘那位墨西哥金主就是这种令他最讨厌的番鬼。番鬼虽不懂戏, 打着爱看戏的幌子抱得美人归, 还给中华戏院拉了不少赞助。小六爷奈何不了墨西哥人, 便将气都撒到这几名小年轻头上。

还有人说, 是因为梁家这两年在洛杉矶的生意做大, 越发不将金山唐人街看在眼里。洪爷一去, 竟第一个提出要退会。这一举, 叫梁家当众失了面子,还得对搭救了梁家凯的小六爷感恩戴德。梁家不提退会,其他唐人街大商行必也不敢转会。小六爷此举,也算在唐人街立了威。

至于小六爷究竟对梁家凯说了什么,倒也没人知道了。

不过淮真觉得一定有什么事超出了这位没什么阅历的华人少爷的一些想象。

因为从那天过后,梁家凯再没上过门来。有天在街上远远看见他,淮真亲眼看见一点惊惧的表情从他眼里蔓延到整张脸上,几秒之后,掉头便走。

再隔天,听说他灰溜溜的又回去了波士顿。

当天吃饭时,云霞就说,“以前常听人说唐人街的男孩子在唐人街是找不到妻子。因为唐人街人家的女孩都上学,独立自由,我行我素。但是唐人街的旧家长甚至鼓励家中男孩们纳妾。即便美国法律禁止一夫多妻,他们也要偷偷回乡结婚,再想方设法将家中小妻子带到美国来。”

阿福说,“这不是你找日本人恋爱的理由!”

云霞说,“这也不是你随便找人跟淮真相亲的理由!”

阿福说,“不由大人帮忙仔细看看,哪知人好还是坏呢?”

父女两一不留神吵个不可开交,留淮真与罗文在一旁捧着碗不知所措。

这场失败的相亲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虽然最后阿福没有租用梁家的地方,但在申请单尚未作废之前,市政电话就批了下来。

装机那天,电话公司用了一上午的功夫就将铜制电话机接通好了,并告知了一些相关租借须知,比如电话机虽然是免费的,但是试用期是两年,两年过后如果没有再次申请,需要将电话归还等等。而且即便大家都在旧金山市,归还电话机却不能上电话公司归还,一定得和退订信一起寄回去——淮真向电话公司确认三次之后,临别时,她非常诚恳的说:“官僚主义的复杂化办事制度,有时候真的让我们华人很是叹为观止。”

因为电话机是市区线路,接听与拨打电话都不需唐人街电话局转拨,所以电话号码是415开头,而不是中国城的412.

淮真去中西日报面试是在装机成功的第二天,正好把家庭联系电话写在简历最末尾。电话是云霞接到的,那通电话里,报社编辑告知她:她在候选人名单里,但是由于和她一并候选的是一名前英文报社的工作者,与一名大学生。后者的时间并不是特别稳定,所以,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可以向报社证明英文写作能力的东西?

淮真仔细一听,便将之前为惠老头翻译好的一沓旧金山行医录的部分手稿送到报社。

七月十一日发生了很多好事。这天,中西日报暑期工录用通知到了。和录用信一起过来的,还有另一封信。信打开,里面有三张硬纸板。

第一张上头是她在公立理工高中考试的成绩单:

report card

english4, 98, a+

mathematics4, 90, a (数学)

science, 90, a

history, 100, a+

social study, 100, a+ (社会学)

health, 78, b-

bonus

music, piano, a-

foreign language, german 1, a

第二页硬质纸片上,非常郑重的只有三行字。

waaizan, kwai,

received student

(已录取学生)

第三张纸页上写着——

亲爱的季女士,

恭喜你从八百位申请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百二十名三藩市公立理工高中1931-1932学年学生中的一员!

……通常,我们会从中选择最优秀二十名学生,给予免除学费以及午餐费的奖励。考虑到你的语言天赋与充沛的历史社会知识,你成功入选其列……

你忠实的,

安德鲁,格鲁兹曼

理工学校校长,旧金山国际高等教育委员会副会长

这份成绩单,以及奖学金通知,最终被罗文带着,在当晚的同乡会上炫耀了一整晚。阿福也高兴的不得了,掏了五美金巨款,请姐妹两去唐人街新开的家庭美国菜馆“四元烧腊餐厅”吃烤牛肉与牡蛎汤庆祝。但是阿福自己却去不了,因为自从电话装机,像是有人在市区为阿福洗衣免费宣传似的,这两天接连有白人客人致电,送了许多待洗熨的白衬衫过来。

淮真带着云霞去富国快递买柯达股票时,连带将阿福给的五美金一起放在云霞的股票基金里。最后淮真自掏腰包,到马车夫请云霞和天爵一起吃了顿意大利菜。即使最后天爵将自己的员工内部折扣券赠给了淮真,这顿大餐也花掉了整整十一美金。

回到家里快要九点,阿福累得早早睡下了。云霞仍有大考在前头,淮真便叫她去看会儿书早些睡觉,她自己留守店铺外,等罗文打牌回来之前,看看还有没有人上门或者致电送衣。

电话响的时候,对面杂货铺刚好吵了起来,似乎是有个顾客没付钱跑了,姑娘从里面屋子追到街上大声咒骂,声音又尖又沙哑,骂了好长时间。淮真留神去听台山口音里的脏话内容,差一点就错过来电。

致电的一般都是白人顾客。

她一接起来,便用英文问候,“你好,这里是lucky洗衣。”

lucky这名字还是淮真起的,因为总有白人来,破不尊重的对阿福“约翰约翰”的喊。下一次如果有人问起,她就会解释一番:福,就是英文里的幸运。

那头一声问候,也是:你好。

声音不是特别清晰,像是捂在被子里偷偷讲电话。不过淮真听出了区别:这发音不够利落,不是英文hello,是德语hallo.

她立刻改口,“hallo, hier ist die gluck waescherei. soll ich ihnen helfen?”

(你好,阿福洗衣。请问能为您做些什么?)

听筒里缓缓响起一声笑,然后低声问她,“was machst du?”

(你在做什么)

淮真说,ans telefon.

(听电话)

这答案大概是太无聊了一点。

话音一落,那头沉默了,再开口时,已经换成了英文,声调也明显低了好几度:“最近在做什么?”

“最近?”

“是,最近。”语气带着质问。

淮真握着听筒不由微笑了。

其实从电话批准装机那天起,她就觉得有点狐疑。一旦萌生了念头,有时候坐在店铺里,看着街面上巡逻过去的联邦或者市警察,她都会想:搞不好有一些是他的眼线?

可是淮真通常会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最近从哪天说起呢?

她想了想,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听筒像是被拿远了,也像是他可以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淮真捕捉到一点很轻微的,猝不及防的,oh f…

她几乎能立刻回想起一些到他懊丧时的小动作,比如将额头的碎发全部拢到脑后,然后露出一整张很耐看的脸。

他缓了会儿神,才低声问,“十六岁……十七岁?”

她笑着说,“反正老了一岁。然后今天和朋友一起去意大利餐厅庆祝了这件坏事。”

那头仍在自我检讨:“我没有找到你的出生日期。”

淮真接下去,“吃了意大利烤鸡,薄饼,海鲜沙拉,通心粉还有三色雪糕……”

懊丧持续进行:“也没有准备礼物……”

淮真在听筒边丁零当啷地晃了晃零钱包里的硬币,说,“一共吃掉十三美金,是你请客的。”

她本以为会被挖苦。

结果那头却慢慢地笑了,问她,“在小意大利吃的吗?”

她嗯了一声,“在马车夫,就是哥伦布街拐角那家很大的餐厅。”

又闷闷问她,“和朋友吃得开心吗?”

淮真说开心。

他接着问,“……是男朋友吗。”

80.金门公园2

“和姐姐, 还有意大利餐厅后厨的朋友。”

“那有和谁在约会吗?”

“没有约会。”

“……嗯。”

关帝庙夜里诵经。夜里风大,有时吹得几条街上都是寺庙焚香的味道。

门口悬的风铃响, 淮真肩膀夹起听筒, 伸手将门掩上一些, 不自觉的就微笑起来。

她岔开话题,“纽约天气怎么样?”

“很热。”

“被子里不热吗?”

“有很讨厌的人在外面走来走去。”

被子那头窸窸窣窣一阵,杂音消失了。他那边的夜里应该很静,静到能听见光脚踩在地板上空荡荡的声音。过了会儿, 一个女人的惊叫和开门声同时响起。

淮真听见他在说:玛格丽特,我们家支付你的工资里包括偷听我的电话这一项, 对吗?

玛格丽特慌忙道歉,为自己解释说:因为楼下电话响了, 我想上来确认一下是否有人已经接听……

西泽在那头很开心的笑了,是那种西泽特有的奚落人式的笑。

笑完他说:你知道这部电话机昨天开始不接通到楼下吗?

门嘭一声关上。他恶作剧得逞,光脚走回来拿起听筒,笑着对她说,“听见了吗?”

淮真正要答话,风铃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使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回是罗文回来了。她一边进屋一边抱怨, 说最近从中国进的马蹄越来越少了,晚上出门炖好鸡汤,结果同乡会的菜铺老板没给她留马蹄, 还叫她拿凉薯替代……

回过头, 看见淮真握着听筒, 以为有客致电过来,于是停下抱怨,拎着菜上了楼。

“……淮真?”他询问。

“嗯。我妈妈回来了。”她答应。

“这会使你很困扰吗?”

罗文往鸡汤里加好凉薯,很快从台阶上下来了。

淮真抬眼看向楼上,嘴里用英文很快地说着:“熨洗三件衬衫与法兰绒西裤,对吗?明早送过来,还是上门来取?”

她话音一落,电话那头很快地说——

“淮真。我很想你。”

淮真没料到他突然会说这句话,握着听筒,整个都傻了,然后脸一点点变烫。

罗文看她表情与肢体动作都透露着诧异与不知所措,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她。

淮真点头,用英文一本正经地回答,“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他说:“nein, du hast keine ahnung.”

(不,你不知道)

紧接着说,“ich vermisse dich, 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

(我想你,我想你……)

淮真吓了一跳,忙将电话挂回去,过好一阵才回过神,糊里糊涂的在记录本上瞎写了个名字。

罗文说,“最近上门洗衣的白人是不是有点多?有人做了广告宣传吗?”

淮真一边应和,一边埋头装作客人名字很复杂难拼写,心里希望,头发挡住了发红的脸颊。

一瞬间,她有点怀疑自己是德语不太好,还是他德语不太好。但是她很确定,他刚刚说了——

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

·

电话机被拽进被子里,将电话拉得很长。房间窗户关紧,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窗户缝隙里,通入一丝法尔茅斯闷热夏夜里的风。

听筒里的盲音响了很久,好像旧金山凉爽的风能从听筒里钻出来。

他想起电话那头的小姑娘讲英文的腔调。努力纠正板正吐词,带着学舌的小朋友的一点点天真。语气缺乏情绪变化,温软的语调里,有一种天然的冷淡,听起来却异常沁人心脾。

西泽躺倒在床上,回想起趁她妈妈回来时,故意逗她时讲的话。

他一直觉得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会比ich vermisse dich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它不会写进字典里,但是一旦你说起它,会有画面在脑海中天然形成。

燥热的炎夏,两个面对面的身体,在暧昧到近乎静止的气氛里耳鬓厮磨时,似乎更适合说,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

西泽突然间想起安德烈两周前讲过的话。从这一瞬起,刚才电话里的半开玩笑讲出的,憋了很久的真心话,突然也变得不再那么有趣。

他感觉刚才自己躺过的地方有点发烫,翻了个身,试图将自己降个温。但是不行,天气真的很热,而且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他将头枕在胳膊里,突然发觉自己真的是无耻透了。

81.金门公园3

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 云霞完成最后几门考试以后,学生们申请大学的所有杂事全权交给了学校教务处, 她一周只需去学校三四次。因为考试, 她完美错过大多数暑假工。在家里闲了几天, 云霞行踪突然变得神出鬼没起来。阿福问起, 她便声称有个去年考上南加州大学的同学要在三藩市结婚,希望她能去帮帮忙。

因为报社工作远比想象中要忙上太多。因为之前前来的应聘者中,有个声称“在几家报社做过打字工作”的白人女学生, 打字速度比淮真当年被逼着在游戏机上学习智能五笔还慢。这年头,华人报社开办英文报纸, 能应聘到白人临时工,几乎算得上是脸上贴金了。那女孩子, 只需每天早晨九点三十抵达报社办公室美美一坐,等着周围华人前来询问一份报纸上语法是否符合美国当地习俗,下午五点雷打不动准时打烊, 薪水照样比旁人多二十美金——因为她的权利是受美国白种工人协会保护的。开办英文报纸初期, 要准备的杂事实在太多, 她在打字机上完不成的文章, 统统只能淮真来完成。

除开这个, 卫理公会会员之一的主编雷女士找到淮真, 问她愿不愿意将惠大夫旧金山行医录精简一部分内容,刊载在第一期英文版上。

淮真说她得回去问问惠大夫, 因为这些内容都是他这么多年一笔一笔记录的资料里汇总来的。

等真正问及, 惠老头却一脸不高兴, 说,费那么大力气写成英文给白人看,别人会看吗?

想明白了,又说,“不看,不看才好呢!”立刻又改了口风,表示将那些资料全权交给她了,她想用来干嘛就干嘛。

对此,淮真只当他跟自己闹别扭。能将他这么多年光辉事迹发在英文报纸上,淮真当然高兴。不过仔细想想,自打市政厅敦促中医馆考取行医执照开始,惠老头始终心头不大痛快,做事也不知跟谁拧着三分劲。有时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医馆一周七天,他能有三四天不来看一回。他不在,医馆只开夜里四个钟头,要是小伤小感冒还好,不是日常病症,淮真又不敢给别人胡乱抓药。病人上门找不见大夫,淮真只得转达惠大夫的意思,劝他们都去东华医馆或者教会医馆看病。

因为这些事情,淮真忙得几乎两周没睡个囫囵觉。等有空问清云霞最近偷偷摸摸密谋着什么事情,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那天中午刚吃过饭,有几件代送的衬衫标签写着一行日文。阿福正发着愁,云霞在旁边脱口而出一句日语。一句话讲完,一家人都听出端倪。阿福看了她两眼,一言不发下楼去了。云霞自知失言,捧着只大碗喝汤,将脸整个挡住。

晚上淮真钻进云霞被子里,问她究竟从哪里冒出一个南加州大学的女朋友来三藩市结婚。

云霞说:“是早川的嫂子,是他哥哥在上海认识的,后来为他,瞒着家里人考到南加州大学去念书,又瞒着家里人在洛杉矶结了婚。他们下周在日本茶园订婚,新娘没有家人美国,又不能住在男方家里,自己一个人住在唐人街苏州酒店,叫我多陪陪她。”

又说她家两年前刚从杭州搬去上海,爸爸是个遗少,在震旦作教授,家风保守。得知她恋爱,竟然在家当着学生的面骂她:“如今学校尽教女学生“娜拉的故事”,你当我不知?早知不该送你念书!就是上海滩陪酒的高级舞女,也知道什么叫亡国恨!你却是不知贵贱的!”父亲将她大骂一场以后,至今没有再同她说过半句话。

又因为婚礼仍要去教堂,因为她没有穿胸罩,所以那天没有来得及试婚纱。她说虽然胡博士在国内倡导天乳运动好几年了,但是被包括她爸爸在内一众上海议员骂作“淫服”。学校宿舍女孩都穿,但她从未穿过,也没问过,但是一直好奇:“这东西是为了让胸部暖和还是怎么的?”让云霞笑了好一阵。

云霞大概是足以感同身受,所以唏嘘不已。

淮真突然问她:“等到去日本茶园订婚宴,算是正式场合请你见他家人了吧?”

云霞正滔滔不绝,一听这话,突然愣住了。

淮真说,”你想起那位姐姐结婚付出的代价是与爸爸决裂,也会替她伤心。日本人家规矩也很多,早川同家里人有了交待,你总不能瞒着家里人一辈子,对不对?”

云霞大概她也觉得这段恋情有些前途未卜,转过头说,“淮真,你让我再想想。”翻了个身瞪着眼看窗外,然后便彻底沉默了。

礼拜天她与云霞陪同那位姐姐一块去了一次格兰特大街,因为那家东方面包房据说能做出全美国最好的“文明婚宴”用的新娘蛋糕。她十分健谈,一见淮真,立刻夸赞说,“现在上海人夸年轻女孩子长的好看,都夸她们像个小东洋。我们美国的中国妹妹们,比上海的东洋妹妹好看得多。”

在东方面包房预定了一式十二盒精致的蛋糕盒子,三人顺带在三元茶餐厅随意吃了一顿那种五十美分一份,专门敷衍金融街白人的套餐——一般是炒饭,雪豆叉烧,芙蓉蛋和炸虾一类的。

餐桌上,她向即将考取大学的女孩子讲南加大的生活趣闻:女生宿舍是四人间,地方很安静;如果不急着毕业,课程还算轻松;图书馆书籍可以免费借阅;几乎每天夜里都有舞会;每逢周末,男孩们都会开车载喜欢的女孩去附近沙漠或者海滩玩;好莱坞有时回来学校寻找长得好看的学生充当临时演员,听说导演欧文·塔尔贝格买下了赛珍珠《大地》的版权,他们会在圣芭芭拉附近建一个五百英亩的中国农村,还会招募四千多个华人群众演员,其中有对白的有六十五人,整个洛杉矶新唐人街和南加州大学的华人学生听说这个消息,都沸腾了……

临别时,她拉着淮真与云霞,说希望很快能在日本茶园见面。除了你们两,还有一些我的一些大学同学。

云霞立刻攥住淮真,同她说,那么日本茶园见。

淮真知道,这就算是被邀请了。

当天晚上云霞终于同阿福说了实话。

阿福第一回破天荒的没有发火。

他想了想,这样告诉云霞:“你从小学中文,学英文,把美国和中国最好优秀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你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所以也得接受美国文化,所以不是所有东西都得全部是中国式的。但不是说爸爸希望你是个美国人。虽然不指望你能理解什么去国怀乡之类的感情,但你始终得记住自己是个美籍华人,爸爸也不能像个封建时代的老顽固把你禁锢在家里。你也高中毕业了,爸爸不支持,但不表示你就不能这么做。你可以去试着约会……”

正当云霞跳起来想搂着阿福的脖子在他脑袋上亲一口时,阿福接着说:“去就去,但就是个普通聚会而已,跟什么见父母没有半点关系。我仅仅同意你与淮真去参加同学的聚会,和妹妹一起多认识一些朋友也好,别的事情休想再提。妹妹跟着她一块儿去,也记得叫她别将心玩跑了。”

淮真忍着笑,答应说,放心吧季叔,我一定会看好她的。

云霞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爸爸光秃秃的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

淮真觉得,最近阿福跟着卫理公会的太太们开始学了点英文,看来还是有点用处。

阿福洗衣最近雇佣了一位与白人妻子离婚的杂货商人从中国乡下带来美国的新娶的小太太。因为她到美国晚,抵达旧金山时,一早接来的儿子女儿也已经上小学了,她闲不住,便想出来做点活计贴补家用。乡下太太能吃苦,手脚很快,虽比不上阿福,但也能为他分担不少活计。合同上虽然只写了二十美金,但阿福会额外多支给她五到十美金。

因为还没有租用到晾晒衣物的地方,淮真与云霞二楼的窗户用鱼线搭了起来,暂时用作临时补充晾衣的位置。唯一的不足时,朝向院子这一面窗户都打不开了。

淮真与云霞去金融街的白人时常光顾的餐厅,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每月收五十美分,让她们在店铺门口张贴一张阿福洗衣的广告。广告纸是淮真与云霞手写的,纸上除了云霞娟秀的中文字迹,还有淮真用钢笔画的漫画小人头。广告纸很吸引眼球,又因为洗衣价格比白人洗衣铺便宜一半以上,广告纸很快起了作用,阿福洗衣生意变得越来越兴旺。

因为打了两份工的缘故,最近只有云霞在店里帮忙。只有礼拜六的下午与礼拜天,淮真能抽出两小时的空闲接替云霞在柜台后面接听电话。以至于第二次接到从东岸的法尔茅斯拨来的电话,已经是两周之后了。

82.金门公园4

电话铃响时, 是在旧金山夜里九点半钟。罗文照例会在礼拜六晚上去新宁同乡会打牌,阿福已经睡下,云霞还没有从外面回来, 店里只有淮真一个人。

电话铃响之前, 一艘从中国开来的货船到了岸,一箱又一箱唐人街居民在家乡采购的货物被货车运进唐人街。因为货物里包括大量蔬菜水果,不能耽搁到第二天。p.h.裕海运公司的在旧金山的送货员将货物放在都板街, 在路口吹响嘹亮号角, 大声喊着附近住户姓名。淮真坐在柜台后面, 眼见一户户窗户里刚暗下去的灯又腾地亮起,穿着粉色或者白色睡衣睡裙的少女与太太趿拉着拖鞋从屋里急匆匆奔向巷口的皂角树。

罗文的名字也被叫到了。幸而阿福洗番衣距离皂角树并不太远, 裕公司送货员看她长得过分纤弱了些,便替她将两箱货物搬到阿福洗衣店门外, 请她一一核对。若不是这样, 她几乎错过那通电话。

她刚用英文问了句“你好”, 便有些无暇顾及听筒里的内容。因为送货员将一袋子被压得皱巴巴、烂到近乎发霉的蘑菇从一只箱底拉扯出来, 几乎怼到她脸上。

送货员用广东话说:“我哋会赔偿嘅。箱裏面有一啲丝绣……你知唔知我讲乜?”

(我们会赔偿的,因为箱子里有一些丝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被那一阵霉味熏得几乎背过气去,点一点头,说,“我睇一睇先。”

淮真脑筋有一瞬的短路, 尚没来得及换作英文, 就着广东话对听筒那头说:“尼度有d忙, 介唔介意……”(淮真想说的是“有点忙, 介意等一等吗?”)

听筒那头很轻地,也是用广东话说:“我等你。”

淮真第一次听他讲话就是在调侃广东话,对他讲广东话的语调比英文或者德文还要记忆深刻,几乎在一瞬间就辨识出来。

夜里大风呼呼地刮过街道,淮真打了个颤。听筒那头很吵,有小提琴拉着维也纳古典派某支代表曲,掺杂着谈话声,像在某个并非速食快餐店的高级餐厅或者夜间酒吧里。

他没有再继续讲话,淮真却没有舍得立刻放开电话机。她手里握着罗文留下那份订货单,只得将老式铜制电话夹在肩膀与脸蛋中间。每一个路过的唐人街居民,都会看见阿福洗衣家的小女儿,在这个深夜的九点半钟,穿着夹趾拖鞋立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将挂壁电话机的电话线扯得老长。

送货员将同一只箱子里两条丝绣床罩与两幅丝绣门帘,还有从上海采买来做衣服用的锦缎与绒布拾出来,在备份单上记录下它们被污染的程度,以方便向运输公司申报这次损失。

过一会儿又打开另一只箱子,将一袋袋苤蓝、秋葵、广东菜心、苋菜与冬瓜拎出来。很幸运的是,这箱货物都完好无损。

两箱货物在海关申报的价格是二十四美金,送货员开出八美金的赔偿单,告知她需要罗文带着身份卡去船运公司领取。一边撕下单据,一边抱怨说:“点解唔将菜放埋一个箱裏?”

淮真大抵能猜到罗文这么做的意图,她红着脸对送货员不停谢谢,心里有些惭愧。

裕公司的人离开时,码头上恰好敲了十点钟。

“妈妈从中国买了一些蔬菜和做衣服的布料,”她想起他还在外面,握住听筒说,“纽约已经一点钟。”

他说,“我在法尔茅斯。”

淮真咦了一声,“英国的法尔茅斯?”

他笑了,“加勒比海的法尔茅斯。”

洗衣铺墙上贴了面地图,她在上面找了找,“我在学校地理可能学得不够好……”

“但是你知道英国有个法尔茅斯,”他听见翻地图的声音,给了点提示,“看看波士顿南边。”

“我看到普利茅斯。”

“再往南。”

淮真手顺着地图滑下来,从马萨葡萄园又退回去,终于在一个半岛尖角上,看到小小的falmoth字样。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了一系列埃克塞特,布里斯托,汉诺威,里斯本之类的欧洲城市名字出现在了美国东部地图上,大城市周围各个小小角落里。

“美国的法尔茅斯。”淮真笑着说。

“新英格兰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以为你跑去了欧洲大陆或者牙买加。”

“对你来说法尔茅斯还不够远吗。”

淮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冷冷淡淡的语气里听出强烈的不满与怨念。

当然远,比长岛离旧金山还要远,太平洋离大西洋的距离。

“小镇的夜里……”她搜集脑海里所有英文词汇,极尽所能,却只搜刮到一个德语单词,“很langweilig。”

西泽突然又笑了,“是,很langweilig。”

淮真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知道他似乎又开心起来。

她问,“是和朋友在酒吧里玩吗?”

“我自己出来的。找了家俱乐部给你打电话,想知道你最近都在怎么样,以及有没有……”

淮真想起上次他当着罗文在电话里故意开的那个隐晦的黄腔,猛地打断他说,“最近一直在工作,这两周都格外忙碌。”

“嗯,上次拨通是一位女士接的电话。我问妹妹在吗,她说你每天要做两份工作,最近都不会在店里接电话。”

“也许是我姐姐或者妈妈……”

有个高大白人立在外面敲敲门板,指指地上放着的一口袋衣服,等她过去清点。

淮真只好告诉他,“有顾客来了。”

“下周末你会在吗?”

“下周末?一个从上海来的姐姐要结婚了,在金门公园,她邀请我和姐姐一起去……”

“参加婚礼,是吗?”

白人在门口不满地催促,大声说着一些抱怨的话。

她只好对电话那头的西泽与门口顾客一并说了句“抱歉”,将电话听筒搁在桌上,去将门口布袋里的掺杂着汗臭的工装服与t恤一件一件拾出来,一边微笑着缓解客人不耐烦的情绪,“市区木工活很多对吗?我看你们最近都工作到很晚。”

白人仍有些不满,讥讽她:“白人女孩儿可不会在工作时间和小男友煲电话——”

想起报社那个无所事事的白人姑娘,淮真笑着说,“先生,你说得对。不过华人的工作几乎不会像白人一样在五点钟按时结束,否则我也不会在白人女孩和男友约会的时间里还在这里工作。”

白人被她讲得哑口无言。紧接着撇撇嘴,颇厚颜无耻的抢白,“这里可没有人叫你们这么勤奋。”

听他这么说,淮真觉得自己好像从根源想懂了《排华法案》。

她头也不抬地说:“先生,一共十二美金二十五美分。”

白人脸色一变,“上次才十一美金。”

淮真说,“或者你可以选择换一家,据我所知,市区最便宜的白人洗衣铺盥洗这些衣物一共只要二十三美金,你需要坐四十五分钟电车去日落区——哦,对了,他们下午五点以后不营业。”

白人瞪着她,嘴里愤愤数落,仍乖乖从兜里掏出十二块钱交给了她。

顾客走后,淮真再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盲音,于是庆幸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希望他已经顺利到家。

·

被玛格丽特偷听之后,阿瑟的秘书立刻从长岛赶来了法尔茅斯,想查清他的电话接通到了哪里。

西泽并没有切断卧室联通到楼下起居室的电话线,他只是准备了两个电话,并且在一周之内,就将另一条线路切断了。线路是隔壁邻居的,他只是用了点交际手段,并没有去过马赛周围任何一家电话公司。除非阿瑟也去和那位从缅因州来的八竿子打不着邻居套过近乎,否则他什么也查不到。

玛格丽特被开除后,家里又来了位新厨娘。露辛德以为这是脱离家长监视的某种标志,开始放松警惕,陆陆续续邀请从法尔茅斯高中,以及镇上为数不多的同龄年轻人来家里开那种极为吵闹的派对。他感激露辛德,正是因为这一系列派对,他得以逃过一双双眼睛,在法尔茅斯的半夜十二点钟骑半小时的自行车,到镇上唯一一家午夜营业的餐厅给她打电话。

他还有话想对她讲,比如问她有没有想念自己,比如请她不要在婚礼上接受陌生男士邀请去跳舞之类的……但他终于什么都没有讲。他必须要在派对结束的两点钟以前赶回家里,以及,他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不管她在旧金山即将经历什么,都绝对不会有他参与。

在他三岁到八岁的孩童时期,长岛举行的几乎所有婚礼都喜欢让他去做花童。他很像他的父亲,在很小时候也有他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眼睛。即使后来头发从金色变成金棕,然后变成棕黑……到现在有越来越黑的趋势,但这一点并不妨碍人们夸他这黑色的基因里带着罗马人聪慧。他几乎没有错过长岛任何一对新婚夫妇的人生大事,也因此,他比谁都明白婚礼上究竟有些什么。几乎所有好事都发生在婚礼上。比如新娘所有单身女士好友,新娘的妹妹,还有新郎所有年轻有为的大学朋友,在这种迈入人生新里程的喜悦里,几乎都渴望能在这场婚礼上能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找到自己人生的另一半,或者,至少,能找点乐子。

会有年轻男士在婚礼上搭讪他的姑娘,请她跳舞,希望留下她家里电话约她出门共进晚餐,带她看那种无聊透顶的电影,搞不好还会亲吻她。

屋里钢琴声与饮酒作乐仍十分吵闹。

他突然无端地暴躁起来,将自行车扔在草坪上,大步推开门时巨大的动静惊扰了几对在门背后激吻的高中青年小情侣。

对,她还会上高中,有无数男学生的高中。那种十七八岁的年纪,荷尔蒙爆炸,即使和同性住在防止学生恋爱的单人床铺,大部分舍友也会偷偷翻窗户进入校园另一端的女生宿舍的高中男学生。

在房门口被露辛德拦截住,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对她邀请来的朋友这么粗鲁的那一刻,西泽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露辛德穿了一件低胸短裙,嘴上口红不知被谁亲得乱起八糟。

西泽盯着她像蓝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突然地笑了,用胳膊挡开她,伸手去拧开房门锁。

露辛德被那笑容弄得有点发毛,转过身,有些不可思议:“你笑得很诡异,你笑什么?天哪,法尔茅斯又闷疯了一个!”

西泽打开门,突然笑着问她:“你想不想回纽约?”

露辛德说:“当然,为什么不?我他妈呆在这个破地方快要变成天主教修女了!”

他说:“那么明天开始听我的,别再搞你他妈该死的破派对了,行吗?”

“为什么。”

“阿瑟与你爸爸请人将我们看得这么紧,因为这里离长岛太远了。除非我们安安份份呆到秋天结束,回到长岛,所有监视都会自动消失……你能明白吗?”

露辛德盯着那双黑眼睛,突然明白为什么她妈妈告诉她:这个人非常聪明。

虽然这个被她妈妈私底下夸奖过无数次的年轻人,此刻像看智障一样看着自己,但她仍点点头。

西泽觉得自己表达得够清楚了,他希望她听得懂。

沟通结束,他转身将卧室门关上,世界立刻清净下来。他扯掉湿透的汗衫,闷声栽进被子里哀嚎了一声。

他快憋疯了。

除非回去长岛,他才能找到机会回去旧金山见她。

83.金门公园5

隔天, 淮真一大早起床, 在雾蒙蒙的天光里头, 看见昨夜染脏了的锦缎与绒布已经洗的干干净净。淮真凑近一闻, 闻到了强力去污的拉瓦皂的味道。

大多数污渍阿福洗衣都能洗干净, 于是这趟海航无端省下来整整八美金。

粗线条的云霞并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她从小深谙母亲的省钱之道,早已见怪不怪。

那一幅深蓝色无缝缎布最终给云霞做成一件无袖旗袍, 式样是低调精致的家常款式, 越发显得做工上乘。云霞有不算大的单眼皮, 嘴唇略略有一点厚,生的唇红齿白;个子不算高, 身形却匀称,模样在华人女孩里虽不算出众, 在美国大陆上却有种异常灵动的异国情调,走在唐人街上时常会被白人旅客请求合影。加上她性格大胆又活泼, 在学校里也是个颇受欢迎的人物。

那身旗袍做出来之后, 云霞穿着在淮真面前转了一圈,淮真立刻觉得极是好看, 故意打趣她说, 说她是个sub-bride(新娘候选), 是要去引诱哪一个伴郎做下一位sub-groom?

云霞笑着想来打她, 无奈被一身熨帖的旗袍束缚着施展不开手脚。

淮真大喊:当心你的新衣服!

云霞被她一席话定在原地, 端庄的立着, 只两只眼珠子追随身着居家大裤头, 故意在她跟前灵活的上蹿下跳的淮真,气得讲不出话来。

淮真的礼服是一身淡紫色纱裙。虽然她日常穿着各式各样花样、剪裁都很简洁的直筒旗袍,穿起来虽不算难看,总有点肖似日漫里的神乐。看起来年轻活泼,但显得不够正式。周末那场婚礼,云霞是去当绿叶的,淮真是给绿叶当陪衬的青草地。这身纱裙恰到好处,衬着出她青春娴静,却不算惹眼。

那天她也确实尽职尽责做好青草的本分,远远看着一对天造地设似的新人,还有走在他们身后一对璧人似的早川与云霞。

有功夫时,便打从心里的感慨:看看他们,多般配啊……

没工夫时,她就躲在人群角落里,该吃吃,该喝喝,吃的肚皮鼓鼓,精神倍儿好。

早川家在日本町居民中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之家,但在三藩市的日侨当中却足够体面。婚礼并不隆重,日本家长也足够尊重这位外籍新娘的本国文化,两家入乡随俗,办起了在三藩十分常见的、不中不洋的“文明”婚礼。男方家中来人较多一些,但也不太多,除开十几名长辈,多是一些同族小辈、新郎新娘在南加州大学的同学及新郎在日本町念中学时期结交的一些喜爱热闹的年轻人;女方在上海的家人虽没到场,但她在哈佛读博士的小姑姑与十岁小侄女也从东岸赶过来,算是女方家中的代表人物。

清晨很早时,几辆车载着主要宾客与新郎新娘,到下太平洋高地一所司法事务所,找到一位兼理一般司法事务的地方长官给新郎与新娘做结婚登记与公证。

那间结婚登记狭小屋子挤着七七八八看热闹的年轻人。

那位严肃地方长官,用沉闷的语调念加利福利亚州婚姻法里冗长的规则。因为亚裔人种看起来比实际年级年轻很多,加之白人对黄种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脸盲症。当他第二次确认新郎与新娘确实已超过加州十六岁的法定婚龄时,人群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

新郎的白种同学打趣说:“hayakawa今年只有十五岁。看来我们只能开车去俄勒冈重新登记一次了。”

另一人更离谱:“我们的新娘今年才十三岁。所以我们得去更远的堪萨斯,田纳西或者麻省……”

长官查看新郎新娘体检证书的时间里,新郎朋友里一位与混血白人结婚的日本女学生分享了他们的结婚经历:他们驱车去了加州最南端墨西哥边境的蒂华纳,花了五千美金贿赂了当地的地方长官为她们办理结婚文件,在那里用西班牙语进行了一次婚礼,在墨西哥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北上回到三藩市,又举行了一次英文婚礼。

众人惊叹声里,那位加利福利亚地方长官便一直瞪着她,俨然在看一位可以被抓进大牢里的违法分子。

那女孩也知道,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有整个富强国家在背后作支撑,的确可以自信无畏且肆无忌惮。淮真看着她,大抵明白为什么如今上海租界里,夸女孩漂亮都会说:像煞个小东洋。

抵达金门公园时,浓雾刚刚才散去,草地上水汽也还没干。尽管太阳在头顶晒着,仍冻得女宾们瑟瑟发抖。在茶园内拍了照,喝了茶点,有人提议众人在茶园里跳舞,茶园老板立刻致电,从公园外请了一支乐队过来。

日头地下,淮真倚靠在横跨池塘的玲珑小桥上,看远处红色佛塔掩在郁郁葱葱的高矮植被后头,一尾一尾金鱼金鱼从脚底池塘穿梭过去。茶园里一切东西都打理的十分别致,包括这场茶园内的草坪舞会。男孩与女孩们在草坪上来取自如的穿梭,carlos di sarli轻快地响起,女孩们在男孩手掌牵引下,一次次回首顿足,在年轻快活的笑声里,舞会显见是进入了一个小小高|潮,惹得来公园游玩的白人也不游驻足,透过茶园门扉往里窥看这群以亚裔为主,颇具异国风情的年轻人们热情跳舞。

淮真心想,这里可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简直可以从早晨雾散待到下午三四点,直到海湾里浓雾锁上来之后,将整个公园都藏在浓雾里。那时应该会很冷,但来这里的情侣们也许不会立刻散去。有许多暧昧期的男女会借机在大雾的遮蔽下亲吻,从此展开一段新恋情,比如正在跳舞、目光激烈碰撞的那几对,你几乎难以相信他们早晨仍旧不大熟悉彼此,还在对对方目光躲躲闪闪。

在淮真胡思乱想时,穿考究和服的茶园女老板大约是看她不合群到有些无聊,给她端来一叠包裹了一片粉色樱花瓣的水羊羹。她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眼院子里那几株樱花树。此时已过了大暑,早过了樱花盛放的季节。她正疑惑这片绽放的樱花瓣究竟来自哪里,转过头,穿和服的女士已不知去向。

淮真觉察到人群里有人在看她,循着目光找过去,发现是个棕头发的白人男孩子。她看过去时,他已经躲开她,转头向旁人询问着什么。他询问的人,正是拉着云霞手从人群走出来,难得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的早川君。而后云霞与早川一起看向她,脸上带着笑,向那白人男孩说了句什么,那个男孩就朝她走了过来。

她隐约记得母亲小时候有教导过她:如果发现有人偷看你,一定要假装不知道。

母亲教的女士礼仪似乎总是正确的,但她总是忘记遵守。比如现在,她非常好奇他的开场白会是什么,所以一直看着他走近,看得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闪自己的目光。

淮真注意到他是早晨当众调侃新郎只有十五岁的白人同学,因为她认出他那一双绿色的眼睛。

绿眼睛男孩转过了头,和她以同一个姿势靠在了栏杆上,说,“the coldest winter i ever spent was a summer in san fransisco.”

(我度过最冷的冬天是三藩市的夏天)

这句话当然不是他说的,是对旧金山颇有成见的马克·吐温说的。如果绿眼睛男孩不是故意走过来奚落她的话,那么他一定不知道马克·吐温还是个极端的排华者。大部分中国小学生都拜读过他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但几乎没人知道他刊载在《陆路月刊》上的一首诗,是关于中国赌徒阿信,轻而易举的讹诈了同样喜欢出老千的爱尔兰人的牌。这首诗成了当年全美国最叫座的诗。

这位文坛巨人不止讥讽中国人为“异教徒中国佬”,夸张地宣称说:“我们迟早会被中国廉价的劳工害死!”还用他的影响力大肆宣扬中国人的阴险、夸张和邪恶,比如,和哈特合写了一出大热的戏剧,剧名叫作:邪恶的支那。

看到他红透的脸颊,淮真觉得,未来某天等他回过神来,会明白过来这只是场糟糕的开场白。

于是淮真说:“我不喜欢马克吐温。”

他接着说,“但我很喜欢三藩市。虽然几年前的冬天来时,三藩市远比西雅图暖和得多,使我以为这是个四季如春的城市。”

他说,他这个春天刚从公立理工高中毕业。

淮真说,所以这是你在南加州大学的第一个学期。

他说是的,刚才hayakawa的弟弟告诉我你即将入学公立理工高中,是拿奖学金生的优等生。又说学校的华人学生往往都比白人学生优秀许多。紧接着,他讲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比如他父亲年轻时受过俄勒冈一位华人西医的帮助,所以他们一家对华人都很有好感。他很喜欢去中国城,因为苏州饭馆的小馄饨很好吃云云。

淮真一直安静听着,直到舞池那边远远响起一首快狐步舞曲。狐步舞几乎算是一场结婚典礼的最高|潮,所以年轻人们都兴奋起来,大声叫道:foxfox!

绿眼睛男孩甚至还没介绍自己的名字,突然很着急切的进入正题,说:“其实早晨看到你我就想告诉你,你很美。纱裙也很美,但在这种天气下一动不动会很的冷是不是。所以我想请你跳支舞,可以吗?”

他的意图实在太好揣测了。

淮真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明显有些局促,才笑着说,“你是想等音乐结束吗,以及,你的名字是?”

“克洛尼尔。我知道你叫淮真。”

克洛尼尔大喜过望。

两人一起走进草坪,找了个角落里的空隙。

这群年轻人的交际舞大多都是在校园里学来的,所学有限,因为大家技艺都不怎么巧妙,所以几乎都是凭借着一股大胆劲上的阵。那一瞬间的淮真也是,她最近实在太累了,以及刚才确实有点冷,所以才答应他的邀请来跳舞。

克洛尼尔技巧很好,看得出来跳舞对他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一开始她进不了节奏,手忙脚乱里踩了他不轻几脚,克洛尼尔闷声不吭,耐心很好的牵引了她几次。渐渐的,淮真回忆起了音乐节奏,节拍与她从前常常与妈妈在家里放着音乐跳的don’t call me baby很像。从这一刻开始,两人的脚步都得心应手起来,错综缭乱,却又配合默契,连淮真自己也觉得有些惊讶。她知道那双绿眼睛一直在找寻她的视线,试图与她寻找更深层的眼神交流,但是淮真几乎只是出于身体本能在配合着他踢踏回转。

她走神了。在回首与顿足里,她看到自己淡紫色的裙摆翻飞起来,突然心里升起无限的遗憾。她相信那个远在新英格兰的年轻男人也十分擅长与此,但她竟从未尝试和他跳舞。不,不仅如此,世上有无限多更精彩的可能,她都没有跟他尝试过。他们仅仅只有过一个很美妙的夜晚,去郊外喝得酩酊大醉,被他用小小花招骗回家里,躺在床上亲吻……一切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然后音乐也戛然而止。不合时宜的掌声与喝彩激烈地响起,迫使淮真从神游中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的肉身竟然还留在金山湾的公园里。她侧过头,发现草坪里只剩下了她与克洛尼尔,跳舞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自发离开,将舞台留给舞技拔群的一对年轻男女。

克洛尼尔微微喘息着说,“你真棒。”

他两连配角都算不上,无缘无故抢了太多风头,总归不太好。

淮真抬头,对上他的笑容,说,“去旁边歇一会儿吧,我想再吃一碟水羊羹。”

克洛尼尔点点头,在来客们无限惋惜声里,穿过池塘上的小小拱桥,再度去叨扰正在窗户后头午歇的茶园老板。

两杯泡沫丰盈的抹茶端上来,淮真用她看日漫得来的贫瘠日语词汇对老板道了谢,慢慢吃起点心,在圆舞曲里等待婚礼舞会最后收场。

克洛尼尔显然不是典型的美国人,因为他话实在不太多。

淮真觉得自己是给太阳晒困了,突然问他,“你家人会同意你和华人女孩交往吗?”

天发誓,她只是随口问问。或者她应该多斟酌一下,换个句式,比如“你从前和华人女孩交往时被家人阻止过吗”也许会不那么让人误会一点。

话音一落,克洛尼尔突然结巴起来,他开始解释道:“我家里人都非常开明,也很不齿政府的排华作为……kagoshima早晨在地方长官那里说的话也可以参考,大西洋区的一些州,或者墨西哥……”

kagoshima就那个日本女孩。淮真心想,他计划做的挺远,看来确实交往过好一些亚裔女孩。

讲着讲着,他突然打住了。小心地抬头看了淮真一眼,说,“反正,你请放心。我想说从前高中时交往过日本和中国的女孩,家人对她们都很友好。我知道你们好像会很介意这个,但我仍然想告诉你,请不要担心。”

到这里,淮真意识到,他误以为她刚才那番话,是在确认男女友关系。

她哑然张了张嘴,然后打断他说,“很抱歉,但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他停下了滔滔不绝,眼神也黯然下来。

隔了会儿才又鼓起勇气,“那我可以和你约会吗?”

淮真盯着他,然后说,“sorry…”

他摇摇头,说了两次,没关系。

一次是对淮真说,第二次,大概是对自己说了。

从金门公园回程后,她与克洛尼尔分别与新娘和新郎的朋友在一起,没有机会说更多话。但时不时在某个时刻,她都会觉察到远处一道视线。但是这一刻起,淮真认真的遵守了母亲从前教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觉得有一点点对不起他,但私心底她是个相当自私的人。她发现自己期待的是每周末从一个有着三小时时差的地方大西洋地区拨来的电话。这期待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善果,她不想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84.金钉

淮真并没有等到电话拨来。第二周没有, 第三周也没有。

每个礼拜日在期盼中到来, 又一次次希望落空。但她没空烦恼, 因为第二天一早又会开始一个无比忙碌的一周。

中西日报英文版创刊号诞生了, 这份报纸连带着第一版月刊上, 几乎三分之一的英文文章都是她在打字机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而惠大夫关于肺气肿、肾虚嗜睡、头痛症与中风偏瘫的治疗案例,在月刊上占了很大篇幅。

等淮真拿到样刊时,发现美国中医药学研究院的院长还用英文写了一段言简意赅的文案, 大意是说:惠医生出身医学世家, 其父亲曾携带草药自发从京师前往美国, 为不愿求问西医的铁路工人诊治疾病,令人敬佩。这篇行医录言, 用沉着的措辞,证明中医并非一无是处。同时也尖锐的指出了:有些华人医生, 故意神化诊疗手法,对传统中医造成名誉损失与伤害。

华埠最大的报纸第一份英文版在金山市销量可观, 证明许多白人对于华人的文化生活十分感兴趣。但除了感兴趣之外, 对于他们不甚了解的东方,大部分白人更想看到的是这种古老神秘文明的落后与邪恶。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这群人的生活不是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 他们更希望古老的东方, 会像西方电影《龙女》或者《傅满洲》一样, 从始至终都扮演着绝对反派势力的角色。

对此, 美国销量最大的英文杂志《陆路月刊》在同月刊载了一篇关于中药的文章。上面写着:

中国药店呈现了另一种“我们美国城市里的华人聚居区的有趣特点”。中药陌生且神秘, 并为我们[西药]系统的巨大优越性提供了具体的证据”。卢米思牧师为我们列举了一张详尽的取材于人体的中药清单:“头发——整取, 入膏药……牙屑, 耳朵,蜕皮,手指皮和孕妇的脚指甲……血,胎盘,单只;以及其他不能刊载在《陆路月刊》杂志上的东西。”我们没有必要从医学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因为中国医学是神秘而落后的。但是根据大量调查,在市政府大力督促华埠居民在公立医院办理医保卡以前,几乎没有华人愿意找西医治病。这一“行当”的利润相当高,华埠的james lee承认,在他四十二岁那年,就已经积累了超过16万美金的地产,与近5万美金的个人资产……

读到这一段落时,淮真握杂志的手都在发抖。

“根本没有人在意我写了什么……他们甚至没有真的读过!”

惠老头显然已经见怪不怪,问她说,“创刊这个月,他们支了多少薪水给你?”

她有点疑惑,“额外支付了九十美金。”

惠老头笑着说,“看吧,你写的东西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赚了笔别人几个月都赚不来的钱。”

这份行医录她是出于喜欢才写的,心血算不上,多少也费了她一些精力。能赚钱,确实会使她开心,但这起码得建立在得到她想得到的认可基础上。被别人直截了当的无视,淮真实在觉得有些挫败,甚至觉得自己糟透了。

惠老头从她手里接过那份英文杂志,读完之后,很诚恳地说,“其实他们说的也不全错。”

淮真问他,“哪里讲对了?”

惠老头说,“没人愿意去公立医院看病。所以我相当富有。”

为了证明他很富有,或者说出于安慰她,惠老头这个月支给了她整整六十美金,并且说:现在你也是个小富婆了,多少开心点。

淮真并不觉得有多开心。惠氏诊所很久没有从中国采买药材了,药柜里的药材陆陆续续见空。如果有病人上门来,惠老头有时会直截了当告知病患:没药了,请上东华医馆去。

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向来执拗的惠老头在做某种盘算。

这六十美金,搞不好会是一笔遣散费。

·

淮真在大半个暑假里积攒了不小一笔资产,确实算得上相当富有,正常来说不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烦恼。

距离暑假结束还有三周,入秋是三藩市最美的季节。云霞也在这一周里,拿到了三所学校的offer,包括东岸的波士顿大学和湖区密歇根大学。但她最后选择加州大学伯克利的物理系,不止因为理学院每学年一百三十五美金学费在三所大学让她觉得最能接受,也因为学校离家很近,城市消费水平低,她甚至可以每天乘船回家,省下一笔每月十二美金的校舍住宿费用。

但是淮真觉得,真正让云霞决定留在加州上大学,是因为她的亲密爱人早川君入学了旧金山湾区帕罗奥多市的斯坦福大学医学系。

因为已经攒够这所公立大学两年的学费,云霞没有打工,而是将整个假期很好的利用起来,时常会在周末时和朋友们去太浩湖乘皮划艇,或者夜里坐车去波格雷沙漠看星夜。

她与朋友们时常会在周末时邀请淮真,不过淮真一次都没有去过。

“礼拜日白天也要去报社。”她这样解释。

“那晚上呢?”

“晚上需要看店,接听电话。”

“爸爸现在的英文水平足够应付了,放心交给他吧。”云霞故意这么说。

见淮真沉默下去,云霞便碰一碰她的胳膊,说,“很久没有联络你了吧……有他的电话吗?要不要试着打过去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她手头只有一份赎回卖身契的合同,上面记录有他当时使用的支票单上留下的花旗银行客户号。

还有安德烈在旧金山住址电话。她与他并不是熟悉,贸然叨扰陌生人多少有点唐突失礼。

至此,淮真才发现她和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维系联络的方式。她有试想过在什么场合下才适合给安德烈打电话。她看过无数令人慨然的隽永故事,故事里,男女主人翁失去了联络,在很多年后偶然从朋友口中得知对方的消息——比如,他结婚了。比如,她病逝了。然后彼此的故事,在下一代口中变成了代代相传的家族传说。

她计算过手里那笔钱:在富国快递存的五千美金定期下月末到期,那时中西日报也支付了她最后一个月的薪水,两千美金股票也可以套现一部分。加上手头七七八八的百余美金零钱,偿还八千三百美金之外,还有一些盈余。

三个礼拜。

能给这渺茫的感情延长三个礼拜等待时限,淮真突然又开心起来。

·

阿瑟曾从自己教导儿子的失败经历中总结出一件事:从没有一段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

而露辛德的父亲将她送来法尔茅斯之前告诉过她,乖乖待到秋天结束,回到纽约,我们会让你和穆伦伯格那个臭小子订婚。

如果这两个军人出身的父亲与祖父,为他们设下的固定期限是三个月;而在这之前,他们能更早表现出对于两个家庭的绝对权威的顺从,那么他们也能更早的脱离绝对的监控。

事实证明,西泽没有想错。

露辛德开始渐渐收敛起来,不再四处和年轻男人鬼混,而西泽也没有再试图寻找各种契机和三藩市任何人联络。两人开始频繁出入法尔茅斯镇上的大小餐馆,偶尔参加镇上百余共和党人的各种小型集会。甚至会在餐桌上,对彼此做出互相喂食的举止……以至于三周后,两人从抵达长岛的车上下来时,已经十分配合默契地挽着彼此的胳膊在各种场合出双入对,并在众人面前露出让人心生厌恶的官方假笑。

露辛德曾十分诧异于西泽将这种假笑运用得如此自然而然且出神入化。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官方假笑几乎是每个穆伦伯格们天生的。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她受邀前去参加这户德裔人家的晚餐。长长的晚餐桌的两边,坐满了面容沉郁,气质冷冰冰的俊男靓女,间或从某人嘴里蹦出一句或者两句讥讽旁人的冷笑话,讲话人与被讥讽人立刻会博得屋里所有人的关注,将这异常压抑的用餐氛围推向另一个诡异的顶点。这家人将墨守成规与循规蹈矩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勇于尝试新鲜事物,但是他们不允许生命里出现太多意外。如果家族里出现了一个异类,可能比家族中出现一个败类还要令人觉得恐慌。

用餐完毕,那种假笑渐次浮现在所有人脸上——露辛德一点也没有夸张。他们分别是她这位准未婚夫的各种远近的叔伯,以及一系列的远近表堂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这里多得是美男子,虽然他们中有一些已经上了一把年纪,尽管保养得体,一半以上都没有逃脱白种男人逐渐谢顶的中年危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奉承阿瑟时,会附带几句对西泽表示出的格外关切。露辛德这才相信了他父亲讲过的话——阿瑟最宠爱的人是西泽,他不希望这位继承人出现任何差错。

但是意外是绝对会发生的。因为西泽向她承诺过,这场订婚宴绝对无法顺利进行。她年轻漂亮又有钱,追她的男人可以从家门口排到百老汇,她还没有玩够。从西泽看她的眼神就很清楚,这个男人对她一点性|欲也没有。她一点也不想嫁给他,但是参加过一次家宴后,她发现这件事情有点超过她的预期:餐桌上每个人都虎视眈眈,期待他出哪怕一丁点岔子,他就能为他犯的错误付出为之后悔终身的代价。多得是有人可以取代他,而被取代的代价太大了。

现在露辛德也学会了这种假笑。一旦笑起来,你可以掩藏你情绪里的所有觊觎、怨毒与敌意——这些都是她从几顿晚餐里发现的。这种假笑非常有用,至少它会减少你出错的概率。

西泽也非常擅长于避免失误。自从那晚在卧室门口的谈话过后,两人如期回到纽约,受到来自父辈的监视也日益减少。

尤其是在西泽邀请她外出约会时,他们会获得格外的自由度。

有一天,两人在c.t吃过午餐,从西百老汇漫无目的闲逛到曼哈顿下南段的坚尼街,她在一家古董店的橱窗外停住脚步,被里面一只造型奇特纹龙大礼服吸引住。西泽风度很好停下来等她。在她窥看橱窗时,日头西斜,刚好晃到玻璃上。那一瞬,她看不清玻璃背后的东西,只能看到橱窗映出的两人的影子。她先看见了自己蓝色的眼珠,然后看见自己身后,沉郁郁的黑色瞳孔。这是她第一次发现黑色眼睛竟然如此富有魅力。只可惜的是,那双该死的迷人黑色眼睛,没有在看她。露辛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古董店外的中年女人,神态是放松的,可是一身古怪的旗袍却束缚着她的身体,让她显得像个困倦假人。

露辛德记得有谁告诉过她,西泽最喜欢她这款金发妞。

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怀疑往常他隔着一张桌子盯住自己,脸上挂起那种假笑时,内心实际上想的是:这头金发真他妈的金!这眼珠子蓝的像个没感情的玻璃球!表情太丰富,眉毛里都他妈的是戏!

她从小美到大,她对自己的外貌向来自信。但她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他可能沉浸在一段恋爱里,对象甚至可能是这一类的华人怪妇。但是无所谓,人一旦陷入恋爱,所有标准从这一刻起都消失了。他不是不喜欢金发妞,只是她们都不是她。

露辛德突然感觉到有种被戏弄。

几辆搭载游客的中国人力车从两人身后咆哮着经过。露辛德趁机问他,“你是不是打算在某次和我出来约会时,突然从纽约消失。”

西泽没有否认。

她接着说,“别犯傻了。你想放弃你现在的一切,包括穆伦伯格这个名字。但多得是人等着你殉难,多得是人等着你做个冲昏头脑的傻子。而你爷爷绝对不允许你出这种差错。我不信你不知道,你爷爷对你的监管,绝对比严防死守那群虎视眈眈的叔伯表兄们,更为谨慎小心得多。你在他视线范围内,出不了半点差错。”

85.金钉2

下一秒, 她从镜子里看见他正对太阳光,戴上茶晶的墨镜, 脸上再看不出一丝表情。

如果假笑是避免失误的情绪掩饰,那么墨镜就是另一种。唯一感情流露掩藏在镜片后面,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男性脸部轮廓。这些统统都是他的伪装。因为情感的外露是一个人优柔与脆弱的表现,对于穆伦伯格来说是绝对可耻的。

如果这就是她的未来的人生, 露辛德只想感慨, such a fake。

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有些理解西泽。

聪明人是没有办法恋爱的, 因为他们擅长计算钻营, 而在一场脆弱的情感关系里,有太多得失需要去斤斤计较。在这种时候,一个天生富有的人显然明白自己将会在这上头吃许多亏。一个聪明、富有且善于钻营的商人,绝对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吃一星半点儿的亏。露辛德敢发誓,除非下一场战争到来,她与他家庭中绝大部分人只能与金钱, 还有一点儿凉薄的人际关系相伴,过着冷冰冰的下半生。

而如果在这样冷冰冰的一生里,有人使得你愿意在哪怕一个短暂的瞬间成为不惜一切去冒险的傻子,有人会记得一辈子。因为一个聪明人不会有太多机会心甘情愿去做个傻子, 这为数不多的机缘也许会成为你一生唯一幸福的时刻。

露辛德盯着反光墨镜的镜片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心里竟然生出了对他的嫉妒。

西泽开始频繁邀请她去家中“约会”, 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有许多人在场的场合。一场哗众取宠的表演是需要观众的, 否则它就失去了意义。露辛德每一次都欣然赴约, 她从心底告诉自己:你只是对他的计划感到好奇而已,但她从没有问过他的计划是什么。

他始终如一的绅士、有礼与大度成功迷惑了包括阿瑟在内的所有家人,偶尔也迷惑了露辛德自己。比如在那个有着巴伐利亚乡村小木屋的赛马场上,她表示出对他那匹大名鼎鼎、正直壮年的健美阿帕卢莎的赞美。而在众人的怂恿下,西泽牵引缰绳带她沿着马场围栏走了两圈,然后让她放心自己骑着走一圈。俊美白色马儿带着她走出去几步,又掉头退回到主人身边。阳光底下,她距离这位穿着白色马裤站定在小木屋外英俊而挺拔的年轻男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他笑着拽着缰绳将阿帕卢莎拉到近旁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的,露辛德竟不由自主从马背躬身下去,试图轻吻他的嘴唇。

在贴近他脸颊那一瞬,他两指钳住她的下巴,阻止了那个吻。然后她听见他凑近她的耳朵,说,露辛德,希望你保持清醒。

你看,明明可以节省两个音节,他却从不叫她露西。西泽似乎可以在他的计划里始终保持冷静,露辛德自己却不冷静了。

阿瑟显然放松了对他的监管。他交给他们一只位于西岸的小太平洋型船舶公司与几家香烟俱乐部,美其名曰订婚礼物,事实上,她知道,这也是他的家庭往他身上增加砝码的一种。她渐渐从中了解到,穆伦伯格虽然在东岸,却在西岸拥有无数太平洋船舶公司。露辛德曾为此疑惑了一阵,后来她渐渐想明白了:西岸有什么值得穆伦伯格投资的?当然是加利福利亚!要打入南方民主党严防死守着的加州可不容易,这群共和党人为了拿下加州可算是费尽了心思。

穆伦伯格在东岸也有一些船舶公司,不过都在靠近迈阿密与西锁岛的南边。但他们手头没有铁路与长途巴士的生意,不过他们显然比拥有铁路运输的斯坦福家族聪明多了,毕竟铁路横贯东西岸的第二年,苏伊士运河的通航险些击垮斯坦福。除此之外,他们占领了大量航空客运的先机。露辛德猜测,这家德国人之所以包揽太平洋上航运公司的航线,除了对加州的共和党选票虎视眈眈以外,也许在亚洲也有着许多生意。

也因此,露辛德猜测,如果西泽要偷偷逃到西岸,也许只能乘坐火车,或者选择乘坐灰狗长途巴士。

但在这一切顺利进行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在秋末的某一天的晚餐桌上,阿瑟的秘书走进来,交给他一封来自加利福利亚的信。

也许在餐桌上拆开那封信,是令他感到最后悔的一件事。

露辛德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她看见信封里是一笔八千三百美金的汇款清单。

起初她不知这笔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直到汤普森进屋里来,递给阿瑟一只钱包。

他将钱包打开,抽出里面的身份卡,护照,现钞,支票单,车钥匙……还有几张事先准备好,下礼拜六出发前往加州的灰狗巴士车票。

清空这一切之后,阿瑟将钱包沿着长餐桌滑过来。钱包停在他面前,他没有伸手去接,眼看着它从餐桌那头落到地上。

两秒之后,西泽在餐桌下的手将汇款单揉成一团,起身离开。

那一刻他的父亲哈罗德与阿瑟都抬起头来,看见了他摔门出去以前,额头上暴突的青筋。

餐桌上再次浮现起微妙的笑容。她眼看着阿瑟满布皱纹的面容上,那双威严而浑浊的灰蓝色眼珠逐渐眯成一条缝。

露辛德猜的没错。

阿瑟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即便西泽伪装得再巧妙,他身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阿瑟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即便他幸免了,别人也不能幸免于此。

露辛德望着餐厅门打开的方向——被他暴力摔开的门此刻仍惊疑不定的在风里晃动。她说了句抱歉,从餐桌起身打算追过去,阿瑟却告诉她说:“露西,对此我很抱歉。我只希望你们之间一切顺利。在纽约州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订婚的消息之前——我认为他务必得失去一段时间的人身自由。”

·

这三个礼拜对淮真而言,比以往任何三个礼拜都要漫长得多。

这个秋天无疑是个多事之秋。最先发生的是旧金山华埠的一次空前激烈的排日游|行,几乎所有华人店铺都将库存的日本化妆品与刺绣,拿到仄臣街进行焚烧。私卖日货将被罚款两千美金,私买日货者将被罚款一百美金。

由于云霞与早川的恋情在华埠早已不是新闻,自从某次她险些被街坊拦截辱骂之后,罗文几乎不准云霞踏出家门半步。即便如此,也时常有顽固老者上门揿铃,希望云霞公开表示不与日本人来往,否则他们会往阿福洗衣店门投泼臭鸡蛋。

由于雪介在位于联合广场的旧金山艺术大学预科学习即将开课,她决定和同校的两位白人女孩一起租一间靠近市区的公寓。淮真有向她建议过伦巴德街1-107号的四人公寓,三人去看过之后,很快决定租下来。她有向淮真提过,希望能在入住前尽快找到好相处的女性合租室友。淮真便向罗文与云霞提议,也许可以让云霞与雪介合租一间公寓,一来可以避避风头,二来,伦巴德街有直达前往伯克利轮渡的缆车,会比华埠便利许多。

罗文与阿福都没有反对。而云霞已经将近两个礼拜没有与早川约会过了,搬出华埠的心情自然比谁都迫切。

但由于女儿不在近旁,阿福担心女儿学坏,最后决定让淮真和云霞两人一起搬出去住。她们最后分到的那间卧室,每月租金一共二十五美金,阿福非常愿意为两人负担其中的十五美金。

因为是五个女孩要搬家,搬家那天,早川请了许多男性朋友过来帮忙。淮真跟着一辆车,将一些箱笼载到伦巴德街时,发现克洛尼尔也来帮忙了。深秋天气,他和人一起抬着重物上楼下楼,忙出一身汗。和他一块儿的还有个身材高挑的白人女孩,间或也会帮忙拎一些小件重物。两人举止亲密,也不避讳人,见淮真四肢纤弱,休息时也会上来搭把手,颇为热络地和她聊天。

趁女孩不在,淮真便笑着问克洛尼尔,“女友?”

他笑着承认说,“是的。”

淮真发自内心赞美,“她看起来非常nice。”

克洛尼尔红着脸说谢谢。

过了会儿颇不好意思的补充说道,“我们昨天开始交往的。”又低声同她说,“今天早晨早川告诉我你在,问我要不要来。我说为什么不呢?他说,你这么快交了新女友,在东亚文化里似乎显得有点太轻浮了。”

淮真大声笑起来,说,“别听他瞎说,又不是结婚,没人非得对谁守什么不相干的承诺。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楼下又有行李送来了,克洛尼尔忙跑下楼。

淮真出了一身汗,靠着二楼起居室窗户喝温水。视线掠过窗外,看见对面白色洋房紧锁的房门和漆黑的窗户,所有期盼也像是跟着落了空。

没有谁非得对谁守什么不相干的承诺,刚才对克洛尼尔说的话倒像是对自己说的。

秋天要过去了,截止今天正好三个礼拜。

搬家结束后,淮真回到唐人街,立刻将富国银行所有存款与股票套现,照着西泽银行账户地址汇款过去,之后才去了中西日报领取她最后一笔的薪水。雷女士一见她,立刻招招手,大声叫她过去,说有东西给她。

拿到那只信封时,淮真原以为雷主编良心发现,额外支付了她一百美金。看到信封上发件人地址印着蓝色标徽,上头写着“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时,她仍疑惑了一下。

等打开信封,掏出那张信纸,看见抬头上的“大西洋区大学联盟跨文化研究会议邀请函”字样。

信件内容是写着——

dear miss waaizan kwai,

on behalf of the medical record you reported on chinese and weste daily-english version, i would be very pleased to invite you to attend a conference of intercultural research to be held in columbia university, from october 18th to october 20th, 1931…

(尊敬的季淮真女士,鉴于你刊载在中西日报英文版的行医录,我们很高兴能邀请到你来参加十月十八日至二十日在哥伦比亚大学举办的跨文化研究会议……)

后面用一些段落,简明扼要的阐述了,假如她在这次会议中获得三位教授推荐,能获得直升入教育学院的特权,以及讨论主题能刊载在大西洋区大学教育期刊最佳推荐版块上。信件落款是六所未来东岸的常青藤大学校长联名签名。

读完这封信,淮真终于震惊了。

她打心里是感觉到喜悦的,但是一张嘴,说出来的却是:“我几乎会错过高中生涯的整整一个月……”

雷女士表示不能给她任何建议。不过如果她打算放弃高中第一个月的课程学习的话,她必须提醒她:以前洛杉矶唐人街有个华人女孩也收到过东岸几所大学的邀请,但是最后因为大部分东岸学校不止排华,甚至对女孩也有偏见。所以即使她带着自己的论文与讲稿赶到东岸,最后还是被会议拒之门外。

她希望她能慎重考虑。

淮真说她当然会慎重。

整理这份行医录,只是出于对惠大夫的崇敬与尊重,以及对西医对中医保有的偏见感到气愤。她知道自己在跨文化教育领域的知识多少会比这个时代领先一些,但当她决定选择公立理工高中时,就已打算好这辈子弃文从理,不再干回这没什么职业优势的老本行了。

仔细考虑的结果是,比起被仇华仇女的学校拒之门外,她还是决定安安分分做一个理科学校的高中生,这样比较保险。

那份邀请函当天就被她束之高阁。

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周中西日报的英文版头版竟然刊载了这件事——阿福洗衣季淮真小姐为中医正名,受邀参加东岸知名会议,是三藩市唐人街的骄傲。

86.金钉3

一开始, 这也许只是某个编辑被虚荣心冲昏头脑,才会在没有经过主编及淮真的同意下, 擅自在第三期英文月刊的版面发出了这样一条新闻。

向来被忽视的华人群体中,又太多年轻人,急切地希望借助中西日报获得白人社会的认同。他们本以为这点无足轻重的举措,并不会在白人社会激起一点风浪, 可他们想错了。华人需要发言权, 中西日报英文版创刊不过三期,已有太多白人翘首以待的想要看到他们出臭。比如上一次淮真那一篇行医录, 又比如这一次大西洋区的会议。

陆路月刊的编辑捕捉到消息, 立刻在九月最后一期报纸上挖苦了这件事——“大西洋地区大学联盟时常会发出一些无足轻重的邀请函。到会人数年年爆满,我敢相信,负责发送邀请函的人并没有时间去确认受邀请人是否属于他们向来排斥的人群。”

对于陆路月刊对华人群体的挖苦,暗地里排华的学校联盟回答地十分圆滑。他们在下一期滨海日报上这样说:事实上,历年来,几乎没有有色人种在会场发表过演说。

究竟是有色人种不愿意, 还是被他们拒之门外,也因此成为了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秘密。

这件事究竟被华埠外的白人嘲笑了多久,淮真并不知道。这是华埠向美国社会又一次失败的叩门,比起上一次的愤怒, 这一次她内心平静得多。

一开始,她唯一担心的是, 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她期待已久的高中生活。

不过很快, 云霞这位高中毕业生打消了她的疑虑。“让高中生们觉得好玩的事太多了, 但是绝对不包括看报纸这一项。会歧视华人的人永远会秉持他们的偏见,他们盲从于排华主流。不要尝试纠正他们的观点,和你认为好相处的人相处,你的高中生活会过得相当自在。”

这是云霞对于生活了十八年的华埠,和走出华埠中学,到公立高中上学一年时光的总结。

云霞对高中的经验应该并没有太大差错。

大学开学比高中早一个礼拜。夜里仍要在惠老头那里工作,因此淮真也比云霞晚一个礼拜搬到伦巴德街去住。

惠老头决定关闭惠氏诊所的决定,淮真却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天是理工高中开学的前一个礼拜五。淮真去学校报道回到家里,午餐桌上,阿福突然问淮真:“我们把惠老头的诊所租下来作新店铺怎么样?”

淮真有些愕然。

阿福说,“这几天他都在和我商量。他要带那个菲律宾女朋友去欧洲度半年假,走得急。去登报招贴广告,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他说这么多年老邻居,叫我随便开个价钱,三五十美金就行,希望我帮他这个忙。”

淮真突然有些吃不下饭了。她茫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放下碗筷跑出门去。

惠氏诊所店铺开着门,一个妇人在柜台后头将一抽屉一抽屉的药收拾出来,另一人在后院洒扫。针灸间的椅子都倒扣在了桌上,地上洒了水,空气里是湿漉漉的尘埃味道。

惠老头坐在椅子里喝咖啡读报纸。

一见淮真来,闲闲地招招手,说,“丫头,来得正好。这些菊花甘草,丁香什么的,你来整理整理好,过两天,有人上门来收。还富余十几盒男子汉丸,都给小六爷送去,替我慰问慰问他的腰子。”

淮真咬牙切齿:“谁要替你送!”

惠老头手一摊:“预支的六十美金工钱还给我!”

淮真瞪着他,满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咬牙切齿的说:“不还!”

“你赖皮!”

“你才赖皮!”

“我怎么赖皮了?”

“黄先生的痛风病,冯太阳虚盗汗都好了吗?陈家三丫头久热不退两副药都还没吃利索,不等她好,你跑哪里去?”

惠老头呆了半晌,然后说,“我都叫他们上西医院去了。要上西医院看病,这会儿都早好了。”

淮真根本不听,哗啦啦翻动行医记录本:“范小姐遗尿症前天才来看过,康老太肺气病……”

“我昨晚挨个打电话,都叫她们上西医院去了。”

淮真忍了又忍。

惠老头指着她:“不许哭!”

淮真仰起脑袋,憋了半晌,才问他:“是不是我那份行医录写的太差惹那些报纸骂您,您心里不痛快……”

惠老头看她脸颊通红,“他们说的不全错。有些病,我也没辙。惠氏诊所在这,没人愿意上东华医馆看病。”

淮真,“可您治好了那么多人的病。”

惠老头叹息着,“我年纪也大了,就想去旅旅游。我等得及,我那芳龄五十有六的女朋友萨尔瓦多可等不及要跑了。”

淮真噗一声,险些笑出鼻涕来。

惠老头也笑了:“笑了好,会笑的丫头交好运。”说罢扬扬手,将抽屉里一本发黄线装本递给她,“这是先考,跟着中央太平洋铁路工人一路行医治病记下的玩意儿,有些年岁了,还算有点意思。他就留给我这么点遗产,我拿着没用,交给你。”

淮真犹豫着接过来。线装书封皮上以毛笔书写着名字,惠当金山见闻录。

淮真快速翻看一边,突然愣住了,“您这是……”

惠老头眯缝着眼睛看她,“你那英文记录写得不错。”

最近挨骂挨多了,惠老头一夸她,淮真立刻就有点受不了,背过脸,险些哽咽起来。

惠老头慢悠悠地说道,“又哭又笑,黄狗濑尿。”

淮真忍了忍眼泪,转过头接着说,“你先跑了,留我一个挨陆路月刊批评,真不厚道。”

惠老头云淡风轻地讽刺她:“错!我有女友作伴,向来成双结对,从没有一个人过。”

淮真瞪他。

惠老头满不在意,“大不了你也交个男友。”

淮真翻个白眼,懒得理他。

又看一眼见闻录,接着说,“我想好好上高中,不打算接着写了,反正写了也没人看。”

惠老头撇撇嘴,“反正留给你了,随你便。”

说话的功夫,阿福从外头进来请惠老头过去商量租房的事,一见淮真,笑着说,“哟,将丫头惹哭了?”

三人一道往阿福洗衣走,惠老头说,“可不是嘛,大约该交个男友了,省的受了委屈只会怪罪爹娘。”

阿福呵呵地笑,“那正好,托六婶介绍那位,下礼拜告假回家,正巧让他两见上一次——可惜惠大夫走得急,是见不到了。听说那个陆战队,年轻英俊,一表人才……”

淮真咳嗽两声,低声反驳,“怎么又介绍了……”

阿福立刻换了话题,同惠老头讲自己未来规划:“省得罗文老说我让她做商人妇,将店面搬过去之后,这边院子就不用来晾衣服了,砌两个花圃,再给淮真与云霞打个秋千架子……”

惠老头说,“不错,不错。不跟姐姐荡秋千,也能在院子里跟男孩儿约会。”

87.金钉4

露辛德是在一周后, 九月末的那天去拜访西泽的。其实她完全可以早一点去看他,但是在那顿非常不愉快的晚餐结束后, 假如她立刻去拜访他,极有可能是送上门去讨人嫌。

走进那件会客厅时,一开始她只看到了汤普森。

他煮了一壶红茶,满屋子里都是那种苦涩的味道——或者可以称之为清冽, 但无所谓, 她实在对这种英国贵族喜爱的东方老东西不感冒。

其实她看到汤普森是有点来气的,因为她经历了那顿非常不愉快的晚餐, 见识过这位伺候过穆伦伯格两代人的老家仆是如何出卖自己年轻的小主人的。

露辛德对他非常不齿。可汤普森丝毫没有半点自觉, 竟然转过头对她咧嘴笑了一下,这使得露辛德光火了起来。很多时候她都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对汤普森说了很糟糕的话,具体她不想再重复一次,大概就是,媚上恶下的狗奴才一类的话。

汤普森一直微笑的默默听着,直到报纸后头的人开口说, “露辛德,你发什么疯?”

露辛德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烂在丝绒沙发里被报纸覆盖住脸颊的人。

他穿了件深蓝色运动衫,在一条剪裁得体的白色长裤和平底拖鞋中间露出一截光|裸的脚踝——衣着还算整洁。但报纸移开之后, 她看见了他灰败的脸色。

她很快笑着讥讽了一句,“谢天谢地, 你还活着。”

西泽牵着嘴角笑了一下, 整张脸都是死亡。

那种冷冰冰的状态又出现在他身上。

报纸落在地上, 露辛德垂头看了眼,发现那是一份上礼拜的滨海日报。

她紧接着说,“你可真沉得住气。如果是我,巴不得把汤普森掐死在浴室里。”

汤普森耸了耸眉毛,“我可真害怕。”

“他顶多替人跑腿而已。”西泽说。

“那是谁告的密?”

“当然是哈罗德,我亲爱的父亲,向阿瑟告的密。我使用的是他的支票账户,他的事情,阿瑟几乎从不过问。支票是他交给阿瑟的,灰狗巴士车票也是他发现的。我从来没有防备过哈罗德。如果不是他——”

露辛德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露辛德咳嗽两声,正色说道,“这个不重要。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露辛德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能进入你房间的外人只有我吗。”

西泽微微支起身子,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露辛德很快地说:“鉴于没有人能搞到你的身份卡,所以我把我的一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份卡偷了出来,订了一张十月一日晚上八点半点钟前往奥克兰的飞机票。十月一日那天晚上,我会和他一起来的你们家,他会和阿瑟去湖区的雪茄俱乐部。那天我会让他戴一顶费德拉黑帮帽与黑色大风衣。六点半钟,我上楼来找你。如果你愿意扮成他的样子跟我去皇后区的话。”

jfk机场就在皇后区。

西泽安静地听完之后,一时间没有什么反应。

但她看见他那双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这双该死的黑色眼睛,在他灰败的脸上渐渐活了过来。

他看了汤普森一眼。

汤普森立刻转身,出去之前将会客厅大门合拢。

西泽一眨不眨地盯着露辛德,问她,“为什么帮我。”

火气莫名又从她心底升起来,嗓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几度。

她大声说,“你要知道,过几天的订婚,断送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幸福。”

讲完之后,她突然将脸转开,“假如你反悔了,可以乘第二天一早六点钟的飞机回来,我开车去皇后区载你回来,那时候,你就告诉别人跟我出去鬼混了一夜好了,没人会知道你去了哪里。然后你也可以问问哈罗德先生,究竟是为什么告发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然,如果你找到了真爱,不打算如期回来,那么我当然更开心。不过鉴于你没有身份卡,没有钱,没有支票,也没有穆伦伯格这个姓氏,我相信你失败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说到最后一句,露辛德讥讽的呵呵笑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觉。如果她注定要跟这个人过上冰冷的一生,假如有谁可以先逃出去,她由衷希望他可以越狱成功。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哈罗德问她,“钱森小姐,你是否愿意给予西泽一点帮助?”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我愿意。”

她相信小穆伦伯格是爱他的儿子的。也许确实是他,在发现西泽因年轻而显得有些鲁莽的逃离计划之后,选择毫不犹豫的揭露这件事。

他从前一定经历过相似的悲剧,否则他不会如此精准的找出自己是那个唯一可以帮助西泽的人。

哈罗德也许在帮助西泽规避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但她没有告诉西泽,哈罗德来找过自己。

·

西泽怎么也想不到,会帮自己的是露辛德,正如一周以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向阿瑟揭发自己的人会是哈罗德。

他仍记得,从晚餐桌上离场以后,他回到房间,收拾起屋子里所有的美金,准备逃离这里让人窒息的空气,哈罗德及时出现了。在他转身反扣上房间大门的那一瞬,西泽突然醒悟过来。

他防备地后退了两步,对他说,“no, not you, my father.”

(不,不是你,爸爸。)

任何人都可能是,但他从未想过会是哈罗德。

他仍然记得那年从香港出发的远洋游轮上他对自己说的话。他说,西泽,过两年将琴姨接到美国,好吗?

那天他看见这个男人的眼泪,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他相信哈罗德一定很爱那个女人,否则他为什么会哭?

否则他为什么会和阿瑟反目成仇,冷眼相对,父子僵持至今几乎二十年。

阿瑟亲手酿成了他的悲剧,他深受其害,怎么可能是他?

如果是,穆伦伯格顽固做派,搞不好已经写进基因里。

那天哈罗德锁上房门后,盯住他问:“你逃出去之后呢?告诉我你的打算。”

于是他告诉他,“至少不会像你当年那样,我绝不会放弃她。”

那一瞬间,他看见哈罗德碧蓝的眼睛闪了闪,然后又灰暗下去。

西泽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失望,痛恨?

