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荒城 - xp1024.com
《金三角·荒城》


正文 出发

<em>泰南间谍密布,泰北杀机四伏,在得不到任何帮助下,仍然硬着头皮前往。人,生有时,死有地。</em>

今年(一九八二)元月初,《中国时报》副总编辑高信疆先生问我,是不是有兴趣访问一下远在泰缅边区,一书中残留下来的孤军苗裔?如果可能,再去看看难民村和金三角。更鼓励说,时报董事长余纪忠先生及总编辑张屏峰先生,都很支持这个计划,并念及我年纪已老,此行深入蛮荒,报馆愿意同时也负担老妻费用,由她陪往,以便万一遇到意外事件,也好有人在旁照料。这提议使我怦然心动,虽然刚从美国回来,连访美杂感还没有写完,而且最近又搬了家——搬一次家跟离一次婚一样,等于脱一层皮,但我仍几乎是没有等他说完,就满口答应,那正是我多少年想要去的地方,书中的孤军,为人留下未完的叹息。难民村象征二十世纪中国人的苦难。金三角神秘莫测,外国人有很多报导,但每一篇我们所能看到的,都有一种“隔”的感觉,好像是,他们的观察似乎只深入一半,在它的根部,我潜意识认为,还有更使人震惊的基本层面,那是只有中国人才可以了解的层面。

我兴高采烈的接受这项差事,决定阴历新年(元月二十五日)过后的初十日(二月三日)出发。于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收集资料,和寻觅那边的人际关系。不过,不久我就后悔答应得太快。在除夕的前几天,金三角战事爆发,泰国武装部队,分别由地面和空中,向金三角核心基地,被称为毒窟的“满星叠”——好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发动大规模攻击,成为世界性的重要新闻。《快乐家庭杂志》主编钟春兰女士,曾把一位传奇性作家曾焰女士发表的一系列异国情调的文章,复印一份,连同她的住址,一并给我。曾焰女士就恰恰住在满星叠,是我手中最重要的王牌之一。可是启行的前一天,钟春兰女士十万火急的到处找我,惊慌的说,曾焰女士的丈夫,就在战争发生的第一天,中弹毙命,她带着两个女儿逃亡,因泰军的封锁不解,无法收尸。

消息使人沮丧,朋友们一致劝我不要像飞蛾一样,扑向战火,至少延迟到尘埃落定后再去。启程时,《自由报》社务委员罗祖光先生开车送我们夫妇到桃园机场,接着《中国时报》总编辑张屏峰先生,和高信疆先生夫妇,也赶了来,他们祝福我们平安,并且嘱咐:“宁可空手而回,也不要冒生命危险。”面色沉重,使人产生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不再复还的悲壮心情。

到了曼谷,再度后悔不该有此一行。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北非的卡萨布兰卡一样,曼谷是二十世纪八零年代东方的卡萨布兰卡,间谍云集,而且比卡萨布兰卡更多出国际肃毒组织的密探。几乎每一个在曼谷的人,都拥有一箩筐情报,你需要什么,就会有人提供什么。上自越南和它的尾巴国柬埔寨横山林政权的一举一动,下至我们所渴望得到的孤军苗裔、难民村,以及金三角的各种信息。问题是,我们无法判断它的真伪。

——甚至正常的商业行为也是如此,曼谷有个“诗里导游机构”,负责人范诗里先生,在台北时向我提供异域孤军苗裔有十三个基地(有整有零,维妙维肖,跟真的一样),愿负责全部安排。直到临行前才发现只是一个骗局,幸亏发现的早,否则到曼谷后连飞机场都离不开。

这还不是打击,打击最大的是,预期中一定可以获得某些人士协助的,竟全部落空。从台北发出给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的两封电报(外交部的和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的),和我手中握着的将近二十封恳切的介绍信,在官场的特有运转作业下,于投递后全部失去效用。这使我们像被击落的孤雁一样,困在人地生疏,而又言语不通的异国首都,一种异样的气氛抓住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异域”孤军苗裔、难民村,以及金三角,都在曼谷北方九百公里之外的蛮荒山区,连望都望不到。这种困境使我几次兴起折返台北的念头。后来激起我孤注一掷决定的,却是沈克勤先生的一段话,他声色俱厉的教训说:“即令你到了金三角,一个报告到台北,说你是前往贩毒的,你就完了。”我的反应是,不要说打小报告说我贩毒,即令栽赃,把海洛英塞到我身上,我也不在乎,可能生命自由到此断送,但我没有做这种事,就是没有做这种事。显然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才会受到抵制。于是,我迳自物色向导(在留泰的三个星期中,我换过六个向导)。二月六日,在抵曼谷三天之后,我给报馆一封信:“明天,我将深入边区,如果向导不来会合,仍单独前往。人,生有时,死有地。”

我们最后终于到了满星叠,并且会见了被世界舆论称为“毒枭大王”的坤沙先生的重要助手。而就在前一天,那里仍有一场激烈的射击战。从满星叠返回南方六十公里外的清莱之后,老妻因她教书的学校开学在即,先行飞返曼谷,候泰航的班机返台。我则留在清莱,继续收集资料,并准备如有可能,再入山区。可是不久,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金三角和它的附近地带,杀一个人比斩断一根草还要轻而易举。我曾经透露要据实报导,为了保护自己而惊慌过度的向导,可能先发制人。我当时住在旅馆,第二天入夜之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侧身到洗手间问是谁?没有回答。伸手扣上门链,顺着外视镜张望,原来侍应生托着送洗的衣服。我不认为像电影上那样,会是什么人装扮的。翌晨一早,当一个穿着胶鞋的粗壮大汉,堵在门口,很恭敬的邀我再赴山区,他们“长官”愿和我恳谈时,我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气味,仓促提起旅行箱,很热情的拉他下楼共进早餐。走下楼梯,在众目睽睽下,跳上泰国特有的那种货车型的小巴士,没讲价钱,就远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清迈。

但我最难过的是,此行报导,将使报馆和读者先生大失所望。回国后第一天,就有人询问:“你可看见提炼海洛英工厂?”这句问话是何等轻松,我告诉他:“只有死人才看得见。”盖不知道内情的人,说不出内情,知道内情的人,又不能说出。我虽仅知道一点点内情,却也陷在这个困境。

但我仍在不伤害仍留在泰北帮助我的朋友原则下,尽可能的去做。先从金三角开始。

正文 “毒三角”

<em>金三角的毒品产量,占世界毒品产量总和的百分之七十五。查禁徒使毒枭更增加财富。</em>

金三角指缅甸、寮国、泰国三国交界的三角地带,大家都知道它的方位,却没有人知道它的面积。美国《生活杂志》记者查里斯先生曾估计它有十五万五千方公里,比台湾还大四倍有余,不过实际上到底有多大,谁都无法肯定,因为,“三角”只是一个概念和印象,它没有明确的边界。

世界上三国交界的“三角”,两个巴掌都数不完,全都没没无闻,而只缅寮泰三国交界的“三角”,被冠上“金”字,造成二十世纪地理性的强烈震撼。原因很简单,那里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生产量。如果把“金三角”改称“毒三角”,就更明显,也更符合实际。在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毒品窟里,有世界上最大的鸦片种植区。如果以鸦片种植区为要件的话,则“三角”并不是规则的三角,却像一个破靴一样,紧压在泰国北部。很多人都有一种印象,认为“三角”就是“三不管”。有些“三角”可能如此,但“金三角”却不然,三个国家的边界森严,任何一国这一边发生事情,都要用自己的力量,自己处理,即令处理不了,也不会劳动对方干预。就如这次战争,坤沙先生的“掸邦革命军”,明明在泰国的边城满星叠安营扎寨,扬言“借土复国”,箭头直指缅甸政府,但缅甸政府却不能“追击”到泰国领土,只能要求泰国把他逐回缅甸,再由缅甸下手。它之所以终于形成一种“三不管”的外貌,只因有些国家,并不十分认真的去“管”,不但不十分认真的去“管”,还有点故意的“不管”,甚至希望边区最好一直保持目前的混乱现状,才符合若干权势官员们的最大利益。读者先生必须仔细咀嚼这句话,然后对发生在那里的骇人勾当,才能得到解答。否则,你就会有一种“越想越想不通”之感。

世界上再没有比鸦片——毒品之母,更能摧毁人类的了,它先摧毁人的财富,再摧毁人的尊严,最后摧毁人的性命——瘾君子瘾淑女最后结局,几乎毫无例外的倒毙街头,或惨死在一间破烂的空屋子里。无论是纽约索荷区,或伦敦索荷区,当瘾君子爬在地上向零售贩哀求赐给他一小包海洛英;当高贵的美妇人,你碰她一下,都会觉得是一种渎亵,她忽然间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像最下流娼妓似的脱下衣服,浑身发抖的跪在你面前,求你随意摆布她,只要给她一小包白粉。这时候,你就会警觉到“金三角”所扮演的角色。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际存在的千千万万像微血管般的管道,从“金三角”无声无息的向世界各地伸展,到达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落到瘾君子瘾淑女焦急而颤抖的手中。世界上当然还有其他地方也有毒窟,像土耳其西部就是,但已日益萎缩。一九七零年代,“金三角”毒品产量,不过占世界毒品产量总额的百分之五十。到了一九八零年代,已猛进到占百分之七十五。

根据泰国安全院秘书长巴颂先生的报告,泰国的吸毒者有六十万人,那就是每一百个泰国同胞,就有一位瘾君子和一位瘾淑女,每年要消耗七十四亿铢,折新台币约一百三十亿,以市场金价计算,约折合黄金七十四万两。而在最重要的转运站香港,四百万人口中,有八万人吸毒,也恰占全人口的百分之二。然而,这都不是西方国家关心的,西方国家关心的是他们自己人被害的程度。荷兰全国吸毒者只不过八千人,其中还包括一千人左右的中华人,已使荷兰大起恐慌。海洛英原产地“金三角”价格,每公斤不过五千美元(约黄金十两),可是到了荷兰,每公斤至少卖到十二万美元(约黄金二百四十两),每一个毒枭都成了超级富豪。俗语云:“赔钱的生意没人做,赔命的生意有人做。”更何况不一定赔命。而美国则成了受害者的终站,联邦毒品及危险药物局对毒品流入美国的速度,形容为“势如雨下”。盖各国都是过路站,无论是香港或阿姆斯特丹(东西两大毒都),除了留下小部份自己消化外,大部份都转运出口——荷兰虽只有八千吸毒者,可是每年却“进口”六七百公斤海洛英,这些多出来的毒品,以及其他地区多出来的毒品,最后都进入美国,立即全部被估计为数三百万的吸毒者所吸收。美国好比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吸毒器”,对世界各地毒品,来者不拒。

三百万吸毒者,是一个使人歇斯底里的数字。吸毒者不是孤立的,平均一家四口的话,就有一千二百万人心灵破碎,而他们发动的抢劫、杀人——目的只为了买一小包海洛英,带来的道德堕落和社会混乱副产品,更明显的摆在眼前。美国联邦毒品及危险药物局显然束手无策,他们所做的只是“切断”管道,也确实切断了不少管道,平均每年都逮捕大约一千名毒贩。可是,就好像一个全是裂缝的木桶在汪洋的毒海里一样,凭几个手指是堵不住所有漏洞的,每切断一次管道,徒使毒品的价格作一次猛涨,反而养肥了那些没有落网的毒枭。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根绝,那就是,塞住毒源,消灭“金三角”。

这是发动这次金三角战争的主要原因,没有一个人不赞成彻底铲除鸦片,包括这次战争中被指责为“毒枭大王”的坤沙先生在内,这就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形势。

正文 毒品王朝

<em>罗星汉,这个缅甸所属果敢地区的浪子,在那个穷山恶水,比台湾大四倍的蛮荒地区,建立他的毒品王朝。</em>

泰国在泰缅边区对满星叠的陆空攻击,使隐藏在深山峻岭中的一支武装部队的首领,从未见过经传的坤沙先生,突然间家喻户晓,名噪国际。一连十余天,泰国大众传播工具,包括所有的泰文中文报纸杂志,和每天的电视特别节目,都围绕着他团团转。美国出版的《新闻周刊》也有长篇报导,香港出版的英文《亚洲周刊》,更以坤沙先生作为封面。他那具有性格的造型,以及在附图中他检阅“掸邦革命军”的盛大场面,使读者们留下深刻印象。跟他的上一代罗星汉先生比较,罗星汉先生似乎是另一种气质。我曾看到过罗星汉先生的照片,那是一副非常写实的镜头,他站在一个原野上,既和气,又温顺,彷佛一个平凡的书生。

要了解坤沙先生,必须先了解毒品王朝的创始人罗星汉先生。

罗星汉先生曾被美国《读者文摘杂志》记者保罗先生,称为“鸦片将军”。在罗星汉先生时代(一九六零年代及七零年代初期),“金三角”的“首府”,不在泰国的满星叠,而在缅甸的大其力,跟一桥之隔的泰国边城娘?,遥遥相对。他出生在缅甸的果敢小镇;位于缅甸东部,和中国云南省的镇康县,壤土相接。一九五零年代时,孤军的重要根据地,一度就在那里。当孤军四处奋战时,罗星汉先生还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追随孤军,充当他们的娃娃兵,跑腿送信,受到官兵们的宠爱,而他的“罗星汉”名字,据说,就是孤军替他取的,他的缅甸名字本叫畏蒙。直到孤军第一次撤退(一书就叙述到那时为止),他才开始成长,而在孤军第二次撤退后,缅甸政府军进入缅东掸邦地区作了一次错误的决策,他才崛起。

这个错误的决策,起因于缅甸政府的背信。当一九四七年,缅甸脱离英国的前一年,缅甸革命领袖瓮伞先生,在班弄召开了一次筹组联邦的会议,由各民族代表参加,共同签署一项“班弄协定”。为了安抚各民族的疑惧,协定中规定,缅甸联邦政府组成十年之后,各邦可以依照他们的志愿,继续留在联邦之内,或退出联邦。缅甸独立后,中央政府采取集权,为了消灭各邦地方意识,不断剥夺他们原本列在宪法上的特别权利。一九五七年,十年期满,掸邦一些土司(全都是被中国明清王朝政府册封的世袭酋长),首先要求脱离,缅甸政府拒绝。

他们就揭竿而起,攻击政府军队和警察。在那个万山连绵的烟瘴地带,缅甸政府顾前失后,焦头烂额。一九六二年,尼温先生解散国会,推翻缅甸民选政府,建立他所宣称的“社会主义军事独裁”。为了造成掸邦内部火并,以便渔翁得利,尼温先生,这个自以为聪明绝伦的将军,下令掸邦人民,只要效忠中央政府,就可以组织武装部队,跟他所控制不住的土司对抗。

就是这项错误决策,引起迄今仍与日俱增的灾难。因为在金三角,只有毒枭——鸦片贩子或鸦片保镳,才有力量(不但必须有钱,而且必须是亡命之徒)维持这支私人武力。

罗星汉先生名字像中国人,因为是中国孤军为他取的。但他并不是中国人,而只是中华人,他没有中国国籍。最多只能说他是中华裔的缅甸人,曾祖父那一代,就在缅甸落籍了。他跟中国西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先生一样,是一个聪明勇敢的浪子,除了惹是生非外,没有别的足以使父母安慰的特长,终于被老爸赶出大门。然而,时势对他有利,虽然没有刘邦先生那么幸运,建立西汉政权,他却在那个穷山恶水,比台湾大数倍的蛮荒边区,建立他的毒品王朝。他最初只不过拥有十几个人的小型镳局,专门为贩毒商人保镳护路。直到有一次,一批“黑货”落入缅甸政府军之手,缅甸政府告诉他:“如果你保证效忠政府,黑货可以发还,而且允许你用自卫队的合法名义。”缅甸政府没有想到,只要有利于他的生存,他当然效忠。

——从罗星汉先生发迹这件事上,可看出毒品不是单纯的法律案件,而是政治性行为。当一个政府或国家,因政治缘故诱人贩毒时,就很难理直气壮的再站在法律立场,取缔贩毒。

罗星汉先生由是升级,开始自己种植鸦片,自己提炼海洛英,而且削平群雄,称霸金三角。他的贩毒管道,像利刃一样,由大其力插入泰国北疆,最大的关隘是通过泰国边城娘?。国际肃毒组织的美国密探们,曾夸下海口:“如果你在大其力买到海洛英,想运到世界市场,你就得先通过我们的天罗地网。”这话可真是大言不惭,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罗星汉先生的毒品王朝根本不在乎天罗地网,他的输出路线顺着泰缅边界,向西向南延伸,他老早就嫌娘?到曼谷有九百公里之遥,距离太远。他不断开辟新的岸,第一个是棉宏松。七零年代初叶,再移到密索。他最后的计划是三佛像(杰地刹蒙)——《桂河大桥》电影上的死亡山谷,那里距曼谷只二百公里。

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倒没有死。只是太著名的毒枭很少有好下场,一是肃毒国家的巨额赏金足以使毒枭的心腹意志动摇,二是他们躲在山区太久,封闭的环境容易产生膨胀的自信。罗星汉先生不久在泰国被捕,造成轰动世界的新闻。但轰动得最厉害的,还是他从戒备森严的监狱里逃了出来,当时的谣言是,泰国有权势的高级官员不敢把他送上法庭,怕他一古脑端出来。然而,这位“鸦片将军”的好运已尽,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亲自到马来西亚视察业务,而就在马来西亚落网。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解回缅甸,现在正在缅甸监狱中,度他的晚年。

罗星汉先生的仆倒,几乎使毒品王朝瓦解。最后掸邦丹羊莱莫部落土司坤沙先生,代之而兴,收拾残局,重振声威。

正文 坤沙被捕与营救

<em>两支枪管迅速的抵住两位苏俄医生的后背,像电影上的劫持场景,他们俘虏了人质。</em>

今年(一九八二)才满四十八岁的坤沙先生,是一个孤儿,由他的祖父抚养长大,虽然他是世袭的莱莫部落土司,但各部落间互相仇杀,使他不得不从小流浪在外,直到他能保护自己,能够抵抗世仇卡瓦部落酋长剥蒙先生的压力,才折回故乡——缅甸掸邦丹羊莱莫山弄掌大寨。那一年是一九五四年,他才二十岁,就以他的土司府(实际上不过一个大院)为基地,招兵买马,集结汉族和掸族的英雄好汉,发展出一支雏形武力。