哈罗德接着说,“this is not a solution.”(这不是解决办法)

那一瞬间他的声音非常非常地轻。

说完这句话以后,哈罗德转身离开了。

几乎一半以上穆伦伯格的家仆死守在他的房间的窗户下面,他逃不掉阿瑟的监控。

哈罗德没有再来过。事实上,没有任何人踏足过他的房间半步,除了汤普森。

直至今天露辛德的到来。

一夜往返三藩市,能够做点什么?

像露辛德告诉他的那样:“just go. go and ask her if you still love me.”

(去,去问她,是否还爱你。)

然后呢?

西泽看到那一页滨海日报,突然想到了更多。

more solutions.

(更多解决方案)

西泽盯着露辛德的眼睛,说,“说实话,我现在几乎想给你一个激吻。”

露辛德吓了一跳。

露辛德说,“说实话,没有身份卡的人,我非常希望你不要出现在十月二日早晨的皇后区。”

西泽带着笑问她,“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有些的时候,看起来真的非常讨人厌。”

西泽笑出了声,然后说,“谢谢。”

那个西泽又活过来了。

露辛德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说,如果你第二天回来了,我搞不好真的会爱上你。

从漫长生命里突然缺席的恋人,会在一个人心里彻底变得完美无缺。假如你失去了她,那么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可以取代她。

这几乎会成为她露辛德最糟糕的人生。

她不是在帮他。她只是在帮自己。

露辛德起身,在门口取下外套。离开时,对西泽说:“see you on thursday, my cousin.”

(礼拜四见,我的表哥。)

88.金钉5

“一八五零年, 萨特斯米尔发现黄金的两年后, 各色人种从世界各地涌来加利福利亚。两年后, 这里成为一个州。同年,利兰·斯坦福成为了加州州长。在他的就职演说中,他说道:‘拥有众多人口的亚洲把他们当中的渣滓送到了我们的海岸。我们要通过一切法律手段来阻拦一个劣等种族的人在我们中间定居, 这一点在我心中是明确的。’……而在他成为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长后,他改变了主意。中央太平洋铁路在远东南海岸的广告, 将三千名华工带来了这个国家。他们使用炸|药在崇山峡谷之间开辟隧道,柳条筐将他们从悬崖峭壁上吊下来, 用凿子在花岗岩和页岩上开凿出站到以铺设铁轨……”

“……我(惠当)时常看到有人被放在吊篮里,顺着悬崖峭壁放下来, 此时人已经死了。有时候拉吊篮的绳子断了,工人的身体掉到数百英尺下的岩石上被摔烂。有时候, 吊篮里的人为了躲避炸|药爆炸,把自己荡离峭壁,却不料绳索又过早地反弹回来。对于那些胳膊腿被炸飞的人, 还有那些面部血肉模糊、露出白骨的人,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药箱里,只有驱寒退热、治疗多痰咳嗽和呕吐、缓解中暑与蚊虫叮咬的汤药。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乡亲料理他们的后事,标出埋葬地点,以备最终将这些尸骨挖出来, 清理干净后送回中国正式安葬。”

淮真其实并不想放弃去东岸的机会。尤其当她在阅读惠大夫的父亲留下的这份手稿时, 会尤其有些不甘心。这感觉就好比一个原本唱歌极好的小女孩, 因为登台的领唱的机会被内定给不太会唱歌的校长女儿, 她很用力为自己争取,给老师看日记,将自己所有心事剖开,完整真挚的呈现出来,想证明自己能把这一切都做的很好。但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一早便被排除在规则之外。

她小小身躯,怎么和一整个将她拒之门外的世界对抗呢?

每当不甘从心底升起,又被无奈一点点抹去,淮真会尤其失望。对这不公的世界,也为自己。

黎红对于她被日报抨击格外愤怒,不止替她去理工高中校务处打听请假事由,还托华人旅行社打听前往哈瓦那何塞·马蒂机场(位于哥伦比亚)的票务。

女校务是这样说的:“请假当然没问题,只要你回来以后还赶得上考大学前紧凑的一学期。”因为亚裔学生都是从华埠中学升学上来,会直接进入理工高中最后两学年。大部分勤奋的华人学生都会利用一学年的四个学期,比一学年只修两学期的学生更早进入大学。

校务同时告诉淮真:“你在人文社会两门课成绩确实十分优异,但是你的物理与数学成绩……我的意思是,我十分担心你会跟不上同学的进度。”

而黎红,被旅行社所要求的乘机介绍信、身体健康证明与横跨美国大陆的航线所需近两百美金的天价给击溃了。她告知淮真,泛美公司普通民用航班,从奥克兰飞到马蒂机场,最快也需要十三小时,除非是拥有大力神双翼机的私人航班。据说普通乘客会在天上呕吐十三小时——“试想一下整个飞机上的乘客都在呕吐”。

让飞机旅行变得更加不切实际的是,四级飓风萨曼森在将要从德州登陆,十月初会经过三藩市湾区。花旗国向来有飓风之乡的美誉,对于在这片土地生活了超过八十年的唐人街居民来说,早已见怪不怪。飓风来临前一周,三藩市一天比一天美,晴空万里,四野无云,间或微风习习。淮真礼拜天回家时,唐人街大人小孩儿们都在萨克拉门托街上放风筝,其中飞着一面火红的凤凰纸鸢,在碧蓝天空底下,漂亮得让游客惊叹不已。

再仔细看那被人团团围住的放风筝人,居然是洪凉生。面目清隽,气质里透着不可一世的唐人青年,蹲着身,怀里一个六七岁白白净净的穿花袄裙华人小女孩,正被他带领着去牵引那风筝。这画面难得一见,淮真从人群旁走过时,看见不下四五白人持着相机对着洪凉生拍照。

他看见淮真走过,远远叫住她问:“小丫头,这礼拜还要去上课吗?”

她说去呀,今天礼拜天,晚上就走。

他说,“飓风要来了,我托人送了个东西到你家,你别忘记带走。”

话音一落,那几个持相机的白人转过头来,看见个学生气的华人女孩,又想拍她。

她下意识挡住脸走开,听见洪凉生在身后用英文对那几人说,“在唐人街上拍女孩,一张照片一百美金。”

没有什么呵斥比罚款更有效。话音一落,那几人果然犹豫地停了手。

洪凉生和她一样,也怕这几人将照片登报,被温哥华的人看见。淮真抬头对他感激一笑,立刻挟着书包匆匆回家。

这几天日本町屋顶与屋顶之间也悬挂了鲤鱼旗,淮真偶然乘车经过时见到的。她回去告诉云霞,哪知她翻个白眼说不知道。后来她才知道这两人吵架了,起因也是惠大夫离开唐人街,让她伤心好一阵。

哪知早川却说,他早该走了,再晚点,不知还要耽误多少华人性命。

云霞惊呆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讲话?

早川非常务实地回答说,这是事实。传统医学迟早被现代医学取代,西方早已经经历过一次。

云霞下了,说,经历过明治维新的民族,就是比戊戌变法败走北美的民族要务实的多。

早川说,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民族矛盾上,这样对谁都不好。

云霞越讲越来气,有些口不择言: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要吹捧一下你们著名的大东亚共荣圈?

早川知道这时候讲什么都错,便不讲话了。

两人就因这点事情闹掰,整整一周没有见过面,谁也不乐意搭理谁。

她这人,不生气倒罢,一生气,谁都不搭理。借口学校课多,周末也没有回家。

淮真回家呆了两天,礼拜天下午走时,阿福与罗文准备好的东西装了两只大口袋,几乎都是各种白菜芥蓝之类从中国运来的蔬菜。

罗文不停往袋子里装东西,嘴里念着:“不自己操持家务不知道吧?超市肉与鸡蛋都很便宜,六只鸡蛋十五美分,油三十美分一千克,肉也不贵,但是你们千万得洗干净了吃。但是菜又不好又贵,一颗白菜要八分钱。美国人不爱吃菜,这习惯很坏。肉可以少吃,菜可不能少吃。”

淮真一边答应着,看见那些东西仍有点犯难,因为今天她不乘电车回去,是黎红骑自行车来接她。她没有考上高中,所以暑假回去越南了一趟,这趟回来上护士学校,闲时帮家里跑跑腿,于是买了自行车,时常去学校接淮真一块儿去艺术大学找雪介。一旦有人体素描插画课,雪介就会叫上两人一起来课上观赏的俊男靓女模特赤|身站在讲台上摆出各种姿势,供教师讲课,或者供下面的学生绘画。这礼拜她也过来,因为护士学校飓风停课,几个人约好一块赖在家里煮牛丸火锅吃。

淮真想着,拎着这么多东西,让黎红骑车载她在三藩市这丘陵上山下坡,不知多累,便叫季姨不要再往里装菜了,说礼拜六再回来带去。

阿福一听她礼拜六才回来,立刻将一面一人高、气势汹汹的逼真大纸鸢从屋里拿出来,说是小六爷做的,叫她带上。因为听说飓风礼拜四晚上就来了,这嵌了鲨鱼牙齿的龙头纸鸢挂在窗户上,能辟邪镇煞用。

从前听惠老头说,洪爷在世时,请人给六个儿子各算过一卦,前五子都各有富贵之命,只有这个六子是个水卦,是个鲲命之鹏的奇士,命里有劫。真龙已去,如飞龙在天,如驿马星动。

又说洪爷当初决定去将小六爷救出来,也是因为这番话——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

淮真想起那天在街头放纸鸢的洪凉生,恣意自如之间自有另一份乾坤气魄,倒像是真应了劫。

临出门,阿福想起来,又追到街上,问她礼拜五是否愿意回来一趟,因为六婶说的那个在海军陆战队的陈少功,告假回来,礼拜五到三藩市。

淮真说,就不去了吧?我自己都没捣腾好呢,想先好好念书。

阿福又说,那个男孩儿回来找你,你还会不会说这种话?

淮真有些无奈,说季叔,别提了……

阿福笑了,别人瞒得住,季叔瞒不住,谁不知道你每礼拜回来,好几次没有问出口,不都想问问我们有没有电话打过来找你?

阿福见将她说恼了,又说,别人来都来了,去跟着吃一顿饭,没事的。到时我叫他来花街找你,就说挂了个龙头那一家。你叫上云霞一块儿。合不合适,当个朋友也成。

淮真没有应,也没有拒绝。阿福帮她抱着一对东西,颠簸的出了唐人街,看着淮真坐上自行车才安心。

黎红看到那只巨大龙脑袋,一路上笑个不停,说要是给个白人看见一条东方邪龙,可不要吓死?

89.金钉6

西泽坐在舷窗边的位置, 看一名着白军装的乘务将一个拄拐杖的高个老太太扶进方形机舱, 舱门正式关闭。

一共两排的座位, 不超过二十名乘客。今天乘客尤其少,也许是因为飓风即将抵达西岸。

护士出身的女乘务顺着合拢的舱门钻进来,说, “不用担心飓风。我们会在五个半小时后准时抵达奥克兰。”

在这之前,他已经喝了不下三瓶依云矿泉水。最后一瓶被他揉成皱巴巴一团, 扔进座舱餐桌下的呕吐盆里。

餐桌对面的老太太看见他的脸色,关切地问, “需要将舷窗打开吗?”

他勉强一笑,摇摇头, 没有说话。

说话间,女乘务也走过来。地上没有地毯, 高跟鞋踩在金属上响声清脆。

“梅韦尔先生,”女乘务员核对了乘客姓名,关切地问他, “有什么不舒服吗?”

说话间,她一伸手,将舷窗拉带拉开。这是波音公司的第一批加压客舱,行驶速度远快于泛美航空普通客机。因此舷窗设计得很小,只从一个通气孔通风进来。

风从接近两万英尺高空挤压进来, 将他落在额头上的碎发卷过头顶, 露出整张涔了汗的苍白脸色。

神志也从这一刻回到他体内。

他宛如一个垂死病人在临终前突然回忆起自己平平无奇的一生, 回忆起了自己几个钟头前是如何从那所宅子出来的。

一些记忆碎片就在这个时候pop出来。早晨的时候, 汤普森走进屋,将他能回忆得起地方的现钞都整理出来,共计一千四百美金。煮鸡蛋的餐盘里出现了几截肉肠,不是那种指头粗细的西式香肠,而是烟熏猪肉肠。汤普森将现金交给他时看起来有些奇怪。他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阿瑟先生在花旗银行存放杂物的保险柜钥匙是不是一把红铜的?”之后他便走开了。他从来不自言自语。

下一刻他戴上那顶帽檐很低的黑色帽子与黑色凡立丁大衣,由露辛德挽着胳膊走出那所爬满常青藤的红色大房子,走进夜色的汽车里,一路驶离长岛,开往皇后区……一切都很顺利。仿佛是一场梦,他几乎是以自己的本能在开车——没有撞车,谢天谢地!

此后,全身上下除了一千四百美金,他几乎一无所有,但是他自由了。

他发誓,他可以利用这短暂的自由争取更长久的自由。

他像一尾漂浮海面耗竭氧气的无鳃动物,要么永久沉没下去,要么打捞到暴烈的阳光底下。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对他进行终身裁决。他将自己全部伪装摘除干净任她宰割……给予他痛苦,给予他快乐。

天知道他有多紧张。

只要想起她,整个心魂都被搔动,控制不住的想要微笑。

舷窗帘子被悉数拉上,机上乘客背离太阳升起的方向,在两万英尺高空陷入酣眠。

前方目的地三藩市,一场飓风将从东南方席卷过去。

她现在在做什么?

·

飓风果然在礼拜四如期来到。礼拜四中午开始,渐渐有些起风的意思,所有学校都早早放课。

飓风期间,商店都不开门。下课后,淮真顶着大风与细雨去了一趟超市。货架上的东西几乎快被劫掠一空。剩下的东西都打了折扣,淮真买了两条的面包,一匣鸡蛋,两棵白菜与一块三寸半长的牛里脊,总共才花去六十五美分。家里还有些新鲜的蔬菜,即便煮牛筋火锅,也够五个人吃到明晚。

黎红买了一打olde english 800啤酒,两人骑车返回花街时,风已经很大了,只好一人推车,一人撑伞,慢慢地走回去。到家时,一推开门,外头是狂风暴雨,屋里暖融融的飘着排骨汤的香味,淋得湿漉漉的两个人几乎眼泪都要流下来。

牛丸昨夜已经舂好,淮真将肉带去厨房,片薄牛肉,用葱姜酱油腌在盘子里。雪介在一旁清洗蔬菜,黎红按照云霞吩咐,将小红辣椒与姜末捣碎,挤入青柠汁与酱油。两个白人女孩用姜汁气泡水,薄荷叶与oe800啤酒调了一大壶饮料。

所有东西端上桌时,外头风越来越大了,刮得窗户咣咣作响。几个人吃到餍足,淮真与黎红起身去洗个热水澡,将身上湿了又干的衣服换成睡衣,回来时,饭局仍还在,女孩儿们窝在沙发里,被高浓度啤酒与果汁混合物弄得有些微醺,客厅话题进入到了一个新境界。美术学院女孩儿们像讨论家常便饭一样,讨论学校里谁和谁睡了,谁和谁和谁三个睡在一起,谁和谁将老师都放倒了……

同样是高中,问起公立理工高中,淮真能谈的只有学校与教务组的古板作风,和美术学院几乎没有可比性。

偶然有人提起淮真的相亲,淮真说,明天他也许会来揿铃,你们开门时可别忘记穿好衣服。

女孩儿们就说,明天街上肯定一片狼藉,不管人怎么样,请他帮忙清扫院子里折断的树干残肢之类的再放他走!

外头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也不知飓风是来了还是走了。

沙发上躺的横七竖八,留淮真一个将毯子从屋里抱出来,挨个披上。

末了,发现那颗嵌了鲨鱼牙齿的防水龙脑袋还放在窗台,她想了想,推开窗户,抬了只脚凳出来,依窗踩上去,拎着一头绳子,摸索着将绳子一圈一圈绕在窗把手上,再将龙头整个抛出去。

做好这一切,她两手并用,将窗户死死扣上。

她恍然听到呜咽的风声中掺杂着女人的尖叫声。仔细留神去听,声音又没了。雨滴啪嗒啪嗒砸在玻璃上,她抬眼去,看到那只斑斓纸鸢,像练就一身绝技的舞狮人,在狂风中鳞鳞而起。

那一瞬,她恍然想起,阿福说,在中国风水里,龙头鲨鱼牙的纸鸢可以驱雨镇煞,但是正对位的房屋却是极不利的。起初她觉得,这里住户几乎都是白人,没人会真的在意这个。仔细又想,中国龙在西方神话里已经被丑化为恶势力的象征,难免有人看见,会觉得不快。

想到这里,她便又踩上脚凳,透过窗户往对面看过去。

对面是没人的,没有新客人搬进来住。

松了口气之后,心里却更沉了。

原来她不想有人替代他,占据任何属于他的地方。

从凳上下来,淮真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点,晕乎乎的睹物思人起来。

熄灭钨丝灯走回房里,头重脚轻栽进床褥,整个拥着被子缩成一团,仍抵挡不住发起抖来。

·

飞机在凌晨抵达奥克兰,暴风掺杂骤雨,所有房屋店铺都紧闭大门。

机场门外孤零零停着一辆计时汽车,上前询问才知道,司机和他一样:一个没有等到原本应该抵达的客人,一个唯一没人来接机的旅客,就这么碰巧凑在了一起,搭上最后一班轮渡将他载回市区。

汽车在凌点三十分抵达萨克拉门托街。

唐人街没有接入市政排水,只要雨稍大一点,便在街上淌成了河。

司机说,“向金融街的下坡道可以走,但像都板街这一类的横街积水太深,行车像划船一样,走不进去的。”

西泽额外支付了十美金车费,推门下车。

车上果然如他所说,水积很深,从横道流淌至坡街,水流很快。他看了一眼,立刻毫不犹豫涉水过去。

司机在后面惊呼一声,将车停下来,推开门追出去,在后面大喊:“先生,这个给你挡雨。”

他停下来,接过雨伞,向他致谢。

撑开,巨大黑伞,衬这一身肃杀黑衣和阴沉沉的天色,被风雨一起刮得湿漉漉。

零点四十分,他揿响了阿福洗衣门外的铃。

等待五分钟后,店铺内才有声音响起。脚步匆匆过来,拆开木板,将门拉开一道缝隙。矮小女人惺忪睡眼,抬眼仔细辨认出他的面容。

他记得这位中国妇人英文很好,便极有礼貌轻声询问,“i’m here looking for may may. is she home?”

(我找妹妹。她在家吗?)

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声音在发抖。

女人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两秒过后,她很冷漠地说,“she’s out.” (不在)

他伸手挡了挡即刻被掩上的门板。

女人惊叫一声,“what are you doing?it’s midnight!!i’ll call the police, i promise!”

(看看几点了?我会叫警察的。)

他再次请求,“would you mind telling me where she is?”

(能否告知我她在哪里?)

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广东话问道:“罗文,谁呀?”

罗文一动不动盯着他。这年轻白人显然在雨里走了很长时间,头发与脸颊都湿漉漉的,脸白得吓人。

她叹了口气,“妹妹去念书了,明天晚上回来。你……明晚再过来吧。”

西泽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萨克拉门托街的。

那辆从奥克兰开来的车仍旧还停在那里,一见他,司机急忙拉开车窗询问:“还乘车吗?”

他顿住脚步,逆着水流,拉开车门坐进去。

司机说,“我看你孤零零一个,大晚上来唐人街,怕也不是回家,决定等你十分钟。原本要走了,幸好你回来得还很快……去哪里?”

“伦巴德街。”他说。

等从花街坡道上下来,他才想起,钥匙都在汤普森那里。不过他记得与隔壁连通的花圃围栏很矮,可以从那里翻进院子,绕进车库通到楼上。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木质围栏年久失修,淋了场雨,踩上去立刻哗啦啦洒落一地。他在这之前就已经跳进院子,以防自己整个滑进泥巴地里。

围栏倒塌的响动吵醒了邻居女主人——那个聒噪的,更年期的犹太妇女。她拿着铲子冲进院子,连带她养的德牧也一起冲了出来,对着趁雨夜贸然闯入的黑影几乎就要痛下毒手,被他闪身避开,又反手擒住胳膊。

他低声说:“黑兹太太,冷静点,是我,西泽。”

谢天谢地,女人终于停下尖叫,怔怔地将两只狗都赶回房间去,以免咬伤这位尊贵又英俊的老邻居。

他趁机走进地库,踹掉车库锈掉的铜锁,沿着楼梯进到一层屋里。

试探着开关两次电匣,没有任何反应——屋里黑洞洞一片,供电早已到期,电话自然也没法接通。

室内满带尘土气息。西泽上到二楼窗边,将所有窗帘悉数拉开,借着路灯光照明,恰好看见对面二楼窗户一个小小人影,在暴风雨里拉开窗户,祭出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头。

入夜,风雨声越演越烈,将窗户震颤出巨响。

他累极,在剧烈响动与湿漉漉的空气中入眠,又在呜咽的风声中猛地睁开眼睛。

龙头纸鸢!

天已经蒙蒙亮,窗户被蛮力“哗——”地推开。西泽拉开衣橱,给光|裸上身胡乱套上一件短袖衬衫,赤脚走到窗边。

昨晚的狂风将树木折断,花圃中的杜鹃连根拔起,泥土席卷到整条坡道上。

雨水也将整个城市明黄的房屋洗刷干净,在发白天空下,洁净得有些夺目。

在明亮的光里他再次看见对面窗户悬挂的那只镶嵌了一整排硕大的鲨鱼牙齿碧蓝的纸鸢,一笔一划,和中国城墙上勾勒的图纹极为相似。

他心突然莫名跳动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他看见一个双排扣大驳领西装的华人男子,拎着两只纸袋,犹豫着站在那只龙头风筝下,辨认了一下门牌号,便躬身揿铃。

西泽莫名慌了一下,快步穿梭过两扇窗户,以方便看的更清楚一些。

几分钟后,那扇门打开了,走出来个趿拉拖鞋,睡眼惺忪的白人少女。

于是他又松了口气,立在床边安静看着。

少女似乎问了句什么。

门外拎早餐的男人答了句什么。

白人少女便笑了,冲里面喊了句什么。另一位白人少女拿着簸箕冲了出来,一股脑塞到男人手里,顺理成章从他手中接过早餐。

两位少女对着早餐哄抢了一阵,一起回屋去了。

男人显然有些无奈,笑了笑,脾气很好的躬身将门口泥土,断裂的枝丫与杜鹃尸体一一扫进簸箕里。

过了几分钟,大门又开了,从里面冲出来个华人女孩,从他手中将簸箕抢过来,连声道着歉。

西泽突然愣住,整个人被定在窗边,一动也不能动。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女孩不过在花街上昙花一现般一闪而过,又进屋去。

大驳领华人倚靠着门,从这一刻开始,一直看向敞开的门内,像是等什么人。

两分钟后,他等的人出来了。

两人在门口低声说了句什么,一起并肩走上坡道。

这一次西泽看清了。

那位华人男子等的人,一件藏蓝色直筒旗袍外罩一件校服外套,将头发绑成一条辫子;挟着书包,面目白皙,身量纤细。

也是他等的人。

他的女孩……

西泽转身冲下楼。在拉开门的那一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面容和乱糟糟的头发。

他没有管,就着夹趾拖鞋,推开门冲了出去。

这是第二次,第二次在这他妈该死的花街坡道上追她。

西泽看着电车开走的影子,在街边呆立半晌,扬手招来一辆从海滩开来的计价车。

计价车还没来得及追上电车,两站路后便在公立理工高中外的巷道停下。

两人说笑着从车上下来,一起钻进巷子里。

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失去叫她名字的勇气。

西泽支付车费,叫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跟着走进巷子里,远远看见她和大驳领华人男子作别,和一群穿黑色校服外套的学生一同涌进校园里。

他循着她的背影追过去,在门口被校务拦了下来。

巷子里,正对阔大门柱,有一间小小餐厅。第二次被校务拦截下来,并警告他会致电叫警察之后,他举手投降,妥协地转身走进餐厅,在靠近门边的橱窗后面坐下,叫了杯热红茶。

他坐下位置在餐厅角落,观看校门视野并不太好,因为最佳地理位置已经被人占领。此人进餐厅时就已经将外套脱下,只着了一件线衫。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那个大驳领。他点了一只可颂,三条churros以及一小杯浓缩,看起来食欲很好的样子。

而且也很敏锐。在西泽看他没多久,他也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目光坚毅,锐利。那一瞬间,他确认这华人至少参过军。

但他显然比西泽淡定自若得多。吃完早餐,将垃圾纸屑一丝不苟收进餐盘,才叫西班牙裔侍应拿了份报纸过来,靠着窗户闲散地阅读起来。

看他怡然自得的神情,绝对知道有人一直在窥看自己。

西泽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两个小时,红茶一动也没有动。他几乎忘了自己将近十八小时没有进食。

他什么也没做,只留心观察着校门与餐厅的一举一动。

不远处响起欢快的初级钢琴曲,几分钟后,陆续有穿黑外套的学生从校园里跑出巷子,偶有三两学生嬉笑着走进这家餐厅,在柜台用熟稔的西班牙语购买十字烤面包圈。

就在那一声接一声跳动的西班牙语里,大驳领将报纸沿边线一丝不苟地对折起来——他他妈的一定是个该死的强迫症——那一刻他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他看见他的女孩站橱窗外,对这该死的强迫症敲了敲窗户玻璃。

那一刻餐厅里所有东西都模糊了,又清晰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西泽发誓,接下来的两分钟,一定是他这辈子最糟糕的两分钟。

那个中午,凡是到过这家冒牌sobrino de botin校园小餐馆的人,都会看见一个脸色奇差,一头乱发,且衣品糟糕的白人拨开人潮,试图走向他日思夜想了整整半个夏天与一整个秋天的女孩时,那大驳领一早看出他的意图,伸手过来,将他拦住。

西泽顿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脸上。伸手,正了正华人略有些粗壮的脖颈上系歪了的两粒纽扣。

他抬头,对上华人男子略有些诧异的目光,笑了一下。

而后猛地,对准他下颌就是一拳!

男人伸手一挡,截住他的手臂的瞬间瞪大眼睛。

一声痛呼之后,华人男子捂着肚子,微微弓起身体。

西泽躬下身对他说,“she is my girl.”

(她是我的姑娘)

他说罢转身,突然就对上那双疏淡的黑色眼睛。

“how could it be…”一个对视之后,一阵酸涩从心底涌上来,他听见自己声音都在颤抖地,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问她,“at last paid me $8000 for a lovely night, dating with another guy just after three months?”

(怎么可以,共度一个美妙的夜晚之后付给我8000美金,三个月又跟另外一个男人约会?)

话音一落,她在人群后退了一步,掉头就跑。

几乎同一时间,有人从后面拽住西泽的胳膊,阻止了他立刻追上去。

他反身又是一拳!

但这一次拳头立刻被挡住了。

华裔青年示好的笑了一下,说,“抱歉,有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他父亲希望我们约会,今天早晨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见面问好后的第一句话,她就告诉我,‘很抱歉打扰你,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告诉你,我每个礼拜日都会回家等电话,虽然我一直没有等到。虽然我不知道我会等到哪一天,可是只要他出现,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去他身边。’所以你知道吗,这只是个失败的约会。但我们达成了共识:既然我按照她父亲与我婶婶要求的,出现在她公寓门外,也有义务在下课以后,送她回家……”

西泽脑中有短暂空白。

然后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松开华裔青年,揉了揉手腕,立刻转身大步走出巷道。

十二点整没有电车。

他下意识沿着来路追过去,几分钟后,便望见街边那个单薄的小小影子。

昨夜被风刮倒的树干横陈在街道上,每走上一段路,她都得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地爬过树干。

几次怕她被绊倒,西泽快步追上去,但没有立刻靠近她,怕再走近一点,她又会立刻从他身边跑掉。

他想过无数次,不是现在,还能是什么时候?

二十年?二十年我已经四十岁,四十岁时两鬓斑白的老头,拄着拐杖出现在你的家门外,看见一个俏丽的华人妇人,却不敢上前追求?

到那时,你会答应吗?

我对爱一窍不通,只知道爱违背逻辑。这世上太多人,我偏偏遇见了你。

人生漫长,所有的无非自己而已。可是有的时候,漫长人生里,有人愿意携手和你抵抗这糟糕的全世界,难道不好吗。

也许意识到身后有人跟上来,也许只是因为一个陡峭的坡道,她慢慢放缓脚步。

西泽慢慢地从后面跟上,在她身后几尺距离,对她轻声说,“i saw the news about the exclusion law on coastal daily about you. you want go there, right?”

(我在滨海日报看到你的消息。)

没有回应。

他接着说,“i lost my last chance back n.y.c to be a muhlenburg this moing.”

(今天早晨,我失去了回到纽约去做小穆伦伯格的最后机会。)

她仍沉默着。

西泽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i just wanna ask, if you would like to go columbia with a nobody, like me?”

(我就是想知道,你是否想要和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去哥伦比亚市,比如我?)

“if you would like to against the fuckin world, together with me?”

(你是否想要和我一起对抗这个世界?)

他听见自己声音一点变得更轻,“and do you still love me…”

(以及你是否还爱我。)

那个的女孩仍一刻不停往前走,西泽却慢慢停了下来。

他盯着她的背影,那一瞬间他觉得仿佛被周围浓稠而潮湿的气息笼罩,整个人一直往下坠下去,直至被淹没到头顶。

就在他几乎绝望那一刻,他的女孩突然回过头,飞奔着朝他跑过来。

然后猛地扑进他怀里。

那一瞬间他看见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埋头在他胸口,哽咽着,慢慢地责难他说,“why youe so late.”

(你怎么才来)

那一刻西泽觉得他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将她拢进怀里,微微仰起头,叹息一声,“sorry, my babe…”

淮真因他那个美国佬的腔调,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听见他在头顶轻声地问,“can you kiss me”

她点点头,在他怀里仰起头,垫着起脚,艰难的够到他。

张嘴,在他下嘴唇上用力咬了一口。

西泽轻轻嘶了一声。

淮真又得逞的笑了起来。

下一秒,她就被拦腰抱起来,放在身后断裂的棕榈树干上。

淮真被他吓了一跳。

呜咽声被堵在吻里。

这一刻足够了,他愿意就此死在这一刻。

90.金钉7

淮真觉得现在这个接吻姿势, 自己就像热带雨林里的一尾鱼,和一只极乐鸟在水面交汇的地方亲吻,还没吸到一口氧气,就要被他亲断气了。

街上呼呼地又刮起风来, 软软的卷发扫过她脸颊。

淮真手跟着摸了上去,指头纠缠上他耳朵后面的头发,心里想:不, 不是极乐鸟,是一只毛茸茸的成年大狗狗。

她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耳朵。

西泽突然笑起来, “痒。”

淮真又摸了摸, “这样也会痒吗?”

还没摸痛快, 淮真手就被捉着拿开了。

他松开她,低声叹了口气, 又换了个姿势抱得更紧。弯下腰,头埋在她颈窝。

紧紧靠着,呼吸钻进她衣服里,痒痒的。

他很认真的说,“好了, 现在可以摸了。”

然后手又被捉起来, 搁在他耳朵上。

淮真突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后头响起一声咳嗽,两人一块儿回过头去。

陈少功笑问道:“我不该打扰的。中午季叔叫吃午饭, 我还可以去吗?”

淮真被西泽挡了个结结实实。

她扶着他肩膀, 一脚踩上树干, 高高地立在那里, 像只蹦跳自如的小山猫。

西泽拥着她的小腿,免得她摔倒。

小山猫显然很开心,垫着脚说:“当然去。”

陈少功说,“那你们呢?”

淮真盯着西泽看了一阵。

西泽也看她。

淮真总结道,“我得……我得先带他去洗个澡。”

陈少功点头微笑,表示非常认同她。“那我先走了。”

淮真挥手和他告别,一低头,突然发现那双幽深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从刚才,一直到现在。

她从树上跳下来之前,被他扶着腰搂了一下,使得这个跳跃立刻变得像某种舞蹈一样轻松又曼妙。

拉着手去电车站的路上,两人一直没有讲话。

一切来得突然,像夜空里突然绽放一个光彩夺目的焰火,在这之前谁都没有预料到这夜空竟然如此美丽,快得让淮真根本来不及明白过来。

等她意识到的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竟然期待了这么久。

心跳回到身体里,血液流动仿佛能够感知,一点点将冰凉指尖温度升起来。

整个人也好似踩在云端,连脚步也是轻快漂浮的。

她知道自己此时已经近乎于在奔跑了,但她确信他能跟得上,甚至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跟上来。

电车叮叮当当到站了,她拉着他的手穿过街道,踏上电车阶梯。她在这条路来来往往惯了,和开电车的广东大哥熟识起来。

平时喜欢跟他开几句玩笑,今天她心情格外地好,张嘴就夸他像和胡蝶搭戏的著名影星:“方大哥,你好似金焰。”

方大哥手牵缆绳,将车滑下坡道,大声笑道:“系呀?我返中国,去到上海租界,街上好多人要我签名。”

外面风大。淮真嗤了一声,拉着西泽往里走,贴着门坐下。

方大哥很好奇的回头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脸上,又落在西泽脸上。

门板外电车露天的部分,乘客也纷纷回头盯着她两。

她转头去看西泽。他脸很白,今天格外苍白过了头。泛着的一点青,可能是来不及剃掉的胡茬。就在这苍白面容上,两颊些微暧昧的红在渐渐消退。

可能他也缺氧了。

可偏偏眼神明亮过了头,好像里面有东西在灼烧,内里几乎要关不住,从一双眼中满溢出来。

淮真视线下移,看见他的嘴唇。形状好看的,微微带着点弧度,适合接吻的。因为刚才的亲吻,红润得有些不像话,尤其是被她牙齿狠狠摩挲过的下嘴唇,简直像要滴出血来。

西泽一直没有讲话。一直静静盯着自己,眼睛,脸颊,嘴唇。仿佛下一秒又会吻上来。

车上人很多乘客都在看他们,似乎都和她一样察觉到了刚才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激烈亲吻。

淮真忍不住脸也发起热。

她微微偏一偏头,躲闪他的视线。

外面又下起雨来,雨滴砸的玻璃窗发出细碎声响,又安静的划出一道透明纯澈的水迹。

天色有点暗下去。在玻璃窗上,淮真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想起几十分钟前在小餐馆看见他的那一瞬,仿佛历经年复一年的期待,终于在某一年新年,收到了自己盼望了太久太久的礼物。原以为自己对它的渴望,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之后从心头被磨灭殆尽。谁知道但凡瞥见一点影子,仿佛一簇火苗烧过心间,将灰烬灼起一道透亮烈焰。

悲泣来得猝不及防,也不知道是太高兴还是太悲伤,狂喜之后竟然担心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竟然怯懦到掉转头就跑。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丑,绝对不是她在无数次梦里设想过遇到他的模样。

然后他又追上来,讲了那些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的话。

眼泪就这么止不住了。

她很想说别讲了,别讲了,我哭一会儿就转过来,谁知道他一直讲个不停。她心里早已演习了无数遍,无数遍的回答都是yes,yes,yes.

汽车行驶过去,两人都瞥见玻璃窗外那独自撑伞行走的大驳领华人背影。

想到这里,淮真又有点来气,“你再不来,我都要结婚了。”

“no, you are not going to be married.” 西泽有点得逞地笑了起来,“he told me everything.”

(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她盯着玻璃窗,“he lied to you. i’m waiting for nobody.”

(他骗你的。我才没在等谁。)

他像是兴师问罪似:“you saw my body, and you have to be responsible for me. ”

(你看见我的裸|体了,你得对我负责。)

淮真说,“everyone saw your body that evening!”

(那天晚上每个人看见了!)

他用手握住她有些义愤的手,“and you touched. they did not.”

(你摸了,别人没有。)

淮真瞪着他,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

西泽面不改色地看着她,“yes, you can.”

(你当然可以。)

不小心听了墙角的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yes, you can.”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讲话人。

那人立刻转开视线,摊开一整张金山时报将自己全部挡住。

淮真愣了一下,一抬头,只对上一整张报纸。

幸好缆绳猛地一个急刹。一到站,淮真牵着她的小情人就往外跑,一刻也不敢多待。

车上所有目光都随着这对小情侣转出车外,又消失在花街下的视野之外。

一个老太太擦了擦眼镜,笑着感慨:“年轻真好啊……”

91.金钉8

西泽又抬头看见那只纸鸢。

碧蓝的斑斓, 狰狞又美丽。

淮真摸索钥匙开门, 也跟着他抬头,说,“昨晚挂上去时, 我以为对面没有住人……你有看到,对吗?”

说话时,门咔哒一声打开。淮真回头, 发现他没在看纸鸢了,低着头在看自己。逆着光, 看不清脸, 但她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神情。

那一瞬间,西泽靠近, 用身体将她推进屋里。

她眼前一花,整个背抵到墙上。

淮真用胳膊抵着他贴过来的宽阔胸膛,小声提醒:“室友也许在家。”

西泽没讲话, 凑近来要亲她。

淮真听见楼上响动,反抗了一下, “别……”

西泽躬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算放过她了。

淮真趁机踹掉鞋子,从他怀里溜走。

西泽笑着跟上去。

昨晚几个人宿醉,一大早又要去上课, 起居室桌上散乱的餐盘还没人收拾, 酒瓶散落一地, 屋里弥漫着一股火锅味。

她一边走一边将外套脱下挂在门后,磕磕绊绊穿梭过乱七八糟的椅子,摸索着推开浴室门。第一次来就给他看到这种仿佛龙卷风过境的宿舍情形,淮真实在有点无地自容。

觉察他跟了过来,淮真将浴室灯打开。因为供热问题,热水总有点忽冷忽热。淮真将自己的洗发香波和香皂从柜子里挑出来递给他,告诉他如果热水太凉,等上一会儿就好了,也许三十秒,也许五分钟。

杰西卡就是在这时候下楼来的。她见浴室灯亮着,探头一看,问,“waaizan,是你吗?我以为你中午不会在家。”

稍走近两步,她立刻发现这位纤瘦中国室友身后高大年轻男人。

白人女孩儿盯着西泽看了好半晌,目光落到两人紧扣十指上,抬头疑惑地看着淮真,眉毛耸起一边,微微张大嘴。

淮真将西泽往浴室推一推,用背将门关上。

西泽扯掉外衣,突然想起什么,没有立刻打开淋浴,而是赤着上身趋近浴室门。

恰好听见女孩儿拷问淮真:“这帅哥是谁?”

西泽挑挑眉。

然后听见他的女孩儿说,“我、我男朋友。他从纽约过来找我……”

于是他笑了,很开心的去扭淋浴开关。

紧接着听见白人女孩儿很爽快的说,“ok,随你们进屋做什么,只要不把房子拆了就行。顺便,窗台上有杜蕾|斯,亚伦之前留下的。不过当心点,只有两个。”

他后退两步,果然看见窗台上放着两只纸袋装美国产的,印有斯大林头像的安全|套。

杰西卡男友亚伦时常会来她这里,淮真问她借亚伦的t恤和长裤时,被反反复复拷问了快十分钟。

好容易打发走杰西卡去上学,淮真将衣服放在浴室门口脚凳上,回头去收拾起居室。

西泽洗完澡时,淮真正系着蓝色围裙快步穿梭在起居室,将所有脏餐具拾进一只看起来比她还大的木盆里,拿了一只抹布将餐桌擦得干净透亮。再从厨房出来,淮真围裙已经解下来,端出一只刚烤熟的牛油果三明治。她将窗户打开透气,在柜子里翻找出火柴点上檀香摆在起居室。沙发上的毛毯早已经被拾走铺上敞亮干净白色蕾丝沙发套,整间屋子干净明亮,带着湿润木头的气息。

淮真听见响动,回过头来。

亚伦没有西泽高,但块头简直可以用巨大来形容,淮真原以为两人穿衣服尺码应该差不多。那件亚伦穿着有些紧绷的暗红色v领手织长袖外套,在西泽身上有点空荡荡,但是运动长裤却短了很多,露出很长一截脚踝。

还好,不至于太离谱。

两人相视了一会儿。

淮真笑了,说,你先吃点东西,我上楼去收拾一下东西。

西泽叫她等一下。然后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虚虚的搂着,头搁在她头顶,不肯松开。

一股茶香味立刻将她包围。

淮真没有办法,只好牵着他的手上楼去。

楼上房间是属于淮真与云霞两人的,床是上下床,云霞睡觉不安稳,所以淮真睡上层。两张小书桌正对窗户,一张上寥寥落落的大学理科课本,另一张上摞了一大堆英文的中文的德文的书,文件夹里夹了一页又一页钢笔字书写的英文段落。

淮真用紫色发带将头发松松绑成发髻,一边询问他计划。

她笑着说,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在三藩市,将你绑回纽约去。

他也笑了。

但这不是个玩笑。在西泽的认知里,阿瑟确实会干出这种事情。他不能在三藩市久待,没有身份卡不能乘坐客机,距离会议只剩下十六天,即使乘坐最快的交通工具,最晚也得今天或者明天出发。

“今天出发是吗?”淮真一边听他讲话,一边打开衣柜,多挑拣了几件随身的衣服,日用物品与现钞。这些她原本也是计划要带回家过周末的。

最重要的资料,都拣出来,分装进两只牛皮纸袋里,一起放入背包中。

做好这一切,淮真盯着西泽沉思一阵。

紧接着她问,“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们可以去金融街买。”

西泽说,“都在这里。”

淮真过了两秒才回过味来,脸热热的,声音也小了下去。“不过我们也可以去唐人街买,那里可以买到比市场街便宜很多的东西。哦对,还得去跟教务主任请一个月左右的假。”

从花街这头屋子出来,两人最终还是去翻了对面宅子的篱笆。木头篱笆已经倒塌,还没来得及修缮,不过这也不归西泽管。

隔壁的牧羊犬看两个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库钻进隔壁宅子,中途一直趴在二楼玻璃窗户上冲他们狂吠。淮真看见那个被暴力踹掉的门锁,总觉得有点担忧。不过进去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又觉得没什么可以挪走的东西。

西泽翻出一只邮差包,将墙体内保险柜里余下零零散散的美金悉数装进去。淮真坐在昏暗的客厅中间,捧着脸看他洗劫自己的公寓,忍不住笑出声。

过了会儿,他又打开另一只保险柜,从里面摸出一串不知用来做什么的钥匙,几张支票单以备不时之需。又盯着衣柜看了会儿,从一堆衣物里,拣了几件最轻便,叠起来塞进自己背包里。

轻装上阵,非常会找重点。以及我男朋友真帅。淮真这样总结。

做好这些事,西泽又从保险柜里摸出两副飞行员墨镜。他盯着墨镜思考了一阵,自己戴上一副,又走过来给淮真戴上,趁机在她脸上又亲了一口。

两人走出伦巴德街时就是这样一对神奇组合,引得路人频频回头来看。直至到唐人街下了车,才将墨镜都摘了下来。

离家越近,淮真心里越有些紧张。午后,太阳晒得整条都板街昏昏欲睡,大部分店铺老板都抬椅子出来坐在街面上打盹,一些勤劳的家庭主妇,趁着初冬时分太阳出来的短暂时间,将发潮的棉被棉袄拿出来在阳台上晾晒。见了淮真,远远在二楼叫她季家妹妹。传统而保守的邻居们看到她手牵着个年轻白人小伙,露出略显诧异的眼神。淮真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向他们一一问好,手却紧紧攥着西泽不肯松开。

雇的三名女工在洗衣铺里晾衣服,阿福趁午间休息,蹲在家门口吸旱烟。走近前,阿福仍没抬头。淮真便问,“季叔,陈大哥还在吗?”

他说,“和云霞与你季姨在里头聊天。”

淮真探头去看,果然里头正笑闹着,其乐融融的。

阿福说,“妹妹先进去,我有话跟他谈谈。”

淮真回头看一眼西泽,说,“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季叔讲不了太多英文。”

西泽也看着她,然后说,“我讲广东话。”

阿福笑了一下,“那好。”

这场合对于保守的阿福和西泽来说意义不同,不知两人沟通会不会顺利。淮真心里有些忐忑,一步三回头。直至看到西泽学着阿福,以那种被英文报纸批评过无数次非常不雅的中国劳工姿势,走到离墙几尺远的地方蹲了下来。

看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淮真才算放了点心。

屋子里聊天内容也是她与西泽。在这之前,云霞与陈少功已经讲了不少西泽的好话。

也多亏了他两,当淮真提及西泽想带她去哥伦比亚大学的会场,最晚明早出发,罗文也没有十分反对。

陈少功说,“季二妹妹给唐人街争光,远在东岸都听说了这件事。不是这样,六婶也不会这么急催我告假回三藩市相亲。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这小子运气真不错。”

淮真心里感激,对他笑了一下,说陈大哥少年英俊,又极善为人处事,实在太自谦了。

陈少功又提了一些乘火车去东岸注意的事,比如内华达沙漠常年高温干燥,今年在市区新建几个赌场,三教九流很多,得小心些。以及圣路易斯附近河流冲垮了桥梁,到那里得转巴士绕行到下一站。

最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列车厢都隔离了白人和有色人种。如果要买同一车厢的车票,也许需要向华人旅社求助购买车票。

讲到这里,陈少功说,“白人应该不会了解到这个,我出去同他聊一聊,顺便看看季叔和我们这位白人小伙聊得如何了。”

罗文倒是没说什么,只说去去给她收拾点行李。淮真怕罗文又像上次那样,将锅碗瓢盆都给她备齐活,忙将她拖住,说一路都是大城市,不愁路上买不到。最后淮真拗不过,仍让她在背包里塞了一百多块零钱,一小袋菊花茶,“莱索尔”黄盒子消毒水,几个苹果香蕉,还有一小截干腊肉。

最后她拉着淮真千万叮嘱,“自己保护好自己,别给他占了便宜。”

淮真忙不迭答应着。

比起这个,云霞比罗文要实在多了。聊天中途,云霞说要买点东西出门去了一趟。回来时,趁罗文不在,一把将淮真拽到秋千上,拉开她的背包,往里最里层塞了一沓crest铝盒安全套。

然后小声跟她说,“我刚特意去金融街买的,跟安全|套售卖机那种七十五美分便宜货可不一样……一共二十只,应该够用了?”

姐妹两还没说上几句话,阿福与罗文一同进屋来。显见他与西泽聊得还不错,脸上有点愁云散去的意思。只跟淮真说,“该嘱咐你的,你季姨都嘱咐了。该警告那小子的,我也警告了。小姑娘出门在外,有个年轻力壮的男孩陪着总会安全不少。记得常借电话机给家里拨电话报个平安就行。”

说完,他又沉默了。一家四口,三个人都看他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的抽烟。

抽了半晌,他又抬头责难道,“愣着做什么?陈少和那小子去华人旅社询问车票,罗文赶紧去肉店买几斤肉,做一桌好吃的。指不定吃过晚饭,这两小的就得赶着坐车去。”

罗文也慌起来,答应一声要出门。淮真拉拉云霞的手,说我和姐姐去买菜,时间赶得及。

92.温尼马卡

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出发, 从芝加哥转纽约的overland号高级快车, 车厢是有色人种的普通车(coach class),据旅社说这列车厢非常拥挤, 因此不太容易被列车警察发现。

淮真有想过里头会不会有一部分州警察的眼线, 会从某一站上车搜索出逃的西泽,才使他最后选择这截人数最多的普通车。

不过她没有问西泽。他们有很多时间, 有很多话可以留着慢慢聊。

她和云霞去饭店买了半几只烤猪脚,一根肉肠和半只白切鸡回来, 因为罗文要准备的晚餐主食是腊肠饭。

罗文盯着云霞在蒸锅里将水时, 西泽进来了。

他说, “我有吃过这种饭。”

罗文便问,“在香港的时候吗?”

他说不, “我父亲有时会做,我很小的时候常吃。他说中国的做法是加水到一个指关节,不过是谁的指关节并不要紧。”

两个女孩都笑了。罗文又问,“你还懂一些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 “我会用筷子。”

罗文很遗憾, “那么等一会儿餐桌上我们就会少掉一项娱乐活动。”

西泽很诚恳地说, “如果有用筷子吃饺子的项目, 我想我可以假装自己被戏弄。”

罗文说,“这样你也讨好不了妹妹的爸爸。”

西泽说,“是吗?可他比我想象中更通情达理。”

晚餐进行得很愉快, 西泽一直赞美罗文烹饪的食物, 虽然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吃。

晚餐结束后, 淮真去洗了个澡,换上麻质长袖衫,宽松长裤与平底鞋,和他拉着手去大商店买出行用的东西。西泽拿了只购物篓放在推车上,看淮真从货架上挑了一套修指甲的用具,牙刷,三袋卫生巾,三支口香糖,两件透明雨衣,两双拖鞋,一袋早餐吐司和两只羊角包。除此之外还有一打男士内裤与一套深蓝色绒线睡衣。

第一只购物篓几乎塞满。西泽在后面一声不吭的跟着,经过货架拐角顺手又拿了一只空购物篓置在双层推车上层,将放满的那一只搁到推车底下。

不知是否是梦卿天生体弱,或者在横渡太平洋过程中吃了太多苦头,导致她稍微有点低血糖。最近虽然好了很多,但指不定旅途中会有三餐不及时的时候。淮真挑了两盒彩色糖果,突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到绒线织物那边选了一条旅行毛毯和一条浴巾。

将东西扔进购物车里,西泽盯着毛毯看了会儿。

她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忙解释道:“两条太占地方了。”

他点头,“嗯。我知道。”

淮真知道自己脸又有点热,正好看见另一打比起购物车里质量更好的男士纯棉内裤,思索一阵,又问他,“换掉这个可以吗?”

西泽说,“好。”

这年头商店里的男士内裤要么是上下连体的,要么是很宽大的。但上次她隐约看见他剪裁合体的贴身灰色内裤,似乎是这两年还没有推广的jockey,于是说,“我原本想等到了大车站的商店,可以选一些质量更好的,又怕买不及时。”

对视两秒,西泽突然移开视线,轻声说,“我都可以的……”

那一瞬间淮真突然有点懵。如果半年前有谁告诉她,她会在商店给那个直接将她从盥洗室拖出来的臭脾气挑内裤,她可能觉得那个人八成是疯了。

她最后用宽松的白色棉质内裤替换了深蓝色拳击短裤。

结账的人很多。排队等候时,淮真趁机说,“你知道吗,我从没想过你和我爸爸的谈话会这么顺利。我以为你们会打起来。”

西泽说,“其实很简单,你知道因为什么?”

“为什么?”她问。

“他告诉我,他允许你跟我去,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趁年轻,结果是好是坏都是种经历,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次。’”

淮真没想到阿福也能讲出这么感性的话,愣了一下,又问道,“然后呢?”

西泽接着说,“然后,‘我会试着尽量避免坏的那一种。’”

淮发呆了一阵。过了会儿又笑着说,“其实很简单。你脾气不那么坏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变得很容易解决。”

西泽仔细想了想,“也不是谁都能让我脾气不那么坏。”

快轮到他们时,前面那对情侣付过账,当着顾客和柜台收银的面亲昵交颈。

淮真刚想与拉丁裔收银员一起面面相觑,发现收银员根本不搭理她,只冷漠翻了个白眼,叫,“下一位。”

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跟西泽和前面两人一样,也是一对情侣。

淮真瞬间有种做梦的错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恋爱了。

93.温尼马卡2

到家之后, 罗文仍不放心,又往他们的旅行袋里塞了盒巴比妥酸盐,来索尔袋装消毒粉, 维生素片,甘油片, 退烧药片, ……一大堆东西甚至包括最近美国报纸上大肆吹嘘不补充维生素就会致癌的新奇士橙汁, 将那只铰合式手提旅行包已经塞得鼓鼓囊囊。

夜里九点的旧金山仍还热闹着, 阿福借口去教堂区的海边溜溜弯,关了店铺,一家人一起去十四大道送行。其实送别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反复提醒淮真记得找有电话的地方打给家里, 阿福却足足啰嗦了一个小时, 还提醒罗文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嘱咐的。罗文好容易想到一个,说列车上备了枕头套床单,假如来了月事,记得将她塞在旅行箱里的红布叠起来垫在下头。罗文和淮真讲话时,阿福有点紧张,很想找西泽说点什么,但不论两人找到什么话题,每个话题刚开始就结束了, 内容听起来非常无聊。

云霞对他两出远门挺放心, 故而对爸妈的唠叨直翻白眼。她披了个黑夹克, 立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看起来非常酷。临到进站,淮真走过去,拉着她小声说,这个月卧室是你一个人的了。

云霞立刻瞪大眼睛,一副你说什么?我没听错把!你怎么才提醒我?

可是晚了,妹妹已经走远,拉着她男朋友的手在人群外和爸爸妈妈作别。

比起白人进站口,有色人种隔离区要热闹多了。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非裔小伙拿着妻子和三个女儿的照片和周围旅伴讲述自己去芝加哥念书,妻子不得不担负起抚养女儿的重任;拉丁裔男女在三藩市十一度的夜里穿着短t短裤搂在一起亲嘴取暖;亚裔人群几乎每人都扛一只被单卷,平时寡言少语,在这种时刻感情格外的充沛,感情张力远远超过其他人种,隔了老远老远仍旧在跟家人挥泪作别。

检票窗口的红头发的白人女士回来了,颇不耐烦的拉开窗户,叫人将车票递给她用打孔器打孔。队伍缓慢地动着,淮真和西泽排在进入车厢的队伍中间,两人都有点饥肠辘辘。

时间临近十一点,狭小的砖砌车站内还有最后一家小店仍开着门。淮真去买了两只巧克力酱覆盖的炸香蕉,回来时队伍停了下来,西泽似乎与红头发女人在窗口起了点争执。

淮真走过去问怎么了。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说没事。

看他脸色,很明显在她回来之前,已经跟红头发恶战过一回了。

几秒种后,红头发从门后面走出来。

她很严苛地告知他们:“you can not stay in coach class together.”

(你们不能呆在同一截车厢。”

“you told me twice. this is the third time.”

(你告诉过我两遍了。)

“你们必须分开,”她很严苛地告知他们,“这几天列车上有很多警察,是对白种与有色人种同乘进行搜捕的。如果是州警察,你们会收到很大一笔金额的罚款,如果是某几个站台上来的联邦警察,甚至可能会被拘捕或者收到一份法院传票。”

淮真问,“哪几个站台?”

女士撇撇嘴,“普罗蒙特雷,雷诺……我告诉过他了,我不太记得,这不归我管。当然,你们会不会被拘捕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负责友好建议。”

她说完就要将车票打孔退回。

两人都沉默了。

红发女士一直喋喋不休的讲着,西泽脸色越来越糟糕。

淮真对女士说,“请帮我们将车厢分开。”

女士看了她一眼,将之前的两张普通车厢车票收回去。

过了会儿,又递给两人两张车票。

西泽没有接。

淮真接过来一看,发现是相邻两列车厢的车票:一张是有色人种的餐车,一张是餐车后的白人车厢。

她急忙对女士说谢谢,拉着西泽的手离开检票窗,在月台上找了个没有人的长椅坐下来。

她拆开纸袋,露出两只叉巧克力香蕉的小木棍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有讲话。

淮真说,“至少我们还在同一列列车里,是不是?”一边拿了只裹了巧克力浆的硕大的香蕉旁若无人的吃起来。

西泽垂头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泄气地笑了。

淮真说,“谢天谢地,终于不是那副臭脸。”

扶在她背后的扶手椅那只手,将她卫衣帽子整个扣在她头顶。

帽子大过头,连她脸也整个挡住。

淮真眼前一黑,只觉察到西泽隔着棉质布料,在她嘴唇上温温软软的碰了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

远处有人大喊一声:“the trainsing!”

火车紧跟着从远处呜咽咆哮着进了站。

淮真趁机从他怀里脱身出去,拉下帽子抱怨,“我还在吃东西呢……”

一个拎着旅行袋的年轻白人女士从旁边经过,看见英俊年轻人在车站亲吻女友,不由多看了两眼。突然那女孩儿将帽子拉下来,露出黄种少女的面孔,白人女士脸上立刻露出极为嫌恶的表情。

西泽抬眉看着白人,紧跟着又亲了他的小姑娘一口。

淮真红着脸,伸手替他将嘴上沾的巧克力抹掉。

白人女士一脸不可理喻,又无可奈何,嗤地一声走掉了。

列车停下来,站台内裹挟着被单的亚裔人群,纷纷从椅子里起身,跟着呼啸的列车厢狂奔过去,带起一阵风。

两人坐在人群后头没有动。

西泽说,“旅行袋里有风衣吗?”

淮真想了想,“有,我记得你装了一件大衣外套。”

他说好。

车厢并不太远,车一停下,西泽立刻将所有背包提起来,拉着她的手穿过人群时,对周围拥挤过来的人群低声说,excuse me. move ,move,excuse me!

火车是从洛杉矶开来的,终点站是芝加哥。车厢里已坐了一些乘客,坐在亮着白炽灯的餐车窗户边阅览报纸。

隔离区两截列车中间有两扇门,门里嵌了一面小玻璃。两扇门中隔绝出一段中空部分,一些只乘坐一站,或者吸烟的乘客会来到这片小区域。

西泽突然盯着那片区域看了一阵。过了会儿,拉着她的手就要往那一头车厢走。刚拉开第二扇门,突然一个配枪的肥胖乘警走出来,对他起码说了五个no。

西泽很快举起双手对乘警说抱歉。

火车缓缓启动,两人不得不在这里说再见。

当着乘警的面,西泽埋头亲了淮真一下,凑近她耳边轻声说,“把行李都交给我,半小时以后装作要下车,在两扇门之间等着我,好吗?”

淮真说好。

他对她笑了笑,看着她走回有色人种隔离车厢。

淮真在两扇玻璃门外,转过头,见他搭着壮硕乘警的肩膀走远了,两人不知在谈什么。

夜深了,白人车厢灯光暗了下去。餐车依旧还透亮着,但已经不供应食物。几个佩戴围裙的华裔厨子坐在靠窗的餐桌边趴着打盹,七八个吉普赛人从列车另一头走过来,推开餐车门询问有没有chop suey或者dim sum,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吉普赛人大约是一家人,男女老少都有,成年人拎着行李,后面跟着一位吉普赛太太,带着一群梳辫子的小孩,一起往淮真这头走来,不知是刚上车还是要下车了。

黝黑皮肤的女士带着两个小女孩在淮真隔壁那张餐桌坐下。其中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像是病了,她妈妈从行李里掏出一大把植物给她闻。青灰色的植物气味很古怪,刚拿出来没多久,整节车厢立刻弥漫着一股柠檬混杂着土耳其烤肉店的味道。没多久,又走出来一名白人乘警,很大声的呵斥“get off the train!”一边将他们赶到两列车厢中的地方。

淮真看一眼餐车里的自鸣钟,刚过去二十分钟。

等白人警察离开,她也站起身来,拉开第一玻璃门走了出去。

两节车厢中间的狭小空间里,除了几个吉普赛人,还有两个走出列车厢吸烟的拉丁裔青少年。青少年梳着奇怪的小辫子,露出一大截胳膊上黑乎乎纹身,对吉普赛人身上散发的怪异植物味道颇有些不满。

吉普赛女郎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小女儿哄她睡觉。淮真走过去询问她女儿生了什么病,她英文不太好,比划了好一阵,最后淮真只听懂一个tired(累了)。

淮真告诉她,她做过中国城的护士,可以帮她看一看。

吉普赛女郎很感激的说,她们出门时,她高烧才退,她们已经坐了五天五夜的车,她累坏了。

淮真走回去,问中国厨子要了一只竹筷子和一纸杯水,走回来,打湿竹筷,给小女孩胳膊内侧刮痧。刮了两下,胳膊内侧立刻见了淤血。

吉普赛女郎瞪大眼睛。

隔几分钟,淮真便用英文问小女孩,你感觉怎么样?

小女孩对她虚弱一下,用稚嫩的英文说,我感觉好很多了。

一旁吸烟的拉丁裔青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留意这边,听到小女孩这么说,立刻夸张的赞叹道:“噢,古老中国巫术!”

淮真也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等小女孩气色好转一些,她立刻将她袖子卷下来盖住胳膊。

吉普赛女郎一直对她连声致谢。

她笑了一笑,说你太客气了。

这时这截车厢里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淮真问怎么了?女郎指了指两人背后门上的玻璃窗。

玻璃窗是一团雾气,雾气上用英文写了个may i love you。但列车那头已经没人了。

淮真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笑了起来。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下雨了!”

这小片区域只是用来连接车厢,车顶全是裂缝,水珠顺着缝隙积攒,滑落下来已经是一股水线,不消几秒立刻将众人头发衣服全部沾湿。

拉丁青少年立即扔了烟头钻进车厢。吉普赛女士也想进去,立刻被那头的乘警拦截住。

淮真走过去,将手里的车票交给她。

她红着眼眶接了过去,有点疑惑的看着她。她手里拉着的小女孩小声问,“这里下雨了,你怎么办?”

淮真说没事的,下一站我就下车了。

吉普赛女郎对她感激致谢,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去找乘警,教她女儿对乘警说她们有车票了。

乘警将车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撇撇嘴说,ok,算你们走运。然后带着他们往车厢另一头走过去。

小女孩在妈妈肩上,背过身,对淮真摆摆手。

淮真对她微笑。

突然那小女孩脸色一变,张嘴惊恐的指指她身后。

淮真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件风衣整个罩住。

她差点惊叫出声,然后嘴也被立即捂上了。

背后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身体。

西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it’s me.”(是我。)

她立刻闭嘴。

西泽将她往怀里又掖了掖,将她抱得更紧。

黑暗里,她耳边只有车轮压在轨道交界处的隆隆声和风声。他带她在已入酣眠的黑暗车厢里不知走了多久,偶尔和车厢里别的旅客或者乘警擦身而过,淮真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仍能听见他用平平无奇的语调和旁人微笑问好。她总觉得这时候倘若有谁将车灯打开,看到他两这样在列车里移动的怪模样,第一反应肯定会笑到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她听见他拉开一扇门,又猛地关上了。

里面响起个中年男士的声音,在对西泽问好。

西泽对他说good night。紧接着又拉上一道门。

大风衣被拉开,淮真从他衣服里钻出来的那一瞬间,看见隔绝的小空间里,紧掩的门背后贴着private class(私人车厢)。淮真有在杂志上看见这种太平洋公司的车厢广告,这种私人车厢非常实用干净,三名乘客共用一间房间,里面一共三个小房间。其中一间是上下双人床,另一间下面是共用的沙发和餐桌,上面是一张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带淋浴的盥洗室。

他们两人现在就站在有沙发和餐桌的那一间屋子的狭小过道里。

西泽垂着头对她笑,似乎在等她的夸奖。

淮真一张嘴,立刻打了个不小的喷嚏。

两人在拥挤的空间里相视了一下,都有点紧张。

那位中年男士在那一头笑了起来,调侃道,“噢年轻人,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淮真松了口气。但在确认他不排华以前,淮真仍旧不敢轻易露面。

西泽低声对她说,“我去取毛巾过来。要不要先去躺着?”

她点点头。

门一拉开,就能看见对面床铺的客人。趁西泽开门,她最好去床上躺好,用被子盖住自己,这样不太容易被发现。她脱掉湿漉漉的厚重卫衣,用衣架挂起来,穿着宽松长裤和里面的短袖t恤,沿着扶梯爬上床躺好,在被子里脱掉裤子与t恤,用英文低声对西泽说,“顺便将睡衣带过来。”

他说好的。

西泽拉开门出去时,她听见对面中年人对他说,“你女友声音非常cute,相信人也很cute。”

他对他说谢谢。

淮真突然庆幸自己讲英文时没有唐人街口音。

趁门关上,淮真将胸罩也脱掉,和长裤,t恤一起挂在墙上的衣架上。

重新躺进被子里时,她全身只剩一条内裤。

门再次被拉开时,淮真突然想起来,这里只有一张床,西泽睡哪里?

正思索着,咔哒一声,列车门就被锁了起来,灯也被关上。

淮真还没来得及问他这个问题,紧接着就闻到一股列车配备的香皂味道。他应该是在浴室里洗了个澡。

紧接着,西泽踩着台阶上来,非常自然地钻进了被窝里。

黑暗里,贴过来一具温暖结实的身体,淮真感觉自己心都跳到嗓子眼。

他穿着棉质睡衣,头发有点湿漉漉的,果然刚洗过澡。窄窄的床,淮真躺着还算宽裕,西泽长手长脚,一躺上来,立刻显得拥挤不堪,稍稍动一下就磕到了那里。

无奈之下他拖着淮真的头,想让她枕到自己肩膀下面。

贴上他的身体,淮真抗拒的挡一下,将身体挪开一点,小声说,“我刚淋了雨,没有洗澡。”

西泽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轻声说,“等他睡着就可以去洗澡了。”

她说,“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紧接着,他揽过来的手,突然摸到她光溜溜的肩膀,整个人也呆住了。

可察觉的,他身体在一点点变热。

两个人都沉默了。

西泽默默地从被子出来。

淮真在被子里默默地翻了个身。

西泽微微支起身体,将灰色棉质睡衣塞给她,然后背过身。

淮真将衣服拢到怀里,在被子里艰难摸索着,一件件套在身上。

黑暗里,她听见他沉重呼吸,与克制的吞咽。

紧接着问她,“好了吗?”

她说好了。而后将被子拉开,分给他一半。

西泽把她圈进怀里,用毛巾给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说,“sorry…”

淮真很不解地问他,“why you say sorry?sorry for what?”(为什么道歉)

听到她的疑问句,西泽笑了起来,很无奈那一种。

过了会儿仍旧还是说,“sorry, sorry for everthing.”

for me, for the train, for this country.

94.温尼马卡3

金属门板不隔音, 因为隔壁那个中年男人,两人不得不低声说话,随时谨慎提防他睡着或是醒来。

谢天谢地,这是个在世俗中劳碌的普通资产阶级美国中年男人, 不一会儿,他便打起了呼。

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竖着耳朵发了好长时间呆, 这才有时间说话。

淮真压低声音,“给我讲讲你来找我这一路好不好?”

床铺下面是一面窗户玻璃,外头的光不时晃进来,西泽侧影近在咫尺。说话间,淮真突然明白什么是真的耳语。

他眉头拧了一下,在脑海内仔细搜索, 突然说, “我祖父喜欢收集东方古董。他虽然是个美国人, 但在这一点上, 他遵循欧洲老传统。家里的客厅和长廊里放着很多瓷器,青花的和单色的……”

她也拧着眉头,“what is porcelain?” (瓷器是什么?)

“one kind of china.” (瓷器的一种)

他换了德文, 因为很多藏品的英文词汇淮真听不太懂, 西泽广东话的词汇显然也不够炉火纯青。两人花了很长时间, 才让彼此明白那些东西是明代画卷, 宫廷诏书, 官服, 明瓷器,以及雪花瓷、龙川瓷之类的新瓷器。这些东西在美国古玩市场十分风行。

“我们跳过这些该死的词汇,”紧接着他说,“连带我也是。在那个社会层做着一件摆设。”

淮真笑了起来,“现在我是正挟带这件名贵藏品逃出生天吗?”

西泽敲了她的脑袋一下,“whatever. i just wanna let you that i’m fragile.”(随便吧,我只想告诉你我易碎)

淮真戳戳他心口,“please let me know when you’ll break, mr. fragile.” (易碎品先生,请务必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会碎掉)

“every time i could not reach for you……you were making out with an other guy.”

(每次联系不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都在和别的男孩子亲热)

淮真笑了起来。她说,“我爸爸有告诉你唐人街的女儿成年之前……”

说话间,隔壁男人突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她立刻停下讲话,安静听了一阵,直到三分钟后他再次打起鼾。

就在淮真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跳过去时,西泽接下去说,“我想知道这三个月发生的一切。”

淮真笑了,“赚钱赚钱赚钱。八千块可真够我赚好一阵子。”

他很记仇说,“this is not everything.”(这不是全部)

淮真很肯定地说,“this is everything.”(这是)

西泽沉默了几秒,语气变得相当认真,“nothing tricky.”(别耍花招)

淮真笑了,“你生气了。”

他松开她,在黑暗里稍稍坐起来一些,没有则声。

淮真偏过头看他,“真的生气了吗?”

她听见他说yes。

淮真说,你总是生气。

西泽说,新英格兰人总喜欢装作很生气。

淮真想了想,好像真的是这样。刚认识他时,他看上去像是永远学不会主动那种人,举手投足有种贵族式的消极。

她笑着盯紧他,“真的生气是什么样?”

列车驶出fairfield镇的站台,那种咣当咣当的声音又响起来,车厢里渐渐变得很暗,只有轨道探照灯光间或亮起。

西泽垂下眼睫来看她。

淮真想起以前自己吐槽别人形容人眼睛像寒星,星星就星星,寒星是什么?和滚烫星相对应吗?

看见他眼睛的一瞬间,她觉得他好像搞懂了,原来这两个字真的是可以并存的。

但不及她告诉他这一点,西泽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like this,”他压低声音告诉她,“broke the chinatown parental curse.”

(就会像这样。破除唐人街家长禁咒。)

淮真被他吓了一跳,又不敢出声,只能在黑暗中看到颈肩模糊一个影子,间或从轨道撞击声里捕捉到耳侧的呼吸,以及落到脖颈上的亲吻。

淮真小声说,“我想先洗个澡……”

这个请求当然直接被无视掉了。

带着香波味的头发,软软的,不时扫到脸颊耳朵。淮真觉得有点痒,却不敢动,半天都没有摸索到被子边缘,他出了点汗,有点烦躁的扯掉睡衣。床狭窄低矮,她刚想提醒他小心不要撞到头,立刻听见“嘭——”的一声撞击。

淮真吓一跳,支起身子问他,“疼吗?”

他摇头,作了个嘘的动作。

两人一起将耳朵竖起来。

撞击声来自于包厢刚刚被拉开的木门。外头一个女人叩响他们的房门,以英文询问,“十一车厢三十六号?”

不及作答,门就被拉开来。过道里的明亮光线突然倾泻进来,刺激得两人都有点睁不开眼。

女人踮起脚,探头来看上层床。

淮真扯过被子将自己脸盖起来。

西泽侧过身挡了挡。

女人还没看清床号,先看见一个年轻帅哥光|裸的英挺背脊。他明显不太高兴地垂眼看着她,说,“在对面。”

她大声惊叫一声,“抱歉!”

门又被“嘭”一声关上,房间里再度陷入黑暗。

隔壁门又被“哗啦”一声拉开了,中年男人大声抱怨:“噢我的天!”显然被打扰酣眠十分不悦。

男人和女人用英文交涉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这头还是听得无比清晰。门显然不起什么隔音效果,甚至可以说是导音的。

淮真和西泽渐渐适应黑暗,对视了一眼,感觉相当糟糕。

假如男人没睡着,刚才他们的对话应该全被听了去。

西泽将脑袋搁在她肩上,懊丧的说,“curse always works.”(禁咒始终有效)

淮真也很懊恼,“甚至连澡都洗不了。”

西泽说,“我不在意的。”

淮真面无表情的说,“谢谢,但我很在意。”

“认真的说,我很喜欢你的味道。”西泽在她颈窝深深闻了一下,突然张嘴,用牙齿不轻不重的在她肩与脖子交接的地方咬了一口。

淮真疼的轻轻嘶了一声。

西泽停下动作,头靠在她肩头低低的呜咽了一声,看来是真的有很努力的在克制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他,笑着说,“我爸爸有很严重的警告过你是吗?”

西泽侧着身体,睡到她留下的床的空位里。

淮真又往里面挪了挪,像腾多一点给大块头。

他伸手钻过来,将她整个拥进怀里。

维持这个姿势,西泽双眼放空的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有很严重的警告过我自己。”

她问,why?

他说,nothing。

两人安静的躺在被窝里,听隔壁东岸中产阶级中年男人和西岸淘金者的年轻太太吵了半小时架。之所以能将各自身份搞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两人在吵架过程中,一不留神将该炫的富都炫了。听到吵架激烈的地方,两人缩在被窝里笑得喘不上气。

等隔壁终于消停了,两人都觉得好可惜,这台剧简直可以听上一年。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西泽又侧耳听了一阵,直到女人去盥洗室洗完澡,那一间屋子的门拉开又关上。再等上半小时,女人和男人或强或弱的鼾声渐次响起。

他低声对她说,可以去洗澡了。

没有回应。

小姑娘睡在他胳膊上,睡在他怀里,睡得很小很小,连呼吸声也很小很小。

他一动也不敢动。被子里的怀抱渐渐有了温度,是两人混合的体温。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她的睡颜,但能闻到她的气味。洗发水的茶香味很淡很淡,还有一种淮真特有的气息,于他而言就像某种糖果,气味温柔强烈又缠绵。他想了太久太久,想把她掖进怀里,想和她亲密无间,想贴着她的脖子亲吻……

95.温尼马卡4

一早醒来, 天还未亮,便听见盥洗室淋浴间哗哗水声。原以为醒的够早, 哪知仍有人更早。

洗澡又落了空,淮真翻了个身接着睡, 隐约只觉得身边人起了身, 被窝没有之前暖和了。

也不知有没有二十分钟,床板被笃笃叩响。

淮真一个激灵,侧过身, 看见西泽站在下面望着她。

他笑着说, 下来洗澡。

她一探头, 看见他端着一只往外冒着热气的木盆, 水里漂浮着一只洁净白毛巾。

淮真咦一声,心里想着这么东方的东西, 他究竟从哪里找来的。

紧接着他说, “我去昨天那列餐车询问中式早点, 看到有华人在向旅客兜售这个。”

她看见他刚洗过的头发,伸手将额前湿哒哒的一缕轻轻绕在手指上玩。

西泽着仰头提醒她,“水要凉了。”

她嗯一声。小声问他, 一会儿我怎么出去?

他也小声说, 出去干什么?

淮真接下去, 客舱服务过来更换被单怎么办?

正说话间,舱门又被叩响, 嘹亮女嗓在外面喊道:“抱歉, 女士, 先生们,请让我进来替换一下干净被褥,毛巾,肥皂和床铺。”

隔壁两人依序出去,倚在长廊上喝咖啡,将客舱留给列车服务。

淮真缩进被褥,心已跳到嗓子眼。

过了几分钟,服务又过来敲这边门。西泽赤着上身,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外头女服务惊叫一声,抱歉!

他说,没事,给我更换吧。

门合上,淮真从被子里钻出来,刚好对上他的视线。

“你看,我说过没事的。”他说。

外间中年人交谈起来,东西部人不知为何又言归于好,或者白天成年人都得适时佩戴上与人打交道的伪善面孔,车厢外笑声此起彼伏。

淮真扶着手扶阶梯下来,一边低声说,“我不能在这一直待着。”

他一只胳膊挟着被单攀着阶梯上去,“那我们就出去,在列车里游荡一天。”

她抬头思索一阵,“会被乘警遇上,然后被赶下车。”

“那我们就一直呆在床上。”

淮真听着笑了起来,用发绳挽起头发,背对他将睡衣脱掉,蹲下身拧干毛巾,像孤岛期上海难民营的犹太人洗海绵澡那样,用毛巾一点点擦拭身体。

那只淡紫的半透明赛璐珞手镯随着她的动作,从手腕滑到手肘,又滑落到原处,叩在在手腕关节处跃动。除了手背肌肤下淡青色血管,她周身都是雪白的。因为骨骼过分纤细,虽然体重很轻,其实她暗地里长了一些肉,并不显得嶙峋,反倒有一些少女躯体独有的稚拙的美好。握住毛巾擦拭过周身时,小臂上的细肉会随之轻轻震动,像水面起了一层涟漪,露出腋下细嫩肌肤,还有胸前些微起伏的弧度。这里肌肤终年见不到光,细嫩得像羊脂。

西泽想起她昨晚在自己怀里睡着时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勾动了一下。

连胸也是小小的。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淮真觉察到身后的动静,突然停下动作,试探着问,“are you watching me?”

(你在看我?)

他很坏的说,“you can tu around and will see.”

(你转过来就知道了。)

淮真这一次很笃定的说,“你在看我。”

西泽笑起来,并不打算否认,“yes, i am. ”

她蹲身拧干毛巾,将它悬挂起来。

然后转过身,两手交握胸前朝他走过来,美好躯体展露无遗。

被她捧在手中的,真的像他想的那样白皙绵软。

西泽张了张嘴,没有讲出任何话来,灵魂早已经从合恩角飘到好望角。

淮真赤脚踩上沙发,伸手将他一只脚上的袜子扯下来。

他回神过来,伸手捉了一下,没有捉住她的手。

她埋下头去,又在地上找到另一只袜子凑成一对,重新蹲下来,在那只木盆里搓洗干净,找了一只新衣架晾起来。

淮真人刚比床铺高出小半个脑袋,稍稍躬身,便不见了人影。过几分钟,再见她,已经穿上松垮垮白布衫与一条同样宽松及小腿根的牛仔裤,从床尾爬上来,顺带将他胡乱塞到床垫下的被单抹平铺好。又从他手里接过被芯与被套,套住两只角递给他。

后退几步,在床脚缩成小小一团,就着他的手抖了抖被子。

一切就绪之后,紧接着从床的那头钻进被子里,几秒钟后从这头钻出来,在他背后趴好,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来,又用胳膊敲敲他,“该你了,快把中国盆藏好,然后回来在床上呆一整天。”

西泽偏过头,看了她好久,突然说,“have you ever loved anyone?”

(你从前爱过什么人吗?)

淮真翘着小腿说,“i thought only ancient asian women would ask such questions.”

(我以为只有古早的亚洲女性会问这种问题。)

他仔细思索好久,“i just… just can not imagine.”

(我只是有点难以想象你爱别人。)

“because there wasn’t before.”她说。

(那是因为从没有过。)

西泽踩着阶梯下床。

拿着木盆推门出去前,听见背后又是一句,“but there is now.”

(但是现在有了。)

西泽将身后门合上,去盥洗室的路上,迎头碰上看报纸的中年人。不及打招呼,嘴角突然不可抑制的翘起来。中年人讶异了几秒,立刻又明白这不过是恋爱中的年轻人的常态,调侃他两句,拿着报纸靠着走廊窗户去读了。

火车外下着细雨,列车刚停靠雷诺,这时正缓缓启动。西岸太太急匆匆的奔回来,羊毛大衣上沾满雨滴,嘴里大声嚷着,“哦我的天我的天,下车透透气,险些上不来。”

东岸中年人笑一笑,将脸藏在报纸后头说,“我还当西部富人专程乘六小时列车观光呢。”

太太也不示弱,“来老西部,驾驶自己的飞机才是首选,不然怎么观光大峡谷?”

东岸人眉毛从报纸上方耸起一只,“噢,我以为西部人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拿个望远镜就能看大峡谷。”

西泽完全没心思打趣这两人,将中国木盆藏在车厢储存香皂的柜子里。

回来随意客套几句,拉开房门,看见小姑娘从被子里露出半颗小脑袋,在空白纸页上涂涂改改。

他倚靠床边看了一会儿,原以为她没注意自己,隔十余分钟,她将那张纸递过来说,“native speaker,帮我检查下有没有语法错误。”

他笑着接过来,“写了什么?”

“半夜时有经过一个城市叫萨克拉门托。”

“嗯?”