当缅甸政府鼓励掸邦人民组织自卫队时,坤沙先生立刻抓住机会,表示效忠中央政府。因为他本人就是土司,由效忠的土司对抗叛逆的土司,正中缅甸政府的下怀。缅甸东北军区司令官貌随上校大喜过望的,正式委派他当“弄亮地区民众自卫队指挥官”,这项任命,对坤沙先生而言,正如猛虎添翼。但真正使他直冲霄汉的,却是另一桩措施,缅甸政府深信他的忠诚,不但发给他武器,还派出军事教官,对他的部队进行严格军事训练。缅甸政府的如意算盘是,要训练出一支骁勇的山地兵团,来对付其他叛徒。缅甸政府并没有失望,果然训练出一支骁勇的山地兵团,而且成为其他叛逆部落的克星,不久,坤沙先生就几乎掌握掸邦全局——除了罗星汉先生那支武装部队。

这是一个尴尬的形势,至少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尾大不掉的形势,缅甸政府决定先发制人,擒贼擒王,对坤沙先生下手。

一九六九年十月的一天,继任缅甸东北军区司令官的丹定上校,从他司令部所在地东枝,发出电报,邀请坤沙先生前往出席一项紧急军事会议,并派遣飞机到腊戍迎接。这是一项隆重的礼遇,坤沙先生从他的基地丹羊出发,到腊戍后,登上飞机。他显然还不知道隆重礼遇正是一个陷阱,当他到达东枝,被吉普车送到军区司令部后,他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紧急会议,而只有监狱。中国古老的谚语说:“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又一次的应验。

就在扣押坤沙先生的同时,缅甸政府军展开对弄亮地区自卫队扫荡。于是,另一位传奇人物脱颖而出,坤沙先生的助手张苏泉先生,迅速的把被击溃的劫后残兵,集结起来,逃向丛山。他有一副灵活的,也可以说是高瞻远瞩的政治头脑,知道贩毒是被人唾弃的勾当,赤裸裸的“鸦片将军”罗星汉先生,不足效法。而自卫队又于一夕之间瓦解,变成非法组织,不能再亮出这副招牌,新败之余,四顾茫然。但是,他的智慧解除了他的困境,他宣称他的部队是“掸邦革命军”,作战的目的是争取掸邦独立。

这是一个使人动容的政治号召,一场人人都知道内幕是什么的火并,从纯粹的内部事件,化为国际注目的民族自决——神圣的民族自决战争。我在泰国逗留期间,所遇到的人,无论国籍,对这项光明正大的目标,几乎都嗤之以鼻,一位泰国高级官员哑然失笑说:“他们如果是革命军,世界上所有的毒贩都是革命家了。”可是,却没有人不佩服这是一项成功的政治突破。当缅甸政府要求其他国家协助时,其他国家都承认“掸邦革命军”的政治动机。据说,几年之前,美国卡特政府曾派遣一个非正式的代表团,前往调查“独立”和“贩毒”的关系,携回去充满同情的答案。

“掸邦革命军”总算稳住了阵脚,身为“革命军”参谋长的张苏泉先生,开始着手营救被囚禁在缅甸首都仰光的指挥官坤沙先生。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于一个一意孤行的独裁政权,要他们释放政治性的囚犯,那比教他们吐出已咽下肚子的山珍海味还难。张苏泉先生决定采取诡计,坤沙先生被捕三年后的一九七三年春天,正逢缅甸传统的泼水节,黄昏之后,一队武装整齐的缅甸国防军,在东枝,缅甸东北军区司令部所在地,沿着公立妇女儿童医院,直到高级住宅区笛多堡,布下岗哨。堡内正在举行盛大宴会,好像是婚礼,也好像是派对,反正不管什么吧,嘉宾纷纷而至。一位带着卫士的缅甸军官,肃立在门口,嘉宾们对缅甸政府如此周到的保护,用一种感谢的眼光和手势致意,军官也用同样的眼光和手势回报,而且尽责的仔细辨识每个人的面孔。最后,当苏俄的两位医生,勃列柯斯先生,和斯达先生到达时,缅甸军官拦住他们,盘查他们的身份,证明并没有认错人。

“非常抱歉,”军官说,“我们情报局有紧要的事情,请二位前去商谈。”

俄国人惊愕的呆在那里,在一个恐怖的警察国家生长的人,对“情报局”之类机构,有一种敏锐的恐惧。那缅甸军官显然误解了惊愕的原因,认为他们已察觉到什么,于是,两支枪管迅速的抵住他们的后背,像电影上的劫持场景,“掸邦革命军”俘虏了人质。

正文 满星叠

<em>这个诗样名字的边陲小镇,成为港口。坤沙先生不允许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在那里无法无天。</em>

张苏泉先生要求缅甸用坤沙先生交换两位苏俄人质,但他没有想到,苏俄是一个不重视人权的国家,尤其两个俘虏并不是重要官员,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医生。而斯达先生,据说不是斯拉夫人,好像是爱沙尼亚人,所以苏俄方面十分冷淡。张苏泉先生把苏俄当成美国,希望苏俄对缅甸政府施加压力,竟然落空。

但缅甸政府并不是没有反应,反应极为激烈,他们展开大规模围剿,表面上营救人质,实际上要置人质于死地,即令人质死于缅甸军的枪下,也可一口咬定“掸邦革命军”杀害。缅甸政府希望像中国满清政府对付太平天国一样,借用外力对付越来越麻烦的“掸邦革命军”。事情发展到此,两位俄国人质,反而成了烫手山芋,扔又扔不掉,吃又吃不下,在以后的一年中,不断带着两位最宝贝的俘虏,翻山越岭,逃避追击,当他们筋疲力竭,爬不动的时候,还不得不用担架抬他们。保护人质的生命,成为最辛苦的一项任务。

但这件事终于惹起国际注意,苏俄缅甸冷酷的行为受到严厉的责难,“掸邦革命军”自有它众人皆知的管道,趁机要求泰国政府调解。这是一个很好的下台台阶,泰国坚塞上将,亲自乘直升飞机到满星叠,把吃得白白胖胖的人质,接回曼谷,送回苏俄大使馆,然后敦促缅甸采取因应行动。这样又迟了半年之久,缅甸政府才在自以为不伤害颜面下释放了坤沙先生,条件是在仰光定居,每月必须到仰光侦探部报告他的行踪。

坤沙先生野心勃勃,仰光是困不住他的,出狱一年半后的一九七六年二月间,一辆商用吉普车离开仰光,向北驶去。几天后,在腊戍东南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停住。坤沙先生从车上跳下来,面对着插入霄汉的丛山,那正是他将大展身手的基地。

这是泰缅边陲一项传奇,坤沙先生比罗星汉先生幸运。但他的逃亡使缅甸政府老羞成怒,大军再度追击,坤沙先生虽然仍竭力奋战,已不能恢复旧局。而缅共的武装力量,也开始从缅北向南紧紧进逼。他只好逐步撤退,一直撤退到泰缅边界,填补了毒品王朝开山老祖罗星汉先生遗下的空缺。他把泰北山凹里的小镇满星叠,作为他的据点。但他的军队并不在满星叠,司令部也不在满星叠,他们都在满星叠之北七八公里外,没有人可以进入的群山之中,满星叠只不过是一个转运港口。

满星叠一直维持世外桃源般的安宁——至少在这次战争之前如此,泰国边防警察深知自己的力量有限,只不过偶尔巡视一下。国防军正忙着在东部布防,防备越南、柬埔寨的侵略,无暇兼顾,坤沙先生自然不允许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在那里无法无天,街道房屋,也比其他村庄整齐。我们到满星叠的那天,射击战刚过。坤沙先生的一位重要助手在一家民宅接见我,气压沉重。但街头市场仍然照旧,泰国士兵和居民们徘徊在摊子前,一幅清平世界的形象。

“再也想不到会发生巨变,”当地女作家曾焰女士(稍后我们将介绍她)唏嘘说:“我一直认为满星叠好像一座仙境,与世无争。”

不过,使我们惊异的是,坤沙先生在满星叠创办了一座学校,名“大同中学”,我们参观了这个在台湾也算具有相当规模的学校,拜会了校长孙斌先生,和一些年轻的男女教师。这是泰国境内唯一的一座以华语华文授课的学校,在泰国无情的迫害华校的政策下,使人产生一种复杂的激动之情。不过,战争爆发,“掸邦革命军指挥部”无法拨出经费,校长不得不提前放假,向泰国政府要求派遣泰文教师,希望成为泰国的公立学校。泰国政府很乐意派遣,可是只负担这些教师的薪水,如果要全部负担经费的话,必须跟其他华校一样,完全泰语授课。

“校长已乱了方寸,”坤沙先生助手说,“任何情形下,我们都不会屈服,使中华文化中断。这里的中国孩子们,一定要学习中文,我们永不忘本。”

这是一种微妙的感情,“掸邦革命军”不去建立掸邦学校,反而建立中国学校,更加强一项争论,坤沙先生到底是哪国人?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可看出坤沙先生从头到尾是缅甸人,而且是缅甸掸邦人,如果移民二百余年还不算数的话,美国雷根总统就非是英国人不可了。但他无疑的是中华人,母亲嬾向宗女士,却是掸邦摆夷人,所以坤沙先生身上有一半是中华人血统。他的汉文名字张奇夫,是他父亲为他取的。但他在任何场合都不承认他是中国人,很显然的,一个中国人不能担任“掸邦”领袖,犹如一个法国人不能担任德国领袖一样。泰国也不承认他是中国人,只称他坤沙,不称他张奇夫,原因更简单,如果称他是中国人,就必须追根寻源,麻烦就会倍增。西方大众传播工具称他是ese,不能当中国人解,他没有中国国籍,更没有中国护照。只能当中华人解,事实上,坤沙先生只是中华人,或中华裔的缅甸人。

我们在泰国时,泰文报纸哗然指出,坤沙先生已取得泰国国籍,隐约的影射当时的内政部长坚塞上将跟坤沙先生勾结,惹得坚塞上将指天发誓。

正文 拂晓攻击

<em>到底是哪边先开枪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第一声枪响,战争即行爆发。</em>

泰国政府军于今年(一九八二)元月二十一日,向满星叠发动拂晓攻击。满星叠是一个小小盆地,四周是连绵不断的丛山——倒没有峻岭,只是一个山接一个山,人如果倒毙或击毙在那里,三年都不会发觉,尸体腐臭味道随风飘荡,几天就散了。事实上,虫蚁豺狼出没无常,尸体还没有完全腐烂,已被吞食净光,只剩残骸。

满星叠一直是一个外貌和平的村落,除了偶尔发生纪律性的杀戮,和阻吓的灭门惨祸外,可以追溯的,至少百余年之久,从没有战争。只要做一个“安份”的“良民”,不去触犯禁忌,那里确是一个受到充份保护的自由自在天地。“掸邦革命军”徵收的捐税非常之少,民间和外界连系也同样非常之少,宁静得像被世界遗忘,而它也遗忘世界。

事先没有一点异状,元月二十一日凌晨,山霭刚要冉冉退去,一抹淡黄色光带,微弱的正在东方山头呈现,一队泰国边防警察,已悄悄接近“掸邦革命军”参谋长张苏泉先生位于山麓的住宅——这栋住宅,被英文《亚洲周刊》形容为盖世豪华,有车库、有游泳池、有网球场。但我无法亲眼查证,当我在满星叠时,张宅尚在泰军手中,不容参观。边防警察的情报是,坤沙先生那晚也在张家,希望藉着这场突袭,一网打尽。但坤沙先生那晚却不在那里,只有张苏泉先生一人跟他的家属。突击队在接近大门时停下来,大声喊话。

——这是典型的泰国作战方式,不作任何冒险。诚如一位孤军苗裔的军官说:“如果当时冲进去,谁都逃不掉。”他下这样的评论:“泰国边防警察不是打仗的,只是摆样的。”

边防警察的喊话惊醒巨宅的主人和卫士。到底是哪边先开枪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第一声枪响开始,战争即行爆发。边防警察的右翼迂回部队,已越过佛庙,切断后路,张宅陷于四面包围。跟这行动发生的同时,边防警察在村落里作威力搜索,把约占满星叠人口五分之四的中华人,全部驱逐出村,然后逐户的把他们的家具和家庭设备,砸个稀烂。比较不忍心下手的名贵物品,则顺理成章的顺手牵羊。

——边防警察这次广泛的抢劫,固然是纪律败坏,但他们显然怀有宿怨。“掸邦革命军”和仗势欺人的少数中华人,平常的傲慢态度,种下太多愤怒的种子,他们忘记一件事:“这里是泰国的领土”,但泰国人不会忘记。不过有一点使我们倒抽一口冷气的,我们不能想像,如果换了另一个国家的部队,恐怕是一排枪接一排枪,“无少长皆斩”,靡有孑遗。

和地面攻击同时展开,泰国空军出动十架以上直升机,向山区被认为囤积鸦片,和被认为提炼海洛英工厂的房舍,以及“掸邦革命军”指挥部,投弹轰炸。山上和满星叠村中,一时火光冲天。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变,远在深山的“张家”,除了紧急布防外,第一件要做的,是营救他们的参谋长出险。

——金三角和边区民众,对“掸邦革命军”也好,“贩毒集团”也好,一律称之为“张家”。从这个称呼,可看出坤沙先生(张奇夫)的关系位置和重要性。

坤沙先生派出十人组成的敢死队,下山解围,在炽烈的炮火下,他们潜入泰国边防警察的包围圈。坤沙先生以最严厉的纪律,和对敌人迅速而残忍的报复,名震边区。敢死队知道,如果救不出张苏泉先生,只有伏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如果走第三条路——比如逃亡,结局将更恐怖。所以,他们奋不顾身冲进火网,那种疯狂的情形,使泰国边防警察大吃一惊,现在,他们才知道什么是战争。泰国统帅部一位军官告诉我,总伤亡数的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这次战役造成。

张苏泉先生在泰国边防警察目瞪口呆下,撤向山区,留下一座空宅。而就在这空宅中,搜出坤沙先生和张苏泉先生全家遨游曼谷、香港、新加坡等地照片,说明钱可通神,神使他们来去自由。

边防警察乘势向山区尾追挺进,就在越过一道山陵之后,张家部队猛烈还击。十架——稍后减为一两架直升机,在万山丛中,根本不起作用。缅甸政府苦心诣旨训练出来的山地兵团在此发挥威力。边防警察只好停止前进,到了下午时分,战事就化为僵持之局。

要注意的是,直到我执笔写这篇报导时为止,没有查获一星点鸦片或其他毒品,泰国政府大规模的“肃毒”军事行动,出现师出无名的尴尬现象。

正文 三次反扑

<em>坤沙先生散发中文传单,要求泰国政府道歉和赔偿。宣称:如果拒绝,将导致更大的冲突。</em>

没有搜出鸦片,使坤沙先生理直气壮。泰国政府和国际肃毒组织,以及全世界舆论,都说他是毒枭,好吧,经过这次突袭,毒品在哪里?像胡适先生一样,公开质问:“拿出证据来。”泰国政府苦于拿不出证据,只好在下列两件事上,大肆宣传——

第一、边防警察掳获了不少武器弹药,仅强力机枪就有八千枝,子弹二十吨,摆在满星叠大街上,供各国记者拍照。但这只能增加热闹气氛,不能证实坤沙先生贩毒罪状,“掸邦革命军”当然拥有武器弹药,如果没有武器弹药,用什么争取掸邦独立?难道依靠石头棍棒?

第二、当泰国国防军接替边防警察任务,进入满星叠北方山区时,曾在一处发现罂粟,一个士兵抓在手里叫:“政府一再发表公报,说我国境内没有鸦片,这是哪里来的?”泰国报纸特别刊出这项刺激性镜头。不过这同样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人人皆知,泰北和缅东——所谓金三角鸦片的种植,在坤沙先生,甚至罗星汉先生还没有出世前,那里已经有了。

泰国国防军接替边防警察后,曾向山区挺进,也曾发生射击战,可是到了元月二十四日(阴历年除夕),军事行动完全停止,稍后发生的一些射击,都是孤立的、零星的,而且很少伤亡。如果依照雷马克先生《西线无战事》对战争下的定义,这场被宣传得轰轰烈烈的肃毒之战,在元月二十四日,便告结束。以后的发展,只是如何善后问题,然而困难也正在此,任凭是谁,在目前情况下,都无善后良策。

张家不仅丧失了满星叠,而且丧失了面子——也就是威望,坤沙先生有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懑。就在元月二十五日,阴历正月初一,全世界中华人都在共度温暖的春节时,坤沙先生发动反扑,给泰国政府一点颜色。这次反扑,泰国报纸曾给予下列的标题:

毒贩采取报复行动

袭击警署

一警亭与四辆汽车被焚毁

并殃及当地人民五死四伤

“五死”中,泰国国务院发言人乃岱隆先生指出,四名是平民,一名是警察。坤沙先生的助手说,一个人也没有死,“殉职”的警察只是被他们俘虏,在“和谈”后即行释放。不过他们倒是抢劫了位于娘?中心的泰华农民银行,使泰华农民银行损失惨重。泰国报纸没有刊登损失的数目字,只刊出一项道听涂说,谓远在满星叠事件发生前,坤沙先生曾出售一批海洛英,价值约一百万铢——约折合黄金一百两左右,买者以泰华农民银行支票付款,结果竟然未能兑现。

这次行动使边区大为震动。

第二个震动接踵而至,两天后的元月二十七日(阴历正月初三日),坤沙先生的部队用九一三型臼炮,向泰国国防军轰击,彻夜不停,直轰击到二十八日凌晨三时。泰国统帅部说只发了三炮。但逃难到满星叠南方,相距五公里回龙村(全部中华人的村庄)的难民,认为,那是一连串炮战。就在炮战进行的同时,由三十位英雄好汉组成的敢死队,潜入满星叠东南方十公里的公路处,先后截住小客车三辆、小货车三辆、载沙车一辆、电单车一辆、路政厅货车二辆,除了把车上的货物抢劫一空外,最后放火烧掉,但没有杀人。

——我和向导曾到焚车地点凭吊,车骸已被运走,只看见一片被烤焦了的泥土路面。泰国政府副发言人哇尼拉集曼女士发表谈话说:“此次截劫上述车辆和民众财物的坤沙武装人员,看来非常疲劳,由于他们非常缺乏粮食。”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并不缺少。

第三次反扑发生在翌日(二十八日)上午十一时,在截车地点再南方约二公里的沙绿村,坤沙先生的敢死队,包围当地二零一部队,二零一部队是边防警察单位。这次行动,双方都没有损失。敢死队恐惧泰国的增援部队驰至使他们陷入反包围,所以只僵持十数分钟,便行撤退,消失在丛山密林之中。

就在这最后一场象征性的反扑同时,“掸邦革命军”散发用中文书写的传单。他们没有任何大众传播工具,没有报纸电台为他们辩护,世界所听到所看到的报导,全部来自泰国政府和西方记者。自从战争发生后,在我赴满星叠之前,还没有一个中国记者跟坤沙先生的人员接触过。他们唯一的办法,是散发传单,传单所以用中文写,因为他们不会泰文。

传单上坚决声明,“掸邦革命军”绝对没有贩毒,他们所有的军火,都夺自缅甸军队。他们唯一目的在争取掸邦独立,毫无伤害泰国之意。他们驻扎泰缅边区,对防止泰国“异动份子”的外交政策,有很大贡献。可是泰国政府却攻击他们的前进基地满星叠,使革命军、居民,以及民宅,受到严重损失,他们要求道歉和赔偿。并恐吓说,如果泰国政府拒绝,将导致更大的冲突。

——“异动份子”,是泰国政府及大众传播使用的术语,包括泰共、苗共、回教分裂派,和任何一类反政府的武装团体。传单中的“异动份子”的外交政策一语,意思是说,如果不是“掸邦革命军”横隔当中,缅共可能南下,跟泰共合流。

正文 和谈

<em>一场大肆宣扬的军事行动,轰轰烈烈开始,窝窝囊囊结束。</em>

坤沙先生集团三次反扑和提出恐吓,泰国政府的反应是大声呵责,认为他“竟敢”如此嚣张,泰国报纸也认为属于天下奇闻。然而,美国人却魂飞天外,因为他们看出反扑的地点逐渐南移,箭头直逼清迈。清迈是泰国国王陛下的行宫所在地,等于泰国的陪都。国际肃毒组织办事处,和美国领事馆,都设在那里。他们了解坤沙先生的力量,曼谷美国大使馆一位官员说:“清迈不是安全地方,对坤沙的杀手而言,甚至曼谷也不是,可是我们只能逃出清迈,不能逃出曼谷。”他凝视了我一会,忽然说,“你如果不认为我夸大其词的话,甚至台北也不是。”

就这样的,国际肃毒组织办事处和美国领事馆,迫不及待的撤出清迈,退到曼谷。他们不相信泰国有能力保护他们,却相信泰国有些重要官员,跟坤沙先生简直是二位一体。

美国人所以如此紧张,有充份理由,主要的是国际肃毒组织事实上以美国人为主,据说,坤沙先生对国际肃毒组织,恨入骨髓,对任何一个肃毒组织的密探,或一个被他认为是肃毒组织的密探,任凭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枪下丧生。美国大使馆那位官员告诉我:“就在去年,一个美国人在清迈被追杀身死。”

由这些传说,可看出美国人仓皇失措的撤出清迈,是有原因的,当杀手把领事馆全体美国人击毙时,谁都无法使他们复生。更糟的是,以美国现在的国势,坤沙先生也不怕报复。

泰国政府因为没有搜查到毒品,已十分尴尬,坤沙先生一连串反扑,更使他们头痛。主要的还是,泰国若干当权官员,根本反对跟坤沙先生作对,国防军也在埋怨,怎么,金钱财宝下到别人荷包,却教我们拚命呀。内务部长实铁上将,对锣鼓喧天的宣传“剿毒”成果,开始抑制。他向大众传播工具发出通知,要求:“报纸们不要作惊吓刺激性的标题与刊登图照,而使人民看到后产生政府失利的错觉,请你们缜密的研讨,须顾及国家人民将因读新闻而导致的损失与惊吓。”

由内务部长的这段谈话,可看出这次“征剿”战争的窝囊,而更窝囊的事还在后面,那就是,双方开始“和谈”。二月一日和二月二日,一连两天,泰国国防军满星叠指挥部,派出代表,乘两架直升机,前往边防警察第五零六号营寨,跟坤沙先生的代表,接触谈判。军方代表中,一位是陆军战略厅的高级军官,一位是边防警察指挥官。坤沙先生代表中,一位就是在满星叠接见我的那位助手。

“和谈”的结果是先行停火,这协定也曾遭过几次破坏,像我赴满星叠的前一天,就曾发生过冲突,不过那已是最后一次兵戎相见了。

在一般人印象中,“和谈”应出现在相匹敌的双方之间。而现在却是泰国政府跟侵入国境,一小撮微不足道的外国部队和谈,跟一位被“征剿”的“毒枭大王”和谈。这场全世界瞩目,全世界喝彩,被称为“历史上第二次鸦片战争”,就这样悄悄结束。给人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啼笑皆非之感。

泰国舆论哗然,泰国政府最初伪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一字不提。可是泰国记者追查二月一日、二月二日,第五零六号营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恰恰就在那两天戒备森严,对平常可以自由出入的记者,一律挡驾,声称“正在执行重要事项”,记者们要探讨那件被执行的重要事项是什么?在咄咄逼人的质询下,内务部长实铁上将声明说:绝对不是“和谈”,“仅是双方进行会面而已。”国务总理秉?镇素拉暖上将也宣称:“坤沙武装集团,曾经以『泰边爱国部队委员会』名义,致函泰国政府,陈述他们是在尊重泰国法律之下进入泰境居住的,并依循泰国政府政策,协助国家建设。诬蔑当局此次采取征剿行动,是受到美国的雇佣。对这封信,泰国政府分析研究后,认为坤沙很希望跟政府谈判,可是政府绝对不跟他谈判。”记者追问,内务部长实铁上将说的“会面”,是不是谈判?是不是国务院的命令?秉上将不予答覆,只轻微的摇了摇头。

实铁上将紧接着连“会面”也打马虎眼,发表一篇谈话。他说:“请不要作太刺激与太重视的报导,政府对此事已有明确的政策订定,即此事是没有商讨余地的。因为有关国家人民的安全,所以政府不接受任何条件。”他强调:“目前当地(满星叠)人民已恢复正常。”

云天雾地了一阵,全是玲珑剔透,不着边际,怎么解释都行的外交词令,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战事已经结束,逃难的人都返回家园。

满星叠的伤害不重,大概只有十栋左右的房舍毁于炮火。

正文 历史的回溯

<em>截至十九世纪初叶,中国已成为鸦片世界,中国人一榻横陈,骨瘦如豺,这是一个悲惨景观。</em>

泰国政府这次虎头蛇尾的军事行动,只有一项象征性的胜利——确实的掌握了满星叠,但并没有解决问题,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问题更具爆炸性。其实泰国四境,只要是边区,都像一堆炸药。泰缅边区如此,泰寮边区如此,泰柬边区如此,泰马边区也如此,为这个爱好和平的国家,带来椎心疾首的隐忧。第一个问题是鸦片毒品根深柢固,第二个问题是山地民族复杂,而这两者又藤葛般的缠绕在一起。就像“掸邦革命军”的成员,除了掸邦人,还有中华裔掸邦人,还有缅甸人、中华人、中国人、阿卡人、傜人、拉瓦人……简直可称为一支民族联军。在南部宋卡一带要求独立(实际上是要求跟马来西亚联邦合并)的回教武装集团,则以马来人为主。在北部考牙山一带誓言推翻政府的泰国共产党武装集团,则以苗人、暹族人为主。这些动乱的种子,不是靠泰国政府一念之间,就可以根除的。每个祸根都有其历史渊源,了解这些历史渊源,才容易了解金三角为何形成,以及这场“征剿”壮举,为什么弄到这种窝囊的结局,以及将来为什么有再爆炸的可能性。

西方报纸曾形容泰国这次军事行动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已透露出它的历史背景。欧美国家一谈起金三角,就咬牙切齿,认为东方的鸦片遗害世界,他们忘了东方根本没有鸦片,它是在西方国家威迫利诱之下才有的,现在不过“乌鸦反哺”,把这些原来要毒害东方人——尤其是要毒害中国人的毒品,原封不动的回馈它的原主,如此而已。十九世纪初,当中国拒绝被毒害时,英国曾经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强迫中国接受。想不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百五十年后的一九八二年,更藉泰国之手,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却恰恰相反的,希望根绝西方早先撒下的种子,还义正词严的破口大骂“毒贩”“毒枭”。

追根溯源,今日横眉怒目,努力肃毒的国家,正是往昔贩毒的罪魁祸首。

远在十六世纪最后一年——一六零零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这是一个起点,野心勃勃的英国商人,不仅要扩大掠夺印度,还要用军事力量,维护他们所标榜的自由贸易,凡是反对自由贸易的人,都等于犯了天条。他们为了发更大的财,搜括更多的金银,古老的中国遂成为一个诱惑力最大的猎物。一则为正在加速膨胀的英国,提供一个潜在的庞大市场;仅这一项就够英国商人眼花撩乱。而更重要的一项是,中国正供应很多奢侈品给英国,像茶叶一种,就是英国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

然而,在中英贸易中,英国非常吃瘪,它一直处于与日俱增的逆差,中国很少购买英国货物,而英国向中国买东西,中国不接受以货易货办法,而只接受银子。这种见了钱才开眼的传统手段,使英国叫苦连天。那时几乎所有到广州的英国船只,都满载着金块银块。英国佬眼睁睁看着耀眼欲眩的财宝流入中国,一方面心痛如绞,一方面也情急如火,他们急需要取得平衡。终于,想到一种奇货,那就是当时还是无名小卒,不像现在一提起它就使人变色的鸦片。

中国人对鸦片的印象,跟对任何草药的印象一样,认为它不过只是一种药品,可以煮在水里下肚。当时还盘踞在台湾的荷兰商人,比较聪明,教导中国人把鸦片掺在烟草里吸食,果然效果大增,比吸食纯烟草更能刺激精神。到了十七世纪初叶,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或许是中国人,也或许是英国人,发明更陶醉的享受,把鸦片提炼成一种浓膏,用一根像原子笔笔心那么长短粗细的铁针,沾着烟膏,在置在床榻中央微弱的灯火上烤炙。这是一种艺术,二十世纪初叶,也就是我幼年的时候,还亲眼看到过这种场面,那时候类似“酒女”之类的一些名女人,除了秀色可餐外,必须具备这种技能,才是第一流闺秀。被烤炙的烟膏很快的成为烟泡,然后焊在“烟枪”(烟管)一端的吸壶之上,瘾君子瘾淑女,横卧在烟灯两侧,吸食起来,只要两口下肚,他眼前立刻呈现出美好世界。面对着那美好世界,内心充满了自信和欢乐,这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

最初,上瘾的只限于有钱的老爷和他们的公子公孙,但经过十七、十八两个世纪,越来越多在社会上有工作能力的人,诸如:军官、士兵、商人、劳工,甚至妇女,甚至中央政府高级官员,甚至自封为传统文化的卫道之士,都大批的投向吸毒阵营。百万富翁或一些土财主,还鼓励儿子们吸毒。那时虽没有电子计算机,却有同等效果的算盘,在精密的计算下,发现一个人吞云吐雾的消耗量,十分有限,总比赌博好。赌博可以败家,吸鸦片对偌大的财产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截至十九世纪初叶,中国已成为鸦片世界,半数以上的国民,包括大部份政府高级官员,一个个骨瘦如豺。这是一个可怕的悲惨景观,由西方人,主要的是由可敬的英国人,一手造成。

正文 毒潮直扑中国

<em>这是一项残酷的贸易,把毒药卖给愚昧无知的中国人,将他们榨穷,再使他们中毒。</em>

在中国,只有云南、贵州两省若干地方,可以种植鸦片。荷兰商人教中国吸食用的鸦片,是葡萄牙商人从印度输入的,零零星星,为数有限。直等到英国完全控制印度,成立了东印度公司之后,才建立一个强大的贩毒网。事实上,东印度公司就是一个庞大的贩毒机构,在它鼓励并支持输出的作业下,积极开辟鸦片的东方市场,因为当时其他国家的财富都不足挂齿,所以全部力量,直扑中国。中国三百年来的恶运,从此开始。

东印度公司最初不过用鸦片代替金银,目的只在平衡贸易差额。到了十九世纪,大量鸦片输出的总额,远超过中国货物输入的总额,大量金银反过来倒流到英国。中国像爬满了吸血虫的老人,濒于倒毙边缘。而其他国家商人看得两眼发红,也加入贩毒行列。英国是以印度为产地的。美国,这个现在肃毒立场最严正最激烈的国度,那时却垄断土耳其产地,也向中国输入。

中国警觉到毒品的严重性,也曾查禁过。远溯到一七二九年,满清政府就颁发过查禁命令。十八世纪最后一年的一八零零年,满清政府再度颁发查禁命令。可是,了解中国“官场”特殊内容的人都知道,命令和执行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政府方面,只要发布一个命令,便认为功德圆满,已尽了全力,你不是说政府不关心人民健康吗?我们已“三令五申”查禁了呀,而且有白纸写黑字的布告,作为证据。至于查禁的结果,没有人再去追问,胆敢追问,就被斥责为“挑剔刁难”“别有居心”,轻则官位不保,重则鎯铛入狱。可是,禁令却促使贪官和奸商结合,查禁命令越严厉,贪官奸商结合得越密切,也越发暴富。官商共同织成一个严密的网,专门保护毒贩。于是,鸦片像怒涛般的汹涌。十九世纪的一八三七年那一年,正式有案可稽的进口数目,是二百四十万公斤,任何一个国家都受不了这种谋杀,中国人却得承受。

依当时的鸦片价格,每公斤值银币五两,仅只一八三七年一年,就流出国境银币一千万两左右,如果换到小国,经济早已崩溃,即令庞大的中国,每年流出这个数目,也使人发抖。这是一项残酷的贸易,自称为最文明的西方绅士们,把毒药卖给愚昧无知的中国人,将他们榨穷,再使他们中毒。这样发展下去的结局,是可以预见的,一是,中国民穷财尽,社会结构瓦解,一千多万方公里的庞大国土上,一片混乱荒芜。一是,中国人体格败坏,一个个鬼影幢幢,种族灭绝。

上苍阻挠这场悲剧,使有头脑的中国人警觉到上述的两种后果。一八三八年,满清政府第八任皇帝绵宁先生命各大臣提出意见,大臣们主张亡羊补牢,应该禁绝。尤其湖广(湖南湖北两省)总督林则徐先生,这位名垂青史的伟人,态度最为激烈,他在上给皇帝的奏章上说:“如果再漠视这种贸易,则数十年后,中国再没有可以抵抗敌人的士兵,也再没有维持国家的粮饷。”他说的是实话,不但没有夸张,反而把灾祸减轻到最低的程度。

绵宁先生采纳了查禁的意见,任命林则徐先生当钦差大臣——皇帝的代表,前往广州执行。

次年,也就是十九世纪三零年代最后一年,一八三九年,林则徐先生到达广州。但他跟当时的其他中国官员一样,缺少最低水准的国际外交知识,却习惯于高压手段。到广州八天后的三月十八日,就下令禁绝鸦片,命外国商人把现存的鸦片,于三天内全部交出,还要具结保证:“以后永不夹带鸦片,如果违犯被查出时,甘愿船只立即没收,人员就地处决。”这是一个青天霹雳,使所有的外国毒贩大吃一惊。其他国家在僵持了一阵之后,只好作出承诺。英国商务监督义律先生,也愿具结保证以后英国商船绝不夹带鸦片,不过,他提出两点要求:

第一、没收鸦片,必须付给补偿。

第二、对于违法人员,不能就地处决,必须经过公开审判,才可以定罪。

——我们应了解,英国自十七世纪起,就坚持人权尊严,政府不能随随便便,由当权份子一高兴,或一不高兴,就下令抓人;抓人后也必须经过陪审团合法而公开的审判。为了坚持这个原则,甚至把国王老爷的头砍掉。所以对古老中国这种不经审判就在现场处决(就地正法)的办法,不能接受。因为这可能产生冤狱,一个被恶意栽赃,或其他原因(好比,一时误拿了别人的行李,而别人行李中恰恰有毒品),将没有证实他清白的机会。

正文 第一次鸦片战争

<em>义律向中国提出的,不是“冤情”,而是最后通牒。在得不到答覆后,即行攻击。</em>

当时中国还没有被拆穿西洋镜,仍然维持着一个一流强国的尊严。所以林则徐先生态度强硬,认为义律先生提出的要求,不但“不合国情”,而且“干涉内政”,一面拒绝,一面包围英国商人所住的商馆。义律先生只好屈服,交出全部鸦片一百四十万公斤,但不肯具结,而跟全体英国商人,撤退到澳门。稍后,林则徐先生再把他们逐出澳门。义律先生跟全体英国商人,就挤在一艘英国商船上,在南中国海抛锚,焦急的等候英国政府的训令。

很显然的,这件事并没有结束,但在中国官场“锯箭杆学”的观念来看,英国人既然逃遁无踪,眼前再没有他们的影子,事情当然已经结束。林则徐先生向皇帝绵宁先生报告说,英夷已被赶走。鸦片已经禁绝(这跟现在泰国政府发表公报:“坤沙武装集团已被赶走,鸦片已经禁绝。”前后辉映,一模一样)。绵宁先生长在全是女人和宦官的皇宫之中,他对国际情势的知识,比起林则徐先生,更像一个白痴(这不能怪他,换了你我,可能比他加倍白痴),他高兴的跳起来,认为这是进一步给桀骜不驯的英国人一个更严厉惩罚的时候了。于是,他做出一项错误的决定,下令永远断绝英国的通商贸易。

英国方面,最初反应是温和的。英国舆论站在受害的中国人这一边(除了官方报纸,任何一个国家的民间舆论,往往主持公道的时候多)。《泰晤士报》质问说:“假如中国人到英国贩卖鸦片的话,准被判死刑,为什么英国人却可到中国横行。”英国外交部通知义律先生:“女王陛下的政府,不能支持不道德的商人。”驳回派遣海军进入珠江的建议,只训令义律先生用和平手段,解决争端。英国国内的情势使义律先生坐到蜡烛上,继续坐既坐不下,可是拔也拔不出,进退维谷。万料不到,永远断绝贸易的诏书救了他,维多利亚女王以下,包括国会里的反对党,都十分激动,决定用兵。