淮真笑着重复,“萨克拉门托,加州州府。”

她想起伯德小姐去纽约念大学,新生欢迎会时同学问她来自哪里,她说萨克拉门托。同学一脸懵逼问她,“哪里?”她翻个白眼说,旧金山。同学说,噢,真是个好城市!

是的,就是这么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州府,是从前太平洋铁路的起点。原本是华工在美国第二大的聚集地,后来无数次排华无数次驱逐,大部分人只好背井离乡来到旧金山。这也是惠当先生在北美洲行医故事录的起点。

西泽很快看完,说,“一切都很好,没有什么问题。”

她说,“严苛的教授们会要求所有句子都得按照本地人的习惯来构造,翻译腔是不能够出现的。”

他说好的。一边将她嘴里的笔接过来,毫不客气的将一个又一个的句子划叉,一边告诉她:“我们本地人一般不这么说话。”

淮真原本信心满满,眼见满篇句子几乎都被他改动过一次,不免越来越泄气,到最后干脆将脑袋耷拉在床沿。

“都很好,”严厉的老师将纸页交还给她,又关切问道,“怎么了?”

她说,“我感觉自己很差劲。”

西泽笑了一会儿,才安慰她说,“我两岁时甚至不会讲英文,只会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她机械的重复了一次,“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他接着说,“还有我爱你。”

淮真说,“你耍赖。”

他说,“我很努力想做个好老师。”

她说,“是的,你是。”

他接着说,“好老师说他可能想要一点津贴。比方说亲他一下。”

她抬起头。

西泽一眨不眨盯着她,“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吻我吗?”

她立刻说no,扶着床沿主动凑了上来。她知道自己经验全无,吻技相当糟糕,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过程她完全不想描述,如果非要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搞不好跟吸鱼髓或者吃果冻之类的动作很相似。她确实是个坏学生,在这种事情上一点灵性也没有。她觉得自己在玩什么看谁先笑出声就输了的比赛,努力的忍了好久,在西泽笑起来之后,终于破功,缩回去笑得起不来床。

96.温尼马卡5

过了雷诺镇, 列车渐渐从接近两千米海拔的雪山驶入沙漠。车厢中开着钢柱暖气,窗上凝结的水气也一点点散去。列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沙漠中间穿行, 窗外风声大作,震得窗框哗哗作响。男服务通知, 拉夫洛克站到温尼马卡站之间极可能会遇上从内华达沙漠席卷来的龙卷风, 一声令下, 普通车厢旅客惊慌失措的奔来走去,将所有门窗紧紧掩起来。

窗外艳阳当空, 浮云万里, 难以想象龙卷风会出现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出现。午间时分,私人车厢的旅客们仍保持了绝对安静。一来高端人士的行为准则里不包含大惊小怪这一项, 二则, 抵达犹他州前接下来几个列车停靠站点几乎都不在高端人士们的旅行范畴内,故而没有人失措于自己将要在遭遇龙卷风的内华达沙漠中下车。

西泽抵达私人车厢的餐车时, 有几个内华达的州警察在公共区域检查。他看了一眼,立刻转身离开。从餐车回到私人车厢时, 车窗外正飞沙走石。列车穿梭过低矮灌木, 车厢长廊上安静空荡。中年人倚靠窗户看灌木丛外不知名的湖,那位太太在窗下看一本花花绿绿的艳俗杂志, 面前摆着一罐烤曲奇。

吃起甜点,这位女士显然是去餐车用过午餐了。趁她邀请自己吃自家巧克力曲奇时,西泽询问, “餐车里警察在检查什么?”

太太突然别有用心的看了他一眼, 然后说, “别担心,检查有色人种与白人同乘列车而已。”又看了对面男人一眼,“西岸几乎不排犹。”

他还没回味排犹到底指什么,中年人在一旁接话,“排犹是很少数人干的事,况且,东岸几乎不排华。”

西泽打断两人,询问道,“为什么突然检查这么严格?”

那位太太随口一说,“也许南部哪户有钱人家不懂事的后辈又和有色人私奔了。”

他快步进屋去,拉开房门反扣起来。小姑娘正趴在床上看远处慢慢席卷来的龙卷风云圈,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列车上的气氛有多紧张。

“他们问过你是哪里人对吗?”

淮真小声说,“嗯。那位太太拿出一罐饼干,想叫我一起吃,我说有点困。之后东岸那位先生问我来自哪里。他们两好像是故意的,都在外面等我回答。我一直没露面,他们一定觉得我有哪里不对,所以才这么问。所以我跟他们说,我从汉堡来。”

讲最后一句时,她换成那种很典型的拖长元音的德式英文发音。

淮真观察他的脸色,也有点慌。“我想让他们以为我是犹太人……”

其实她一直以为美国从纽伦堡会议之后才开始大范围排犹,美国虽然有少数反犹主义,犹太人藏起来不想给人看见其实也讲得通。犹太人也是白种人,倒不至于像华人一样被驱逐下车。

她问他,“我做错了吗?”

他亲了她一下,说,“宝贝,你没有做错。”然后接着说,“但我们也许要在下一站下车。”

淮真没有问他为什么,起身和他一起收拾东西,一边问他,“是不是有警察上火车了?”

不等西泽回答,远处传来警察叩门声,“check check.”

相视一眼,西泽立刻转身,朝门外询问那位中年人和太太,“我女友使用一下盥洗室可以吗?”

他们立刻回答请便。

门合拢,淮真动作很快的穿上鞋袜钻进盥洗室,安静待命听着,心想,万一警察一定要检查盥洗室,也不知道自己全部一千八百美金身家够不够罚款或者支付保释金的。

刚锁上盥洗室,警察就过来敲门了,问,“这里住了三个人对吗?是你们三位是吗?”

西泽回答,“是。”那位太太也立刻帮他附和。

警察似乎不放心,想进屋检查,看见地上放置着手提旅行袋。

西泽立刻说,“我很快在温尼马卡车站下。”

警察立刻松懈下来,说ok,没问题了,然后又问,“温尼马卡有什么?”

那太太吃着饼干,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点心。”(沙漠)

警察笑着离去。

中年人倒真的有点不解了,问那位太太,“雷诺有赌场,温尼马卡有什么?”

那位太太说,有十英里大峡谷和洪堡湖,还有无数汽车旅馆和小旅馆,是驾驶者的天堂。你们东岸人应该拿天文望远镜,在家里的客厅里好好看一看西部。

中年人说,我看电视就够了。

淮真与西泽将所有东西收好,坐在沙发上安静等他们回屋打盹,或者是去餐车喝下午茶,那两位却一直没走,在长廊互相讥讽了好长时间。幸好拉夫洛克到温尼马卡之间有整整一小时多的旅程,约莫三刻钟过去,他们终于觉得有点累了,一拍两散。中年人始终有些精力不济,躺倒床上打起呼噜,那太太高跟鞋踢踏踢踏离开了车厢,也许是去餐车了。他们趁机从私人车厢钻出来,朝远离餐车的隔离区一溜烟跑过去,自以为在这里并不会遇上什么人。哪知刚拉开第一扇玻璃门,那位在宽松连体裤外罩着颇不环保的紫色貂衣的阔太太正靠着车门吸烟。列车缓缓靠站的时间里,三个人一打了个照面,那太太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了好一阵,突然瞪大眼睛,“噢我的……”

淮真笑着用那种拉长元音的德国佬语气说,“是,我骗了你。”

太太无不愤怒的试图羞辱淮真:“真让我给说中了!该死支那人又拐跑了一个前途有为的年轻人。我要去告诉警察……”

火车在最后一刻猛的一顿,站台列车员从外面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两人拉着手一起跳下车去。那太太脚踩高跟鞋,在颠簸里往一头栽去,想倚靠两人支撑住自己,却扑了个空。

97.温尼马卡6

这里是沙漠中一小片绿洲,温尼马卡就建在绿洲上。时值下午两三点, 龙卷风将至了, 仍然一副艳阳高照的模样。立在站台上极目远望, 只见碧蓝的天与辽远的戈壁。天高地大,客运与货运火车的铁轨无所阻拦的延伸到天地交界处。偌大的温尼马卡车站空空荡荡,甚至都能听见脚步回响。

车站内,information的小窗后坐着个读报纸的胖老头。窗口的夹子里整齐码着崭新的地图与广告找贴纸,淮真思索着要不要购买一张, 西泽已经大步跨出了车站。

跟着他走出车站,发现确实没有必要买什么地图之类的。火车站外就是居民区,而整个温尼马卡就只有一条大马路, 而这个县治所有建筑几乎都在这条街两边。气温很高, 烤得道路与树下停靠的彩色汽车一起冒着烟。

道路一眼望到底, 路一头是青色戈壁, 另一头可以望见雪山。

向西面的商店统统将门合拢一半, 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有少许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少年在背阴的树下嬉笑,惹恼了一个午后打盹的餐厅老板。

小城虽小,县城里的人对于外来的陌生旅客却并不好奇。两层小洋楼上的霓虹广告灯, 多的是hotel,表示它作为旅游城市的身份,为沙漠旅客提供不可或缺的停靠歇脚地。

西泽一路都没有讲话, 偶尔抬头看看门牌。穿过一间白色教堂, 立刻拐入一条岔道。他脚步很快, 又走得毫不犹豫,淮真险些跟不上。

岔道两排几乎都是那种极具西部特色的白色小洋楼,一层或两层高,间隔排列在一起,看得出这也是一处静悄悄的居民区。

过几秒,西泽调转回头时行李已经不见了,将她揽进胳膊里,带她走到四百一十三号小楼外,面对着门傻傻的站定。

西泽突然装作无比懊恼,“我忘记咒语了。”

淮真说:“芝麻开门!”

两人面面相觑。

淮真接着说,“芒果开门!”

……

她大喊:“热狗开门!汉堡开门!炸鸡开门!chop suey开门!

就在那一瞬,西泽伸手握住扶手,咔哒一声将门扭开,回头眨眨眼,表情好像在说:你真傻。

见她瞪着自己呆站门口,西泽招招手,“快进来。”

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房间不算大,进屋是小小起居室,往里一道门通向厨房与餐厅。窗帘都是洁白纱织,下沿剪了圆形小花边。墙壁粉刷成明亮的黄色,一个木质楼梯上楼,几乎可以想象到楼上卧室构造。淮真觉得自己起码在五部发生在小城市的美剧里见过这样的寓所。

屋子闲置很久了,空荡荡的。西泽伸手一撩,将沙发罩掀起来,露出下面大红色的皮质沙发。又推开一只柜子,将电闸打开。

淮真身旁那只绿色电冰箱像按奈不住似的的高速嗡动起来。

西泽旋动窗边暖气片开关,说,“供暖也是好的。”

马路上气温起码有三十度,热烈的阳光从百叶窗片筛进来。淮真伸手一触窗户,滚烫的。她问,“这里真的用得着暖气吗?”

西泽笑了,“我们等到晚上再看。”

说完,他蹲身,拉开放置收音机的柜子最下面那层抽屉,哗啦啦翻找了一阵。紧接着找出什么东西,压低声音感慨道,“great……”

淮真和他一起蹲下来,刚看清那是一张身份卡,西泽立刻将它藏了起来。

“照片里那个小孩很像你……”淮真瞪大眼睛,“就是你!”

淮真扑过来,他一个躲闪,蹲姿不稳,往后栽去,顺势一手将手心身份卡压在地板上,任由她在自己怀里蹭过来抢,手却压得实实的,立场坚定的说,“不,不能看,太幼稚了。”

相片上那个眼睛大大的白人小少年可爱的让她心里痒痒的,忍不住问他:“那是几岁时?”

他想了想,“十二岁。”

淮真说,“身份卡五年更换一次。”

他说,“离开内华达时遗忘在这里了,回纽约重新弄了一张。刚上西点又换过一次,换成了现在的被锁在银行保险柜里那个。”

她仔细想了想,“那这一张没有被销毁过,也没有失效。”

他一手撑地,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仰头眯起眼说,“当然。我进门前就在祈祷,希望它一定在这里。”西泽将她碎发撩起来,盯着她轻声说,“咒语生效了。”

淮真也眯起眼笑起来,“所以咒语是chop suey?”

他说搞不好是的。又问她,“为什么是chop suey?”

她说,“因为我好像有点饿了。一般中国人不是很饿的时候,是不会想吃炒杂碎的。”

他说ok,我们先去找点好吃的。

两人后知后觉的一块从地上爬起来,西泽叫她在屋里等他十分钟,紧接着拉开厨房一侧通往院子的门,顶着草坪的日头走到停车库,用钥匙打开。车库里停着一辆黑色四门普利茅斯,是十年前左右的老车。

西泽尝试手控制发动了一下汽车,失败了,因为油箱早没有汽油。不过这不用担心,因为这条街上到处都有提供加油推车的汽车旅馆。他掀起引擎盖看了看,发现发动机压力指示表显示有些异常,制动系统也进了空气。散热器,制动鼓与轮毂的连接螺栓,以及早已老化的车胎都需要替换,一会儿去购买汽油的路上都可以在汽车商店找到。温尼马卡看起来什么缺,唯一不缺和汽车旅行相关的一切。

搞清楚车子的毛病以后,西泽很快穿过草坪回屋。小姑娘已经用湿拖把将客厅地板积的灰尘拖得干干净净,收音机被她调节到温尼马卡的不知道什么旅行安全频道,里头一个女人正在说:f2级别的龙卷风大约在黄昏时抵达洪堡湖,从洛杉矶开来的列车已经在十英里峡谷提前停车等待夜间龙卷风过境,为了安全,请各位汽车旅客在洪堡湖前暂住下,最好等天亮再通行十英里峡谷……

既然安全频道都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好急的。接下来,除去维修汽车与制定开车路线,两人有一整个下午与晚上用来在镇上闲逛,然后好好洗个澡睡个好觉,等早晨再出发。

因为似乎并没有比火车旅行落下什么行程,去找餐厅的路上,淮真心情相当好。两家中餐厅里,厨师炒杂碎的做法都不是淮真喜欢的那种。两人之后找到一家类似culver’s的快餐店,在里面吃到了超好吃的冰冻蛋奶和黄油汉堡。当然,还有冰镇可乐。

吃过饭五点多光景,一出门就看到对面街上有一家很大的号称“汽车之家”的修理店,西泽在这里买了一只最大号汽车全套修理箱。鉴于五只车胎太重,红面孔好脾气的修理店老板表示晚些时候,店铺关门时,他会开货车,将推油车、车胎以及制动系统排气设备一起载过来,如果他们需要,还可以帮他们看看汽车有没有什么别的毛病,以防旅程半途出现故障。

修理店隔壁是一家白人超市,离开修理店,西泽陪着淮真逛了一次超市。以防太阳落山前赶不到距离盐湖城最近的普罗蒙特雷,第二天一早最迟六点就要出发。但那时几乎不会有早餐店开门,所以淮真在超市里挑了一小袋黄油吐司、番茄与生菜、salami、鸡蛋,两盒酸奶。这些可以煎好,切成几只咸三明治,装在便当盒带在路上作为早餐或者午餐。最让淮真惊喜的是,她在商店里看到了她最爱的那一款香草味可口可乐,顺带也拿了两玻璃罐。想起他爱喝捷克啤酒,顺带又装了两罐白色皮尔斯堡。走到半路,发现不能醉酒驾驶,又倒过去,将其中一瓶放回货架上。

全程目睹的西泽:“……”

他捡起购物推车里的一瓶可乐,看见上面的vanilla花瓣,突然问,他们怎么没有出一款草莓可乐。

淮真说,他们也许更愿意出一款大蒜可乐。

西泽说,那我一定会尝试。

淮真看了他一眼,心想,等七十年可口可乐公司真的出了这一款,我一定买二十打回来叫你全部喝光。

出了超市,太阳已经落山,万里都是火红落霞。气象播报里真的没有骗他们,龙卷风应该距离这里很近,满街落叶都被卷起,树枝被摇得疯狂舞动。因为不远处是沙漠,有一些方向刮来的风夹杂黄沙,像大雾一样席卷城镇。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路过车辆仿佛引擎失控,司机开的慌不择路,俨然单机打着恐怖游戏寂静岭。哦,不是,应该是双人游戏。

气温也随之倏然降了下来。如果说下午三点的温尼马卡地面温度逼近三十度,那么下午六点半太阳刚落山的现在,气温是夜间气温十摄氏度的旧金山。等西泽拉着淮真一路狂奔到413号大门外时,室外温度几乎降到冰点,淮真两只胳膊都快冻僵了。

打开门一刹那,铺面而来的热气立刻将两人包围。淮真本以为关着门,所以屋子里还保留着中午时分的温度,但她突然想起自己出门前开了窗户。走到窗边,一摸暖气片,是热的。

应该是下午出门时西泽开的。他有提醒过她夜里很冷,但是她没有听。

听到身后动静,淮真转过身,想对他的先见之明表示一番赞叹。西泽从楼梯上下来,对她说,热水不是很充足,先来洗个澡。

98.温尼马卡7

上到楼上去,只剩下一个不容四五人的小小长廊, 共开三个门。原以为房间与廊道一样窄小, 推开浴室门, 里头却大的惊人。屋里铺设浅蓝色瓷砖,进门处是小小淋浴间,另一侧墙角蹲着一只大浴缸;一张完整阔大玻璃嵌在盥洗台上,使得浴室像个形体房。

淮真开了盒友罗洗发香波,调节淋浴头的冷热水很快的洗了个头, 将用过的湿哒哒的香皂放置在一张吸油纸上,换上棉质睡衣和短裤,一边擦头发, 一边拉开浴室阳台门。在她洗澡的时间里, 红脸蛋的修理店老板已经开着印有可口可乐广告的货车过来了, 洁白车身上覆满黄沙, 货箱覆盖货物的防水布一掀起来, 令他和西泽都遭了秧。两人在草坪外检修汽车, 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天。油箱与制动排了气,加满油,车胎全部更换完毕, 备胎也挂好。检查工作进行得无微不至,连皴裂的皮质座椅也重新更换过一次。这位老板一定是个优秀的生意人,一早就看出这单生意会赚上一笔总值二十美金的巨额花费, 所以送货上门, 服务相当细致周全。

所有工作做好, 老板又找出麂皮与肥皂刷,替老普利茅斯仔仔细细的擦拭积满老垢的挡风玻璃,一边慢吞吞的说,“这种沙尘暴,在内华达沙漠里实在见怪不怪。”

淮真在心里点点头,说,是的,确实看得出来。

她在阳台上询问,“如果驾车穿过内华达沙漠,玻璃多久会脏的不能看?”

店老板说,“一上午吧。”

淮真问他,“那你能附带赠送我们麂皮和肥皂刷吗?”

她这请求实在很合理,毕竟他们可是支付了整整二十美金。

老板大概很少遇到讨价还价的客人,有点拗不过她。到末了,吸了吸他的红鼻子,从车厢里翻出一打粉红色海绵,说,“这个也能刷的很干净。”

淮真有点怀疑。

他也再不讲话。只是在趁擦拭完车窗玻璃后,一不留神将粉色海绵扔进了他们的后备箱里,算是强迫他们接受赠品,然后开着自己脏兮兮的黄沙货车飞快跑了,

不论如何,闲置了不知多少年的普利茅斯,状态看起来还不错。西泽本想尝试驾驶它在镇上转悠十分钟,但回想起刚刚那辆卡车,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接受小姑娘的提议乖乖回屋洗澡。

淮真正赤着脚在两间卧室门外犹豫不定。西泽将进了石子和砂砾的帆布鞋脱在楼梯下,赤脚上楼来问她在做什么。淮真说她不知道该去哪一间房间。

他拉开对着盥洗室那间屋子的门。这间卧室自带了一间盥洗室,家具少而沉重,莫名显得屋子很宽阔。正对床挂了三张油画,分别是戴帽子的女人,中国荷塘和一张东洋浮世绘。屋子有一些类似大西洋帝国里汤普森和情人私通的房间,华丽得有点浮夸。

这间房间是那种很典型的,已在社会有一定地位也有品味的成年人的卧房。

淮真立在房门口,有点不确定的说,“这是你小时候的房间?”

西泽全身脏兮兮的,只从后面弯着腰,将下巴靠在她头顶,小声说,“是胡佛的房间。”又悄悄补充一句,“我以为你会想看。”

西泽接着将她从这间房门口带到正对栏杆另一间屋门外,告诉她我们今晚睡这里,然后转头去盥洗室。

淮真后知后觉的问他:“哪一个胡佛?艾德加胡佛,还是……”

等她念出那位大名鼎鼎的的总统的全名时,淮真终于回过神来。原来他名字中间那个赫伯特,搞不好和这名总统有点什么渊源。她想起花街那位黑人太太说的话。假使他未来从政,旁人很可能称他为小赫伯特;如果继承家产,会是c.h. muhlenburg.

淮真走进少年西泽的房间。

淡蓝色的墙上与衣柜上都贴了柯立芝繁荣时期爵士歌星的海报,衣柜顶上放置着两个破旧橄榄球和一只篮球。小小一张单人床,床边两只长长书柜塞满了书,看起来是学校里很典型那种阳光少年的房间。

淮真将床罩拉起来,用从衣柜找来的床单与枕套套好,将被子搭在上面。又将一只横罐吸尘器抽真空,将地板积的灰吸干净。做完这一切,才坐在书柜前,想看看他都读过什么书。有少部分是德文,还有一些兴许是拉丁文,法文或者意大利文。英文书作者从莎士比亚,济慈,拜伦,本杰明·贝利到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和爱伦·坡应有尽有;法文她只知道福楼拜与梅里美,德文更是只见识过写少年维特的那位歌德的大名。

说来实在惭愧。这两柜子书,她听说过的作者名字不超过一半,听说过名字的书不超过四分之一。她想起西泽讽刺自己是个摆设,假如需要在十三岁时就能读完这么多书才能成为一个摆设,这世上起码百分之九十怀揣伟大梦想的凡人,比如淮真,可能努力一百年才能修炼为十美分商店里购买来的一只端上桌盛饭的陶瓷碗。

西泽进房间的时候,她趴在地上,读一本被他翻得很旧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九二二年首版蓝色封皮的厚书,他拿到手那年才刚刚问世,简直如获至宝。西泽静悄悄走过去,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问她看得怎么样?

原以为会吓她一跳,哪知淮真过了快一分钟才抬起头来,用一种无比崇拜的语气问他:“这些书你都读过吗!”

他曲腿坐下,背靠着床,声音很轻,却相当自信的说,“give me a page.”

(告诉我页码)

说完这句,连西泽自己都觉得很纳闷。他在长岛的家里有比这里书不知多上多少倍的书房,女客人借故来参观也有不少人问过同样的话。那时他的回答好像是:“不然呢?我买来摆在家里当装饰?”

淮真很快说了一个页码。

他说:“history is a nightmare from which i am trying to awake…”

不等他说完,淮真瞪大了眼睛,又翻了一页。

他接着说,“love loves to love love.”

淮真接着往下翻页。西泽开始有些紧张,因为从这本书里,他第一次接触到排华。尤里乌斯的那一页写着这样一段:

“‘有一回我瞧见过中国人,’那个勇猛的讲述者说,‘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他把药丸往水里一放,就绽开了,个个都不一样,一个变成船,另一个变成房子,还有一朵花儿。给你炖老鼠汤喝,”他馋涎欲滴地补充了一句,‘中国人连这都会。’”

这一页被他折了起来,要翻找出来是非常容易的事。他有些提心吊胆,已经从心底准备出了一些道歉的话,但小姑娘却将扣了起来放回书架里,拿出了另一本书。

西泽松了口气。

现在她手里这本是莎翁的十四行诗。

这次她没有说页码,而是随便翻了一页,是第八十一首。

淮真念了个开头,“如果我活到可以书写你的墓志铭——”

他接了下去,“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里腐败,至彼时你音影长存,而我早已被遗忘。你的名字将享有永生,而我却已腐败,只留下一介坟墓,于是你长存在人们眼中,借我温和的诗句,万人聆听、万声唱颂,凡人终将死亡,你却永生。”

淮真来了精神。眼睛亮亮的坐到床上,又翻了一页。

不等她确定页码,西泽接着念了下去:“我是你的奴隶。除了用以侍奉你的时间,我还剩下什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前来;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揣测你的去向,或都做过些什么……”

一开始,淮真只感慨于他超凡绝伦的记忆力。念着念着,淮真抬起头来,看他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那双黑色眼睛带着笑,看她看的聚精会神。声音很轻很淡,却有些欲盖弥彰的让人觉得他有备而来,深情款款。

原来他不是在念诗,是在表白。

念完之后,薄薄的唇紧紧闭起来,嘴角挂起这张淡漠脸孔上唯一一点笑,仿佛将他整个苦涩灵魂述说完毕之后,内心终于获得最初最原始的宁静,可以任人宰割,任人践踏。

陷入钟情的爱恋,就像被卷入黑洞,明知无路可逃,却无心逃脱,自甘堕落。那一瞬间,淮真觉得自己好像也懂得了。

她说:“you just told me about you.”(你在把自己讲给我听吗?)

西泽笑着不置可否。

盯着他的笑容,淮真突然想知道,她的爱人十二岁那年在做什么呢?

于是她问他说,“我想听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西泽仔细思索片刻,终于控制不住的笑起来。

两个人都想起了今早列车上淮真说的,只有古早的亚洲妇女会这类问题。

她微微支起身体,看他笑得不能自抑,有点郁闷。“我没有揣测,我只是很好奇……你可以只讲你愿意讲的部分。”

他轻声说,“pleasee to my arms.”(来我怀里)

她很乖的钻进他怀里,两人一起躺倒在床上。小小的床却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拥挤。

天花板上用油漆漆成漆夜,上面有炫亮的涂料涂满各式各样的星球。

淮真心想,原来她的爱人拥有一颗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小星球,这颗星漂浮在浩渺宇宙的角落,不为人知。原来十二岁的西泽躺在小小床上,在小小的梦里游览了整个宇宙,孤独,却自得其乐。

他给她讲来到这里的经历。

“也许因为叛逆来的太猛烈,也许因为纽约同龄的小学六年级生都迫不及待把第一次给了妓|女,也许因为祖父希望我得到一些政治熏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母亲,而祖父坚持认为‘世界太危险,所以小孩需要两个父亲’……总之,我在十一岁那年有了一名以严苛著称的教父。那年他只是个柯立芝政府的商务部长。以一次夏令营的名义,祖父委托他带我来内华达,在这里度过一个夏天,和整个中学一年级。他对我非常严厉,向我灌输了许多他以为异常正确的政治立场。”

淮真总结道,“排华,以及你的内华达口音。”

西泽亲了亲她,笑着说说并不止这些,还有很多共和党保守派孤立主义的思想。

他又给她讲了一些小故事,比如学校有许多同龄人并不会像在纽约时那样接触到许多‘肮脏’的东西。男孩子们无非打打球,周末去雷诺赢一点小钱,或者去洪堡湖宿营。但你无法阻止青春期的男孩干他们想干的任何事。有一次宿营时,和他熟识的快餐店老板的儿子,在湖边森林,用汽车旅馆买来的避孕产品,有三个女孩轮流和他做|爱。因为中学宿营老师发现学生走失了,在四处找寻从帐篷里逃走学生,以防他们被野狼伤害。他在春天里零下十度的绿洲里给他们望风,裹着三件防风大衣冻得瑟瑟发抖。

淮真笑起来,“那么冷的天气怎么做|爱?一旦将皮肤从衣服里露出来,几乎就会立刻冻僵。”

西泽也笑了,“我一直也很好奇。”

淮真说,“那你呢?为什么没人邀请你加入……”

他说,“我懂得这种事是在几个月之后了……”

淮真一时没回味过“懂得这种事”是什么意思,仍喋喋不休的说,“如果我是那个男孩子,搞不好会因为第一次经历变得早泄……”

西泽声音很轻的说,你怎么懂那么多。

安静了几秒,淮真问他,“几个月后你有尝试和哪个女孩子在树林里——”

他打断她说,“nope.”

她接着问,“at home?”(在家?)

西泽没讲话。

淮真微微睁大眼睛,“on the bed?this one?”(在这张床上吗?)

西泽接着说,“是在这张床上,不过只有我自己。”

淮真花了一点时间去思索只有自己是什么意思。

西泽很无奈的说,“do it myself.”

淮真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趴在床上问他,“how to?”

西泽侧过头来。

两人一个对视。看到他眼神那一瞬间,淮真觉得自己坏透了,而这个向自己倾诉十二岁的diy历史的二十一岁小情人却显得无比无辜。

他语气弱了一些,妥协式的说,“橄榄球队的朋友,一个那时对性有点疯狂十三岁少年,在一次去拉斯维加斯住旅馆夜里,曾经向我亲身示范了各种do it myself的方法……”

淮真无比笃定的说,“then you tried to.”

(然后你试了他的方法)

他说yes。

她问,你喜欢吗?

他说一开始觉得他很疯狂,过了几个月,竟然觉得好像还不错。

两人又发了一阵呆。过了会儿淮真听见他很坦诚的轻声说,“回家的三个月,我有想着你do it myself。”

淮真脸有点烫,但又觉得很开心。

她问他,“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吗?”

西泽说,“没有尝试过,所以没有比较。”

她说,“你上次拒绝了我。”

“是。”

“为什么呢?”

西泽没有讲话,似乎有点无语。

他微微仰起头靠在靠枕上头,才能和她对视。

两人互相看了两秒。

西泽说,“你先告诉我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学来的。”

淮真说,“什么东西?”

西泽微微支起身子,阴沉着脸,用一副秋后算账的讨债鬼表情对她说,“我们可以从‘给讨人喜欢的床伴付钱’开始讲起。this is quite a long story。”

淮真说,“书上看的。”

西泽说,“什么书?”

淮真说,“你也看过。我看到你书柜里有d.h.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他说,“嗯,那确实是一本性|启蒙的好书,要挑一页让我背诵给你听吗?”

淮真在他胸口锤了一拳,然后说,“你始终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上一次要拒绝我。”

西泽抬头,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找到一个理由说,“you never tried before.”

(你没有实践过。)

她说,“then you teach me how to.”

(那你教我)

他说,“let’s start from something more simple.”

(我们从简单一些的开始)

她问,“like what?”

(比如什么?)

他说,“like french kiss.”

(比如法式舌吻。)

99.温尼马卡8

西泽话音一落,小姑娘从他怀里支起身子来, 垂下头将他看着, 眼睛亮亮的, 透着股跃跃欲试的情绪。

他想的果然没错。下一秒,淮真蛮狠的欺身上来,将他压进枕头里,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堵了个结结实实。温温软软的唇触上来,轻轻描摹着他的。

其实一开始感觉还是不错的, 假如她没有做出尝试撬开他齿关的动作。身体与心里刚升起来的热并没有持续升温。因为接下去, 西泽遭了秧。

遭殃的全过程, 他觉得自己大概算得上是个青涩少女,在他最为动情缠绵的时分,躁动不安的情人尝试破开他身体的柔软却宣告失败,于是当机立断的采取了暴力举措。

怀里的小姑娘几乎动用了一切本领, 用啃咬的方式和他唇齿摩挲,竭尽所能想要学习如何将舌头伸进来……最后当然以失败告终。到最后,她甚至用手来捏他的下巴, 并用有点凶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不肯张嘴!”

这和西泽想要小小捉弄她也有一点关系, 但后来他实在有点痛, 于是扶着她的肩膀, 让两人都微微坐起来一些。

两人相视一眼。

西泽有点无奈。

在看见他的鲁莽的小姑娘急的脸颊通红, 满头大汗, 零星一点黑色碎发贴在光洁额头与鬓角上, 更显得皮肤白皙。澄澈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带着点委屈或者生气。

淮真是真的有点生气,并打从心里觉得自己是得不到夸奖了。他嘴唇湿漉漉的,殷红透顶,搞不好哪里被她弄破皮了,她又有点过意不去。

她认真为自己辩驳:“不张嘴怎么叫french kiss?”

西泽说,“除非双方自愿张嘴,否则叫作rape kiss.”

她有点赌气的说,“你在不情愿什么?”

西泽如实说,“你太粗|暴了,搞得我很紧张。”

淮真又笑出了声。

她最近没有剪头发,头发长到肩膀长度,稍稍一低头便垂下来挡住脸。西泽将一簇碎发替她挂在耳后,很认真看着她。

他并有移开手指,就着这个姿势,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在这个过程中,淮真一直盯着他的动作。她想起从前,在公共场合与女性好友做出这样互相整理头发的举动,常常令白人朋友以为她们是不是一对恋人。她很少会觉得这是个万分痴缠的动作,至少在这一刻前她都没有意识到。

他压低声音说,“我们再试一次。”

说完,倾身捉住她的唇。

淮真轻轻呜咽一声。

浅尝辄止,然后很快松开了她,贴着她的额头说,“sucking kiss, remember?”(吸吮式,记住了吗?)

她懵懵懂懂点点头。

不及她回神,在她毫无防备时,西泽趁机亲了亲她的嘴唇,然后进行下一步动作。淮真紧贴靠在他怀里,身体已经完全放松;或者被开发出了某种自然而然的迎合。

她觉得有点痒,从被他舔舐的齿龈一路痒到心里。

西泽松开她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折磨得有点缺氧。

他仔细盯着她的表情,问,“you like it?”

(喜欢吗?)

淮真平复着呼吸,一瞬间有点灵魂出窍,配合两颊的红晕,表情看起来颇有点无助。

他微微笑了,很笃定的说,“you like it.”

(你喜欢。)

淮真回过神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很认真的问,“what is this called?”

(这个叫什么?)

西泽偏过头,亲亲她的脸蛋,说,“it called a soul kiss.”

(你可以叫它)

淮真说,“你发明的名字吗?”

西泽笑起来,“那我可真厉害。”

她很迫切的问,“还有吗?”

他说yes.

握着她腰的手有力地收紧。

身体猛地贴上他宽阔结实胸膛。

淮真短促地惊叫一声,被挟在他怀里,尝到了薄荷味柔软的舌,从咽喉深处一路痒到心里。她有点热,并不像是第一次尝试亲他时那种无从下手的焦躁,而是有点心痒难耐的热,像有只灵活小小羽毛在她心间挠动,她找不到根源,也没有办法捉挠。

她努力忍着,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西泽松开她,两人都轻轻喘息起来。

过了好一阵,淮真仍觉得口腔深处被他轻轻触碰着。

她问他,“how did you make it?”

(怎么做到的?)

西泽说,“also you can do it well.”

(你也可以)

小姑娘有点兴奋,眼睛亮亮的,又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他看出她的意图,松开她,在床上坐直一些,问她,“want a try?”

(试试吗?)

淮真说,“try what?”

(试什么?)

她本意是想问他:from which。(从哪里开始)

哪知他带着笑容说,“try me.”

那一瞬间淮真都懵了,内心吐槽道:我男朋友怎么会是这样的?

她有点不可置信骂道:“you little slut.”

但是心里那个小小恶魔却大声反驳道:但是你喜欢!

不等他进行下一步引|诱,淮真身体力行的证实了这一点。

她坐在他身体中段,能觉察到衣服下面的躯体结实而有力,承受她全部重量根本不成问题,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将她整个托起。

就着这个姿势,淮真沉下腰,摸了摸他的嘴唇说,“act one scene one.” (第一场第一镜)

淮真尝试了一次。

第一次亲吻过后,她仍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伸手替他和自己都擦了擦嘴,说,“这个不好。”

西泽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于是她趁机入侵了。

西泽从咽喉中溢出一声叹息。

虽然这个吻到最后演变成为被他带领着,引|诱了过去,然后被他在口腔中肆意玩弄。好几次分开的短暂时间里,她都听见他在笑,明显带着点无奈和对恋人拙劣吻技的嘲笑。她有点挫败。

无论谁占领上风,至少她完成了一个标准款的french kiss。

在西泽带着点戏谑的笑着问她感觉如何时,她说还不错。

然后她反问,“你呢?”

他说,“马马虎虎。”

她说,“你骗人。”

他说,“i didn’t.”

淮真说,“even if i can feel your erection。”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淮真等着他的反应,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还不算太失败了。

两秒之后,西泽坐了起来一些,将她从自己身上抱下来。

淮真盯着他,“看来你并不打算教我这个。”

他亲亲她额头说,“宝贝,今天已经学了太多东西了。”

她有点失落,“除非你告诉我,我刚才做的很差。”

他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西泽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有点狂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这一刻他显然对自己过于诚实的身体反应有点懊恼。

过了好久,淮真才说,“那你告诉我,你都亲过几个女孩儿才学会这么多老练招数。”

西泽笑了起来,“你真的想知道吗。”

淮真其实她不太想知道这个。

她说,“那你今晚这样能睡着吗?”

西泽又亲了亲她,说,“让我自己解决一下,好吗?”

淮真点点头。

她微微支起身子,以便他能收回被自己垫在下面的胳膊,顺利从床上起来。

西泽拉开门走出去了。

淮真听见他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的声音,过了许久问他说,“你在找道具吗?”

他无奈的笑了,说,我只是开窗吹吹冷风,透个气。

她说,how it works?(这个有用吗?)

没回音。

淮真很快从裙子下面将内裤脱下来,光着脚快步走出去。

西泽见她出来问她怎么了?

她说,maybe you can try something else.

(也许你可以尝试一下别的)

她摊开手里的东西,问他要吗?

西泽愣了一下,很快地从她手里接过来。

他捏在手里,凑近嗅了嗅,抬头给了她一个微笑,轻声说,“it's waaizan flavor.”

(淮真口味的)

淮真抬头看着他,耳根有点热。

她指指浴室,说,我不会偷袭的。

然后又补充一句:或者说你想看着我……

西泽抬头笑起来,斩钉截铁说了个no,立刻将她背过身推回卧室。

屋子隔音并不太好。盥洗室门关上以后,立刻有哗哗水声传来。

他将淋浴头打开了。

淮真趴到床上,想起调戏他的全过程,终于得意笑起来。

其实她真的很想过去看一看。

100.大盐湖

在西泽洗完澡前淮真就睡着了。她本想等他回来再睡, 但实在耐不住困,没过几秒就睡得四肢都蜷缩起来, 姿势像足胎中的婴儿。因为四肢修长,站着时舒展了手脚, 看起来不算矮, 甚至也许比她实际身高高许多。没想到蜷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占据单人床一角, 留足的地方搞不好还能睡下两人。

西泽握着她腿弯轻轻扳动,想让她睡得舒服些, 又怕吵醒她, 不敢太用力。试了两次没成功,干脆躺床上面对着她将自己也弯起来,方便把她跟被子一块兜进怀里。

她立刻在怀里动了一下,转过来贴着他脖子。

西泽轻声问她, “醒了?”

她小声嘀咕,“你怎么去这么久……”

然后在被子里手脚并用, 努力将被子一角扯出来想给他盖上,尝试好几次都没成功。她迷迷糊糊地, 手脚极不协调,还想给他盖被子。西泽隔着被子将她手捉住,果然立刻就安分下来, 没一阵就呼出均匀的小小的鼻息。暖暖的鼻息蹭到裸|露肌肤上, 软软的头发抵着下颌, 很痒。

幸好睡着了……

西泽突然间睡意全无, 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只觉得处境非常糟糕。

直到外头天蒙蒙亮了一些,天花板上的发光涂料在视觉里一点点黯淡下去,也不知道究竟睡着多久。闹钟定在早晨五点一刻钟,响的第一秒就被他伸手暴|力镇|压了,然后接着睡。

淮真先起来了。起床洗漱过后,下楼去厨房,开窗将昨晚冰镇在室外窗台上的吐司和圆肉片拿进温暖屋子里,在等待解冻的时间里上楼洗漱。

天亮得很快,在她煎面包时,橙红色阳光从厨房打开的百叶窗直直射入,刺激得她险些流出眼泪来。西泽就是这时候下楼来的,从后面悄无声息靠近,伸手将她面前百叶窗摇起来,又悄无声息的走掉。

六片吐司一共做了十二只三明治,连带新奇士橙汁一起成为内华达沙漠里的早餐。在火车上时没机会喝,昨天一到温尼马卡她就怕包里的食物坏掉,先冻进冰箱冷藏,到夜里又都跟啤酒饮料什么的一股脑搁在窗台上。哪知沙漠夜里气温这么给力,一宿直接冻成硬邦邦一整坨冰。拿到温暖室内,融了最外头那一层,喝进去一嘴冰渣子。又想起还在外头草地里冰镇着的可乐和啤酒,她慌忙趿拉起拖鞋想出去拯救一下,门咔哒一声开了。

西泽面无表情的走进来,将手里两玻璃瓶搁在暖气片附近,径直上楼去。

就这么惊鸿一瞥,淮真还是看清了他下眼睑发青的一块儿,连带胡茬一起出现,组合成了一张相当颓唐且厌世的脸。

于是淮真没有叫他留下来吃早餐,自己胡乱吃了块三明治,端着盘子上楼找厌世鬼去了。

原本计划六点出发,现在差一刻六点。看来祖辈留下的德国血统确实发挥不少作用,他很讨厌不遵守既定时间计划,所以也没闲着,而是动用出发前的十几分钟,将自己另一个住所又洗劫了一次。

淮真眼看他从这个抽屉摸出一把军|刀,那个抽屉几张零星支票单……一股脑,乱七八糟一起塞进那只旅行包里。淮真将盘子搁在地上,没事喂一只三明治到他嘴里,再顺手将他乱扔的东西在旅行包里归置整齐。翻箱倒柜差不多的时候,他也已经差不多吃饱。

淮真将餐盘拿下楼,将余下六只三明治整齐摆在方形便当盒里。将急冻过的所有食物外头的水汽擦去,连带浴室里的东西一起装进另一只背包,背在自己身上。做好这一切,顺带将沙发罩也重新罩上,临近六点,将室内总电闸掀掉,这才上楼去找他。

西泽也已经洗漱过。刮掉了胡茬,又被她逼迫着在脸上抹了润肤霜,现在看起来脾气比早晨要好很多。屋里能打劫的东西已经被他打劫得差不多,旅行包也装得满当当。临出门,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折回客厅,打开内嵌保险柜,从里面摸出一只手|枪扔进敞开的旅行包中。

淮真看了一眼,没有则声。

等锁上门,两人一块儿坐进车里,淮真想了想,这才拉开旅行包,将那只手|枪埋到旅行包最深处。做完这一切动作,西泽转头看了她一眼。

一个对视之后,淮真目视前方,表现得异常淡定,其实心里早已尖叫到破音。

——啊啊啊刚才摸了一把真的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汽车一路驶离温尼马卡镇,驶入戈壁,直至她被早晨的日头晒得迷迷糊糊盹过去。

醒来时是被热醒的,太阳照在头顶正上方,车内温度直往上窜。开窗户也不行,室外气温总有接近三十度,峡谷风很大,半路戈壁半路风沙的,也不好受。偶尔高速公路和洪堡河汇合时,这种情况会好上很多,绿洲沿河延伸,河边微风习习,植物攥住砂石地面,没有飞沙扰乱驾驶,可以开窗吹吹风透透气。

通行十英里峡谷的汽车很少,高速公路在这里绕了一段路,跟着铁轨走会近很多。但路并不比公路,而是碎石地面,虽然近一些,也颠簸得很厉害。西泽看起来倒不担心车胎状况,大概是更换车胎时就已经考虑过这点。

偶尔在路上遇到别的驾驶者,互相看到对方都会像千里他乡遇故知一样拉开车窗互相问好。也有一些铁路养护车辆,看到自助驾驶者,表情都相当惊讶。有一回淮真看到华裔铁路养护工,在呼呼的风里摇下车窗来,用广东话大声询问他们昨夜那趟车抵站未?那头也大声回应她:尚未到!

淮真知道西泽也听得懂。看得出来他和自己一样开心,所以接下来路程开足马力将车驶得飞快。

经过印第安人岩壁时,淮真看见山上洞穴旁密布的枪眼,想起惠当有提过铁路修筑到这里时惊扰了印第安人居住的岩窟,因此和白人之间有过一场恶战。也许只是贪婪的人前往挖掘银矿而留下的矿洞,但具体是什么已经不可考。

汽车离开十英里峡谷,也几乎走到沙漠与戈壁边缘,洪堡河仍在延伸,但气温仍居高不下。日头已经过了中午,两人都有点饥肠辘辘。淮真想去拿后座的便当盒,被西泽制止。他说等洪堡河跟高速公路交接时,距离最近的镇子也不远了,到那里,高速路两旁会有非常多小餐馆,可以过去再吃。

淮真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很好玩。因为唐人街流传着一个故事,说一个美国快餐店老板和华人快餐店老板谈美食,美国人兜头就报了五十种汉堡的搭配方法,还为此洋洋得意,说你们chop suey一定没有这么多做法吧。华人老板就笑了,心想,是的,因为chop suey是民以食为天的国家专诚给对食物没有要求的美国人准备。

淮真相信西泽对美食也没什么要求,中午吃汉堡还是吃三明治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但这时候还能想到得去找一家餐馆照顾一下肠胃,实在有点为难他。

她当然打从心里认同他的提议,将自己背包里两盒已经捂得温热的酸奶掏出来,一勺一勺喂给他吃。西泽没有拒绝她的投喂,身体力行的证明了他确实很饿。

淮真盘腿坐在副驾驶室,将草稿本搁在大腿上,左手伸手喂他吃东西,顺带也在本子上记几个铁轨穿行大峡谷的见闻,用以佐证惠当几十年前的行医记录。一盒酸奶喝完,汽车一个颠簸,从十字路驶上平坦的高速路。路上车辆非常多,一定会有淘金者在这里开设餐馆,搭救饥肠辘辘的公路旅客。

汽车稳稳开了几分钟,遥遥望见路边修筑的独栋小房子,周围空地停靠着七七八八的车辆,许多行路人都在这里停靠就餐。淮真本以为会在这里停下,转头仔细观看路边餐厅挂在窗户上菜单,想先一探先机。尚未看清楚,西泽猛地将车开过了餐馆。

淮真愣了一下,一时没回过神来。

西泽笑了一下,说,后面还有很多。

正如他所说,汽车以不及六十码驾驶的十分钟里,道路两旁出现了起码三家餐厅。十分钟后,又一家餐厅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出现了。门口挂着一只大大的鹿头,大树下停了非常多的车。

西泽驶下公路,将车停在树下最外围的阴凉处。

淮真跟他一起下车来,使劲看了这棵树好多眼,因为它长得非常标致,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电脑首页的自选屏保系列里,但周围下车的旅客却好像对它的美貌视而不见。

她听见西泽在身旁解释说,“这种参天大树在美国非常常见。”

淮真没有转头看他,但能感觉他一定在笑自己。有点惭愧的心想,好吧,我实在孤陋寡闻,来这里整整一年都没有离开过旧金山,当然不会知道这个。

走近餐馆,淮真瞥了眼门口那只鹿头,看见了它眼角内侧的泪沟痕迹。后来她才听西泽说,这种小店大概是美国公路边最常见最平价的“小吃店”,但无论如何,会比别的廉价餐厅放心得多。

走进店里阴凉处,一阵凉风袭来,吹得淮真哆嗦。两人在离门不远的小餐桌相对坐下来,淮真看见他有几簇碎发黏在了额角,更显得皮肤苍白过分了些;淮真自己也没有多舒服,长头发使她遭了秧,无袖白色亚麻衬衫湿漉漉的黏在背后。她两手拢拢头发,动作娴熟的飞快将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

上了点年纪的老boy将菜单递上来时,淮真立刻翻到了冰镇饮料那一页。除了冰镇柠檬水外,她还点了两只圣代。西泽将点单的任务全权交给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其实吃的食物也很简单,无非熏牛肉,咸牛肉,黑麦面包和麦卡里斯特,都是非常结实扛饿的蛋白质,毕竟下一餐还不知在哪里。

两人饿极了,加上她知道西泽一定有点疲倦,所以决定和他一起发一会儿呆,不打算干包括说话在内的任何消耗能量的事。虽然不知道昨晚他究竟干了什么将自己困成这个样子,不过淮真决定等晚些时候想起来了再问。她想提议下午由她来开车,这样他也可以休息一下,所以仔细琢磨着到底该如何解释自己会开车这件事。

这时叮咚作响的门铃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转头看向门口那一面墙,那里嵌着一只置物架,上面夹着客人的点单、账单,以及一些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和人物幽默明信片。

淮真走过去拿了一本时尚杂志,想看看这年头到底应该怎么时尚法。哪知花花绿绿的封面画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据说是严厉的时尚界大亨——用加粗的英文大字告诉所有看过这本杂志的年轻女士:“出门前,请务必检查清楚你的衬衫下摆,有没有从牛仔裤腰里拽出来!”

淮真立刻就懵了。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将杂志和旁边的搞笑明信片一起弄错了。但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本上月纽约新出炉的时尚月刊。于是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果然看见了自己那种将衬衫下摆扎进咖啡色卡其裤腰并且露出腰带的穿法。

她抬起头,呆呆的看了西泽一眼。

这时候他好像又从梦里醒了过来,而且是醒得非常有精神那一种——手支着脑袋,几乎将小半张脸压住,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看起来很帅。他定定的看着她,没有挡住那半张脸上嘴唇弯了弯,露出一种天然的笑的弧度。

果然。淮真心想。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打趣她。

紧接着他安慰她说,“never mind. i don’t care.”

(没事,我不在乎。)

淮真也不甘休,学着他的口吻说,“who cares, i don’t even give a fuck.”

101.大盐湖2

淮真偏过头, 看见铁丝网架上还夹着一本被翻得破破旧旧的vogue, 借助地理优势伸手够下来, 将这本她认为不太权威的三流时尚杂志挂回架子上。

vogue是去年十一月的,放在这路边平价小餐馆, 几经女客之手, 被翻得已经缺了页, 不过倒可以作个参考。封面是略微抽象派的手绘女子剪影,往后几页也多是一些身形纤长的女体服装概念图。大致翻看一遍, 时下流行的多是修身v肩连体长裙与波点水手领衬衫;发型则是长发梳成很典雅蓬松的发髻,或者三七分波浪卷短发。除此之外,圆形短沿小圆帽以及各种款式的包头巾在时尚界也十分风行。

杂志在最后几页做了一些很亲民的小建议,比如建议手头拮据的轻熟龄女孩在冬季里采用将好看t恤或者衬衫塞入及小腿中长裙的搭配, 来达到修身连体裙的效果, 外面可以罩一件盖过裙摆的大衣,搭配一条短靴, 将多年前就过时的zoot-suit拾起来让女孩们穿,会显得活力又俏皮。

淮真偏过头去问西泽佐特套是什么。

西泽说十年前爵士迷们流行的一种及膝黑色大衣搭配松松垮垮长西裤的服装。

她想起m.j经典太空步的舞蹈也有这款扮相,女孩子换作长裙也很相似,却不是同一种感觉。

这时候侍者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很有范的欠一欠身,将托盘里的食物呈上桌。

淮真实在饿傻了,从这一刻开始, 彻底没工夫管别的。直至缓过劲, 伸手将被自己冷落在一旁冰镇饮料拾起来, 将麦管衔在嘴里,一边用餐巾布将冰水融化的玻璃杯外的水渍擦去,一抬头,立刻接到对面那道目光,也不知已经吃完盯着她看了多久。

意识到自己刚才吃的是有多么心无旁骛,淮真也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这种笑容一直持续到用餐完毕,侍者走过来撤走餐盘。巧克力和草莓圣代端上桌时,显然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直往外冒寒气。和圣代一起上桌的,还有侍者试图推销的一本厚厚的汽车旅行手册。

“你们一定会用得着的。”他径直走向这个娇小亚裔女孩儿。

淮真很感兴趣的接过来瞅了瞅封面——汽车协会出版,向您推荐所有保养良好的道路,避开狭窄破损的公路;除此之外,还推荐用户三星及以上评价的汽车旅馆(motel),旅店(hotel)以及旅游客店(tourist home)。后面小小一行字吸引了淮真的注意,那里写着:所有旅社的优缺点比较,以及所有禁忌(包括是否准许室内吸烟,是否有两套房客房,是否允许有色人种入住等等……)

淮真到背后翻看手册价码。原本价格是两美金,现在似乎打折出售,只需要七十五美分,因为它已经是一个季度前更新的了。她觉得还不错,顺手要从零钱包里找一美金出来时,那位侍者眨眨眼,轻声跟她说:“这个包含在餐费里了,小甜心。希望能对你有用。”

这下轮到淮真有点诧异。她以为这会是个擅长推销的商人,原来他只是想给予他们一点帮助。

西泽在一旁给她充当解说:“是个法国人。”

淮真点点头,心道怪不得对跨人种情侣会这么nice。紧接着又笑了,说,“我听见你在自嘲吗?”

西泽不置可否,将现金夹进账单里合上。

淮真盯着那笔数目,对他说,“wait, wait, why so much?”(为什么支付那么多)

他说,“just a token of gratitude.”(聊表谢意而已)

那位侍从回来之后,十分自然的笑纳了这一大笔小费。

直至淮真使用了餐馆后面的路旁厕所,经历了铁棚里蒸桑拿与宿臭混杂的蒸腾之气,回到树荫下的车里,她终于想懂了这个问题,趴在驾驶室窗边对西泽说:“所以其实他赚得比手册原本价格还多!”

西泽笑了一下,是那种“你终于搞懂了”的笑,然后同她说,“来,上车来坐好。”

淮真却没动,而是接着同他提议说,“下午不如我来驾驶汽车?”

很意外地,西泽思索两秒,无比爽快的说ok,然后推门出来,绕过车头坐进副驾驶室。

淮真坐进车里来,坐直身体,将座椅往前推了起码六英寸,才得以将脚舒适的放在油门上。

她侧头看了西泽一眼。

relax,他说。

但其实没人看起来很紧张,也不知他究竟叫谁放松。

她点点头。她早晨就观察过,手动汽油车和后世没多大区别,在美国普及早,而且是左舵,实在谢天谢地。

一波手动控油,调整parking到reserve,松懈制动,踩油门。

后面来的车辆并不多,汽车得以很顺利的倒退出来。

淮真摸出那只温热的皮尔森堡扔到他怀里,顺手将档位扳回drive,将汽车驶上告诉公路。

她转头冲他眨眨眼,说,“you can take forty winks now.”(你可以打盹了)

然后她听见他说,“i guess so.”

汽车驶出去一阵,几分钟后,她转过头,发现西泽正用一种难以言明的表情笑着盯着她看。淮真擅自将此解读为崇拜。

因为本本族并不敢造次,所以她开的很慢很平稳。

这里几乎是荒芜的无人区,地名取得相当随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见一个路牌,上面写着:这里距离salt water city320英里,距离霍尔堡340英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名叫1001英里……

又开过了不知几棵橡树,再回头,发现西泽已经睡着了。

他没有喝酒。啤酒被他抱在胳膊里,微微垂着头,呈现一种很放松的姿态。睫毛覆盖在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温柔又无害。

平时他醒来时,神态与灵魂都生动起来以后,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让人不敢造次的威压。所以淮真一直在想,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身上自带的那种让人不由得想要亲近的感觉源自于什么。

因为他安静下来的时候,本身看起来其实很温柔?

好像也不是。

确认行驶条件安全的前提下,淮真有多看他几次。

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西泽搞不好有一些地中海高加索人的血统,因为许多中欧及南欧人都会有一点偏东方的长相;或者往上几辈,某一辈人的一点亚裔血统被他继承了下来,所以让他即使在亚裔人看来,也颇具一点亲和力。

102.大盐湖3

沿着八十号公路前行, 旅途可算足够寂寞。到后来,淮真忍不住数起了路边那种在西泽口中“全美国很常见的参天大树”,发现每隔两到三个“此处名叫xx英里”路牌基本就能见到一棵。

路上的车其实不算少, 但大多一阵风似的开走, 片刻就不见了影。从开头二十迈起步,到现在将车速飚升到六十迈,淮真觉得几乎已到了心跳加速的行驶极限。

西泽在约莫四十分钟左右有醒转过来一次。

抬眼看见那个“距离盐湖城还有290 miles”的路牌时,他睡眼惺忪的说,“哦, 原来只过去了十分钟。”

过了起码五分钟,淮真才回味过来他在打趣她开的慢。想反驳, 一转头, 发现他对她驾驶技术或者不如说是车速颇为放心的又睡过去了。

一来她没有驾驶执照, 二来确实技术不佳, 淮真实在不敢开得太快,一直维持六十至七十迈时速,到下午五点半钟才将近抵达犹他州境内公路检查站。检查进行的似乎十分缓慢,入境汽车队伍排了足有三四百米。

汽车缓缓向前滑行, 通气环境不畅,大铁壳内的气温也倏地升了起来。龟速移动不知有没有十分钟, 西泽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声音略有点沙哑的问, “……怎么回事?”

淮真说, “到犹他州公路检查站了, 前面在排队。”

西泽突然支起身子, 从汽车右侧窗口探头看去。两秒钟后,他的声音从那种梦呓似的语调恢复正常。

“你知道吗?”他无比淡定的说,“我看见联邦警察拦住汽车逐一检查,连后备车厢也没放过。”

淮真思考了两秒钟,“谁被联邦通缉了?”

“也许是我们,否则谁会在今天抵达犹他公路入境检查站?”

淮真从后视镜往后一瞥,尾巴上跟了起码二十辆车。

她问:“我们掉转头,有别的路吗?”

西泽往斜前方一瞥,看见路边加油站,于是很平静扳动方向盘,“来,我们去加油站确认一下。”

中国节高速路逢假必堵几乎已经是常态,乘大巴入境欧洲各国时边境检查偶尔也会用去很长时间,所以下意识也并不觉得入境花上一小时入境某个州会是什么奇怪的事。经西泽提醒,她突然想起这是个各州各自为政的国家,联邦政府可以行使的权利其实很少。

公路检查站出现联邦警察意味着什么?

有人奉命来逮人了。

将车驶入加油站的途中,淮真问他,“他们为什么不去你从前住过的地方查看?”

西泽说,“未经许可,破门而入是重罪。那所独立屋有一部分是我的财产,但跟我祖父没有瓜葛。”

淮真仍然不解,“他们是警察。”

“没有切实罪证,擅闯民宅也是非法取证手段。”西泽用一种宛如看智障的眼神看她一眼,说,“法庭判罚原则是要达到惩戒效果,首先他们会调查清楚你名下所有财产,假使你有一百美金,可能会罚你十美金;我祖父可不止有一百美金。”

她说,“他们可以蹲守在你住的地方周围……而且那里有一辆车。”

“是,他们当然可以,除非联邦警察平时实在没什么活好干。美国哪里都可以租一辆车,费用远比二十美金要便宜。而且……即便我在内华达住了一年,我祖父也以为那地方是拉斯维加斯。至今他都以为内华达是拉斯维加斯州的州府——他不了解温尼马卡,否则我们不会在这里留下过夜。”

“温尼马卡是什么,一款新汉堡的名字吗?”推着大红色德士古加油推车过来的背带裤黑人先生笑着问道。

淮真也笑起来,这和时常有人问“安徽是合肥的省会吗”如出一辙。

西泽将开到车胎充气泵旁去自动充气,顺带加水注液时,他叫淮真去加油站超市售货柜台以及橱窗外看看是否有联邦缉捕通告,一则种种原因来说两人最好不要再公共场合同时出现,二来也担心通告上极有可能会出现他的外貌描述。

当淮真走近加油站橱窗外,果然瞥见橱窗上贴了一张招纸,上面用朱红色大字印着:

at lowest $ 500 reward (超过500美金悬赏

wanted white and coloured race couple (白种和有色人种情侣

pulled into utah (驾车驶入犹他州

white youth (白人

age, 21 (21岁

height, 73 1/2 inches (73.5英寸

hair, black (黑发)

coloured girl (有色人种女孩

distinguish charateristic, petite (身材娇小

+1 212 237 9990

橱窗张贴的招纸正好挡住了淮真与收银台白人女孩的之间的视线。淮真微微偏过头,恰好看见那女孩拿着电话机讲话,侧过头,看着超市门外某个方向。

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那里有车胎充气泵……以及拿着充气拉杆的西泽。

淮真冲那个方向大喊:“lauf!”

西泽一个回头,猛地拔掉充气泵。

驾驶室门嘭一声关上,汽车启动时撞开那只未合拢的充气泵,伴随滋一声响,气泵即刻弹飞。

里头那女孩吓了一跳,试图从柜台后钻出来,却在防盗挡板上撞了个结结实实。

电光火石间,车已经开到淮真面前。

她猛地招纸撕下来,飞速钻进拉开车门的驾驶室。

西泽侧过头,见她握好扶手以后,慢慢将油门踩到底。

淮真将脚抵住车前部来缓解汽车加速时的惯性,渐渐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

眨眼间汽车已反向驶离路边加油站,整个过程速度之快,搞不好只有《色·戒》里的梁朝伟跳车那一幕可相媲美。

直至淮真从后视镜瞥见那女孩跑到超市门口,高声尖叫声:“they drove away——”时,加油站在视野里看起来只有一只乐高积木那么大。

汽车鸣笛声从背后传来,天色仍亮着,淮真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

西泽很镇静的说,“没事,他们追不上。”

淮真本来就不紧张,听他这么说更觉安心。

原来昨晚,以及刚才在加油站,西泽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这一刻。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淮真仍听见些微汽车鸣笛声,一回头,看见警示灯在数百米开外闪烁。

她盯着后视镜,轻声说,“追得好紧,会追到什么时候?”

紧接着她听见他说,“车窗摇起来,然后抓紧了。”

淮真立刻照做。

一个剧烈颠簸,玻璃外响起树木枝叶折断的剧烈响动,车速稍稍减下来一些,却不算慢。

淮真原以为车子只是压过一排低矮灌木,汽车是驶入了一片灌木丛。

直至颠簸消失,汽车紧接着在月光下的一片树丛里七拐八拐,斜斜开上一个山坡,驶上一条碎石小道,淮真那种尾椎都震麻的感觉才稍稍觉得好一点。

月色里,她趁机回过头去,已经没有警示灯的影子,鸣笛声也早已消失不见。

她轻轻惊叹一声,背过身看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说,“我们竟然是在向东行驶!”

西泽笑了,“我早就说过,他们没人比我了解内华达。”

103.大盐湖4

西泽当初来内华达, 是由于他祖父不满于他父亲对他的监管。阿瑟希望的是“比所有男子私立中学舍监还要严格的监护人”, 而那位赫伯特先生是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为了随时随地脱离控制, 必要时又能表现得足够乖巧,十三岁的西泽在两个月内就已经熟谙前往几个与内华达接壤的州的无数条“羊肠小道”。

在月光下沿着那条“羊肠小径”向东行驶的路上, 淮真问他脱离监管是为了什么。

他说, 十三岁的少年做任何事,大部分时候只是因为成年人让他“不要这么干”。

淮真说, 比如不要轻易和宿营地的少女偷食禁果?

西泽无奈地笑了,然后说,“宝贝,你忘记我是个清教徒。”

她说,“但礼拜日你也没去做礼拜。”

他说, “我只在某些方面坚守本分。”

她说,“比如驱逐异教徒吗?”

“——同时也是个共和党保守派。”西泽岔开话题, “所以他们最好不要让我从政,否则我一定不让同性恋者和让女性堕胎的人好过, 并且坚决支持死刑。”

淮真呵了一声,“说得好像一定能当上某州州长似的。”

西泽笑着说, “whatever, 反正我已经没机会证明这一点给你看了。”

淮真漫不经心的问, “那你后悔吗?”

“晚了, 而且, ”他轻轻叹息一声, 用一脸很愁的表情看着淮真, “好像根本不像有得赚的样子。”

淮真傻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在说那个“多少吃胖一点让他有得赚”的鬼话,骂道:“你才按磅计价的,傻狗!”

“你们中国人的狗是按磅计价的,真奇怪。”

淮真说,“你们美国人总觉得中国人都吃狗肉,真是蠢得像条狗。”

西泽悠悠的说,“狗不是按磅卖的,然后……傻狗也是有尊严的。”

淮真原本紧闭着嘴,听他这么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说,“我不吃狗肉,我家人不吃,我认识的大部分人也不吃。”

“太好了,那我应该可以很好的融入华人社会。”

淮真又咯咯笑起来,“你是谁?华人社会并没有决定要接纳你。”

西泽突然说,“时常有人说我祖辈一定有印第安人血统。”

她笑了一会儿,停下来,很认真的看着他的侧影,然后说道,“也许是高加索人的血统。”

“有人也这么说过。我有告诉过你吗?我父亲的一些兄弟,时常揣测我那位传说中得肺结核死掉的英国人母亲可能并不是什么纯正英国人,而是萨克逊或者盎格鲁人种跟高加索,或者是和亚裔人群的混血。香港时常会有很多英国佬的遗姝。”

“那你怎么认为呢?”

西泽双手离开驾驶盘,“没所谓,反正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车继续往东开了一会儿,突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一直到淮真透过雾蒙蒙的车窗,捕捉到路边的灌木丛中间的一个界碑,叫他将车停下来,拉开车门,凑近去看,发现上面写着犹他州界。

她转头问西泽,“你了解犹他州吗?”

他说not too much.

“本来顺着洪堡河再向东一段距离,过了犹他谷,几乎就能看到大盐湖。盐湖东南角就是盐湖城,但是因为太显眼,所以不能沿河走。”

淮真说,“那我们今晚是向东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西泽说是的。

淮真有点兴奋,“也许我可以开车一整宿,第二天白天睡觉。”

“以五十迈时速?”

她今天中午吃过冰淇淋后,感觉有点不适,像是要来例假。经过刚才一番夺路狂逃,加之旅途中水土不服,小腹坠痛感越来越明显,手脚并用从座位中间爬到后座,在后头查看了一下内裤,果不其然提前了将近一周。

确实不如找个乡村旅社休息一晚。

淮真拿出一条毛毯搭在身上,蜷缩着躺在后面。

西泽问她还好吗?

她说,“just having my period.”

说罢从包里翻出手电,照亮那张寻人单查看起来。

“很奇怪。”她说,“这真是是悬赏吗?七英尺,黑头发,携带一个娇小的女孩……为什么只有一些很模糊的特征,这样的组合整个美国绝对不会只有我们两人,单纯唐人街,我就知道有六对情侣是这样。”

“因为这对我祖父来说几乎算是丑闻。他既不能明确我的信息,又不能明确我的罪名。只能说有个白人‘走失’,附加信息是‘和一个‘有色人种女孩’。这样大部分联邦警察都会心照不宣,这是不可通婚人种的私奔。在所有禁止通婚的州——”

“——都是可以执行逮捕的。”

“是。加州没有找到,那么首先考虑海关,或者州境。”

“那他们基本确定我们要去东边了。”

“对。”

淮真又陷入了沉思。

西泽说,“别担心,他只是希望能在我犯错之前将我押回家去。”

“……什么叫犯错?”

西泽沉默了一下,似乎说了句,i can’t explain it well.

紧接着外面雨越来越大,没头没脑砸下来,砸在铁皮与玻璃窗上,响得像是沙漠里碎石与沙砾一起从天上落下来。雨大也不算什么,偏偏一下雨,天立刻昏暗下来,车灯扫到前路,仿佛探进深不见底的墨水瓶,立刻音讯全无。隐隐只能看见远处有山,但怎么靠近都不见得山会来似的。

在这噪点音乐似的雨滴声里,不论他们说什么,对方也都听不清,干脆节省力气默默赶路。车灯照在坠落的雨线上,好像密雨生出了刺。盯着远处的光,倦意跟着席卷上来。车隐隐驶入短而窄的山谷,淮真迫使自己打起精神,翻起了旅行手册上的犹他谷那一节。

“驶过山谷,沿山脊往上,有一几所杨树下旅店……”她仰起头,果不其然看见山谷中央隐隐的灯点。

她听见西泽应了一声。

雨里根本看不清上山道,没走一段路都得将车停下来,仔细辨认岔路口的路牌。山道尤其狭窄,曲曲绕绕驶上山,两个人都捏着一把汗。

直至半山坡的树林后头乍现灯火璀璨一道亮,绕过树丛是个停车场。在这荒郊野岭的,竟然几乎停了大半的车,如果放在中国乡村,几乎跟鬼怪狐仙差不多。

他将车沿碎石道路开到几乎被雨水淹没的人行道,啪嗒一声关上点火装置,然后叫真在车里等她一下,他一会儿拿伞出来接她。她点头答应,毕竟停在这里的车不能没人看守,立刻从背包外侧将自己的身份卡递给他。一只大红色的丑陋消防栓不知怎么在这暴雨里失灵了,水流成股的往外流淌。

西泽推开车门,在暴雨里淌着水大步跑进旅店敞开的,灯火通明的大门,一双短靴踩得水花飞溅。

从淮真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旅店陈旧而红彤彤的装饰,几把破旧的丝绒的老扶手椅上坐着几个读报纸的老头老太太,他们面前的地上堆满了行李箱,似乎在等待某个仆欧前来替他们拎进那种维多利亚鸟笼式的狭窄升降电梯。

她一开始只能看见前台一个秃噜瓢的发光圆脑袋,后来他突然腾地站了起来,淮真才看清了那是个满脸粉刺的大鼻头中年男人。她正思索着旅店出于什么理由聘请这一类外貌的男人作为自己的招牌,那男人脸部突然扭曲成一个绿巨人,不知因为什么大发雷霆起来。

引起他不满的对象是西泽。西泽侧过头来,十分镇定的看了看自己,又转头同那前台男人讲了几句话。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西泽因为什么原因耐住了性子,好脾气的去同这样一个失礼的乡下中年男人诉说自己的诉求。她心里咯噔一跳,心想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么,慌忙低头用手电照着那一页旅行手册,往下看,果然看到一行小字:friendly to coloured people,0 star. (对有色人种友好度:0星。

那一瞬间,淮真摇下车窗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

紧接着她拉开车门冲出去,积水钻进帆布鞋里发出叽咕叽咕的水声。淮真站在门口,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那一瞬间,西泽回过头来,与前台几乎同时对她发出呵斥。

西泽看起来比那位叫她滚出去的前台还要生气。

他又重复了一次,“go back to the car!” (回去车里

趁那中年人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致使事情变得更糟以前……

淮真定定地对他说,“go back with me.” (和我一起回去

他没理她,转过头想接着同那中年人据理力争。

她接着哀求,“please.”

说完,看他一动不动盯紧自己,表情似乎有点松动。

淮真走过去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走了出去。

104.大盐湖5

淋了次雨, 肚子疼的淮真只能蜷起来。她强打起精神, 在后头读着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区域的犹他州地图, 实时播报:“前方驶出山谷,沿未知道路前行二十英里即可见到大盐湖。”

西泽大抵也有在听她讲话, 一路沉默着将车驶出山谷, 沿湖一路向南行驶。中途也经过过好几处加油站,西泽将车停得很远, 独自下车去询问附近哪里有镇子。最近有一个隶属于科利尔菲尔德的乡村,在八十四号公路附近,开车过去只需六七分钟,路上大概有三家旅社。但前往那村子没有公路,只有泥土乡道。

说泥泞是真的泥泞, 特别是经历了一场大雨,开过去时, 车子宛如压过浓稠绵软的雪糕,车里的人像在乘坐一九九八年乡村超市门外那种摇摇车。西泽停了三次车, 去路边那种旅店询问是否还有空房,这几家旅社的名字淮真都有见过, 与其说是一或者二星友好, 不如说是四星或者三星的傲慢。

西泽脸色一次比一次糟糕, 因为旅社主人口供相当一致的告知他:今夜大雨, 所以客满了, 你们应该提前预约的。

在他一言不发的将车沿泥泞道路往前开的路上, 淮真装作很开心的说, “我们也许可以夜宿盐湖河边……我还从没有在乡间湖边宿营过。”

西泽并没有答话。

再往前就是那个名叫green fall的村落。村子房屋很稀疏,零零星星能见着几所橙黄色独立屋,更多的是那种屋顶用木头搭起来,看起来很简易的农舍。

时间临近夜里十点半钟。淮真以为他可能是想驶出村子,到十五分钟距离的镇上去再问问,但车开了不到五十米,猛地一个剧烈颠簸,一只右后车胎陷入了泥坑里。西泽显然已将油门加到底,车却纹丝不动,连带着发动机的咆哮巨响。

尝试了几次,毫无效果。除非等到天明找到硬铁棍与绳索,或者去寻找加油站的拖车,今夜别指望能将车胎从泥淖里拔|出|去。

这一次淮真相当认真的说,“我们可以等雨停了再走。”

建议却并没有起到效果。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西泽说,“i’ll be back in ten minutes.”

不等她回过神来,西泽已经很快的推门出去。

淮真从车窗里看着他冒着大雨,缓慢的淌过没过鞋跟的黄色稀泥。

衣裤很快湿透,像累赘似的黏在他身上。

她想让他回来,今晚就在车里过夜,叫了他一声,西泽没理她。她径直推开车门,一只脚刚踩到地上的一瞬间险些一脚踏空。她抓着座椅,在湿漉漉的雨里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脚从没过脚踝的粘稠泥土里拔|出|来,最终只能将那只鞋留在黄泥地里。

她拉开车窗,抱着只剩下一只袜子的脚往外看,西泽沿着泥土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去,轻轻一跨,翻过别人家潮湿花圃外的篱笆。

想起他白天说起擅闯他人住所的罪名,淮真暗地里捏了把汗。

过不了几分钟,又见他从花圃翻出来,似乎是打算去下一家。

乡村房屋分布十分稀疏,下一户几乎已经要走过一片没有花儿的树林边缘,经过一片膨胀的荒野。

直到看他消失在夜色里,过了好一阵,淮真觉得脸上又痒又烫,轻轻一抹,毛衣袖子湿漉漉的。

几分钟后,那户农舍突然照出一束不知道什么摇摇晃晃的透亮光束,在门口往道路这边一扫,又往那头一扫,巴掌大的黄色光圈像在黑暗里挖出一条隧道。然后她听见一个年迈的声音,冲西泽那边喊:“who was knocking at the door and asking to stay oveight just now——”

(谁刚刚在敲门?)

紧接着,淮真从汽车探照灯光里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杖,穿着大红雨靴的伛偻的老太太。

手电往车灯亮光处这边一照,淮真立刻用手挡了一下,然后大声喊道:“it’s me!”

车停得离农舍并不太远,淮真怕错过西泽,干脆脱掉鞋子,将裤子挽过膝盖,推开车门从车上跳进泥地里。还好,上帝赋予了人类灵活的脚,远比穿鞋的灵活。老太太大声惊叫,让叫她当心点慢慢来,不要着急。

她在雨里快步淌过泥地,以防老人家朝她走来时摔倒在泥泞里。

前后夹击的明晃晃光晕里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见步履踏在泥泞里的脚步声,她并不知道那是谁的。踏出不到三十米,立刻听到远处黑暗里那个熟悉声音向他怒吼:“why the fuck can’t you just stay in the car——”

(你他妈究竟能不能好好呆在车里?)

紧接着看她看见西泽苍白着脸孔从暴雨里大步朝她和老太走过来。

老太太递出雨伞给他,像讲什么笑话似的说,“go go, hurry, cover her up——”

他顺手接过来,撑开递给她让她撑住伞,然后将蹲身将她背起来。

老太太等到他们走近,侧身让他们走进花圃的石头小径,这才跟着他们走进潮湿的农舍。

西泽将淮真放在农舍朝外突出的风檐下,背转身,轻声询问老太太,“努南太太,我能否去车里取一下东西?”

老太太说,“去吧,我给你留着门呢。”

淮真将伞递给他。

他垂着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伞重新走进雨里。

直至她听见努南太太对她说,“我不会把他关在门外的。请进来。”

站在风檐的灯光底下,淮真低头看了眼自己沾满黄泥的脚和小腿。

努南太太看着她,很慈祥的笑着说,“don’t worry, asians are not darker.”

等努南太太进屋,淮真仍很努力的在屋檐的尖角下将脚底的泥都蹭干净,然后跟着她走进农舍。

起居室很暖和,似乎升着壁炉。

努南太太边走边说,“一会儿我帮你们将楼上壁炉也升起来,洗完澡,可以去烤个火。冷热水要好好调节一下,毛巾我替你拿过来。”

淮真轻声说谢谢。

洗过热水澡,拉开盥洗室的门,她发现那里不止挂着浴巾,还放着她拆开的那一纸袋southall’s towels一次性卫生内裤。

等她裹着毛巾热气腾腾从浴室出来,才听见西泽与努南太太在楼下的谈话声。过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又关上,淋浴声响起来,努南太太带着一副圆片老花镜走上楼来,督促她说,“快,去壁炉暖暖身体。”

她说好的。

努南太太走在前头,经过长廊推开一扇门说,你们今晚可以睡这里,又说,“千万将头发身上都烤干烤暖和再去睡觉。”

淮真说,我已经暖和多了,我们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努南太太大笑,说自己是个cigarette widow,自己住着太无聊,有人来陪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淮真并不知道烟枪寡妇是什么,也没有接话,打算等西泽上来再问他,顺便也可以用来和看起来非常生气的他没话找话。

努南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掸了掸壁炉旁沙发上的烟灰,铺了两张毯子在上面,才叫她坐下。侧耳听见下面浴室水停了,这才故意笑着说,“噢,我太困了,我得去睡了。”

淮真祝她晚安,又再一次谢谢了她。

努南太太下楼去后,淮真和墙上不知谁的半身油画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才听见脚步声上楼来。

她侧过头,西泽也裹着一张浴巾,顺手关掉了走廊的灯,走进来。

淮真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脸色,小声问,“你还在生气吗?”

105.大盐湖6

淮真头发仍湿漉漉的, 但谢天谢地, 暖和的感觉真好。她用毛巾擦过头发,因为在沙漠里呆了一天,头发又干又毛躁,她不想用那种揉鸡窝式的擦法, 那样头发不知会打多少个死结。所以现在她坐在壁炉边, 发根在稍稍往下滴着水。

西泽躬身拾过她手里的毛巾。

淮真抬头问他,“你想帮我擦头发吗?”

他没讲话。

烤的暖融融的毛巾搭在头顶, 湿漉漉的水泽被小心地揩掉。

她说, “i thought it’s weird for american. it’s just like a father taking care of a litte daughter.”

(我以为美国人会觉得这很奇怪, 像爸爸照顾小女儿)

“naturally, yes.”

(是很奇怪)

淮真说,“does that means you feel ok now?”

(所以意思是你不生气了对吗。)

过了会儿才听到他说,“how you feel like?”

“for what?”淮真不理解。

他说,for me, it’s like you can endure everthing. for you, everything is fine, everthing is ok.

(看起来你能忍受一切, 好像什么都很好。)

淮真问他, “you want me to yell out?”

(你想让我大叫出声?)

“i can not feel your emotion. please at least let me know if you feel pain, sad, regret, ufortable…i just being uncertain of the rightness about what i’ve done.”

(我感觉不到你的情绪。假如你感觉到不舒服, 伤心, 或者后悔,请至少让我知道。否则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对的事。)

淮真失笑,“确实有很多事情,从头至尾我都觉得不公,但错的并不是我,躲开不就好了?我天然这样,并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我只想告诉你我没那么脆弱,甚至比你想象的要更坚强,更没有在忍受任何事情。”

他突然说,“从旧金山市警局回去之后,有一天我去你家找你。”

“然后呢?”