一八四零年,英国远征舰队抵达澳门,共拥有军舰十六艘,战斗部队四千人。义律先生这时神采飞扬,他认为跟林则徐先生之间,已没有回转余地,决定直接跟中国满清王朝的中央政府对话。他留下少数军队封锁广州,自己率大部份船只北上,在中途攻陷舟山群岛,建立补给站,然后直抵天津的外港大沽。中国皇帝绵宁先生这才吓了一跳,指派直隶(河北省)总督琦善先生,赶到天津谈判。义律先生猛龙过江,本来要展示英国炮火威力的,但驻扎在舟山群岛上的英军,得上了传染病,死亡累累,义律急于结束他在北方的停留,于是接受了琦善先生的条件:一、中国满清政府承诺处罚“办事不公”的林则徐先生。二、同样,承诺再派大员到广州,听取英国商人的冤情。

当义律先生率军撤退后,皇帝绵宁先生对琦善先生竟然以三寸不烂之舌,说退强敌,认为简直是天下奇才。于是,把倒霉的林则徐先生撤职,贬谪到边远的新疆充军,任命琦善先生当钦差大臣(皇帝代表)兼两广(广东省和广西省)总督,负责跟英国谈判。琦善先生事实上是一个脓包(中国历史斑斑可考,一个王朝政权到了末期,高级官员准脓包百出,才智之士全都潜在民间)。他到广州后,义律先生向他提出的不是冤情,而是最后通牒。通牒内容像泰山压顶般的可怖,除了要求立即恢复自由<kbd>w</kbd>贸易外,还要求割让香港作为贸易根据地。琦善先生这个老官僚,既不敢答应,又不敢拒绝,更不敢向皇帝绵宁先生报告,只有乞灵“官场”绝技,推一天算一天、拖一日算一日。义律先生知道只有拳头才是克星,一八四一年一月,英军发动攻击,占领虎门、穿鼻两个要塞。琦善先生唯恐打到广州,急急忙忙就在英国所提的文件上签字,这就是惹祸的《穿鼻条约》:

一、割让香港给英国,但中国仍保留徵税权利。

二、补偿没收英国商人的鸦片价款六百万两。

三、承认中英两国的地位平等。

坐在北京金銮宝殿上的绵宁先生,被这种大出意外的变化,气得浑身发抖,下令逮捕琦善先生,任命另一位也是脓包,但却是最亲信的班底奕山先生当总司令(靖逆将军)、湖南兵团司令官(湖南提督)杨芳先生当副总司令,率领他的精锐部队一万人,向广州挺进。

正文 奇异的结束

<em>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是因贩卖鸦片而起的,可是到了结束时,却没人再提鸦片。</em>

义律先生一得到琦善先生撤职的消息,知道事情生变,先下手为强,立刻命英军发动攻击,再度占领虎门、穿鼻两个要塞,军舰直抵广州城下,开炮轰城。奕山先生比起琦善先生,更是一蟹不如一蟹,他一到任就遇到这种场面,简直魂飞天外,完全倚靠助手杨芳先生救命。杨芳先生是内战时攻打白莲教和回教变民的名将,对内很有办法,一旦对外,立刻丑态毕露。他发现英国舰队在舰身动荡之中发炮,仍能准确的击中目标,显然是白莲教复生的妖术。在民间故事中,越肮脏的东西越可以使妖术失灵,于是他在广州城内大肆骚扰,收集了大量猪血羊血,以及粪便等物,罗列城头。可是英国舰队的妖术如故,巨炮的霹雳声和城内的鬼哭神号,使总司令、副总司令一对活宝,心胆俱裂,狼狈逃出广州,派人向英军求情。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不把英军开进城堡,愿立即付出银币六百万两,作为报酬。义律先生伪装被奕山先生“爱民”的诚心所感动,下令停火。其实是他并不敢打进广州,下一步行动是什么,必须等候英国政府对《穿鼻条约》的训令。

英军停火,中国“官场”绝技又有机会演出,奕山先生认为“花小钱,免大祸”,事情又过去了,连《穿鼻条约》也过去了,他向他的主子绵宁皇帝陛下报告说:“英夷大将军前来广州上诉苦情,当商人把积欠他们的货款六百万两付清后,即行退走。为了怜悯人民生活困难,已暂时允许英夷继续通商。”绵宁先生看了这份奏章,龙心大悦。

英国政府对《穿鼻条约》拒绝批准,其实英国拒绝不拒绝都不影响历史脚步,因为满清政府早就认为,既把琦善先生撤职,就等于废除了;纵然英国批准,也得动粗,才能教满清政府履行。英国所以拒绝批准,认为香港税收仍归中国,怎么能称之为割让?赔款六百万两,数目未免太少。于是把义律先生撤职,另派朴鼎查爵士接替他的职务。朴鼎查爵士来势更凶,上任后立即率领舰队北上,首先攻陷厦门,接着在浙江省登陆,占领宁波——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的故乡。曾经誓言要抽英夷的筋做马鞭的华东战区总司令(钦差大臣)裕谦先生,于全军覆没后自杀。皇帝绵宁先生又惊又气,任命另一位脓包奕经先生出任东南战区总司令(统筹东南沿海防务?扬威将军),征剿英夷。

次年(一八四二)一月,奕经先生亲统二万人精锐的庞大兵团,反攻宁波,被一千余人的英军击溃,奕经先生仅逃出性命。英舰进攻乍浦,满清政府自豪二百余年的八旗兵团,看见那些英国军舰像山一样逼面而来,上面喷着妖怪般的滚滚浓烟,天空一片漆黑,吓得魂魄出窍,竟一哄而散。

英军不久即攻陷上海,溯长江而上,再攻陷镇江,切断江南运粮到北京的运河,然后再驶到南京,在江心停泊。发出最后通牒说:如果中国不接受英国所提出的条件,就开炮轰城。

满清政府的那些脓包将领,对于一向瞧不起的蕞尔小国番邦英夷,现在已闻风丧胆。文职官员更吓坏了,只求早日了结这场公案。绵宁先生除了在奏章上批写一些大言不惭的话,以示他愚昧无知的自大狂外,最后仍不得不垂头丧气,指派大臣耆英先生当全权代表,在南京城上,竖起白旗,接受英国的条件,签订《南京条约》。条约主要内容是:中国赔偿英国鸦片损失和军费银币二千一百万两。割让香港全部主权。五口通商——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允许英国设立官员(领事)驻扎自由贸易。最后,条约规定,中英两国地位平等。

第一次鸦片战争就这样结束,中国一败涂地。但最奇异的是,从伦敦打到北京,从上海打到南京,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原本是贩卖鸦片引起的,可是到了结束时,却没人再提鸦片。英国故意躲避形诸文字,因为用条约保护贩卖毒品,将成为历史上的污点,尤其一旦中国醒悟过来,要求互惠,也要到英国贩卖鸦片,那将如何是好。中国方面,满清政府的一群“官场”动物,已精神恍惚,唯恐怕提起鸦片这个不祥之物,会招来更大麻烦。就在这种谁心里都有数,却谁都不敢先开口的情况下。悄悄的,鸦片恢复进口,而且比从前进口更多,中国人吸毒的数目,疯狂增加。

正文 两大贩毒强国

<em>法国政府靠着贩毒,来维持殖民地统治。美国介入后,也只好跟着贩毒。</em>

满清政府禁毒的结果,一败涂地,不但没有禁了毒,反而促使毒品更加泛滥。既然堕落,就索性堕落到底,与其吸英国佬万里之外运来的鸦片,为什么不自己种植?于是,原有的鸦片耕地,迅速扩大,没有种鸦片的耕地,也越来越多的改种鸦片,它为农民带来比种普通农作物四倍到六倍的收入,这数目足以使乡村疯狂。

当英国正忙着开枪开炮,把鸦片打进中国,中国也自种自吸的同时,法国也正忙着吞并“印度中国半岛”。一八六二年,占领以西贡为首的越南南部。一八六三年,占领柬埔寨。十年后的一八八三年,占领越南中部。一八八四年,占领越南北部。又过了十年,一八九三年,占领寮国。为了侵略这个地区,和筹措殖民地统治的沉重经费,法国政府也看上了鸦片。印度中国半岛当时已拥有庞大的吸毒人口——基本上全是中国人,他们来自中国,包括商人和劳工。

法国挑选一些殷实富商(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发包,颁给他们鸦片专卖执照,由他们定期的(每半年或每年)向法国殖民地政府缴纳一项可观的税金——税金每年递增。在法律保护下,他们光明正大的大量输入鸦片。后来,法国殖民地政府更鼓励他们建立工厂,把生鸦片提炼成可以直接吸食的熟鸦片,供应日益扩大的市场。

二十世纪一零年代的一九一五年,距第一次鸦片战争七十七年,在国际舆论和道义的压力下,英国收拾了摊子,停止再把鸦片输入中国。一九二八年,中国国民政府成立,也开始对鸦片查禁——中国幅员广大,交通不便,以及中央政府统治力微弱,使禁烟工作十分困难,努力了二十年之久才算稍稍收到效果。

然而,法国却是二十世纪唯一公开贩毒的国家,什么国际舆论?什么人权道义?法国人一概嗤之以鼻,法国认为,英国停止向中国输入鸦片,是傻子勾当,法国人不会那么傻。中国自己禁绝,更是他们自己家的事。法国政府有无畏的勇敢,坚决贩毒到底,反正吸毒的都是中华人和印度中国半岛上的土着,穷也好、死也好,法国人既不在乎,也不关心,只要有钱赚就行,这正是毒枭们所持有的丑恶心理。以致法国在印度中国半岛上榨取的殖民地利益,一半以上来自鸦片。英国和中国的觉醒,使鸦片来源日益困难,法国人就在越南西北部和寮国东部,自己种植。还派遣专家,到那个从不知道鸦片是何物的地区,跟以苗族、傜族为主的山地民族部落接触,传授种植、收割,以及销售的知识。正好那个地带的土壤和气候,又适宜鸦片生长,于是面积逐渐推广,部落酋长们也一个个腰缠万贯,在那贫苦落后的万山丛中,过着王侯般的奢侈生活。用不着想像就可肯定,这些酋长们对法国人,真是感激零涕,忠心耿耿。

第二次世界大战引起世界性的巨变。大战结束时,已到了二十世纪四零年代中期,被日本人打垮,又被日本人驱逐出去,丧尽尊严的法国人,重新返回越南,一脑筋“恢复正常”的春梦,想再把“印度中国半岛”重新置于他的贩毒政府之下。却想不到,他们遭遇到当地人民的强烈反抗。法国人最初瞧不起这种反抗,等逐渐感觉到压力沉重时,他们想起山地,向苗族、傜族求援,那些山地少数民族在吃饱了种毒贩毒甜头的酋长们率领之下,曾出动四万人庞大的部队,帮助法国,伏击越南反抗军。以致在战争的初期,反抗军受到很大挫折。论功行赏,法国人扩大购买他们出产的鸦片,作为回报。

——在当时,战火四起,越北寮东地区,鸦片堆积如山,运不出去。法国人扩大购买,简直成了他们的恩主。法国人买到手后,就在西贡出售。这种公开贩毒的勾当,可谓文明世界的奇观。这正说明,一脉相传下来,而今毒品扩散的罪恶,究竟应由谁承担。

法国人虽然冒世界之大不韪,动用了鸦片武器,但也挡不住反侵略的浪潮,终于丢盔撂甲。当奠边府之役结束,法国盛装的军队,爬出碉堡,向那些衣服破烂、赤着双脚、手执落伍步枪的越南人投降时,回想起当初——不过九十年之前,他们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以征服者姿态,君临三邦时的情形,使人兴起无限今昔之感。

然而,法国人虽然被赶走了,鸦片并没有跟着他们被赶走,遗毒仍在。一九五零年代后期,美国人填上法国人留下的真空,作为新建的越南共和国(南越)政府的顾问和保镳,他们继承了同是西方白人的法国路线,继续和山地少数民族维持密切关系,中央情报局负责召募和训练跟北越对抗有年,而且有辉煌战果的边区雇佣部队,并供应他们武器。不过,美国不得不承认一项事实,用任何方法都不能使他们效忠,除非收购他们的鸦片。

正文 自食其果

<em>金三角是后起之秀,在一九六零年代,才崛起毒坛,并开始倒流到西方世界。</em>

对法国忠心耿耿的苗族、傜族酋长们,对美国也很忠心耿耿。他们的生活简单,刻苦耐劳而又骁勇善战,《基督教真理杂志》誉之为二十世纪斯巴达战士,确实成为美军重要助手和越共重要克星,假如南越武装部队都能像他们那样,战争的结局可能大大的改观。然而,他们不能赤手空拳打仗,他们民族必须活下去,由于当年法国政府努力推广,鸦片种植已蔓延到缅甸和泰国的边区——“金三角”就是这样形成。那里的山地少数民族,以游猎为主,根本不知道现代国际社会所造成的国家边界有什么意义?他们发现鸦片可以赚钱之后,就种鸦片。就是这么简单,简单的使人失望。

——他们更不知道什么是“金三角”“毒三角”,以及什么是国际肃毒组织?当初只知道西方白人殷勤热心的教导他们种植鸦片,和购买鸦片。现在只知道同样的西方白人翻脸无情的指责他们不该种植,尤其不该贩卖。文明世界太复杂了,他们永不会懂。

驻南越的美军没有选择,只有收购他们的鸦片,他们除了鸦片之外,没有别的主要农作物,如果不收购,不要说得不到他们的效忠,根本还会使他们陷于生活的绝境——连食盐都买不起。不过美国人收购鸦片后,不像法国那样,就在自己家里卖。美国人收购后,倒是留作自己国家提炼麻醉药品之用。不过,不久美国就无力消化,只好跟毒枭合作,准许他们把鸦片和鸦片产品海洛英之类,运到东南亚各国。

——运到东南亚各国之后的销售路线如何,美国人已管不了了。西贡之成为毒品世界,美军大批大批的陷于毒阱,那不是美国的政策,而是北越的政策。西方向东方输出鸦片的结果,美国大兵首先尝到回馈的滋味。

一九六零年,“金三角”才真正的羽毛丰满,像一个庞大无比的怪兽,突然矗出海面,使世界震惊。但很少人知道这个怪兽是西方文明世界豢养成长的。不久,“金三角”就成为世界最大的生产海洛英和贩毒中心。在这场漫长的南北越战争中,绝大多数的贪官污吏(美国的、泰国的、寮国的、和越南的),都靠着金三角暴富,构成“越南共和国”腐烂崩溃的主要原因之一。正因为大批高级官员的介入(从协助、掩护,到合伙),金三角英雄辈出,其中以罗星汉先生最为闻名,他在金三角拥有坤沙先生所没有的美好的声誉,很多人怀念他,据说他用大部份贩毒收益,来照顾贫苦大众。是不是如此,我们不知道,只知道一点,他被关在仰光的牢房里,恐怕怎么想都想不通,他一直干的这一行,怎么前些时还是合法的、光荣的、受尊敬的,却忽然成了非法的、有害的、犯罪的?国际政治,翻云覆雨,谁又敢预测明天?

美军之介入越战和接纳贩毒,为美国带来可怕的后果,那就是,金三角毒品透过北越和贪官污吏之手,大雨倾盆般向西贡集中,海洛英、吗啡、鸦片,价格的低廉,使正常人都会兴起尝试之念,认为吸一口或注射一针没有关系。西贡跟美国本土之间,交通密如蛛网,正是世界上最理想的贩毒管道,流入美国的毒品每年都作几何级数的增加,因为危险少而数量又多,所以美国国内青年们很容易染上无法自拔的毒瘾。

而另一方面,在越南作战的美军,因为他们的苦闷旁徨,畏怯恐惧,唯有藉着吸毒来使自己心理平衡——这是一个隐性的屠杀。越战期间,美国年轻军人,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却蜷卧在西贡街头,向行人乞求赏赐几文钱,用来换一包海洛英。那情景使人震恐,难道这就是优秀的美国战士?他们幸而回国,把毒瘾带回,在美国制造的问题,更为复杂严重。我们还记得《金臂人》电影,男主角不是直接吸毒的受害者,但已经够了,这是美国自找的,也是美国做梦也梦不到的。

这些原因,促使国际肃毒组织的成立,也促使他们注意金三角——他们当初苦心孤诣培养的鸦片种植地区。更进一步促成今年(一九八二)元月份,借泰国之手,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

正文 少数民族

<em>无论是毒枭的武装集团,或孤军苗裔的自卫队,少数民族已成为战斗主力。</em>

跟金三角鸦片纠缠在一起的,还有山地少数民族部落。没有这些少数民族,就没有金三角,就没有现在泰缅边境发生的军事行动。孤军也不可能在那里生存,苗裔更不可能在那里生根。

泰北山地少数民族,有拉瓦人、阿卡人、拉乌人、傜人、黎人、苗人、卡兰人,以及中华人。中华人是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之一,我手中没有任何统计数字,但我在曼谷拜访泰国公安局第五处处长杰里雅星上校时,我们共同估计,包括中华裔,和孤军苗裔在内,大概在二十万人到三十万人之间,有些朋友估计应在三十万之上,但大家所根据的都是一般印象。在所有少数民族中,也只有中华人为泰国带来麻烦,但也只有中华人流血丧生,保护泰国主权的统一和完整,为泰国分忧。

其他少数民族部落,没有给泰国人任何苦恼,他们的人数比较少,像拉瓦人,总共不过一万一千人,拥有残破简陋的四十二个村庄(其实连村庄都谈不到,几间可怜的高脚茅屋罢了),而且一直维持着几千年前的初民生活水准。不过,泰北所有少数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无论男女,只顾头、不顾脚——头脸是他们最重要的美容焦点。

戴帽、戴花、戴各种他们认为美不可言的装饰品,却让小腿以下和两只赤足,承担尘土泥浆。而且,他们都不洗澡,当我告诉一位身背箩筐的卡瓦妇女,在台湾的中国人每天都要入浴时,她脸上浮出那种已经洞察谎言,但仍厚道的包容我的微笑,使我感到无地自容。这不能怪她,也不能怪山地任何人——很多中华人也渐渐如此。而是乾季太长,他们不能弄到水,犹如我们不容易弄到蜂王蜜一样。