“then i heard a story. a fucking honkey ra|ped a poor, innocent chinese girl, abandoned her.”

(我听了个故事,一个该死的白鬼强|奸了一个可怜的,无辜的中国女孩,遗弃了她)

“我猜她怀孕了,然后堕胎了。”

“yep.”

“是个悲惨的故事,唐人街的长辈每天都告诫家里的女儿。”

“但你仍旧跟我走了。”

“是,我仍跟你走了。.”

“i’m just worried about you.”

(我只是担心你。)

“i’m not innocent, and you’re not a fucking honkey. ”淮真不解,“i’m not fragile, what’s wrong with you?”

(我不无辜,你也不是该死的白鬼。我也不脆弱,但你是怎么回事?)

“maybe it’s me.”

(是我。)

淮真泄气的笑出声,“sorry i forgot you’re my mr. fragile.”

(对不起我忘了你是我的易碎品先生)

西泽垂下头,躬身将她搂进怀里,然后说,“对我的脾气道歉。”

淮真点头,“我接受。”

他接着说,“sorry for my useless.” (对我的无能道歉

淮真笑着问他说,“am i dating with a baby daddy, or an all-round machine?” (难道说我在和一个奶爸,或者全能机器人交往吗?)

“anytime let me know if you feel regret.”(如果你后悔,请务必告诉我

她摇摇头。

他说,“这可能是唯一会让我感到后悔的事。”

淮真想了想,说,“你看,我甚至都没问过你我们两最终会走到哪里,就毫不犹豫跟你来了,这看起来像会后悔了吗?我很谨慎,但也不会拒绝偶尔冒险上路。外人可能不解,但谁在乎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的人生。”

他说,“很开心你告诉我这些。”

一只肩膀承受着几乎半个西泽的重量,淮真觉得自己几乎从肩胛处断掉。

她在他耳边抱怨道:“do you know i’m enduring you?”

(你知道我在忍受/承受你吗?)

他点头说,yes i did.

然后变本加厉,整个身子压上来,将她整个压进沙发里,贴在她耳边说,“then you’re enduring all me.”

(现在你在承受整个我)

淮真有点难以置信,“babe you are so p|oographic.”

(宝贝你真的好色情)

“you seduced me to.”(你勾引的。)

“can you speak slowly and again?”

(你可以慢点再讲一次吗?)

“……”

“i really like your voice, i swear.”她又补充说明,“please let me know how you feel like. you asked me to. now i feel being r|aped, by your p|oographic throat.”

(我很喜欢你的声音。你叫我告诉你我的感受的。现在我觉得被你声音强|奸了。”

“宝贝我不是心理学家。”

(心理学家:ther|apist。强|奸犯:the r|apist.)

淮真思索了两秒,忍不住笑起来。但是笑得很艰辛,因为胸口结结实实压着个光|裸结实身躯。

他接着说,“以及,请告诉我你从哪里学会p|oographic这么复杂的词汇的。”

“你在拷问我吗心理学家,以及我还在流血……”

“if not, i’d rather be a rapist.”

(如果不是的话,我宁愿做个强|奸犯。)

“what made you change your mind?”

(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

“because it’s so fucking romantic tonight. “

(今天晚上真的该死的浪漫

106.大盐湖7

盐湖沙漠早过了, 如果不是窗外的夜漆黑冰冷又潮湿, 便不会显得窗内拥有壁炉的世界温暖得令人上瘾。

所有外部的困境被排除之后,身体的不适就在这时候突显了出来。淮真时不时伸手用掌心揉膝下的心海穴,和他漫无目的的聊天。

聊天内容包括险些被她遗忘的烟枪寡妇——“丈夫死于尼古丁吸食过度,美国有很多这样的太太。”在淮真对奴南太太表示惋惜时, 西泽又安慰她说, 奴南很早就加入了卫理公会,所以别担心她会感觉寂寞, 你看她甚至都没有养猫。

于是淮真又觉得开心了点。

紧接着她不得不回答自己从哪里学的这种复杂词汇——“我还看过劳伦斯另一本《恋爱中的女人》。”虽然看的是中文版, 但她不信全文里没有出现过p|ograhic。平心而论, 这类书籍在这个年代本身就可以称之为p|ography.

漫无目的聊天途中,他自然而然的将她一条腿架在他腿上,用拇指的代替她重复这个揉按穴位的动作。

一切使得淮真莫名想起“饱暖思淫|欲”,即使这成语原本用意远比这宽泛多了。觉得今晚特别浪漫,搞不好也是这个原因。她费了点力气跟他解释这个成语——人吃饱了就想嘿咻——翻译水平和她平时口语讲话时滥用英文书面词汇的水平可以媲美。

西泽想了想, 说其实是,adolori d’amoureuse langueur.

她不懂法语,但法语节奏实在太好玩了, 非常好分辨。

她问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是另一个写过一本著名十四行诗的法国诗人说的,跟弗朗西斯“爱令智昏”差不多。

其实对西泽, 她心里有点可惜。如果他生在中产之家, 父母会为他的天赋欣喜若狂, 并放手让他去做一切他喜欢的, 而不是觉得不论他将来获得了什么成就,都不如一份家业来得重要。所以对西泽来说,放手去追求一点喜欢的东西才显得才会比常人更觉得难能可贵。

她莫名想起《霍乱时期的爱情》,“我对死亡的唯一恐惧,就是没有为爱而死。”淮真觉得他会很喜欢这本书。也许哪天她可以跟他私底下讲讲,然后等半个世纪后他拿起这本书就立刻会发现自己的秘密。除此之外,她在脑海里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半句文绉绉的话。

她试探着说,“你从没问过我为什么来美国,或者来美国之前都在做些什么……”

他说,“假如你认为非讲不可。”

她盯着天花板仔细想了想,“假如我说,我人生篇章从在电梯里听见你讲话那时才开始,你会相信吗?”她用的说法的是a new story unfold in my life。

西泽问她,“so what did i say?”

她想了想,一时想不起那段调侃湾仔妓|女的广东话原文。

他说,“那么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淮真很诚恳的说,you looks so mean at the first sight. (你看上去就很刻薄

他也不打算否认。他确实很刻薄。

然后淮真又说,“但我是说真的。”

膝盖上被他摁的很舒服,只觉得犯困。壁炉真好,她想着。还有西泽。

昏昏欲睡时,她听见西泽说他将所有行李都从车上拿下来了,以防在入内华达境的检查站时有人看见了车牌。八十号公路附近要找一辆车太容易。实在不行,也许我们只能去搭乘灰狗巴士。

她点点头说好。

紧接着他说,“然后我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嗯……什么?”

“二十多粒硬币从包里掉出来落到地上……拾起来时才发现原来只是硬币大小的金属盒。”

西泽将她腿放下来一些,以便凑近来观察她的表情变化时不至于将她压着。

她听见他用那种让她耳朵痒痒的语气,一本正经的问,“你想和我做|爱吗?”

淮真瞌睡就这么醒了大半,但脑子仍像浆糊似的,没法像平常一样好好答题。她觉得西泽实在太狡猾了,明明知道她困到不行,所以专诚拣她神思飘忽的时候发出这种灵魂拷问,搞不好可以得到他最想看到的反应。

西泽又说,“或者说你是给别人准备的,因为好像不是我的size。”

淮真正想反驳说,我他吗怎么知道你是什么size,你又不给看。

然后她发现自己确实知道,因为她摸到过。她只好闭嘴,使出自己毕生演技努力装睡。

但是她知道自己脸红了,而且西泽一定在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

室内安静了不知多久,直至她听见他起身用灰铲将木头铲进灰桶,之后扶着她的膝弯儿将她抱起来离开起居室。

被她放到卧室床上时,脑子里还在想公主抱进房间究竟是哪本巧取豪夺的霸总小说情节。哪知身体一沾到床,不出几分钟就沉沉睡过去。

107.堪萨斯城

能在这里遇见熟人, 实在是淮真意料之外的事。

她起床是在七点半钟,天色昏暗和旧金山六点半钟的唐人街昏昏沉沉的早晨不相上下。楼下收音机里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石库门洋房深处懒洋洋的太太, 说从东边一路往西走的大雨刚刚才离开大盐湖区, 但暗沉沉的天让人觉得这场雨始终有些阴魂不散。

淮真是想着早起将床单收拾妥当, 将壁炉的灰桶去花园倒掉, 顺带在今天出发前去附近镇子,或者盐湖城买一点鲜花之类的带来送给努南太太, 但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是最晚起的一个。

下楼时, 厨房和餐厅飘出来一股烤姜饼的味道。西泽穿了深色衬衫和一条剪裁合体的白色长裤,赤脚穿着拖鞋站在一扇虚掩着窗户的窗帘背后, 注视着昨晚车子陷入泥坑的方向。西泽一早就听见动静,直到她走近了,才回过头叫她去厨房吃点早餐, 那里有努南太太烤的姜饼和热好的牛奶。

淮真点点头, 从铜壶里倒了半杯牛奶, 从厨房的早餐篮里取了一只姜饼小人,吃掉以后,才回过头来问他是不是汽车被人发现了。

西泽说不太确定,因为早晨五点有人来揿门铃, 询问努南太太知不知道乡道上抛锚的车是谁的, 借口说道路状况很差,汽车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希望能联系到车主人将车挪走。

“努南太太没有说我们在这里。”

“是。等人走之后, 她才上楼来, 那时我正好醒了。”

“揿铃的人还没走,对吗?”

“对,看那辆红色阿兹特克。”

淮真盯着远处湖边郁郁葱葱的树枝下两辆车,“也许正在盯着我们从这里出来。”

西泽说,“早晨借这里的电话打给拖车公司,半小时后会过来将车拖去最近的加油站。”

“我们怎么出去?从窗户?”

西泽死死盯着那抹红色,似乎有感而发,“一旦有新面孔出现在乡下小镇上,立刻成为所有窗户背后每一双眼睛的焦点。”

淮真补充说道,“尤其是满是旷野的美国小镇。”

西泽莫名笑了起来。

两面临海,内陆是一望无垠的平原,不止新手运好,上帝也赏饭吃。

“努南太太出门去是……”

“她在卫理公会结识了几位华人,想去问问是否有人愿意帮我们。作为安全担保,我将汽车驾驶证,车匙以及身份卡都交给她,问她需要什么,她说也许用你的会有效一些。”

淮真点头,“应该给她的。”

西泽又说,“我给她的是照相复印本。”

淮真愣住,“你什么时候搞来的照相复印本?”

西泽说,“教父房间里有一台,你没有看见吗?努南太太人很好,她说照相复印本更好。”

淮真承认她被西泽缜密的行事风格惊住了。

不过联系到为什么流落至此,他们两的关系也就太好猜了。排华的是白人,但华人可不会。

淮真一时间百感交集,临到头只会说,“真谢谢她。”

“她说她丈夫去世那几年,蒙受了盐湖城华人社区在卫理公会许多华人照顾,她很乐意和华人相处。”

淮真看了他一眼。

西泽也低头看着她,过了会儿才颇不要脸的承认,“我也很乐意接受华人的帮助。”

淮真没说话,掉头走进厨房,打算再吃一只可爱的姜饼小人。

西泽在后头笑着追问她,“can’t i?”

她站在厨房里说,“我讨厌你们这种伪善的政党爱好者。”

电话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两人相视一眼,紧接着西泽大步走进暗沉沉廊道,将挂壁电话接起来。

他很谨慎的说了句hello,然后抬眉盯着她,示意她过来。

淮真轻着脚步趋近前来,不由得屏住呼吸。

西泽握着听筒仔细听了快十分钟,表情慢慢松懈下来。

“professor, would you mind telling your full name?”他盯着淮真,对听筒问,“chan…chan yue nin, right?sorry, sorry, thank you. she’s here…i’ll ask her.”

他捂住话筒,很轻声地问她,chan yue nin,记得吗?

她说,啊?

他接着说,angel island,那个女孩的爸爸,想起来没有?

她微微睁大眼睛,他——

他指指听筒,他看到你的身份卡,说很感激你给他女儿的帮助。另外他说他在金山时报读到过,犹他大学华人教授都知道你。如果我们愿意,他立刻驾车前来,一小时就会到。但他也许会有一些别的事想和你谈谈。

淮真点点头,她想不会是什么坏事。

西泽询问过她的意思后,才向陈教授转达了他的意思,并对他致谢,才挂断电话。

·

那辆福特车在一小时后驶入茅舍,贴紧大门停下来以后,走下来一名手持文明杖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着个女孩儿,穿着时下女中学生很常见的衬衫毛线衫与牛仔裤,头发也烫成三七分的波浪卷,走起路来看起来有点雀跃。

等努南太太带着两人进来,那女孩直接扑上来就给淮真一个美式大拥抱,很开心的说,“珍玲妈妈打电话到家里来说是你时,我还不相信!”

淮真花了点时间才认出那是陈曼丽,呆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陈小姐变更美了。”

她摸了摸头发,“珍玲带我去烫的。”

淮真说,“看来你们相处的很不错,真替你高兴。”

身后那位中年人和努南太太站在一块儿说了会儿话,见她抬头来看自己,解释说,“过会儿车里也许坐不下许多人,所以珍玲没有来。”

淮真不知这位陈教授兴的是美国还是中国的社交规矩,怕他觉得自己在中国规矩里不够止雅,于是没敢贸然上前同他握手,只点一点头,说,“谢谢陈教授。”

这时努南太太将姜饼篮子从厨房提出来,笑着说,“太久没有这么多客人啦?来,都进屋来,来起居室吃煎饼说话。”

陈教授带了一只纸袋扎的白兰花来,淮真本以为那是一捧,等努南太太欢天喜地的将它置在起居室窗台上,她才发现那是一盆一枝独秀的白兰花。

进屋去之前,淮真低声对西泽说,太不可思议了。

他说什么不可思议?

这种感觉几乎从未有过,好像她从前早晨十点去卢浮宫,在不用排队的学生入口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初中同学。

她想了想,轻声对他说,it’s just like when i found i love you. (就像当初我发现我爱你

unbelievable, right?他说着,嘴角可见的弯起来。

(真不可思议,是吧)

直到进屋,两人仍保持着一点微笑。陈曼丽一刻不停的看着她和西泽,丝毫不顾陈教授在一旁不停的咳嗽。

几人围着沙发坐下来,陈教授很简短的询问西泽他们现在是什么状况,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说他们打算去哥伦比亚,但他不能搭乘飞机,被人从火车赶下来,投宿旅店也遇到一点困难。汽车停在外面,今天似乎也有人循着车牌找到了。

陈教授很认真的听了一会儿,突然问他:哥伦比亚,哪一个哥伦比亚?

西泽笑起来,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淮真不解,what do you mean by columbia?

陈教授很快地岔开话题,问她是不是打算去参加那个跨文化教育的会议对吗?

她说是的,无论如何也想尝试一下。

陈教授沉思了一阵,说可以帮他们,有几种选择,看看他们可以接受哪一种。

一种是,他开车载他们去盐湖城灰狗巴士站,他们可以购买从盐湖城到任何地方的车票。

另一种是,他母亲有一辆闲置的汽车,他可以将车牌换给他们,继续驾车前往目的地。

紧接着他问她,“你知道洛克菲勒基金会吗?”

淮真点头,“我知道。三年前洛克菲勒出资‘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在纽约发起‘首届促进中国学会议’,希望美国人多了解中国历史文化。”

他略带褒奖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说,“美国对中国了解实在太少。”然后抬头看了西泽一眼,对他说了句抱歉。

西泽说,“没关系,甚至可以讲得更深刻一点。”

那位太太和教授都笑起来。

淮真等着他的后文,感觉呼吸都提了起来。

陈教授接着说,“犹他州华人社区一直很关注这件事,时常和我们来往的,有一位公理会的恒慕义先生,曾在燕京大学任教。英文名叫hummel william,你知道他吗?”

淮真几乎脱口而出:“恒慕义博士正在编写《清代名人传略》,是不是?”

陈教授点点头,“他最近在普罗蒙特雷金钉博物馆,明天中午的飞机到堪萨斯城,去独立城。他也读过你写的那篇行医录,觉得内容可以再充实一些。他在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很有发言权,也许他能给你讲讲普洛蒙特雷,甚至能给与你更多帮助。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订明天中午同一班飞机去堪萨斯城。他中文不错。”

西泽轻轻捏了捏淮真的手。

她点点头。

陈教授看向西泽,又换作英文说,“至于你,小伙子,我可以将车牌换给你,你自行驾车前往堪萨斯城。我有个朋友在那边casino集中的区域开了连锁旅店——”

西泽立刻说,“yes.”

陈教授笑了起来,“我这位朋友的旅店对所有人种都很友好,但是……”他咳嗽两声,“casino区附近风气不太好,你们知道的。”

西泽毫不犹豫又是一句,“yes.”

陈教授正了正色,点点头说,“记得提前致电预订,旅店地址我也会留给淮真,你们可以在那里会和——你可别比她到的晚。”

他笑着说,当然。

交待完一切,陈教授又询问努南太太是否可以借电话一用。努南太太说请便。

爸爸一走,陈曼丽终于忍不住拉着她的手问,“很早之前珍玲和她妈妈就告诉我,她们都觉得他喜欢你,要不是今天看到,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们说的是真的——”

西泽:“……”

她好像完全忘记西泽是能听懂一些国语的,高高兴兴地接着往下说,“而且,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会私奔那种人——”

西泽终于忍不住,用那种广东话音节组成国语句式的发音问她,“会私奔的是哪种人?”

陈曼丽吓了一跳,看表情,好像之前压根就把他当成了舞台剧的背景板,比如墓碑十字架,或者倒挂墙上的蝙蝠那一类的。

108.堪萨斯城2

像他两这样的组合,不论搭乘公共交通走到哪里, 总归没有自己驾车灵活自在。如果在外租车, 也不会有他亲自组装过的车熟悉。经由怀俄明州以及内布拉斯加前往纽约确实会近很多,无奈八十号公路已经不够安全。从七十号公路往东确实会绕一些路, 但不论对淮真或者西泽来说, 也是最好的选择。

陈教授一通电话给华人旅社,也已经搞定泛美航空正午十二前往近堪萨斯城的劳伦斯机场的客机票,抵达位于劳伦斯市的机场是下午四点钟,等到堪萨斯城市区多少也要傍晚六点以后。而驾车穿过科罗拉多和整个卡萨斯州到独立城,通常来说也要四十小时往上。如果忽视一些限速五十迈的区段, 想要在六点前抵达堪萨斯市区, 意味着现在一定要出发了。

淮真正打算从旅行袋中挑几件必须品,却被陈曼丽竭力制止,连卫生巾也不让她拿。她说不用耽误时间,她们那里什么都有。然后又凑近她耳边悄悄对她说:“我爸爸让我告诉你, 如果他没有如约前来,他会很愿意资助你前去。犹他州华人社区都愿意。”

初听下来,陈教授这番话让淮真有点诧异。

这种感觉就好像……

好像留点余地给一时冲动贸然结伴出走的小孩。各自冷静过后, 好好决定一下要不要反悔, 以免在这种被迫捆绑在一起的情况下,即使走到最后,想后悔也为时过晚。

和努南太太作别, 四人一起乘坐陈教授驾驶的汽车反回盐湖城市区。西泽坐在副驾驶室, 开车途中陈教授先对他对在海关放行自己家人表示了感谢, 又问起他从哪所大学毕业。

他说美国军事学校毕业。

陈教授说是纽约westpoint那个吗?

他说是的,因为离家比较近。

攀谈——陈教授笑着说。

东岸学校都这样。西泽也笑笑,有时候笑起来确实显得好相处得多。

陈教授有点话痨,稍稍聊起东岸的学校就有点停不下来。他说大部分赴美留学多是八年庚款清华生,但他是上海圣约翰毕业。美国东岸的名校在中国名气非常响亮,西岸斯坦福和伯克利远不如哈佛与哥伦比亚;他也不能免俗,一到美国,立刻奔赴麻省,先在克拉克大学攻读了个社会学位,后来才转入哈佛地质学院学起气象学。

又问起西泽:你一定知道franteities.

西泽说大概知道,美国人很喜欢搞社交娱乐。

陈教授说,中国留学生也自己组织了一些兄弟会,比如……

西泽说他知道cross and sword, 还有一个david and jonathans,建立者似乎是个著名中国外交官。

陈教授很激动,yes,that’s wellington koo. 又赞美他,you know a lot about china.

西泽说他以前入过一个兄弟会叫phi beta kappa,后来跟学会成员闹矛盾于是退了会。他在那里结实了一名华人,他很有趣,也很优秀。

陈教授问他那是谁?

西泽说他姓tse,父亲很有钱。

陈教授有点不高兴,说噢,那家人不能算得中国人。

西泽便没再提。

陈教授过了会儿又问,他人怎么样?

西泽笑一笑,说了一些很官方的印象,he is huge.

陈教授说,吃面包长大的,确实比吃大米长得结实。

西泽不置可否,只说,maybe it’s true.

总的来说他们聊得不赖。大约起太早了,陈曼丽上车不久就打起了盹。淮真没有打扰前座的对话,在后排翻阅起那本旅行手册,用写字的钢笔将手册上写的所有限速五十迈的市镇都圈了出来,然后将那一页折起来。

到盐湖城市区,陈教授才回头来,问淮真有没有什么发现。

在几张笔记本纸裁出的便签上做完所有驾驶备注的淮真抬起头来,对陈教授说:“我在地图上,看到犹他州的地名都好特别。hiawatha, kanarraville,好像从什么北欧神话里取出来的。”

陈教授笑着说,“摩|门|教的教旨确实有一些希腊哲学的部分,犹他州是摩|门|教总部所在地。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就淮真而言,她此时全然无意留心盐湖城风景。被教授问及,往窗外草草一瞥,瞥见远处淡蓝色天空下的红色岩石,还有在城市中央的洁白教堂,随处可见的蓝杉树,总结性的说,“很干净,很……像昆明。”

陈教授以为她出生就在美国,有点难以置信的笑起来:“你还去过昆明?”

犹他大学距离市区有一点点距离,所以陈教授在城市东边租了一套三室独立屋,与在学校办公室任教的妹妹,母亲以及两个晚辈住这里,有个小院子,自带车库。院子小小的,和邻居贴的很近,车开进院子,还能从修葺整齐的灌木上方看见邻居在院子里浇花,从灌木上方冒了个头,向陈教授打招呼。

刘玲珍一早就等在门口了,赤脚趿拉着拖鞋,淡绿色碎花睡衣外头罩了件灰大衣,在冬天早晨冻得吭哧吭哧,一边指挥爸爸停车,嘴里直往外吐白雾。

等西泽从副驾驶室下来,她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惊叫道:“怎么回事?多少辰光了,联邦警察还找上门来访?”

陈曼丽赶紧拉了她一下,说,他听得懂。

刘玲珍叉着腰将陈曼丽挡在身后,理直气壮的说,“勿要紧个,我不信伊侪会讲上海言话。”

陈教授一早在努南太太家就已打电话,请人将那辆拖去市郊加油站的普利茅斯开到市区加油站,他即刻开旧车过去在加油站修理厂更换车牌,西泽也会跟他一起过去。

陈教授进车库去开旧车,叫西泽也过去,说有点话要同他说。刘玲珍想让淮真一起进屋来,淮真盯着西泽的方向,说还有点话要同他说,一会儿再进来。

刘玲珍毫不客气的说,“着急什么,又不会弄丢了。那警察看起来这么凶,我巴不得你把他丢了呢。”

陈曼丽很头疼的说道:“上海小女人。”

刘玲珍嘁了一声,“多少人想当上海小女人还当不了呢。”又拉拉淮真手,说,妈妈蒸了糖藕,早些进来吃。”

恰逢邻居用从院子那头扔了一麻袋苹果过来,陈教授在车库里喊玲珍和曼丽将水果一块儿扛进屋去。刘玲珍拉拉淮真,姐妹两捉着麻袋三个角先进屋去了。

淮真走到车库外头,说邻居真友好。

陈教授笑着说,美国人就这样,你家做饭,他夸味道香。回头你给他送个菜,改天就扔你一篮水果,在中国这叫投桃报李。

西泽立在车库外头对她笑一笑,除了“投桃报李”,其他大概他也都听懂了。

淮真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将刚才在车上做好的便签一张张给他看,嘱咐他一定要当心,不要开车太快,记得注意限速五十迈的市县;路上不要跟人吵架,更不要连夜开车;自己住的话可以挑个干净卫生高档的旅店,不要急,晚点到也没关系。

啰啰嗦嗦的讲了一堆,最后将便签叠整齐,塞进他风衣最外面的口袋里。西泽趁机将手伸进口袋,很坏的将她手扣紧,淮真挣了几次都没挣脱。

陈教授将车倒出来,似乎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笑着调侃:“别担心,他自己驾车反倒方便很多。男子汉,即使夜宿车里也没关系。科罗拉多路上风景相当不错,有富德台和洛基山,旅客很多,公路上也不会寂寞。只不过需要当心了——因为会有一些拇指党,你知道吗,竖起拇指要搭车的背包客,如果是个美人,绅士们通常不能拒绝她们。”

淮真说,“希望你不会太寂寞。”

西泽说,“可惜我不是个绅士。”

趁陈教授在花园里掉转车头,淮真轻声问他,“教授刚刚对你说了什么?”

西泽说,“他告诉我,通常来说,华人女孩子留宿异性家里是很大风险的事,在华人社区会成为大新闻。还说,如果你这次出行不是经过了家长同意的话,他希望我明白,一家本分唐人街人家的女儿,和男友进行超过两天的旅行,几乎意味着可以结婚了。”

淮真说,“你别信,陈教授经历过旧中国,思想也许仍古板了一些。”

西泽接着说,“他请我路上好好思考一下,独自旅行利于思考,尤其在我这样一个美国人自己的国家而言,是既舒服又轻松的一件事,远比和一个华人同行容易得多。”

淮真说,“你怎么想呢?”

他说,“他还说,以他的人生经验来说,一段艰难的旅途是检验人与人是否合拍的最好方式。”

淮真沉默了一下,说,“七月时,我参加过一个朋友的婚礼。”

“然后呢?”

“有个日本女孩,在婚礼上说起她和她白人男朋友的故事。他们都是普通人,我也是。她对那位官员说他们只是相爱了,他们无罪。那天我发现我很羡慕她,在那之前我从没羡慕过任何人。”

她认真的看着西泽说完的这番话,然后趁机将自己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陈教授在远处招招手,说小伙子,话讲完可以上车了。

淮真对他笑了笑,叫他赶快去,免得时间来不及。

西泽垂了下头,没有再说别的话,径直拉开车门上了车。

等车快要开动了,淮真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陈教授将车停在门口,笑着说,“我猜你要第十次提醒他注意安全。”

她对陈教授说谢谢,快步跑到副驾驶室窗边。

西泽将车窗摇下来,抬头看着她问,“宝贝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

淮真说,“今天下午我想去剪个头发。剪到比耳朵下面,像你卧室里十二岁时的照片那么短,可以吗?”

西泽说,“如果你喜欢。”

淮真听完,笑得很开心地接着说,“如果你在路上,比如加油站小商店一类的地方,看到有卖鸭舌帽,可以买一顶给我吗?我想要很酷那一种。”

西泽看了她很久,然后说,好的。

109.堪萨斯城3

陈家的独立屋所在的街区旧却干净, 远远看去街道清新精致。屋子虽小, 却窗明几净,大件家具与窗帘洁白敞亮, 小件装饰, 譬如枕衣、餐桌布、花瓶与摆件, 处处透着屋主人的生活品味。说起这个, 陈老太太仍有些得意——

“这三卧室的独立屋——阁楼间收拾出来也可以作卧室;脸水,还有洗澡用的热水都是免费的,做饭有油烧火的炉子,西式马桶, 冬天的汽炉,电灯和烧饭的油全在月租金里, 总共才一百美金。街区离洋人商场区也很便利, 一条街外就是, 不用穿行大马路,更不怕车,我每天早晨都走着去买菜。jin jean去学校有舅舅开车送, 舅舅没空时, 也有三趟巴士去学校;曼丽更方便, 去奥克斯基督高中每天都有校巴来家门口接送。”

淮真问陈老太太这独立屋是谁找的?她与姐姐在旧金山都找过公寓,但没遇见过这样好的。

陈老太太说:除了我还有谁?曼丽来前,玲珍她妈妈自己住校舍, 她舅舅和人挤一个公寓;曼丽来之后, 两个女孩儿一块由玲珍妈妈教, 索性一家人一起搬出来住。只我有空,便带着曼丽一起打电话看屋子,顺带教教她识路讲英文,最后看中这三卧室的独立屋。他们那么忙,根本没有空闲,还是我跟洋人一毛钱一分钱掰扯下来的。他们看我年纪大,英文又难懂,嫌麻烦,索性就这个价钱给我了!

淮真说真的很划算,连带又夸奖了屋里雅致的布置。

陈老太说,从前住法租界的小马路小洋房跟这里一比,也显得小里小气的。在上海那群老女友们,也不见得有这样品味的。她寄过几次相片回国,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因为淮真提起想出门挑些礼物给努南太太带去,顺带找理发店剪个头发。一不留神将陈老太夸高兴了,等姐妹两洗漱了,换好衣服出门时,陈老太太拿出一张自己绣的红肚子小鸟手帕给淮真,说带这个,美国人都觉得这个最贵重,从前陈教授念大学时,她寄东西给他,苏绣过海关时是要抽税一大笔税的。

淮真好说歹说,说是她本人的心意,这样不合适,陈老太太才将手帕收了回去。又同她介绍,可以去城西的华人社区买一张国内的小幅挂毯。虽然那儿都是骗美国人的玩意儿,唯独地毯不一样。因为从前丝绸之路去欧洲,地毯总归还是中国的最好,也不会很贵。

听说她要剪头发,又给她推荐剪发店——“华人社区倒是便宜,但多剪得不好;玲珍可以带淮真去尼法街,上次你妈妈烫葛丽泰·嘉宝在《流浪汉彼得》里那个造型那一家,贵会贵一些,好看的不得了!”

女孩们还没洗漱妥当,陈教授借了修理公司电话打回来,说已经送走西泽,一切顺利,叫淮真放心。因他一会儿得回去学校讲课,午饭后才回来,如果需要他开车载她们要出门去,得晚些时候了。

刘玲珍说她们坐计价车出门。

陈老太一听就来气——“这里太阳不知多晒,一晒就黑,像什么样?”

玲珍就说——“我们到十字街口去坐计价车,一样也不晒!”

老太太拦不住,临出门给她们一人塞了只水果,说美国苹果汁多,多吃水果不易晒黑;又叫她们早些时候回来,免得错过午饭。

曼丽得去学校上课,理发店是玲珍陪着去的。不等淮真问起,玲珍嘴关不住似的跟她将家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譬如一家人虽说都瞒着陈老太让她信以为曼丽是亲生女儿,不过老太太也不傻,恐怕一早就猜出来了,对曼丽也是一样的好。曼丽乖巧懂事讨人喜欢,老太也觉得异国他乡伶仃辛苦,同为华人本该互相帮衬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半个孙女来宠着。

尼法街理发店倒不太远,就在十字街口右转。时间还很早,两人到时倒是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华人青年在那里理发,请理发师替他修剪成“美国陆军式”——听他抱怨说是因为学校白人男学生一般都一个礼拜修理一次头发,而且早起都一种发膏或者淡油,不抹的很容易被嘲笑。他剪陆军式,不止省了发膏钱,还可以两礼拜来一次理发店。

陆军式修剪得很快,快剪完时,那位理发师傅询问淮真想要什么发式。淮真大致描述了一下,说想像中学男学生一样露出一半耳朵的长短。

理发师傅问她,是不是想要看起来很像精灵似的那种。

淮真不明白他说的“精灵”是什么感觉,只说:像个男孩似的就对了。

那华人青年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说,那怎么行?

理发师傅随没听懂他那句中文,但大概还是能猜到,瞥了他一眼,说,她很适合剪这么短。

青年不信,非要留下来看。

理发师傅倒是个熟手,剪得飞快,三五下就剪出个雏形,问那华人青年:是不是很像精灵?

华人青年不置可否,仍觉得女孩子将头发剪这样短不太得体。

一个白人太太牵着狗等在外头,想给自己和狗都电烫个卷发,一双湖蓝眼珠盯着淮真左看右看,问理发师傅说:实在太好看了,也能给我剪这样吗?

理发师傅便问淮真觉得喜欢吗?

她说很好看。

理发师傅得意得不行,说,他从前可是是给葛丽泰·嘉宝做过电影造型的,他可从不在不同人身上做同一款发式。

好看是好看,人工费也的确很贵,统共花掉了一美金。那青年学生说那位太太的才叫贵,特意叫理发师给她用香水洗发,这样烫下来得花上两美金。

临出门,淮真被橱窗上挂的一本《星期画报》吸引——封面是个亚裔女子,穿了件灰底纹中袖单长衫,孔雀蓝的纽子从前襟到身体左侧一路到臀际,往下顺其自然开衩,露出两条纤长的腿。长衫是薄纱款,胸前若隐若现可见两点。她手头拿了只纹了红胸鸟儿的半透明纱织折扇,独独遮住半只眼。

淮真盯着画报看了半晌:“这是……”

玲珍比她还要先认出这号响当当的杂志封面人物:“叶角儿你都不知道呀?如今飞黄腾达,大名鼎鼎到芝加哥都将她都请来当红胸鸟大使了。”

淮真愣了一下。

玲珍说,“你在美国长大,不清楚她从前做的事也不奇怪。三岁险被爹爹娘卖去堂子做红倌人,幸得斗牛子先生出手搭救,叫太太洪灿青从小教她唱青衣戏。因北平那堂子地处垂虹亭,便给她取名叶垂虹。十七岁思凡一曲成名,做人便忘了本,自觉得赵色空的身段唱腔在京城无人能及,将手授衣钵的师娘也不放在眼里,自立门户去了福临门,很快挂作招牌。福临门与洪灿青所在的兴旺楼本是对家,洪灿青自然要争个死活高下。沈派青衣这一枝本就一脉单传,她师娘洪灿青那年患了脑疾,那年寒冬,斗牛子先生深知妻子身体有恙,却仍要逞强唱戏,屡劝不止,便托人递信给叶垂虹,以师父之名乞求叶垂虹,叫她休台几日,明面上服个输,实则落个尊师重道的美名,好让她师娘也好生歇息养病。其间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要么是做徒弟的不知轻重,以为师娘称病是个托词,让人听了去即便师娘认输,也是她让着自己;要么便是洪灿青不肯低头,非要与徒儿决个高下你我,都不肯善罢甘休。最后洪灿青也硬着头皮登了台,唱到一半,当场昏死台子上,再没醒来过。叶垂虹也落得被沈派除名,闹得与他师父师兄弟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下场,那日厚着脸皮去师娘棺椁前磕头认错,气得斗牛子先生当众立誓:从此舞台上,有叶垂虹便再无他斗牛子。后来辗转流离到上海与广东,虽仍偶有票友捧场,自己也再没脸登上名舞台。她郁郁不得志,后来梅兰芳先生去三藩市大舞台戏院,名噪花旗国,好不风光!于是她剑走偏锋,与一些留洋博士教授、租界洋人与华侨不清不楚,为的就是借着谁的东风带她出洋唱戏……如今她也算如愿了,风光几乎能媲美安娜·梅·黄。”

在华人社区花五美金买了一副山水画的提花羊毛地毯,坐计价车送去镇上给努南太太的路上,玲珍一直喋喋不休跟淮真讲叶垂虹在上海一众太太们眼中名声究竟有多臭:“我妈妈常说,长三堂子讨来个人也没她这么作践自己。”

叶垂虹是个美人,一言一行都精心雕琢过;做人手段上,也确实不算得个光风霁月的人。但单从她为唐人街与大戏院做的一切,淮真无法单从某一个角度来评判她,于是她也没有附和玲珍。

努南太太不在家,淮真便将地毯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又用便签写了许多感谢的话,折起来夹在门扶手上,两人坐了同一辆计价车回家去。

玲珍见她兴致不高,回程路上也没再提。两人聊了聊船运公司从中国运来的香椿,又聊了聊那一家连锁奶制品店的冷饮最好喝。最后聊到淮真路上吃了碗圣代闹得月经不调,玲珍笑着说:也许你下午可以去一次犹他大学,学校里建了一栋七层楼大医院,学生以及教授家人看病都是免费的。

淮真笑着说,那又不是什么病,好好休息就好了,省的白人医生觉得中国人都小题大做。

·

等回到市区以后,淮真再没有什么时间做别的事情。午间吃饭时,陈教授说他替她联系了犹他大学的汉学客座教授,答应帮她修改英文稿。但是这位老教授有点学究气,只收打字机打的讲稿,手写的一律不看;教授家里有台打字机,她可以利用下午时间将讲稿用打字机打出来带去给教授,他催促一下,今晚之前就可以替她修改一次。

即便玲珍很想跟她玩,也知道淮真没有空,便捧着本足本莎翁的小说,一整个下午都陪在书房,听她将键盘噼里啪啦敲得飞快。

约莫下午四十时,淮真就已将十二页初稿尽量完整无误的打了一份出来,接到电话,陈教授马不停蹄驾车回来,将那份行医录初稿带去给汉学教授。到晚饭前回来时,所有逻辑不清,需要调整、完善的部分都用钢笔一字一句圈了出来,又叫淮真利用晚餐时间纠正过来,用打字机重新打一份新的。珍玲妈妈叫曼丽给她盛了碗香椿炒鸡蛋饭上来,淮真胡乱吃了几口,在打字机前一坐到八点。

陈教授也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接到第二份稿子,马不停蹄的开车回去了,也没有实现打电话同那学究气的白人老先生预约。

一开始淮真总觉得按照白人行事作风,即便做到教授职位,也不肯半夜留在学校加班。哪知陈教授近十一点回来,却是满载而归,敲响卧房门将淮真请出来,将一份重新用笔整改过的稿件交给她,很高兴地说:菲利普教授说了,这一份已经很优秀,恒慕义博士绝对挑不出太多大毛病,也会很愿意指导能写出这样优秀文章的有才。

因为盐湖城冬夜很冷,陈教授大衣外套、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层霜。看教授为自己的事风尘仆仆来去奔波,淮真心里感动得不行,捉着教授的手使劲握了握。

陈教授大笑道:“不用感谢,华人们私心底都会希望能让美国人多看看我们优秀的唐人街华人女孩儿。”

那天夜里淮真在打字机前一直改到早晨三点钟,等检查稿件没有自己肉眼可见的毛病以后,才和衣睡了一会儿。室内烧着热炉,没有温尼马卡室内供暖那么干燥。虽然想到明天还有更重大的使命,淮真却不怎么紧张,一觉睡到八点钟天亮,陈老太太急匆匆在楼下揿铃催促两个女孩起床洗漱赶巴士。

110.堪萨斯城4

临出门, 淮真接到陈教授电话, 到十字街口的影楼去照了个相。从前听说白人照相馆贵,哪知竟然贵成这样, 六张六寸照一共花了二十二美金。不过这是第一次乘飞机必须要提供的——后续到了纽约, 去六所大学联盟的跨文化会议也需要一张。

照相师是个很帅的白人小伙, 手臂上纹条蛇, 照相时一直夸淮真发型很美,说如果他为广告做海报拍摄工作,一定请她去当模特。

淮真笑着问他可以给什么当模特?

小帅哥想了想,说也许某一款果汁。因为很多果汁广告都说能让人保持青春与苗条, 正好你看起来很阳光轻盈。

淮真沉思了一阵。

小帅哥接着说,噢, 对了, 早餐麦片更适合——你看起来像吃东西很有食欲那种人。

淮真听完笑了, 相机趁机将她抓拍下来。

不得不说,这是个相当好的摄影师,看到相片那一瞬间, 淮真差点都信以为自己够资格当广告模特。

临出门前, 淮真借用电话拨回旧金山中国城, 接电话的是阿福。

她很简洁的向阿福讲了自己的近况,说自己一切都很好,又问家里怎么样。

阿福听起来相当高兴, 告诉她家中一切顺利, 最近唐人街外头经济实在不景气, 好多意大利人都想和他们合伙做洗衣生意,他正在与罗文商量云云。又叫她出门在外千万别省着,该花就花,要是没钱了就打电话回家,他们叫富国快递给她汇款。

因知道她借宿旁人家中,阿福也不好讲太多,只叫她到了下一个地方有空再打回家。

草草向家中报个平安,淮真心里也安心些。

盐湖城与堪萨斯城都没有专门的客运机场,航班也只是范美航空从奥克兰飞往d.c.的一班,不过除非是波音航空加压客舱,这年头大部分航程都是低空飞行,沿途会在一些城市市郊的临时停机坪停靠很多次。盐湖城市郊的西瓦利城,与堪萨斯城附近的劳伦斯,都是这趟航程的停靠点。

早晨十点两个女孩拥抱作别,淮真邀请她们常去三藩市玩。

玲珍偷偷告诉她:“我们都建议曼丽考斯坦福或者加州理工大学,因为她数学很不赖;或者你来犹他大学,不过据舅舅说,假如你真的能在会场上发表那番演讲,东岸不知多少大学会抢着让你入学。”

淮真笑着说,“总之三藩市离盐湖城很近。”

玲珍说,“当然,跟东岸比起来是很近。”

作别女孩们,开车送淮真去机场的路上,陈教授说,“恒慕义博士的事请千万不用担心。而且,如果东岸坚持排华,菲利普教授也表示,假如你愿意申请,他会接受你来犹他大学做他的学生。”

也不知是觉察她有些紧张,故意安慰她才这么说。不过听起来确实十分受用。

汽车约莫十一点钟抵达西瓦利的停机坪,那里搭了一个很简易的等候大厅。因为陈教授一会还得返回学校,又因她抵达堪萨斯的旅店,也会向陈家致电报平安,所以与陈教授告别也很简单。

盐湖城天很冷,她往灰色大衣外又罩了条手织的暗红色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仍冻得直哆嗦。其实也有紧张的情绪在里面——因为等会儿要见到的人物,是大名鼎鼎“美国研究亚洲协会最重要的成员”,确确实实从前她实在教科书里见到过的伟大人物,对她来说属于活化石一流,不紧张也奇怪。

她在候机厅自动售卖机上想买一杯热可可给自己暖暖手——美国这年头喜欢开发各种各样的自动售卖机:报纸售卖机、安全|套售卖机、三明治售卖机、热饮售卖机,机器总是坏掉,还需要顾客打电话叫人来修理——为了节省人力,又搞不好自动化的典范。

因为手冻得很僵,她在钱包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几枚二十五分的硬币。投币等待时,她嘴里念念有词的背诵着见到博士后的开场白——

“hummel博士你好,我叫xx。请原谅我冒昧前来打扰,因从前博士在燕京大学任教时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十分佩服博士对于中国历史的渊博知识与深刻的理解。我阅读过博士写的《超国家的国家主义》,非常喜欢,也因此关注起区域化的超国家现象。这次前往纽约,恰好听pro. chan说恒博士也会搭乘这班航空……”背着背着淮真自己也翻了个白眼,换了个相当嫌弃自己的调调说:“原谅我讲了这么多鬼话,究其原因就是想和博士攀谈,搞不好能帮我指点一下这该死的稿件。”

但凡紧张时她就会这样,事先准备好流利的开场白,会让她接下来的情绪都放松很多。

冷不丁背后咳嗽响起,淮真以为自己在霸占售卖机,让排队的人等了太久,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取水杯,摸了半天没摸到。

排队的人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用非常正宗,甚至带着股京味的国语说:“塞张一块的纸币进去。”

淮真先是愣了一下,慢慢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中年白人的脸。

身材健壮高大,略略有点发福的征兆;脸颊宽阔,有点北方德国佬的相貌,眉眼里却多少带着点传教士的宽厚——教科书上知名汉学家恒慕义博士那张黑白照,此刻活体出现了。

“……”淮真一时间有点失语。

恒慕义博士以为她没听懂,接着用过于地道的国语说:“我是说,投币的坏了,捶两下,把硬币捶出来,再塞张一块钱的进去。总之试试呗。”

她机械的点点头,狠狠捶了投币机几下,硬币哗啦啦的从投币通道滚出来以后,她又塞了一美金进去。

热可可拿到手,她脑子仍有点懵,心里想着该怎么礼貌不突兀的自我介绍,将刚才那一段该死的开场白自然而然插进去呢?

恒博士扬了扬热可可杯,直截了当对她说,“愣着干嘛?走呀。”

她脑子莫名其妙抽了一下,跟上去说,i haven’t introduce myself yet.

穿白色制服的陆军警察将飞机扶梯拉下来,恒博士很绅士的请她先走,跟在后面说,“你那刚不是都说了吗?”

周围一群乘机的白人看着这两人都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一个美国人在讲中文,一个黄种人却在讲英文,而且互相还能顺利交流?

在舷窗边相对坐下来之后,恒博士终于换回英文,学着她那种嫌弃的语气说:“my name is waaizan, i really like your literature blablabla…oh sorry, what’s the name of it?”

“supranational nationali|s|m.”

“good.” 恒博士从乘务手中接过依云,递了一瓶给她,说,“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跨国家的种族主义。你那篇文章带着没有?或者你并不打算给我看。”

她很快从文件袋里,将装帧好的机打文稿递给他。

乘务告知乘客将会在四小时后抵达堪萨斯城以后,恒博士装作很着急的(“什么?竟然只有四小时!”)从衬衣领里掏出一只单片眼睛,飞快的阅读了两遍。他很简略的说行文流畅很多,美国人也不会挑剔出什么结构句式语法毛病;但也告诉她,内容其实可以更充实。

他给淮真的建议是:talk something about daira and heung. (讲讲黛拉和洪)

当初制造洪爷的丑闻事件,无非是共和党为同民主党争夺加州进行拉票的手段之一,却不想中途横空出世一个黛拉,跨越种族,和洪爷在绞刑架下结婚,无形中却给民主党争取了相当数量的选票。

淮真询问他,说是否在演讲中寻求某一种政治的正确,让她争取某一方的政治力量。

恒慕义博士说的确是这样,美国是个擅长演讲的国家,这一套时常用在政治里,比如几个党派为自己的权利拉票时,就喜欢在竞选演讲里说一些骗人的鬼话,而这一套永远行之有效。

建议过后,结束语仍然是那一句京味十足的,“总之试试呗。”

111.堪萨斯城5

博士与她一路都没闲着, 嘴都讲干了,连带她那瓶依云也给喝了个干净。

淮真唰唰的在笔记本上记着, 记了满满四页。

客机飞的很低, 离地不过四千至六千英尺距离。客舱不是加压的,淮真后排坐了个老太太, 晕机晕得厉害, 几乎埋头离不开呕吐盆,到后头呕出的只有黄水。客舱里弥漫着呕吐物的味道,乘务只得将舷窗打开。

螺旋桨声震天,冷空气嗖嗖灌进来,直吹到她头顶, 她压根都没在意。

飞机落地劳伦斯,恒博士的朋友开车接他去独立城, 而她得乘坐城际巴士前往堪萨斯城独立大街。两人很快分道扬镳,甚至没有多少告别语, 因为飞机上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直到坐上巴士,她那在四千尺高空吹了四小时冷风的脑袋才觉得有点神经痛,螺旋桨嗡嗡的巨响仍在耳边回响。

同样萦绕不去的还有恒博士讲的最后一番话。

他说, 对西方来说, 中国实在太老太老,像个病榻上将死的垂暮老人, 身上因积劳成疾爬满虱子。尽管她仍是神秘莫测的, 而年富力强的西方却没有耐心剥开肮脏腐朽的外衣, 去发掘更多的未解之谜;他们只想费尽心力的掳掠、去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笔遗产, 最后一滴血。西方对于中国的理解有太多偏差与误解,对于中国的最后印象,便永远停留在她奄奄一息、垂垂老矣的一刻,永不会记得她最初最原始的模样。

淮真说,您这样好像在形容一个妓|女——羊脂球。

博士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吗?中国男人是杀手,中国女人是妓|女——西方人永恒的刻板印象。在西方人眼里,中国如今看起来就像是个妓|女、嫖|客、皮条客、苦力……等一切下等的、乱离之人的总和。我不是在贬低东方,我只是在描述一个误解过的印象的总和。

淮真说我知道。

博士接着说,所以,比起看到一个谢了顶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或者一个油嘴滑舌的小伙子,我想会场会有很多人更愿意看到一个俏丽、活泼的女孩来述说这古老的中国,这会为这份发言增添更多华彩。虽然这样讲也许会使你不不甚愉快,好像所有人只在意年轻的外表,而不注重内涵。事实上,这两者根本不能剥离开来。你天真、自然、本能、直率,看上去像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毫无束缚、不羁洒脱,毫不夸张的说,这是我所期待看到的,从烂泥朽木堆里开出一朵自在的花儿,脆弱,却有着无穷的生命力——这恰恰是你的优势。

·

大巴在堪萨斯城的市政厅停下,距离那传说中casino区神秘的费丽达旅店还有一条街区的步行距离。时值傍晚,差一刻六点,淮真顺着独立大街与密苏里河慢慢往卡普里岛溜达过去,路上起码经过了三个公园,四个喷泉。城市看起来十分悠闲,一家三口在下班后,在余晖下的公园草坪上坐着看报,或者玩一些简单的互动游戏。等待过街时,一辆载满旅客、满带笑声的旅行巴士从淮真面前慢悠悠开过,巴士红色身躯上用喷漆喷了:kansas city - heart of america!

是不是但凡不临海,不临国,左右不着的内陆中心,恰好有知名河流流过城市中央,就统统可以叫作xx之心?譬如塞纳河流过的布鲁塞尔和多瑙河分割城市的布达佩斯,不知为着什么,也统统自称为“欧洲之心”。

堪萨斯城跟布达佩斯也很相似:一条河流分割,这边属于堪萨斯州,那一头属于密苏里州。赌场区正好在区域的正中心——尚未过桥,夜幕还没升上来,赌场区的霓虹灯率先亮了起来。桥上有许多推销霓虹灯管的小贩,胸前挂了只皮箱,打开的皮箱里摆着五六种颜色与弯曲度灯管,灯管接在箱中的电路上,他一摁,像打开了七彩魔盒似的。但这一招并没有为他吸引周遭的商户前来,反倒有不少孩童围在周围,为霓虹灯的炫彩惊呼驻足。

按照陈教授写的地址,找到费力达旅社时,天已近黑透,街道却热闹到近乎拥堵。除开赌场,这里应该还有许多别的产业。几乎每经过两家casino,就能看见一家旅舍、酒吧或者将器具明目张胆摆在外头的成|人|用品店。casino街边多得是招徕顾客的站|街|女,大冬天穿着单薄的深v衣衫与色彩斑斓的高跟,在橱窗外使劲想将胸脯抬得更高一点,竭尽所能搔首弄姿。

一个穿鳞片长裙的站|街女撅起臀部,在八音盒礼品店的橱窗前涂抹紫黑的唇膏。淮真走过时,那橱窗也清晰映出她的侧影:粉蓝格纹衬衫在橱窗里看起来近乎是紫色的,蓝色的毛线外套也染成近乎天幕的黑蓝,唯独她的脸颊与那双鞋显得格外的白。今早虽然洗过头,但经历了飞机舱那场风吹,后脑勺翘起了两簇不争气的呆毛。

那橱窗好似有魔力,使得淮真也驻足停下,用掌心试图将倔强的呆毛压下去,试了几次都有点无果。她又端详了一下自己:衣服虽然是女孩的,但因为生理特征不甚明显,所以倒也有点雌雄莫辩。既然如此,那簇不羁的毛发,此时倒也并不十分影响观瞻。

停留了十秒,淮真正准备离开,却发现那紫黑嘴唇的女郎正从橱窗里看着自己。视线在镜面相会,她看到了一双略微有些虚焦的灰蓝色眼睛。她应该有一点近视。

紧接着,她听见女郎很小声很小声的对自己说了句:“one dollar for once. two dollar for a night. 50 cent more, we can try something else. i may give you a surprise.”

(干一次一刀,两刀一夜,多50分,有特殊项目

听声音,女郎似乎还很年轻,搞不好甚至和自己同岁。

淮真呆了一下,很快的摇了摇头。

女郎回头又看了眼橱窗,这下似乎对自己失掉了信心。她用手背抹掉了嘴唇上一大半的紫黑色口红,又破不甘心的抿了抿,似乎觉得这样会使她看起来好很多。她接着说,“maybe we can talk.”

周围都是流浪汉,兴许有扒手或者瘾症患者。淮真不敢掉以轻心的讲话,只对她微笑了一下,越过她看见路牌,199号。

又转头看向对面,对面有一家很大的casino,灯火通明的,将老虎机都摆到了街边。

她抬头,在casino的霓虹招牌旁边,看见了二楼挂着frida hotel的花花绿绿霓虹招牌,比起casino来说不甚显眼。二楼以上似乎都是旅店的房间,但很诡异的是,亮着灯的旅店窗玻璃透出的光是那种很暧昧的荔枝红色。

街边除了站街女郎,还有三五扎堆的流浪汉,肮脏街道上随时散发着一股一群男子汉一年没洗澡的臭味,还夹杂着随地大小便的骚臭味。

淮真一边过街,一边心想,美国人究竟哪里来的脸去嫌弃唐人街?

frida hotel在街面上只有很窄的一小块门面,里面用砖砌了个柜台,过道很窄,几乎只能容两人侧身经过。

墙壁与柜台都是一色的粉红,柜台后面坐了个红头发女人,听到有响动也当没听到,甚至头也不肯屈尊抬一下,因此淮真只能看见她的脑袋尖。

更引人瞩目的是她背后的柜子,玻璃柜上陈列了许多模拟男|女人体的逼真玩具,但是似乎用了夸张手法,尺寸都大的有点惊人。

她站在柜台前咳嗽了两声。

女人懒洋洋抬起头来,惜字如金的问,“yourself?”

她说no,然后说他们昨天有预订房间,预订人留下的名字是cea(西泽昵称)。

不等她说完,那女人噢了一声,“发电报来订的。两人一晚的山莓套间,我看看——”

女人哗啦啦的翻起订房记录本来,淮真趴在柜台上,脑子里思索着山莓到底是哪种草莓,为什么要拿来做房间的名字。

紧接着女人说:“预订人是西,是个男的。但他似乎还没到。”

淮真抬头看了眼钟,时间是七点一刻。

女人说,“估计也快了,你要不要在大厅等一会儿,里头有椅子,或者——”

淮真说不必了,又说,“等cea来了,能否告知他,我在门口casino玩老虎机等他?”

女人说,“好的,这没问题。不过请当心点,这里每天都有人输的倾家荡产——你看门口的流浪汉们,其中有不少都受过我的告诫。”

淮真在旅店楼下,穿着毛线外套和牛仔裤,在吃角子老虎机前踌躇了一下。

不同的老虎机玩法不同,价位也不同。她从前只玩过吃角子水果老虎机,欧洲很常见的土耳其烤肉店里往往都会摆上一两台。水果老虎机门口有三架,一架二十五美分一次,一架一美金一次,一架五美金一次。

店里灯红通明,里头有更大的机器,每一台机器前都围满了人。里头有一面很大的中奖墙,有六个跑堂的马不停蹄的波动六排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更换张贴新报上柜台的中奖者的名字与中奖金额,最上头那个六位数巨大金额始终没有动过,巨大彩|金金额为赌场吸引无数前来的赌徒。

淮真在门口驻足观看了一下,看跑堂忙碌的滚动彩|金张贴的牌子,数十分钟,这一夜致富的神奇机器前坐着的人已更迭了两轮。

这数十分钟里,也有人坐如钟。一个中年太太拎着手包,在一台巨大钓鱼机前不动如山的稳坐着,动辄上百美金,赌的面不改色。

观望完毕,她就着今早买热可可的几枚硬币,投了一枚到二十五分角子机里,打算试试自己还有没有新手运在。

等待香蕉苹果排列组合时,她又去看那中年太太,这回她终于赚了,她用手包都接不住,筹码哗啦啦往地上滚,听声响就觉得很值钱,是大筹码。

一旦诞生幸运儿,casino里总会骚动一场。人人仿佛备受鼓舞,试着往自己面前那台机器投更多的钱。可是没人意识一旦小概率事件发生了,短时间内发生第二次的概率几乎是零。

淮真面前那一台也是,角子投进去,立刻被老虎吃掉,无声无息。

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说,“看来今天你运气不佳。”

似乎在背后偷窥已久。

不及淮真转身,一顶帽子迎头罩下来,将她眼睛都挡住。

坐的高脚凳被转过去,连带淮真人也转过去。

一顶帽子遮挡,好像两人在一个窄窄屋檐下躲雨似的。西泽埋下头,凑近来亲了她一下,痒痒的,将淮真亲笑了。

她将鸭舌帽摘下来,看见帽檐上欲盖弥彰的印了三个字母:boy。

淮真又笑起来,将帽子戴回去,拉着他的手说,“六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要不要看看你运气怎么样?”

西泽问,“赌博比赛吗?”

她说是的。

他又问,“赌注是什么?”

淮真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输几个筹码,脱几件衣服?”

西泽敲了她一下,“你真的很色。”

淮真说,“你勾|引的。”

他妥协,说ok,“但是首先,我们得先回旅店,看看房间什么样。”

她很高兴的点点头,从高脚凳上跳下来,拉着他的手穿过casino的人群回到旅店。

红头发女人还在那里,似乎刚吃了热狗,正对着镜子剔牙。看见两人走进来,直接说,“id,please.”

两人将身份卡递上去。

女人也没留神看,翻开来,草草将住客信息誊写到记录本上,漫不经心的问,“安全套要不要吗?”

西泽说no.

女人大概忘记刚才和淮真有过对话了,又或许有点脸盲,惊鸿一瞥,将她当成了个亚裔男孩。

她垂着眼睛说,“男人跟男人那个也要那个的。”

西泽,“……”

淮真叫西泽转过身,从他背的旅行包里摸了摸,摸出一只硬币装的,很得意的说,“我们有!”

“哦,亚裔女孩,对不起,很多亚裔男孩也很可爱,我不太分得清。”她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摸出一包纸包安|全套,拆开来向他们展示:“我们连锁旅店生产的,不仅便宜,质量还很好,比这种好得多。”

淮真突然来了兴趣,“真的吗?”

“那当然。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演示给你看。”

说完,她拆开两种安全套,像扯面一样暴力拉扯起来,将它扯得比一条胳膊还要长时,硬币包装的安全套撕裂了,旅店那种仍然顽强的存活着,看起来还弹性十足的样子。

演示完毕,女人问,“要吗?”

淮真说,“有什么尺寸的?”

她说,“l,xl,xxl,xxxl……你要哪种?”

淮真说,“从l开始的全部都给我。”

女人突然对西泽投去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然后躬身在柜台里找了找,数出四个递给淮真,一边说,“一共一美金五十分。”

西泽:“…………”

淮真很高兴的拉开旅行包,将它们全部装了进去。

女人又问,“别的玩具要吗?”

淮真眼睛一亮,“有什么?”

“房间里大部分都有,如果还要别的,我可以给你们special discount。”

112.堪萨斯城6

房间在五楼。为了使电梯内狭小空间显得大一点, 四面都是镜子。成片的玻璃是很贵的,电梯里的镜子是一片一片装贴的, 有些地方不够平整,让人显得四肢这里长了一截, 那里又短的像个侏儒。镜子魔力并没有发挥作用,又或许是因为西泽个子太大的缘故,两人稍稍一动手脚, 就碰到了电梯的墙壁,显得内部空间更逼仄了。地上铺着红色地毯, 因为潮湿,通风又差, 踩上去有种可疑的黏腻感。

西泽低头看着女孩儿, 女孩儿在低头研究那半个巴掌大小的纸包。略厚的纸浆质地, 上面印刷着蓝色英文字母:“super ready!”

右下角很含蓄的标注了一个“l”。

中间凸起个比二十五美分略大一圈的小环, 她捏了捏,有点莫名的问,“有胳膊那么长的弹性,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但是仔细想想, 又有什么用呢?”

“……”西泽想了会儿,说,“也许他们以前是生产气球的。”

她“哈”地一声。

西泽说,“你可以试试。”

她偏过头看着西泽。

西泽说, “……我是说试试吹气球。”

“三十美分可以买十只气球。”

“没关系, 这只本身也没用。”

淮真抬起头。

两人视线在镜子里相会。

“小了。”他说。

“……真的吗?”她问。

“真的。”

淮真想起上小学时, 有天男同学在打水球仗,装水的是个颜色很怪的气球——棕黄色,半透明。到了十多年以后,她恍然想起那一幕,才惊觉那天下午体育课满操场乱窜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拆了一只叼在嘴上。

电梯不知为什么开了这么久,突然门叮咚一声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连衣裙的电烫卷发白人少女,门内一个年轻白人和戴鸭舌帽的亚裔少年,少年鼓着腮帮子,一只半透明棕黄气球吹得比他脑袋还大。

两对人都是奇怪的组合。

八目相对了一阵,谁都忘了按电梯钮,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

楼下似乎有人揿扭。

电梯门合上前那一瞬间,鸭舌帽少年松了嘴,那只棕黄气球“咻——”地一声从门缝飞出去,在狭窄阴暗的走廊里四处乱窜,有一次甚至拍到中年男人屁股上,最后终于像失掉了生命一样,回复它原始的形状,奄奄一息的躺在红地毯的边缘。

西泽伸手挡了一下,用手握住电梯门,再度按了一次四层按钮。

门开了,所有人都像刚欣赏完一场演出,进场的进场,退场的退场。

电梯门在身后合上。

淮真说,“对不起,让你被迫成为一名同性恋者。”

西泽无所谓的说,“跟你在一起之后,已经挑战了从前几乎百分之八十的‘绝不可能’。”

淮真说,“另外百分之二十是什么?”

他说,“在你开发出来之前,我绝不会告诉你。”

淮真“嘁”了一声,躬身将地上的安|全套拾起来,在走廊里逡巡半天也没找到垃圾桶。

西泽用钥匙将房门打开,往里瞥了一眼,说,“房间里应该有。”

淮真两只指头拎着长条轻薄橡胶,先于他快步钻进房间。

西泽在立在门口将灯打开。

稀疏的红色弧光灯从百叶窗后头亮起来,照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嫩粉色。在这种稀疏的红光照射下,什么东西都是粉红色,它们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不重要了。

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衣柜,摆满物件的床头柜,粉色的双人床上正中摆着深红色桃心形状的法兰绒枕头。十几片透明玻璃镶嵌在浴室的门板和墙框上,里面的白到发蓝的弧光灯也亮着,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的构造:墙上铺满瓷砖,扣掉的六面瓷砖里嵌着一面镜子;浴室里有淋浴设备和抽水马桶。

房间里并没有垃圾桶。淮真直奔浴室,在盥洗台下面找到黑色垃圾桶。然后她被抽水马桶吸引了。水箱上像叠罗汉似的叠着十八卷卫生纸,马桶的水箱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很粗(“而且很丑。”西泽说)的英文写着:

notice:

no trash disposal here!

including cigarittes,sanitory towels,beer cans,cartons and abortion infants.

(请勿将垃圾扔进马桶!包括香烟、卫生巾、啤酒罐、纸盒和流产的婴儿。)

盥洗室正对房间那一面玻璃后面挂着彩虹的帘子,帘子只有到淮真肩膀那么高。这意味着,如果有人害羞的话,他只能遮住从脚底往上不到一米五的高度,但好像也足够了。

因为要更换卫生巾,她趁机用了一次马桶。她没有刻意去拉窗帘,其实坐在马桶上,外面也什么都看不到——顶多看到两条小腿。但她能看到西泽,视线好像有点不知如何安放,最后背对她,低头研究起了床头柜子上摆满的那堆东西。

“what are these?”她问。

“some…something like liquids and apparatuses.”他回答得很模糊。

“apparatus!”

“ok…”他妥协了,用了更通俗那个词,“organs.”

紧接着淮真感觉震了一震,抽水马桶突然发出剧烈的隆隆抽水声,简直可以用震天巨响来形容,连带墙体内的水管都发出歇斯底里的哀鸣。

西泽回过头来。

淮真并没有动。她说,“不是我,是隔壁的抽水马桶。”

巨响消失之后,水箱蓄水声又响起来。

淮真侧过身,按了按自己身后那只马桶,只有涓涓细流流淌出来。

西泽听见响动,先笑了起来,绝望的总结:“看来水管与马桶水箱都是跟隔壁共享的。”

淮真耸耸肩。

在马桶上胆战心惊的坐等了一阵,等蓄水声终于停下,谢天谢地,隔壁没有中途斩断她的生命之源。

她已然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所谓的organ都是些什么,一出盥洗室,便奔去西泽身旁。

西泽伸胳膊捞了一下,将她截在怀里转了个弯,连哄带骗地问,“饿不饿?”

她说不饿。

西泽说,“我还没告诉你路上遇到了什么……”

她注意力被成功转移,“遇到了什么?”

西泽扶着她的肩膀,一边往外走一边走,“那我们先去casino,然后去吃点kebab,附近有很多土耳其烤肉店。”

淮真觉得这提议还不错,被他裹挟着往外走的途中,突然想起什么来:“我吃了kebab会消化不良。”

“会吗?”

“也许是肉质的缘故。你们也许不会,但亚洲人的胃没那么好消化土耳其烤肉……”

113.堪萨斯城6.5

淮真本想借旅店电话打给陈教授。经过前台时, 红发女人捧着电话机热切的煲着电话粥,红发染到两腮上去了, 一口一个哈尼达令,声音甜的能滴出蜜来, 淮真实在没忍心打扰。

最后她花十美分借用烤肉店的电话机打回盐湖城,告知陈教授已经在旅店和西泽汇合了。

陈教授问,“感觉旅店怎么样?”

淮真说, “嗯……”

“不要嫌弃,能住就行。”

“不会, 很友好,也很干净。”

陈教授过会儿又说, “请千万别让那两丫头知道。this is my secret.”

淮真哈哈笑, 说, “当然不会的。”

挂了电话, 那股子八卦劲上来了,总忍不住琢磨,看起来正经严肃的学究陈教授,究竟从哪里结识这么厉害的朋友?

等待土耳其小伙片烤肉时, 收音机放着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一条条滚动播送着新鲜出炉的新闻:斯宾塞的书盘持续踞畅销榜二十三个星期;“劳联”和“联合工会”又组织起了一场宾州的发电工厂旷工大会;“总统委员会”这周将进行第四百七十二场工会听证,减少工人工时至每周九小时,工资提高10%,假如报告不能及时提出, “实用主义法学”的政治新秀安德烈·克劳馥将跟随霍姆斯大法官在白宫进行接下来的听证……

淮真侧耳听了一会儿, 问西泽, “安什么时候结婚呢?凯瑟琳一直跟着他,从香港到旧金山,又去华盛顿。”

西泽皱眉想了想,说他也不确定。

淮真也皱起眉,想起过春节在唐人街杂货店那一幕。

紧接着西泽就说,“他年少时有过一个情人。”

“嗯。”

“死了。”

“……”

“是个披露街的中国妓|女,在他十二岁时认识的。几乎大部分白人少年都是从妓|女那里得到启蒙,也许我说的不对——”

那片着烤肌肉的小哥,英文发音里也带着股烤肉味:“no doubt!yes!yes you are right!”

西泽接着说,“有一天他用中文问我,‘小先生,您得动一动’是什么意思。”

“然后你就都知道了。”

“很久以后才知道。”

对此淮真也蛮有感触。十五岁以前她也以为只要放进去就完成了全过程,安安静静的放着不就好了吗,干嘛要动呢?

淮真说,“唐人街的妓|女寿命都很短,几乎活不过二十岁。”

“是。他十三岁时,她就已经十七岁了。”

“他爱她?”

“难以置信吗?”

淮真仔细想了想,说,“如果她能活得久一点,比如现在仍活着,也许他没那么遗憾。但她死了。活着的人,没有谁能战胜一个死人。”

上面这段对话都是用国语夹杂广东话进行的,所以也没法聊得更深。

两人打包两盒附带烤薯条的teller,坐在吃角子机前边玩边吃。

商量好玩法:每次只投二十五分的筹码,看谁当次赚得筹码多就获胜。

西泽先投了一枚进去。

等水果轮|盘转动时,淮真问,“你愿意凯瑟琳嫁给他吗?”

他说,“他没得选,她也没得选,我们都知道。如果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开心的,那就是,凯蒂爱安。”

对于有钱人的世界淮真不大能理解,只说,“好吧。”

吃角子突然开始发疯了似的吐筹码,哗啦啦的往地上滚,失灵了似的。

两秒后淮真才回过神,摘下帽子去接筹码,又催促:“地上!”

周围人群也围拢过来,帮他们将筹码一只一只拾进帽子里。沉甸甸哗啦啦的响,不止五十枚。

淮真看着那堆战利品,不知怎么的有点儿高兴。

“看来我新手运不错。”

“看我翻身。”

这台吃角子机不像打牌,其实没什么经验与规律可言,全看个人手气。

眼看一枚二十五分无声无息被角子机吃掉,淮真叉了一只软掉的烤薯条放进嘴里。

轮到西泽时,角子机再度失控。这次西泽手很快,拾起casino提供的布袋去接,一只也没落下。

淮真听着袋子里叮铃桄榔的钱响,说,“你对这台机器施了什么魔法?”

“i don’t know,”西泽笑了笑,“也许它认性别。”

淮真不信邪,接下来几轮接连换了两台角子机。

只有一次,角子机将西泽的筹码无声无息吞掉,其余每一次都能给他吐点什么出来。

西泽拎着沉甸甸的一袋,“也许因为我是美国人。”

淮真一筹莫展,“我输得连内裤也不剩。”

“你还有什么别的可以输给我的吗?”

淮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了。而且你知道的……我不能脱|内裤。”

西泽想了一阵,“也许你可以穿点什么。”

“穿什么?”

“比如我喜欢的。”

淮真思索了一阵,然后说,“unlikely but not impossible.” (也不是不可以

“then.” (于是?)

“when i wear something you like, you do something i like.” (我穿你喜欢的,你也得干点我喜欢的。

两人一个对视,西泽说,deal. (成交)

然后他扛着那只袋子,冲她招招手。

淮真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和他一块儿去结算筹码。

114.堪萨斯城7

casino隔壁是一家叫bruno’s的杂志商店, 隶属于一家成|人用具店, 临街小小一间店面, 像麦当劳的甜品站一样。

西泽在里面兑换现金时, 她等在门口, 一眼看见橱窗最显眼处的“小黄|书”《延音号》, 报纸影印版的纸张, 插图是直白而裸|露的人体。不是正规的出版物,售价只要七十五美分。

她买好这本书站在路边翻看;看到西泽走过来,她很兴奋的扬了扬,说:“盗版书!”

“很难买到。”

“就是因为盗版所以才买。”

西泽想了会儿没想懂, “这中间的逻辑是什么?”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美国盗版, 光是这两个词就让她莫名兴奋,觉得一定要好好收藏。

就在这时, 街上突然涌现了一堆兔女郎。粉色长耳夹配渔网袜与红高跟, 三五成群走在街上, 像过狂欢节似的壮观。路过成|人用品店铺外, 老板颇为慷慨的递出玩具,女郎们顺手拿起来举在手里,仿佛战利品。

扎堆聊天的流浪汉们蹲在涂鸦墙前吹口哨, 淮真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看。

西泽也顺着她目光看去, 笑着说, not like this.

frida旅店前, 淮真又看见那个女郎。她仍旧立在那个闭店装整的橱窗外面, 依旧没有人光顾她。她面对马路这头点起一支烟, 形单影只的伫立着,灵魂被那一点橘色光斑照耀着,灰蓝的眼睛也显得有些灰败。

淮真注意到她看见了自己,那双灰蓝的眼睛不安的闪亮了一下,而后落在了搂着她肩的手上,然后看了看西泽。仅一瞬,女郎眼睛又暗淡下去,带着一丝空虚。

走出电梯那一瞬间,淮真才意识到,那个女郎,其实她应该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她的性别。

现在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生意那么冷淡——即使为生计所迫,她也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同性恋者,站街女郎,小旅店,流浪汉,盗版书籍,黄白人种的恋人……这条街搞不好是全美国最自由的几十条街之一,一部分人的自由大概只能在这里得到满足。

还来不及告诉他这点,房门打开那一瞬间,一股下水道的味道急不可耐的涌了出来。

她听见西泽低低骂了句脏话,尔后大步穿过整个房间,将所有窗户全部打开。

淮真站在门口正准备揿通风口的开关,西泽转过头,大声阻止她:“no!!!”

来不及了,通风口已经被她打开。淮真正对通风口,下水道味就从那里源源不断涌进来,掺杂着发酵过的腐朽酸臭味扑面而来,强劲的风力将她头发与风衣下摆都给掀起来。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下水道玛丽莲梦露。她整个人简直惊呆。

等西泽冲过来将通风口开关关掉后,她才回过神来,微微耸肩,满脸写着:what happened?

西泽侧过头盯着她看了好半晌,那种夜宿天使岛移民站的感觉又出现了。

现在面前是一只掉进臭水沟后,被他拎到地上后耷拉着脑袋,满腹怨念无处发泄的小臭猫。

西泽搂着她的腰将她抱了抱,又埋在她肩窝亲了亲,轻声问,还好吗?

其实这么做有一半的原因是想要压抑住他濒临决堤的笑。他觉得实在太好玩了。

淮真像只提线木偶似的被他抱得几乎脚尖离地,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崩溃的问:“为什么这个国家的通风口是跟下水道相连的?!”

西泽忍得微微发抖,“我怎么知道?”

淮真觉得简直雪上加霜,“想笑就笑啊。”

他说no.

然后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淮真膝弯绊到床沿,轻呼了一声,两人一起栽倒在床上。

西泽轻轻亲了亲她。

淮真本能的抵触,推了他一下,“no!”

西泽微微支起身体。

她有点欲哭无泪,“我现在只想洗个澡。”

西泽抱起她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仰视她看了会儿,终于控制不住的狂笑起来。

淮真埋下头,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西泽痛呼了一声,她立刻从他身上起来,飞也似的冲浴室。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一分钟后,淮真突然大叫:“cea!”

浴室窗帘并没有拉上,因为天气的缘故,玻璃上覆盖了一层雾,从外面只能看到一个象牙色的模糊影子。

西泽靠着玻璃站着,问她怎么了。

她说,“这个冷热水调节有问题。”

水声忽大忽小,偶尔有些许水珠飞溅到玻璃上。

“左边热水很烫,右边是冷水……本来已经调节好了,但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又热得要命。”

等了半晌,没听见声音,淮真走近玻璃墙,伸手在抹出一个圈。

透过那个圈,可以清晰看见她挂满水珠的脸颊和贴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雾气在玻璃后头描摹出一个若隐若现的身体轮廓。

西泽心里骂了句,该死。

她接着说,“你不打算进来帮我看看吗?”

他过了会儿才说,“宝贝别着凉了。”

室温降下去,淮真打了个哆嗦。回到淋浴器边,伸手又调大冷水管水量。

墙那头突然低低咒骂了一句:fuck…why so cold?

紧跟着,管道水流哗哗的响起来。

刚才调节的水又变烫了。

淮真这下明白过来,原来水是被墙那头的房客抽走。只是她很奇怪,为什么墙那头的人总抢着跟她用水?

好容易折腾着洗完一个澡,淮真擦着头发走到玻璃边。玻璃上的水汽已经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浴室彻底变得透明。

西泽已经不在那边。

淮真叫了他一声,说,“我想要穿衣服。”

他应了一句,好。

她心里琢磨着这个“好”字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半天没等到回应。

过了会儿,一条黑色v领衬衫不动声色的搭在了玻璃上沿。淮真垫着脚取下来,看到了衣领后面gucci viagio字样,是他的衣服。

淮真一边往外走一边系扣子,垂着头盯着自己露在外头两条腿。

衬衫下摆在腿|根扫来扫去,怎么看怎么像像魔法学院发给低年级学生穿的斗篷。

西泽盘腿坐在床上,定定看着她。

淮真抬起头:“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想看我穿的。”

他很确定,“yes it is.”

淮真觉得他真是弱爆了。然后笑着说,“但你从没想到过穿到我身上居然能有这么长。”

西泽说,“但我很喜欢。”

他拍拍自己身边。

淮真走过去挨着他的腿坐下。

“tell me if you are not interested in such games.” (你对这类游戏并不感兴趣

“i’m just afraid of you will catch a cold.”(你会着凉

淮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可真是个正人君子。”

西泽将她往怀里揉了揉,噙住她亲了亲。

贴着额头,西泽轻声说,“better than not.” (好过不是

她贴着他耳朵说,“actually i am not.”(我可不是

西泽笑着说,“then prove it.”

淮真两手搭在他肩上,主动倾身贴近,凑上去吻他。

西泽闭上眼睛,整个放松下来,就着怀里的身体重量,兜住她仰进被子里。

她支起身子,两手揪住衣领将他拽起来,加深这个吻。

西泽不动声色的笑起来。

仍旧生涩,稚拙,全靠一股蛮力……却让他内里有一些很原始的东西慢慢膨胀起来。

细长一双腿靠在他腰侧,他一伸手,就摸到衬衫边缘。

他没告诉她,看穿着自己的衬衫,其实比什么都性感。

拇指轻轻摩挲,幼滑的触感,满足到让他轻轻叹息。

她却好像察觉到了,恰如其分的松开他,邀功似的问道:“how do you like it?” (你觉得怎么样

有了上次的经验,西泽微微垂头,看着她,面不改色的说:“i think he already told you.” (我想他已经告诉你了

她说,“so…”

他说,“so?”

她说,“let’s deal with it.” (来我们解决他

他笑着问,“how?”

她认真观察他的表情变化,然后小声说,“i want to see you…”

西泽被她盯了一会儿,羞惭地将脸埋在胳膊里,“please, no…”

“why not…”她有点点失望。

他懊恼的哀嚎了一声。我的天。

她请求,“please.”

西泽无奈的抬头,决定和小姑娘面对面讨论这个问题。

他只好说ok,但是有条件:“no face to face.” (不可以面对面

她微微有点丧气。

淮真抬头看见他的表情,她大概明白,他在交待他的底线,搞不好甚至是囊括在那百分之二十里的部分。

然后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循序渐进总能开发出来。

西泽微微垂头看着她,很小心地问,deal?

她说,deal.

他坐起来,赤脚走向浴室,然后对她招招手。

淮真跳下床跑过去。

隔着一道玻璃,他扯掉上衣,背对房间扔出浴室。动作时牵动背部,线条流畅的肌群在洁净肌肤下随之缓缓起伏。

“i…”他背对她,看不见她在做什么,试探着问道,“shall i?”

她声音从背后响起:“wait wait!”

一阵光脚来回跑动的声音响起,她似乎折回房间。

回来时,她敲了敲玻璃,几只纸袋应声扔进浴室。

他伸手接了一下,捉住一只,又躬身将地上的也拾起来。

四只安全|套。

西泽微微偏过头。

淮真有点强词夺理,“卫生一些……”

“可是为什么四只?”

“我又不知道该是哪一只。”

“……”西泽说,“我也不知道。”

“那就正好试一试……”

“……嗯。”

淮真接着说,“如果你想一口气都用掉,我也没有意见。”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西泽几近崩溃的说,“you almost drove me crazy.”