山地少数民族还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贫苦,泰北和缅东(掸邦)土壤,除了少量地区还可栽种农作物外,大多数地区什么都不适宜,土质是那么奇怪,事实上金三角中可以说没有土壤,而只有土和永远挖不尽的碎石片的混合物。

在泰国政府严厉禁烟之后,泰北一带,也曾改种茶树,效果不能使人满意。所以山地少数民族迄今仍感激和怀念法国人和美国人,是法国人和美国人教会他们种植鸦片,使他们的生活改善。

若干史学家坚称泰民族是南诏帝国的苗裔,建国于现在中国云南省的南诏帝国(七二七年~一二五三年),被蒙古帝国征服后,南诏国民大量南迁,民间称为“小泰”。而仍留在原地的人,民间称为“大泰”,包括哀牢夷、摆夷,甚至成为少数民族的通称。从这些史学家的认定和民间传说,可看出一点;民族总是向南迁徙。现在泰边的少数民族中有明确证明的,傜人就来自中国。一直到现在——一九八二年,我访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在用中国字和读中国书,使我感到有一种要奔上去拥抱他们的亲情冲动。在所附两幅图片中,一幅是十三世纪宋王朝政府于一二六零年颁发给他们的证明书,这是一件珍品,泰国学者查特瑞罕先生认为它是二百年前的牒文,但中国历史上,只十三世纪有过“景定”年号,而“正忠”的意义还不知道,可能是云南地方政府发给的,姑妄猜之,等待有考据癖的朋友考据了。另一幅图片则是一位傜人正在给他的亲友写信时,被摄入镜头。

苗族的分布面较傜族要广,他们大部份来自中国,只差不会使用中国字和中国言语——傜人是唯一使用中国字和中国言语的少数民族。只少部份来自寮国——但也是由中国先到寮国的。不一样的是,经寮国到泰国的苗人,受过更大的劫难,他们先跟法国人,继跟美国人密切合作,创下辉煌战果,在美国大众传播工具有计划的宣传下,“苗族军队”曾经在世界上大为风光。然而,曾几何时,美国人突然撒手而去,中央情报局还算有人情味,把几个叱一时的首领人物,接到美国。一位苗族青年说,他们腰里缠着贩毒得来的美元巨款,即令过最奢侈的日子,一百年也用不完。可是被他们抛弃的袍泽,包括当初生死与共的伙伴,以及全体苗族人民却面临着越共寮共灭种性的大规模报复。满怀惶恐的一些刀口余生,逃到泰国,多少年来,惊魂都不能安定。

我们不能逐个民族予以介绍,只作一项指出,山地少数民族一直保持着初民文化,和长期的贫苦,千万年下来,几乎是永恒的营养不良,可能使他们的智力受到伤害,很多中华人告诉我:“卡瓦人和阿卡人,连十位数字都数不清。”这使他们无力承担高级文化的工作。在泰国,他们不能公开种植鸦片,生活就更悲惨。我们曾访问过一个阿卡寨,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高脚屋,定睛很久以后,才看到父母子女围成一个小圈圈蹲在那里,用肮脏得使人作呕的黑手,在抓爬满了苍蝇的饭往口里送,老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可是,正因为这么贫苦,他们是很理想的兵源,无论是毒枭的武装集团,和孤军苗裔所组成的“自卫队”,除了中华人外,少数民族已成为战斗的主力。

正文 第二次鸦片战争

<em>一排枪声之后,父子二人栽倒马下,美国人不得不深信那张黑名单的真实性。</em>

自一八四零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到这次一九八二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相距一百五十年,种毒贩毒的内幕过程,虽然一直被严密隐瞒,但整理出来,仍有明显的脉络。不知道这些脉络,便无法了解为什么会有目前这样的现状,更无法预测将来发展的趋向。“金三角”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罗星汉先生和坤沙先生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跳出来的,历史的巨轮如此,泰国的“征剿”在意料中的不得不窝囊结束。现在,满星叠和泰缅边区一带,已没有战争,而且已恢复战前的平静,再度呈现世外桃源的外貌。

然而,人们始终被一个问题所困扰,那就是,泰国政府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发动“征剿”?当然,只要采取行动,无论什么时候采取,都会产生这种问题。不过,泰国政府正当泰东边境最吃紧之际,越南和它的尾巴国——柬埔寨横山林政权不断侵入泰境,已够泰国紧张。对国际局势稍微注意的人,都可以看出,假如越柬联军谋定而后动,用雷霆万钧之力进攻的话,恐怕费不了一天时间,便可占领曼谷。不管泰国统帅部怎么炫耀他们的武装力量如何强大,事实上泰国军队很难承受迅速而凶猛的一击。就在这样紧要关头,却把国防军抽调出来去对付泰北山区的癣疥之疾,实在不可理解。

大家一致认定,泰国受到美国的压力。这种认定很普遍,而且人言确凿,激起舆论反应。记者们向政府提出质问,外交部长实上将在元月二十九日,特别就此发表谈话,他说:“美国官方当局对于泰国征剿世界贩毒来源的坤沙部队,表示赞誉,他们认为我们所作是正确的。”但他声明:“我们征剿毒贩,绝不是被外国政府所逼迫,我们只是进行前数届政府留下来的事务。”

为了加强绝非受到外国压力的印象,泰国政府于二月三日,更进一步发表一份洋洋洒洒的正式公报,特别描述说:“坤沙事件,政府在上月(元)二十一日进行绝断性行动之前,远溯到今年(一九八一)七月二十一日,政府曾悬赏五十万铢(五十两黄金),搜捕缉拿。去年(一九八一)十月六日至八日,也曾对之作武力扫荡,一队满载毒品的两百匹骡马组成的驮队,在满星叠到清莱途中,发生遭遇战,导致对方死亡高达一百三十名,摧毁三座海洛英工厂。坤沙集团士气开始减退,但仍顽固的在泰缅边境地带布下大部份部队,我们还予以轰炸,政府经过谨慎的研讨后,认为如不使用部队来作断然性的行动,将对清莱府的官民,构成伤害。”

关于去年(一九八一)的两次行动,当我在满星叠向坤沙先生的助手求证时,他大为惊愕,因为他是在看了报之后才发现有这两次的行动的。他说,如果真的有两次那么大规模的陆空行动,以致造成一百人以上的死亡,跟今年(一九八二)死亡的人数差不多,可说明战况的激烈。那么,第二次鸦片战争在去年(一九八一)就爆发了,早就闹得各国皆知了,热闹场面等不到今天。

由于这些越描越黑的笨拙补充,加以驻清迈美国领事馆人员惊恐的撤退,人们有充份理由,相信出于美国的干预。可是,问题又跟着发生,美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干预?是什么事件,使他们作这样的抉择?那是一项高度机密,没有人知道,而知道的人,又都守口如瓶。我在清迈——泰国陪都南方的一个小村落里,跟一位中华裔的泰国青年,一半用中文,一半用英文,再加上手势,得到一个轮廓。然后,再从一位将军口中,加以证实。那位中华裔泰国青年知道我将在报纸上写报导时,他嘱咐说:

“你可以写出我的话,但你不能伤害到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皇上陛下、皇后陛下。”

那位将军在听到我要报导此中内幕时,惊恐的说:

“我一家大小七口的命,握在你手里。”

我当然不会伤害泰国和泰皇泰后,更不会伤害在我茫然无助时,冒险指示迷津的朋友。但有一件发生在满星叠北方山径上的枪杀案件,却是人人皆知。只要稍微加以推理,把它们结合起来,就可全部豁然贯通。人人皆知的传说是这样的,美国大使馆于去年(一九八一)得到了一份坤沙先生拟定的暗杀名单,全部是被认为担任国际肃毒组织密探的美国人,而其中一人,且已在清迈一次追击中丧生,这使美国佬大为惊慌。当时,一位在清莱颇有名望的中华人张紫英先生,他跟坤沙先生是很好的朋友;他为坤沙先生辩护,向美国大使馆用各种角度分析那件名单是伪造的。“假定是真的话”,张紫英先生说,“我也可以说服坤沙取消。”美国人同意他着手进行。

经过联系,坤沙先生热情的邀请张紫英先生到他的司令部。去年(一九八一)十一月的一天,坤沙先生派人把张紫英先生父子,接到满星叠,由他的部下盛宴洗尘,席间杯盘交错,宾主尽欢,象征一场愉快的把晤。谁都没有想到,就在邀请专使出发的当时,已决定行动。宴后,父子二人乘马,在武装卫士严密的保护下,离开满星叠,踏上北方边区的小径,目的地是位于某一处的“掸邦革命军司令部”。走了一段路后,卫士们本来左右夹道的队形,突然变换,变换成一个新月状,拦住马头,张紫英先生正惊骇间,一个壮汉已举起卡宾枪。

“对不起,我们长官请二位归天。”

一排枪声响彻山峦,父子们来不及喊出声音,便栽倒马下。那两具尸体,迄今都没有找到,也没有人敢找。传说中对此有一个解释:坤沙先生认为张紫英先生是国际肃毒组织的密探。这种严重违反江湖道义行径,使泰北边区对坤沙先生产生另一种形象,也使美国人深信那张黑名单的真实性。

——写到这里,读者先生当会记忆我拒绝“长官”邀请,仓卒逃离清莱的一幕。我不像张紫英先生那样,对坤沙先生的友情有那么大的信心,何况我跟坤沙先生,连相识都不相识。

正文 下台阶梯

<em>泰国政府虚张了一阵声势后,草草收场,有它隐密一面和严肃一面的苦衷。</em>

虽然有千万个不同的钥匙,但开启门锁的,只有一个。假如我们相信泰国这次“征剿”“毒枭”之战,是由于坤沙先生过度暴力所引起,则一切困惑都会得到合理的答案。在这次战<bdo>?99lib?</bdo>役中,造成的伤亡人数,说法不一。泰国政府发言人岱修先生说:“坤沙集团武装人员死了十人,我方官员阵亡一人,伤十五人。”泰国肃毒委员会主席巴蜀上将说:“贩毒集团死逾两百,多人受伤,我边防与内地警察死亡十七名,受伤五十名。”国务院总理秉?丁素拉暖上将说:“此次征剿国际毒贩坤沙根据地,造成十六名边防警察殉职,和四十五名受伤,但也使对方伤亡三百人左右。”而坤沙先生的助手告诉我,根本没有死亡,当我问他曾焰女士的丈夫杨林先生丧生,算不算在内,泰文报纸说杨林先生是死在“掸邦革命军”枪下的,请他澄清,他眼中闪出火光,我迅速转变话题,再问他受伤的数目。他说:“很少。”我追问:“少到什么程度?”他犹豫了一下说:“只有一两个轻伤,我们正妥善的照顾他们。”

泰国政府显然的对这次“征剿”,曾作最强力的渲染,全国大众传播工具都在报导这件事,而且越来越细腻,越来越惊恐,以致把坤沙先生形容成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恶魔——连清莱府的门房的女佣、卖冰棒的,都是间谍。驻清迈美国领事孟纳特先生,于撤退到曼谷后,魂不守舍的说,坤沙先生在清迈府有三家经营的玉石店,不少部下潜伏在那里。一连串的震撼反应,使泰国政府担心可能导致社会混乱,才急急出面阻止。泰国政府当初拚命希望造成一种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大战”形象,是为了什么?这又是一个困惑。一位向导朋友轻松的作出结论,他说,只不过向美国交差罢了。至于嘶喊着死伤惨重,在某一个角度看来,也是如此,曼谷在四月间就要庆祝建都两百年,两百年间,泰国一片升平,不论对内参加政变,或对外抵御侵略,从没有死伤过这么多人。但主要的用意,向导朋友说,同样的也只不过是向美国要求更多的援助:“你看,我们已使出全力,可是我们已累得快断气了。”最堪寻味的是,时机是那么恰到好处,联合国毒品专案委员会二月五日在维也纳召开,泰国肃毒委员会秘书长超哇立?育玛尼少将,适时的向委员会报告“征剿”坤沙先生“贩毒集团”的胜利果实,他慷慨的宣布:“此次行动,并不只是为了泰国本身的利益,也是为了全球的利益。”

泰国政府不愿发动这场战争,在美国的压力下,不得不作一次表态性的出击。一击之后,大叫大嚷的声音压过枪弹爆炸的声音,然后立即停火,然后立即用两架直升飞机(其中一架驾驶员可能高兴过度的缘故,几乎坠毁),运送八十余位国内外记者,前往满星叠战场,参观所掳获的战利品,造成一项世界性新闻高潮。“掸邦革命军”据估计大约有二千人左右,泰国政府却一口咬定有五千人甚至五千人以上。即令五千人,泰国政府如果真的动用陆空联合力量——事实上,泰国最精锐的野战部队黑豹兵团,已进驻满星叠;如果真的决心实践政府所昭示的“灭绝”训令,坤沙先生再厉害也抵抗不了一个国家。然而,泰国却在调来了黑豹兵团,虚张了一阵声势之后,草草收场。泰国政府当然不承认草草收场,陆军总司令巴育?乍鲁玛民上将在巡视娘?时宣布:“坤沙部队必须无条件先放下武器,边防部队仍将继续留驻在满星叠,直到坤沙的叛党完全被肃清为止。我们决不容许任何不法人物,在泰国领土上建立任何势力。”国务总理秉上将在农林大学举办的一项学术会议上,也宣布:“假如坤沙投案,跟一般毒贩投案一样,将受到当局审讯及依法处理。”

竟然连坤沙先生投案的幻景都向人们描绘出来,泰国政府已找到了下台的阶梯。到此,“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曲终幕落。

泰国政府所以如此仓促结束这场战争,不能完全称美国的心,如美国的意,有它难以克服的苦衷。若干权势人士,表面上拚命跟坤沙先生划清界限,内心却一直渴望早日恢复原状。前任国务总理坚塞上将,就公开否认他曾到过满星叠,诸如此类的,是属于高权势阶层不可告人的隐密的一面。另一面则是严肃的,那就是,泰国政府终于考虑到,一旦“掸邦革命军”面临瓦解,在全军覆没之前,可能北投缅共,或南投泰共。泰北流行一个传说,“张家”最后一次反扑,攻击沙绿村,并不是坤沙先生的部队,而是泰共的部队,他们冒充坤沙先生的部队,希望激起泰国官员们的愤怒,把坤沙先生逼到角落。

这个情报的真伪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可能性将随着泰军的压力,而日益增高。曼谷缅甸大使馆武官耶修上校,就公开告诉泰国记者说:“(以他的意见认为),目前盘据在缅甸边境东北部的缅兵,与位于缅甸边境东南部的坤沙集团,两派有携手的可能性。”

正文 危险的趋势

<em>毒品王朝需要一个港口,满星叠一日在泰军之手,战争一日就会重新爆发。</em>

不仅缅甸武官有这种看法,孤军第五军军长雷雨田将军,也有同样忧虑。战争爆发后不久,他就向泰国统帅部提出一份备忘录,促使注意这种倾向,雷将军的分析是:“一旦出现这种局面,缅共就会像流沙一样,泻入泰国,跟泰共里应外合,把泰国埋葬。”

泰国北部漫长的泰缅边界上,中华人各式各样的武装部队,像一道钢铁长城,把缅共、寮共,跟泰共隔开。孤军和孤军的新生代,是主要的力量。坤沙先生的“掸邦革命军”,也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如果坤沙先生跟缅共或泰共合作,等于在满星叠那里,敞开一个东西三十公里,通行无阻的巨大缺口。孤军绵延到寮国边境的防线,恰恰在中央切断,将引起全线瓦解。

这是一个严重形势,使泰国政府不敢再前进一步。

坤沙先生和他智足谋多的参谋张苏泉先生,当然了解手中的王牌,所以当泰国政府正在宣传天花乱坠时,他对等的提出强硬条件,当然不会要求泰国陆军总司令“投案”,但要求泰国政府公开道歉,赔偿损失,以及军队撤出满星叠。泰国政府当然不会接受,但也不敢拒绝,唯一的因应方法就是向外界表示,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一面抢先宣布坤沙先生部队已被逐出泰国,战争圆满结束。

截至目前为止,外貌上战争确已结束,但满星叠是一个结。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巴尔干半岛是欧洲的火药库,现在满星叠这个边陲荒村,正掌握着缅泰两国的命运。坤沙先生的助手表示:“我们需要一个村落,掸邦革命军不能没有补给基地。”失去了满星叠,在万山丛中的“掸邦革命军”犹如飘流在大海上千万只独木舟一样,就永不能靠岸,最后他们会被活活饿死渴死。所以,只要满星叠在泰国政府手中,我们就会一直听到定时炸弹里,那种使人毛骨悚然的滴答声音。目前,泰军还没有撤走的迹象,但泰北的朋友们都预测泰军会撤走的,那将是这场战争最后一个音符。如果不撤走,坤沙先生一定会主动回来,如果不能回来,一定会另外建立一个港口,可是,边陲一带,山头林立,势力范围早已固定,他们都是用枪杆滚雪球滚出来的,凶悍不亚于坤沙先生的部队,抢他们的地盘就是抢他们的性命。而且,即令抢到也后患无穷,纵是海盗的港口,也需要和平安全,才能生养休息和进行贸易,一旦对方不停的复仇——只偶尔暗杀几个你的客人或主雇,就足够使它成为一个死港。

坤沙先生那位重要助手对他们将投靠缅共、泰共的说法,认为是恶意诽谤。“掸邦革命军”每一个成员,都是坚决反共的,他们把共产党和国际肃毒组织,视为一丘之貉,只要查出,立即诛杀。写到这里,读者先生可能感觉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局面,在内心兴起一个问号,为什么会有人把“反共”和“毒贩”拉在一起?为什么会有人一旦无法“贩毒”,便不“反共”?这是讽刺?还是实情?无论如何,这种传言给我们的是一个闷雷般的打击。我不相信坤沙先生会跟缅共泰共结合,更不相信缅共泰共会长期的接纳一位,以“贩毒”而闻名世界的坤沙先生。跟缅共泰共结合,对坤沙先生而言,那将是所有悲惨结局中最悲惨的结局。可是,形势比人强,连反共反到疯狂程度的希特拉先生,都会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夜之间,成为苏俄亲密的战友。坤沙先生也可能自以为他的聪明和力量,高过缅共泰共,暂时携手无妨。泰国政府所畏惧的,正是这一点。