115.堪萨斯城8

他埋头拆开一只, 扔掉包装,在垃圾桶前站着,胳膊轻轻活动起来, 带着摩挲橡胶的声音。

很快, 他停下动作, “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她说,“小了?”

他嗯了一声, 很快抽出。吧嗒一声, 皱巴巴一团, 坠进垃圾桶,垂头又从盥洗台上摸了一只, 拆开。

慢慢摸索上去,似乎还挺顺利。他轻轻吁了一声,微微仰起头, 靠在玻璃上。

过了会儿,她听见他说, “you are such a……”

(你这人真是……

她问,“me what?”

(我什么?

他没接话, 慢慢动作起来。

淮真将额头靠在玻璃上,盯着他的背影看。这么看起来他皮肤像是浅蜜色, 但有天靠在一块儿睡觉时她偷偷比过,其实还是他更白一些, 不过是那种时常运动、适当均匀日晒的健康暖色调;不像她, 略微有点没有血色。

缓缓抽动的那只手臂, 肌肉时不时的虬结起来,好像很用力的样子。

她不由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心想,居然要这么大力气吗?

西泽突然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淮真?”

“嗯?”

“淮真。”

“啊?”

他突然又不说话了,手上好像也没有动作。

淮真往玻璃一侧走了几步,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他仍握着。

他声音有点变了调,很轻,带着点请求的意味,听上去有点渴。

“please say something…”

(你说点什么)

她说,“say…say what?”

(说什么?)

他说,“anything. just a s|mall talk.”

(随便什么都行)

淮真脑子里一片空白,绞尽脑汁的想了一阵,说,“昨天我走在这条街上,有个金发女郎想约我和她共度良宵……我很确定她知道我的性别。”

他说,“然后呢?”

西泽叫她继续。

她说,“我觉得她很棒。”

西泽笑了,“你想赴约吗?”

她说了不,然后又补充说明,“假设没有你的前提下,也许会。”

他又动作起来,这使她有点紧张,总觉得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讲点别的?

他背对着她,手肘时不时会碰到玻璃。

气息有点不稳,也许为了克制,讲话有点断断续续。“如果我今晚没有出现在旅店……”

她说,“你不会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假设我在七十号公路上遇到homo pollex,突然退缩,直接驾车和她一起回到纽约去过那种‘很容易的生活’。”

淮真喃喃道,“然后假设她还是个金发妞。”

在已有结果的前提下,人才会做假设,是试想一种早已被排除的情形。

如果再来一次,仍然不会选择假设那种情况。

假设不要钱,所以淮真也做假设:“假设你跟想搭车的金发妞跑了,我就走过去跟那个女郎说hi,你屁股真好看,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西泽笑了一下。

短促的笑声在淮真耳膜里鼓噪着,听起来性感的要死掉了。

接下来他没有讲话,淮真也不知道说什么。极致安静的环境下,听觉系统高度敏感起来。淮真听见那种很特殊的摩擦声,是灵活的,带着点黏腻的,滑溜溜的湿漉漉的摩擦。

他看起来有点热,脖子上凝了层薄汗。

呼吸声也变了,有点短促,气息也有些粗重。

他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滑,有点甜腻,“淮真?”

淮真莫名也觉得有点热,问他,“怎么了?”

“再说些什么。”过了会儿又添了个,“please.”

淮真垂着头,在脑内努力搜索。

这时候该讲点什么好……

西泽低声问,“你还在吗?”

她越想越提取不出关键词,越想不到说什么就越紧张。一瞬间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八个g的片段,什么装修工上门修电脑,和举重教练在健身中心的浴室隔间play,受在浴室洗澡攻突然出现,oh,yeah,fucking,yes!

憋了半天,她有些词穷,“……你腰窝真好看。”

西泽嗤地一声笑了。

她说,“脸也很好看。第一次见到你就这么想的——如果你不是那么臭屁的话,如果美国不是那么不公平,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学校,搞不好我也想请你喝杯咖啡。”

过了会儿西泽问,“want to see my face now?”

(现在想看到我的脸吗?

她说,“sure.”

(当然

他说,“hell no.”

(才不要

她说,“damn you.”(混蛋

他好像听不懂似的,很认真的问,“damn me?”

听口气,好像从damn you里面听出了“fuck you”的潜台词似的。

紧接着笑了起来,笑声在喘息里顿促了一下,突然克制不住的“啊”了一声,微微仰起头。

淮真好奇的趴在玻璃上,微微踮起脚,想趁机偷窥。

还来不及瞥见,一只胳膊突然伸过来,啪地一下拍在玻璃上,将她脸挡住。

淮真像只螃蟹一样往右边挪移。

西泽伸手挡住自己,侧过头很无奈地笑起来,说,“please, don’t.”

她鼓起脸颊,“why not!”

他说,“we’ve agreed.”(我们说好了的

她有点委屈,思索了一阵,说,“我就想看看你好了吗。”

他摇摇头,眉毛蹙起,说,“有点紧,不太舒服。”

她说,“那怎么办?”

他不置可否,赤脚往前走几步,将冷热水开关打开。哗哗的水流声里,雾升起来了,将已经干的玻璃一点点蒙上,渐渐的就变得有点看不清;他好像努力克制着,声音被淋浴头飞溅的水花声扰乱了,时断时续的。

淮真有点郁闷,盘腿坐在凳子上望着浴室里的一团雾,支着脑袋发呆。

玻璃上的水珠结成股,间或能看清一点他的影子。但水雾凝结的速度实在不够快,他也太慢了。

昨晚本就没有睡够,没一会儿困意就席卷上来。

她不肯走,努力撑着,想看玻璃水雾跟他究竟谁能坚持得更久一点。

过了会儿,玻璃成了水珠垂坠的雕花,她看见他没有完全遮住的black bushes。淮真睁大眼睛,还来不及看清,便听见他背转过身,头抵着墙壁。

一声压抑的低喘,他停下来,整人个仿佛凝滞了,连带玻璃墙外的淮真也跟着凝滞。

她看见他动作了几下,伸手,一只奄奄一息的乳胶坠落进垃圾桶。

他背对她,闷闷地说,“好了。”

淮真呆呆的回答,“嗯。”

他说,“我洗个澡。”

淮真飞快的从凳上起来,从旅行包里摸出浴巾,飞起浴巾一角,将它搭在玻璃墙上沿。又摸出一袋来索尔消毒粉,浸泡在喷瓶里,喷在床单和枕衣上。

她去寻找房间暖炉开关时,门口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嗖嗖”响动。

淮真走过去,发现有人从门缝塞进来几张纸片。

她躬身拾起来一看,抬眼看见几个英文大字:“美女陪聊,欢迎拨打电话xxx-xxxx-xxxx。”

西泽裹着浴巾,立在浴室门口问:“是什么?”

她说,“小广告。午夜聊天,半小时五十美分。”

他说,“很实惠。”

淮真点点头。拾起一张夹进那本楼下买来的盗版书里当书签,另外两张扔进垃圾桶。一抬头,看见西泽躬身在旅行包里寻找,大概是在找内裤。

她说,“感觉怎么样?”

他摘掉浴巾,套上一条她在火车上洗好的平角内裤,告诉她说,“像被偷窥,感觉很奇妙。”

淮真问,“怎么呢?”

他笑了一笑,说,it’s hard to explain.

知道他将短裤也套上,默不作声的走过来。

两人身上都有股廉价沐浴露过分浓郁的柠檬香精味。

西泽想把她抱到床上去,伸手一搂,淮真拉住他,说,“等一下,床刚喷了消毒水。”

他回头看了眼,随手拖了只沙发椅。

还没来得及坐下,突然听见敲门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

西泽起身朝去开门,经过旅行包时随手拿了件外衣披上。淮真跟着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西泽隔着门问,“谁在外面?”

外面响起一个很欢快的女孩的声音:“你好,我们住在你们隔壁,想请问一下……”

西泽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一对约莫二十出头的白人情侣,穿着那种很流行的宽镶边丝绒的睡衣,趿拉着拖鞋,一红一蓝的立在门外,身上也有股廉价柠檬香精味。

门外两人相视了一眼,似乎由眼神决定由那个女孩来讲明来意。

她很害羞的笑了笑,说,“我们听说这家旅馆的山莓间有老传统,就是,你们也知道对吗?”

西泽询问,“是什么传统?”

她说,“如果你们想的话,也许我们可以交换伴侣,或者四个人一起渡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是说山莓间的传统,房间与房间门板都很薄,所有响声不仅能听见,还能放大。不论我们晚上干什么愉快的事,你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淮真抬头看了眼西泽,心想糟糕。

她往他那里靠了靠,想将外面那对情侣看得更清楚一点。

两人都长得很好看,如果在上学,很大概率是那种传统青春剧里橄榄球队长和拉拉队长的组合。

女孩也看见淮真,有一瞬目光落在她的短发和男士衬衫上,然后微微张大嘴说,“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是——”

她低声跟男友商量了一阵,接着说,“我不介意和三个男孩,我是说,假如你们愿意的话。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可以走开,看着你们三个玩。你们加入吗?”

淮真微微张大了嘴。

西泽慢慢微笑了一下,说,“sorry…”

女孩很快的辩解,“请你们在考虑一下,因为刚才,hmmm,我们听到你们在浴室里的声音。应该是你的声音,听起来very cute,我们都很喜欢。你们可以再考虑一下,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过来敲房门。不想过来,也没关系。”

西泽很有礼貌的说,“谢谢。”

淮真也忍不住笑起来。

女孩说,“那么再见,衷心希望一会儿见。”

淮真对他们挥挥手。

西泽很快将门扣上,背过来,笑看着她,似乎要拿她是问。

淮真咬着嘴唇,很抱歉的说,“sorry i don’t know that…”

他笑着不说话,看上去像是被玷污了纯洁的小白花一样的委屈。

淮真耷拉着脑袋,一脸懊丧,“如果我早知道就不会让你这么干了。都被别人听去了……好伤心。”

“why so sad?it’s me!”西泽更无奈,没想到竟然要反过来安慰她。

淮真大声说,“就是因为是你!我不想给别人听到——”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

过了会儿,故意问,“为什么不想呢?”

她揪起他胡乱系上的大衣,将额头搁在他敞开的胸口,呜呜的呜咽了两声,无比懊丧的说,“好难过……那本该是我的私藏宝贝。”

“don't take on, it's ok...”西泽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发,望着天花板想了会儿,然后小声很小声的告诉她,“以后会有别的,不给任何人知道。”

116.密西西比

被子给热炉烤的暖融融的, 暖和之余, 又让人觉得有点干燥。湿漉漉的消毒水充盈起来, 房间各个角落都带上公立医院的气味。淮真钻进被子里,裹起来前闻了闻被子的味道,相当嫌弃。她莫名想念春秋的雨夜里的惠氏诊所, 惠老头往往会在烛台上方挂一盘安息线香, 给烛台烤出的厚重气味, 漫山遍野的,自然又真实。不像西医院的消毒气息, 即便周围人山人海,也让人从直觉里看到一台又一台冷冰冰的机械,气息透着一股直白的死亡。

唐人街有的可远不止这些。那里不通市政暖气,每家每户过冬都烧暖炉, 不干不燥;旧金山夏天不晒,南国来的人们却有捧竹奴的习惯;广东饭馆越洋来的菊花龙井普洱, 过冬挨家挨户的猪骨煲汤,香醇的药膳与木头香成就了唐人街的本色。有时候她觉得中国人的老东西真是精致又讲究, 即便越了洋舶了来, 丢了七分神采,也让她这种现代人一年半载也难以参透。即便参不透,也觉得沁人心脾到了骨子里。有时候她偶尔在白人报纸上看到对古老东方加以品评, 实在自大狂妄到极点。千年前丝绸路上的茶叶让英国人讨到了便宜, 得了一星半点好处便捧为至宝, 到后来遇上南美的咖啡, 人人都觉得那是“二等货色”。若不是被英国人逼急了的美国人波士顿倾茶戒茶,几百年后连锁店火遍全球,咖啡搞不好永无翻身之日。

这样想着,淮真又觉得自己自大。毕竟虎门销烟与波士顿倾茶本质不同:一个是旧帝国行将就木,一个是新生命脱离桎梏。但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去计算:波士顿倾茶至今有多少年,两百年?从虎门销烟算起,两百年之后又是哪一年?

她趴在被窝里,手搁在枕头上将这堆话草草写在纸上,这里圈圈改改,最后成了一页纸的小草稿。小草稿打出来了,她就递给那个严厉批评她——“本地人不这么讲话”,还顺带教会她五种法式湿吻的好老师。好老师一声不响的接过来,盘腿坐在床尾的被子上给她改错。

她听见他在硬纸板上唰唰的写,一边有点郁闷。

转念又安慰自己,英文不那么地道事小,掏心置腹写了这么多东西,别人压根不在乎才事大。

于是她问,“你还很讨厌华人吗?”

他先说i don’t know,紧接着又说不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待又仔细想了一阵,最后他说,“有天我发现我的喜欢和我的憎恶相悖。那么要么是我的喜欢错了,要么是我的憎恶错了。要让一个顽固的人认错是很难的事,所以他们只好慢慢学会和彼此如何相处。”

淮真笑着问,“那请问它们现在相处怎么样?”

西泽说,“它们碰撞出了一种很奇妙的化学反应。它们其实并不相悖,天然可以共存,原始又天真,野蛮生长,像是种本能。”

她说,“我听不太懂了。”

“有一天,有个老修女骂你们这群该死的中国佬——‘竟然连宗教信仰都没有,这简直太可怕了。’但是我实在难以想象有一天会在礼拜堂碰到到你。所有的难以理解,放到你身上,突然都变得顺理成章。”他侧过头,在她嘴唇上亲了口,总结性的说,“that’s you.”

淮真回味了一下这个吻,觉得他潜台词在说“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控制不住咯咯笑起来。

仔细琢磨了一下,她又觉得他说的这些,竟然和恒慕义教授讲的那番话不谋而合。

她说,“大部分人都觉得唐人街没什么好东西,除了大烟,赌博,暗娼。他们把唐人街称之为下水道。”

他说,“那也许不是喜爱,是上瘾。”

她说,“你也许也上瘾。”

他没置可否。

过了会儿才说,“我父亲以前在香港有过一个情人。后来回到美国,再也没有回去过。他结婚,有了凯瑟琳,与奎琳在社交场合是做模范夫妻,对她也不错。凯瑟琳十四岁生日那天,他喝醉了,坐在会客厅沙发上一句一句地讲着广东话——‘aak kam,畀杯水我,aak kam,aak kam……’”

淮真自行翻译了一下,“阿琴,给我杯水。”

他点头,“没人懂广东话,但所有人都知道让他眷恋的不是奎琳。所有人都沉默着,直至他醒来也没人告诉他。祖父也没有,冷冷的看他当众出洋相。他应该比谁都知道,十六年过去了,他还没忘。见过我父亲那天的样子,才知道什么叫上瘾。我不想变成他,祖父更不想。”

淮真说,“所以你不喜欢华人?”

他说,“也不是,我不讨厌她。我已经不太想得起她长什么样,只有一些很模糊的片段。香港夏天很热,窗上镶的不是玻璃,是一层薄纱,我还想得起圆形窗户外湿漉漉的芭蕉,蚊子很多,不叮别人,只要我在绝对不会叮别人,抹了什么驱蚊的柠檬草膏也没有用,以至于我现在对热带仍有阴影。半夜被叮醒,看见她从父亲房里出来,坐在我床头摇扇扑蚊子。她话很少,在我记忆里只剩下跪坐在床头永远柔顺谦卑的形象。我喜欢她。但直至很多年以后,见过无数华人女性,她们反反复复印证甚至扭曲了那个跪在我床头的形象。以至于到最后,越来越觉得,华人女性都应该是那样一副绝对服从男性,以致失去面容的模糊脸孔,毫无特色,被昆虫钉钉在展翅板上,成为没有一丝神采的苍白标本,储藏在博物馆里;或者物化自己,给自己与同类标上价格,任人观瞻,任人品评,任人购买,任人宰割。”

淮真没说话,觉得有点刺痛。

西方女性已经宣扬“一个女人纯粹美好的自由,比任何性|爱都要美妙得多”时,老中国还在父权社会的尾巴上飘摇。有不少白人女孩儿年轻时也嫁给了华人青年,比如从前在萨克拉门托做古董发家阿祥,在他事业尚未起步便取了优莎娜做太太。两人膝下四个儿女,五十岁了,阿祥还想回中国纳小妾,逼得优莎娜与他离了婚,在洛杉矶唐人街拖儿带女的自立门户;他们两个自小在唐人街长大的混血儿子也没逃过一劫,相继与白人女大学生结婚,婚后却出轨好莱坞女星,亲人好友还写信来,叫这怀有身孕唐人街白人太太“要懂事,学会像个好太太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有一天,她有了颜色。”西泽接着又说,“是紫色的。”

淮真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陡然一听,觉得这形容很不怎么样,于是不屑的笑了。

紧跟着西泽钻进来,将她怀里那一团被子给夺走。被抱在怀里的于是成了淮真。

电炉关掉开关,一开始进被子里的西泽是凉的,凉气隔着两层衣物,嗖嗖往她身上蹿。西泽像是故意拿她取暖,她越抱怨,就掖得越紧,热气一点点被摄走。后来热乎一点,再后来越来越热,热的她探出头,将额头贴着他下巴靠着,因为他露在外面的脸颊仍还是凉凉的。

后来她把脚心伸出去贴他脚背,因为他个太高,两只脚与半截小腿都露在外头。足弓贴上去,脚心凉悠悠的很舒服。这边捂热了,脚跟着游到下一块儿去。

西泽也不知是痒还是什么,笑得直抖,stop,stop的警告她,一声比一声克制。

她不听,接着闹他。

西泽不客气了,一个翻身,将她胳膊腿连带身子压个结结实实。

其实她也在摸索,知道他哪儿敏|感。一被搔动,忍耐的时候,微微闭起眼,睫毛剐蹭过脸颊,喉结在脖颈下艰难滑动,非常可爱。

淮真趁机在可爱上咬了一口,他没控制住“啊哈”地一声。

她嘚瑟笑起来。

“你真的很……”西泽低头,看见她表情,很无奈的说,“naughty.”

淮真正玩得开心,陡然倾泻的一声女人呻|吟,将他两吓了一跳。

两人很默契地侧过头,想找找声音来源。

紧跟着,床嘎吱嘎吱的响了起来,很响亮,像带动墙壁也跟着一块儿颤抖。

淮真趁机从他怀里钻出来,和他肩并肩趴着,盯着床头那一堵不安分的墙。

女人轻轻的叹了口气,床板嘎吱嘎吱的摇动,女人难以克制的尖叫,不知道她享不享受,但是听得出来她叫的很卖力气。

没几分钟她又尖叫起来,说,不,汤姆,拜托了,不要那个,那个太大,不要那个。

淮真循着声音,突然西泽那一侧的床头看去。

床头上摆着塑胶organ,除此之外还有金属的,色彩斑斓,粗细各异。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抬头发现西泽在看她。

淮真问,“他们是用的这个吗?”

他说,“搞不好是的。”

她侧耳听了一阵隔壁尖叫鸡式的叫法,说,“用这个会舒服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问问他们?”

她张了张嘴,心说,这样干太缺德了,别人搞不好会被吓得阳痿的。

西泽是个行动派。还来不及阻止,他立刻伸手敲了敲墙板,咚咚咚,听得出墙面很薄,而且是木头的,响亮得淮真都吓了一跳。

那头动作停下来,安静像升入了天堂。

过了几秒,才听见男人小心翼翼的问,“是我们太吵了吗?”

西泽一本正经的说,“并不会,只是我女朋友有点好奇,想向你们请教几个问题。”

男人说no problem.

西泽说,“你们还没进入正题,在尝试这家旅店售卖的plastic organ对吗?“

女人在那头咯咯笑起来,说,“真是个好奇的女孩儿。”

男人也笑了,说是的。又问,“你想知道型号,对吗?”

西泽转过来。

淮真对着他猛地点了点头。

西泽笑着说,“她确实想知道。”

男人说,“用的是直径一点三英寸,刚才想尝试一点四英寸,被她拒绝了。”

女人低声骂了他,你这狗娘养的,你想用那个捅死我?

淮真听完,打开床头灯,从他身上爬过去看。

西泽半途拦截了一下,没拦住她,眼睁睁看她蹲在床边,在那堆organ里翻找了一阵。找出那只逆天物件,握在手里,跟她自己的胳膊比了比粗细,睁大了眼睛将西泽瞪住,作了个口型:this?how!

西泽也给她问的愣住了,一时半会儿没说话。

那边接着问,“你们也想尝试吗?”

这次换淮真回答了,“我只是有些好奇,因为看你们好像很激烈。”

她声音有点稚嫩,讲英文时习惯带上点鼻音,听上去奶声奶气的。

女人说,“你听上去很幼齿。”

听到别人这么说,淮真有点不是很高兴。

女人接着建议,“如果女孩儿没有经验,最好不要超过一点二五英寸。”

淮真说,“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跟人做,这个有点冷冰冰的。不过谢谢你!”

那头男女都笑了起来,过一阵问,“我们可以继续吗?”

淮真说,请继续。

男人说完“希望不会打扰你们睡觉”,又开始干了起来。

淮真慢慢在西泽背后躺下来,思索了一阵,又问他,“你最后用的型号是xxl对吗,那是多少英寸?”

背对她,西泽说,i don’t know.

她起身想去浴室看。浴室里应该还剩下一只,那才是他的型号。

西泽翻过身将她抱住,用胳膊与一条腿将她压得结结实实。

她说,我总会知道的。

他说,人跟塑料还是有点区别。

她抬眼盯着他问,真的吗?

他说,真的吧。

在隔壁嘤嘤嗯嗯的立体环绕伴奏下,两人抱在一个被窝里,暖暖和和的。

闭着眼,但都知道彼此都没睡着。

西泽是热的,呼吸有点重。

淮真是……肠胃有点不舒服。

经期本身就会有些消化问题,加上又吃了土耳其人烤的鸡牛混合肉与一些生菜土豆,现在这些难消化的东西在她肚子里开始发酵了,肠胃咕噜咕噜的宣泄起自己的不满。

要不是隔壁那对鸳鸯正心无旁骛的激烈着,搞不好这声响隔壁都能听去。

过了会儿,她实在憋得难受,小小声叫了句,cea.

他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她说,我肚子疼。

他手掌过来,隔着衣服摸在她胃的位置。

她说不是这里,又带着他的手往腹部移动过去。

就在贴过去那一瞬,肚子相当争气的咕噜噜闹了一回。

他问,“肠道?”

她点头。

“去医院?”

她摇头。

“拉肚子?”

她接着摇头。

西泽起身想揿亮床头灯,淮真扯了他一下,然后很小声,很委屈的说,“我想排气。”

他愣了两秒,然后黑暗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很气。

西泽将她往搂了搂,热热的手掌钻进去,捂在她肚子上揉了揉,在她耳边轻声说,just go ahead.

她说,很臭。

他说,no problem。

过了好久,黑暗里,很轻很轻的响起一声,细小短暂的像兔子打了个哈欠。

西泽又笑起来。

淮真想哭,说,都是你,我都说了不吃kebab。

西泽说,对不起,下次不吃了。

她说,不是你的错,是kebab。

趁他说话前,她紧跟着又说没关系。因为脑回路笔直的外国人永远搞不清楚错的是kebab还是带她去吃kebab的自己。

隔了会儿肚子又咕噜咕噜响起来。

她几近崩溃的趴在他怀里,羞耻的呜咽了一声。

西泽笑着嗯了一声,说没关系,她已经告诉我了。

淮真紧闭着眼睛,带着释放自我的超脱,与英雄就义似的悲壮。

西泽很克制忍着笑,终于没在她的窘迫上火上浇油。

这种窘境持续到了几乎一点。

之所以清楚的知道时刻点,是因为隔壁那一对。他们结束收尾时,男人半高兴半炫耀似的说,天!一点了!这次是不是有二十分钟?

女人说,是的汤姆,是这样。紧接着又说,那女孩儿说得对,还是和人在一起干这种事更有意思。

淮真正昏昏欲睡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做|爱结束语吵醒,翻了个身,刚想问问他会不会很臭。

话未出口,觉察她醒来,西泽几乎立刻轻声问她,还疼吗?

话音一落,淮真将脸搁在他胸口,莫名有点想哭。

117.密西西比2

按约定退房时间是十一点, 两人一觉睡到九点。其实淮真七点多就已经醒来, 因为知道他从盐湖城驾车来堪萨斯城, 昨晚一定没能睡个好觉。如果不是旅店九点半钟不再提供早餐, 她大概会由着他睡到十点钟。

小旅店虽然不那么正规, 但该有的服务都有提供。早餐种类并不太多:不知是自家制作还是商场买来的希腊酸奶,味道很厚实;有一盘新鲜的草莓与蓝莓用来佐酸奶,草莓对半切开,与蓝莓拌在一起, 看起来很有食欲;除此之外还有腌制的各类果酱,现烤的蓝莓蛋糕(带着很强烈的圣诞特有的肉桂味)与小饼干, 橙汁、苹果汁、热咖啡与牛奶。

她取了两杯热水,各泡上一只大白菊, 清肝明目, 健胃和脾,是惠老头自己在后院里种的。因为旅途劳顿,人易燥热火旺,所以临走出门时她特意拿了一小袋白菊与金银花,这几乎算是她的旅行小贴士。西泽不爱喝咖啡,旅店也不提供茶包。等他在对面坐下, 她径直将水杯推过去。他喝了一口,问了句是什么。

她说, tee.

他疑惑了一下, tee?

她说, sicher ist sicher.

两人讲英文时, 时不时会蹦出一两个德文单词。比如将and说成und,为什么是warum之类的。一开始其实只是因为淮真英文水准不如德文,而二者相近却都不是母语时,会下意识选择自己更熟悉那种语言。这毛病他有提醒过她几次,发现一时半会很难纠正过来,就随她张嘴乱讲了,毕竟他也都能听明白。到后来他也被传染,时不时在英文句子里插进去几个德语单词,这种讲话方式渐渐变成了两人约定俗成式的语言,旁人听完之后往往会一头雾水。

在小旅店吃早餐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大多数是一些初尝禁果的中学生,来旅店偷情的有妇之夫,同性恋者,甚至有一些“对性有特殊癖好的百分之十二的美国男性”,还有那种该死的混婚人群,都可以在这旅店遮蔽下,干那些正常而体面的人眼里“仅次于犯罪”的事情。他们要么在昨夜将自己消耗的筋疲力竭而无法早起,要么要假装遛完狗回家,赶在爸妈或者太太女儿醒来之前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很少会有人在早晨九点半优哉游哉的坐在这里吃早餐。这个点,餐厅除了他们两,只有昨晚在柜台后面值守的那位红发女士。因为旅店小,她除了要做接待,还要兼职收拾早餐餐盘。

她看过身份卡,知道她从加州过来,便问她这里的水果和加州比怎么样。

淮真说,橙汁竟然比新奇士更甜。

女士一开心,西班牙口音崩了出来,带着点跳跃。她有着典型的西班牙人略尖的面孔、配套的尖鼻子与一双浑圆的眼睛,面孔有点无神,风情万种在身材上。她应该在成年以后才来的美国,呆的年岁足以使她像个九成美国人。

淮真猜她接下来要问:你们有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吗?

但她没说。她端来两杯兑了汽水与冰块的菠萝汁赠送给他们,一边说,“我们从不问顾客有没有渡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们从不否认我们旅店有这一类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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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在找还零钱时,淮真问她是不是西班牙人。她有点诧异于亚裔人能分辨出她来自哪里。她说他父母都是西班牙人,但她从小在墨西哥长大。

淮真说,我很喜欢吃churros.

女士哈哈大笑,说,如果你下次光临,记得提前打电话,我很乐意为你提供。

淮真很开心。

她内敛惯了,很少有主动同陌生人搭话的习惯。

西泽大概也看出来了,于是问她,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淮真说是的,在体面白人眼中算是肮脏小地方的小旅馆里,人与人之间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在外面从来买不到那种“情侣第二杯半价”的饮料,却能在这里自在的享受。各种温馨从细枝末节里渗透进来,让她觉得很舒服。

西泽说那就好。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明明可以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却不得不被逼到一个阴暗小角落里,论谁都会觉得委屈。

于是她说,我原以为应该是我说的话。

西泽看了她一眼。

两人都笑了起来,觉得这个话题聊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

两人步行至一个街区外,casino区街道很窄,又乱,一入夜街上挤满了人,西泽只能将车停得远一点。因为中午会经过大小几个城市,不需要准备食物。因为新奇士橙汁已经喝光了,淮真在西泽停车的附近一家水果商店里挑了几只香蕉与新鲜果汁在路上吃。

因为出发的晚,接下来行程也并不用太赶,不出所料晚上应该会住在圣路易斯附近,那么中午应该会在两个城市中间的某个城市吃饭,顺便电话预定晚上的旅店。于是从上车开始,淮真便翻阅起那本旅行手册,将所有圣路易斯附近四个星以上的旅店电话都记录了下来:其中大部分都是汽车旅馆,优点是实用、干净、安全且僻静,缺点是你永远不知道旅馆的经营人从前服刑与哪个监狱或者做了多少年老鸨;有少数两家密西西比河畔的湖滨旅馆,据说他们“提供早餐与不限数量的可口食品”;还有一家据说极端豪华的大旅馆,“免费赠送早咖啡和流动冰饮,但不接待十六岁以下青少年及儿童”……

念到这里时,西泽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立刻收获了淮真一个白眼。

和他商量之后,淮真最后将十个选项排了个优先级,毕竟他们用来拨长途电话的时间和经费都有限。淮真花钱很俭省,在这一点上,西泽也自然而然在跟着她的习惯走,从很多小细节上她都意识到了。

比如在昨晚她就想到过:他未来也许不会时常有昂贵衬衫可以穿了。但其实她发现西泽并不在意这一点。他不会被迫接受什么,他的适应能力总在随条件变化。但不仅如此,两人在很多地方都很容易达成默契,而不是单纯的一方对另一方的迁就。“后不后悔”这种傻问题问一次就够了,以后每次再提起,往往都带着某种戏谑的口吻。

118.密西西比3

午餐是在城市中央火车站附近一家餐厅解决的。餐厅贩卖油炸肉等一系列炸鸡腿的变种, 门口一家小小的冷柜出售冰镇汽水。这里闹中取静,车站人来人往,但却很少有人肯在日头地下多走几步路,到这间带着油炸味的餐厅来。

尽管那本旅行手册口口声声说“西部从堪萨斯城开始”, 可是密苏里这个十月初的正午仍然反常的热,据快餐店老板说这叫做“印第安夏天”。附近不远处大概有所学校,来餐厅的是一些十六七岁中学生, 多穿着浅蓝色短袖运动服, 格子裙与西装裤。淮真今天出门时穿了一条西泽的灰蓝色短袖t恤, 并不按时尚杂志套路出牌的将t恤下摆扎进长裤裤腰里, 看起来和这群学生年级相仿或者更年轻, 那群学生进门来时将她当作低年级生, 甚至有人同她微笑说嗨。

餐厅有外送服务,接听订餐的电话机在盥洗室外, 在那群学生进来之前, 西泽去点餐时,淮真就已事先借用电话机拨回旧金山家中, 云霞接的电话。

淮真告诉她自己一切顺利,大约三四天左右就能到东部。又问起季姨与阿福, 云霞说最近店里很忙, 因为跟意大利人谈生意。

她便又问云霞近况怎么样。

云霞说, 她不过谈个恋爱, 又不是正经要结婚。一吵架, 罗文跟阿福就一块催她回去相亲。

淮真就乐。

云霞说你怎么想呢?

自从云霞跟早川上回吵架, 淮真就开始担心起来:明年,五年过后又有更深的民族仇恨。再八年,旧金山的日本人全都给投进集中营去——倘若两人要一直走下去,不知还得吃多少苦头。

淮真想了想,说,其实倒不如先念好书,干点自己喜欢的事,等到十年八年过后再谈婚论嫁也不晚。

云霞说,你都这么说,等晚上爸爸妈回来我就跟他们讲明:我不到三十不嫁,我要做个独立女性,他们要反对,我就说妹妹也这么讲。明天见了早川,我也这么跟他说。

淮真说,哎你别带上我呀。

云霞直乐。

两人接着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其中包括那二十几个硬币的去向。

云霞问她用了几个,她说一个。

她说那小子可真差劲。

淮真接着说,那个给弄坏了。

云霞就傻了,说你们拿来当手套了还是怎么的,这得多大劲啊?

淮真笑得不行,觉得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便由着它乌龙了去。

临挂电话,淮真将自己在富国快递的账户告知云霞,同她说倘若家里同意大利人合伙做生意,钱不够的话,可以将她一点存款取出来,兴许也能贴补家用。

云霞说足够了,家里最近宽裕,爸爸妈还想去富国快递给你开银行账户呢。

那群学生吵吵闹闹的进来,淮真便没再跟云霞多聊。和西泽一人吃了只汉堡喝了冷饮,那群学生得赶在一点回学校上课,又热热闹闹的捧着饮料走了。

过了用餐高峰,西泽照着淮真写下的优先顺序拨电话去预订晚上的客房。拨过去第一家是密西西比河畔的湖滨旅店,远离城市,对喜静的公路驾驶者与亚裔人群都很友好,一个房间三美金的价格也十分合理,唯一的缺点可能是旅店上了点年纪。

为确保稳妥无疑,西泽向电话里重复了两次他们的各自族裔。

那头显然都给了肯定的回答。

在西泽询问从他们所在的位置驾车前往旅店需要多少时间时,淮真突然意识到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城市的名字叫做columbia。美国和加拿大都有无数的城市名叫哥伦比亚,这一个小小城市只是其中之一,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时,她仍有一些诧异。

在这之前,她从未怀疑过他们这一程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因为她始终觉得西泽所说的columbia毫无疑问就是纽约州的哥伦比亚大学。

她也从未认真去思索,在这一段有目的地的旅程到达终点之后,她和西泽又最终可以走到哪里。她珍惜西泽,也尊重自己的感觉。此刻她当然希望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可以更长久一点,即使有一天走不下去而不得不分道扬镳,至少未来某一天回想起来不会因此有半分遗憾或者后悔。

但从这一瞬间起,她有了一些奇怪的猜测。

离开快餐店回到车里,淮真问他,“我们是要去纽约州,对吗?”

西泽看了她一眼,“不然呢?你是想跟我去哥伦比亚共和国吗。”

她对着窗户发起呆。

过了会儿,她听见西泽轻声说,“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

西泽便没再讲话。

她想起有天他说,他曾经想当一个诗人,但他甚至都不被准许离开美国念大学,因为不论他想成为什么,最后都得成为一个商人。他去了西点,因为那里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人与商人摇篮,在毕业那一年,他重新获得了一次选择成为一个军人的机会,跟着联邦警察与共和党议员去了远东的香港,从那里追溯华人偷渡的罪证来支持共和党夺取加州权益的机会,从而获得争取自己未来命运的机会,但他失败了。也许这一次出逃也并不是一时冲动冲昏头脑,而是他与自己命运的进行的另一次搏斗。无数人毕生的梦想也许就是像穆伦伯格一样尊贵富有,天生的富有自然安逸同时也磨灭一切理想。

淮真说,“我曾经觉得你更适合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

西泽说,“中产家庭栽培后代,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成为像汗莫·穆伦伯格一样的人。”

汗莫大概是个白手起家的初代穆伦伯格。

她提醒他说,“but now you’re a nobody.”

西泽很坦然的笑,“是,我不知道我是谁。”

淮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因为其实他并不需要安慰。

她抱着膝盖,将脸转出车窗,看窗外那种中部地区典型而又千篇一律,坦荡开阔的绿色平原。尽管有些肉麻,但仔细想想,她仍然很认真的说,“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希望你成为你最想成为的那个人。”

119.密西西比4

那所密西西比河畔旅店位于在圣路易斯城东北郊的小布利斯特, 镇子里有各种各样仿殖民时期的建筑与受河水滋养而生长得过分茂盛的红橡树。一开始, 淮真以为“很老”只是用来形容那所旅店;在暮色时分驶入镇子,她才知道原来整个镇子都很老。镇子虽小, 前来投宿的旅客却不少, 将车驶入旅店的大门时, 停车棚里整整齐齐停着许多汽车,留下车位已寥寥可数。

天上微微下着点细雨,衣冠楚楚的年轻侍应从车棚走出来协助停车,淮真则拿着两人的身份卡先下车去服务台登记。假如过了六点半,旅店有权利将事先预订的空房租给别的旅客。

她一下车来,旅店大门外一名花白头发、红制服的老侍应走出来, 从西泽打开的汽车行李厢拎出旅行包,用小推车将它慢慢推进旅店大厅。

旅店大厅是暗蓝色调,在它刚刚诞生那一年一定非常时髦。旅店大厅沙发椅里坐满看书读报的旅客,他们看上去像是传教士一类的人。还有三两名低声笑谈的太太,高跟靴边趴着其中一位的过于肥胖的斑点狗。淮真走进去时, 并没有任何人抬头看她。东边并没有什么种族歧视,但确切来说, 他们只是没空而已,他们并不在乎很多东西。

服务台背后的老头也上了点年纪,将谢顶与发胖的中年危机发挥到极致。他拿着身份卡与西泽的驾驶执照号码确认了一下, 又回头看了眼时间, 扶了扶眼镜, 善意的笑了笑, 转开自来水笔,将资料逐个誊写在一本宽阔的登记本上。在这期间,他说,“你竟然已经十七岁……我还以为你可以享用我们旅店十五岁以下免费享用的午夜小吃。”

淮真撇撇嘴,“对一位女士来说,这消息可真不幸。”

老先生低声对她说,“不过没关系,今天全是参加布利斯特新教会议的老先生们。他们不会对炸洋葱圈与炭烤鸡胸感兴趣的。”紧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免费小吃卡券和一把刻有房间编号的钥匙交给淮真,眨眨眼睛,说,“祝愉快。以及你男友可真是个漂亮小伙。”

淮真回头,正巧看见西泽跟在那个拎着旅行包的侍应身后走进旅店。圣路易斯远比中午那个名叫哥伦比亚的小城冷多了,他下车前在衬衫外罩了件灰蓝手织短线衫,远远盯着自己笑。

淮真心想,服务台的男人说得真对。

事先有一伙人上楼去了。等待电梯时淮真随手拿起电梯间深红丝绒沙发旁杂志架上一本花花绿绿的书翻看了一下,发现这竟然是一本短篇小说连载刊物。电梯来时,淮真夹起杂志,决定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开电梯的是个漂亮的黑人女士,长相酷似哈利贝瑞,穿着制服裙、高跟与黑色丝袜,身材热辣,有白人与黄种人通常很难拥有的s曲线与逆天的细长小腿,连淮真也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出电梯,她便说,“she’s beautiful.”

推车的老先生笑着告诉她,“she could have been a model. ”

西泽问,“is she a mulatto?”

老先生笑着说是的,“先生,你眼力真好,很少有人看出她的白人血统。她妈妈是黑人,父亲是个octoroon.”

房间在三楼,老先生将行李拎到房门外,替他们将房门打开。房间很大,有嵌入式衣橱与一张嵌板床架大双人床上铺着深红绒线床单;两张床头柜,两把椅子,一张立柜上放着一只收音机;房间里有独立浴室,浴室与门旁都有一面镜子。

老先生在后头说,“假如你们对房间有什么不满意,比如想换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间,尽可以提,我很乐意为你们效劳。”

淮真立刻说,不用麻烦了,这里很好,她特别喜欢房间里那两盏荷叶边紫红灯罩的小灯。

西泽给老先生五十美分作小费。先生接受馈赠,很快退出房间,将门关上。

淮真转头立刻问他,“mulatto是什么?”

“黑白混血人种。”

“octoroon呢?”

“八分之一黑人血统。”

不等淮真将这种好学品质发挥下去,西泽拉起她的卫衣帽子拉下来将眼睛罩住,就近将她压在门上亲了一口。

等他松开,她将帽子扯下来,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表情有点傻。

“楼下餐厅只开到八点钟,”西泽笑了,忍不住摸了摸那头翘得乱糟糟的短发,“先去洗个澡。”

淮真洗澡时,西泽将收音机打开了,声音不大,隔着浴室哗哗水流只觉得外面似乎有一群人在讲话。她擦完头发,换上干净衬衫与长裤走出浴室时,两个电台主持正斗志轩昂的说:“……即使国内经济几项重大指标从未超过英国,但美国的有识之士从未以己之短比人之长……”

玫瑰红色的窗帘已经被他拉起来了。此刻他立在窗边,将窗帘拉起一条缝隙,看着旅店外正对停车棚的空地。

淮真问他怎么了。

他说刚才看见一辆很眼熟的车。

淮真走过去,西泽指给她看一辆占据了最后一格停车位的黑蓝色敞篷车。

他说这辆车在他从盐湖城转去七十号公路没多久,一路从章克申跟他到了萨莱纳。七十号公路上车并不少,从盐湖城一直去堪萨斯城的车也一定不止他们两辆。为了确认这点,离开萨莱纳之后,他刻意驶离七十公路,转了几个小镇的乡道来的堪萨斯城,也因此他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以防万一,今早他故意推迟出门,悠闲的开了六个多小时车才到密西西比河畔。按理说同行的公路旅客,此刻一定早已经到了伊利诺伊或者印第安纳。他记得车牌,不会有错。

淮真盯着那辆车看了一会儿,“会是你家的人吗?”

他说,“如果确实是跟着我们的,那么不太像我祖父的行事风格。他做事决绝果断,不会这么漫无目的。”

西泽说话时,侍应上前去替敞篷车的驾驶人拉开车门,取下他的行李。驾驶室里随即下来一个穿着花哨格子衬衫,戴了墨镜的壮汉,活像胸大无脑的巨石强森。

淮真说,“会是私家侦探一类的吗?”

他说,“他相当讨厌开敞篷车的人,还有壮汉。”

淮真莫名有些想笑。这人如果真是私家侦探,在西泽发现他驾车跟踪自己以后,还明目张胆驾驶同一辆颇拉风的汽车住进同一家旅店里,这未免也太不专业了。

她说,“不如我们一起下楼去确认一下,比如跟他打个招呼之类的?”

西泽笑了一笑。

她说,“最坏的情况下,你的祖父会对我们做什么呢,派人暗杀之类的?”

他说,“他绝不会这么做。他无数次嘲笑过曾买|凶|杀|人的政|客与家长,他认为只有无能为力的蠢货才会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为自己的家族的未来或者政绩制造污点,这会成为有朝一日老奸巨猾竞争对手可以轻易着手的丑闻。”

淮真又说,“有没有可能是你未婚妻的家人?”

西泽不由笑起来。想了想,说,“不如我们来确认一下。”

而后大步走到门口,揿铃唤来一位客房侍应。

他对那位侍应相当抱歉的说,“我刚才进停车棚的车里取行李时,军刀扣不当心在一辆黑蓝色敞篷车上留下了刮痕。”

那位侍应顿时有点无措,“噢我的天,那可真是——”

西泽低头在一张旅店留言的便签上写下一段话:“尊敬的先生或女士,由于我的失误,我愿意为你的爱车支付一定费用的补偿。但是由于我并没有足够现金,而社区银行礼拜天十点以后才开门。如果你愿意,明早十点以后我可以请侍者将现金留在前台。”

随后他将这张便签撕下来交给侍应。未免麻烦,侍应拿着便签很快下楼去寻找那位敞篷车主。

西泽回头对她眨眨眼,说,“我们等等看。”

时间已临近八点,两人即将面临没有晚餐可用的局面。

等待的时间里,西泽进浴室洗了个澡,侍应回来时,他还没来得及从浴室出来。

淮真开门,侍应告知她,那位先生很早就要出发,也许接受不了你们的道歉了,不过他表示并没有关系。

淮真拉开浴室门和西泽商量了一下,说,“我该告诉他:‘能否留下支票账户地址’,对吗?”

西泽将淋浴头开到最大,说,“再加一句,‘或者可以将旅店消费账单留在服务台,明天我退还客房钥匙可以帮你一并结清’。”

淮真听完立刻匆匆离开浴室,将这番话写在纸上,转交给侍应。

侍应离开后,淮真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一波操还蛮厉害。

一时半会的时间里,他不可能捏造出一个虚假住店信息或者支票账户,但凡客店透露其中任何一项,他的个人信息都变得迹可循;即便他不肯使用以上任何一项权利,淮真与西泽明天也有理由去服务台询问此人的消费账单;而假如服务台转告他们“客人特意嘱咐不愿意透露个人消费账单”,那么这个人就太可疑了。

几分钟后,侍应来说,“那位先生说假如有额外消费,他会留在服务台的,并叫我对你们表示感谢。”

淮真交给侍应三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侍应相当开心。

送走侍应,西泽也换了条长袖衬衫从浴室出来,问她那个人怎么回答的。

她将原话转告给西泽,又补充一句,“也许别人也只是去东岸某个城市,昨夜也恰好在堪萨斯城的赌场区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所以出发得太晚了。”

西泽想了想,笑着说perhaps,不过也得明早才知道结果。

他擦好头发,抬头一看时钟,差五分钟八点,于是在门口穿上拖鞋叫淮真从床上起来下楼去吃饭。

她却愣愣的盯着他,没动。

西泽立在门口,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你的裸|体?”

他回忆了一下,说,“是啊。这次你看清了吗?”

120.密西西比5

每次看见他穿着内裤从浴室出来, 她都发自内心的觉得,它可真碍事。

她问他说, “有机会再看一次吗?”

“当然。”西泽又补充了一句,“但不是现在。”

淮真难免有点沮丧, 甚至觉得自己做人女友可真失败, 第一次出去约会就看见了内裤,这么久了,竟然越混越差。

去餐厅使用晚餐的客人已经陆续回来,陌生人们在昏暗廊道灯光下互相微笑示好。

他们还是到晚了些,餐厅顶灯灭了一半, 几名餐厅侍应正依序将血红丝绒餐桌椅倒着叠放起来,堆在角落。虽然公共区域已不能使用, 幸而后厨还没来得及打烊, 高个厨子将菜单递给他们, 表示可以和甜品券的小点心一起由侍应送去客房,点餐权利也全权交给了淮真。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她给他们两的晚餐点了配套烤蔬菜的烤羊腿,甜点是一大块樱桃馅饼与一叠精心配制,上面浇了混合果汁的冰淇淋混合饮料。等将账单送去服务台,厨师才十分友好的告诉他们, 旅店的菜量都很少, 他担心西泽可能不一定能吃饱;不过他愿意赠送他们一些小零食, 这在他的权利范围内。

晚餐在半小时后送达客房。淮真打算用这段时间, 找个电台来听听擅长演讲的美国人怎么正经又不失诙谐的调动听众情绪。她让西泽给她推荐了两个频道, 在调频时,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个据西泽所说是兄弟会赞助的大学生演讲频道,在夜间八点半时段,有个年轻男人在用那种低等的调情语调讲故事。

淮真本没太在意,在拔出天线拨动调频扭,转到下个频道之前,收音机里那个男人用露|骨并且俗不可耐的措辞,念出了一段男女野合的全过程。

两人沉默的听完这段话,淮真转过头问西泽:“这就是传说中优秀的大学兄弟会赞助的正经电台?”

西泽微微笑了,表示他也不清楚这情况。

仔细想了想,他又说,“新英格兰有很多欧洲人。一群贵族子弟,有很大一部分人到结婚前都没有过任何经验,比如克里福德。”

这类情况其实淮真也有见识过。许多情|色书籍在欧洲与美洲大陆禁止发售的二十世纪,白人们受到的性教育远不及拥有诸多直白白话小说的中国女孩们懂得多,《沉香屑第二炉香》里十九岁的克荔门婷在新婚之夜的悲剧就是这么来的。

突然想明白这点,她对西泽在某些方面的保守也不觉得太奇怪。

她说,“所以学生电台时不时要给这些没有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一点启蒙?”

他说,“我想是这样。”

她突然来了兴趣,“那你呢,也从这类,这类——”

他笑了,说,“——扒粪电台。”

淮真继续问下去,“从这类电台或者□□上受到启蒙的吗?”

西泽想了想说,“我学什么都很快。”

揿铃声在这时响起,他起身将门打开。

侍者推车进来时,收音机里那个男人正肆无忌惮的宣扬:“这个二十二岁的费边社成员,第一次从这种亲密无间的‘满足感’里感受到一点欣喜若狂,但他至少不像其他许多男人那样仅仅热衷于他自己的‘满足’……”

淮真“啪”地将收音机按钮关掉,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西泽盯着她,无声的微笑。

侍者面不改色地给玻璃桌铺上桌布,将餐盘一一摆上,并告诉他们,用餐完毕,可以随时揿铃叫人来收拾。

两人靠着窗吃饭时,淮真拿着那份今天在副驾驶室里草草写就的演讲稿默默读了一遍。

西泽说你完全可以很快吃完晚餐再去干这件事。

淮真咽下嘴里的东西,强词夺理的说:人在吃饭时记忆力是很好的,仅次于在马桶上的时间。

西泽就由着她去了,偶尔还能帮她纠正几句发音。

因为一早洗过澡,吃过饭,两人回浴室刷了牙,一起趴在床上听淮真第三次阅读那段讲稿。一段回忆论文的演讲十五分钟是比较适合的长度,这样长度的英文稿,她在阅读过第三次之后,几乎已经可以完成百分之八十的复述。

她的发音多少有点华裔讲英文的惯有腔调,情绪没有太多起伏,有些过分字正腔圆。但其实这样易懂的发音是没有问题的,英文母语的人并不会在意,甚至会觉得这样的口音有种别样可爱的异国情调。但非母语人事总会执着于追求口音的地道,比如淮真,有时念上几句,西泽觉得完全没问题,她总觉得不满意,会叫他讲一遍,自己跟着他重复一次。

她注意到他教她时,用的是西部发音,和内华达口音很接近,但不像他奚落人时那么夸张;也不是纽约口音。淮真记得有老师说过这种口音是最正宗的美国的“美国英文口音”。他耐心极好,听他不厌其烦的向她解释发音和他之间的区别,淮真差点都会忘记这人脾气其实有多差,并不是天生这么温柔。

除了能纠正她发音这点好处外,西泽想起来能替她在枯燥的演讲稿中间加入一两句插科打诨。尽管他声称自己“绝对不属于擅长演讲那一类政|治犯”,除去谦逊与傲娇的部分,淮真觉得他其实是相当优秀的orator.

这莫名使她想起那个“交外国男友只是为了和他练英文”的悲伤故事。中途休息时,她把这故事安插在某个和白人交往的唐人街女孩身上,当笑话讲给他听。

西泽问,“那么你呢?”

淮真说,“英文学好以后立刻跟你分手。”

西泽想了想,问她,“我只有这点用处?”

听完他的话,淮真兀自思索了一阵——当然远不止这些,还有更多,连带一些没有开发的部分……

她忍不住摸了摸热热的耳朵。

西泽盯着她表情变化,问她,“你想到什么了?”

表情看上去一本正经,但其实一开始就是故意引导她往某个方向去深思。

淮真瞪着他。

这个人!

他若无其事的接着念稿子,“……and that’s an impact every one of us can make. but the question is, will we make the effort or not?”

听他念完这句话,淮真又自己回忆了一遍,觉得真够呛。这演讲词此刻已经彻底和刚才这一幕联系在一起,想忘也忘不了。假如真能混进会场,当着一群学究老头的面讲出这一句话时,她搞不好也会同时想起西泽的几样好处来。

侍应就是在这时候敲门的。揿铃叫客房服务以后,房门就留给侍应,并没有反锁。当侍应走进来,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躺在床上,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打扰了什么风流事。结果仔细一听,发现他们竟然在床上躺着校队英文。

于是侍应默默的走进来,默默的将餐具收回推车,离开时将门一并带上,心想,这可真奇怪。

侍应离开,淮真问他,如果六所大学联盟会不会坚持拒绝让她进入会场?

他说不会。

她笑了,说这么确定吗?

他说,纽约可是他的主场。

她说,我们有个new yorker!这可真是太棒了!

西泽笑了会儿,显然对她的插科打诨有点无奈。

紧接着说,兄弟会有一群人总能弄到各种各样入场券。

淮真说,是刚才那个扒粪电台的兄弟会吗?

他说是的,就是那个。

收音机已经被她调到一个相当正经的经济频道。她只是随意调了个台,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美国有如此众多的电台都在讲经济,大概大萧条马上进入第三个年头了;要么就在讲政治:谈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与反|共主义的热门话题。

以她的属性来说,西泽倒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不继续接着听刚才那个电台了。”

她刚才想到一个点,趴在床上,拿出几页新草稿纸飞速写上几个英文句子。

听他这么问自己,她默默吐槽说:“那个电台男主持念黄段子水准实在太差劲了,感觉就像吃炭烤猪板油一样,不仅不可口,还很齁。”

想到这里,淮真突然起了个坏心眼。

她将新写好那一页草稿消无声息垫在最下面,起草了一页新稿纸,很认真回忆了一下《延音号》上的著名动作片桥段,慢慢地誊写在稿纸上。她只粗略看过两次,记得并不是特别清楚,可能有些地方有些语法毛病或者缺漏了单词或者句子,所以这几段话也附带了来自淮真的yy。

写完以后,她翻了个身,侧头看了西泽一眼。

对上她的视线,却半晌没等来回应。

于是西泽率先发问,“so?”

她试探着问,“你可以帮我读点什么东西吗?”

西泽等着后文。

淮真小小声的说,“就是一页刚起草的草稿,写的很差,也许有些地方要修改。你能读一遍吗?然后我跟你一起来学习修改。“

西泽伸手将那一页稿纸拿过去,放在身下的床单上,“她把冰斗向前……”

话音停顿在这里。

西泽抬头,笑着凝视她。

淮真从佯装陶醉中醒转过来,冲他眨眨眼,说,go ahead.

西泽指尖点住纸页,“you…”

淮真打断他,“you’ve promised.”

西泽笑了,扯过她手中的笔头,将她漏掉的句子一句一句补充完整。

淮真看他一字不漏写下《延音号》的“著名桥段”,睁大眼睛,“你竟然连这本书也看过……”

西泽写完,将笔盖盖好,说,“来看看什么才是正确的步骤。”

一手拿着稿纸,空闲那只手将她揽进怀里,力气有点大,淮真几乎是滚进被子里的。

她被他一只胳膊牢牢箍在怀里,看他将那张纸页举到两个人跟前。如她所愿,那个被她称之为erotic的嗓音,在她耳畔慢慢念起了纸上的字。

一瞬间纸上的内容好像消失了一样,她只觉得耳朵被震得有点痒。

121.哥谭市

第二天淮真专程起了大早, 在早餐刚开始供应的七点准时出现在服务台。清早值守在那里的是一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抹那种红到微微发紫的口红, 举止优雅,待人接物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但不知为什么。待她转身去查看账单, 黑丝袜上一条细细的线,从高跟鞋里蔓延进包裙里,随着她转身的姿势,全身的曲线都跟着那条线一起扭动。淮真莫名从那根线里读出属于女性的痒。

女士告诉她,那位开车的客人六点就已经退房离开了, 不过他确实将他的晚餐账单留了下来。服务台女士将账单连同一张支票账户地址一起交给淮真。

这名开豪车的壮汉晚餐吃得很丰盛,包括一份鲑鱼浇肉汁土豆条, nanaimo bars和一碟枫糖薄饼, 总共却只要两美金而已。淮真紧接着查看那张支票账户地址, 落款是波士顿xx茶公司旗下的袋泡早茶。

墨镜壮汉也会偏爱甜食,莫名有点反差萌。

上楼去叫西泽一起下楼吃早餐时,两人一起确认了以上信息,大概不会是什么和他相关的人。淮真松了口气,觉得大抵是他们多心,于是将两张单子随手揣进衣兜里, 没再介怀这件事。只偶尔心里默默觉得有点好玩, 不知此人早晨出门, 发现爱车完好无损时, 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假如一切顺利, 她决定等回到旧金山以后将两美金退还给这位爱吃甜食的壮汉先生,一来确实也许给别人稍微造成了一点困扰,二来她也迷信的想求个万事大吉。

距离十八日仍有五天,两人并不急于过早抵达纽约,掐算时间,在早晨离开酒店时事先预订好傍晚时分会抵达的旅店,然后一整个白天都能优哉游哉赶路。在订旅店的前一个晚上几乎要花上近一个小时来统计下一所城市不排华的旅店的卫生情况——两人看起来像所有这个年纪的情侣一样轻松自在的旅行,但私底下要下多少功夫才能做到这样,大抵只有遭遇过他们这类尴尬处境的恋人们才能体会到。

在当前资金情况下,所有城市郊区的汽车旅馆往往会成为他们的首选,因为它们有着实惠、干净、安全僻静的优点。但为了节约成本,旅馆某一些设施也相当实惠。因为两人都没有太多住宿汽车旅店的经验,在第二个晚上误订俄亥俄河附近那家旅店的“特别套间”,尽管是两个携带浴室的独立房间,但其实是一个大套间隔出的四人间,中间那堵木板墙甚至不是封顶的,也不知是为拥有哪一类爱好的伴侣提供的爱巢。那个晚上他们隔壁间住了一对老夫妻,应该也是看中旅馆的实惠却显然对汽车旅馆没有更多了解,以至于和这对小情侣一起check in时,老太太非常小心翼翼的提醒他们:老先生晚上睡眠不太好,希望他们能稍稍小声一点。

淮真很友好的说,我们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讲完这句话,她给了西泽一个相当怨念的表情。他在一旁笑,假装没有听懂她们在说什么。

有了这次经验,预定阿巴拉契附近那家旅店之前,西泽向服务台反复确认那只是一间普通房间。这间小旅店坐落在坎伯兰附近一个拥有温暖矿池的山间,旅店所有房间都可以直接通向楼下大大小小数十个冒着热气的矿水池。他们订了一个价格很便宜的普通房间,即便这样,拉开营造充满威尼斯清晨幻觉的黄色窗帘,仍可以看到许多着单薄比基尼的靓女们在狂水池戏水,或者十分撩人的躺在水池旁附带有搁脚板,艳丽的红色弹簧躺椅或者横条纹帆布躺椅上整理比基尼里的胸部,或者用一种妖娆的姿势在红色指甲油上涂抹防水层。

据前来送餐的侍应生说,这里临近木兰公园,周围是不得外人进入的富豪区,据说也是大名鼎鼎东岸富豪金屋藏娇的“二奶区”,富人们却并不时常光临这里。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美人们栖息在这里也常常倍感寂寞,所以结伴前来这外来旅客们时常光顾的,有着这山涧最多矿水池的旅店盛装戏水。

旅店一切设施都可以媲美美国各大都会的高档大旅馆,一个房间的价格却只要两美金七十五美分,甚至包括城市税,只比公路边很常见的汽车旅馆贵五十美分。两人挑选这家旅店最初目的,只是因为第二天即将抵达纽约,距离大会还剩下三天时间,淮真需要一个相对僻静、不会被打扰的环境来练习发言稿的内容。两人事先都并不知道这旅店的知名项目是矿水池畔的美人戏水,在晚餐过后,靠近水池的窗户有一阵相对吵闹的时间,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不肖两小时,女郎们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今宵情人,水池芙蓉们一个不剩逐一被过路芳客采撷。

其实即便最吵的时候淮真也并没在意,头靠着直通向矿水池台阶那面落地玻璃,下面正是嬉闹的人群,她仍能心无旁骛的皱着眉头念念有词,认真正经起来没人能打扰到她,和平时调戏西泽时鬼精灵样差别很大。

玻璃窗一侧是旅店暖气片,十月中暖气并不十分充足,离得稍远些便有些冷。她手脚有些凉,穿着惯常的棉布衬衫与卡其裤靠在那里,没一会儿便被烘得有些唇干舌燥,她自己却不自知,时不时舔一舔干燥嘴唇,殷红嘴唇越发衬得肤色白皙,鬓角乌黑。

西泽坐在远处看了一阵,莫名有些心痒难耐,几乎要跟着暖气片旁边他的小姑娘一起唇干舌燥起来。中途去了一次餐厅,取回一杯温水给她放在一旁餐桌上。他始终记得中国女人要喝温水的怪癖。他自己口渴时,通常只会去盥洗室取一杯水pipe water解决。

他无事可做,以免打扰她,下楼时顺带买了本杂志离她远远的坐在收音机旁阅读。

两人就这样互不打扰,只在临睡前一起躺在床上研究明晚可能需要提前预订的旅店。因为几乎所有大都会的旅店入住时,身份卡与车牌都会被备份起来。为保险起见,两人决定只白天呆在市区,晚上驾车一小时返回宾夕法尼亚的阿勒敦或者去临近的新泽西州,第二天一早再去那个

抵达纽约前的几个晚上两人几乎都是这样渡过的,在阿巴拉契亚山那个晚上,那本旅行手册已经被翻得脱了页。

临睡前西泽告知他等明天到了纽约,那一整个白天将要做一些什么准备工作。

半个月前他已经向几名好友打听过,即便淮真的名字曾出现在邀请函上,但通常来说她不会出现在到大会名单上。所以他提前托人搞到两张入场券,但名字是属于其他白人的。即便有了入场券,同时他要去拜托一个信得过的友人,由他代自己和兄弟会那伙人商量如何第二天成功将两个大活人弄进哥伦比亚大学六楼的学术会堂。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别的私事要做。

讲完这些以后,西泽说,如果明天她不想和他一起去,他可以先将她送到临近纽约州的新泽西旅店,她可以在那里温习演讲词,等第二天再一起前往曼哈顿。

她说,如果这样更方便的话。

他趴在床单上,握住她的手背亲了亲,说,因为他明天不能确保整天都跟她在一起。比如去拜访或者求助某位排华的友人时,有可能不得不将她独自留在楼下咖啡馆或者某间餐厅。

淮真并不太介意这个,因此两人聊天时,可以随时自然而然的提到“排华”这两个词。

她说都ok。但她其实更想和他呆在一起,她并不介意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等他。

122.哥谭市2

从阿拉巴契亚山开往纽约需要用上三小时, 两人要在十点半之前赶到曼哈顿,于是起了个大早。餐厅尚未来得及准备早餐, 只得在路过加油站去买一点牛乳或者小饼干吃。出行前,西泽借旅店服务台电话给那位朋友, 以确认他并未忘记半个月前的约定。

待他讲完电话, 他发现小姑娘坐在旅店沙发椅里看着电话的方向出神。

他问她怎么了。

淮真回过神来。她想的是,假如他要为什么事向从前的朋友低头,不知心里会不会有落差。

纽约天很冷,他穿了件藏蓝呢长大衣,是她在哥伦布一家佛罗伦萨折扣商店给他挑的——她从云霞那里学到了这一招。原本价格十五美金, 漂洋过海来只要四美金。不知舒适度和他以往衣服比如何,他穿的却格外好看, 也很开心。

不论他从前姓什么, 曾有多少华美服饰装点, 他始终如此自信。这种多年内在积淀出来的自信组成了这个西泽,他没有落差,他压根不会在乎这个。

于是她抬起头,略嫌肉麻的说,在想这位英俊的男士是谁的男友。

但其实她真的想说这个。

不等西泽开口耻笑她,她主动伸手勾着他的手指, 和他一起大摇大摆走出旅店。过了会儿他笑起来, 对此似乎颇为受用。

天还没亮, 汽车驾驶在公路上仿佛是在深夜, 离很远就可以望见远处苍翠橡树后头加油站明亮的设备。西泽将车驶入加了个油, 淮真下车去便利店买了一包口香糖,两包华夫饼与一袋酸奶。没有热食——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想念现代都市随处可见的、带给死宅安全感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

草草解决了早餐,天色仍还早。一路上路过许多家motel,门口闪烁着大量霓虹灯写就的“低价好房”“多间空房”将旅店的房屋照的发青;时不时几辆高大卡车从对面隆隆开来,车身点缀着彩灯,配合路边偶尔可见的杉树,恍惚间险些让淮真误以为圣诞将至,没一会儿便使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汽车从七十八号州际公路驶入荷兰隧道,淮真才醒过来。因此她并没有机会见到穿越哈德逊河时瞥见纽约大都会那最经典的一幕。

瞥见纽约的第一眼,是在汽车驶出隧道时。

哈德逊河上汽笛一声轰鸣,尔后天倏地亮起来,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

倘若说在旧金山的丘陵里瞥见唐人街的第一眼,让她觉得像是从都会贸然闯入了汤婆婆的世界,曼哈顿岛给她的第一印象,让她误以为刚才她与西泽在荷兰隧道里穿过了八十年时光,回到现代。高楼,全是层层叠叠、密闭排列的古典学院派气质的建筑,气质典雅又现代,即便八十年后诸多中国大城市也未必能及。

天上下着蒙蒙的雨,将这群拔地而起的的巨大积木们冲刷的干净透亮。汽车在雨中行驶十分缓慢,在某个巨大建筑物的转角,竟然塞车了。撑伞上班的行人等不及人行道上车辆驶走,纷纷肆无忌惮的从马路中间紧挨着的静止车辆中间穿行。偶尔从旁经过路过几个聊天的行人,英文口音都不相同。

据说是前面消防井盖坏了——其中某个行人这么说的。

竟然在一九三一年遇上了堵车!

她隔着挂着水珠的玻璃窗上的雾气,望着道路拐角层层叠叠的七彩糖果色汽车,觉得实在不真实到匪夷所思。

曼哈顿钟楼刚刚打响十点钟,淮真盯着龟速前进的汽车,略微有点担心他们会迟到。

而旁边坐着这个纽约客,竟然气定神闲的安慰她说,“没事,总这样。”

好在堵车的下西区morton街距离他们目的地所在的华盛顿公园并不算远,两人在交通很快纾解后的十五分钟赶到华盛顿公园。天上仍下着雨,西泽开着车不疾不徐找到一家红色sonata cafe,将淮真放在门口,约定好两小时内驾车来接她,这才离开去往公园西面那个在纽约大学拉丁语系任助教的朋友公寓楼下。

sonata餐厅面小而深,一边是长长的吧台,一面数十张双人小餐桌延伸到餐厅深处。吧台后只有一名女侍应在点单,餐厅里客人却不少,这个时间点来餐厅用餐的,大多是没课的纽约大学学生、教师,或者闲适的自由职业者。

淮真并没有进店去坐着。

尚未到中午,她并不算饿,除了想等西泽来一起吃午餐以外,外面曼哈顿的世界对她吸引力显然要大得多。天上仍下着雨,街边陆陆续续停下几辆旅行大巴。碍于雨天,车上旅客只透过玻璃窗观望了一阵下西区的公园,并没有人愿意下车来。淮真决定沿着路边店铺的遮雨棚,看看这边商店都卖些什么东西。如果有好玩得,她也可以挑一些小玩意带回去给云霞,黎红与雪介,三藩市女孩们都还没有来过东岸,肯定对这大都会感到非常好奇。

可惜公园周围多是餐馆与咖啡馆,还有一些服装店,统统是她不该感兴趣的。沿街走了会儿,突然看见一家贩卖稀奇古怪玩意的店铺,将一些造型很酷的杂物,看似乱七八糟却别有趣味的在橱窗前,大概是说,他们卖的东西全都摆在这里了。

这家店究竟卖什么?

这种销售手法有些清新脱俗,也不知究竟算不算好,总之成功吸引了像淮真一样的顾客在明亮橱窗前停下脚步,想从那堆东西里一探究竟。

店铺最有特色是一些盒装哈瓦那盒装雪茄与一些造型猎奇却颇有质感的怀表。单从金属成色抛光、精致繁复的花纹,与上头嵌的未经打磨的方形祖母绿来说,这并不是她所能承担得起的奢侈品。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一些小小的紫铜色的墨水瓶,瓶身标签上写满她不认识的文字,不知是何用途。

在踌躇着是否要进店去询问时,她抬头往橱窗一瞥,看见有店里已经有个年轻男人,正在玻璃作坊前与店主低声谈论些什么。店主是个高鼻大眼的典型犹太人,对待客人相当恭敬。年轻男人一开始背对着淮真,有些看不清脸。从微微露出的轮廓、肤色与侧影来说,大抵是个二十出头的亚裔。

等他转过来时,淮真却着实的吓了一跳——

这年轻人确实是个华人,着了件剪裁合体的青灰法兰绒长大衣,在她进去时,他正与店主检视一只造型精美的深蓝色珠宝镶金的机械打火机,似乎因有些近视,所以不得不低下头凑近去看。从淮真这个角度看去,年轻华人皮肤白皙,侧影线英俊优美,举手投足都有一种独特骚柔气派。

吸引淮真走进店的却远不止这些,而是她觉得这华人长得相当面熟。等走近了,她越来越觉得,岂止是面熟!这副尊容,可是出现在中学课本上整整折磨中学生三个年头的,偏爱写艰涩情诗的民国文人斯言桑。

两人谈得十分投入,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店来。淮真回想起斯言桑的大名以后,便不再过分倾注目光,以免失礼。她轻着脚步,寻到摆放药水的柜台,偶尔转头看一眼工作台那边,在确认店主什么时候得空时,趁机距离观瞻一下这位教科书人物。

也不知等了有多久,工作台那边结束谈话,店主拿着那只打火机进了里面那件作坊。

斯言桑却像是一早就发现她等在这里似的,转过头用国语对她说,“那是henna tattoo.”

她瞬间愣住。因为从未想象过可以跟史书人物近距离对话。

他笑了一下,接着补充说明,“印度一种临时纹身的墨汁。五分钟成型,可以保持两周时间。”

她呆呆的说,“谢谢……”

店主在那时走出来,他没再与她讲话。

淮真想了想,取了一瓶印度墨汁,走到工作台旁看了一阵,看见那只精致打火机上刻了一行诗:

and the sunlight claps the earth

and the moonbeams kiss the sea;

what is all the sweet work worth

if thee kiss not me?

似乎觉察她有点好奇,年轻华人侧过头,声音很轻柔的向她询问:“字体是我手写的,还算看得过去吗?”

字是那种很难懂的花体,如果不是上礼拜才在西泽的藏书里看到过,否则她都辨认不出这段话。

好看当然是相当好看,她毫不犹豫的赞美了这行字,于是又问他,“雪莱?”

他嗯了一声,“love philosophy.”

淮真好奇心起,“打火机刻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在里面吗?”

年轻人没有讲话。

店主并不能听懂中文,却好像猜出他们在聊什么,询问说:“想知道赠送打火机的含义对吗?”

淮真点点头。

店主说,“如果女孩赠异性打火机,赠来就有字便是表白,表示她想占有你的所有闲暇时间;如果无字,那么她希望由你来给他们这段关系赋予一个定义。”

淮真说,“比如什么样的定义?”

店主说,“比如珍惜这段关系,告诉你你很好,你迷人又优秀,但是……”

淮真笑了,“但她却不能爱你。”

店主耸耸肩,说bingo!又同她说,“你要购买一只赠送爱人吗?”

淮真说,“我经济状况有点拮据,所以也许要等我富有起来。”

店主说,“我可以为了爱情给你打个折扣。”

淮真吐吐舌说,“这个权利可以在未来再用吗?”

店主说,“当然,随时欢迎。”

淮真觉得犹太人营销手段相当高明。

她只问,“这瓶印度墨汁多少钱?”

店主说,“这个通常不卖,是赠送客人的礼物……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只收你两美金。”

店主去打包印度墨汁时,她趁机想八卦一下斯言桑这只是否是女孩所赠,尚未开口,年轻人像是察觉到她的意图似的,突然说,“你眼睛很好看。”

淮真有点哑然,笑着对这位撩拨女士的高手说,“谢谢你的夸奖。”

年轻人继续盯着她的眼睛说,“刚才你在橱窗外我就知道你在看我……太漂亮的眼睛,像只猫儿。”

淮真有些不好意思。

在她有点手足无措时,年轻人突然望向橱窗外,笑着说,“那位是你男友吗?他刚才一直在看这里。我觉得他可能有点吃醋。”

123.哥谭市3

事情出了点变故,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接下来菲利普和他需要去别的地方,大概会耽搁上更长时间。他不放心淮真, 从他公寓出来,立刻沿着公园驾车飞奔去sonata寻找他的小姑娘, 想将她接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等她。

他在sonata并没有看到她, 女店员说那个女孩没有进店里来,而是往右边去了。他慢慢走过来,在十几米外的这家订制怀表商店看到了她。

直至他们回头来,西泽已经在橱窗外站上了好一阵子。

女孩今天在毛线外套与长裤外罩了件藏蓝色苏格兰纹呢大衣,鸭舌帽檐压得很低, 齐耳短发只露出不到一指节,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格外小巧生动。当她睡觉在他身边缩成一团, 或者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时, 尤其有些小小的。

他想起自己将她抱起来的时候。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时常觉得稍稍一用力就会将她弄坏。

此刻他的小小的姑娘,站在整洁清隽、身量颀长亚裔青年旁边,竟显得出乎意料的搭调。

是女孩主动走向工作台的,然后他们用中文说笑起来。虽然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却意外于女孩和这青年在短短几分钟内就熟络起来,在犹太店主的插嘴之后, 两人交流的神态里渐渐都有了放肆在里面。

没多久, 那个华裔青年微微转过头, 看到见他。对视几秒, 他躬身, 附在他的姑娘耳边耳语了几句。

然后转头看向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读出他们神态里的轻松熟络放肆。也许他们有过更亲密的时刻,却从未有过这样驾轻就熟的狎昵。短短五十尺距离,仅仅隔着一扇橱窗,他却未觉得他的姑娘离她有这么远。

说不吃醋当然是假的。他感觉到更多的是嫉妒。

淮真转过头时,看见的就是他这副怀疑自己的表情。

手揣在裤兜里,站在街边,微微偏着头,脸看过来时脸上上没什么表情。

通常来首,没什么表情就是不高兴。

她很结了账,向店主作别,脚步飞快地朝门外跑去,远远地问,“怎么这么快?”

西泽没讲话,径直看向淮真身后,冷着脸问,“你刚才跟她讲了什么?”

华裔青年顿住脚步,一张嘴就是一口标准牛津腔,“哪一句?”

美国人也拿出他最夸张那种腔调说,“每一句。”

年轻人笑起来,“如果与独身的可爱华人女孩搭讪也有错的话,那么我向你道歉。”过后他又补充一句,“幸亏你及时出现了——你女友很美。”

淮真很大方的笑笑,说,“你也很英俊。”

讲完这话她吓了了一跳,因为她差点就说成“你比教科书那张照片看起来阳光多了”。

路边驶来一辆橙红色计价车,他竖起拇指,车停靠路边。年轻人躬身钻进后座,关上车门前用带着北方口音的国语对淮真说,“我这一天都会很开心,希望你也是。再会。”

淮真对他挥挥手。

待车开走,她询问西泽,“事情还顺利吗?”

他不回答,转身朝汽车停靠的cafe附近走过去。

淮真小跑上前,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他没拒绝。

两人坐进车里。等汽车开动,淮真问,“接下来去哪里?”

他思绪仍停留在十分钟前。

“那个人是谁?”他问。

“一个——华人。”她说。

他侧头,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问,“you like him?”

“当然。华人女孩儿都喜欢他。”

“……”

看见西泽越来越差的脸色,淮真觉得很好玩。她故意等了一阵才补充说,“他是属于所有人的。对这样的人,应该只远远膜拜的那种喜欢。”

西泽盯着前方,又慢慢地问,“那我呢?”

她说,“会对你的身体浮想联翩那一种。”

西泽似乎仍没从刚才的生气里缓过劲来,仍旧冷冷淡淡的说,oh, i see.

她接着说,“i adore ya,是该这么说的吗?”

他纠正她的错误用词,“i love you.”

她很快地说,“me too.”

淮真计谋得逞,眯着眼睛很开心笑起来。

西泽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淮真默默吐槽:这傲娇鬼,占有欲真的是爆炸啦!

紧接着,她看见他微微勾起来的嘴角。心想,幸好傲娇鬼并不难哄。

她接着说,“所以我最爱的西,能告诉我现在要去哪里了吗?”

他嗯一声,说,“我和那位朋友遇到一点小状况,也许需要耽误多一点时间解决。——我载你去唐人街一个朋友的餐馆里,你就在那里等我,好吗?”

淮真有点担心是他家里的事,他现在不愿意讲,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她说好,又问他,“有什么我可以帮到的吗?”

他想了想,说,“一份公立医院健康检查表——明天会用得到。华人医院就在餐厅不会很远,她会带你去。”

她点点头。

华盛顿广场离唐人街并不太远,尚未到午间时分,那条著名的百老汇大街车流也不算得拥堵。西泽一直没有讲话,微微皱着眉头,大抵在思索,或是在为难什么;淮真也没有吵他,兀自数着街边高楼上悬挂着的密密麻麻的霓虹广告牌:每隔五分钟会有一家automat商店,她一开始总会自动对号入座为取款机(geldautomat);可口可乐广告牌并不是只有时代广场才最醒目,见多几次,她会有一种想买上一打一年份的可口可乐糖浆,回三藩市赠给包括惠老头以及洪六爷在内的一干朋友;纽约的女郎们都不太怕冷,在这天气里,呢大衣下光着条腿,踩着靴子健步如飞;街上行人不少,却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其中并没有那种在超级英雄动画,或者黑|手党电影里常见的哥谭布式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小扒手们,不过也可能只存在于下东区。

从grand大街开始,渐渐露出色彩明快、雕了双龙戏珠的牌楼屋脊。三藩市唐人街的居民,有去东岸旅行过的,回来说起纽约唐人街,都是:“街道阔,因为常闹枪击,是给人逃命修的宽阔大路。”

白人说起这里,“纽约唐人街的臭,在百老汇都能闻到。第一次来纽约找唐人街,无需问路,闻着味去就行。”

实地见到,淮真觉得实在太夸张了。脏与臭算不上,只稍显的不够清洁罢了,毕竟市政雨水与污水通道可都没有接到这里,要维持与市区一致的水准实在是为难唐人街居民。若说这里和中国之外第一大埠——她的第二故乡——三藩市唐人街有什么区别,除了异域风情的牌楼,这里其实与纽约市区并无太大区别。这里是纽约华埠,看上去也是属于大都会的;三藩市唐人街局促、拥挤,街坊四邻都讲着一口四邑或者福州乡音,更像是个城中村。

纽约唐人街比旧金山华埠的好处是停车方便,无需将车停在萨克拉门托街再步行前往蔓延的窄巷。西泽将车驶入坚尼街,在一家唐人街相当典型的“午餐四菜一汤只要1.5美金”的快餐门外停下。店没有名字,一个黄色招牌上用大红的英文与中文各写一遍“四菜一汤,5-bination lunch box buffet”,连菜单都省了,实在一目了然。

这里背靠小意大利,紧挨下曼哈顿的金融区,结构和旧金山相似,因此中午也有许多省检的白领前来吃中式午餐。有个系了围裙的华人女孩,埋头在收银柜台后核对账单;长而深的店铺,整齐的桌椅左右靠墙摆着,一直延伸到快餐店深处;走道尽头的脚凳上坐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穿着发黄的衫子,外罩一件黑蓝的大袄子,翘着二郎腿,一只破烂黑色布鞋挂在脚尖上晃晃悠悠。男人歪着脑袋,红光满面的读着一本和淮真那本《延音号》印刷质量有的一拼盗印书。她猜测那大抵也是本小|黄书。

西泽带淮真走进店,对柜台后那女孩试探着问,“tini jyu?”