现在的满星叠,平静如水,除了街头上的黑豹军,其他一如往昔,只多了几栋焚毁的房舍。伫立在残瓦断垣之前,一个幼儿彳亍的走过来,村人告诉我,他的双亲被一颗子弹,从丈夫心脏穿出,再从妻子的心脏穿入。我不敢询问有没有人收养他,怕的是听到“没有”。追赶到他前面,为孩子拍下一照。村人们注视着我,我看得出,也察觉得出他们中间隐藏着的“掸邦革命军”便衣战士,这是一个明显的对照,黑豹军对我这个外国人,反而视若无睹。坤沙先生助手接见我的那家空屋,就在身后,这位重要人员,穿着一双陈旧的塑胶拖鞋,衣服敞开着钮扣,身旁围绕着同样装束的几位壮汉,事实上,泰军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当我告别满星叠——这个举世闻名的金三角毒窟首府时,那位助手上来握手,用洪亮的声音说:“请你主持正义。”回头再告诉那位引荐的向导:“这件事交给你了。”这是我离开满星叠时听到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使我的心情与笔端,同样重如千钧。

正文 一项阴谋

<em>野心家政客,故意把中国人跟毒枭,把“把邦革命军”跟孤军,合而为一。</em>

就在金三角战争刚结束,很多人刚喘了一口气之际,一项阴谋在泰国政坛上和舆论界掀起。开始时还用一种辩论形式,甚至杂文形式的文章,娓娓探讨,气氛祥和。最后图穷匕见,箭头直指孤军苗裔。他们开始时只围绕着坤沙先生的国籍打转,研究他到底是哪国人?像坤沙先生这种神秘人物,他的家世如何,自然使人感到很大兴趣。我们曾报导过,坤沙先生是缅甸人,而且将来可能是世界万邦之一,联合国一员的“掸邦共和国”元首。泰国政府与大众传播,一向也是这种立场。想不到就在战火已停之后,发生变化。坤沙先生的父母——老爹张秉尧先生、娘亲嬾向宗女士,在生下坤沙后不久,先后死亡。是老祖父张纯武先生,和二叔张秉舜先生,把他抚养长大,根据这一连串中国姓名,野心家政客们十分肯定的指出,坤沙先生不过是披着缅甸籍的外衣,实际上,从头到尾,从内到外,他都是中国人。一位泰国记者还翘起大拇指说:“无论他贩毒也好,革命也好,他能在泰缅边区横行十载,闻名国际,把泰国打得哀哀求和,应是中国人的骄傲。”

然而,这不是骄傲,而是阴谋。仅只中国名字不能说明什么?美国驻华大使安克志先生,虽然有中国名字,却并不是中国人。他的儿子安拙庐,拜中国文化大学教授史紫忱先生为师,学习书法,已有很高造诣。父子同时姓“安”,也不能作为他们就是中国人的证据——安拙庐先生将来生了宝贝儿女,可能也会姓安。而更主要的,坤沙先生的“张家”,从中国云南省迁到缅甸,已届八代二百余年之久。八代二百年还不够吗?如果不够的话,美国总统雷根先生,应该仍是英国人了。那位泰国记者对坤沙先生的赞颂,只不过企图煽动中国人的认同情绪。最初,我以为只不过故意破坏中国人的形象。这一点,他们是做到了,泰国对台湾一向友善,泰国人对从台湾去的中国人,更是亲切,虽然两国没有邦交,可是并没有丝毫影响从内心发出的真实友谊。中华民国护照也受到沿途关卡高度尊敬。即令金三角战争初期,也是一样,我以“三叉路口”的巴山为中心,穿梭于满星叠、美斯乐、清莱之间,多少次遇到边防警察盘查,都非常有礼貌和有教养,使我感动。可是不久他们的态度就有变化,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的一位团员,杂在旅客中被发现执有中华民国护照,立刻紧张起来,把他叫到车下,搜遍了他的全身和行囊,大概希望能找到海洛英或武器。孤军苗裔们的行动,也开始受到比较详细的询问,有时候甚至被认为刁难,这都是从未有过的。

事实上,野心家政客们对坤沙先生的国籍毫不关心,而只关心政治,他们所以“从坤沙是中国人说起”,短程目标在打击前任国务总理坚塞上将,长程目标则在消灭孤军苗裔。——政治是太复杂了。

坚塞上将是国家民主党党魁,当现任政府的任期只剩下一年的时候,坚塞上将准备卷土重来。其他林立的党派对坚塞上将的声望,感到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于是,先行打击他的声望,抖出从前底牌,透过议会质询或记者之口,像前文叙述的,关于坤沙先生取得泰国国籍问题、释放苏俄人质问题,隐约的套牢他跟坤沙先生的私人关系。盖任何一个官员,只要接受“毒枭”的贿赂,即令在贪污比较公开而普遍的泰国,也会身败名裂。幸好坚塞上将反应坚定,关于坤沙先生入籍,他建议议员们和记者们去内务部抽查档案;关于释放人质,那是外交的和军事的机密,关系着与苏俄、缅甸的邦交,即令他承认去过满星叠,也不能说明什么,何况根本无法证实他去过。

接着,整个箭头对准孤军苗裔。孤军是中国人,全世界都知道,孤军苗裔的国籍,现在是一个奥秘,在没有探讨这个具有爆炸性的奥秘之前,我们先要了解,坤沙先生的“掸邦革命军”也好,毒品王朝的帝王将相也好,跟孤军苗裔,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好像加拿大皇家骑兵,跟美国海军陆战队截然不同一样。但野心家政客们的阴谋,却正是要人们误认为两者是二位一体——他们都是中国人呀,都是用同一语文呀,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呀。

泰国人顺理成章的提出要求:政府不是说已把坤沙先生武装集团驱逐出境了吗?现在,驱逐孤军出境的时机,已经成熟。

正文 一个信号

<em>在独裁国家,这个信号之后就是一场屠杀。泰国虽然是民主国家,但也可能酝酿出同样的后果。</em>

驱逐孤军出境的舆论,在狂热的“爱国”野心家政客们支持下,逐渐酝酿出一种力量。我们举出泰文《万曼报》为代表,该报刊出的专栏中,于攻击坤沙先生武装集团之余,笔锋一转:

“还有好些个寄居在泰境内的少数民族(指中华人),是泰国本乎人道,及遵照联合国机构有关难民的规定,准许他们寄居的,但这些少数民族,必须在泰国官员的监护下,并且必须不作出任何政治方面的活动,以影响泰国与邻邦的国际关系。

“泰国官员应该告诉他们,他们必须遵守泰国法律,和必须接受泰国官员监护。胆敢冒犯泰国主权,泰国政府将不容许他们再继续居住。”

接着提出指控:

“坤沙之类(指孤军)所表现的是,忘了泰国政府给予他们逃出水深火热后,容许他们避难之恩,反而作出跟泰国政府对抗之事。我们要求政府对每一个在泰避难的少数民族声明:泰国的每一方寸国土,都不准他们霸占。”

该报警告泰国政府说:

“黎巴嫩是最好的例子,他们每届政府都收容外国逃亡者在其国内避难,但无法管制他们,难民反而向政府挑衅,黎巴嫩政府却无可奈何。酷似农夫与毒蛇的寓言,农夫因不忍心那条毒蛇受冻,把蛇抱在怀中,使它温暖,复苏后的毒蛇,却把农夫咬死。”

该报要求政府采取断然措施:

“泰国久不战争,但并不意味着畏战,我们随时准备迎接战争,俾保卫国家的主权和独立,因此,少数几撮人企图占据我们国土,岂是轻易的事。泰国政府应把国家主权与人道原则分开。”

最后,画龙点睛,威胁说:

“为了国家安全,我们将置人道于不顾。”

请读者先生注意,这是一个信号,在独裁国家,这信号之后,全国御用的传播工具将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般,立刻就会造成“爱国”癫痫,接着就是理直气壮的血腥屠杀。犹太人几乎被纳粹灭绝,就是在这种信号发出后,万刀齐下,不可遏止。泰国是民主国家,还不能立竿见影,但一旦心理上的影响成熟,结局同样不可收拾。拥有四千万人口的独立国家,要坚决驱逐“贩毒”的外国人时,谁都阻挡不住,也无脸阻挡。

对孤军苗裔而言,这真是“闲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以美斯乐和唐窝为基地的孤军指挥官们,一觉醒来,发现竟然跟满星叠毒品王朝“掸邦革命军”,被人搅和在一起,不禁大吃一惊。

多少年来,他们已安于目前的恬静现状,连做梦都梦不到怎么会发生这种可能大祸临头的流言。

这不能抱怨泰国舆论,易地而处,我们如果是泰国人,我们的反应恐怕还要强烈。泰国政客跟其他任何国家的政客一样,只看到眼前三寸以内的利益。假如看到三寸以外,他们会发现,驱逐孤军后,将毁灭了泰国北疆防线,引狼入室,爆起种族冲突,使泰国陷于内战,最后瓦解。

不但泰国人弄不清坤沙先生武装集团跟孤军苗裔的关系,连在台湾的中国人,也同样弄不清。就在第三篇报导刊出后的第三天,一封专差送递的信,到我手上,写信的王克志女士,是一位基督徒,她刚从泰国北部边区回来,她当然没有进入金三角,但在金三角外围,却饱受惊恐。她曾在孤军的几个难民村,作奉献服务,有深刻的感受。在对我赞誉了一段之后,指摘我使她陷入“毒枭”和孤军被视为一体的窘境。

信上说:

“几天来,翻开报纸,赫然看见『金三角?边区?荒城』的惊人标题,细读内容,让我一整天坐立难安,因此十万火急的写信,并希望快快到你手中。

“一书对这一代年轻人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当它出版时,我只有七岁,自不知所报导的那里盛况。但自从中学时代,读了这本当时的『禁书』之后,使我对泰缅边区以及当地中国人,永不能忘记。今年(一九八二)春节期间,我终于与几位姐妹,前往泰北,为他们服务,一偿宿愿,了却多年情怀。

“无可置疑的,我对泰缅边区中国人的情感,完全起因于一书,感谢它的传播,让我这样一个未经苦难的年轻人,因此得以体认中国人的苦难和担当。”

正文 孤军危机

<em>中国人尚且有这种误解,泰国人就更难分辨,这正是泰北孤军苗裔现在所面临的危机。</em>

王克志女士信上续说:

“我于一月二十三日抵泰,满星叠战争正在高潮。二十六日到达清莱,带去当地华校需要的大批书籍、药品、衣服,足足有二百五十公斤。在泰北期间,住村民家中,作最基层的认识。我心中有一团疑惑,孤军为什么要留在那里?终于发现,有些人不知道到台湾如何生活,而有一位阶级甚高的老军官,告诉我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是,当两次撤退时,每一次政府都奉命留下来『保存实力』。这位勇猛善战,被部下爱戴的老将,把一生奉献给国家和理想,他的下场却是两袖清风,令人酸鼻。因此我有一个苦闷的感受,他们将何去何从?虽然今天国家对这个政治敏感地区的二十万人,要一一伸出援手,是不可能的,但能尽一分心、一分力,改善他们生活,却是我们应该做而也能做的。有人说:看过孤军苗裔和他们居住的难民村,对当地永难忘情,我也不能例外。回台湾后,我积极的传递负担,说服许多朋友,准备长期支撑当地教育、医药、农业等,并且积极着手请《宇宙光杂志》,在母亲节那天,举行义演,为孤军苗裔难民村募款。

“正当我们如火如荼展开工作的时候,你的文章无疑的把我们打了一记闷棍,因为我们岂不是变成为『毒三角』募款了吗?虽然仔细看内文,你只是去了清莱和满星叠。到过泰北的人都知道,满星叠不能代表整个泰北。但这年头只看标题的读者太多。就算细读,也很少有人搞清楚泰北错综复杂的关系。

“柏杨先生,我相信你会知道泰北三十三个难民村孤军苗裔生活的艰难。若只从贩毒观点去报导,未免有失公平,而且违背事实。你虽然报导的只是满星叠的张家,但大部份读者不察,后果可不堪设想。”

王克志女士说:

“虽然文未刊完,不能预知后面会写什么,但已经把我们这几个月为泰北中国人到处奔走呼号的人吓坏了。我希望这封信是多余的,明后天就会看见除了毒品之外的有关孤军苗裔和难民村报导,我相信那才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王克志女士强调说:

“事实上,孤军是坤沙的受害者,在泰北没有人敢大声说张奇夫三个字。我清楚的记得二月二十八日,我住满老胡,深夜张家散兵前来抓兵的消息像风一样吹来,男人们都惊恐逃散,女人小孩瑟瑟发抖,使我永远难忘。而我们在永泰,那里驻着仍保持着武装的孤军,是云南人和卡瓦人的混合部队。临行前,那些剽悍的军人含泪相送的情景,在在都写着时代的悲剧和中国人的苦难,我怎能忘怀泰北的种种切切?许多年轻人也都受一书的影响,所以当我向他们传递内心负担时,他们立刻了解,愿意加入。但我们不愿意大张旗鼓,怕有什么不好副作用,我们只是默默的牺牲奉献,对孤军难民村,长期提供医药、农技、教育上的点点滴滴协助。”

最后,王克志女士说:

“这阵子,我常碰到以金三角就是人人贩毒,一竿子打落一船人的人,否定我们所告诉他们的事实,使我为孤军苗裔叫屈。如果你是一个专门靠文字来制造自己知名度、自己形象的人,什么都不要谈。如果你对孤军有真实的情感,就请赶快补救。”

信抄到这里为止,非常感谢王克志女士充满了爱的心灵。他以一介二十余岁的娇小女娃,深入危险的泰北边区,用行动侍奉那些几乎被遗忘了的孤军,使人激动。不过,关于对我的指摘部份,我却不知道如何补救。在我迄今为止的报导中,所叙述的只限于“掸邦革命军”和它的基地满星叠,也就是只限于“金三角”。在第一篇〈出发〉第一段,我就说明我去的目的:第一,“访问远在泰缅边区,一书中残留下来的孤军苗裔。”第二,“再去看看难民村和金三角”——我那时还不知道孤军所在地就是难民村。所以事实上我访问对象只有两个:“孤军”和“金三角”,只不过先报导了“金三角”罢了,而“金三角”不是几千字就写得完的。不过,有件事使我越想越困惑的是,怎么竟然会有人异想天开,认为我是写的孤军?联想力的丰富,使人失色。而且从王克志女士的语气看来,从泰北回来的人,好像只能报导使人忧伤的孤军难民村,不能报导“金三角”。报导孤军难民村,才算正统。报导“金三角”,就是邪门歪道了。听说一位自封为地位很高的人士,曾愤怒的宣称,他要打电话给《中国时报》,不准刊载这种“打击士气”的文章。这消息使我沮丧,而且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了王克志女士的信,才发现发生误会的原因。

本文写到今天,白纸黑字,应该非常清楚。问题是中国人尚且有这样的误解,泰国人在野心家政客们煽动性言词指引下,就更难分辨甚至也不愿分辨,这正是泰北孤军苗裔们现在所面临的危机。

正文 坚塞上将的解救

<em>这位泰国前任国务院总理,现任国家民主党党魁,挺身保证孤军清白。</em>

孤军面临的危机,不仅是有被逐出泰国的可能。还有另一种危机,那就是,孤军全部进入泰国已二十年,新生代已经成长,一部份已成为泰国公民,一部份也取得泰国居留证。好吧,现在是你们用行动证明你们爱泰国、爱皇上的时候了。当泰国正在东部边陲跟越南,跟越南的尾巴柬埔寨横山林政权对抗,无力他顾时,最高统帅部有权力、有理由,下令孤军武装部队,出击金三角。

这是一个可怕的前景,当坤沙先生的军队三次反扑,北疆一片混乱,泰国政府有点招架不住的那几天,孤军最高的两位指挥官——三军军长李文焕将军,和五军军长雷雨田将军,简直忧心忡忡,食不下咽。每一个从“零四指挥部”拍到孤军的电报,都使他们心悸。站在国家立场,他们不能也不敢拒绝统帅部派遣他们“征剿”贩毒集团的命令。可是,一种“血浓于水”的哀伤,使他们无法下手。

“我们会打,”一个低级军官告诉我,“但我们会一面哭,一面打。”

是的,无论是对手倒下,或自己倒下,死的都是中华人。在万里云天外的蛮荒异域,中华人并不团结,各立山头,平常互不来往,也互不干扰,即令发生仇杀,也只在自己地盘之内。坤沙先生的手段是可怖的,但对中华人有一种特别感情,这由他在满星叠全力创办一座大同中学,可看出来。据说他的部队在抓兵抢粮时,只要你是中华人,会说华语,大都不会侵犯。大家多少都顾念着,同是天涯漂泊,无依无靠的炎黄子孙。

在这种形势下,孤军心情的沉重,是可以了解的。感谢上苍,截至目前止,这件危机没有发生。但大家仍在担心,因为满星叠仍在泰国国防军手里,将来如果战事重起,泰国会不会调动孤军,就很难预卜了。孤军除了被诬陷跟坤沙先生同是一伙的之外,还在自己被窝里埋伏下这么一个难以因应的炸弹,诚如王克志女士所言,孤军也受到伤害,而更严重的伤害,还没有开始。

孤军的危机,总算暂时解除。这要感谢坚塞上将,这位前任国务总理,现任国家民主党党魁的将军,挺身而出,为孤军辩护。他在曼谷仑披尾公园参加泰国记者公会举办的慈善慢跑时,记者群围着他,提出这个敏感问题。他是这件事的权威人物,因为第二次撤退,残留下来的孤军进入泰国后,坚塞上将一直是主办孤军业务的主管官员。

泰文报纸对这次对话,有下列报导:

“记者询问,目前有人要求九十三师(孤军)撤出泰国领土之说,有何意见?

“坚塞上将说:准许解除武装后的九十三师(孤军),居留泰国,是历届政府的政策。如果要改变此项政策,是政府的事。

“坚塞上将接着向记者说明九十三师(孤军)进入泰国之初,泰国政府即将他们解除武装,容许他们从事谋生,例如造林、保护森林,种植各种植物,包括草菇、龙眼,及各种果树。

“坚塞上将称,当时进入泰国的九十三师(孤军)部队约六千名,全被缴械。之后,他们曾进攻共党异动份子,阵亡千余人。

“坚塞上将声明,九十三师(孤军)此项行动,并非受雇于泰国政府,但出于受共党异动份子骚扰。我国政府对阵亡者,每名拨付抚恤金一万铢(按:合新台币一万九千元左右,目前的市价约黄金一两)。此外,我方并要求他们援助筑路工作,由于我方认为,他们既然在我国领土居住,接受我们泰国照顾,就该帮助我们。

“坚塞上将说:政府对于有关九十三师(孤军)人员的处理政策,由最高统帅部依照政府制定的政策执行,不但达到初步的目标,而且超过百分之八十。

“记者询及有人传说九十三师(孤军)种植罂粟,和贩卖鸦片、海洛英,是否事实。

“坚塞上将说,他敢保证没有。”

坚塞上将,这位中华人之友,孤军的第五军司令部所在地美斯乐,还特地为他筑有别墅,使他有较长的时间在那里逗留和视察,在全国大选正在开始布置之际,坚塞上将这段谈话,不仅面对记者,更面对选民。美斯乐以及其他任何一个基地难民村,以及它的山区,泰国官员都可以前往调查。事实上,在美斯乐和唐窝,就有泰国的联络处,并负责维持治安。孤军眷属或村民如果要短期离开边区,前往远地如清莱、清迈、曼谷探亲或经商,他们就发给通行证(据我所知,他们对中华人充满了友善,从不刁难)。联络处受到孤军们的尊敬,每逢晨昏两次升降泰国国旗,村人经过时,都肃立致敬。在那里种植鸦片,根本不可能。

坚塞上将提出的保证,在政治上及舆论界迅速产生反响,大众传播开始向人们阐明真相,附图是泰国《未来杂志》报导金三角战争全文的中间一页。那段文字正是介绍九十三师(孤军),充满了同情赞扬之情。但文章中指控坚塞上将跟坤沙先生勾结,声称:一条战略公路修到满星叠,只不过为了方便鸦片的运输。但把九十三师(孤军)比喻为“深藏着利爪的猛虎”——深刻的思虑,我们觉得这不是尊敬,而是使我们隐忧的伏笔。

正文 武装基地和难民村

<em>孤军据点像满天星斗一样,密布在泰北,构成一个强大的安定力量。</em>

当坚塞上将为孤军苗裔解围时,全泰国的中文报纸,没有一家肯说一句话或敢写一个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几千年来的“政治挂帅”,使同是中华人之间,即令逢到有关生死的无妄灾难,也往往会袖手旁观。只有曼谷的《世界日报》,一连两天刊出记者塞翁先生的报导,作正面的肯定说明。从它的标题,可看出它内容的尖锐:

九十三师旧部对泰极忠实

曾经常协助防共骁勇善战

与毒王集团丝毫没有关系

报导中说:

“有些报纸将九十三师(孤军)与此次被追剿的毒王坤沙,混在一起,完全与事实有所出入。记者住清莱二十年,在此之前从没有听说过满星叠有这么庞大的制毒窝,也从没有听说过毒王坤沙其人其事,而突然有这次战争,外界人士绘影绘声,把坤沙形容为九十三师(孤军)辖下的部队,自也难怪。”

报导举出证据:

“坤沙与九十三师(孤军)旧部,不但丝毫没有关系,而且各据各的山头,河水不犯井水。不但如此,双方还存在着深仇大恨。大家如果不健忘的话,当会记得十多年前,双方在寮国的芒光,发生的那次你死我活的惨烈战争,在死亡累累下,才各收回残兵。自从那事后,双方人员的仇恨心理一直存在,不断发生摩擦。”

泰国所有华文报纸,对坤沙先生始终不敢置评,《世界日报》是第一个发难。这篇报导非常严厉的指控坤沙先生是一位“狡猾”的“毒王”。当该报导于二月十日、以及另一同样性质的报导于二月十一日刊出时,我还在清莱府,朋友们齐为塞翁先生担心,大家有一种预感,杀手似乎不会放过他,使我心头布满阴影。

“我不相信纯靠杀人就能封人的口。”我说。

“不需要你相信,”一位开潮州饭馆的青年说:“只要有能力杀人的人相信就够了。”

然而,无论如何,孤军苗裔被逐出境,和被调作战的威胁,已经过去,只不过危机仍然存在,泰国境内充满了混乱、神秘、恐怖、诡谲,而北疆更为严重。那是一个对什么都不敢肯定的地带,唯一敢肯定的是:它将继续混乱、神秘、恐怖、诡谲。

孤军苗裔是一项重要的安定力量,假如坤沙先生武装集团跟缅共泰共合作,不过在边界敞开一个小小的缺口,泰国便承受不了。一旦像野心家政客们所要求的,把孤军驱逐出境,或者孤军走投无路,撤出山岳地带,泰国北部恐怕再也找不到边界了。事情发展到此,我们可以了解,孤军压力的减少,固然依靠坚塞上将等一些了解真相人士的说明,同时,泰国最高统帅部深谋远虑后所作的决策,也是重要因素。

现在,让我们的报导转向孤军苗裔和他们所居住的难民村。在未开始报导之前,有一件事要请求的,就是请读者先生对本文所附的地图,务必一览,如果能放在手边作为参考,则当我们叙述时,就非常容易的一目了然。不至于有腾云驾雾之感。在地图上,请注意左列四种符号:

▲满星叠

●普通城市

■孤军军部

□难民村

特别声明的是,我这次泰北之行,因受到驻泰国外交(商务)官员们抵制,所以无法获得官方资料,一切都是千辛万苦在最低阶层摸索中得到的,附图所示难民村,不过列举几个印象比较深的,或将来有可能谈及的。实际数目有多少,并不知道。一九七九年官方发表的统计是:难民村二十六个,子弟学校(华校)二十四所(包括三所中学)。而到今年一九八二年,难民村数目据说有三十三个,也可能四十个。接受中国大陆救灾总会援助的子弟学校(华校),则有二十八所(包括五所中学)。无论难民村或子弟学校,显然都在增加。难民村有些就是孤军的武装基地,但有些却是纯粹的难民村,居民以退伍的孤军,和孤军苗裔、眷属为主,还有马帮,以及其他少数民族。没有人知道总共有多少人,泰国政府不知道,孤军的两个军司令部也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据说(只是据说),大概有五、六万人左右。如果加上中华裔的泰国人,在泰北地区,前面已报导过:中华人可能有二十万人左右——谁都不能肯定这个数目正确或不正确,因为,谁都没有调查过,我们只是粗估。

正文 奇异的九十三师

<em>抗战末期,中国远征军九十三师,曾进入泰北。现在,泰国借尸还魂,把孤军称为九十三师。</em>

世界上最奇异的一件事,莫过于九十三师跟孤军和孤军苗裔之间的关系。中国人都知道,二者风马牛不相干。但泰国人的了解,却恰恰相反,无论泰国政府或最高统帅部,以及民间,一致认为九十三师就是孤军,孤军就是九十三师。甚至凡是拥有自卫武力的中华人,管你什么国籍,即令你是泰国国籍,也是九十三师。坚塞上将的谈话,和泰文报刊的报导,都足以证明。

怎么会冒出“九十三师”?在一书中可以找到答案,远在一九四零年代初期,国军二十六军所部,有九十三师的番号,由吕国铨将军担任师长。进入缅甸与日本作战的中国远征军中,就有九十三师,他们的后勤补给和野战部队,有时候会深入南方山区地带。九十三师番号便在泰国,尤其在泰北民间,留下印象。等到抗战胜利,中国所有远征军都调返国内,吕国铨将军和少数亲信留下来经商。等到一九五一年,孤军李国辉将军大败缅军,攻陷大其力之后,李弥将军到了曼谷,重建二十六军,把经商正起劲的吕国铨将军,擢升为军长,改编七零九团为一九三师,擢升李国辉将军当师长。改编二七八团为九十三师,委派留在香港的彭程先生当师长,彭程先生曾在二十六军当过团长和附员。

孤军于一九五三年第一次撤退,李国辉将军的一九三师撤到台湾,而彭程将军的九十三师却留下来。不久,重新编组,成立“云南人民反共联军”,由台北派遣一位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毕业的柳元麟将军担任总指挥,辖下分别成立左列五个军:

第一军 军长吕人豪

第二军 军长甫景云

第三军 军长李文焕

第四军 军长张伟成

第五军 军长段希文

接着是一九六一年第二次大撤退,这一段可歌可泣的往事,我不作回溯,留待邓克保先生在他的续集内报导。现在只报导第二次大撤退后孤军的命运,那是一个比第一次大撤退更具挫折性的巨变,缅甸境内的基地几乎每一个山头、每一条小径,都洒有孤军血泪,广袤十二、三万方公里,完全丧失。然而,也只是几个重要城市落到缅甸政府之手,大部份地区——连绵不断的山岳地带,也就是坤沙先生宣称谋求独立的“掸邦国土”,先后被新崛起的瓦共缅共,分别割据。

——缅甸政府显然自以为比泰国政府聪明,他们把孤军赶走,固然,孤军曾跟他们作过战,但那不是侵略,甚至不是冒犯,只是一群哀兵,所作的保命自卫。孤军没有终老缅甸之心,永构不成对缅甸主权的威胁。缅甸政府把孤军逐出国境后,代孤军而起的是瓦共缅共,使缅甸政府束手无策。事实上,缅共才是毒王。坤沙先生辖区的鸦片产量并不太多,他主要的只不过担任转运角色,而这正是喧嚷他将跟缅共合作谣言的唯一根据。

当第二次大撤退时,三军和五军,决定不撤,关于不撤的原因,有各种谣传,一种说法是两军官兵大多数跟当地(缅甸和泰国)居民结婚,生下子女,拖家带眷,不愿也不敢向台湾冒险。另一种说法,就是王克志女士所听到的,上级明示或暗示,要他们留下来,以俟天下有变。依常情判断,这两种情形都有。所以,当一九六一年五月,第二次大撤退完成之时,停留在泰缅边境的残留孤军,以三军五军为主。在这里需要说明的,孤军中的“军”也好,“师”也好,不能用国内现代化的阵容标准去衡量,在山山相连,岭岭相接的边区荒域,一百人的部队就是一支强大力量。当时,三军残留下的不过七百五十人左右,五军亦然,总共不过一千五百人。

三军和五军,分别由缅甸南下,很容易的就进入泰国国境。在那个时候,缅泰两国政府的力量,都伸不到边界,孤军和远从云南省南来的马帮,出入国界线,像从自己家的客厅跨到卧室一样,不会想到有什么不同。

泰国政府对这些进入他们国境的不速之客,最初是毫无所知,等到知道之后,也毫不惊奇。他们对孤军内部不断变更的番号,弄不清楚,也不打算弄清楚。只根据泰北民间的习惯,简单明了的一律称之为“九十三师”,直到今天。

正文 美斯乐

<em>“塞下秋来风景异,四面泣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em>

泰国在当时的北部边陲,没有任何防线。“三”“五”互不统辖的孤军,就在万山丛中,分别找托身之所。这两个军原来不在一起,第二次大撤退后,各自逃生,更不在一起。但三军比较幸运,也可以说三军军长李文焕将军比较聪明,他们一进入泰国国土,遇到的第一个村落——唐窝,管他适合不适合安营扎寨,即下令作为军司令部所在地,他个人则骑马前往清迈,因为他的眷属早就在这个泰国第二个大都市,建立豪华的住宅。

五军比较艰苦,军长段希文将军以营为家,像摩西先生派出几个小队探索迦南地一样。段希文将军事先也派出几个小队探索泰北,察看何处可以安顿。初步得到的结论是猛安最为适合,先遣部队就猛安住下来构筑营寨,派人回去迎接大军。可是等到两个星期后,大军到了美斯乐,第二天就可抵达时,猛安却发生问题,先遣部队都病倒了,水土不服?疟疾?感冒?中蛊?没有人知道,大家认为可能是瘴气引起。这不是短期间可以适应的,于是段希文将军决定,把司令部设在美斯乐。

美斯乐,这个跟满星叠同样含着诗意名字的村落,由于一部文学作品,而逐渐闻名于世。满星叠因泰国发动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使它一夜之间,呈现在世人面前,使一些被新闻刺激得十分兴奋之士,认为那个村落的街头巷尾,都堆满鸦片。至少,可以向杂货铺或向住家,随时可以买到所需要的。这情形跟两百年前,人们认为美国加州遍地黄金,大街小巷俯拾即是一样。

美斯乐跟满星叠同一命运,最初也是没没无闻。直到去年(一九八一),台北《快乐家庭杂志》一连串发表〈美斯乐的故事〉,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聚落群之一的荒村,才为人所知。但是,没有人知道美斯乐的关系位置,以致这个带着葡萄牙韵味的乡土名字,使人想到《圣经》里的魔女莎乐美,也使人想到可能是远在大西洋上的一个美丽仙岛。然而在文学作品娓娓道来的笔下,藉着《快乐家庭杂志》广大发行量,在爱好文学人士之间,对美斯乐已有相当认识。我们原来不知道美斯乐跟孤军的关系,更不知道这就是孤军的神经中枢。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文学作品笔下的美斯乐——泰缅交界,万山丛中的一个荒城,那里充满了我们所不了解的异国情调。

孤军定居美斯乐,已二十年之久。二十年,不是一个短促的时间。当我和老妻访问美斯乐期间,中国电视公司正在台北放映他们实地所拍摄的美斯乐,和其他难民聚落群的影片。看过那些影片的朋友,都对美斯乐的贫瘠,感到震惊。我办公室一位年轻同事,就用一种洞察入微的声调向大家说:“不会那么苦的,那是假的。”然后希望得到我的支持,求我说:“告诉大家,你亲眼看见,那是假的。”

我知道他的心理,那是在台湾每个中国人的心理,我们不能接受血战异域三十年的孤军,最后会是这样下场。他们战胜过,荣耀过,现在却被遗弃在蛮荒,在生死线上挣扎。同是中国人,却因地缘不同,遭遇相差天壤,那是用血泪填不平的天壤。老妻生在香港,在台湾长大,她对美斯乐的反应就是长时间的怅然无语,那里的破落和贫苦,像黑暗中的巨爪一样抓住她。我是见过这种村落的,在太行山区,在河西走廊,甚至在我的北中国故乡,我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目睹过太多中国人贫苦的悲剧。在太行山区,我吃过糠——我相信,在台湾的中国同胞,没有几个人吃过糠。在河西走廊,我睡过以沙为褥的土炕,在台湾的中国同胞,更没有几个人知道炕是什么了。然而,这些都已逝去了,如今忽然重现,也使我吃惊。直到几天后,老妻的震撼稍微平息,她长长的叹息:

“我从没有见过,人们这么贫苦!”

——她不久就惭愧她的肤浅和无知,当稍后她知道美斯乐竟然是泰北所有难民聚落群中,最富有的村庄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无法描绘美斯乐,我虽没有看到中国电视公司的影片,但基于画面总比实际美的原理,恐怕无法留下正确印象,只有立体模型可以说明它的景观。它最繁华的一条街没有名字,他们称它“大街”。整个美斯乐建立在一个山坡上,那条最热闹的大街像儿童娱乐园的一条滑梯,三十度左右的陡削斜坡,街——假定可称之为街的话,街上布满流沟,和随时都能把人马绊倒在地的大小石头,两旁是用竹子泥浆作墙,铁皮作瓦的房舍。大街的“骡马市”,就是市场,上午十时左右有一阵热闹,各少数民族的骡马,驮着他们仅有的一些产品,前来赶集。一些赤贫的孤军苗裔,这时也把上山砍下的柴,背来兜售。日中之后,美斯乐就静下来,包括最繁华的那条大街在内,几乎杳无人踪,成为一座典型的边区荒城。

正文 孤军恶运

<em>当孤军刚刚舔愈伤口,喘过一口气时,泰国政府要孤军选择:撤出泰国,或解除武装。</em>

美斯乐惨澹经营二十年,呈现给我们的还是一幅苦绝的景象,则二十年前孤军初扎营时披荆斩棘的艰辛,想一想都使人唏嘘。一个和我同年龄的老军官,在回忆往事时,告诉我:“我们初来时,美斯乐还有老虎。”

二十年前,美斯乐是里索族人的小村落,只有几户人家。世界上最善良、最顺服的少数民族,似乎全都集中在泰缅边区,他们是那么温和,那么好客。像印第安人张开双臂欢迎白人一样,里索族人也张开双臂欢迎孤军。段希文将军所以选定美斯乐作为据点,主要的是那里居高临下,扼住群山隘口。里索族人比印第安人运气好,孤军没有骗他们,没有杀他们,也没有驱逐他们,而且要求和他们混合定居。可是仍免不了发生一次冲突,那就是里索族人大酋长的一座坟墓,正矗立在孤军要筑路的中央,山区改道,比平地艰难万倍,平地只要拐一个弯就行了,山区势将另翻一个山头。附近各村落的里索族人都集合起来,围绕着大坟的竹篱笆围墙,载歌载舞。孤军跟他们谈判,对于一个崇拜祖先的民族而言,谈判挖坟掘墓,当然没有结果。僵到最后,孤军乞灵于诡计,扬言不筑路了,俟里索族人星散回家的当天夜晚,把坟墓铲去一半,然后再把竹篱笆结实的围好。第二天,里索族人来察看时,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走开。那位老军官为这件事,抱着二十年的内疚,因为,中华人也是一个崇拜祖先的民族。

从清莱到娘?有一条柏油公路,可是从巴山到美斯乐,只有泥土公路,我赴美斯乐时,沿途看见泰国政府正在架设永久性桥梁。普通车辆到巴山后,必须搭乘适于爬山的那种高底盘车辆(底盘太低,像台北街头的车子,转动轴将被路上的石头碰断),五月到十月泰北雨季时节,轮胎必须加上链条,才不致像用筷子在油锅里捞出来的鸡蛋那样,从泥泞没踝的陡峻道路上滑下来。而在旱季,公路则成了香炉,每一辆车都带起蔽天的灰尘。

这样的交通情况,不过是最近五六年的事。孤军在美斯乐过了十三四个年头跟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日子。而筑营是需要材料的,一砖一瓦,一钉一鎚,都要从清莱用汽车运到巴山,再由骡马驮上山寨。巴山到美斯乐,现在只两个小时的车程,那时翻山渡涧,要整整走一天或两天时间。美斯乐就在这种点滴累积下,经营二十年,人们归功于段希文将军的坚定,他就住在美斯乐,真正“与士卒共甘苦”(这种口号喊起来比打哈欠都容易,我们听到的也太多了,多到足以把耳朵磨出老茧,可是有几个做到?)段希文将军由一个纯军事将领,成为孤军和与孤军同居的村民们的共同家长,这不是武力造成的,而是靠人们的心诚悦服。