女孩从柜台后头抬起头看了眼西泽,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你是……tse的朋友?”

他自我介绍说,“西泽。”而后又往侧一让,让淮真站在他身旁。他接着对柜台后头的华人女孩说,“很抱歉,除了tse,我实在不认识别的华人。”

她笑一笑,说,“电话里我都听说了。放心交给我吧。”

西泽对她说谢谢。

西泽躬身,扶着淮真肩膀,认真的说,“就在这里等我。”

淮真点点头,说好。

他不再多话,与柜台后的女孩点一点头,大步离开快餐店大门。

西泽前脚刚才走没多时,店铺深处那个中年男人突然阴阳怪气的说,“美棠又同鬼佬拍拖啦。”

美棠显是见怪不怪:“系朋友,冇拍拖。”

男人又说,“中国佬唔钟意同鬼佬拍拖嘅女仔啦。”

美棠微微皱眉,声量微微提高了一些,“都话咗,冇拍拖!”

店里用餐的白人,虽听不懂广东话,却也都知道快餐店两个华人将要吵起来了,纷纷抬起头来,屏住呼吸,等着看场异域情调的哑剧。

男人像听不懂她说话似的,优哉游哉的说,“拍拖英国唐人,又拍拖番鬼佬……chinatown冇人会娶水兵妹的啦。”

水兵妹这词是从香港传过来的。起初是用来戏谑九龙半岛上同下级水兵勾搭的姑娘,这些姑娘通常是楼凤妓|女,也有一些舞女。这个词发展到最后,连带与非中国人交往的女孩也会被骂作“水兵妹”。这是个相当侮辱女孩的词。

她对快餐店内的男人说,“佢系我男朋友。”

男人撇撇嘴,轻蔑的哼笑一声,“唯有嫁佢啦,佢娶你呀?唔系童女,又同鬼佬拍拖,边个唐人娶呢种女?”

淮真还想接话,那女孩解下围裙,从柜台后大步走出来,将淮真带到门口。

她平复了一阵呼吸,苦笑着说,“很抱歉,我舅舅就这样。”

淮真说,“没事的,唐人街老一辈人大都很古板。”

美棠显是有被她讲的话安慰到,问她,“你从大埠来?”

她说是。

美棠笑了,“余美棠。”

她慌忙伸手同她握了握,“季淮真。”

她接着说,“你认识zoe吗?”

淮真摇头,“我常听人提起,但从没见过。他以前是你男朋友吗?”

美棠说,“好些年前了,那时我跟你差不多年纪。”

“后来呢?”

“他家庭背景很复杂,唐人街所有人都说他有个卖国贼父亲,所以家中长辈明令禁止……本身我也不太懂恋爱是怎么回事,觉得实在太难,就放弃了。”

“真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他后来回去,如今也已经成婚,有陪伴一生的妻子。相信他过得很幸福。”

讲完这番话,美棠友善地笑起来,露出整齐贝齿与梨涡,笑容明媚得淮真一瞬间有点眩晕。

她问,“听说是要去公立医院开身体检查表?”

淮真说是的。

美棠又有点疑惑,“身体检查表,用来做什么?”

淮真笑了,“明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好像会用到。”

“六所大学联盟的——我想起来了!我有听说过你,只是没见过真容。”她想了想,“趁着现在中华医院人并不太多,我们先过去。吃过午饭没?”

淮真说午餐什么时候吃都可以。

美棠说,“那我们先去医院,然后我带你去吃七福茶餐厅。”

淮真说,“家里的快餐店呢?”

美棠往店子里瞪了一眼,“今天苦力不想看人颜色,乐得罢工!”

数十天汉堡三明治吃了一路,她的中国胃实在有些消受不来。许多天来,她唯一愿望就是吃一顿中餐,甚至左宗棠鸡都好,但她没敢告诉西泽,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有点矫情。

那个瞬间,她莫名想起密西西比河畔旅店那名壮汉吃的晚餐,枫糖薄饼……是枫叶国小吃吗?

但是她并不十分确定。盎格鲁萨克逊国的人们,会不会在离开国家以后,也想念被人们称为黑暗料理的家乡食物?

·

西泽并不知道他所遇到的意外,能不能称之为麻烦。

那名拉丁语系朋友菲利普找出他事先备好的入场券致电给协会主办,确认他们已经在邀请名单上加上了两个捏造的名字。菲利普答应第二天会带他们进入会场,但前提是他们需要在所有人之前先进入会场。菲利普是他朋友中为数不多尽管出没社交圈,却懂得保守秘密、口风很紧的朋友,唯一缺点是,他也出生在一个拥护共和党保守派的家庭,这也是当初西泽和这曼哈顿著名nerd能交上朋友的原因之一。

政|党分子往往都是激进主义,就像当初他直接将淮真从安德烈盥洗室拎出来一样。也因此,他原本并不打算告诉菲利普,想等到明天到达会场再向他摊牌,倘若菲利普当场大喊大叫,最坏的情况下他会带着淮真硬闯。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不想让淮真为难,也不想辜负朋友的信任。

于是在这个短暂见面的最后,西泽问他,你的意愿是否也包括将一名华人带入会场。

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几乎也做好了被菲利普扔到马路上去的准备。

菲利普相当困惑的看他一眼,觉得这一幕实在是every dog has its day,而他面前的西泽正是那只不断刷新自己人生底线,终于狠狠打了自己俊脸的狗。

不等菲利普愤怒或讥讽的驳回他的请求,西泽相当诚恳的说,“倘若失去你,我们几乎会失去唯一能和平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们实在很需要你的帮助。”

菲利普沉默了半晌,突然挑了挑眉,抓住那个关键词:“we?who”

他说,“my girl. ”

菲利普干笑了几声。

西泽接着说,“我保证你会喜欢她。”

菲利普挑挑眉,说,“像女孩们喜欢那个英国唐人tse一样?”

西泽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菲利普这么讲就是答应他了。

于是西泽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说,“菲利普,你要是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时,行为有多恶劣,你就会明白自己有多棒。”

菲利普思索了一阵,嗯哼一声,用那种几乎不让人听到的声音喃喃道,so she is a she.

过了会儿他又说,“不过假如有人发现,我会拒绝为你们做进一步保障,同时拒绝承认认识你们。”

西泽说,“当然,我们会撇清与你之间的所有干系。”

两人谈到这里算是基本达成协议。

起初一切都好。

他急于离开这个单身汉的公寓去见她的女孩。他与她约定的时间是两小时,因为离开菲利普之后,他还有一件相当要紧的事要做。阿瑟在花旗银行的保险柜有两把钥匙,一把在银行经理人那里,一把由阿瑟自己保管。和露辛德谈话后,离开长岛之前的一天,他曾将自己的一些紧要的物件打包起来,委托汤普森替他找了个纽约城市银行的保险柜随意存放起来。

说实在的,汤普森是个相当难懂的人,至今为止,他都不能确认,假如他,哈罗德与阿瑟有朝一日反目成仇,汤普森这个人物究竟会选择偏帮谁。一开始他认为一定会是阿瑟,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可能搞错了,尤其是在他身份卡被没收以后,他有些惊讶的发现,汤普森竟然对哈罗德如此忠心耿耿。

汤普森做事效率极高,从不说无意义的话。临走那天他告诉自己“钥匙是红铜的”,那么他一定有办法将这把钥匙跟自己联系起来。保险柜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地方。

他现在要去做的,正是这件事。

在他离开前,菲利普却突然叫住他,问,“你是不是要去花旗银行?”

他站定脚步,问他,“你怎么知道?”

以他对阿瑟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将离开家的事公之于众,相反,他还会设法将这件事尽可能长久的掩藏起来,决不允许走漏半点风声。

那么菲利普这个全曼哈顿最不擅长社交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件事?

菲利普接着说,“哈罗德先生来找过我一次。他告诉我,假如你回到纽约来找我,请让我务必问清楚你是不是要去花旗银行开保险箱。如果是,在这之前,他希望能与你谈谈。”

124.哥谭市4

他上中学第一年就认识菲利普。菲利普对他而言算不上挚友, 顶多比点头之交再多上一丁点交情。

菲利普是个书呆子,也是个典型英国学院派,在人际交往上将消极、保守与被动发挥到淋漓尽致。西泽有那么两年曾有着记录秘密日记的习惯——十四岁躁动年轻人,正处在对一切未知事物的好奇巅峰, 往往有太多情绪化的东西想要宣泄。可是在穆伦伯格, 没有人会倾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讲这一类无聊的废话。

菲利普曾做过在他一年校舍舍友,这个怪人成为西泽十四日记本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人。他在这个人身上使用过许多无数尖酸刻薄的形容词,但他觉得最切合实际的一条是:一旦有私|密新闻出现,在曼哈顿上东区时常参加那些所谓的奢侈沙龙与派对的年轻人当中, 菲利普绝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如果有什么秘闻连他也听说了,那么这个消息一定早已无人不知。

他确信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在纽约社交圈成为笑柄, 又或者阿瑟将这件事处理的很隐秘。

哈罗德又是透过什么方式,知道他头一个会来求助菲利普?

直至在花旗银行那间私|密性很高的小小咖啡室里见到哈罗德, 他确定这么多年都小看了自己的父亲。

他是阿瑟亲手带大的。对阿瑟来说,哈罗德是个犯了过错的儿子,是家庭的耻辱, 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教养下一代的。作为父亲,哈罗德对他的思想的影响甚至没有教父来得多。而他的一应饮食起居,也全由汤普森照管。

对于他的成长中的一切,哈罗德完全束手无策, 无从参与。这些年,他与他的父子关系一直相当疏离淡薄。偶尔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不出几分钟, 他们两人中一人一定会有一个受不了这种长久的尴尬与沉默, 找出各种借口抽身离开。

大部分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哈罗德,都是一个懦弱苍白、沉默寡言的形象。

这个家庭看起来并不像他们表面上那样和平,惯常的伪善面孔是所有人最好的伪装。这副皮面之下,人们看起来很公平,可以与任何人若无其事优雅笑谈;可这个家庭,对金钱、权利、继承权与话语权有无上崇拜,他们通过这一切,在彼此之间分出了层层森严的等级。

私底下,人们说起哈罗德,总会形容他为:那个男人。

而后所有人都像收到了彼此暗示似的,低头窃笑。“那个懦夫,你看看他多蠢,他对阿瑟低声下气,却从来得不到他半分好脸色。他甚至比不上那个家仆。”

每当他经过那群为求体面,躲在在角落里议论他人隐私的无聊之辈,那群蚊蝇类笑声与嘈杂的窃窃私语会像按了开关的收音机一样戛然而止。他们会装作若无其事跟他说天气真好,据说你功课不错,有没有收到一两个漂亮妞的情书之类的。或者讲几段并不好笑的笑话来洗脱罪责,在谈话结束的最后,从喉咙里爆发出干瘪又无力的尴尬大笑。

若不是偶尔有人提起陈年往事,西泽几乎不会相信,这眼睛像热带海洋一样的英俊男人,在他二十岁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曾是纽约所有年轻女郎的梦中情人,是长岛家庭为待嫁女儿最中意的丈夫人选。

如今,这个中年男人唯一的尊严仅仅来自于西泽,他唯一的儿子。

将西泽带到世上,似乎成为了他在这个家庭里所剩无几的功绩。

有人说他的诞生是哈罗德对阿瑟的报复,阿瑟却最终宽容的接纳了西泽,倾所有心血栽培,将他变成一个让哈罗德完全不认同与理解的独立生命,这就是阿瑟的反击。

对于西泽的生母,人们对此往往缄口不言,好像早已约定俗成。这秘辛无从提起,信息从源头斩断,除了能在他的面部特征上稍稍觅得踪迹来佐证私底下的臆测,阿瑟斩断信息来源,却放任人们去臆想;这类臆测渐渐变得五花八门,好像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接近真相。真相终于无从究起时,阿瑟的目的也达到了。

直至汤普森在餐桌上揭发自己,离开餐桌回到房间以后那个夜晚以后,他发现哈罗德也许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怯懦。

直至他在花旗银行贵宾咖啡室又见到了他。

搭配红铜钥匙的双锁保险箱已经经由银行经理,从保险仓库搬了出来;而他在城市银行的包裹,也出现在这张长方桌上。

哈罗德穿着熨帖整洁的灰色竖条纹西装,坐在他对面那张猪肝红丝绒沙发椅里,看上去和所有这个年纪的成功商人一样体面尊贵。头发褪淡金色,有些逐渐谢顶的危机,眼角长了皱纹,破裂的毛细血管露在透明敏感肌肤的表层,面貌在这个年纪中年男人里仍可算得上英俊。可偶尔笑起来时,你会从他脸上捕捉到一股稍纵即逝的辛酸。出卖他的是眼尾的褶皱,西泽曾以为那是几十年孤寂无援与郁郁寡欢的总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那也许是另外一种情绪的积淀。

指使汤普森做出对阿瑟不利的事情,对哈罗德来说好像并不是难事;支使掌管阿瑟保险箱的银行经理,对哈罗德来说也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甚至能在他出现在纽约的数小时内,立刻猜透他的动向。

搞不好他的复仇到目前为止仍并没有结束。

这个演了半辈子哑剧的男人,所有人都小看了他。

哈罗德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保险柜在这里,汤普森将复刻的钥匙装在你的保险箱里,现在也在这里。”

“我看得见。”

“另一把钥匙在门外的经理手中,在这之前,我能否向你确认几件事。”

西泽说,“你当然可以。”

顿了顿,哈罗德说,“你原本打算如何打开这只保险箱?”

西泽说,“我有这项权利。因为那是我的id,否则我可以求助警察,让他们来打开这个保险箱,这是最坏的打算。”

“但你知道,银行经理也有权通知阿瑟。”

“那又怎么样。我只想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并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哈罗德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想取回的所有,全都在这里了?”

他说,“是,全都在这里。”

哈罗德说,“这里面不包括任何一样值钱的东西。”

“一个受了教育,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活不下去?

哈罗德接着刨根问底,“给人做私人安保,翻译小说,做一点小生意?或者一边工作,重新去考一门你喜欢的文凭,以你的智力来说一两年时间再获得一个值钱的学位完全没问题。”

西泽盯紧自己的父亲,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过几秒,他笑了,说,“所以这些是你二十多年前曾打算过的吗?”

“我在问你。”

“我认为我可以不用回答。”

“我是你父亲。”

“我是自由人。”

哈罗德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你从何得知自己真的获得了自由。是我低估了你,还是你低估了阿瑟?”

西泽说,“我所知道的是,所有人都低估了你。”

“虽然你在重复我的老路,但仍要承认,你比我年轻时要加明智果断,这一点我感觉很欣慰。但我想你也许比我要更清楚,阿瑟并没有这么好糊弄。”

西泽微微眯眼,试探着问,“他有什么动作吗?”

哈罗德撇嘴,“假使有,他也会做的更加隐蔽。”

西泽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回去。”

哈罗德笑了,伸手揿响身后的铜铃。

两分钟后,大肚子的经理走了进来,将一把红铜钥匙从一串钥匙扣里取出来交给哈罗德,立刻转身出去,将门锁上。

他眼睫跟着手垂下来,在桌上翻弄着什么。那是个相当优雅的动作,有一瞬间,西泽甚至以为他要在这私人咖啡室抽雪茄。

“咔哒”一声。

他用经理专用的红铜钥匙打开双锁保险中的一个,将断裂的钥匙展示给他,“用后即毁。”

又看向长方桌的另一边,眼神示意由让他自己来打开自己的银行包裹,取出钥匙来开保险锁。

看他这么装模作样,西泽忍不住挖苦他,“你早就将它打开看过了,不是吗?”

“汤普森什么都告诉我。”

好像将责任都推卸给汤普森,能撇清他的所有嫌疑。

西泽接着说,“你甚至看过我十四岁的日记。否则你无从打听菲利普。”

哈罗德开始装聋作哑,搓搓手,将城市银行的包裹打开,从丝绢手帕里掏出那把复刻的钥匙,跃跃欲试的说,“来让我们看,你的身份卡,会不会和别的什么宝贝放在一起。”

西泽看着对面这个男人,通常来说他是死气沉沉,毫无特色的落魄中年人。但这一刻他流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似乎重返一个天真年轻的年月,有着一种与现实剥离的往日重现。

哈罗德将保险箱里孤零零躺着的小卡片取出来,表情有点失望。

他将身份卡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个平头剃得很蠢,谁给你剃的?”

西泽看着哈罗德,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有点没好气,“西点校务组长剃的。”

哈罗德哦了一声,对此不再置评,将它摆在打开的银行包裹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纱衫正中间。盯着它瞧了瞧,又搭讪一句,“衣服真不错。”

西泽嘴角动了动,说,“谢谢。”

“一件衣服,文凭,联邦警局工作证明,身份卡……你的生活作风可真够简洁。”

“一向如此。”

哈罗德突然说,“我能否有幸见见那个女孩?”

西泽没有说话,略略有些防备的盯紧他。

哈罗德看他这副表情,兀自笑了一下,说,“或者改天。”

他将身份卡收进钱夹,衣服与资料装入事先备好的背包与文件袋中。

哈罗德安静的坐着,一动也没动,看起来并不像要走的意思。

西泽问,“还有什么事吗爸爸。”

“可以再和你多聊一点吗?恰好这里够隐蔽,也是个联络父子感情的好地方。”

“关于什么。”

他说,沉默了一阵,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吸了口,叫他坐下来。

哈罗德接着说,“取到身份卡后,对于那个女孩儿,你有什么打算吗?”

西泽说,that’s my business.

哈罗德说,“以我的经验,我也许能给你更多建议。中国家庭对女儿的恋爱是相当严格的。不止中国家庭,整个中国,仍旧是一个尚未脱离封建时代的父权社会,对女性有着过分的道德约束。一个正经中国家庭的女儿,是不可以和白人约会的。尽管你也出生于一个很传统的德式家庭,但那种中国式的传统比这里要严苛上万倍,不止是是否失去童贞。甚至‘据说被夺取童贞’,都会让她被家庭排斥在外。你懂我的意思吗?如果你只是想玩一场恋爱游戏……”

西泽很果决的打断他,“我认真对待自己所有感情。只要我在她身边,绝不会使任何人伤害到她,更不可能会是我,除非我死。我讨厌游戏人生。”

哈罗德回味了一阵他刚才讲的话,猛地吸了口烟,点了两次头,说,“好,好。”

西泽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那双莹蓝眼里在烟雾散去后,呈现出了莫大的欣慰与哀伤。

哈罗德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了两下,整个世界在此之后变得异常安静空旷,变成一片空白。

在这空白里只有他和哈罗德相对孑立着,其余的部分,都已清除干净,亟待着哈罗德的话来填补这遗失的空缺。

紧接着,他听见哈罗德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激动过头。我想确认的就是这件事,而这就是我想要的回答。说实话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这样全心全意的了解,亲近一个来自东方的姑娘——这会使我接下来想要讲的故事变得容易得多。这个故事,本该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讲给你听,但因种种原因,由于我奢望得到家庭宽容的过分天真,让我与你离这个故事都变得越来越远。后来发生的许多事,阿瑟将你对我进行了感情隔离,对你进行了许多偏激的教育,都让我发觉这件事渐渐不可能做到。因为这故事会带给你莫大的痛苦。但是现在,我想,也许正是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西泽,我知道你急于带着你的自由奔向你的爱人,可如果你愿意,请允许再耽搁上你们四十分钟时间,来听一听这个故事,兴许会让你离她更近……也许你早已有猜测,是的,就是关于这个,在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南中国的海边,一个叫作石澳的渔村里发生故事。”

125.哥谭市5

医院回去坚尼街快餐店已近四点钟。店里没什么客人, 男人百无聊赖的在店铺深处专心致志的剔牙。

大抵也是枯坐一下午太过寂寞, 看她两回到店里, 竟关心的问:“食饭未?”(吃过饭了吗?

美棠余怒已消, 以惯常语气回答, “食咗。”(吃了。

男人搭讪着说,“鬼佬来电, 话要迟d返来,唔该你同佢喺chinatown, 定个旅店啦。”

(白人来电话,说晚点回来, 请你带她在chinatown订个旅店。

美棠前脚进店,立刻说,“好啊。”

立刻要带她出门去,男人又叫住美棠,“摆也街惠春旅社就唔错,cheap!nice!”

(摆也街的惠春旅社,便宜又好!

陡然听男人从黑黄牙齿里蹦出英文溢美之词, 像爆米花机里逃逸出两个完整的花生豆似的。

淮真一口气没憋住, 笑出声。

美棠说, “屋企门口就唔错, 点解要去摆也街定旅馆?”

(家门外就有,做什么去摆也街?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

美棠回过神来, 瞪住他:“你收咗人哋几多钱?”(你收了别人旅店多少钱?

男人厚着脸皮, “自citi bank打款畀我, 梗系帮人哋做好d事啦!”

(白人从花旗银行打款给我,我当人要帮别人将事情办好啦。

美棠气得拉起淮真掉头就走。

男人还在后头大声强调:“定要到惠春hotel!我都话畀人知……”

(一定要去惠春旅社啊,电话里都说好了。

两人一起走进夜色里,美棠气得声音都在抖,“他随便收我朋友人钱财,以后我怎么做人?”

今晚夜宿唐人街,那么西泽那边大概并不会有太多事好担心。淮真这样安慰自己。

而后她一边笑一边对美棠说,“听说摆也街有集市是不是?我都还没去过,正好晚上去逛逛夜市。”

美棠知道她找借口安慰自己,皱着眉头勉强笑了一笑,“纽约唐人街也就夜市有点名气。”

冬日六点的唐人街夜市华灯初上,大西洋的海风挤进克罗斯海峡,登上曼哈顿岛,从孔子大厦那头吹进唐人街。

这个车轮上的国度,即便在中国城的十字街口,四面八方的车流也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造成这种状况的,是街口的人行道上密集的人群,在这点上倒颇具中国特色。行人脸上也有种中国式特色的漠然表情,站在拥堵车流与人潮中,一眼看去,每个人脸孔上都有种不知要前往何方仿徨,与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这种人潮若是交给白人报社来解读,会说抱团而居的华人群体从不给旁人行方便。但事实上,这某种程度也是匮乏表情的东方人的一种人情味。

离开十字街口,稍走几步便折进摆也街。随后,一间一间小食档的熊熊炉火,将沿街而坐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的生动起来。上海风味小食档一屉一屉摞过人头顶的灌汤包,小馄饨摊大炖锅里滚烫飘香的骨汤香味;广东的钵仔糕,肠粉,粿条,鲜虾云吞面;刚出屉的马蹄糕,粉饺,叉烧,烧麦,九层糕;台山的佛跳墙,蚵仔煎,莆田饼,肉燕,咸饭;还有街边小锅子里冒着烟的茶叶蛋与鲷鱼花生粥……

她两走过一个海鲜档,煤灯后头的四邑老太太正将一把切段的鱿鱼须煎入滚油里,伴随着洋葱香味,“兹啦”一声——

淮真吸了吸鼻子,一时间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美棠笑着说,“饿吗?旅社就在前面,我去同老板讲一声留个房间,不用担心,你先去吃一点。”

淮真摇摇头,说不饿。

她始终记得他说“迟点返来”,满心想等他返来一起去逛夜市。

惠春旅店老板同美棠十分熟悉,两人熟络地聊了一阵,立刻愿意给他们留一间最好的房间,并给租房价格打了个大大折扣,一夜只要一美金二十五分,甚至囊括两人的早餐。

谈妥以后,美棠与老板似乎有别的事情要聊,淮真察言观色,立刻说,“我在楼下报纸档买一份报纸,你们先聊,过后来找我。”

美棠对她感谢一笑,又说,“楼下有一家红人开的中古antique store店,卖的东西很有一些趣味。如果要给家人带东西,买过报纸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打发时间,我很快来找你。”

淮真点点头,想了想,又将一美金订金留下,转身下楼。

报纸档也是美国人发明的自动报纸售卖机,为了保留中国城的特色,特意安插在一个凉亭下的小杂货店里,独占了四面墙的一半。

凉亭开了一面窗户,店老板坐在里面听收音机。窗台开的很高,若有人要买报纸,投币可以自动出报纸。若要买别的东西,比如中国运来的香皂、胰子、薄荷香膏、先施公司的荷兰水,要么登上台阶到亭子里去,要么得将头仰得老高才能跟店老板对上话。

当日的报纸将头条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在售货机里整齐铺开。刚才走过这里,她恍然有看到关于intercultural conference的报道,回过头来找了找,果然没看错。她摸出一只五美分投进投币口,两分钟口,卷成一卷的《纽约时报》便从出报口滚下来。

躬身去拾挡板后头的报纸时,视线掠过底下的《纽约邮报》,在头条上看见了安德烈与凯瑟琳这两个名字。她稍稍蹲下来一些,又仔细辨认了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crawford and muhlenburg are getting married on 29th october!

她将那一小段读了一遍。

真好,终于可以修成正果。

杂货亭提供长途电话拨打服务,她本想借电话机打给家里,又担心哥伦比亚大学事情没妥的前夜致电,他们会比她更要紧张。仔细想了想,决定无论结果好坏,一口气等明天事情结束再慢慢讲给家人听。于是拿了报纸离开报亭,回去旅店。

旅店楼下附带了一家旅社,小小的店面,上面打着广告:

“纽约往返波士顿两日游,低至三美金!

纽约巴士一日游,只要七十五分!

超低价代理纽约前往大西洋城灰狗巴士票!”

旅店醒目的广告旁边,躺着一家异域风情十足的antique store,正是美棠说的那家。

货柜是未经打磨的原木,所有货物颇为原始的堆积到天花板;店里灯光昏暗,头发蓬松的大胡子老板坐在柜台后头,见客人来,抖了抖胡子,算是友好的打过招呼了。

这使得淮真觉得莫名诡异又亲切,像新学生误闯入了对角巷。

美棠还没从旅店出来,她兀自在店里看了很长时间,很快挑好了带给家人的礼物:给阿福的大红酸枝镶银过滤烟嘴,带给罗文的橡木茶桶(据说可以长久保持干燥),又给云霞与另外两个女孩各自挑了一只小叶紫檀嵌象牙书签。

那个印第安老板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她明白:这些东西都是他和唐人街的华人老板一起开办工厂的,整个美国只有这一家。

象牙小件不值钱,虽说对野生动物保护来说不太友好,但是短时间内她实在挑不出别的什么又精致又不那么贵重的礼物来。

除此之外,她在这里着实发现了很多好玩意。

因她稍稍懂得一点乐器,她在柜台角落看到一把小提琴,看了一下提琴上的字,是十九世纪末巴黎小提琴作坊仿帕格尼尼所钟爱的“大炮”。虽然是仿品,但制作精良,至今也算有足足一百个年头,流落到曼哈顿岛唐人街来,琴桥断了,马尾也断了两股。店老板说收她十五美金时她还吓了一大跳,假使她将琴买回去,回去三藩市花三十分钱找工匠师父修一修,送去auction拍卖行,或者托海运公司的人转卖回国给上海或者香港懂行的富人,最终售价可远远不止一百美金。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很多上世纪初欧洲小作坊出品的狮头钢琴,或者雕花大提琴,摆在这里不知多少年,积了灰,也黯淡了。这些大物件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办法弄回家,只有那只小提琴可以肖想。

但最终她还是只买了那一些带回去给亲人朋友的手信,没有买小作坊提琴。一来现在她与西泽都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十五美金对他们来说不算得小数目;除此之外,她相信西泽对欧洲作坊乐器以及美国拍卖行情的了解比她更多,她想等他回来告诉他。

最终她对印第安人大叔致歉,说她要等男友回来和他一起商量一下。

大叔说没关系,他可以为她留一整个星期。

走到中古店门外,给凉风一吹,淮真突然醒过神来,脸红了一下。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将西泽与自己的未来都给计算在了一起,她意识里完全没有去区分什么是他的,什么是自己的。

她从没有过恋爱经验,更没有过婚姻经验,所以也无从探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仔细一想,她才发现自己无意之间真的有计划过跟他更长久的未来。

即便没有钱,贫贱一点也未尝不可。

这世上太多事情与感受,比物欲要珍贵得太多太多。

她可以努力赚更多钱,可以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他愿意。

126.哥谭市6

惠春旅社似乎很早便起意要与美棠家快餐店做金融区的生意, 正巧今天美棠带朋友上门投宿, 立刻给了她们最好的房间与最优惠的折扣;又借着这契机, 同美棠说起正事,一聊眨眼一小时过去。

从antique store回去旅店,美棠与惠春旅社老板娘仍旧没结束谈话。见她回来,美棠告诉她, 刚才西泽有打电话来旅社,说他一小时内回来,她是要稍等她一起去楼下夜市,还是先回旅店休息等他回来?

美棠挂心她挨饿, 一定没法放下心来好好同人讲生意。淮真立刻说她也有事要先回房里去, 叫美棠不用挂心她。

美棠略有抱歉, 听她讲完, 冲她感激微笑。

旅店老板娘将房间两只铜钥匙从墙钉上摘下给她, 她留了一只在服务台给西泽,转身回屋去。

旅店房间很大,白墙白被单, 桃木的家具有点古色古香的氛围。

等待西泽的时间里,她坐在桌前翻阅了那本纽约时报。上头讲了洛克菲勒基金这个大粗腿一共投入多少资金支持这个项目,这会议对学生多么要紧, 学术团体理事会对此有什么什么看法云云,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又读了读别的板块, 看到有评论者对《龙女》的评论:“剧情俗套无趣, 光芒只在黄柳霜一人。”

读过报纸, 她仍无事可做。那份手稿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读一次无非徒增紧张。想起那段评论,她取出那瓶印度墨汁,想在手臂上写几个字,又怕写坏。恰好见到桌上一只竹篓里倒置着几支狼毫,取出一支来;将几张空白稿纸在桌上摊开,用勾线狼毫蘸取墨汁。

写毛笔字还是她在协和学校的课上学的,跟十三四岁小孩儿一块上了半年课,每礼拜上三堂,学的囫囵吞枣。最后刚刚通过那门考试,到现在正楷写的中规中矩,勉强算可以看。奈何回腕无力,魂与魄字重复写许多次都写不好。待纸上那一个一个的鬼字变得她都不认得了,昏昏沉沉枕在胳膊上打起盹。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到床上的,更不知西泽几时回到旅店。

听见响动,迷迷糊糊刚开睁眼,衬衫领口外光|裸的后脖颈上落下凉凉一吻。

她轻轻嘀咕一声,“回来了?”

他说嗯,又问她,“饿不饿?老板说你没吃东西,叫服务台打了送餐电话,晚点会送晚餐外卖过来。”

她总觉得睡了快有一世纪,稍稍坐起身,半梦半醒间有点不高兴,“都不饿了。”

他靠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亲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又说,“我刚才去见了我爸爸。”

屋里只亮着一盏寿桃形的粉色壁灯,亮在床头。西泽凑近来亲了亲她,又后退一步,远远坐在桌前长椅上。屋里很暗,他坐在阴影里头,肢体与神态都浸润在黑暗中,莫名使人觉得他有些形销骨立。

淮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趋近前去,半跪坐在床位问他,“还顺利吗?”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

他没有答话。微微偏头,去看那桌上的什么东西,突然笑了。

顺着他视线看去,桌上展开的纸上写满:龙魂,龙魂虎魄,魂,魂,魂,魄,魄,魄……

西泽突然说,“i know this one.”

淮真凑过去,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哪一个?”

她以为会是“龍”。

结果他将“魂”字指给她看。

淮真微微有些讶异,这字对白人来说几乎算是生僻字了。

他接着说,“读作‘wan’,是不是?”

“wan”是魂的发音。

淮真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真认得。

他又补充说,“还要再加一个rain,才是云。”

“wan”也是云的广东话发音。

淮真楞了一下,然后笑了:原来他只认识一半。

听他说完,淮真扶着他的肩膀,将整个身体靠在他背上,弯下腰去。

就着这姿势,起笔在最后一个魂字后面跟了一个“雲”,问他,“是这个字吗?”

他说是。

然后接过她手里的毛笔,握钢笔一样,在小小的“雲”后面写了叠在一起的巨大两个“山’,是她的小楷“雲”字的两个大。

淮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说,“云出,wan ceot?”

西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中国字放在一起吗?”

“嗯。”

淮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阵,也只能揪出两三句诗。“我不能确定,具体要看这两个字放在什么语境里。”

他接着说,“这是个名字。”

她想了想,“青云出岫?云出空山鹤在阴?”

他听了一会儿,问道,“意思是?”

淮真说,“中国人很喜欢从古诗里取名字,就像你们很喜欢从神话故事或者圣经中取名。‘wan ceot’并不是个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如果是取自一首诗,应该是借用它的意境。the clouds areing out, like this.”

(“云出来了,像这样。”

西泽笑了,勾着她的腰轻轻用力,轻而易举将她抱在膝上坐着。

又偏过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微微眯着眼说,“so it is overcast.”(所以是阴天。

淮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问他,“whose name is it?” (谁的名字

使他显得有些神态阴郁的长睫毛微微嗡动了一下,然后才说,“it’s mine.” (我的

云出,云出,虽然少见,却怪好听的。

淮真问他,“who named you?”

他说,“my mom.”

淮真心脏倏地漏跳半拍,一时半会儿有些失语。

西泽却盯着她笑,似乎在鼓励她将这个问题问下去。

她有些不确定的说,“so she is…”

他接下去,“a chinese woman.”

她一时半会儿不知究竟该先恭喜他还是先安慰他。

“一个阴天——还挺像我的,是吗?”他询问她的意见。

在那阴郁得浑然天成的脸部轮廓上观察了一会儿,淮真立刻被这句话逗笑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她正经地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点头。

淮真伸手取下狼毫,蘸取印度墨递给他,说,“你替我写这个字好吗?”

紧接着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解开衬衫两粒纽扣,露出左侧整片肩膀与锁骨。她指指锁骨上的位置,对他说,“wan,我想把这个字写在这里。”

单薄瘦削的肩膀与赤|裸肩胛成片露出来,那肌肤雪白光洁,隐隐可见到淡青色血管。

西泽犹豫了。

她解释,“这是henna tattoo,可以保持一两个礼拜。是植物油和植物染料做的,印度女孩用它在身上画花纹,用以辟邪。”

他拒绝说,“不行……我写不好中国字。”

她说,“你可以只写雨的下面,也是‘云’。”

他看着她雪白的肩膀,摇摇头笑了,说,“我试试……写坏了请不要生气。”

淮真看他稚拙握笔,垂着头,小心翼翼在纸上练了几次,笔画顺序全不对,写的一个更比另一个大,但她并不想纠正这个。

为使他放松些,她顺手拿起桌上报纸又读了一次。

西泽终于落笔了,写的异常小心翼翼,五个笔画也不知写了有没有十分钟。从淮真这个角度看去,见得他饱满的额与挺直的鼻梁,紧张得涔出了汗。

胳膊上痒痒的,未免使他雪上加霜,她努力忍住笑,一动不动。

最后一点顿下,西泽微微抬头,对着她左肩无比懊恼的叹息一声。

“很丑。”他说。

淮真从他腿上下来,跑到到穿衣镜前去看那个字。

小小的,有一点华文幼圆的意思,觉得怎么都算还好。

她垫了垫脚,从穿衣镜前回过头来,指了指这个字,对他说,“我很喜欢。”

西泽终于神态纾解的微笑。

敲门声响起,外卖送到。西泽起身去,开门前回头对她说,“衣服穿好。”

她眨眨眼,背过身等墨汁干透才将衬衫纽扣系起来。

西泽抚开稿纸,在书桌前将餐盒打开,自餐盒溢出一股大骨煲汤响起。

淮真惊呼一声,“青红萝卜排骨煲和炒通菜!”

他笑了,招招手,“快来。”

淮真赤脚跑去他身边。

西泽将桃木椅拉出来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身后床尾,听她一边吃一边赞美,“晚餐盒比我与姐姐在三藩市常去那一家还要好吃!”

西泽说,“我有问过美棠。”

淮真饿坏了,不出十分钟,囫囵掉半碗汤,才想起问西泽,“你吃过吗?”

他点一点头。

也是,父子久未见面,总不会没功夫吃一顿晚餐。

她想了想,说,“刚才我在自动报纸贩卖机看到安德烈和凯瑟琳的婚讯。”

西泽有点意外,而后又说恭喜他们。

她有些讶异,“你不知道么?”

他说,“没有人告知我。也许他们也想象不出,我可以以什么样的身份被邀请去婚礼。”

淮真说,“也许你父亲只是不想让你分心。”

他说也许是这样。

淮真又说,“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他问是什么。

她说,“我在楼下antique store看到一架巴黎仿制的‘大炮’,一八八七年的,只需十五美金。”

西泽想了想,“我知道一家很好的auction,只要很少的代理费,在华盛顿州,明天一切结束以后,我们可以过去问问。”

她有些开心。

稍稍有些饱足,她还想和西泽说什么,偏过头,突然看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眼神出人意料的温柔。

淮真一下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用纸巾擦擦嘴,问他,“你刚才一直这样看着我吗?”

他说,“你也写个字给我好不好?”

她问他想要什么字。

他说,“我不太懂汉字。”

淮?真?出?好像都挺傻。

她扶着椅背思索一阵,问他,“写在哪里?”

西泽仰躺在床上,听她说完突然间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后脖颈。

她用那种很不满足的语气说,“好吧。”

后脖颈并不是她想要写字的理想部位。

西泽笑了,“你想写在哪里?”

她用毛笔蘸了墨汁,有点心虚大声说,“i don’t know!”

说罢跳到床上去,坐在他腰上,很不温柔的将他后领子拽下来。

西泽轻轻啊了一声,西泽趴在自己胳膊上眯起眼笑,“你很不满。”

她说,“是的。”

他说,“也许改天。”

她问,“改天是哪天?”

她埋头在他蝴蝶骨顶部,脖颈微微下方一点缓缓写了个刚才练习了无数遍的一个字。

而后抬头端详了一眼,总算还不错。

她从他身上下来,拍拍他,说好了。

西泽起身,背对穿衣镜,看了眼那个字,“这是什么字?”

淮真说,“gwai。”

他重复一次,“鬼?”

她点头。

他笑了,“为什么是这个字?”

她从床上下来,和他并肩站在穿衣镜前,“thebination of wan and gwai is wan. wan means soul.”

他不解。

她说,“这个字不念云,念‘魂’,灵魂的魂。”

西泽看了眼镜子里两个字,慢慢地说,“我想我能懂得你的意思。”

墨汁的植物渐渐凝固,两人在盥洗室洗掉它,顺带各自洗了个澡。

淮真先洗完,穿着睡衣钻进被子里,已快要十点钟。

灯只留下一盏,西泽很快从浴室出来,带着热腾腾的檀香味,从背后将她掖进怀里。

淮真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没有问过你,‘云出’的姓是什么。muh,cea?”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很轻地说了声,“傅。”

她说,“你妈妈姓傅吗?”

他嗯了一声。

傅云出。

淮真跟着念了一遍,“真好听——她一定念过很多书。”

他突然笑了一下,说,“她从未念过书。”

淮真有些疑惑。

来不及发问,她渐渐感觉到肩头有些烫。

淮真手摸到扣住自己肚子的手,将他手背覆住,不说话了。

夜里十点正是唐人街最热闹的时候。灯笼与小食档的灯光透过青绿色亚麻的窗帘照进来,沸腾的人声被窗板调小一度音量,有些朦胧模糊而单一,像是有人在阳台摆了十只喋喋不休、跑了掉的老式收音机。这嘈杂的背景却无端让屋里的世界变得格外安静。

这个名字有着一个相当简单的来历。西泽一早就知道。

只是这一瞬间,他无端想起哈罗德讲出这句话时,脸上有些微无奈的微笑神态。

那个故事因尘封太久,也因为它的旧与老,与不真实,而变得有些支离破碎。有人试图用另一种拼接方式来扭曲它本来的面貌,可是所有碎裂的痕迹却都往往有迹可循。

就像阿瑟无数次同旧友谈论起东方——他们的战利品,总会提起东方的女人。一个亚裔的女人,在他们眼中,只能是从败者手中收罗来的战利品。她们能从她们白人情人那里的到的,最多只能有他的一两个杂种私生子。南洋的殖民地永远不缺乏这样被牺牲的女人与她们的孩子。远东香港有太多出生不明的弃儿,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们父母是谁。

阿琴也是其中一个。

“她不识字,也没有全名,只知道自己母亲姓傅。所以当我请她为你取一个中国名字时,她为此犯难了半年。直至你出生的那个冬天的早晨。那天是个难得天晴的冬日,中午太阳晃一晃,云就出来了……这就是她为你取的名字,叫作云出。”

127.哥谭市7

第二天两人起得很早, 匆匆洗漱,到餐厅吃了个广式早餐。餐厅连通旅店, 设在一楼, 独立开来也是一家广州茶点餐厅。天未亮,除开他两并没有别的客人, 这个点能吃上热和豉汁蒸凤爪与流沙包,大抵也是美棠有事先提过他们要早起。

淮真从一早起来开始就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眼睑没有肿,气色很好,没有苍白虚弱, 更没有憔悴。

甚至点评起餐厅的早茶:他认为他在尖沙咀赫德道一家餐厅吃过的早茶是最好的。

淮真问名字。

他说了个不太确定的发音,听起来像是叫翠华。

一切迹象表明,他现在状况不错, 并不需要一个拥抱或者温暖怀抱之类的。

淮真觉得很好。同时又觉得——这该死的外貌优势, 要是她前一夜哪怕流一颗眼泪,那道薄而长的内双眼皮会消失,或者变成奇怪的双层蛋糕。

出于许多原因考虑,两人决定并不打算开车出行;而下午还要过来唐人街一次,所以他们将行李都寄放在了惠春旅社, 将车也停在旅社门外,步行到坚尼路坐一号地铁前往中央公园。

距离算不得远, 乘地铁只需十余分钟, 对淮真来说却是个相当新鲜的体验, 因为她从未想过会在八十年前坐上地铁——而且地铁甚至与后世区别不大。

不过七点钟, 并非高峰时段, 但靠窗横座上都已挤满乘客。她与西泽各捉住一只地铁吊环,对着车窗玻璃发呆。她将他买给她那只鸭舌帽沿压得低低的,生怕有人认出她的性别将她赶下车去,更不敢勉强自己在这个时候开口讲话。

在她被急速行驶的列车晃得颠来倒去时,西泽急事出手,像搂一个bro一样虚扶她一下,免得她给惯性甩到半截车厢外。两人正对那一排乘客有个读报纸的中年人,见他两这样,抬眉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读报纸。

淮真擅自将他的笑解读为:瞧你那小身板。

她一抬眼,看到地铁里那面液晶电脑屏大小的方形地铁玻璃窗。车内灯火明亮,窗外漆黑一片,恰好在窗内映出她与西泽的面孔。他盯着玻璃里的她在笑,用广东话说,“你睇咗我两个钟。”

淮真不能讲话,只堪堪从帽檐儿下露出大半张脸,从玻璃窗的影子里去瞪他。

驶入116st-columbia站时,窗外倏地大亮,将两人的剪影也从中抹去。西泽往外瞥一眼,拉起她的手从打开车门快步出去。离开封闭车厢,混入匆匆离站的人群中,淮真总算松了口气。

西泽于是问她,“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说,“你的眼睛——有点琥珀色,不是完全的黑色。”

像是为了再次确认这句话似的,她又看了他的眼睛一次。确实是琥珀色。

于是他笑了,“你像是在试图从我脸上提取出属于中国那一部分。”

其实她本意并不是这样,她只想确认他一切都很好。

她说,“可是很好看。”

他嗯了一声,又说,“其实我也很好奇,今天早晨对着镜子时,也尝试从面容去辨认。”

她问,“结果如何?”

他老实说,“我不太看得出来。”

淮真沉思一阵,说,“我想到一个东方神话。”

“讲什么的?”

“一个男孩杀了一条龙,剥了它的筋。龙的爸爸很生气,发动一场洪水。为了平息怒火,男孩自刎。一个中国老神仙借来莲花的果实作为他的肉身,帮他再世为人。”她不会讲“筋”这个词,用muscle来代替。

西泽听完,总结说,“失去的蛋白质最终成了淀粉。”

没料到他的抓错重点,淮真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早有先例,你并不是最惨那一个。’”

她叹口气。

人群纷纷朝狭小甬|道挤来,西泽伸手牵牢她,带着她很快钻出地铁口。

太阳已经出来了,冬日的阳光晒得草坪到刺眼。中央公园并没有吸引她太多注意力,因为西泽一早告诉她有个友人等在这里——见西泽的朋友,这件事还蛮令她紧张。

十分钟后她看见那个高壮的男孩,除开略略胖了一些,总体来说还算是很有气质的小帅哥。小帅哥一开始等候在lewisohn hall门口台阶上,一瞥见西泽,立刻迈着雄壮的步伐朝他们跑来,在三四步开外站定,拍了拍胸脯大口喘气,表情非常夸张的说:“我的天,西,今天早晨我险些追尾!”

淮真立刻觉得,这男孩也许喜欢的也是男孩子。淮真想到这里,微微笑着转开脸,她希望这笑容看上去能算是友好。

西泽替两人作介绍:菲利普,他的朋友兼公立中学舍友;淮真,他的姑娘。

在淮真试着与他握手时,菲利普假装念不出那个复杂的发音,没有接。

西泽扣住她的凉凉的手指带进他的风衣兜里揣着,转头对菲利普说,“或者你可以叫她may,她最亲密的人有时会这么称呼她。”

菲利普噢了一声,“may,真是个好名字。不过华人女人十个里起码有五个都叫这名字?”

淮真低头笑了笑。她感觉得到菲利普不太喜欢她,不过她并不是很介意这个;倒是菲利普,他相当官方的腔调与性取向倒是让她觉得很好玩。

菲利普大概不想有更进一步交谈,立刻借口时间很赶,带着他们沿low memorial library往国际会议厅走。他步子迈的又大又急,不知习惯还是故意为之。淮真平时走路也很快,这一点西泽也知道。三人赶到会议厅楼下,淮真冰凉的手指已经热的沁出汗。三个人里唯一为这场竞走吃了苦头的只有大块头菲利普。

他在第一级台阶上站定,脸颊通红,大口喘息着,回过头来对两人笑笑说,“太久没有锻炼了,真累,是不是?”

西泽没有理他。

淮真很淡定的接过话说,“是啊,好像是有点儿累。”

菲利普有些不好意思。

他歇上两分钟以后才缓过劲,带他们走进lobby hall,在保险门外刷了两次卡,等两人都进去之后,才跟着走进来。

一边解释说,“受邀学生与教授,都会收到一张门禁卡。”

淮真再次确认自己是真的被拒之门外了。

会议九点半开始,现在大楼里尚没有多少人。乘坐电梯上到六楼,菲利普从文件袋中取出两张会议自愿者证递给他们。

淮真那一张上贴着一个红棕色头发白人女孩的六寸照,上面的名字是:rosalieber。

西泽立刻说,hi, ms.ber, i’m mark.

她又去看西泽那一张,接着说,hi, mr. behr.

菲利普推开会议室后门,听他们两自我介绍,不免翻个白眼,说我真想将你们赶出去。

会议室尚还空无一人,他带他们找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两个并不相邻的座位)以后,告诉他们一定要记清楚。因为他们需要在包括记者在内的所有宾客落座,最后从后门进来。如果不小心去了别的区域,被人发现身份作弊被赶出来,他概不负责。

淮真说她记住了,又问这两人是谁。

菲利普说,可爱的西可是花了大价钱请这两名学生缺席的。

淮真问他花了多少钱。

他说也就三百美金。

她顿时觉得有点肉痛。

菲利普有别的事要忙,最终将他们带到距离会议室不远的小小办公室就离开了。

还有一小时开场,小小办公室里,淮真与西泽相对而坐。

她说,“似乎并没有我的发言时间。”

西泽说,别担心,他有办法。

办公桌紧贴着落地玻璃,从这里往下看去,可以见到贴着报社广告的记者车一辆接一辆停在楼下。

她缓缓趴在冰凉的桌上,看了他一眼,

西泽问她,“紧张吗?”

她突然问他,“鲑鱼浇汁土豆条是哪里的食物?”

他想了一下,“魁北克小吃。”

她又问,“nanaimo bars呢?”

他说,“温哥华岛上有个市叫nanaimo.”

那么毫无疑问,枫糖薄饼也是枫叶国小吃。淮真捂着肚子,一瞬间觉得内脏有点空的感觉。

他问,“怎么了?”

她放空两秒,然后对他一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饿。”

西泽笑着问她,“不能忍受的话,隔壁有为会议准备的buffet,我可以偷两只杯装抹茶蛋糕回来。“

就在此时,菲利普用钥匙将门打开,听闻,“谁要偷杯装蛋糕?”

两人趴在桌上,眯眼看着彼此笑起来。

菲利普不满于他两打情骂俏,像教导主任一样敲敲门板,“好了,快来。悄悄地,跟我过去。”

128.哥谭市7.5

会议室前排正中央设半米高台, 以此为中心,所有座椅以弧形包围看台, 向远处阶梯延伸。虽然会议室是方形, 但效果看上去是一个半圆弧;所有基金会的成员坐在演讲台背后,正处在这个半圆的圆心;而她与西泽则在圆的最边缘。

他们进去时, 除开演讲台后方两排长桌仍空着,方形的会议室已经坐满人。

两人悄无声息在最角落找到rosalie和mark名牌落座,位置并没有相邻,她与西泽之间隔着三四个空位。稍时片刻, 几个巴纳德学院的年轻白人女孩儿走进来,坐到了西泽与淮真中间小声谈笑起来,说你看那个会议发起人, 昨晚又喝酒了, 毛孔又大又黑得像颗发黄烂草莓;福特基金董事会的某某和某某都来了,怪不得发起人这么点头哈腰,为金主老爹特意在演讲台背后多设两排长桌,用来傲视全场;据说这次会议这么盛大,因为和往年不一样的是, 洛克菲勒基金也赞助了一大笔,据说比福特还要多上四千美金, 洛基金名下还来了三名哈佛的教授与一拉德克里夫学院的女校长云云。

“烂草莓”向师生、记者与金主致辞完毕, 身穿白色西服、浅金色头发的拉德克里夫女校校长也代表女孩们讲了几句话(尽管现场一半以上的女学生都来自知名大学为隔离女性特设的“学院”), 偶有笑点, 但多不过是些老生常谈——毕竟也没人指望过一场学术会议的开场白能像知名领导人的世纪发言一样流芳千古。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 进一层大厅时她与西泽都没有寄存外套。她在黑纱唐衫外罩了件细尼风衣,在外面本还觉得冷,在暖气房里稍稍坐上几分钟,便热的她有点昏昏欲睡。在今天的第一位演讲者上台前,只有一段开场白稍稍吸引了她的注意:

“‘当地里第一茬收割后的麦根经过风雨剥蚀,当居住在村外狼嚎声尚未挺直,他们已经做出安排,让子弟们就在这旷野荒郊开始学习亚里士多德、修昔底德、贺拉斯和塔西佗,还有希伯来语的圣经……有学问的阶级就是他们中间的贵族。’这就是我们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因为,‘一个文明国家,倘若指望在无知中得到自由,过去从未有过,将来也绝对办不到。’”

雷动的掌声里,淮真稍稍抬眼,看见这以美国开国元勋杰斐逊的发言作为致辞结束语的人,是一名打经典款美国华美花领带的中年男人(据那几个女孩说是福特基金会美国亚洲学会的会长)。

他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在基金会那两排独具殊荣的座位落座。

紧接着,女校校长带着愉悦的表情重新上台来:请大家欢迎今天的第一名演讲者。

淮真莫名觉得很好玩:这几所学校,里子里排华,面子上却要给华人发邀请函;骨子里歧视女性,却要装模作样的让“尊敬的女士”来代表校务组织致辞。用一个中国词来形容,她大概会用“道貌岸然”。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名着西装的金发小哥,长得蛮帅,但莫名给人以一种纵欲过度感。他开场第一句话就是:“我平时长得不这样,我只是昨晚没有睡好——”又捏了捏自己一寸长的眼袋,说,“实在太紧张了。我独自一人度过漫漫长夜,你们不要胡思乱想。”

这段自我调侃引得满场大笑:毕竟大家都发现他有点精神不足。

他从奥柏林学院毕业后供职于《芝加哥论坛报》,两个月前发表的一篇关于“调查文学”与《有闲阶级论》的文章被邀请来参加这次会议。他对此进行了大约二十五分钟的演讲——作为一个不算太过正式的presentation来说时长显得略长。

淮真对这方面并没有多少了解,听了半晌,发现自己听不太懂,险些打起瞌睡。待她往台上看去,瞥见那群记者与基金会大佬逐渐面无表情的脸,立刻明白过来:听不懂的原来并不止她一个。

右侧那几个女孩也议论起来。

一个女孩看看表,“会场只持续到差一刻一点钟,过后得去隔壁吃buffet。中场有十分钟时间休息,共七个演讲人——他打算挪用谁的时长?”

“so boring.”

“他的开场白就是他的巅峰。”

“不过六所学校里肯定有教授肯收他做学生。材料做得好,只是演讲能力没有达到宣传作品的效果而已。”

台上那男孩子发言完毕,脸泛红光,满头虚汗。

台下静寂了一阵,看起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过了起码一分钟,才有个普林斯顿的社会学教授向他提问,问他对“草料事件”看法如何,又委婉的请他“简短回答”。

他也“颇为简短”的为工人与女权做了点辩护,获得了一点掌声:看起来答得还不错。

紧接着,白西装的女校校长走上台,递给他一封邀请函,正是来自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院。

台下骚动了没多久,女校长并没有作半点结语点评,抓紧时间邀请下一位演讲者。

接下来两场,一场是杜威与实用主义,另一场有关进步主义运动的演讲,演讲者无一例外都是年轻白人男性。除了偶尔有笑料穿插其间,三场演讲一场比一场艰深晦涩。在千篇一律、无甚新意的演讲伴奏下,她琢磨着这场会议的性质:其实在场大部分教授早已看过经过层层筛选、尚算不得论文的文章,心里对文章写作者早有定论;至于演讲如何,不过是个噱头与加分项;而目前三名演讲者的演讲水平,可能不过与一流大学生的undergraduate毕业演讲的平均水平相当——文章内容详实新颖,发言却不算精彩。借着从当代有为年轻人中收取七名学生为由,特设一场会议,拉来几大巨头基金赞助,并有许多媒体到场为会议大肆宣传报道,不免有点沽名钓誉之嫌。

淮真趴在桌上,看哈佛、耶鲁与哥大数名教授纷纷向那名进步运|动的演讲者投去邀请函。也许伯乐有心招纳贤才,但学校无意为他们甄得更多人选。

时间排得很挤:七名演讲者平分这三个半钟头,多余十分钟中场休息,外加五分钟的弹性时间——她打个哈欠,心想,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这里并没有留给她的时间,更不会有属于她的位置。

女校校长再次登台,微笑着请大家休息十分钟:这十分钟里,记者朋友们可以邀请你想要邀请的教授或者演讲人去隔壁作个简短采访,或者到茶水间喝杯红茶或者咖啡之类的。

淮真侧头,想往西泽那里看过去。哪知那几个女孩比她个头高上许多,一站起身,立即将她挡了个结结实实。

几个女孩打算去喝杯新奇士橘子红茶,踩着高跟挪出两步,淮真总算看见mark的座位——那里并没有人。

她脑子短暂的懵了一下。

还不及她回过神,她先听见远处校务夹杂着愤怒与意外的喊叫声:“wait. wait!who are you?”

前排观众也跟着交头接耳起来:“他是谁?”

然后才是近处的声音:“噢,他——”

另一个女孩接下去:“你知道他?”

一个女孩捂着嘴,试图以这种方式抑制自己迸发的惊笑,“他刚才坐在我旁边,我有告诉你们的,记得吗?”

“你是说——”女孩们纷纷往演讲台看去。

在一声熟悉的调试话筒的“hello”声里,前排一些观众坐下来。

淮真顺着看众人视线看过去——

就在半分钟的时间里,在趁听众们离开会议室之前,西泽站在了演讲台上。

女校长捂着胸口站在他身后,微微有些惊恐的从背后望定这个年轻人,甚至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淮真也用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有几秒钟,她甚至都不觉得这个霸道又不失礼貌的将女校校长逼退演讲台,女孩们口中所谓的“dark-haired handsome”会是西泽。

她静静望着那个方向,看他将脱掉的风衣外套拿在手中,露出那件她送他的月白纱衫,微微躬身,对着话筒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再熟悉不过的低沉迷人的声线,从四面八方音响中响起。

“please allow me to delay you for a moment.”他说。

(请允许我耽误一点时间

校务警察拎着警棍,一边越过人群,一边冲他大吼:“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who are you?”

“请给我两分钟时间解释来意,再决定是否将我赶出去。”他往后排瞥了一眼,说,“我是来找人的——我的女友,一个月前她告诉我她受邀来到这里发表演讲,但我并没有找到她,也没有在名单上看到她的名字。我想知道她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校务警察跨上演讲台前,会议发起人拦了他一下。

有一群男学生对这杀入会场的陌生帅哥大声起哄:“请告诉我们她的名字是什么?”

他完全不在意校务在做什么,对准发问方向回答说:“waaizan kwai. ”

接着向那数十只对准他的照相机发问,“her name appeared on overland monthly, right?”

(她的名字出现在陆路月刊上过,对吗?

在回应他的问话前,有人提出了的更尖锐的问题:“所以你交往了一个华人女友?”

他并没有犹豫地说,“是的。”

不及他答完,一只粉褐色不明物从观众席猛地飞向演讲台!

西泽微微侧闪身,灵活避过。

一阵蛋壳碎裂声响起,众人才回过神来,一声惊呼——砸过去的是个臭鸡蛋!

“也许我找到她无法到场进行演讲的原因了。”他稍稍侧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地毯,头也不抬的说,“是个双黄的,恭喜你。”

台下笑声轰地响起。

这鸡蛋不知从何而来,大概是准备给另外一名演讲者的,但扔鸡蛋的排华者并没有想到会这么早用到它。

淮真心情好似乘坐过山车一般忽上忽下,此刻终于捂住嘴,稍稍喘上了气。

西泽相当淡定的接着问,“还有吗?”

一个女生代替扔鸡蛋的人高声回答:“我想没有了!帅哥,请继续你的发言!”

西泽对她微笑一下,“我很喜欢你的发型。”接着说,“所以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女友对我撒谎了吗?”

坐在第一排的校长与发起人们交头接耳一阵,显然这群书呆子对于突然情况并没有很好的应急措施。

观众们显然比校务们当机立断的多。

有几个前排的白人男孩突然回过头,对身后大声喊道:“waaizan kwai!你男友来找你了,所以你在场吗?”

避免带来更大骚动,男孩话音一落,校长们立刻推举出一人,代替众人来回答记者与一众基金会长们的困惑。

这名戴眼镜、面目和善的中年人说:“因为诸多因素,历届会议从没有过有色人种学生发言的先例,因此我们也并没有做出充分准备。但鉴于会议已有其余安排,而在场听众时间也有限,经刚才的简短讨论,我们的结论是:假如季淮真有到场,我们可以用五分钟左右的来听取你的演讲。我们相信你跨文化专业相关的佼佼者,你应该能对这个课题给予我们一个更好的、精准的引领。季淮真,请问你在场吗?”

十几只照相机的镜头开始在观众席中漫无目的的逡巡。

更多人起哄起来:“季淮真,你在场吗?”

西泽看着她的方向微笑。

她微微捂住脸。

两秒后,她调整了一下表情,果断的从观众席站起身来。

在站起身穿过长椅走向走廊的一瞬,她被远处大肆跳动的闪光灯闪的有点头晕。

于是从走廊步下台阶的时候,她微微低着头,将外套纽扣一粒一粒解开。走到那半米高讲台前时,将外套脱掉,露出里面那件黑纱唐衫。

西泽走到讲台边缘,就近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拽上台子。紧接着,接过她手头的外套,自己从讲台跳下来,站在会议厅前排最角落的阴影里,抬头望着她的姑娘。

她被暖气熏得因缺氧而两颊红晕,乌黑的唐衫更衬得肌肤雪白;半袖的薄纱露出里面均匀包裹的藕臂以及锁骨往下两寸的肌肤,透过黑纱,可以清晰看见印着一个汉字——他的名字。

整个过程中,会议厅都沉浸在一片死寂里。

直至她站在演讲台上的一瞬间,她抬起头,对着台下近千听众一笑,说,“所以我只有五分钟,对吗?”

声音里没有半分怯懦。

校务重复了一次:“是的,确切来说,还剩下九分钟。五分钟演讲,留下四分钟时间,也许,我是说也许有教授想要向你发问。”

五分钟时间可以说什么呢?

她看了眼手中早已背的滚瓜烂熟,预计时长为十五分钟,分割成五张,每张三分钟的演讲词。没有论文参照,假如她照这个来讲,她相信台下听众会比听见前三位的演讲更加面无表情。

她当机立断将她手里五页纸片扔出去。

写满娟秀英文字迹的白花花纸片在暖风机下,像五只白色蝴蝶似的哗哗翻飞出去。

她说,“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西方眼里的东方。”

话音一落,零零碎碎的讥笑声响起。

她从台下绝大多数眼里读出了不信任与鄙夷——绝大多数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

她想了两秒钟,接着说,“我来自三藩市唐人街,我父亲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洗衣铺。我在中西日报英文版上写了一篇与三藩市铁路华工息息相关的行医录,所以才能来到这里。我知道你们在等着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对于《排华法案》情绪化的愤慨,对于遭遇不公正的悲情。因此我想要利用或者煽动公众情绪来宣泄我的愤慨,想要将这不公化作民粹主义。’但是并不是这样。我可能要让你们当众一部分失望了。

“在我演讲的最开始,我想要讲讲我们东方人眼里的西方。我爸爸一直觉得,唐人街外色|情、赌业、鸦片泛滥成灾,认为白人性|观念开放,所以他坚决不允许我与姐姐与白人交往——”

立刻有人打断她:“胡说八道!”

她丝毫不理,接着说,“几天前,我看了一份香港发行的太平洋报纸,上面说‘滑德豪斯’是美国的最高宫殿,对吗?”

她故意将白宫发音用唐人街口音讲出来,稍稍显得有点滑稽。

有更多人对这份报纸的点评嗤之以鼻:愚昧的东方人。

总统办公地,与palace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顾这类嗤笑,接着说,“我妈妈常说,美国人不重视家庭,孩子一成年,立刻与父母无半点关系。甚至他们老了,美国家庭的孩子也无需尽半点赡养责任。”

事实上是:美国人将家庭成员看的极其重要。

台下仍有听众嘲笑起她发言,但更多人在这时,突然明白了她的讲话意图。

她收敛起笑容,正色说,“我从欧洲大陆留学回来的同学都说:美国种族歧视严重,是个充满歧视的国家。这又是真的吗?”

在她发问的这一瞬间,台下所有窃窃私语,对她外貌的点评、对她以上那番浅薄发言的嘲讽,想要煽动众人将她赶下台的言论,突然戛然而止。

她说,“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在一些报纸上看到的,西方眼里的东方。众所周知,在上高中之前,我们的中学,与白人的中学是隔离开的。当然,除了一部分日本学生,对此我并不明白。上高中以后,我问过几个同学,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会跟你们隔离起来。其中绝大多数的回答是:‘中国人不洗澡,中国人吃狗肉,他们随地吐痰不讲卫生。’甚至还有人问我,‘华人女孩的脚不都是畸形的吗?’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

有个金色头发的小伙突然起哄说:“也许你可以给我们看看你的脚来证明这一点!”

淮真立刻笑了一下,对他说:“华人女孩通常有两副脚,一副是我现在用的这双,是一双silicon做成的机械足;另一副是你们在报纸上看到的那种——噢,那种是我们的另一副性|器官,只能在结婚后给丈夫看。”淮真眨眨眼,故意用那种悄悄话的声音对准话筒,对台下那名小伙书,“你要是愿意,哪天私底下我带你去我的闺房看看。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征求我男友的意见。西,你愿意吗?”

他大声说,“no way!”

台下哄笑声四起。

她接着说,“其实我还想要讲一讲我们那种被称之为巫术的医学。其实这个问题就像,‘你喜欢茶还是咖啡’,或者‘咖啡加奶还是糖’一样,他为华人提供一个选项,但并非是唯一solution。如果你愿意,作为一个在巫术学校上过半年课的学徒,我可以给你一点魔鬼似的小建议:焦虑时试试线香,用炭炉代替暖气,来自德州的朋友们夏天可以去唐人街找找竹炉;如果你感觉自己的脊椎有些不舒服,也可以去找找唐人街的巫师——他们会给你一颗毒苹果。”

讲完这番话,她故意做了一个不当心泄露秘密的震惊表情。

这种古灵精怪的表情,在这一类小巧年轻女孩,尤其是剃了短发、纹了一个神秘汉字纹身的女孩身上,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注视她几秒,而后有点受不了似的捧着心脏说,我的天,她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淮真敛住笑,言归正传:“当然,介于我的时间并不多,这一点你们可以在我发表到报纸上的长篇大论上去求证。今天我在这里想要讲的,并不是连篇累牍的冗长政治论调,也并不是要讨伐谁的过错。我想说的话,大家也已经看出来了——关于敌意——西方对东方的,同时也是东方对西方的。敌意在如今的唐人街与白人社区,美国与中国之间扮演了重要角色,这无疑是令人沮丧的。作为一个华人,我反对说‘英国打开中国国门,靠的是枪炮、细菌与鸦|片’,但作为一个华人,同时,我不得不接受,我们所痛恨的‘西方帝国主义’,确确实实给我们带来许多好处:比如摧毁父权社会与封建帝制——也许一百年后的中国气消了以后,最终会承认这一点。但同时也铸就了白人的优越感与有色人种的自卑,让彼此误解、远离、制造矛盾,最终难以和解。不论你们承认与否,就我而言,这两个伟大的民族无疑都是值得尊敬的。”

“作为一个受过公立学校理科教育,又兼具一点医学知识的学生,不论在我的论文中,或是我的以上发言中,我都实事求是的陈述了一些事实与我的感受。事实如同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残酷、带来疼痛,却能治病——”

那群记者有人不禁打断她:“你在讲你与你男友的故事吗?”

她思索,而后微笑一笑说,“很类似。要建立一段健康、平等、互相尊重的恋爱关系,首先就得切割掉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卑感与优越感。这件事需要双方做出巨大努力与让步——关键是,谁愿意先迈出这一步?”

她讲完这句话,终于喘了口气,坦然微笑。

一双双黑的绿的蓝色的眼睛静静凝望着她,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讲完了。

她接着说,“关于以上所有陈述,都可以在我那一篇冗长累赘的论文上见到,在这里我不想讲更多,毕竟我只有五分钟的发言时间。所以,我讲够五分钟了吗?”

台下安静了几秒钟以后,身后女校校长起了个头。

一瞬间掌声雷动。

129.哥谭市8

淮真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微笑的站了一会儿, 不知究竟应该在掌声中全身而退,还是等着有人来请她下去。

也不知过了有几分钟, 那名“烂草莓”发起人整了整被他的大肚皮顶开一粒纽扣的衬衫, 回头作了个“收”的手势,勒令掌声停下来, 但并没有人理他。

直至他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昂,旁边不知谁递给他一只话筒,他才得以用收束全场的语气说:“我相信,这是截止目前为止最让你们激动的一场发言, 因为这女孩儿,相当的可爱,不是吗?”

一个华人女孩神采飞扬、调动全场气氛的所有功绩, 全被他归咎给“因为她可爱”。

立刻有人“嘘——”了他一声, 为这番言论喝起倒彩。

他并不理会这点,紧接着说,“不过大家别忘了,我们仍需要留一点提问时间,万一问答环节更精彩呢?”

不得不说, 他这番话还是起了点作用。

话音一落,鼓掌与倒彩声渐渐停息下来。

他接着问第一排的教授们:“any questions for our cute young lady?”

教授们手头并没有事先准备好的与她论题相关的论文材料。

她立刻将手头装订成册那本论文递下去:只有两份, 二十名教授不得不快速翻阅后再进行传阅。

在这之前, 有记者代替教授做了这项提问工作。

纽约时报的记者问:“你怎么看待你们东方的父权制度与一夫多妻制?举个例子, 你与你的白人男友为恋爱关系彼此作出让步, 是否也意味着, 你可以接受他娶别的妻子?”

淮真笑了一下,没想到记者会问这个问题。

这也是她来到这世上,在登上天使岛移民站作出选择之前所思考的问题。从一开始,在古老的中国,与这个对女性来说已经自由了一半唐人街之间,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现在她有西泽,她不再惧怕面对镜头。

她无比坚定的对着那一只只盯紧自己的镜头与眼睛说,“作为一个深受礼教困扰的女性,你希望我推崇这种陋习?还是说作为一个西方男性,你很推崇这种东方作风——像欧洲人在远东殖民地时常那么干的一样?”

在座年轻男女学生都对那名记者做了个鄙夷的姿势。

比起她的演讲内容,记者们本质更关注于绯闻与八卦。

另一名大西洋邮报记者接过话题:“你说,总得有人先迈出这一步。所以我的问题是,对于你的恋爱关系,你们两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

淮真稍稍想了想,说,“比起回忆恋爱初期谁先迈出第一步,我更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迈出下一步——像所有恋爱中人一样。”

台下年轻人们,尤其是年轻女孩们大笑着为她的大胆喝彩。

话音一落,陆路日报的记者马不停蹄的询问她:“你知道,在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州里,混婚都是不合法的吗?假如新英格兰地区有的学校愿意收你作为他们的学生,你会对你与恋人的关系作出什么样的调整?”

淮真沉思了一下,然后笑着问,“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知道,是否有学校愿意收我作学生?”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车轮战似的三个尖锐的话题,她接一个抛一个,兵来将挡,到最后竟然全身而退——这女孩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急智与强大稳健的心态?

会议发起人听闻,立刻接过话题,去问前排仍在翻阅论文那几名教授,“so…any questions?”

几名教授相视几眼,几声略显尴尬的低声咳嗽响起,彼此相识着摇摇头。

哪怕她看起来再机灵,可是没有教授敢于在这短短几分钟的论文阅览时间里,冒着触犯学校暗规与违反黄白混婚法律的风险下,贸然招收一名华人的、女性的学生作为春季入学的大学生。

没有教授提问,基本意味着没有学校对她感兴趣。

有好事者立刻低声窃笑起来。

会议发起人撇撇嘴,对她非常官方的说:“很遗憾……你的演讲也许十分精彩,但是也许对于教授们来说,他们并没有从你的发言与文章读到他们想要的、实质性的东西——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你不好,只是说你不适合。谢谢你的发言,希望明年——”

其实淮真对于结果也并没有太多期待。能够讲出这番发言,并引得一部分,哪怕只有一名对华人曾保有成见的人去读一读她写的文章,了解一下美国的唐人街,她就已足够满足。

正当她离开演讲台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等等——”

会议发起人停下讲话。

所有人回过头去。

一名微微有些胖的西装男人从基金会那两排椅子中间站起身来,递出一张烫金的蓝色信封,说,“我有幸读过季女士刊载在中西日报的文章,那篇文章也还不错,内容乏善可陈了一些,也较为偏执稚拙。但经过这番演讲,我们决定——噢,我这身材——对不起,谁能来帮我将这份邀请函递给季女士?”

那会议发起人知道这名西装男姓氏前面究竟有多少个头衔,被他这番话给震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那名女校校长穿着高跟鞋小步跑上台阶,从西装男手里接过那份邀请函,稍稍看了一眼封面,而后朝淮真走过去,一边对她说,“恭喜季女士,你——”

尚未及女校校长讲完,立刻有人惊叫着接腔:“havard university!”

女校校长微笑着点头说,“you’re right,college of education,havard university. congratulation…ms.?mrs.?

淮真笑着接话,“miss.”

女校校长说,“congratulatoins, miss kwai!”

下面一群哈佛radcliffe学院的女孩们忍不住大叫不公:“no!!!why havard?”

女校校长说,“你们是觉得radcliffe不如havard吗?”

女孩们抱住头尖叫:“no way!”

女校校长说,“你们需要解释的话,让我们有请洛克菲勒基金的董事长——施特劳斯先生来作解释!”

在所有镜头聚焦之下,刚才那名中年男人抬抬眉,很怂的说:“我们只是不想被别的几所大学抢先而已。”

女校校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is that enough?”

台下大叫:“不够!”

很怂的洛氏董事长接着说,“好吧,刚才dr. hummel对我说:‘必须将这个学生搞到手,你们知道哈佛燕京学社有多缺人。’你们要是知道他有多finicky,就知道邀请这名优秀的女士有多么急迫了。”

(finicky:龟毛)

台下大笑。这解释确实够合理。

在走下演讲台之前,淮真抬头,在后排人群里寻找到那敦厚面容,对他感谢的鞠躬,又再次转过头,对台下人群致谢。

她朝西泽刚才倚靠的位置去寻找,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

以为他已经回到最后排,沿着阶梯往上,那几个女孩仍在后排热无比切地对她说:“我们太喜欢你们了,你们怎么可以这么酷?”

还没来得及在座位坐下,突然有人拽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跑,步子迈的又大又急,几步就带她跨出会议室。

淮真在脚步中稍稍抬眼,确认那是西泽。

他做了个“嘘”的表情,带着她在空旷的楼梯间急速狂奔。

直到更多、更杂乱的脚步声在半层楼上响起,淮真立马明白过来:有校务,或者是记者追上来准备问责。

每次台阶转弯,或者步子差了一臂之长的距离,他都会扶着她的腰,带她轻轻松松一步五级跳——每一次的夺路狂逃都凸显出有个长腿男朋友(并且搞不好是个长跑健将)的极大优势。

不到半分钟,他们从六楼一溜烟冲到国际会议大楼门外时,一辆相当拉风的阿兹特克牌黑色折篷车一个尖锐的急刹车,立刻停靠在两人面前。

在驾车人伸手拉开后座车门,大喊“上车——”的同时,西泽拉开车门,与淮真一起跳进折篷汽车里。

菲利普大叫:“扶稳了!”而后将油门踩到了底。

她相信他是将油门踩到底了的,否则高速刮过头顶的气流不会像一把锉刀似的,带给她天灵盖被掀起的错觉。

车开出几十米,淮真回过头去看,发现追上来的确实是那十几名记者。

陆路月刊的某一位记者,在发现与新闻头条失之交臂后,气得险些将手中吃饭的家伙给掼到地上。

另有一名以排华著称的滨海日报记者,撒丫子飞快的追出几十米后,停下来在草地旁气急败坏的大声咒骂他们:“old china ra|ped young america!”

(古老的中国强|奸了年轻的美国!

听到这来自排华记者声嘶力竭的一声怒吼,菲利普与西泽都不由得笑起来。

菲利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who □□d who?”

西泽大笑的时候,声音很清亮,也很有磁性,“我想他将主语与宾语放错了位置。”

淮真声音有点颤抖的接过话,“形容词也用反了。”

她的话音有点点呜咽的腔调,这使得前排两人一起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有点诧异的发现,她哭了。

“你……”西泽皱了皱眉,相当温柔的问,“你怎么回事?”

淮真越哭越凶,简直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这辈子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记者,有点害怕。”

西泽看了她两眼,有点无语又有点无可奈何的笑着说,“你这个样子,跟我第一次将你从唐人街带出来时简直一模一样。

还不及淮真回嘴,前排的菲利普噗嗤一声,紧跟着也嚎啕起来,哭声比淮真还要洪亮。

淮真带着哭腔谴责他:“你他妈又哭什么?”

菲利普双手颤抖地简直要握不住方向盘,“我简直有点儿受不了……西,你女朋友他妈的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西泽:“……”

菲利普吸了吸鼻涕,说,“我必须承认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这可真他妈使我难过。”

他一边讲完,一边从那件做工精良的风衣外套里取出两只压扁了的抹茶cup cake,一只搁在驾驶坐与副驾驶座中间的小桌上,另一只绕过椅背递给淮真。

淮真给他惊呆了,止住哭泣,从他手里接过来,又哭又笑地问,“你他妈的对抹茶蛋糕做了什么?”

他抽噎着说,“我去偷蛋糕时被发现了,逃出来开车时摔了一跤……”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淮真像只受了委屈的松鼠一样,用双手捧着咬了一小口,顿时觉得自己心脏又有些受不了,泪流满面的问她:“好吃吗?开心一点没有?”

淮真一边擦泪,一边不住的点头,“谢谢你,你人真好。”

车内三个人,其中两个人莫名的变成了巨婴。

剩下一个西泽,一手撑着车门,皱着眉头问:“……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菲利普打了个喷嚏,鼻涕险些被他吃进嘴里。

他用大衣袖子揩了揩鼻涕,生平第一次对西泽硬气起来。

“你,他妈给我闭嘴。”

“……”

西泽接着使出他那种经典款冷硬的语气,建议说,“philip,你要是不能开车,麻烦请将车停在路边,来副驾驶座里慢慢地哭。”

菲利普哽咽了一声,委屈巴巴看他一眼,无比乖顺的慢慢将车停在路边,说,“好吧。”

130.华盛顿

西泽原本只打算将车停在华盛顿广场公园和淮真下车步行回到bayard st。他将车在他公寓楼下停了起码三分钟, 菲利普仍旧没能走出他那多愁善感的情绪。

西泽接着将车沿着百老汇大街又开到了唐人街。

那辆拉风阿兹特克最终停在惠春旅社外的大街上,引得过路华人纷纷侧目。

淮真推开车门, 说, “我上楼去取行李……”

西泽叫她等等。

三人在车内静坐了一阵, 西泽径直推门下车去。

淮真从车窗望向外面的街道, 看西泽脚步越来越快的冲进旅社楼梯。

过了一阵,菲利普才说, “我猜他是有点紧张。”

淮真不解, “他紧张什么?”

菲利普思索了一阵,答非所问的说, “在你演讲结束之前, 我和他在会议厅外有一个简短的谈话。”

她并不想问:谈了什么。这是他们的秘密。

过了起码五分钟, 西泽才又拎着旅行袋从狭窄楼道大步走出。

他躬身趴在副驾驶室窗沿对菲利普说,“要向你说一声再见吗?”

菲利普说,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小姑娘讲两句悄悄话。”

西泽双手投降,说,ok, 我不会打扰的。他敲了敲淮真耳畔的车窗, 对她说, 我在我们的车里等你。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到车里, 而是径直走进那家antique store店。

菲利普和淮真一起观察着西泽的动向, 过了一阵, 她才听见菲利普对自己说, “对西泽温柔一些。”

淮真微微有点讶异,不是很懂这个“对他温柔点”从何而来。

难道平时她对西泽很凶吗?

“我幻想了他很多年,不过这件事可能要在今天画上句号了。”

淮真百感交集,只能满怀歉疚的冲他微笑,说sorry。

菲利普抬眉看她一眼,小声说,“请别告诉他。让他知道我是个同志可能会跟我绝交。”

淮真笑,“我会保守秘密。”

他轻轻叹口气,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捉住方向盘的手拿起来一只,神态纾解的说,“那么祝你好运。”

“祝你……祝你生活性|福。”她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个糟糕的祝福语。

菲利普看起来却很高兴。

她躬身,给了他一个拥抱作别,推门下车去。

西泽已经等在中古店外,手里拎着一只纸袋,纸袋边缘探出断掉了琴桥的小提琴尾巴。

他远远地问,“是它吗?”

她很兴奋的点点头。

等她走到他身边,西泽立刻用空闲那只胳膊揽着她走向他们那辆久未打理的普利茅斯。

西泽故作自然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心虚,“你们聊得怎么样?”

淮真也问他,“你们在会议室外聊得怎么样?”

两个问题一旦问出来,都知道这件事情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索性不再追根究底。

兴奋过度以后,淮真往往会一反常态地成为一个话痨,比如此刻。

一坐上车,淮真就问,“大概多久到华盛顿呢?”

他说,“约莫四个小时。”

“旅店订了吗?”

“订了。”

“不排华对吗?”

“确认。”

“明天回去三藩市吗?是乘坐飞机还是……”

想到这里,她四下翻找那本脱了页的旅行手册,却没找到。

西泽笑着问,“那么急回去做什么?”

她说,“还得回高中去上课,我只请假三礼拜……”

西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她体会了一下那个眼神,一手扶额,“……我忘了。忘记自己已经是个准大学生。”

说罢拆开那张烫有校徽的蓝色信封,一口气读完那封长长的英文信,提炼出关键词:请于一月以前使用电报或者邮寄信纸联系hummel博士,事先准备包括医保证明、身份卡与六寸照在内的一切材料。

淮真轻轻嘀咕一声,“像做梦一样。”

西泽笑。

她说,“等到了华盛顿,我得先给家人打个电话。”

他说好。

临到午后,倦意上来,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副驾驶想打个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摇摇头说,“昨天下午特意去一趟医院,身体健康检查表却好像没能用得上。”

西泽没讲话。

“不过要是检查到了不就不能进会场了吗?”她笑一笑又说,“不过之后也能用得上。”

西泽语气很淡地说,“睡一觉,很快就到了。”

淮真冷静下来之后的确觉得有点倦,合上眼不多几分钟就进入酣眠。

西泽松了口气。

九十五号公路上车并不多,一路车开的又快又稳,直至从西南高速公路驶入华市,一路开到pennsylvania大道她睁开眼来,迷迷糊糊瞥见这座夕阳下宁谧的首都大道。

道路宽阔整洁,交通有序,比她到过的美国绝大多数城市都要干净敞亮。因为建筑限高,一抬眼可以看见成片成片的余晖里的红色天空。

华盛顿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很像长安街。

淮真颇为好奇望向窗外,看沿途驶过国会大厦、法院与司法部,甚至能心情很好的对着路边的胡佛大厦调侃他:“咦,你以前上班的大楼。”

和她正相反的是,自打她睡醒过来,西泽除了问了句“醒了?”就一路沉默着,没有再多讲半个字,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冷着脸。

淮真丝毫没有察觉。

在遥遥望见谢曼将军塑像时,她笑着说,“西,这可能是我距离美国总统最近的一天——”

西泽终于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非常冷淡的说,“闭嘴。”

淮真给他吓了一跳,不知他因为什么事情正心烦,因此也不再多嘴。

驾驶室内的气氛一度降到冰点,直至他将车缓缓驶入一处拥有宽阔的花园,在着白领结与黑长靴的侍者的指挥下将车泊入停车场。

他言简意赅的说,“下车。”

淮真推开车门,颇为困惑的跟在他与一名拎旅行包的侍者身后,往那栋干净华丽的白色大房子走过去。

直至走过草坪中央的巨大喷泉,淮真才看见那栋白色建筑的名字叫做:廷伯大旅店。

西泽没等到她跟上来,顿住脚步,侧过头催促了一声,“能快一点吗?”

她小跑着跟上去。

西泽步子很大,很快就远远超过了她与那名颇为绅士的驻足等待女士的侍者。

那名侍者也不大搞得清楚状况,小声问她,“你与男友吵架了吗?”

淮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平时不这样。”

等她走近宽阔整洁旅店大堂的服务台,经理已经确认完毕入住信息。西泽接过房门钥匙与入住信息表时,她从上面瞥见了两位数的可爱数字。

“等等,”她捉紧西泽的手,问他,“为什么要住这么贵的旅店?我不觉得我们现在的经济状况可以负担的起——”

她竭力注意不让自己声音太大,但旅店大堂中的所有人顿时都停下了手头工作,向他们望过来。

西泽头也不回的走进电梯。

在门关上以前,他一手拦住铁门,问她,“能不能进来再说话?”

她走进电梯。

密闭空间里有个开电梯的人也在,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开电梯的男士两边,一直没有对彼此说一句话。

电梯在三楼停下,不等开电梯的服务,西泽立刻将门推开,一把将她拎到了走廊上,说,“你现在可以继续了。”

淮真吃力跟在他后头往房间走,一边很努力的试图讲道理,“我知道寻找不排华的旅店可能需要花上一点功夫,但是也不是那么的难,不是吗?”

西泽在一扇门前站定,突然回过头来,说,“季淮真,你是傻子吗?”

她很委屈的指了指自己,“我怎么就是傻子了?”

他指了指地上,“这里是d.c.”

她说,“d.c.又怎么了,美国人在华盛顿就可以不讲道理了吗?”

西泽有点无奈的抓了抓头发,直接给她气笑了。

她更难过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下一秒,西泽将她推到门上去,几乎是恶狠狠堵住她的嘴。

她给他压在门上亲的呜呜乱叫,脚尖都快离地了。

身后一声女士惊叫响起,淮真瞪大眼睛,视线移动,觉察到对面打开房门里走出来的银发太太涂了蔻丹的手捂住嘴,手袋都给这两年轻人吓得掉到了地上。

她狠狠在他胸口捶了两下。

西泽接着在她嘴唇上咬了几口,才像出了口恶气似的将她松开。

淮真从他怀里挪出来,将那只看起来颇为贵重的手提袋拾起来递给太太,一个劲给她鞠躬致歉。

太太这才缓过劲来,呵呵笑了两声,说,“大家年轻时都这样。”

尔后踩着高跟,在走廊的红色地毯上,宛如乘了一条船似的轻飘飘的飞快走掉。

淮真转过头,在西泽背上狠狠捶了两拳,“大庭广众,你干什么呢!”

他的背可比她的拳头硬多了,西泽纹丝不动,她却觉得自己指骨麻了半截。

他背对她,“咔哒”一声将门打开,毫不客气的将她拽进房里去,“碰——”地将门重重关上,搂着腰,将她压在在房间墙壁上,再一次的粗暴的吻她。

淮真觉得自己嘴唇搞不好已经给他蹂|躏到破了皮。

这个吻结束之后,西泽并没有松开她,而是将她掖在怀里,靠在墙上大口的喘气。

紧贴着他胸口的肌肤,能清晰的听到来自他心脏的一次一次有力跳动。他用半个身子将她压着,只堪堪从他肩头露出一张脸来。

淮真用了几秒钟时间来思索他究竟怎么了。她有点担心。

紧接着,她感觉到他用手摸索到自己的手,轻而易举地往她手指套上去一个凉凉的东西。

但她仍被他箍在怀里,没法自由的去看那是什么东西。

紧接着,她听见他靠在自己耳边说,“i am ceasar, a eurasian, nobody. i am 73.5 inches and 162 lbs, was bo on nov. 21th 1909, have been vaccinated with vaccinia. i am in good health, and don’t have an infectious disease.”

(我是西泽,一个欧亚混血的无名氏,身高73.5英寸,重162磅,1909年11月21日出生,接种过牛痘,身体健康,没有传染疾病。

淮真能感觉到胸前那个重压的心脏跳动正在一点一点一点的变得更激烈,但她的世界在他的话音里变得越来越安静。她不知道自己的是过渡紧张下的应激情绪,还是她真的就是这么冷静,而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跳仅仅是来自于他的。

他说,“anything else?”

(还想知道点别的吗

她傻傻的摇摇头。

他说,“知道d.c.的全称是什么了吗?”

她点点头。

他故意问,“是什么?”

她说,“washington district of columbia.”

他说,“你真的傻。”

从最开始的最开始,当他说“想要和我对抗全世界,去columbia”的时候,于她而言,那个columbia也许指的是早晨那个地方。于他而言,却是下午这个地方。

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

现在她知道了,她确实是真的很傻。

131.华盛顿2

淮真整个有点傻掉了。

原来他的沉默来源自于他的紧张, 愤怒来自于自己的神经大条,而这一切都正如今天早晨菲利普所说的那样:对他温柔点。他只是有点紧张。

因为他准备求婚, 她不知道。

她甚至还像个弱智一样兴奋无比的指着白宫沾沾自喜的庆祝:今天是我离美国总统最近的一天。

那一瞬间她可压根不知道, 今天对她来说最值得纪念的事可跟美国总统没半点关系。

换作她是西泽, 那一瞬间她绝对会把这个既差劲、又神经短路女人从车里丢出去。

不知道他经历这种神经紧绷究竟有多久了:还一路从纽约开车四小时来到华盛顿——没有出车祸可真是万幸。

西泽将她抱得很紧, 同时还在微微发着抖。

他说,“我讲完了, 可我他妈怎么还这么紧张?”

她说, “也许……你可以先把我放开。”

他说,no.

她说, “你总得让我讲讲话呀。“

他像个无耻小人一样的耍无赖, “我不想听到除了yes以外别的单词。”

她轻轻叹口气, 说,“我快喘不上气了。”

西泽抱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像一个即将自杀的溺水者一样,抱着她往后仰躺着重重栽倒在床上。

淮真趁机从他身上爬起来,盘坐在床上,低头去碰那枚戒指。

西泽以为她要摘掉它, 近乎哀求的又讲了一遍, no, please don’t.

她抬头看了西泽一眼, 又低下头, 摩挲了一次那只嵌了个切割完整的全美蓝色方形石头, 不算大却也不小, 周围打了一圈白金环,非常的简约。

她问他,“什么时候买的?”

他说,“我选的两只父亲嫌它们太小,将他与母亲的给了我。穆伦伯格有祖传的戒指,通常由祖母亲手交给新妇——奎琳得到了它。我母亲无权得到家传,所以他为她亲手做了一只。”

她微微惊异说,“你母亲……”

他说,“离开香港两年后,就因肺结核去世了。他再也没机会给她戴上。”

淮真有点沮丧。

他接着说,“他说,他们得不到祝福,所以由他来祝福我们,代替他完成他未完的心愿。以及,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古板的,等我们有钱了再换一个。”

紧接着他摊开右手心,里面正躺着属于他的那一只。

戒指环内写着一句话,淮真拿起来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那是:or i shall live your epitaph to make.

她立刻摘下自己那只,果不其然,那一句是:or you survive when i in earth am rotten.

他说,“昨晚我回来的很晚,记得吗?”

她说,“你去了华盛顿广场那家订制怀表店,在戒指内侧刻下这段话。”

他点头。

又笑着追问,“你仍旧还没有回答我。”

淮真正了正色,说,“cea.”

他嗯了一声,和她相对盘坐着,一眨不眨听候发落,等她裁决,等她审判。

她说,“我知道你在紧张什么,也听说了些什么:比如正经人家的华人女孩不能和白人交往,比如不能在外留宿过夜,比如不能和男友外出旅行,比如没有华人会娶一个在婚前失了身的女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说实在的,婚姻对我而言并不那么重要,在我一生中所占的比重很小很小,因为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比它重要的多:我的感受,我爱的人的感受,我爱的人爱我的感受;我的自由,我爱的人的自由,我们在一起的自由。不希望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枷锁,或者成为干扰选项,即使没有婚姻,我相信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能过得很快乐,即使哪天不得不分开,也没有更多的附加值来扰乱我们的判断。其实你并不需要太过小心翼翼,我相信你比我还要清楚我真正想要什么。我爱你,我们有许多有趣的事可做,但不一定非得要婚姻。你也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为我负责,你知道的,对吗?”

她讲完,西泽沉默了很久。

他盯着她看了好会儿,像重新认识了她一次一样,缓缓地、不可置信的、有点苦涩的笑了,带点谴责与拷问,问她,“季淮真,你究竟为什么可以这么新潮?”

她相信他们两都是尊重自己的自由与感觉的那种人,听他这么问自己,她只好叹口气,摇摇头说,“i don’t know.”

他接着说,“but i am old-fashioned, rigid and conservative. and i love you. tell me what should i do?”

(但是我又古板又苛刻又保守,我爱你。我该怎么办?

她再次呆呆的说,我不知道。

西泽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一口,牵起她的手,“在我距离你有一整个美国大陆那么远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夜里都在想些什么。我想和你亲吻,想碰了一碰你纤细的脖颈与柔软腰肢,将你搂在怀里听你说你也很想我,想亲吻我,渴望我,想和我一起做那种伊甸园里发生的,会被上帝谴责的,可以被流放的罪恶的事……在我的幻想里你是圣洁的,但在我的每一个梦里你都是赤|身裸|体,遭受过我不可遏制的邪恶幻想一次次亵|渎。再见到你以后,我一天比一天更加确定,我想对你做这件事情,想看你承受我的放肆与粗暴时无与伦比的欢愉与渴望的呻|吟。你根本不知道你每一次躺在我怀里和我接吻,做一些胆大妄为的事,说一些撩拨我的神经的话的时候,就好像在翻到的汽油桶上扔了一根火柴。火焰一点点爬上我的后背,啃噬我的内脏与肌肤,在我下|腹跳动,将我所有肢体与语言都给燃尽……你根本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想再欺骗自己。现在,所有早已烂在我肚子里的肮脏话,此刻全部倾泻出来给你听,我爱你,我想要你,想和你做|爱。我可以确信这是爱情,这不是饥|渴。不是像露水情人一样,而是像所有夫妻之间那样……”

淮真张了张嘴,有点失语。

她承认自己被他这个样子给吓到了。

但又对这样的西泽着了魔似的,根本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看到她的傻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反应。

西泽伸手在她头顶拍了拍,说,“我是个二十二岁男人,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缺陷。我对你有太多邪恶的念头,你能体谅我吗?i want a marriage with you, and i want you. ”

两人盘腿对坐在床上,一眨不眨的看了彼此一会儿。

这一瞬间她才终于像回过神来似的,狠狠给了他的大腿一拳。

他轻轻惨叫一声,捉住她的拳头。

她很生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说,“告诉你什么?”

她说,“说你想和我做|爱。”

他说,“这会使我感到害羞。”

她接着说,“……以及你想和我结婚。”

他笑着说,“我害怕这样你就不会跟我来东岸了。”

她说,“我给你搞得像个傻子一样。”

他说,“你本来就傻。”

她气不过,又给了他肚子一拳,“你没有任何疾病,还打了疫苗,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破烂的求婚词。”

他笑着说sorry,又问她,“所以你答应吗?”

她说,“我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家里人?我的天,我根本没有这种经验。”

他说当然可以。

过了会儿她又摇摇头,“不,不能这样……我妈妈和姐姐巴不得你娶我,这样迫切的心情会使我很难堪。”

他笑起来。

房间里有安静了一会儿。

他说,“你能不能说点什么?他妈这辈子也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我他妈这辈子也从没有这么怕别人对着我沉默……”

淮真点点头。

很努力的,绞尽脑汁的想了会儿,只想起来要,“are we going to have sex?”

(我们要干这样那样的事吗

他笑着抬起一只眉毛,用一只眼睛看着她,反问道,“or?are you going to pay me.”

(或者你打算付我过夜费?

她说,“why?prostitutes never ask virgins to pay. i’m virgin.”

(为什么?从业者可从来不收处子的钱,我是第一次

他点点头,笑着说,“me too.”

(我也是

淮真犹豫了一下,抬起头,像捕捉一只转瞬即逝的蜻蜓一样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一瞬间,她终于发现纸上得来终觉浅,发现自己果然是个思想的巨人,行为上的傻子,呆呆的凝视着他,突然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明白这件事后,她将头垂下来,重新将手心里那枚戒指戴回了无名指上,声音很轻地对他说,“虽然你的求婚台词很烂,但是我想说,我十七岁,六十三英寸,八十六磅……很遗憾你只赚了一磅,但有可能长胖了一些,身体健康,似乎还没来得及接种牛痘,没有任何经验,你打算教我一些吗?”

132.华盛顿3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 摇摇头笑着说,“i’m not planning…”

淮真瞪他一眼, 将手撑他膝上, 像只小兽, 柔情似水凑上去, 只浅尝辄止的吻了他一下。

他被她亲得往后一仰,一手撑床, 一手撑住她, 后头的话说不出了,想等等看她会做些什么。

她将他嘴唇弄得湿漉漉的, 全是草草亲吻留下的口水, 接着立刻急不可耐的伸手去解他衣服上的纽扣, 真的像几分钟的电影剪辑里教的那样走起固定程序来。

解了半天,两粒纽子没解开, 低头一看,正是今天穿她送的那件月白唐衫,绳头紧,扣子大, 系得倒是结结实实, 解与扣都难;盘口又小又多, 隔一寸便缀了粒纽子, 照她这个解法, 还不得解到天亮去。

她急得拿嘴去咬, 咬得线头都快出来了。

他笑起来, “hey, hey…”

她很气,“你倒是帮我呀。”

“我也不会…”

“不做怎么会呢。”

他抱起她放到腿上,盯着她看了会儿,轻声说,“我是说这个扣子,我也不会解。”

“……”

他接着笑,在她额头上亲一口,“早晨穿这件衣服用了快二十分钟。”

她仔仔细细埋头在他胸前捣鼓一阵,终于又解开一粒扣子,叹口气说,“干脆以后就都像套头衫一样穿好了。”

西泽松开她,垂下头研究了一下,尝试单手将唐衫扯掉。

原本她一心一意干着正事,不知怎么话题就跑偏,一致地研究起了这件唐装。

唐衫单薄,站在稍亮处看起来像蝉翼似的有些透。淮真盯着他里面那件白色打底衫,突然好奇心起,问他,“这是像肖斯一样,是上衣连着裤子的吗?”

西泽听完,笑着说,“你想看看吗?”

淮真眼睛都亮了,使劲点头。

他将她的手放在灰蓝色长裤裤腰上,往外一带。

她凑过头去,看见了灰色的纯棉jockey,在三藩市离家不远的小意大利大商场里买的。

除此之外,还有隆起的部分,看起来仍处于酣眠之中……

不等她看仔细,西泽往后退了两步,护住裤腰,小声说,“……参观到此为止。”

淮真手脚并的挠他独自,“为什么?”

刚才被她目不转睛盯了几秒,他忍得小腹肌肉都紧绷了,生怕山丘在她视线之下不受控制的一点点隆起。

他很心虚,用笑掩饰,一手轻轻松松制住她两只细细手腕,“不行。”

淮真停下来。

他手指将她略长的一簇碎发整理了一下,轻声说,“我没准备……”

她有点委屈,“一次说以后,第二次说不是今天,第三次没有准备好。”

到华盛顿已经六点多,所有司法事务所都已下班;廷伯大旅店楼顶正是那家auction,他本打算吃过晚餐,在auction之后,或者第二天早晨再跟她求婚。哪知她不仅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因为旅店价格昂贵同他生气。

他实在忍不了,房门一关,就这么急迫又草率的求了婚。

除了求婚之外,他毫无准备,也确实没打算对他的姑娘做别的。但小姑娘气得扑上来,一边啃他一边解他衣服扣子,解半天都解不开,反应很好玩,又弄得他很痒。

于是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改口说,“我是说,没准备安全|套。”

她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一现,“上次在堪萨斯的浴室里还剩了一只。”

他偏着头,盯住坐在她肚子上的姑娘,非常笃定的说,“一只不够。”

淮真想了想,好像安全|套确实是不能重复使用的。

再往深里想,她突然回过神来,有点不可思议的瞪着他看了会儿。

他眼里笑都藏不住,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一次,“不够。”

她说,“说得好像你做过似的。”

话音一落,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进门时廊灯被他伸手“啪嗒”一声按灭了。

身前床垫带动被子塌陷下去,他将她抱坐在腿上。紧接着嘴唇一热,带着他的温度。终于有一次不是她主动,整个吻都带着压迫感。太阳落山以后,拉了窗帘的屋子里一点点暗下去,两人在静悄悄的黑暗里拥抱接吻。她觉得自己知觉从没有这么清晰过,慢慢闭上眼,心想,绞着自己舌的他怎么会这么幼滑柔软又有力……

渐渐地她感觉到一点热,还有一点点因肢体接触蹭起来的火气。

她顺着摸下去,想故技重施,这一次,立刻被他牢牢钳住,自然而然的架在他脖子上制服住。

自己却不安分的动起来,平时缓和的腹部与大腿肌肉线条,在这一刻慢慢绷起来,带动肢体一下一下顶撞她的腿。

那种独有的因激素分泌的鼓胀感实在太奇怪了,每每擦蹭过普通的、柔软的她自己的肌肤,温差与硬度对比下,那种荷尔蒙的感觉让她耳根有点热。

她也不知道自己咕隆了句什么。她觉得这种好奇,大概和小男孩或者小女孩第一次见识到自己性|成熟魔力的感觉也没多大差别。

他额头抵着她,问,“喜欢吗?”

她用腿再次感受了一下,说,“不像海绵,像……”

又顶了一次,像是警告她想好了再回答。她吓了一跳,一句“硅胶制品”生生给他的动作吓得噎了回去。他重新将她搂起来,手很顺路的摸到她背上。隔着唐衫,她微微涔了汗的背脊可以清晰感受到他手,以及无名指上那枚凸起的戒指的形状。

“在哪里?”他清清嗓子,又低声问,“旅行包里吗?”

她听懂他声音里的沙哑,无端的紧张起来,枕在他臂弯里,点点头,“嗯。”

旅行包就搁在床头。她听见他单手拉开双驳扣的声音。

她又补充,“在外层袋子里。”

他顿了一下,嗯一声,说找到了。

纸袋声响起,撕开纸袋的声音响起。

他托着她的腰倒下去,然后悄无声息俯身上来。

黑暗里,两人对视了一回,他将拆开包装的东西探下去。

“等等……”她突然说。

“嗯?”

“我想看看你。”

她从他怀里微微支起身子,去摸索床头的灯。

他没阻止,半跪坐在她身后的床上。

她看什么都是一片黑漆漆的模糊影子,连他也是。摸索半天没摸到,直到他从背后趋近,“啪——”地又将床头灯点亮。

乍起的光线让她有点睁不开眼。

他将她环在怀里,小声地、沙哑地,像是哀求,又充满诱惑。

“不要看……”

她呆了一阵,用指头摘下他食指与无名指夹着的圆形物件,“我不看。”又偏过头,盯着他的侧影说,“我想帮你。”

他笑了,说,“不看怎么用?”

她说,“你教我。”

他说好,然后抱着她转过身,岔开坐在他腿上,扣住她的手摸下去。

灰色纯棉已经不在了。

他将她下巴搁在肩上,一直没讲话。

她清晰感觉到他修长灵活手指,带着她挤掉顶端气泡。

然后他笑了一下,故意问她,“知道这里用来干什么的吗?”

她说,“知道。”

接下来的动作里,他再次沉默下去。

她突然理解刚才他为什么一定要她说点什么,因为太紧张了。人在太紧张时是忍受不了沉默的,更受不得刺激,否则简直能让人听见自己心脏不安分的几乎要从胸腔蹦出来。

就在这沉默里,她能格外感觉到手上的触感。制作时小心翼翼滚起来的圆边,又一点点小心翼翼滚下去,严丝合缝的贴合起来,像在做什么精细的工作,整个过程中,她屏住呼吸,大概因为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边被他的吓了一跳,莫名觉得有点惊心动魄。

结束后,他仍扣住她不让她松手。

她听见一声充满克制的低沉叹息从他咽喉逸出。

他头微微仰起,有点吃力地皱了下眉头。

她不知所措,问他怎么了。

喉头滚了一下,她看见他汗都淌了下来,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

她控制不住,在他怀里垂头一看,立刻被吓了一跳。

察觉到这点,他轻声问,“不太好看?”

她一时间有点语无伦次,“啊……什么?没有呀。”

他又讲一次,“我觉得不太好看。”

话音一落,她回过神来,自动移开视线,将下巴又搁回他肩上,不轻不重地,假装见过世面的说,“还好啊。”

他嗯了一声。

她又问他,“怎么办?”

随着吞咽的动作,他轻轻叹息一声。

她说,“要不不做了……”

紧接着听他调整呼吸,很低的说了句说,“忍不了。”

她想说我用手,但后面的话他没让她讲出来。

他用唇堵住她,一手抓了只枕头垫在她腰下,就着拥抱的姿势,慢慢地、不着痕迹的伏在她身上,一起倒下去。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紧张到不行,“你讲点什么。”

他想了想,问她,“shame?”

她说,“scared.”

他问,“of what?”

微微偏过头躲掉他的吻,有点愁的说,“terrified of pain.”(怕疼

每每控制不住回忆刚才那一瞥,她是真的愁到有点讲不出话来。

他说,“then therapist will have to be gentle. ”

她咬牙切齿地将额头枕在他肩窝,恨不得能从这里下嘴咬他一口。

紧接着她又有点想哭,总觉得真的像小时候第一次去医院,尽管有人一直哄她“不疼不疼”,但面慈心硬的医生可从来只会讲鬼话哄小孩。

133.华盛顿4

床头缀了盏昏昏暗暗的灯, 像只偏心的太阳, 只照亮这方小小角落。映在穿衣镜上, 恍然一眼,还以为那里开了扇小窗,窗里也有一对亲昵相拥的情侣。

那扇穿衣镜清楚映着他的光洁结实的背脊与细腰瘦臀, 除此之外, 还有挂在上头两条细细的腿儿。

她有点挪不开视线。原本以为自己腿并不算的细, 这样一比起来,好像还没他胳膊粗。那种力量差别对比悬殊, 放到镜子里看,尤其是以这样的姿势, 实在有点触目惊心。

这样贴近比起来, 似乎他肤色要更深一点,三藩市即便夏天最热时太阳也不够大,她也不常露腿,而他应该是经常去海滩日晒后的结果。

西泽也转头去看镜子。

也不知他看了有多久, 直至两人视线在镜子里交汇,西泽才问了句,“喜欢对着镜子?”

她来不及解释。

他又说,“喜欢的话, 下次。”

接着埋头亲了她一下,补充道, “会疼。”

话都让他说完了,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搞不好自己真的喜欢。索性垂下头,留心他的动作。不知是不是室内空气骤降,她突然能觉察到自己脸上腾起热气。

盯着看了会儿,实在有点紧张,下巴压在他肩头不去看,立刻又忍不住去瞥镜子。

一瞬间,她看见他原本隐没于光洁肌肤之下的腰肢肌肉,缓慢而有力的鼓动了一下。

两人都愣住了。

没料到她这么柔软,他也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度,什么都过了头。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疼不疼?”

淮真一时答不上来。

她怕痒,一开始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笑,后来她又觉得可能会哭,但从未想到过会是这样。

倒没立刻就觉得疼,那种被死死的钉在他身上的感觉,像是整个人都是悬空的。即便她稳稳靠着床头与枕头,那种左右够不着的不安稳让她有点崩溃。随后袭来的痛感,将所有不安全与恐惧感一一坐实。

人生果然不是统统都可以从书上读来的,无论多少心理建设都不管用。

也是那一瞬间,她觉得升腾起来的所有血气都褪了下去,连带手指与脚趾都凉悠悠的。

但她觉得他也一定不好受。

她只好缓缓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颇不具说服力的答道,“还好。”

答完,她觉得自己给疼的脑子都不好了,傻子都知道i’m ok就是没那么ok。

他没有立刻回答,扣住她摊在被子上的冰凉右手。

事实上,她全身都凉,只有他是烫的。但她没力气讲。

他将她手心捉着亲了亲,轻声哄道,“不做了。”

说罢就要退出。

她给他的细微的动作弄得小小惨叫出声。

西泽也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睛,灯光下可以看见额头上沁出细小汗珠。

缓了缓神,声音沙哑,说,“对不起……”

看起来他也很不好受。

但她觉得,都这样了,他们两无论谁,总得先舒服一个。于是趁他亲吻时,一手扶着他的脖子,找到支撑,尝试着慢慢动了动。

西泽“啊”出声,呼吸粗重,亲吻也停了下来,声音低得可怕,“no, no…”

她趁机偏了偏头,将疼痛刺激出的生|理泪水在枕头上蹭掉,冷不丁地又刺激了他一下。

“季淮真——”他倒抽了口冷气,缓缓调整了呼吸,再次警告她:“no!”

她吸吸鼻子,委委屈屈地问,“……舒服吗?”

他沉默了。

因为应激而一直流着眼泪,她不太敢直视他,但她知道他一直盯着自己看。

“反正也不会更难受了。”

接着又像掩饰鼻音似的,几乎是凶巴巴的催促他,“快一点。”

他仍没讲话,躬下身来,像认错,又像安抚她似的,一下一下吻她脸颊。

慢慢地,很轻地说,“忍一下。”

等真正开始之后,那种不安全的感觉反倒很快消失。视野里什么都是真实的,清晰的,连疼痛跟触感都是清晰的。甚至能睁开眼睛盯着他,看他因顶撞而缓慢隆起的肌肉,被汗水沾湿,一股股汇在小腹;蹙起的眉头,失陷情|欲的黑色眼睛,微启的红唇,还有镜子那头若影若现的全部画面……

“看什么?”他咬了咬她的耳垂,轻声问。

她有点说不上话,呼吸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不等她回答,立刻被扶着腰搂起来一些。

没几下,她便被颠得喘不上气,很快什么都讲不出了。

人快被颠散,连带视线也散了焦距。

仿佛发生了轻度地震,也不知震了有多久,还要震到什么时候。想找到一个除他之外的支撑。但除了他,屋里的一切陈设都是飘忽晃动的,什么都遥不可及。

……

直至他说,“淮真,亲亲我。”

她有点没听清,“嗯”一声,是疑问句,尾音不知怎么飘了起来。

他轻声重复一次,“亲亲我,好不好?”

像屈辱求欢,又像摇尾乞怜,在她心里激起一声响。

她偏过头,慢慢弄湿他的嘴唇,舒缓的吻在莽撞里激起了更多温情的东西。

他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她的动作,更凶狠的吻下去。相楔的地方,突然猛烈,撞击。

然后突然静止。

她感觉搂着自己的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一股不太熟悉的气味在房间充盈起来,逐渐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在这专属男性的嗅觉里,她感到一阵窒息与疲惫。

他将她抱得松了一些,固执的将额头抵在她肩上,沉沉的喘了口气。

“感觉怎么样?”她不知自己怎么还有力气问他这个问题,一问出口,觉得自己简直像重症患者病榻前回光返照一般。

顿了一下,他说,“想听实话吗?”

“嗯。”她轻声地,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

“想再来一次。”

“……”

他盯住她认真了看看。

清冷神态,瓷白肌肤,纤盈脖颈,尚未褪去潮红的嘴唇……统统使他想起最热烈时,臂弯里的她的羸弱身体,幼滑肌肤,细腻得仿佛一匹纤弱洁净的绸缎。

这刺激太强烈,一旦想起那一瞬间,火立刻窜了起来。

想再来一次是认真的。无比认真。

紧接着他哑声笑起来,用温热嘴唇亲亲她的额头,“逗你呢。”

她终于松口气,整个简直像奄奄一息的玩偶,毫无生气的整个从他肩上耷拉到肚子上。

就着这个姿势,汗水沾到她身上。但她仍觉得手脚冰凉,也不知道汗是混杂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慢慢坐起来一些,垂下头,将东西褪下来。

意外却没见他下床,将东西扔进垃圾桶。

他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好一阵。

她微微支起身子问,“怎么了?”

他说,“没坏。”犹豫几秒,才赤身下床,将东西扔掉,又走回来,扳开。

她给这动作冷不丁搞得有点害羞,自己挡住。

他抬眉盯着她看了几秒,果断捞着膝弯将她抱进盥洗室,放到马桶上。

她回过神,问他,“流血了?”

他嗯了一声。

她低头看了眼,还不少,简直像第一天的癸水。

一抬头,瞥见西泽早已套上衣裤,像要出门的样子。

她问,“你去哪?”

他说,“我去服务台打电话叫医生。”

她说,“能先帮我找一条卫生裤吗,在背包里。”

他躬身拉开双驳扣,远远扔过来,“最后一个。”

她伸手就够到,又急忙打断他,“洗个澡我跟你去医院。”

他斩钉截铁的拒绝,叫她就呆在这里。

西方人身体有点小毛病立刻就打电话请医生来家里的毛病真是……

也不知道该说贵气还是娇气。

开门之前,他又走回来,替她将浴帘拉起来。

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她高声叫他,“叫个女医生。”

因为当着西泽的面,让个男医生在旅店床上给她检查……实在太诡异。

门已经“嘭”地关上,也不知他听见没。

身上,屋里都有他的味道。

她匆匆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趁他打电话回来前揿铃叫人来将枕衣床裙一起换掉。来换床裙的是穿花边罩衫的大胸脯葡萄牙妇人,给她助手的是个华裔女孩,两人一边清洁房间,一边用葡语交谈,偶有窃笑,她也听不大懂。按理说她最好应该走开,但也走不到哪里去,只在床头放了一美金二十五分的零钱,也不会太失礼。

西泽回来时房间已经清洁干净,又开窗透了气。虽然不是什么清洁的味道,如果不是他执意要请医生,其实她宁愿留着气味在,这会让她觉得格外安全。趁医生来之前,她让他洗了个澡,所有他的气味才终于消散干净。

医生来的很快,从他打电话到开车过来,前后总共不过二十余分钟。

房铃揿响时,西泽才刚从浴室出来。

这位戴眼镜,讲着纯正英国口音的中年女士,从进门起,就没给过西泽半分好脸色。

一见他湿漉漉的头发,立刻像个舍监一样凶狠的呵斥他把头发擦干,否则非常失礼。

西泽也不辩解,立刻站得远远的用毛巾擦干头发。

检查开始以后,英国女士对西泽兼具舆论压迫与学术说教式的批驳才拉开序幕。

她无比愤怒的教训他:“我猜你根本没有做什么前戏,就慌里慌张的开始了。你们这种没轻没重的年轻人我不知见了多少,恨不得能样揍一顿。”

见他认错态度不错,医生女士接着进行了更细致的指导,最后补充说明:半小时一小时都不为过。

轮到淮真,女士立刻变得温柔无比,像对待一个两岁小baby一样哄她说,“没事,问题不大,明天就好了,不用吃药。该吃吃,该喝喝,就别让他碰就行。”

临走时,医生还是留了一点止疼与消炎药片,又特意警告西泽一次,小心着点,起码一周不能再那啥啥。

淮真盯着他表情,看着好玩,小声笑起来。

送走医生已经快夜里十点,这一晚的auction当然是错过了。西泽去给她买卫生裤,她不肯自己呆在旅店,一定跟了去。美国二十四小时的小便利店真的不少,他非开车二十分钟载她去了个远的,几乎快到银泉。

城市周围也没什么好看,黑洞洞亮着灯,街边孤零零一家造福附近居民的二十四时便利店,停着辆水鸭色过路车辆,驾车人进店买干粮买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客人。店主自己干脆也出来了,靠在门口大树上吸烟。夜半三更看到一对小情侣,了然于心的一笑,以为他们来买干好事的东西,没想到买了一袋女士用品,也挺纳闷。

买好东西,两人差点都忘了饿,又请店主开了烤箱烤出两只热狗,两人分一瓶可口可乐喝。

两人并坐椅子上,面对窗户悄无声息吃东西。外头风很大,吹得一圈落叶卷了店主一身。他骂了一句脏话,又回头冲两人抱歉的笑。想了想,特意走过来夸奖道,“你们的纹身很别致。”

西泽对他道谢,难得没多讲什么冷笑话。

淮真自己低头看了眼,字正是最显眼的时候。这不知怎么使得她格外的开心,情不自禁眯起眼笑起来。

“笑什么?”

“不知道。”

“不生我气吗?”

“我生气什么?”

他看了她一阵,“你真傻。”

她笑起来,故意笑得很傻。

他也笑了。

“你又笑什么?”

“想起你。”

“我什么?”

“像绸缎。”

烤热狗上的蛋黄酱沾到她嘴上,她“嗯?”了一声,没听懂。

他伸手替她擦掉,移开视线,盯着玻璃窗外的水鸭色菲亚特家用车微笑起来,再次重复,“像绸缎。”

134.华盛顿5

当天晚上她仍可以活蹦乱跳, 第二天早晨醒来,全副骨骼简直都像是给拆了一回。睁眼来, 迷迷糊糊只记得西泽同她说了句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答了什么, 翻个身又睡过去。后来才知道他是去修提琴,因为廷伯旅店三天过后会有一次竞拍, 所有拍品会在今天之内完成综合估价, 明早就会召开拍卖,最晚得在下午五点将小提琴送到代理处。

他大概三小时回来,带着凉飕飕一股风就钻进被子里来将她搂着,活像一只没拆包装的冰激凌, 隔着包装纸往外冒寒气。后来包装倒是拆了,人暖和过来就有点不对劲,从后头搂着她,总有个地方将她硌得慌。他什么也没做, 就静静躺着, 明显是没睡着的, 光听到呼吸就知道。

这莫名使她想起惠老头给唐人街小孩儿治贪吃症:开了荤,正食髓知味,就要忌口,可真要命。“食髓知味”这话也确是惠老头说的, 即便当着小孩儿面, 讲话也速来荤素不忌, 不正经得惊世骇俗, 西方的个人自由主义至上和东方的顽固思想在他身上得到完美融合,几乎就是唐人街的另一个活招牌。出门到现在,她格外的有点想念他,也不知他跟女友旅行得如何,作为唐人街大龄剩男的代表到底会不会来个晚婚之类的……

想到这,她提醒自己醒来一定给家里打个电话,想着想着又睡着了,压根忘记从后头抱着她的未婚夫还煎熬着。

不过未婚夫这个称号并没有坚持超过二十小时。一觉到中午醒来,吃过午餐,两人开车去了宾夕法尼亚大道的一家司法事务所,那里有一家兼理包括混婚在内的一般司法事务的地方长官。所需要的一切材料是五美金,一份十六个州之内出具的三个月内有效体检证书与id。程序非常简单,长官人也很好,在为他们填写登记表时,微笑着询问他们:“你们是要用哪一种语言举行婚礼?”

因为通常来说,去教堂宣誓时,需要将司法事务所出具的文件交给福音牧师,而如果他不懂得英文,西班牙文或者法文,应该会遇到点麻烦。

两人并没有这方面困扰,仔细思索一阵,都认为英文的就可以。

将资料递去审核时,长官请他们去外面稍等片刻,又请他们不必紧张,说进行这个步骤,只是为了确认作为美国公民的女孩儿确实已年满十五岁,以及确保她是自愿的,没有遭受到任何胁迫。

一切进行都很顺利,长官十分钟后通知他们去取结婚证明。黄色纸张做底,手写婚书的人花体也写得很漂亮:

united states, washinton d.c., certificate of marriage

this is to certify that the following is an extract from the registration of the marriage, regarding the god and laws, record on file with the vital statistics agency.

waaizan, female

date of birth july 11, 1914

ceasar herbert von muhlenburg, male

date of birth november 21, 1909

place of marriage washinton d.c.

registration date oct 22, 1931

往后还有一些详细资料,比如身体状况,宗教信仰,出生地之类的。

最后一项让淮真颇为疑惑,因为两人出生地都是美国。西泽跟她解释:那是罗文带她入境时也动用了一张土生子证明,所有土生子出生地都应该是美国。

听他解释完,淮真还觉得蛮神奇,好像跟着仙打玛利亚入境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她压根想象不到自己一年后会跟一入境美国就给了她个下马威,当众截胡她还不留半分情面的激进共和党愤青来d.c.结婚。

快回到旅店时经过一家电话局,淮真叫他将车停在路边,自己去投币往家里拨回电话。

电话占线了一阵,淮真转头瞥了瞥电话局的自鸣钟:云霞礼拜四没课,有时会会在家里,所以她通常在周四或者礼拜天打电话到家里,这样也能和云霞说上话。东岸下午六点是家里的下午三点,往常来说这时候并不会有太多致电来洗衣的客人。她稍等了一阵再拨过去,接通了,是云霞。

云霞一听她的声音简直要尖叫起来:“你总算打回家里,爸爸妈妈担心死了!”

她揉了揉被摧残的耳朵,说,“我——”

立刻又被打断,尖叫无比兴奋:“全唐人街都知道你被恒慕义博士录取到哈佛!”

淮真纠正:“哈佛燕京学社……”

“有什么区别?那种顶尖学校,富人家的女儿都上不了!你知道吗,从昨晚开始,我们家电话都被打爆了,拿着中文英文报纸上门来跟妈妈道喜的街坊就没断过,阿姨太太们都以你作榜样,什么黄家妈妈陈家妈妈挨个来咱们家,家里备的瓜子根本不够,板凳也坐不下,好容易才刚打发了一波走,妈妈出门去十美分超市买零食和板凳,笑得嘴都合不拢。前段日子几个意大利人跟咱们没谈妥,说做连锁,佣金没谈妥,昨天又来了另外一群,爸爸刚去茶楼跟他们谈去了……”

云霞讲了有好长时间,淮真根本插不上话。站的脚软,换了个姿势,发现西泽就在电报局玻璃外看着她,看起来不像是等急了,而是紧张。

好容易云霞讲累了,在她喝水的间歇,淮真旁敲侧击的问,“报纸上还说了什么?”

她很讶异,“你没看吗?”

淮真说没有。

云霞顺手翻了一张报纸,咳嗽两声,“滨海日报——”

淮真有点紧张。

她说,“哎,所有报纸都这么写的:‘闯入高校联盟的黄白恋:劣迹斑斑的旧中国与年少不羁的美国,究竟谁强|暴了谁?’”

淮真又问她:“季叔怎么说?”

“爸爸昨晚读到这段很生气,一拍大腿:‘呸!年轻人谈个恋爱,还上升到国家仇恨去了!’“

她又问,“季姨呢?”

“接着妈妈就急了,‘不论,他肯娶妹妹,咱就不管谁r|ape谁,外头报纸爱胡说胡说去;不肯,唐人街街坊还不知该怎么说三道四。’”

“那你呢?”

云霞想了想,笑着说,“所以用掉小硬币了吗?”

淮真想了想,说用掉了。

云霞还想问问感受之类的。

她立刻打断她,“我们在哥伦比亚特区。”

云霞惊叫一声:“你们去华盛顿……登记了?”

她一看时间,已经通话快十分钟,一旦超过十分钟就是高达三美金天价长途话费。

赶紧又说,“我快支付不起长途电话费了……我打电话回来想说这件事,希望季叔不要生气,也希望季姨不要慌张,总之一切顺利,我们很快回到家里来。”

云霞怔怔道,“听到这消息,我激动得都不知该先笑还是先哭。”

淮真笑,“那你哭吧。”

云霞呸她一声。

她大笑着挂断电话,心想,反正也要呆到三天的最终竞拍,后也许明天后天都可以再来给家里打通电话,免得家人记挂。

回到旅店,西泽陪她在大堂挑了份昨晚的滨海日报与一份大西洋时报回房间去看。

除了类似于唐人街华人女孩之城府深重,黄白恋之世风日下,唏嘘被欺骗了的天真美国,大肆讨论究竟谁玷污了谁的一些煽动民族情绪与党|派分子仇恨心理的阴暗报道,其实有一些内容淮真还是蛮赞同的。

比如大西洋女性日报在总结淮真那番发言为:“在无数中华名流淑女在封建东方礼教的强压下,中学或者大学毕业后的唯一选择,就是在父母的迫使之下与事先规定的人订婚或者结婚。因此受了自由思想教育的东方女孩们,在传统约束之下,不少‘出走的娜拉’的故事在戏剧或者现实中不断上演。kwai小姐自小生长在花旗国,和生活在美国的华人女孩们一样,开始思索起第一次美国小姐盛装游|行的意义,并为第一位女性参议员、第一位女州长、阿米莉亚·埃尔哈特驾驶飞机飞跃大西洋以及关乎女性利益的第十九修正案的通过而倍感骄傲。我们同样为美利坚的土地养出这样自由的女性而自豪。”

135.华盛顿6

修好的提琴最终估价五十五美金, 参加二十五日晚上竞拍以后, 代理会从最终成交价格里抽取百分之十的手续费。也就是说,即使以起拍价成交, 两人也赚足四十美金。

谈妥价钱, 淮真问拍卖代理他们是否和廷伯旅店是一家的?

代理说廷伯大旅店几乎就是为了方便世界各地来的竞拍者才成立的,有点类似于赌城中依靠赌业而兴建起的娱乐与餐饮业。

淮真立刻很鸡贼的问,既然拍卖带动住宿,那住宿不能有折扣吗?

代理想了想, 说可以在他的权利范围内他们一点折扣,但可能不会太多, 因为他职务很低。

世界各地找不出几个安生地方, 处处都有着动荡的前兆。欧洲人但凡获了罪、落了难,都得买张大西洋航运的船票逃到美国来;元首任了党首开始到现在十年有余了, 稍有点远见的犹太人家都往美国躲;这年头, 但凡谁有个在美国的舅舅死了, 写信叫他来美国继承一笔遗产, 简直就像提前收到一张来自天堂的传票。美国以外,官方美金兑换汇率极低,来美国前, 城里人乡下人都去地方黑市购美金, 比官家高一点, 汇率却总不尽如人意。

淮真想着, 旅费即便打个九五折, 住上一礼拜也能省个四美金, 折算中国前好歹也是知名图书管理员两倍月费,足够一家三口在上海舒舒服服生活一个月。

侍应当晚便登门通知:所有旅费给他们打五折,早餐免单。

想来廷伯旅店也从没有遇上过在价钱上讨价还价的顾客,一旦决定打折,价格不对个半仿佛对不起人似的。

这种买东西随时随地都能砍价的习俗西泽总不大能理解,更让他难理解的是,大部分时候贩售商总能给她一些甜头。他虽然不予置评,但是对于这种愿意接受她杀价的商家的那种嫌弃仍然能感觉得到。

淮真就告诉他:其实唐人街大部分物品价格都是标高的,谁不砍价谁是傻子。

后来有一次西泽也告诉她,人们会习惯于去砍价,很大原因是社会市场机制不够完善,这并不是什么优点。

她就问他,有在唐人街买过东西吗?

他想了想,说,有。

她又问,有讨价还价吗?

他说没有。

淮真说,你看,谁是傻子。

听完,他莫名其妙的笑了,说,我承认。

淮真当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他打从心里认为自己并没有亏。

但她确实承认西泽是对的,因为在有些并没有这类规则的地方,接受一个年轻女孩儿的杀价,多少也有一些怜悯她天真卖乖摇尾乞怜在里面。虽然谁也不吃亏,但实在显得不够庄重。

·

最终竞拍虽是在三天之后,拍品在第二天一早大西洋地区的报纸上登出以后,预展在第二天下午开始进行,而从第二天晚上开始,登门廷伯旅店参加预展的买家就已不少了。

这两天他两大部分时间都在特区里闲逛,开车去海恩斯点(太阳出来时有许多情侣或者朋友驾车或者骑自行车去海恩斯点)散步,或者躺在草坪上聊天;或者去莲池划船(她感觉西泽一定觉得这游戏无聊透了)。她非得想去看看“阿灵顿公墓”,西泽问了无数地方也没听说有过叫这名字的公墓,但特区里确实有个地方叫作“阿灵顿农场”。淮真心想坏了,公墓是二战过后才建起来的,但她一直以为二战以前也是个公墓。不过仔细想想也没关系,还有十二年,搞不好到那时他早忘了这回事。

回到旅店的时间,他两没事都回去顶层的预展逛逛。同一天最终竞拍的有一些热门商品,两组是照片,一张是之一滨谷浩拍摄的一组银座咖啡厅女郎侧影,还有一张是北欧裔摄影师在南欧拍摄的葡萄牙小修鞋匠的照片,据说前者估价两千美金天价,而后者能以上万美金天价成交。

淮真一边听拍卖公关经理解说,一边心里盘算着是时候了解一点摄影知识了。可是照相馆价钱太高,等欧洲战局稳定以后,也许能托人弄一台莱卡回来给唐人街的大家留影作纪念。

小作坊提琴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不过淮真并不担心,如果寄回上海竞拍,售价只会更高,只是报关、委托国内代理以及美金汇率兑换会比在美国竞拍麻烦一些而已。

第三次去预展是在竞拍夜之前,拍卖公关经理突然来跟西泽说,有个买家想和他私底下谈一谈,希望他能到预展旁的私人茶室去一趟。

西泽警惕地问她:“只有我?”

公关经理尴尬地笑了笑,对于这个问题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想了想才说,“他不是对于所有人都那么的友好,所以……”

听这意思大概是排华。来预展的买家多是从别的州飞来华盛顿的,有排华者也正常。

两人商量一阵,淮真仍决定让他去,万一价格很好呢?

西泽跟公关经理走开之后,淮真在预展厅兀自溜达了一圈,最后停驻在一只和田墨玉、猫眼石、坦桑石、金矿石和红玛瑙打磨的行星项链旁。从第一天起她就觉得这项链很有意思,也和西泽提起过,如果一会儿他出来,应该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他。

在多宝行星项链旁站了一阵,有个着中年人走过来,站在她身旁看了会儿项链,说,“这项链倒是有趣?”

中年人的丝质西装熨帖笔挺,讲美式英文,声音浑厚,彬彬有礼。

淮真对他笑了一下,说,“是有趣,材质、做工都上等,但价格不是我能承担的。”

中年人看了眼三百美金起拍价格,说,“假如能在一千美金之内拿到它,绝不会亏。”

淮真摇摇头。

他说为什么不?

淮真说,“我是华人。”

中年人道,“卖到上海,价钱只会更高。”

淮真反问,“您想竞拍它吗?”

中年人道,“我只是陪人前来,并没有竞拍打算。”

淮真嗯一声,说,“华人讲五行风水,佩戴在身上的饰物也有讲究,图一个养人,开运,财来。这只项链,盘上木海冲,月海刑,金水火土大十字,是极凶恶的排布法。没有哪个信风水的华商会自己佩戴,除非有阴暗之人想让仇人活得艰险无比。”

中年人笑了一笑,大概觉得这说法荒谬。

她接着又说,“但你们当然不要紧,你们也不是迂腐迷信的华人。”

中年人显然对她知道自己排华很诧异,突然问,“你认识我?”

淮真说,“托尔森先生。”

他没置可否。大概以为陪同前来竞拍的人物相当重要,所以他也没贸然承认自己的身份。

淮真笑着说,“华人也看英文报纸的,你好。”

这位是联邦调查局长助理克莱德·托尔森,她当然是在后世的科普贴上看到的,并没有那么关注总统身边这位不那么出名的助手。当然没和她握手。恰逢那位经理助手回来请他,他连礼节性的招呼都没同她打,很快走开。

淮真现在知道了,里面谎称竞拍者,希望和西泽单独谈一谈的人,大抵就是总统先生。原来和总统最近的一次并不是前几天路过白宫,而是今天。

西泽大约半小时后离开茶室回到展厅。淮真猜测“买家”并没有携带保镖,所以自然是从更隐蔽的通道离开。

他没有提别的,只说那位买家出价两百美金,但他觉得还是想继续进行明天的竞拍。

她当然知道两百美金价格足够高了,但并不是真的要购买小提琴,而是作为彼此之间推的算筹,你接受我的两百美金,便表示你接受了我更多提议。

她当然明白这点,告诉他说,“其实价钱不错的。”

他想想,“价钱不错,聊的不是特别愉快。”

不是特别愉快,当然和家里人的事有关。

她说,“我在外面等你时,克莱德·托尔森过来和我讲过话。”

他立刻问,“说了什么?”

“随便闲聊了两句,大概他也等的无聊。”

西泽没接话。

她问,“和我讲讲,和der pate聊得怎么样?”

他终于回答,“随便聊了聊我祖父,还有我小时候的事,他希望作为中间人能软化我和祖父的关系。又说希望我能参加凯蒂和安德烈的婚礼,不能我一个人缺席,否则这将会是她的终身遗憾。”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胡佛同他说的话。

比如哈罗德与阿瑟已经聊过一次,比如阿瑟与他在他们在华盛顿注册结婚当天下午就知道了这件事。阿瑟虽然不说,但还是希望他能到场凯瑟琳的婚礼,所以他代为传达这件事。

她慢慢地听完,问他,“这有什么不愉快的呢?”

他说以阿瑟的做派,他并不认为哈罗德能在两周内将阿瑟搞定,只要看看哈罗德这二十年的生活就知道。

并且他们前脚离开三藩市不到一周,安德烈就被调任去了华盛顿。订婚至今一年,安德烈一直因为个人原因没有再短期内的结婚医院,为什么在他调任华盛顿之后立刻登报公布婚讯,婚礼匆忙在半个月后举行?

他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一定有人因为什么原因,在向安德烈施压。

136.华盛顿7

预展结束的最终竞拍上, 有两位商人将作坊提琴最终价格成交抬高得极高,几乎快和一旁日裔藏家的刺绣屏风价格相当。中年人大抵从未了解过欧洲作坊对大师乐器的复刻品,对于这只翻新的仿品提琴成交价格惊愕之余,仍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破破旧旧的赝品竟与一些孤本媲美。于是主动搭话, 委婉询问西泽为什么会相中小作坊乐器,因为很少有人会懂得其中商机。

他讲英文时口音很重,不像美国日裔那种口音, 大抵是从日本过来时间不长。

她回答说,“好的文明是经得起复制的,尤其是乐器书籍,不能繁衍自然也不会获得新生命。”

日本人对此略显诧异。

西泽微笑, 矜持的语气藏着点得意, 仔细是能听出来的:“我太太对此很了解的。”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懂他嘴里的“太太”是自己,陡然听他这么介绍自己,险些还以为他在形容别的什么人。

西泽没看她, 也知道她半天没回过神来, 脸上笑容经久不散。语气很淡, 但明显很臭屁的说:“你适应一下。”

她说, “我从没有想过这么早结婚。“

他问, “是觉得太快了吗。”

在一起差几天才一个月, 婚都结了,确实够快。

认识却是在醒来第一眼, 已经一年, 时间也过得很快。

好神奇, 但什么都刚好,一切都值得。

小提琴最终成交价格是一百九十美金,扣除佣金一百七十一美金——即便没有接受两百美金的提议,这笔钱却远远超过他们所有预期。因为决定不去参加婚礼,淮真思索起该送什么礼物以表心意与歉意:后来想起拍卖会上那只多宝项链,最终她打算用竞拍赚得这笔钱,去乔治城的paul follot做了一只项链配领带夹,嵌了祝福婚姻幸福长久的坦桑蓝与金发晶,一共花掉一百美金。

取到paul follot的礼盒那天是礼拜三,两人本打算交给邮局寄到市政厅给安德烈,但邮局礼拜三下午不上班,没法及时在婚礼之前寄送到新人手里,最终还是淮真还是让西泽在五点钟去见一次安德烈,于情于理都的去一次。

总不至于有人光天化日在特区市政厅大门外把人给劫走。

西泽答应了。他应该也很想见见安德烈。

因为决定不去参加婚礼,两人打算乘坐二十九日的灰狗巴士前往大西洋城,在赌城里玩两天,再转乘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回到三藩市。因为一早就已商量过,离开东岸之后,菲利普周末来华盛顿开回纽约替他将车转售掉,于是前一天下午去greyhound巴士站买好车票,西泽将那辆四缸普利茅斯停放在菲利普位于第三街的公寓门外,两人再步行前往市政厅。第三街临近市政中心的十字街边的咖啡馆附带了一间小电话室,淮真就在那里等他出来,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

阿福接到电话就叹气,“你姐姐都告诉我了。”

淮真小心的说,“下礼拜末就能到家。”

阿福就气笑了,“是想回家当面挨骂吗?”

淮真嘿嘿笑。

阿福又问,“他家里人如何想,你跟着恒慕义博士念书,不在麻塞诸塞,也得跟着燕京学社回远东,未来又如何打算呢?”

淮真说,“麻省是不能一块呆在那的。他想做什么,可以等回到三藩市再慢慢打算。念书时间也不长,一切等毕业再决定也都不晚。”

阿福说倒也是,“年轻人,只要不犯懒病,总不会缺一口饭吃。”过了又气得不行,说,“家里两个小的,简直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的那个,日本人上门来说婚,她不肯;叫她和日本人分手,又偏不。赌咒发誓,说满洲不还,这辈子绝不嫁他,还叫我们别替她担心。”

淮真哎呀一声,心想云霞可真是牛脾气。还三省胶州,不得等上十四年,等美国日裔从集中营里出来?不过想想,倒也好。

阿福又说,“另一个啊,倒活成反对排华法案的先锋……你两个丫头,亏得是在美国,要是在国内,我和你季姨还不得在街坊四邻指指点点里活活气死过去。”

话音一落,远远听见罗文急切的问,“小的几时举行婚礼?我得去上海饭店或者广东饭店订酒席呀——”

阿福责怪她:“什么酒席不酒席!”

淮真笑了,说,“回加省还犯着法呢,不好那么张扬,至少也得等从学校毕业。”

今天云霞在学校念书,没法同她讲话,她特意问了家里有什么需要买的,罗文远远说,想要一支香水洗发香波,陈家妈妈说在华盛顿买便宜,省的去白人理发店花冤枉钱钱;有便宜的抹发淡油或者膏子,也可给阿福带一只,最近他外出和白人说生意,不能叫人觉得咱失了派头。淮真一一都记下来,等到了大西洋城再去商店里找找。

凯瑟琳差不多就是那时候走进来的,见她接听电话,冲她夸张一笑,在咖啡店深处靠窗寻了一张圆桌坐下来。淮真不好叫她久等,很快挂断电话,取走投币口滚落的硬币,撕下电话机旁便签,走到她身旁落座。

凯瑟琳笑着说,“你果然在这里。”

淮真问,“西泽告诉你的吗?”

她说不是。但没仔细讲,只说她时常在这家咖啡馆等安德烈下班,搞不好淮真也在这里。

凯瑟琳也学起华盛顿女郎的衣着风格,白色连体长裙,白色丝袜与白靴,搭一只白色小圆帽,一身白的点缀是金色长发、蓝色眼睛与大红唇。除了稍稍消瘦了一些,准新娘看起来一切都好,并且对淮真格外的友好。比起从前那一种社交礼貌性的友好,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一点讨好。

凯瑟琳本性不坏,偶尔会流露出一种颟顸气质。淮真猜测她应该是继承了父亲的相貌与友好,而更多的那种西泽身上所没有的娇憨可爱,是来自于母亲的遗传与教养。

淮真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想来找自己,她也不希望哥哥缺席自己的婚礼。

她只夸奖凯瑟琳气色很好。

凯瑟琳很开心的解释说,两个礼拜前知道要来华盛顿举行婚礼时,她便开始在家庭医生的指导下进行节食与摄入维生素。

淮真看了一眼她随着拿铁下午茶套餐一块的一碟樱桃蛋糕。

凯瑟琳尴尬的笑了笑,用手把它推开,说,“我只尝了一勺。”

淮真说,“没关系,你一定会是大西洋地区最美的新娘。”

她高兴了好一阵,滔滔不绝与淮真描述自己那几套举行婚礼的礼服的款式与设计。当她发现淮真压根不认识任何一名著名设计师的大名时,这种热情急速减退了。

即便这样,她也讲了足足半个小时,临近六点钟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方形羊皮小包里递出两张邀请函,放置在淮真面前的桌上。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安最好的朋友。爷爷最疼爱他,怎么舍得他不在场?他离家这么久,再生气也该消气了。况且,我问他,是否可以邀请哥哥的女友——华人妻子一起到场时,他也没有拒绝。爷爷都不生气,西比爷爷还强硬是不应该的。”凯瑟琳无比戚戚然的说着这番话,宛如某个悲剧女主角,“如果这样他都不能到场的话,这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遗憾。”

但淮真认为,凯瑟琳其实更想说的是:否则我将成为我那群女朋友们未来一年的笑柄。

凯瑟琳接着说,你知道我们家有排华的立场,但是因为西泽,几乎为你开了特例,许多人都由衷希望你不要缺席……但如果这会使你感到不愉快的话,你可以悄悄的来,再悄悄离开,我保证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但你与西泽的到来,对于我和安德烈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

她动用了那种美国人独有的真挚语态盛情邀请她,这种饱满的情绪流露几乎令人无法拒绝。

淮真也很诚恳的告诉她:她和西泽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司机等在咖啡馆外,临走前,凯瑟琳也给她一个拥抱,并表示,倘若缺了西泽与她的祝福,她绝无可能成为幸福新娘,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吝啬。

听起来像是举家都怕淮真霸占着西泽,生怕有人来抢走,绝不肯回去告诉他似的。

这当然不是淮真。那是他的亲人,她不能替他做任何决定。

只要还在美国大陆,现在躲开,总不至于要在暗处躲上一辈子。

·

凯瑟琳当天自然没能等到安德烈,因为这位准新郎婚礼前夜工作时间仍被延长了。所以在淮真告知西泽,凯瑟琳有来找过她以后,他借用廷伯旅店电话机又向他确认了一次。

安德烈并不知道未婚妻子来找过淮真,立刻说他致电问问哈罗德,五分钟后又回电来说,但只要安德烈告诉凯瑟琳明天他们不会来参加婚礼,就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来到过。不过究竟婚礼到场与否,一切由西泽自己决定,但哈罗德希望他们能来。

淮真自然是希望去。

西泽也觉得,既然上午的婚礼是在市政厅举行,又地处哥伦比亚特区,许多记者与警察都会到场,阿瑟不会拿他有什么办法。

淮真问他,会不会在我身上想办法?

西泽笑了,问她,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

她说,比如说我偷渡的事实。

他说,每一笔资料都是我亲手鉴定的,绝不会有任何失误,除非他找到带你偷渡来美国的人指认你。

她仔细想了想:姜素是不会的,对于唐人街与自己的命,她多少还是有点分寸。

叶垂虹也不会,她过得正风生水起,除非不想在美国继续呆下去了。

加拿大的温先生呢?

她觉得也不至于。在堪萨斯没有追上来,追到密西西比也没有追上来,何至于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帮助阿瑟?她实在想不出理由。

不过她仍告诉西泽,“我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是……”

他没听到后文,稍稍等了会,见她艰难思索,并没有追问,耐心等她。

她说,“中国女孩都会强迫接受来自父母与媒人婚配,通常在在十五岁之前强制许配给别人家的儿子。”

他笑了,说,“你也有吗?”

她点头,“现在说起来,是怕有人刻意为之,以此作把柄令你觉得生气。我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觉得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西泽说,“我在唐人街见到你时,你也差点被许配给别人家的儿子。”

他讲话时面无表情,用词却是特意调侃她的“allocate”。

她知道自己又乱用词汇了,但也知道他并不生气。

他接着说,“这是你来美国的原因吗?”

她说,“这几乎是绝大部分原因。被迫,并不得不接受。因为传统的中国家庭,没有一个男人会接受一个经由人贩子手的,坏了名声的女孩。如果那时我没能留在美国,回到中国,或者去父母约定的婚配对象那里,那极有可能会是我最坏的命运。”

幸好啊幸好。

淮真讲这段话时,盯着和自己一起趴在床上的西泽的侧影,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来,自己也不知道因被什么触动到。

他安静地听完,安静地问她,“that’s all?”

她微笑了一下,说,“that’s all.”

“don’t worry. ”他微微支起身子,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轻声说,“i love you. ”

137.华盛顿8

两人决定明早偷偷去一次市政厅, 这并不耽搁前往大西洋城,也不耽误折扣保留到明天中午的客房。

这趟旅途至今,几乎一切都圆满得超过预期。一切都发生的自然而然。虽然偶有小挫折,但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她有想过为什么。大抵她和西泽都不是那种怨天尤人的人, 甚至将困难当作乐子消解掉。一路走过来,带给彼此更多是惊喜,没什么比这更好了。他们正好又在一起, 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今晚是在华盛顿最后的一夜,该解决的事都已经解决,两人无事可做,也不想去lobby取杂志看, 索性一起躺在房间床上聊天, 说三藩市,讲唐人街,以及凯瑟琳与安德烈婚礼之后的旅途。

几个前来华盛顿出差的商人喝得烂醉, 在走廊上吵吵闹闹。西泽起身将收音机打开, 随便调到一个旅游频道, 里面正在讲全国各大灰狗巴士站的一些新增设施:比如候车间新增沙发躺椅与自助咖啡机, 所有长途巴士乘务与检票员更换为警察等等……

听到收音机里说起这个, 淮真格外的开心。比起大西洋城的赌场与糖果, 她更期待和西泽一起乘坐灰狗巴士。她从没有坐过,但常常听去过东岸的唐人街华人提起, 也因此对灰狗巴士有着莫名的向往。

她说, “灰狗巴士不提供枕头, 我们是不是得提前买两只?”

他见她感兴趣,将收音机留在这一频道,调大音量,转回头说,“去大西洋城只需要三小时半,宝贝。”

“可以睡个午觉。”

“当然可以,不过巴士上也有售。”

“从华盛顿开往大西洋城方向的长途巴士……会开往哪里呢?渥太华?蒙特利尔?魁北克?”

他在她身边躺下来,顿了顿才说,“也许是从迈阿密开来,终点是纽约。”

她呆了呆,经他提醒才回过神来,“对呀。”

九点一过,旅游频道自动进入深夜模式,一个广播电台男主播在用性感又寂寞的腔调念着全国各州居民来稿,筛选出来用以播送的,大多是一些禁|忌题材:孤单绝望想爬墙的主妇,暗恋已婚女舍监的寄宿学校男高中生,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以后竟然坠入爱河,十七岁少女暗恋的俄勒冈二十五岁帅小伙家里有个小他十三岁(八岁订婚)的小太太……各类猎奇故事应有尽有,但有关混婚的故事一个也没有,奇闻吊诡但不犯法,混婚不止犯法还容易惹众怒。

电台男主播的性感腔吊诡文学让淮真成功从困倦进入精神抖擞的嘲弄大笑状态,叫她洗澡也不理人。十分钟后,西泽从浴室出来,看她穿着条t恤趴坐床上,听电台听得两眼放光,人困过头了通常是会有这种夜里在大街上偶遇的野猫一般清亮的眼睛。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盘腿坐下。

她咯咯笑着说:“……这位太太爱上了第一次□□massage的十八岁小伙,汤姆用女人的语气念这段忏悔真是又蠢又好笑。”

他也听了一阵,并没有听出什么趣味。念白的是个男人,但他莫名的从来信腔调里听出了奎琳的语调。仔细想想,搞不好真的是奎琳。他从不知道她有这种打电话叫massage□□的癖好。但或许所有独守空房的绝望贵妇,讲话时都是这种怨天尤人的梦幻少女腔调。如果真的是奎琳,也不知道哈罗德会不会有点伤心?

想到奎琳,哈罗德与一整个家庭,他觉得讽刺又幽默:搞不好每个往深夜电台投稿的其实都是一群穆伦伯格,你看他们多么正当得体,其实精神世界却匮乏又凋敝,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也因此他更为此刻庆幸。

在他走神时,淮真注意力却成功被他吸引。

他洗完澡出来,只穿了条深橄榄绿的宽松四角裤,没有穿上衣。水没有擦得很干,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洁净肌肤上仍挂着水珠,显得格外肌理分明。再过一会儿,被暖气烘干,应该会干燥又紧绷。淮真盯着看了一阵,突然心猿意马起来,莫名升起一种想给他抹润肤油的冲动。

起初伸手,只先在他脸颊上摸了摸,本想摸摸看有没有胡茬,见他不知因为什么发起呆,淮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犯罪的手。

先用拇指摸索他微启的嘴唇。红润的,温热柔软。

又往下,指尖儿在锁骨与结实的胸部肌肉之间打圈,见他还没反应,在上面大胆的捏了一把……

手被他慢慢攥住。

她将视线从他胸口慢慢往上移。他盯着自己,在笑。

手仍被他握着,拇指轻轻揉着手背。

他声音也很轻,问她第一次什么感觉。

她如实回答,“很疼。”

他当然也觉得是这样,但依旧有点不甘心地追问,“只有疼吗?”

她偏偏头,说,“还有开心。”

他笑了,“又疼又开心?”

她有点答不上来。

仔细想想,大概是一种被爱的人珍视的感觉:身体是很疼的,其实更多是开心。一边疼的想哭,一边开心得根本早已忘记还有疼这么回事。

但她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想听的……好像还真没有。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泽微微抬眉,盯住她笑,但明显看得出他对这件事感到有点抱歉和难过。

她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有什么经验,但可以慢慢学……”

在这件事上她也十分稚拙,渐渐不知该怎么措辞,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话音一落,她很狡猾地探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i love you.”

这是她刚才从他那里学的一招。安慰受伤的恋人,有什么比“i love you”更有效的吗?

说完以后,不及他回应,立刻借口洗澡,飞快的跑进浴室,简直忍不住嘿嘿笑起来,觉得自己实在机灵坏了。

他才从浴室出去没多久,冷热水管仍是热的,莲蓬头一洒下来,浴室里立刻腾起雾。她任热气升腾一阵,就近将衣裤脱下衣服搁在马桶盖上。

“你知道的……中国人和美国人说起i love you,效果是不一样的。”

淮真刚将头发打湿,听见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转头,白色雾气后头,门口倚靠着一个高高的人影。

西泽在浴室门边看她。

她试图岔开话题,邀请他,“想看的话,进来看呀。”

一边伸手,吃力地去够洗发香波。

他赤脚走近,取下刚才他洗澡时随手搁置在柜顶的香波,挤在手心,替她抹在头发上。

淮真低下头,看见湿漉漉的地板砖上流淌的水,还有踩在上面一大一小两只脚。他的脚一只细而瘦,脚背上还残留着夏天与秋末穿夹趾拖晒出的“人”字阴影。淮真笑了起来。三藩市不上班的周末并不会很晒,应该是他在法尔茅斯或者长岛时留下的。

过了会儿,她听见他轻声说,眼睛闭上。

她闭上。

香气从头顶消散,香气在室内充盈……直到觉得清爽一些,她睁开眼,看见他赤|裸脚背与小腿上都沾上了白点,浴室里随水流淌一地白色泡沫。

他手里握着一只淡黄色力士香皂。

从他手里接过香皂以后,他便转身走开。

香皂在莲蓬头下沾湿,搓出泡。抹完全身,躬身时,发现他仍没走,几步之外靠着墙,仍在看她洗澡,短裤上沾满淋浴洒在她身上时,飞溅的水星留下的深色斑点。

她简直替他难受,“站远一点,你都快湿透了……”

他没接话。

淮真伸手关掉淋浴水,弯起胳膊搓香皂泡泡。不像在认真洗澡,而是在玩什么游戏,似乎想让它们像一件遮蔽,将自己全身都覆盖住,但其实并不能。抹匀的细腻泡沫没一阵就顺着肌肤滑走,露出一块更细腻的肌肤。

她倒玩的起劲,根本不知道雾气后头那双黑色眼睛,随着她的动作黯了又黯。

声音在背后响起,问她,“有一个星期了吗?”

讲完他立刻觉得自己嗓子发干,随着呼吸起起落落,那种痒随之蔓延到五脏六腑,身上的火几秒钟就被燎得烧起来。

她一时没想明白一星期指的是什么。

只听见脚踩在湿漉漉地板上的声音,似乎是他从背后趋身靠近,正要想回头,腰被他搂了了一下。

她提醒他:“很脏……”

耳朵被轻轻摩挲着,然后是吻,轻轻落下来,一下又一下。

她全身都是泡沫,他根本不管,严丝缝合的贴上来。泡沫全沾上去,滑腻腻的,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那紧实的肌理线条。

淮真突然明白他刚才在说什么。

这几天每天在一起,亲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在车里或者靠在一块儿亲吻,走在路上牵手,但更多的事并没有做过。一个星期……脑子里的弦一下就绷断了,顺带吓了一跳。大概他觉得她还伤着,她自己对第一次也仍心有余悸。平时的亲密会让人有种放松的快乐,但现在不一样。密闭的室内,蒸腾的雾气,刚搓起来的丰盈的香皂泡。他将头靠在她头顶,两人都湿漉漉的,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这气氛暧昧得她够受。

一个星期有没有?

“六天,还是七天?”她脑子里一团乱,完全回忆不起来。即便没有,应该也很快。

他从背后搂紧她,空余的右手一下拧开淋浴冷热水。“哗——”的一声,卸走满身泡沫。

她给水流淋得一阵懵,心里想着,裤子应该湿透了,可不知有多沉……

还没细想,湿重的布料坠地声。立刻证实了这一点,湿漉漉地,落到地上很响。她心脏似乎也跟着坠落声,被提溜着高高悬起来,有点下不去。

但没那么快,有上一次,他已经知道应该要先做什么。下巴抵在她头顶,一下一下小声问她,这里感觉怎么样。

这样呢?

……

他学的很快,耐心也足够好,她能感觉到抵着的热,声音里的沙哑,还有一次比一次温柔克制的语气。但她实在太紧张,情绪被他的动作弄得起起落落,提着一口气……她实在不太搞得懂自己的身体,只觉得那面被水汽蒸腾得略略有些脱了漆的绿色墙壁在她视线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目光散了一阵,飘啊飘啊,靠着他轻轻发起抖来。

他停下动作,问她,“觉得舒服吗?”

她呆了一下,嗯一声,但其实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舒服。

紧随那一声“嗯”,手顺着水流慢慢游下去。

她被揉得轻轻晃动起来,险些有点站不稳。伸手撑住墙壁,闭上眼睛,回想起他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知怎么,热气腾地一下升上来,全身都有点发烫。

他似乎也感觉到,顿了顿,试着探入。

就一下,她立刻觉察到尚未完全痊愈的结痂伤口。滞涩带来的胀痛,随着侵入,激得她全身肌肉绷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察觉。

她咬住嘴唇忍耐了一下,却没能忍住,“嘶”地一声,硬生生随进一步动作痛呼出声。

他停下来,“还疼?”

她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他立刻说,“忍一下。”

而后慢慢抽离。

一声叹息,像是谁松了口气,也像有点泄气。

淮真额头枕在胳膊上,靠住墙,眼睛酸酸的,不知怎么有点想哭。

他将自己刚才换下的衣服从挂钩上扯下垫在洗手台上,将她抱上去坐好。

这样相对着,两人简直是一样高的。

西泽看了她一阵,捏住她下巴,垂头丧气的小脑袋跟着钳制她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晃了晃。

他问,“不高兴了?”

她没说话,抬头看了他一会儿。

这样的气氛里和他对视着,视线缠绕在一起,比刚才背对着他更亲密的接触更致命。光是在那双色黑眼睛注视下,她都觉得要死了,

西泽也看出来,微微趋近,和她接吻。

雾气在浴室里缭绕着散不出去,不知吻了有多久,两人分开时,淮真大口呼吸潮气,险些喘不上气。

他覆住她湿漉漉的头发,额头抵着她,轻声问,感觉开心点了吗?

她说,接吻也很喜欢,但是更想学会和他的身体之间的慢慢了解。

“是我太急……”他主动认错,安慰她,“再等等,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138.华盛顿9

前一夜什么都没做, 但好处是不妨碍早晨七点起床。西泽去旅店吃了早餐,因她惦记着唐人街那家开平广东早点, 但他兴趣不是很大。

退房以后,溜达去唐人街也不过八点多钟。唐人街旅行代理有售大西洋城往西岸有色人种车厢便宜火车票, 大西洋城未必能买到。事先与旅店联系过, 趁淮真吃早餐时, 他去两条街外取车票。走半小时路,到唐人街时又出了太阳,两人都热得不行, 在店门外分开时, 淮真叫他将大衣外套脱下来给她,他也方便。青黑呢绒大衣穿的正正经经, 外套围巾一摘,滑稽扮相让淮真一笑——里头就一条灰蓝短袖衫, 又怕给人看出端倪,下摆塞进靴裤腰里, 简直等不及要去度假。

即便穿这样,宽松短衫无形间更显肩宽腰细, 半条街人都在盯着他看。

隔了阵, 店老板才拿国语问,“你男友?”

她会神来, 笑着说, “我先生。”

店老板也笑了, “你们倒不怕看人眼色。”

早点铺子摆在临近第七街的街边, 水灶上叠了蒸笼,冒的白气里也飘着香。华人都进铺子下头去了,站街边阶梯上买快餐盒子的多是沿第七街驾车上班的白人。

淮真在铺头上点好吃的便下了台阶进店去坐。越洋来的干冬菇泡发、同大西洋常见的鳕鱼炖的则鱼粥,配千层荔芋炸的酥脆分明的荔茸酥、开平流心的鸭蛋与唐人街干货店随处可见的广合腐乳,滋味比在广东吃也不差。前几天夜里两人一块儿来过一回,淮真惦记着味道,离开华盛顿前特意又来吃一次。

店主是开平和安乡人,来金山很多年,口音里不带什么乡音,乡人热情却不减。

淮真下了台阶来,发现店里华人都抬眼看她。

偏一偏头,瞧见一旁贴着两份剪贴得方方正正中文《成报》,上头印着两张摆在一块儿的她与西泽两张大头照。大标题写着:“三藩市中国城的女儿!”

黑白大头照稍显模糊,神态捕捉也有些偏差,但那个“云”字纹身实在显眼又特别。店里烧着炭炉,淮真挨着炭炉坐下时将外套摘了,才惹得众人看过来。

但华工不大擅长与人打交道,虽有人看,却没人贸然上前搭话。

人少一些,店主见她粥喝的差不多,将要打包带到灰狗巴士上吃的点心带上来时,问她,“来华省结婚吗?”

她说是。

“真好,真好!”店主又说,“常有这样小年轻来,在外头被排斥惯了,到华盛也先直奔唐人街,常来我这儿吃饭。”

淮真夸,“开平早茶好吃。”

店主小声道,“前两天见到你们,我就道,兴许是每日邮报上那一对。”

淮真笑道,“事情闹大,也只得逃到哥伦比亚来。”

店主又问,“你们往后回哪里去?”

“大埠。”

“四邑人居多。”

淮真笑,“大埠哪里人都多。”

“那是,”又问她,“你家乡哪里?”

她道,“清远。”

“粤北地区倒见得少——近佛山。”

淮真“唔”一声。

店主又问,“哪个乡呢?”

她垂头喝粥,都不敢抬眼,“英德。”

“英德县也算是清远县辖,”店主又笑道,“我老婆祖籍也在英德,英德出靓女。”

她道,“您去过吗?”

店主道,“许多年啦,也就回乡娶妻时去过一次,婚后去祭祖。当年住兄弟屋,顿顿吃薯仔,就为着回乡娶媳妇,算算也二十多年,早记不得喽。”

淮真又问,“您……太太接来美国了吗?”

店主道,“华省不比大埠二埠堂会众多,亲眷来美,一应票据得少说四百洋元,也未必能妥。前几年政策宽松了手头却不松,拖至去年才接到——”

在后头揉面的师傅就笑:“这几年可将阿德憋坏了,一接来美国也不歇着,去年到埠,今年就养胎,也没少耕耘。”

阿德骂娘。

一碗粥见底,外头又有客来,店主阿德去接,淮真终于松了口气。再一抬头,来人原是西泽。

他站在街边,躬身冲她招招手。十分钟车程,他叫了两计价车。

淮真起身与店主作别,从早餐店铺钻出去,将外套递给他穿上。

他说,“为什么每个人你都认识?”

她笑,“唐人街嘛。”

西泽瞥见早餐盒子,问她,“是什么?”

淮真低头一看,这才知他问的不是早餐盒子,而是盒子上躺着的两只红色小福袋。她将盒子递给西泽拎着,自己拆开福袋,发现每只福袋里装着九十九美分。来唐人街吃了两顿,总计两块钱多一点,几乎全数退了回来。

两只福袋上各拿黄色丝线绣了几个汉字:百年好合;岁岁平安。背后均绣着:来自中国城的长辈。

广东人家成婚,身为长辈常给新人派发利是,不在钱,在于祝福的心意。

淮真鼻子一酸,莫名给这群身处异乡、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感动得有点手足无措。

她没告诉他那是什么,只将那两只福袋都系在了旅行包上。两人正装一色的黑色系,走在一块儿看起来特别肃杀。尤其是西泽。福袋挂旅行包上,让他多少能看起来喜庆点,不那么像是去寻仇的。他有点嫌弃,但也什么都没讲,空闲那只手将她兜进臂弯。

那天太阳很好,两人坐在计价车后座,给大铁壳的气温烘得有点懒洋洋,但心里都是轻松开心的。淮真枕着他的胳膊,莫名想起刚上高中的九月里,走进英文课堂之前,甚至盼望过会看到他,他趾高气昂的点名叫坏学生回答at the top和on toon to的区别。她实在做梦也想不到,几天之后会在学校外的小餐厅再见到他。

·

婚礼在注册仪式以后的十点钟开始,两人近九点半钟才到,大穹顶下的长阶大堂一早给记者堵得蚊子也飞不进一只。

在停车坪外下车,迎面走来一名警察请他们出示进入许可。

淮真将凯瑟琳昨夜的邀请函找出递给他。

警察查看了邀请函,又叫西泽打开旅行包检查,同时叫来女警搜身,这才带他们绕过记者,从一排冬青树林后头绕到主楼另一面的侧门。

穿行冬青林时,西泽问警察,“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走私人通道的特权?”

警察头也不回,“不是所有受邀宾客都会在婚礼上迟到,从大厅进去,对谁都不尊重。”

西泽没再问什么,只拉紧她的手。

树林背后的楼梯直接通向市政厅三楼,站在走廊可以清楚看见仪式的全过程,以及占据了一楼大厅的无数人脑袋。长阶与注册办公室空闲了出来,完成注册仪式的新人步下阶梯、闪亮登场。因此只留下几名新郎与新娘最亲近的人。

她猜测那位年轻人是安德烈几名最亲密的、单身的男性朋友,以及凯瑟琳与西泽的父亲。但她不大分辨得出哪一位是哈罗德——远远望去,注册办公室外每个人都有穿着一整套黑色西装,看起来大都高大、英俊又雍容。

淮真回头看了眼西泽的侧脸,试图根据谁和他最像来分辨。

西泽也没转头,说,“有点谢顶那个就是。”

淮真笑起来。

其实远远的,也看不出谁发际线堪忧。即便有一点m字,只要不梳大背头,也不会太明显。

她说,“要相信妈妈的基因优势。”

西泽没讲话。

淮真接着说,“也不太容易老。”

西泽终于微笑起来。

淮真实在很无奈。这个幼稚鬼。

《罗恩格林》响起了,多么庄重的时刻,下头快门闪得像夏夜的星星,市政大厅为新人躁动雀跃,两人竟然正聊着秃顶。论起幼稚,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这一次淮真终于看清了哈罗德。黑色西装配银灰色领带,一头金发梳成三七分的庞巴度大背头,庄重与时髦结合得恰到好处。大背头正好在m字那里梳开,其实也没有西泽讲的那么严重,只略略显出一点将秃的趋势。一双蓝眼不经意间会透出精明,全身上下唯一上了点年纪是略薄的嘴唇,终年都关的很紧,不知在为着什么而保守秘密。

哈罗德的气质总的来讲是阳光的,这一点是西泽身上所没有的,他气质应该更像妈妈,在香港出生,像香港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的男孩,连中文名都很贴切。

凯瑟琳更像爸爸,几乎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天生就该受到万众瞩目。迪奥与纪梵希的师傅罗伯特·皮盖特亲手裁制的纯白麻纱裙,从欧洲船运过来,淮真其实是知道他的,不过她实在懒得进行更多了解,昨天下午又被她强迫给她温习了一次。总之,也许有婚纱比凯瑟琳的婚纱更美,但东岸十年内不会再有比她更美的新娘,也不会有哪位新娘再有资格在特区市政厅举行婚礼。由爸爸牵着沿半级台阶走下去的这一刻,她无疑是最幸福的。一身洁白,几乎就是个天使。

一个美人经由英俊的父亲,亲手将她交到另一个英俊、但更年轻的男人手中,淮真说不上凯瑟琳与安德烈谁更幸福一点。不知截止这一刻,比起家族亏欠他,安德烈是否意识到他自己亏欠面前这无辜美丽的新娘更多一些;也不知这一刻,凯瑟琳是否真的不计他所有前嫌,全身心的爱这个男人。但至少在记者的镜头、万众瞩目下,他们必须庄严而热烈的相爱。

看见自己美丽的女儿,终于被她的心上人拉着手,沿着阶梯走向主持戒指交换仪式的福音神父,奎琳突然在空旷大厅里、《罗恩格林》伴奏里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嚎,被周围几位太太合力掺扶着,勉强没有当场哭昏过去。

西泽问她,你知道奎琳哭什么吗?

她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凯瑟琳穿了白色婚纱,而她自己没有。

西泽笑着嗯一声。

因为丈夫已有过妻子,她自己在结婚时不曾有机会穿婚纱,只能着浅色礼服。这未竟的心愿,终于由女儿来替她完成了。

即便在在场不知几多知情人看来,这纱也已经不够洁白。但无疑在这一刻,奎琳是幸福的。

全场最不庄重的,除了奎琳,还有二楼大理石柱窗口后头那一排着西装的英俊的年轻人,新郎关系最亲密的bachelor们,在神父还没来得及念誓词时,突然起集体哄起来,冲下头大喊:“i do, i do!”

市政大厅众人大笑起来。

神父努力板了板脸孔,终于没绷住,也被调皮的单身汉们逗笑了。

淮真问西泽,“如果没有离开家,你是不是也在那群伴郎行列?”

西泽说,“不会。”

她纳闷,“怎么会?”

“我已婚。”

淮真一时没意识到这两件事的因果关系。

西泽突然提醒她往下看。

她趴在石质围栏上,低头去看神父与新人。

神父说,“但其实我们已经不用这么老土的誓词了。”

众人又笑了一次。

他接着往下念了一段话。

这只戒指,是无止尽,是永恒,是你们之间的爱没有开始与终止,是彼此的包容与理解,令你们今天站在这里,从两个人成为一个家庭。也是你们对在场所有人的公开宣誓,宣誓此生将对彼此忠诚……

紧接着,远处的声音变成近处的;神父苍老浑厚的嗓音也被再熟悉不过的低沉悦耳男中音所取代,又重合在一起。

西泽接着念下去:“i give you this ring, in token and pledge, of my constant faith and abiding love; with this ring, i thee wed.”

她愣了一下,移开视线,看着西泽。

西泽弯起嘴角微笑,没有看她,解释说,“作为我不再是bachelor的补偿。”

她被他这个强行解释给逗得大笑起来。

安德烈也在神父面前讲完了同样一番话,等着他的却是个更真挚的新娘:她身着白纱,莹蓝眼睛饱含热泪,眼睛一眨也不肯眨,生怕错过这一瞬间的哪怕零点零一秒。

两人互换戒指,在亲人与媒体瞩目中相拥接吻。

这个神圣的时刻不知怎么的令淮真觉得有点滑稽。她笑得越发厉害,埋下头,在臂弯里发起抖起来。

他实在有点无奈,“什么这么好笑?”

她露出一只眼去看他,“我怕你也亲我。太奇怪了。”

他也笑起来。

淮真几乎能清楚的记得,和他在华盛顿的最后这个早晨的每一分钟里发生的事。在他紧紧牵着自己穿过那片冬青林时,他们两都已经意识到有谁一早已经等候树林后的市政厅里,但他们都没想过要逃避。哥伦比亚特区是个温和的地方,对方会将地点选在这里,而不是别处,就已对他们足够温柔。不是这里,也会是别处,他们总也躲不过。

一直到几个月以后,她回想起他说的话,才终于意识到那时他对他们的未来有多自信。他明白有史以来白人家长对于与有色人种通婚、私奔离家的成员采取过什么样的手段:强制送往欧洲念书,买凶杀害儿子怀孕的黄种情人。无数荒郊野岭出现的无数年轻的尸体、流产的混血胎儿,背后都有个白人家庭的家族秘辛。

阿瑟的地位与名声令他不耻于此类家长们买凶杀人的行径,认为这是最下等的做法。穆伦伯格拥护政党,有无数土地与生意,在这片民主的大陆,他们甚至比声名赫赫的政治家们更依赖名声,也因此,西泽的名声比起家族的名声稍稍显得没那么要紧。西泽清楚祖父的脾气,也仗着他对祖父的了解,有恃无恐的与他周旋。他无比笃定,只要淮真没有放弃他,阿瑟便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如果她有更多的时间考虑到这一点,那时她便不会讲那样的话。可是那个人只给了她十分钟的考虑时间,她根本来不及想明白。

后来数月,她一直深深遗憾,在他对着神父、在旁人婚礼上对她讲出那番结婚誓词的以后,自己竟然没有给他一个吻。

139.华盛顿10

那一刻的淮真, 仍趴在阑干上,和她年轻的先生肆无忌惮的笑闹。

婚礼进行曲还没有结束, 那名着花哨格子衬衫的壮汉从访客休息室走出来,对她说“烦请耽误一刻钟时间”的时候, 淮真并没有紧张, 甚至是松了口气。

西泽没有立刻认出他来。

壮汉试图与他握手, 用英文说,“我们见过的,你开车实在太快。”

西泽当然没和他握手。

壮汉不以为然地一笑。

淮真询问, “mr. wan?”

壮汉回头, 点头笑笑,是的。

淮真说, “我与我先生下午的巴士,中午仍余一些时间。唐人街就在这附近, 温先生愿意的话,可以寻个茶楼, 一起吃个午餐。”

壮汉道,“温先生夜里从纽约乘飞机回温哥华, 午餐就不用了, 就耽误十五分钟时间,与你说些事情。”

西泽抬抬眉, 打断他:“you?who.”

壮汉道, “she.”

西泽说, “we.”

壮汉不急不慢地重复, “she, alone.”

他突然说,“那位先生认识阿瑟是不是?”

“见过,说不上认识。”壮汉始终微笑着,又说,“你放心,温先生要说的事,只与这位女士有关。”

他做手势拒绝。

她忍不住拿手指用力攥了攥他掌心,轻声说,“十五分钟,等我一下?”

“这就对了,”壮汉想了想,又说,“对了,这位先生,你可以在隔壁访客室休息一下——这一间也被我们租了一上午。如果超过十五分钟,你可以随时用电话报警求救。在那之前,你可以给自己泡一杯红茶,英德产,新英格兰人都爱喝。”

并没有人为他的幽默打趣而感到轻松几分。

壮汉也没想令谁发笑,说完这番话,转过身往访客室走。

淮真跟上去。

西泽突然叫她,“季淮真!”

她回头来,等他讲话。

他盯着她,认真的,慢慢地说,“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她点点头。

他再没说什么别的,站在原地,看他的姑娘走进那间会议室。

加拿大人缓缓将门合拢,守在门外,对他微笑。

西泽转身推开隔壁议会室的门。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个人。

保养得当,除了一头银灰头发与衬衫之上一截微微泛红的皮肤之外,你几乎难以看出他已经七十岁。但他确实老了,只看身形,会是你误认为他是个劲瘦而精神十足的四十余岁中年人,事实上他年轻时身高也足有有六十余尺;一整套熨帖白色西装削减了他气质中的狠,此刻端坐在那里,难得看起来相当平和。

西泽在门口站定两秒,转身就走。

阿瑟缓缓地说,“别担心,他们真的只聊十五分钟。守时对生意人来说是一种美德,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懂得这门艺术。”

他问,“你们打算对她做什么?”

阿瑟说,“当然不,你知道的,穆伦伯格可不是靠黑手党起家,美国世道不太混乱,没有任何政治家喜欢自己健康又阳光积极的国家总有人凭空消失。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料定能和你的小情人在太阳底下,美国法律里平庸又愉快的过下去,我不太乐意来找你们的麻烦,是不是这样?”

“你叫凯瑟琳去找她的。”

“这不怪她。你父亲对你妹妹的婚姻根本无能为力,她也只能来找我。何况你们早晚得跟我聊聊,我选择在哥伦比亚特区市政厅的一场温和幸福又感人的婚礼上……这难道不是最恰当的地方?”

这笑话当然一点也不好笑。

西泽说,“也许你可以一直恰当下去。”

阿瑟笑了,眼角沟壑挤在一起,使这个人在显出老态的瞬间也并不怎么慈祥。

他说,“西,当我想到你会跟我谈谈什么叫做恰当的那一天,我一直以为你与我想的恰当会是同一种。小到对茶的品味,大到政治态度,对品德低劣人群的立场……甚至于,对你那位母亲的立场。我希望有一天在提及她时,你的态度会是鲜明决绝的。但从没想到会是今天这一种鲜明决绝。一个亚裔的母亲轻而易举生下你,一个亚裔的女孩轻而易举的改变了你,改变了我二十多年对你的教育。我对她的恰当,难道应该是感谢?”

西泽安静的听完,“或许我让你失望,但你有许多孙子,我只有一个妻子。”

阿瑟仍旧微笑着说,“你爸爸从前也这么说,但你看,他在女儿的婚礼上,不也像所有别的父亲一样的开心?”

“你认为他真的开心吗?”

“谁知道呢?”阿瑟微笑,“回到美国,他从我这里获得的东西,比他这辈子通过自己双手能获得的加起来还要多,只是他自己不肯承认罢了。也许我这辈子确实做了一件错事,对他造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害。我仍旧不觉得后悔,但也不会再让这件事伤害到你。”

西泽静静看着他,用了点时间来揣度那件错事究竟是什么。

“离开穆伦伯格,你怎么会过如何?从你念中学起积攒的人脉,那些姓氏声名赫赫的年轻人们都是你的朋友,你的同学,他们未来都将成为这个国家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当今名声最响亮的人物,有一半以上都愿随时在你需要时给你倚仗。这一切都能使你轻而易举的过得轻松而尊贵,你又如何能与你二十年的人生做彻底的了断?”

他说,“西岸不是东岸,无数名人从那里白手起家。”

“谁?那个修铁路,后来又响应政府号召办起大学的斯坦福?还是那个做牛仔裤发家的里维斯?”阿瑟不屑一笑,态度相当轻慢。

西泽身上那种傲慢正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瑟看看表,“坐一坐,别担心,那商人搞不好比你还舍不得伤害那姑娘。”

他只问,“他想做什么。”

“加拿大的广东茶商,是个颇有体面的华人。你的小情人有告诉你吗?”

西泽说,“我知道他是谁,我问的不是这个。”

阿瑟接着说,“他想带这女孩儿回温哥华。”

西泽说,“她不会的。”

阿瑟接着说,“十五分钟结束,那姑娘当然会亲口告诉你。”

西泽看着他。

阿瑟笑了,抬一抬下颌,“不如等等看。别急,也就一杯早茶的时间,时候到了,自然会知道。”

·

访客办公室的门在淮真身后合上。

那间屋子里的落地玻璃全敞开着,亮堂堂的。黑色皮沙发椅里坐了个着西装的高大男人,头发往后梳成肖恩式,双腿交叠,在读一份什么英文报纸。淮真走到他对面坐下,先看见那报纸是每日邮报,早晨在开平早茶见到过那一期。

待她走近了,他将报纸放到一旁,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叫她,“梦卿。”

那是个硬朗、冷毅英俊的东方男子面容,神态语气都温柔到近乎和煦沁人。

她说,“我不是……”

不及她讲完,从巴掌大的方形盒子,取出一只玉镯,擦拭干净,垫在白色丝帕上面推给她。

原来这位先生只是看起来温柔,行事自有他的厉害之处。一句话不到的功夫,早就料想到她有着一些什么推托之词,一个动作而已,无声无息之间已令她哑口无言。

他说,“戴上吧。”

淮真低头,捋出滑到腕上那只赛璐珞,“这里已经有一个了。”

“年轻女孩爱一些便宜,好看好玩的,但总归没有这个庄重。

“我家本就经营唐人街洗衣铺,勉强不愁吃穿,哪里用得起这么贵重的镯子。”

“这是你的东西。”

她说,“物归原主,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温孟冰慢慢地说,“梦卿,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淮真几乎是没好气的,“温先生,如果您只是来赠与我这只镯子,那么我会很乐意收下,但很显然您不是为这个来的。”

他也很直接,“我来接你——今晚乘飞机回温哥华,我已托人替你买好机票。”

她说,“您没有我的身份证明,怎么替我购买机票?”

他说,“我怎么会没有你的身份证明?”

她已经没有心情跟他掰扯自己究竟不是温梦卿这个话题。

茶商先生却接着说,“如果你更喜欢季淮真这个名字,我立刻叫人重订一张机票。”

淮真笑出声。

他说,“未来你愿意,去到温哥华,或者回到中国,也可以仍叫淮真。”

她接着说,“我已经结婚了。“

他仍不改温和,几乎像是为她好的在说,“他的家庭不会接受。”

她说,“那与温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若没有我与你的婚契为证,那家人不肯牺牲自己儿子前程,咬定你偷渡罪名,怎么可能放过你。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淮真道,“温先生,您若不说,还有谁会检举我偷渡美国?”

他摇摇头,“梦卿,你太年轻,根本不知未来将会遭遇什么。”

她也说,“温先生,若您希望梦卿过得好,就请放她自由。”

他缓缓笑了,“梦卿,十五分钟时间不多。”

淮真知道,这位商人是在要挟她,让她掂量清楚。

她想了想,开口说道,“我应当谢谢温先生请人一路保护我们平安。”

他略有些惊愕的看着她,没有贸然插话打断,静静等待下文。

她接着说,“温先生上我家店里来,见我过得好,家人待我也好,于是便放心离开。后来听人说我和白人私奔,担心我的安危,又请人跟过来保护着。温先生有心了。”

他也承认,“因生意繁忙与母亲的疏忽令你走失,是我于心有愧。”

她接着说,“温先生不会让一个失了名声的女孩成为他的妻子,更不会让一个失了身,做了别人的太太的女子做他妻子。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他终于觉得自己该重新认识认识她,“梦卿,你几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她说,“这世道吃人,一个独身女孩儿,不厉害些怎么活下来呢。”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温孟冰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来和她纯粹的聊聊天的。在她走失,又出现在臭名昭著的三藩市唐人街那一刻起,他的家庭也不会再允许他娶梦卿做妻子。没有一个华人家庭的男人会娶一个失了德的女孩做妻子。他懊悔,一直寻不到她的踪迹,总挂心,怕她过得不好,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直至终于有了她的消息。他寻来三藩市,发现她生活的很好,家人待她也不错,甚至上学念了书,真好,也许比接她去温埠,将她放在身边更好。他留下眼线,一直留心她的生活。后来他发现有人爱她,他竟松了口气。但那人是个白人,他当然听说过无数混婚私奔的下场,担心那白人家庭为难于她,于是派人暗中跟了上来,想要保护着她。

到现在位置,她对这位温先生的揣测已经准确到八九不离十。

她接下去:“究竟是什么令温先生变卦了呢?若您真是为梦卿好,您应该尊重她。”

他说,“那位白人老番找到我,将所有他们能在你身上应验的伤害向我加以警告,也将所有你离开能获得的好处统统挑明,叫我权衡轻重利弊……我根本没得选择。梦卿,我感到此刻唯一能做的对的事情就是让你回到我身边。”

淮真给他扯的弥天大谎给气笑,“因为白人老番知道,假如你不申诉,再无人会追究我的罪过。只有你,温先生,你如此精明,连我都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轻易就给人戏弄了?还是说你根本就在懊悔什么。”

他嘴唇发白,略略有些不可思议的听她笑着讲完这段话,“是!我愤怒,我懊悔……”

淮真终于觉得有些解气,死死盯住他,一字一顿的说:“你嫉妒。”

他笑了,“我嫉妒!谁?那个乳臭未干的番鬼小子?”

淮真接着说,“他不像你,这样体面,这样在乎名誉。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被人贩子坏了名声,他将我从地狱里救出来,他为我放弃一切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愿意!我们已经结婚了,就在一个礼拜前,我们上了床……”

“闭嘴!”

“在汕头码头上,梦卿已经被你弄丢了。你找到了她,也没有带她回去,因为她被坏了名声,不再是那个被你家人接受的,能做你妻子的梦卿。这一切是你根本就做不到的,温先生,所以你嫉妒,嫉妒自己再也没法坦然的像从前那样爱你的梦卿,可你再次发现你又错了……你至今都弄不明白,你到底是被谁戏弄了呢?”

他被她戳中死穴,痛苦闭上眼睛,声音颤抖沙哑,“别说了,梦卿,别说了……”

她轻声说,“温先生,梦卿已经丢了,不会再有了。”

几秒钟之后,她看见这年近而立的七尺男儿,眼眶通红,几乎掉下泪来。

他说,“我回乡找过你许多次,后来,听说你被卖到了加利福利亚,我从洛杉矶一直找到三藩市……所有人都说我的梦卿死了,可我的梦卿活得那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心。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所以明知我来仍不肯见我,甚至改名换姓。梦卿,我见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的为你高兴……可这一切怎么会都与我无关了?”

“您也知道如今我过得很好,请您……请您还我自由,放过我。”淮真听完这番话,深深将脸埋下来,几乎是对他鞠了个躬。

而后她听见他苦笑着说,“还你自由,谁又能还我梦卿?”

“是,我是被戏弄。整整一年,被自己与命运耍的团团转。”他微笑着,眼神里却透着狠,“你可知我有多恨那将你拐上邮轮的人贩?你如今的家人捏造土生子证明,和人贩狼狈为奸,也是罪魁祸首……你知道我有我多恨三藩大埠?那白鬼老番说的没错,若我不申诉,不会再有人申诉他们的恶行……我们的恨几乎是一样的。”

“温先生。您明知唐人街的动荡关乎我所有家人与朋友安危,您也是个华人……”

“梦卿,不管这一年发生了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错第二次。”

是啊……在温埠权势滔天的温孟冰,被奸诈的老狐狸煽动仇恨,此刻被命运戏弄的愤怒冲昏头脑,怎么会轻易放过拐走他未婚妻子的唐人街?

她笑了,“也不知道找你合作那位白人老先生,此刻是否正坦然舒心的喝着茶,等着你怒火中烧,等你大发雷霆,骗的你晕头转向,等着我自投罗网。”

他很抱歉地说,“我想了很久,许多天,我认为我足够冷静。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的事情。”

淮真道,“等你冷静下来,会知道自己又错了一次。”

敲门声响起。

年轻的商人慢慢喝了口茶,接着说,“回来我身边吧,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你若跟我回去,与唐人街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十分钟时间,我在这里等你,去告诉他我是谁,你将要跟我去哪里。”

140.华盛顿11

淮真没法同他讲理, 撒泼,胡搅蛮缠, 统统没用。他是个厉害角色,但他不是洪爷或者小六爷。梦卿或者淮真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 只是个唐人街荫庇下的小小人物, 没有谁非要她做什么不可。只要不让他们折了本, 随你去争,并不打紧。

但温孟冰不同。梦卿是他的痛处与软肋,数百日夜里辗转反侧、思之懊悔的一道疤。它还没愈合, 被用心险恶之人狠狠揭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使得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是个被仇恨与懊悔冲昏头脑、追悔莫及的伤心人,是个被命运捉弄、世道亏欠的讨债人。他是典型的、古老的、传统的中国式的丈夫与家长, 他的权利与规矩比天大。这位顽固、执拗又执着的家长,被他的妒忌、不甘与痛苦驱使, 他决定了的事,不允许任何人驳斥, 绝不听从任何别的声音,否则他会令你见识到他更冷漠残忍的一面。无条件的顺从于他是梦卿的天职。他怎么可能接受温顺的妻子, 有一天有了自己的个人意志?

她做不好梦卿,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也以为自己逃过梦卿的命运,但她和西泽在一起了。压在他们头顶的, 除了排华法案, 还有他的整个家庭。阿瑟这么计算, 在保全西泽的同时令她和他分开, 在他的权势之下这种解决方式足够温柔。为这场私奔,她不可能不为之承担丝毫后果,否则真正的后果绝不会像今天这场茶话看起来那么轻松。

十五分钟时间,只够她想明白这些事情。

几秒种后,门再次急急被敲响。她起身,跟在开门进来的加拿大裔保镖身后走出访客室。

另间访客室有一面玻璃门,与一整扇的玻璃窗户。这里是公共区域,窗帘没有拉。透过那扇玻璃门,可以清晰看到整间访客室的布局。一张桌子,一张皮沙发椅,一张沙发;桌上有一对茶具,杯盖掀着,但人已经没在那里。

访客室还有一扇后门,可以通向楼下,或者一个更为隐私的地方。

刚才坐在这里喝茶的人,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没有半分怀疑。

西泽就站在玻璃门外,已经等她了很久。在她走出来的一瞬间,他曾毫不犹豫的朝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两人一眨不眨的相视了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一秒钟,两秒钟……笑容一点点从他脸上消失。

在她甚至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时,沉默已经告诉他了一切。

抬头看见那张苍白冷漠的脸上,那双幽邃的黑色眼睛时,她知道,她让他失望了。

她实在不是什么伟大人物,十五分钟时间可以使她想明白一切利害关系。她无法想到更多,水已经烧得滚烫,此刻她被钉在砧板上,只能下意识的选择她认为对的事,她与温孟冰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觉得有点无措,手脚冰凉的站在离他几步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点不敢抬头面对他。

她希望他能问点什么。但她越是希望,他越是什么都不讲。下头音乐已经停了,新娘新郎与记者来宾们不知在做些什么,或许在外头拍照,或者乘小汽车去某个花园里吃午餐。市政厅里浓稠的沉默与静寂侵蚀着她的耳朵,连外头的阳光都不能给她半点安慰。

真奇怪,才两个小时而已,两小时前她和他在计价车后座依偎着打盹,阳光仍旧暖融融的溺爱他们。

后头等着回去复命的局外人有点着急了,用加拿大英文体贴的提醒她,“还有五分钟……”

她在沉默的嘲弄里主动上前几步跟他搭话,“西……”

西泽避之唯恐不及的后退两步,手握在执手锁上。

淮真被那个举动刺痛了一下,接着说,“我必须跟他走。”

他拉开身后的门,毫不客气的重重摔上。

淮真着急的朝前走了两步,拍拍门。

瞥见那个高大身影在玻璃窗后头大步穿行,她追上去,又叫了一次,“西泽!”

他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撑在上面,好像从不认识她似的,隔着一扇玻璃盯住她仔细的看了一会儿,“还要说什么,都在这里一次讲完。”

她不知怎么讲出的是,“我无意伤害你。”

西泽大笑了一声,嘲讽的重复,“是的,我妻子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就决定跟一个陌生男人离开,因为她无意伤害我。”

加拿大人纠正他,“来中国前,那是她的丈夫……加拿大本来也会承认这一点,只是一年前的某个环节上出了点问题,不像你们,这个法律效应离了哥伦比亚特就失效了,在别的州还会犯法。”

西泽认真听完这段话,舔舔犬齿,冲她笑了一下。

她说,“我告诉过你的,西,我告诉过你他是谁。”

“嗯。你告诉过我,”他点点头,又说,“你还应该告诉我,一旦这个‘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的人出现’,你会毫不犹豫跟他走。”

淮真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

他看了她一会儿,又恍然大悟,“噢。你想告诉我你是犹豫过的,经过一番内心挣扎,艰难的选择,这才满怀痛楚的离我而去。”

她心凉了半截,“我讲什么你会听?”

他满身怒火无从发泄,闭上眼睛,双手投降似的举起,攥紧拳头又放下,最后只能重重拍在玻璃上,笑着说,“季淮真,我从没怀疑过你会跟我走到最后……我从没怀疑过你会毫不犹豫跟我走。你使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讲完这番话,他掉转头,大步走开。

淮真双手握了握拳头,冰凉的,一点知觉都没有。她没哭,甚至没有觉得太伤心,木木然的,只觉得对自己有点失望。

他那天来找她,请她和他一起抵挡这操蛋的世界,她还不太相信,哪怕三分钟热度,她愿意跟他去试试。

谁知他竟然做到了。

临到头她却失言了。

这世道太坏,对华人女孩儿尤其的坏。全世界好像都在愚弄她,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作对,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141.金山

淮真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那片冬青林, 坐进温姓商人的别克车里。太阳仍旧是公平的,晒得外头人群蓬勃欢欣, 她却像脱了水一样没有精神。也没有太伤心或者什么,单纯觉得有点力竭。

她不是梦卿, 没法因为这个陌生人重新接纳而欢天喜地。也许换作是梦卿也不会。她绞尽脑汁思索一切可以用来攻讦羞辱他的话, 除了激怒他之外, 又有什么用呢?

她到底一句话没讲。

商人想将她手上那只赛璐珞摘下来,换上他祖母的遗物。她轻轻一挣就挣脱了,镯子从她胳膊滑下来, 孤零零的躺在皮椅子上嘲笑他。

他笑了笑, 没强迫。

记者与新人宾客们都挤在市政厅外,汽车暂且驶不出去。淮真往窗外看, 他也跟着她看,搭话一样的, 问她,“合起来是个瑰字吗。”

她没讲话。

他又看了一眼她肩头, 发现是看错了。那个“云”小小的,写得不好, 草草一看倒像个“玉”。唐人街学校教中文课, 梦卿也去上协和中学,会写毛笔字, 不至于这么难看, 他打听过的。这么一来, 这字必定就是那白人写的。

他看了眼字, 说,“回去得将这个字洗掉。”语气很淡,但不容置喙。

淮真掌心托着脸颊,笑了一下,“这是印度墨写的。”

“是什么?”

“两周就没了。”

女孩语气很淡,却带着嘲讽。

他笑一笑,没将生气写脸上,“那就好。”

淮真扭过头来,终于肯看他一眼,“温先生,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这城府深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商人,临到头还来给她讲利害关系:“若能给他留半点念想,你以为他祖父真会消停?不是今天,也在未来,你也清楚。要么他死心,要么让你消失,他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被他害了。”

小孩子犯了错,离家出走高兴了一个月,终归还是得回到正轨去。这一次家长决定对他宽容,只要他听话,就不会付出太多代价。西泽不会听话,阿瑟就挑一个付不起代价的她来替他完成听话的过程……

“可是温先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她好奇。

他脸色终究不像刚才那么温和。

淮真接着说,“您也不能再娶我了。”

“我又有什么错?”他突然双手握拳,狠狠捶了捶座椅,“上千日魂牵梦萦,一道无妄之灾无端令我三百六十日里夜不能寐,谁又能还我公道?”

淮真无不嘲弄:“您夜不能寐,如今来索要一剂定心针放在身边。”

温和的语气与盛怒的面容对比,使他有些面目狰狞:“你现在辗转颠簸,兴许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生活,我统统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什么都别说了。”

她再次觉得无比乏力。

外头人群还没散去,车在停车坪缓慢挪移了快半个钟也没驶出去,温孟冰听着一群美国佬的笑闹,无端烦闷,叫司机nicolson干脆停下车,他出去吸支烟回来。

车在离人群百尺开外停下来,人群就在那时候骚动起来。

每每回想起这一天,觉得最糟糕的那一刻,是当她坐在太阳下的车后座里再次看到了西泽。

婚礼还没结束,人群围在市政厅外,不知在给谁拍照,也不知响起的是首什么音乐。太阳底下所有喜悦的人们,大笑的,拥抱的,亲吻的,欢呼的……在西泽从市政厅大门走出来那一刹那,统统凝滞。

有人惶惑起来,为什么他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他的中国情人呢?

但稍一细想又明白过来:阿瑟想要做到这件事,根本不必大费周章,他甚至不用亲自出面,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的儿子,孙女婿玩的团团转。

人们是惊疑的,同情倒不至于,没有人有资格同情他,人们同情自己都还来不及。

有人的积怨也在这一刻浮现出来:他们的幸福是靠出卖他换来的。他们并不排斥这位家庭成员的重新回归,他们只是没有准备好这一刻应该以一副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他,他就这么突兀的走进了众人的喜悦里,成了所有人最不期望出现的噩梦。

他脸色略显苍白的穿过有一刹那静止的人群,许多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可他面无表情,毫不在意。

他那么失魂落魄,更显得这场婚礼滑稽可笑。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近人情,爱捉弄旁人,脾气比天大,没有人惹得起他。他给亲妹妹计算,妹夫与父亲也许无辜,但也曾信誓旦旦对他发誓绝不会遇上麻烦。他才为此发泄了一通,此刻越将他当作是麻烦,他越要让人下不来台,闹到无法收场。

他绝不会轻易向任何人示弱。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

然后停下脚步,注视这个方向,一动不动的。

淮真确信他看见了自己。

他知道她也在看他,为他回归他殷实、声名赫赫的家庭而欣慰。而她那么微不足道,离开她,等着他的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更轻而易举的生活;和这一切比起来,傻子才选她。

多替他开心,多能为自己开脱。

可他偏不让她如意,死死盯着她,径直走过来。

对他满怀歉疚,一身洁净白纱的新娘的痛哭流涕没有能拦住他;

刚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新郎也没有能够拦住他;

他的父亲几步追上来,捉住他的胳膊,刚想和他说一句什么。

两人僵持了几秒,西泽皱着眉头,耐心全无地转过头,照着他父亲肚子就是一拳!

哈罗德慢慢躬下身来,凯瑟琳哭喊着冲上来将爸爸从地上扶起……

一片混乱与惊叫声中,西泽毫不犹豫地,朝那吸烟的华人所倚靠的黑色别克车大步走来。

华人这才终于意识到,美国年轻人的盛怒终究是冲自己来的。

他扔掉烟头,大声呼叫加拿大保镖的名字,“sam——”

可是来不及了。

一声吃痛的惨叫过后,大块头猛地从后面的车里冲出来,从后头将行凶者挟住。

华人商人捂住一侧脸颊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甚至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大块头保镖也被一记重击掀倒在地。

大块头sam站起来时,尝到嘴里一股血腥味。

他心想,完了。这年轻人一准在军队待过,此刻他就是一只愤怒的兽,没人能挡住他,这本不是他的错,但他没法同雇佣人解释,事情一结束,他肯定会丢掉这份工作。

他一边大叫“温先生,先上车!”一边死命将来人抱腰截停。

幸好几个随后冲过来的警察与保镖,与他一起,才勉强将他往后拦截。

在华人商人狼狈的钻进车里时,西泽再次挣脱。

他看到他的女孩坐在车后座里,脸色惨白的看着自己。前一刻他有多恨她令自己变成了一个天真的傻子,这一刻他就有多绝望。

那个躺在天使岛燃着壁炉温暖小折叠床上,枕着他的围巾盖住他大衣睡觉的小姑娘,他本以为可以和她过一辈子,但当他隔着一面车窗玻璃见到她脸色灰败无措的瞬间,他心想,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也不知道谁看起来更狼狈一点。

他恶狠狠到近乎绝望的说:“你说你是自愿来美国,说你是未婚,说你家人会送你去念书,你的父亲会支持你在美国的生活费,你从未在妓|女户居住,你想要在美国过一个有道德的生活,你信誓旦旦的宣誓以上一切属实,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这就是中国人,我以为一切让我憎恶的东西里面,你就是那个例外……可谁知道你他妈竟然一句真话都没有。”

他一次次挣脱出来,一次次掌心拍打在窗户上,毫不留情面的大声揭露她的斑斑劣迹……

淮真盯着西泽,并不觉得痛苦或者悲伤。相反,他能发泄出来,冲她愤怒大吼大叫,她觉得自己仿佛又活了过来。

她不是梦卿,梦卿终究是死了,她当然无需为死去的梦卿负担她应尽的责任。

可是温孟冰和他死去的梦卿又有什么错?

他和梦卿的悲剧是唐人街造就的,唐人街终究也没那么光明,终究人人都有债要讨。梦卿的债不偿还,她仍旧无法完全摆脱梦卿的命运。

可这些统统都不是她的罪过,但是她应该怎么告诉他?

她喉咙发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脑海里疯狂的思索起来。

现在是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九日。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发生了什么?十二月呢?还有一九三二年呢?

她死死咬住嘴唇,生平头一次痛恨自己将历史课本所学忘得一干二净。

他从三四人的裹挟中挣脱出来,像一只凶猛又无助的兽,失落又哀艳的立在她的玻璃窗户前,最后一次近乎呢喃地说:“季淮真,你这个骗子……可是我爱你……”

年轻的商人用丝绢帕子擦拭着淤血的脸颊,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了,几近怒吼的大叫:“nicolson,你还等什么!等他把戏演完吗?开车!”

nicolson从汽车镜里看到那年轻人近乎死死攀住车沿,怕在他与警察的愤怒胶着里撞伤什么人,所以才没有发动汽车。他松开制动,小心的观察着,等待下一刻sam与警察再次上前将他拖走的一瞬间踩下油门。

就在那瞬间,nicolson和后排的商人都亲耳听见后排的女孩冲车窗外大声说:“明年三月七日,nra蓝鹰新政,西——”

汽车在那一瞬间从停车坪沿空旷大道驶了出去,淮真偏过头去看他,看见他被拖走以后,再次挣脱桎梏,愣在原地,远远看着她。

他应该是听到了。

“这是他们家的独立政治主张?还是你们的什么接头暗语?”

她回头看了一眼温孟冰,在他的不解里,兀自微笑起来。

她终于松了口气。

142.金山2

因为那一场混乱的婚礼, 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从皇后机场回到温哥华岛的飞机。温哥华市立机场新建至今不过三个月,航班实在少的可怜, 如要乘坐下一趟航班,至少等上一个星期。

天不遂人意, 在广东童谣里无所不能的金山佬, 也不得不在天寒地冻的东岸冬天里滞留在机场。

皇后机场候机厅灯火通明, 照的候机大厅和天花板纸一样的惨白。着乳白制服的飞行员三五成群扎堆坐在一起,集体组成了候机大厅最精神饱满的一幅画面。

淮真趴在墙边一张桌子旁,看衣冠楚楚的温孟冰给华人旅社拨打电话以后, 和助手一起焦灼的走来走去, 觉得颇为好笑。

她身旁一面很有气势的落地大玻璃,透过玻璃可以望见远处黑漆漆的海潮, 一只钻光闪耀的玻璃柜台就放在窗户旁边,柜台里面摆着一排排新奇士橘子汁与可口可乐。淮真盯着柜台看了一阵, 觉得有点渴,但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钱都装进早晨那只双驳扣旅行袋里,全在西泽身上。她只看了一阵, 移开视线, 去看外头的海。

两只玻璃汽水瓶摆在她面前,一支黑的可乐, 一支橙色橘子水。她抬头看了眼, 是温孟冰。他想了想, 拿起橘子汁, 拧掉汽水盖儿,插入麦管以后又递给她。两支玻璃瓶挪了位置,在冰冷的桌面上留下两圈圆形湿痕。

恰好一班飞机起飞,耀眼的霓虹灯光强烈又刺激,起飞时的轰鸣使得每一扇玻璃都在剧烈震动;几分钟后,整个候机大厅立刻充塞着汽油与金属味。

她抬起头,盯着温孟冰说,“我想回三藩市。”

他脸上贴着纱布,眼神温柔,声音也温柔,“回去做什么?”

她说,“我想见我家人。”

他笑了,“那算是你哪门子家人。”

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们都是本分的唐人街华人,供我衣食住行,叫我上学念书,庇护我照顾我,待我如亲女儿亲妹妹,你明明也见到了……”

他说,“不过是弥补妻子和母亲犯下拐卖偷渡你的罪过,你心里难道不够清楚?”

她当然知道怎么可能全是这样,是人都是有三分情感的,若她是个从未见识过人性丑恶的傻姑娘,她就信了温孟冰这生意人辛辣刻薄的点评。

要谈人性,她实在辩驳不过他。

紧接着她又说,“我得给哈佛寄信。”

他说,“nicolson可以帮你搞定一切,你无需操心。我在波士顿查尔斯河有所公寓,就在剑桥市,一应衣食住行起居有人照应,非常方便。我最近正好也在波士顿做生意,可以常来看你。”

她哂笑一下,心想,狡兔三窟。

仔细想了想,她说,“那你给我四枚二十五分。”

他没问要做什么,钱包打开,将里头半数美金统统都给了她。

她觉得不要白不要,一股脑全攥在手里,起身往外走。

“去哪里?”

她没讲话。

他叫不远处的助手拦了一下。

淮真转过头冲他大吼,“我给我家人打个电话都不可以吗?”

周围几名候机的乘客转过头来,将他们看着。

他说,“可以,怕你走丢。”尔后又叫nicolson,“陪女士一同过去。”

nicolson立马跟了上来。

她径直往漆了红色的挂壁电话机走过去,见他一动不动死守在一步开外,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好意问道,“记得家中电话吗?我可以帮你查询。”

她学起西泽式假笑:“不需要,谢谢。”

待抓起电话听筒时,她实在紧张了一下——中华会馆的电话她会不会记错?现在纽约是晚上九点,是三藩市的下午六点,中华会馆会不会无人值守?

华人才不会跟懒惰的白人公会一样下午三点半准点打烊——她在心中默默祈求。

嘟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跳上似的。

电话接通,那头响起一声懒洋洋伦敦唐人街式英文,“hello?charles hung.”

淮真几乎哭出声,险些没忍住给小六爷一个隔空激吻。

她死死握住听筒,小心翼翼的说,“爸爸,我是淮真,我现在纽约等飞机——温哥华的来人了,让我立刻跟他回去。”

那头沉默了一阵。

她生怕小六爷挂断电话,忍着想哭的冲动,赶紧接下去,“我就是想事先告诉你,妈妈和姐姐一声——”

洪凉生打断她:“继续哭。”

她愣了一下,“什么?”

他说,“哭得越狠越好,哭着回去找那温埠少,跟他说你想家,无论如何你得回家一次,无论什么方法,用哄,用骗,撒娇,撒泼,叫他带你回家来。”

听他这么一说,她反倒哭不出来了,更有点哭笑不得。

小六爷继续说,“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女孩子有时候不能太强硬,男人就吃这一套,没有不心软的。只要带回来就行,剩下的事交给我。哭大声些,听话。”

她死死憋了口气,憋得自己脸颊通红,又想阿福在院儿里给她和云霞搭的秋千,想起她和云霞每月六日晚上跑到码头上去等南中国运货来的邮轮,想起她还没等到惠老头夸奖她狠狠地给唐人街整了口气,还考上了哈佛,她还没将买来的礼物送到家人与朋友手上,她还不知道小六爷还有没有用他那剩下的一颗腰子接着振夜夜雄风……她可怜的小六爷下午六点钟守在人和会馆加班听电话,还得顶着唐人街拐卖人口的旧债,遭受灭顶之灾的重压,他就剩一颗腰子了,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还有西泽,她根本不敢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每一幕简直都像发了个梦一样。

梦还没醒,她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六爷听到哭声乍起,给笑得不行,笑了一会儿,又怕她眼泪流完了,忙叫她回去干正事。

但这下着实有点用力过猛了,电话早已挂断,她抓着听筒蹲在地上哭得悲天恸地,眼泪像开闸泄洪似的止也止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伤心成这样,或者眼泪本身就积压已久,如今找到发泄的出口,简直像积满的充能条的大招一样威力巨大。

没一阵,周围几个乳白衣服的飞行员与机场警察一块儿吸引了过来,小声询问她究竟怎么了。

淮真一早见识过爱西崽们多管闲事的小毛病,但从未觉得这小毛病有这么可爱。

她对着围拢来的人群,以英文大声哭诉:“我想我爸爸,我想回家……”

一行人看向少女身旁着西装的高大男人。

nicolson立在旁边,对于此情此景实在有点手足无措。这不在他的业务能力范围内。

众人看nicolson的眼神像对待一个诱拐少女的罪犯一样。

立刻有警察上前质问他:“你是谁?她的监护人呢?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nicolson对愤怒的人群大声解释着“我不是,我没有……”但他实在回答不了任何实质性的问题。

高大健壮的白人们立刻将这名略显瘦削的加拿大私人事务助手拦开,挡得离淮真远远的。

有几名颇具爱心的白人太太冲上前来,将哭得泪眼婆娑的淮真拥在怀里,小声安慰着,“没事的,小天使,这里是美国,这里是有的是警察,有什么事不要怕,勇敢的讲出来。”

衣冠楚楚的华商终于闻声赶来,拨开人群,用加拿大口音的英文大声辩解,“抱歉,抱歉,这是误会——”

搂着淮真的金发太太无比警惕的问他:“你是谁?”

他在大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名片,又高声叫nicolson的名字。

nicolson立刻会意,就地打开公务箱,将一沓名片取出来,一张张递上来,“温先生是加拿大茶商,在美国也有生意,经营boston na红茶公司,不信你们可以致电警局询问……”

温家的袋泡茶生意才打入美国市场,即便有喝过这家产的红茶,也不会有太多人注意这名头不甚响亮的茶商名字。

警察接着拷问nicolson,“你们是她什么人?”

nicolson有点拿不定主意,抬头去看温孟冰。

温孟冰看了淮真一眼,毫不犹豫:“我母家妹妹的女儿……”

淮真即便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也颇有点觉得看不起他。

警察又问淮真,“是吗?”

她点头,“是。”

警察又问,“你是自愿跟他来纽约的吗?”

淮真看他一眼。

女士立刻搂住她说,“不要怕,讲实话。”

她抹抹泪,“他想让我去温哥华,但是我想回三藩市去看看爸爸和姐姐……上学之后就见不到他们了。”

nicolson看了看地上的华人小姑娘,又看看温孟冰,颇为小心的向他建议,“不如我们就先回三藩市,反正回去温哥华的机票也要一周之后。先到奥克兰,回温哥华岛的航班也许会更多一点。”

商人瞪了他一眼。

nicolson再不敢讲话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淮真。她抹了抹眼泪,吸吸鼻涕,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眼眶红红的看他。他无端心里一软,说,“好好好,听你的,先回三藩市,跟家人道别。nicolson,去买机票。”

原来就是一场未婚夫妻间的中式家庭闹剧——人群轰然散去。

淮真抽噎着,躬身众人道歉说,说她实在太想家,给大家添麻烦了。

女士们抱抱她,说没关系,虽然是一场误会,但都能理解她离家在外的心情。

她跟在温孟冰身后回到放置汽水的桌边时,nicolson已经买好机票回来:两小时两刻钟后的泛美航班,到奥克兰是早晨八点钟,正好可以睡一觉;隔一天有一班飞机到西雅图,驾车两小时就可以回温埠——时间正好,比等待纽约的航班快得多。

淮真好不容易止住哭,因为饥饿与情绪激动过头,开始不停的打嗝。

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飞机,像只报晓的小鸡崽一样,短发上两簇呆毛随着她的嗝,一次次上翘飞起来。

他向来最讨厌中国街头穿衣久蓝、剪短发的女学生。但看着面前少女那簇不时飞舞的头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一点火气也不剩,心平气和地在桌前和她对坐下来,伸手一推,将插了麦管的汽水又推到她面前,柔声说,“多大的姑娘了……喝点水,好歹压一压。”

她不理他,旁若无人的盯着外头机身亮起的霓虹灯,自顾自的打嗝。

商人先生实在无奈,以为是汽水不好喝,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汽水糖浆兑多了,甜得发齁。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爱喝什么,立刻又走到另一台汽水柜前,研究半天,重新给她买了四五支支瓶装菠萝水和橘子起泡水。

启开瓶盖回到桌边时,nicolson作了个“嘘”的手势。

小姑娘枕在胳膊里,趴在桌上,大抵是哭累了,觉得有点倦,就地打起盹来。

商人将几瓶汽水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安安静静的坐下来,等她睡醒上飞机。

这画面,连nicolson看得也觉得有点想要发笑。

143.金山2.5

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地方, 跟着两个根本不能带给她半分安全感的人只会让她倍加警惕。当然没有在候机厅睡着,她只是尽量避免与这位心里有无数规矩的“母家哥哥”多讲一句话。

泛美从皇后飞往奥克兰的飞机是不会转机停靠的——直达三藩市——她从未想过, 这个城市能给她这样充分的安全感。光是想想坐落在湾区的唐人街,悬着的心也有了依傍。所以等到上了飞机, 她倒真的睡了个无比酣畅的好觉。

抵达奥克兰机场时, 天仍是墨蓝的颜色, 丘陵的城市笼罩在无边的海与夜幕里,只有□□上探照灯孜孜不倦的清扫着这座城市的黑暗地带。他们在机场吃了一顿早餐:三份煎蛋吐司与咖啡,奥克兰的计价车才渐渐多了起来。

计价车驶上金山湾的轮渡, 过了金山湾又放下来。一辆辆从奥克兰回到市区上班的小汽车与机场的计价车一排排地从轮渡下来, 从轮渡驶上码头街,驶入金融区, 驶入联合广场,驶入萨克拉门托街……

时空迅速变化, 双龙戏珠的的牌楼屋脊,飞彩鎏金的招牌、幌子与预定飞檐, 牌楼后头的“都板街”路牌,她一边想着, 这就是她的巢穴;一边等着看小六爷究竟会在哪个巷口横空出现, 将陌生的计价车拦截在路口,用他八丈高的气势将前来讨债的温埠巨头打个措手不及……车就这么接近了阿福洗衣的巷子。

温哥华的商人显然对她生活过的地方早已了如指掌, 一个路口之外, 便给计价车司机指明, 在近巷口将车停下。

她无端有点紧张, 问他,“你也要跟我去拜访家人吗?”

商人侧头琢磨了一下,“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去?”

她说,“你不要为难他们。”

他笑了,说,“nicolson,东西给我。”

nicolson到车后打开公务箱,清点了一下,将一卷重磅白丝绸,一枚男用玉印,一盒茶饼与支票单装进提包里,递给他。

那枚玉印上,印有阿福洗番衣的繁体与英文字刻。

原来他早就备好了。不止准备好了,还将阿福洗衣众人一举一动仔仔细细的监视着。

想到这些,淮真掌心早已涔了汗。

付过车费,萨克拉门托街边下车,nicolson先行替他去订中华旅店。

温先生装模作样的说,“你来带路。”

她没再说什么,带着他往巷里走,心里直打鼓,想着小六爷究竟什么时候会出现。

临近晌午,街上店铺大多掀了木板门,但因一家杂货铺的营生、一家医馆改做洗衣铺,而洗衣铺早晨送衣不洗衣,所以这条街早晨总显得有点静寂寂的。

太阳懒懒的从海上云后头露了头,也就一阵的功夫;这个钟点,三藩市的老人多抬了竹椅出来,在木门前石头地上晒一晒捂潮了的被子,在啪嗒啪嗒的棉絮拍打声中,人也被晒得暖融融、昏沉沉的。

在这昏沉沉里,儿女在唐人街开了海味店的香港太婆认出淮真,从椅子里追上几步,叫她:“妹妹?真是妹妹,你今日返来,你姊姊话畀我知,叫你返屋企食宴,等紧你啦……呢个靓仔系?”

她回头看了“靓仔”一眼,笑着对太婆说,“远房表哥。”

刚说完,云霞听见声响,挽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溜从门后头冲了出来,“淮真”还没叫出口,先看到她背后来意不善的高大华人。

她没有多讲,挽住淮真胳膊,略略警惕打量商人一眼,也没多问。

两人说着,一道迈过阿福洗衣门槛。

尚没人请,他立在门口稍稍等了一下,两个女孩已拉着手往里走了好几步,没等他。

过了一阵,云霞发现丢了个人,这才回头来,关心的问,“你不进来吗?”

他笑了一下,说,“有长辈在,贸然闯入,兴许不大方便。”

云霞道,“没事啊,家里没长辈。”

这回淮真也纳罕,“爸爸妈妈呢?”

云霞道,“你昨天不是致电回来,讲你早晨就到了吗,等到这个钟……爸爸妈妈早去‘福临门’订了桌饭,叫我在家等到你就过去。还有客来,你怎么不讲?”

听到“福临门”三字,淮真转回头说,“温先生,一起去吃个午饭吧?”

他说,“你们家中聚会,无人请我,不好不请自去,我回旅店等你。”

淮真道,“一家人聚会吃个饭,正好同家人介绍你是谁。”

云霞也附和,“比坐冷板凳嗑瓜子强。”又转头同香港太婆说,“阿婆,同去‘福临门’食饭?”

太婆立刻爽快说道,“好,好!”

商人垂头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点。

他眯眼打量面前两个女孩,想了想,说,“嗯,不过梦卿兴许要替我先向长辈作介绍。”

144.金山3

想起第一次在杂货铺放狠话“白鬼既杀不得, 就卸了他两条胳膊”, 华埠小姐大会仙人跳石油商与主办, 到后头因口头争执竟然当众开枪枪杀联邦警察……

小六爷没个轻重, 淮真也不知前头有些什么在等着温孟冰, 不自觉替他捏把汗。

心里打着鼓,想问问云霞,她却像没事人似的跟她聊这一月都发生了什么:

教会来了几个中国学生,将学校教会当婚姻介绍所,但凡是个年轻华人女孩便上前问愿不愿意去约会;淮真不在, 黎红与雪介约不齐人,叫上云霞又去了一回女皇秀;又问她还记不记那个菲律宾“拉夫·加西亚”, 她说记得,云霞就说,那男孩考上了巴顿将军高中,周末在唐人街教会里帮嬷嬷做男宿舍舍监, 因淮真在报上出名了,逢人就说他和淮真念远东公立中学时还有过一段韵事……

淮真想问问罗文是否也在福临门, 怎么都插不进嘴。但她知道云霞讲话是有分寸的:她不能问她离开三藩市的任何事情, 这些统统都与西泽有关系, 恐怕是要惹恼这位温先生的。

温先生听了一阵,大抵觉得琐事无聊, 又或者一早已经了解过, 便在后头同太婆聊天。

问她原籍哪里人。

她道台山。

温先生道, 他认识一个香港金永利源药行的李先生。

太婆道, 正是家父。

温先生顿时举止神态都敬重三分。

太婆哼笑一声,他娶了二十几房,我是他最没出息的小婆生的,否则我多金贵,同大婆生的姐姐们一样,念中西女塾,读女师,考美国名校也返家做名媛,嫁军官、嫁港督,才不嫁个金山客,十六岁上就漂洋过海来吃异乡苦。

这话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

温先生笑了,一时接不上话。

午间时分,福临门正热闹着。有户殷实人家娶媳妇,在这摆了酒,一楼少说百十来桌;刚上了五道菜,新人们正随亲人下桌去四处敬酒,所到之处,一片骚动。喜宴主人见着太婆,问她怎么请了李氏全家,独独太婆没有到场?

立刻邀她跟新人一道去喝酒。

她摆摆手,唔饮酒,饮红茶。

主人又道,今日饮“轩尼诗”。

太婆一拍大腿,好,好!立刻就跟了去了。

淮真便趁机问云霞,“今天怎么吃起福临门?一席少说十几美金,太贵了。”

云霞便看一旁的温埠少一眼,“不是听你电话里讲有客来么。爸爸说了,不论客从哪里来,都该以礼相待。”

温先生一笑,“客气了。”

一路淮真都不时留心着他的态度,淡然语态里还有点乐,好像装作不知道会在前面那番宴席上遭遇怎样的轮番盘诘,而打从心里打算去大吃一场似的。或者这老狐狸将唐人街小把戏一眼看破,根本不把即将遇到的事情放在眼里。

淮真又问,“爸爸妈妈都在吗?”

她道,“在呀,怎么不在,今天你回家,再多事也得推了。”

淮真心里正打鼓,弯子一绕,云霞冲一间临窗雅间放肆又亲热的叫:“爸,妈,妹妹回来了!”她也第一回跟着云霞叫爸爸妈妈,一出口发现却并不突兀,类似于跟着邻居姐姐去她家玩,遇见她慈祥和蔼的祖母,也跟她一同称呼“祖母”。她知道这在温孟冰听来或许幼稚,多少带着点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但她无所谓,即便表演过了头,她也得让他知道自己在唐人街是有倚傍的。

阿福没有特别意外,也许因为他正背对着窗户,与唐装年轻人讲着话,一听见两个女孩一惊一乍的声响,抬头慈霭笑笑,又接着聊天,倒真有一点商人的派头。

唐装自然是小六爷——淮真悬着的心定了下来。

倒是罗文,听见那一句“妈”,泪都要流下来,立刻起身,叫淮真过去挨着她坐下,想嘘寒问暖一番。

洪凉生闻声转过来,一手拍拍他身侧的椅子,说,“坐这。”

眼睛是盯着她身后的。

紧接着背后也不甘示弱,“梦卿住家真热闹。”

淮真背过身,同他一一介绍: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小六爷。

商人笑,“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六爷。”

洪凉生也笑,“什么大名?”

他说,“‘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报上都赞。“

洪凉生当然知道他暗讽自己,“奇士不奇士就算了,气死老爹算是头一号人物。这位是?”

她背对他翻了个白眼,道,“温先生,我家人都在这里了,您若是想,请自己介绍自己吧。”

他也不恼,“英德县,温孟冰。”

阿福便和和气气地笑,“金山客里,温先生才是头号人物,温先生请坐。”

他待淮真坐下,靠近她落座。

阿福道,“往年家里是拮据了些,来一趟福临门,小半月收入一会儿工夫就吃没了。如今姐姐自己赚钱上伯克利,妹妹也出息,我一个作家长的为着两个女儿,也厚着脸皮去跟意大利人做起生意,往后不愁学费,更不愁吃用。”

温少微笑着听完,暂且没讲话。

洪凉生便道,“想吃福临门,叫小六爷请客便是。”

罗文也搭讪着笑,“豌豆黄芥末墩爆肚盆糕的,也就偶尔吃个新鲜,哪能顿顿吃?”

罗文讲话时,温少便抬头看她。

阿福打断她,“内人为了家里生计想出一些歪主意,到处东奔西走,原也是我这做丈夫的不该。等生意做起来,到下半年妹妹夏天从学校回来,也有自己独立屋里一间卧室。”

商人温和不客气接话,“那便不必了。波士顿有公寓给她念书住,夏天?夏天得跟我回温哥华。”

席上一时沉默。

他接着问,“梦卿电话里没讲吗?”

她没好气,“没讲。”

云霞道,“温先生,住不住公寓,回不回温哥华,也得淮真答应不是?她不愿意,您也不能强迫她。”

温少道,“她与季家不沾亲不带故,怎好白吃白住。”

云霞急了,“与你又带什么故?”

瞧见罗文脸都青了,云霞还不知,淮真赶紧在桌下头狠狠掐她一下。

温少笑了,“这里豌豆黄不错,比温埠唐人街的好。”

洪凉生道,“那就再来两碟。”一手搭在椅背上,立刻招招手叫来堂倌上菜。

阿福道,“妹妹既然来了我们家,便是我们有缘。一年下来,家中事事顺利,姐妹两也学业有成……”

温少不疾不徐打断他,“你身为家长,放她同白人私奔却不管不问,你知不知那家人什么来头?若不是我一路叫人跟着,恐怕今日她未必能活着回来见你们。”

云霞道,“美国还是有法律与警察的!”

温少道,“大舞台戏子阿通与金斯顿十五岁的女儿私奔,两周后三藩市私人海滩上出现一具风华正茂年轻尸体,正是阿通。那混血胎儿的尸体两个月后被马车运了上百里路,和它死去的爹爹埋在同一个海滩,给九十里外的唐人街示威,小六爷,这事你不知?”

洪凉生笑了一下,“怕是有三十年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得问我爹——上世纪末的美国,着实挺乱的。”

阿福也道,“那小子临走前同我发誓绝不会使她受到分毫伤害。”

温少哂笑,“他不使她受到分毫伤害?白人家庭净养出这类天真无知的年轻人!”

淮真也忍不住了,“你又知道什么?”

他转头,笑着说,“等二十年,你再问问他,知不知他母亲究竟为何偏偏父子离港一年就好巧不好死于肺结核?这种事有过一次,便不缺两次。”

淮真心里一惊,细细一想,又万幸没有中他的计。如今换届在即,为官从政自然更爱惜羽毛,这种丑闻怎么会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加拿大商人轻而易举就打听到?

小六爷道,“既有大埠亲友疼爱,又有温少关怀,既然大家都是一样想为着妹妹好,又何必争个面红耳赤?”

温少道,“她走失至今,我仍心有戚戚。如今寻到她已是万幸,前尘往事便一概不究,自然是要跟我回去的。明日夜里的飞机回温埠——在此谢过这一年各位对梦卿的照顾。”

一杯温酒下肚,语调仍温温柔柔的。

唐人街拐卖他妻子的把柄在手头,所以语气不容置喙。

小六爷同他道,”既然明天夜里乘飞机,那便不急。”一面又亲自替他斟酒。

她盯着酒杯想:小六爷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此气定神闲?难不成在酒里下了毒?

但看到在座三个男人酒杯里的酒都是同一个壶里出来的,又觉得不像。

淮真松了口气,立刻又有点急。

小六爷说,“既然温少爷提前尘往事,那么也合该究一究。这世上,冤有头债有主,像我爹,到头也偿了他前尘往事的血债。唐人街着实曾有过一些对不住人的营生。我爹还在世时,许多产业法律也还没禁,一些营生着实害人不浅……前几年,见我二十好几了仍没娶妻,便叫他从前的老相好,做拐卖营生的小婆张罗着给我买个南国人家的闺女做老婆。正巧,前些年起了场火,好些人家都备了纸儿子,近几年也还有一些,季家与他小婆是邻居,自然便问道到季家人头上,叫季太太同她回香港走一遭。”

温少略略有些意外,却也留神听着,没打断。

小六爷接着说,“一开始他们没寻着人,先问到我从前回乡相亲时那位名角头上,后头临到汕头码头返航上船,才有遇上一个十五六岁、大字不识的小姑娘,正合了我爹的心意。我爹那小婆的人回来同我说:‘事就有那么巧。汕头港上活动着来往香港、金山的人牙,许多广东人家的父母亲都在码头的雨棚下头卖闺女,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六七岁,近些年吃不饱饭,也只剩些面黄肌瘦的丫头,不好卖,一千块钱能买一打。我们到埠时见着是那些,回码头上也仍是那些。到码头上见着一仆妇领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穿着重绣的紫色袄子与一双绣花布鞋,原本好好的,没一会儿就走散了。人山人海的,去通济隆换票时,却见到那仆妇,逮着人牙就问‘听说金山下来买女仔,十五岁的闺女,本是去温埠结亲的,干净着,连温埠头等船票一道三千块。若是要买,去同她说我就在船上等她,你们领着她上金山的船去就是。’”

温少当个笑话听着,“若非穷到吃不起饭,哪有卖女儿的?”

六少也说,“也是,做那种生意惯了,嘴里也没一句真话,温少全当听个笑话。不过这笑话说来也是个传奇,后头才精彩。温少要不要听听看?”

温少道,“六少请讲。”

洪凉生道,“那仆妇道,她婆家已经将女仔相公寄来的信封地址给拆了,余下那封信纸在她身上,留着给人牙子佐证,验明女仔金山客未圆房的妻子身份;又道她不识字,即便识了,过海关也跑不了。我小妈便觉得稀奇,问那仆妇:‘媳妇也是半个闺女,家中既有金山佬,何至于要到卖闺女的份上?’那仆妇道,‘嫁个闺女,张口就要上千彩礼,娶回家里,柔柔弱弱,既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道,如今又大张旗鼓要接去温哥华,光一趟头等船票便几百上千块,送过去又吃饭又念书的,不知多赔钱。在汕头码头买个闺女也不过几十块钱,还能替家里采茶做饭。港口人多嘴杂,不如就在港上将她走失,一了百了,剩的赔钱更多。’”

温少听闻,一笑,“不对。若是仆妇都道她体弱,人贩子怎么肯买?”

洪凉生道,“我也觉得奇怪。若真是卖个闺女,怎会由一个下人出面?但更奇怪的是,茶商富户,送不曾见过世面的儿媳从鱼龙混杂的港口乘远洋轮渡,怎会只派一名仆妇陪同。若是真心关切,该亲自来接才是。”

温少道,“说来说去,错在这家人了?”

洪凉生道,“到底不是自家女儿,不够疼爱罢了,也并不全错。人牙子之流自然不可信,伪造纸儿子身份的人家也不信,草率弄丢儿媳的人家真就可靠吗?无非是将女孩儿从一个臭水沟翻到阴沟里,又自己爬了出来,将命攥在自己手里头罢了,从此她是自由的,是死是活,没人能替她做主。她本就受了害遭了罪,公道该同做了缺德事的人去讨,为何要来向她讨?”

淮真听完都傻了:小六爷这是办的什么事?自以为英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将她给搭救出来,却将自己与罗文往火坑里推?

温少笑了起来,“我本不想计较,没想洪六爷竟叫我寻根究底。”

洪凉生道,“对。”

温少道,“说起来,在场也有位知情人,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小六爷道,“唐人街几十年来也不知向广东香港卖过几万名纸儿子,这万人统统应当认罪吗?”

云霞道,“若温少要追责,我母亲做错了事,自然也逃脱不了……但请不要以此来要挟淮真。”

阿福道,“云霞讲的不错。”

罗文有错,淮真不想、也不知该如何替她辩白,但听阿福与云霞这么讲,只觉得有点想哭。

温少无不讽刺,“这年头,犯罪倒犯出点义薄云天的味道了?”

洪凉生揿铃,刚才端上两碟豌豆黄的堂倌便拿了只铁皮盒子上来。他打开,将一份口供,一份撕毁的婚契,与一份法律文书亲手交给温孟冰,又道,“如今我从小妈处收罗来的罪证,全在这里了,请温先生过目。”

那份婚契便是姜素曾写给小六爷的,当初在警局外头撕毁了,又以这份法律文书来佐证淮真自由之身。

温孟冰再次打开那一页口供纸:“本文件就是证明下列事件及安良堂所承认的协议:在此同意书签署之前,梦卿是温德良的财产,现在安良堂代表洪万钧,同意付给温德良三千银元……”

只读了一句,他将那页口供纸狠狠揉进掌心,脸色煞白的盯着洪凉生:“你伪造口供,颠倒是非黑白。”

洪凉生指指自己胸口:“温少信也罢不信也罢,统统可以同我前去求证。唐人街在这里,我人就在这里。若是犯了了错便论罪处置,我一个也不让他逃掉。”

温少道,“我父亲母亲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洪凉生道,“你要见那人牙小婆,我立刻给你叫来,叫她与你,与季太太当场对质。做没做,信与不信,只有问了才知道。又或者,温少爷根本就不打算求证。”

温少不语。

洪凉生道,“若是温少爷怀疑我们早有串供,当时在场还有一人,姓叶,如今在花旗国也算的上名流。你尽管致电问她当初汕头码头是何种情形。当然,最方便的办法,便是问问温少自己家人。他们究竟有没有薄待那女孩,温少心里应当比我们清楚。”

145.金山4

那番话讲完, 温少神态变了又变, 末了竟然一笑, 道, “洪六爷好口才。不过打官司不是打辩论, 人得留着,等各自律师到金山再论不迟。”

小六爷的话有几分真假她不知,但究竟要闹到律师出面,淮真仍吓了一大跳。

洪凉生也皮笑肉不笑,“那可别到太晚, 金山客不比我等闲人,寸金寸阴。”

事态一度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到末了,小六爷与温少竟当无事发生似的,该吃该笑,还叫堂倌又加了几个菜。楼下唱戏的唱戏, 欢喜的欢喜,一声锣鼓响, 陡然将婚宴推向最高潮;喧哗的中式婚宴伴奏下, 这顿饭变了味, 阿福与罗文不再多话,偶尔搭讪着替来客斟个酒, 席间气氛极其诡异, 令淮真如坐针毡。

一顿饭吃完, 淮真一身薄呢长衫早已涔得汗透。

安良堂的人一早已经等在福临门外, 说是将姜素与当初同船的女仔也一并叫了去。

在萨克拉门托街上稍等了片刻,等到nicolson过来,一行人便跟着杂物理事前往安良堂。淮真她抬头去看安良堂身后的阿福与罗文,咬咬牙,对小六爷说,也想跟去看看。

立刻被阿福呵斥,说安良堂是什么地方?小姑娘凑什么热闹!叫她跟云霞回家等着。

她道,“这事本就与我脱不开干系,我不放心,想跟去看看。”

小六爷笑道,“妹子,你傻了吧?这顿饭吃完,这事就和你再没半点干系,同姐姐回去,先洗个澡,好好休息,等着这头的消息。”转头又问,“温少,是不是?你也劝她一句。”

他着一件藏青丝绸质地的唐衫,上头密布着抽象的松与鹤的图案。温少则着一身肃然西装,长途跋涉尚未来得及沐浴换下,只nicolson刚才过来时给他带了条干净的黛青丝质领带系上。温少足够高大,无可否认是个成功体面且威严的男人。

他比那松鹤唐衫的青年高出半个头。

两人一同峙立于唐人街牌楼屋脊下,当小六爷满面春风的转过头同淮真笑着说“妹子,此事从此与你不相干”的那一刹那,他七十英寸的身高足足生出七百英尺的气势。

温少也转过头,笑一笑,也说,“梦卿,这里不关你事,回去吧。”

同样的话,由他讲出,语气却弱了一大半,也许天生少有人能如小六爷硬气到骨骼里,又或者温少终于发觉自己的底气不足。

两人在牌楼屋脊下暂时相安无事,各行其是。

人到齐,便一齐都走了。

唐人街还没什么地方是华人去不得的,淮真想偷偷跟去,被云霞死活拦了下来。

她生气:“都说与你不相干了,你去干什么?”

淮真道,“季叔季姨都在那,不知姓温的老狐狸后头还有什么损招,不去看看怎么放心?”

云霞道,“妈妈本就犯了错,看你一天天在跟前活蹦乱跳的,因为当初错事心里一天不好过一天。再坏再差,能去牢里呆几天,罚点款,往后与你相处起来心里也舒坦。”

过了会儿,她又说,昨天小六爷找到家里来商量时,阿福本都想叫淮真同温少去了,觉得他那么富,跟着他不吃苦。罗文立刻骂他,说即便云霞是你我生的,命也是她自己的,不由我们主宰。那种中国男人,不知多古板,将女人当男人附庸。广东乡里人尤其古板,瞧不起闺女,他出洋多年尚能好一些,他家里人,怕是更不把女人当人看待,比梁家凯那小子更甚。你也给闺女相过亲,即便挑夫婿,像这种男人,即便再有钱,跟着他能好过到哪里去?便劝阿福,错在她,认错就是,不论如何也不能将你交到他手上。

思来想去,淮真仍觉得小六爷这事不靠谱,问云霞,“你觉得小六爷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云霞道,“小六爷那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张口就来,我都不信……”

淮真道,“既然你都不信,凭什么他觉得温少会信?”

云霞仔细想了想,“保不齐他心里真的有鬼,正给小六爷猜中了?”

淮真也不知这里头几分真假,只觉得心里惴惴的,“若是有隐情,当然小事化了,为什么又要闹官司呢?”

淮真终究不放心,想着手里还有温少在机场给他的几百美金,哄着云霞和她一道去了仁和会馆,花了几十块找来个机灵跑腿的,让他跟去安良堂看看,一有消息,立马来阿福洗衣通知她两。

之后,两人便一齐蹲在阿福洗衣门口的阶梯上等,从中午等到黄昏,等得手脚发冷,心里直打鼓。

内河码头敲九点钟前后,仁和会馆的人来了,却只说叫她两先睡下。

两人都着急,问那边情况怎么样?

仁和会馆的人说,下午洪三爷从洛杉矶来了,就在刚才,温少的律师也到埠,两边一同在安良堂商量呢,一时半会也还回不来。

两人还想问什么,仁和会馆的人又说,小六爷叫你们别急,急也没用,睡个觉,等到天亮,就什么都知道了。

·

淮真哪里还睡个好觉,被云霞呵斥着草草洗了个澡,被子也懒得铺,和衣躺在云霞床上将就睡了个囫囵觉,睡前炭炉也忘了熄。两人只顾着琢磨安良堂那边怎么样了,也没功夫聊别的事情。

半夜惊醒,睡衣外头披上大衣便拖着云霞陪她去仁和会馆找那小伙问话。那小伙也替她们挂着心,叫她们别担心,回去待着,一有消息他立刻上门来。

到早晨五点半钟,仁和会馆的人又来敲门,只叫云霞将昨天季太太煲的等淮真回来喝的鸡汤热一热,再炒个菜,拿食盒装两人的份,同他一起送到市区警局去。

淮真问什么事。

仁和会馆的人便说,季太太往后得在警局呆上一段日子。

淮真问他是什么罪名被捕的。

来人不肯说。

云霞二话不讲,回屋去热鸡汤。淮真想同她一起去,仁和会馆的人却不肯,说阿福与小六爷都叫淮真呆在家里等消息,哪里也不准去。淮真气得当街踹了他两脚,说你干什么吃的,拿我五十块钱就这么办事的?

仁和会馆的小伙一直喊冤,说这是小六爷吩咐的,他若是不听仁和会馆差遣,到头来工作丢了,只得屁滚尿流乘船回乡放牛去。

淮真没办法,只得在家里傻等着。

到中午云霞回来了,看起来倒一点也不着急。

淮真问她究竟定的什么罪,要关多久?

云霞便说,交了洗衣铺的账簿上去,给妈妈安了个前年底逃税的罪名,得在警局拘上两星期,这两周爸爸都得去陪着妈妈,只得我两在家里。

淮真一开始想不明白,怎么温少查起唐人街拐卖少女的老底,最后给假造纸儿子的罗文落了个逃税的罪责?

仁和会馆的小伙道,“到底温少还是网开一面。”

淮真问他:“怎么说?”

小伙道:“听说两边律师来了,温少却不肯闹上法庭去。两下商议,最后决议庭下和解,两边各让一步,小六爷也得将安良堂的不法贩卖的底交出来,将洪爷名下所有妓|女都叫到安良堂,温少一一问她们有谁想回乡去,他立刻为她们购置月末返回南中国的船票。”

淮真来了精神,问,“然后呢?”

小伙道,“当场四百多女仔,年纪最老的二十四、五,年纪小的十六、七,竟没有一人肯乘船回乡。温少便又问,撕毁女奴身契,安置到救助会,以自由人身份开始上学的又有谁?”

淮真问,“有几人?”

小伙道,“不过二十来人。”

淮真又问,“剩下的人呢?”

小伙道,“剩下来的,温少便道,他资助唐人街为她们新开一所学校,请人教她们英文,念书,念到毕业若仍找不到工作,便叫小六爷由仁和会馆为她们在制鞋工厂寻个位置替她们安置自己,问小六爷肯不肯帮这个忙,小六爷当然答应。安良堂协助拐卖、偷渡的,都一并送去警署,交由市警察定罪了,蹲三五年号子也是少的。”

淮真问,“姜素也在其列吗?”

小伙道,“据说她哮喘重症,拖到今日也没几年了,有西医院医生的凭据,究竟要不要坐牢,仍得由白人的律法定夺。至于季太太……”

云霞道,“到底是温少怕带累淮真,所以胡乱安插了个别的罪名,让她吃点苦头,免得她忘性大,是好事。意大利人昨夜一听说吃了官司,跑的比谁都快。妈妈气坏了——也算给她长个教训。”

·

小六爷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暂且不论,但不论几分真假,都在温少心里激起了点什么。父母亲究竟有没有卖掉梦卿,倘若家人咬死不认,他也再难求证;可是从前父母待梦卿如何,他却比旁人更加清楚。

儿媳走失,温家人当然有错。

看守儿媳疏漏虽有错,但错不至大到使温少悔恨。

若温家人看上去只错了一分,那必得让他们多错一些,却要在温少心里埋下种子,赌他不敢也无法求证。

人的恨倘若落到实处,温少因愧疚从此也无法面对梦卿。

nicolson是下午四点钟来阿福洗衣的,温少没来,这也在淮真预料当中。nicolson问淮真,季家的经济能力恐怕难供她念完大学,所以温少最后问她一回,究竟肯不肯随他回温埠。

云霞从门后头探出头来,替她道,“若我是温少,便没脸来问。季家再穷,也有手有脚,不至出卖女儿。”

淮真想了想,叫nicolson等等,回到房间寻出那件给洗坏了的紫色短袄与绣鞋,连带那封信一起揣进一只干净布包,让他带去给温少。

nicolson说,“洪三爷与温少的律师仍还在清点安良堂的账务,等查清账目后,会有一笔钱转到你在富国银行的账上,约有八千美金。”

淮真当然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得得来的。

她说,“我会记得查看银行账户。”

nicolson又说,“如果手头拮据,尽可写电报到温哥华来。”

淮真道,“若是真穷到上街讨饭了,也许我会的。”

nicolson苦笑,又说,“温先生仍有一事放不下心——他希望你不要再去招惹那白人家的小子,他祖父不是好惹的。温先生希望你知道,他一心只想你平安。”

淮真想了想,说,“我也有一事希望能想让温先生知道:从汕头码头与仆妇走失那一天起,梦卿就已经死了。”

nicolson深深看她一眼,似乎不知应当从何处感慨。但也只说他一定原话转达,也请淮真多保重。

送走niconlson,淮真一回头,却见小六爷曲着条腿,坐在阿福洗衣穿堂的条凳上嗑瓜子,跟放高利贷的上门讨债似的。

一见她进屋,小六爷抬抬下颌道,“喏,五十块钱,给你还回来。”

贿赂仁和会馆打手被当场拆穿,淮真将钱叠了叠塞进衣服里,“小六爷可真大方。”

他也不客气,“那当然,小六爷做事你不放心,还背地里花钱找人盯梢着?”

淮真道,“我还不是怕小六爷年纪轻,扛不住。”

洪凉生地上瓜子壳落了一地,“小六爷在你心里就这么没本事吗。”

顿了顿,淮真问,“究竟温家人有没有做卖儿媳的事?”

洪凉生道,“谁知道呢?”

淮真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不也是剑走偏锋,还叫有本事?”

“说来我也想找个机会捣腾一下我爹和小妈遗留的产业,但一直找不着机会。他来了,也倒正好。”洪凉生笑一笑,“倘若他不曾做亏心,今日怎肯善罢甘休,连你面都不敢见灰溜溜地就走了。妹子,你说呢。哎……事不都解决了吗,还伤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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