美斯乐虽然逐渐安定,可是,孤军的困局却一天比一天加深。缅甸基地已全部沦落,十余年血战以赴的目标,不但不能达到,反而越来越远,局促在泰北边区,仍是别人的国土,明天将发生什么?下一步又将迈向何方?谁都不知道,前途一片苍凉。以司令部所在地美斯乐为主的残军,嗷嗷待哺。在强大的国际压力下,台湾的补给不能再继续,而军队数目,随着大批投靠的马帮——孤军第二次撤退后,瓦解缅共,就把缅甸政府军从缅东山区(“掸邦”)赶走,接收了孤军原来的防地,交易中绝,路断人稀,来往中国与泰国间数百年之久的武装贸易商队马帮,终于绝迹,他们只有投靠撤退到泰北边区的孤军。还有络绎不绝的从中国,从缅甸,从寮国逃出的中国难民。加上孤军新生的下一代逐渐成长,再加上少数民族的归附。于是,孤军像滚雪球般的,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扩张。在我们看来,美斯乐已是“前防”,但在美斯乐五军司令部来说,“前防”指的是昌孔、昌坎一带据点。三军不能集中在唐窝一个小村,五军也不能集中在美斯乐一个小村,他们作扇面形分散开来,互相呼应。不仅仅人数增加,主要的还有当地已存的和新崛起的非法集团,被泰国政府称为“异动份子”的武装力量;像泰共、苗共、独立山寨,因为孤军妨碍了他们,他们也就把孤军当作死敌。在这种压力下,孤军除了反击外,别无他策。孤军虽然残破,可能对手更糟的缘故,孤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随着节节胜利,据点和防线也逐步扩张,直抵寮国边界。

孤军一面扩张,同时也一面埋伏下毁灭的种子,跟时代一样,胜利的果实不是凯旋庆功,而是更大的挫折,这就是孤军的恶运,永远摆不脱的恶运。当他们在泰北刚刚搭起竹屋,刚刚把数公里外的山头涧水,用竹管千辛万苦接到储水池,刚刚建立了卫星据点,也就是刚刚舔愈伤口,喘过一口气时,泰国政府一向不闻不问,和睦相待的态度,忽然改变。最高统帅部给孤军一个严厉的训令,要孤军就下列两项行动中,选择一项,那就是:撤出泰国,或解除武装。

正文 解除武装

<em>就在架枪的刹那,孤军知道,只要双手一离开枪架,便成永诀,他们流下英雄末路的眼泪。</em>

孤军可以说一直在“撤退”“再撤退”中挣扎求生,战败固然死亡,无声无息的死亡,全世界没有人纪念他们。就在我伏案为文的时候,新闻报导,美国“越战纪念堂”已在华盛顿破土开工,越南战场上殉职者五万余人的姓名,都将刻在上面。美国在越南打的是一场不荣誉的战争,一场为善不终的战争,为美国人自己所唾弃。然而,他们还是纪念他们战死的袍泽。而孤军又如何?战死与草木同朽,而战胜时,战胜只有招来更大的打击。打一次胜仗,打击的重量加强一次。刚在泰北边区保住性命,就再度面临灾难。

段希文将军不但是一位军事家,更是一位成功的外交家和有远见的政治家,他早就知道,孤军将来总有一天要面对泰国政府的严厉措施,因为他们所在地,无论如何,都是泰国领土。所以他用尽方法——包括外界所抨击的方法,跟泰国政府高级官员,建立私人友谊,而且获得到成功。这种成功从一件事情上可看得出来,当一九八零年,段希文将军逝世曼谷,运回美斯乐安葬时,泰国政府特以泰国国旗覆在棺柩上,军机临空,将星云集,最感人的是坚塞上将,他在致祭后,把他常用的烟斗放置在棺头,以示与良友诀别。

然而,私人友谊只可以延缓爆炸场面来临的时间,只可以使爆炸的杀伤减少到最低限度,却不能阻止爆炸。

泰国政府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终于不能支持。所谓“异动份子”当然不能直接出面控诉,但他们可以利用泰国人的民族感情和国家尊严。同时,在孤军那里没有得到满意好处的一些泰国官员,也不断展示他们的身价。于是造成一股舆论,尤其曼谷街头示威呐喊的大学生,他们声明:泰国国土神圣不可侵犯,不允许其他国家的军队在泰国国土上:“想到那里就到那里,想打谁就打谁。”

泰国政府所以要孤军选择撤出国境或解除武装,还是为孤军着想,指出一条可行的道路。假如硬性的只提出撤出国境一项要求,那将产生可怕的对抗。因为,泰国当权的高级官员,除了不可公开的私人理由,内心不愿孤军撤走外,还有堂皇的爱国理由,缅共的澎湃声势,已加强泰共提高武装斗争的层面,那些泰国高级官员们,深知泰国部队的作战能力。而且“以夷制夷”,是世界上公认的最高谋略,反正死的是中国的人,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泰国有什么损失?唯一的损失不过拨出一块人迹罕至的乱山,收留他们而已。

孤军根本没有选择余地,退出泰国,又往何处去?台北的关系已经断绝,在国际间虎视眈眈下,如果提出遣返台湾,将使事情更趋复杂。如果像在缅甸一样,武力对抗,今日非昔,孤军已老。

唯一的一条生路,只有解除武装。在传统观念中,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俗话说:“枪在人在,枪亡人亡。”然而,任何情形下都不可要求别人死,凡动辄就要求别人死的人,他自己一定是临难苟免的懦夫,盖世界上还有比死更重要更艰难的工作。孤军高级军官彻夜开会,其实,会没有什么好开的,他们只在因应之道上,作下决定。

一九六三年初春,孤军在美斯乐与阿卡寨之间的一个山坡地集中,排成二十余行,行与行之间留下间隔。泰国政府特派察柴少将——他是乃屏元帅的女婿,乃炮将军的妹夫,率领一个连的部队前来接收,司令台上高悬中泰两国国旗,察柴少将和段希文将军并肩而立。本应由段希文将军先致词的,但他坚持察柴少将先致词。察柴少将首先表示泰国政府立场,感谢孤军合作,接着他转达政府的承诺,在解除武装后,政府将供应孤军种子、树苗,帮助大家从战争中解脱。化灿烂为平淡,从事屯垦。

察柴少将致词后,段希文将军应致词的,但他闭口无言,只转过身子,面向察柴少将,肃穆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解下佩枪,双手呈上,察柴少将在惊愕中接了过去,回报一个更肃穆的军礼。段希文将军向孤军举起右手,等到全体官兵明白了意思后,把手放下。台上的中国国旗应势下落,这是一项号令。孤军们开始架枪,就在架枪的一刻,那些衣服褴褛、精神疲惫的百战将士——那时大多数都已迈入中年,他们知道,只要双手一离开枪架,便成永诀。刹那间,有人流下眼泪,有人跪在地上,双臂夹头,大哭失声,正是“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十五年绝域苦战,只换得“不啼清泪长啼血”。

察柴少将也跟着怆然,军人的末路使他战栗,他把段希文将军刚才交出的手枪,用军礼奉还,段希文将军疑惑的看着他,察柴少将咽声说:“请将军收下,你们离不开武器,离开武器,你们就会成为一团血。”

正文 苦难无尽无期

<em>解除武装后,孤军几乎全军被屠。稍能生存,泰国政府又第二次下令缴械。</em>

察柴少将当晚就离开美斯乐,孤军恭送到寨门,眼看着他们用血泪保护无微不至的枪械弹药,驮上骡群,冉冉的在山凹曲处消失,大家寂无一语,默默的承受。现在,健儿上自将军,下至士兵,霎时间都成了平民。对这种境遇,中国有句古老的诗句:“解甲归田”,我们说它是诗句,因为它的意境太美了,但用到孤军身上,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半生戎马,他们除了会为国战死,为国流血外,其他什么都不会。有甲可解,也有田可耕,可是泰北一带却是世界上最瘠贫的地区,除了荒草野蔓,几乎是什么农作物都不易生长。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被解除武装后,像被剥去衣服一样,他们不能抵抗外界任何变化,这正是他们寂无一语,心情沉重的原因。

就在空洞如洗的司令部,一个年轻排长压低声音向段希文将军报告,他藏了一部份枪枝没有缴出去。段希文将军勃然色变。

“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们不能没有枪,”那排长粗鲁的咆哮,“我们的敌人太多,当他们知道我们赤手空拳的时候……”

“这是背信,”段希文将军说,“我答应泰国政府全部交出的,他们相信中国人的承诺。”

“听到察柴将军的话吗?”那排长跳着脚,好像段希文将军不是他的长官,而是部下,“一旦敌人得到我们缴械的消息,我们就是一团血,包括我们的眷属、妇女、老太太,和怀里的婴儿。”

段希文将军注视着那年轻排长野性的脸孔和满含泪珠的眼睛,沉默的思考。而就在这时,一个士兵跑来报告水源中断。正犹豫间,又传来消息,另一个水管也无滴水。段希文将军霎时间明白一切。

“所有枪械藏在什么地方?”

排长说:“在山凹地窖,我怕泰国搜查……”

“有多少?”

“四十多枝卡宾,二十多把英国造。”

段希文将军下令立即封锁美斯乐,任何人,包括少数民族的妇女和孩子,只准进,不准出,然后分发枪枝。水管被切断是一个恶兆,不清楚来路的敌人,一定获得孤军缴械的情报,复仇的时候到了,他们将迅雷不及掩耳,攻击就在今晚。

我们不再叙述这场战役,太快发动攻击的是泰共的一个被称为离范的支队,他们想一举把孤军歼灭,结果美斯乐敞开寨门让他们进来,然后陷入孤军的埋伏。这位拯救孤军逃出一团血的年轻排长,就是十年后的名将杨维纲将军。一九八零年考牙山之战时,他担任副师长兼前敌总指挥。假使不是这位年轻的低级军官的莽撞决断,我们不能想像孤军和那些妇女孩子们的结局。

段希文将军决定迅速的补充武器,直到现在,泰国军火贩卖还是公开的,除了轰炸机和坦克车外,几乎什么都可以买到。我在清迈,便有人像台北兜售电冰箱一样,向我兜售左轮,不一样的只是不能分期付款。孤军购买武器巨款的来源,曾经深受怀疑,并进一步受到肯定语气的抨击,这些人似乎巴不得孤军真的成为一团血,用来染红他们在冷气间慷慨激昂时头上的冠冕。

好不容易,孤军再度建立武力,段希文将军亲自到曼谷,要求泰国政府同情了解,泰国政府也确实同情了解,并要求孤军协助边防警察,维持逐渐麻烦起来的山区治安,段希文将军也认为有这种回报的义务。这样平平安安下去的过了一段日子,可是段将军已嗅到一种不平常的气味,舆论正在酝酿着掀起另一个风波。逐渐加强的压力,指向最高统帅部。野心家政客们质问那些高级将领:九十三师(孤军)怎么又有了武装?最高统帅部再度抵挡不住,于是要求孤军不得保持任何武器,即令是段希文将军的佩枪也不行,为了严格执行这项训令,也避免反对党攻击军方英雄相惜,庇护孤军,泰国政府派出部长级国务院副文官长特威居拉萨先生,前往泰北监督缴械,特威居拉萨先生宣称,要在美斯乐(五军)、唐窝(三军),作地毯式搜查。

对孤军而言,苦难或灾祸像大海里的巨浪,刚挣扎渡过一波,另一波又雷霆万钧般打来,每一波都足以使孤军葬身海底。俗语云:“苦尽甘来”,可是孤军的苦却无尽期,等大家证实这消息是千真万确时,更是满天悲云惨雾,没有武装的结局是明显的,泰国政府中显然很多有权力的官员跟段希文将军是好友,但在风紧浪急时,他们不敢出面,事实上,出面也无用。但是就在特威居拉萨先生率领他的侍卫出发前夕,像从天而降似的,一个从寮泰边境传到曼谷的恶耗,不仅使泰国政府,像中了风似的目瞪口呆,也解救了孤军的困境。十万火急北赴边区山地的,不再是特威居拉萨先生,而是最高统帅部的一纸训令,要求段希文将军跟当时还是少将的陆军副参谋长坚塞将军,在清莱举行会议。

原来政策再度转变,泰国要求孤军攻击叭当。

正文 叭当战役

<em>孤军总是被困在前有虎狼,后面却是万丈深渊的狭道里,退一步即死。</em>

在普通地图上,可以看到昌孔,却找不到叭当。昌孔是清莱省所属的一个县,如果“盆地”的定义不太严格的话,昌孔县就位置在一个具体而微的小盆地上,四周高山直耸霄汉,而就在北边最高的一座画梦山上,有一个坎形坝子,坝子上有一个荒村,那荒村,就是叭当。叭当像从天际坠下的寨堡一样,向南俯瞰昌孔,向北俯瞰躺在山脚下的湄公河,湄公河的对岸,就是寮国。那时,越战正烈,寮国王室濒临瓦解,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叭当山寨被苗共占领,在寮国王室的力量尚强大时,叭当山寨起不了作用,而现在“自由寮”(寮共)已经成为一个不可轻视的武装集团,叭当就成泰寮共党联军南下的滩头阵地。

一九六八年,就是泰国政府决定第二次要解除孤军武装的那年,印度中国半岛各国共党,为了反击美国在越南的扫荡,所有能出动的力量,全部投入战场。叭当山寨不能例外。苗共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袭击昌孔县城,向县长要求谈判,如果拒绝谈判,将发动继续不断的袭击。他们表示,谈判的目的只在要求粮食、食盐,和茶叶的供应。

“我们备款购买,”苗共在要求谈判的文件上说,“可以依照你们的价钱,但你们必须卖给我们。”

昌孔县县长答应谈判,谈判的地点在昌孔城外约两公里的一座佛寺。据苗共事后对外宣称,那位县长先生被他们的革命精神深深感动,就自动自发的追随他们去了。泰国政府晓得发生了什么,立即派遣一营精锐的国防军前往救援,苗共的反应既迅速而又击中要害,他们承认错误,传话说,可以释放县长,如果清莱省省长亲临昌孔听他们陈述,接纳他们要求的话,他们甚至可以缴出武器,返乡务农。

“必须省长亲口给我们保证,然后再发给我们保证文件,我们无意跟国防军对抗。”

泰国上下一致相信,苗共已被国防军慑服。那位省长先生——我一时无法查出他的名字,也认为他义不容辞的应深入虎穴。西方有一则谚语说:第一次受骗应责备对方,第二次受骗应责备自己,省长先生就是应责备自己的人。但我们由衷的尊敬他,他的目的只在避免一次流血。这次“受降”的结果,跟那位县长先生“谈判”的结果一样,像一群扮演家家酒的孩子们,把那么严重的意识形态的斗争,竟当作儿戏。

省长被俘,负责保护省长的警察局长被枪杀之后,泰国政府别无选择,一面急令国防军追剿,一面加派坦克车,一面用飞机轰炸。画梦山曲折而陡峭,我不知道它的高度,孤军一位战士说,从昌孔黎明出发,要在羊肠小道上,爬到黄昏,才能看到叭当。对付这种地形,坦克车只能在山脚下旋转,如果用飞机,除非一两百架以上,二十四小时连续十天以上的轰炸,就不能动守军一根毫毛。结果国防军受到惨重损失,还没有攻到山腰,营长即行重伤。一百余人陈尸山径,全营崩溃,像被从肉架上赶起的苍蝇一样,四散逃命。

这恶耗使泰国举国震惊,但这恶耗也救了孤军。泰皇陛下亲自向最高统帅部表示严重关切,当伤兵运回曼谷时,皇后陛下御驾到医院慰劳。依照常情推断,泰国政府应该继续派遣大兵团增援,可是连最高统帅部对再派遣的大兵团,也没有把握,如果大兵团也告失败,时推势演,已无法回头,势必要倾全国之力,那将使泰国陷于敌人所希望的人心混乱,成为国际上的笑柄。于是,他们想到孤军。在清莱会议中,当时的坚塞少将向段希文将军承诺,如果孤军帮助泰国,克复叭当,泰国政府将优先考虑:不但不解除孤军的再武装,如果孤军同意,愿意效忠泰国,泰国政府还可以把孤军纳入泰国的军事旁支系统,合法的居留泰国。所谓旁支系统,因为孤军是外国的武装部队,势不能编入泰国国防军,但可编为自卫队之类组织,受最高统帅部节制。

诚如段希文将军向孤军宣示的,这是一个重要关键,假设拒绝,或者虽然不拒绝而战败,泰国将不会有寸土使孤军立足。这次会谈的结果,比太阳从东方升起还要明显,孤军只有接受,只有战胜。这是一项重要的接受,段希文将军立即和三军的李文焕将军会商,共同了解处境险恶和因应步骤,虽然有人提出异议:

“我们为什么为泰国人打仗?岂不是成了泰国的佣兵?”

泰国联络官提醒说:“但是,你们又为什么住在泰国领土?一个不忠于泰国的外国武力,泰国又有什么义务收留?你们中国能吗?”

而主要的,段希文将军看出,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孤军才能生存。机会只敲门一次,一旦失去,谁都没有力量阻止翻了脸的泰国政府下令驱逐。

“一旦泰国政府下令驱逐,”段希文将军说服反对者的意见,“你们有什么对策?事情又回到当初我们缴械时的情况,谁补给我们?没有补给,用什么跟泰国对抗?我有一句话,希望弟兄们切记,我们今后唯一的一条活路,是跟泰国政府合作。”

大家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是的,孤军总是被困在前有虎狼,后面却是万丈深渊的狭道里,退一步即死。

正文 零四指挥部

<em>孤军像一叶飘萍,在穷山恶水的泰缅边区,飘泊二十年,现在他们用自己的血,换来一块土地,安定生根。</em>

在段希文将军主持的军事会议上,大家终于认识清楚,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即行组织三五两军混合野战部队,在两军中挑选六百人——孤军的全部精华。可是坚塞少将对段希文将军的作战计划,不能同意,那时的坚塞少将跟孤军之间还没有感情,只不过国务总理他侬元帅既然颁发下来训令,他不得不照训令行事。泰国国防军失败的原因在于正面仰攻,而孤军正重蹈覆辙,也采取正面仰攻。双方发生剧烈争执,坚塞少将认为这是死路一条,段希文将军坚持不肯改变,僵到最后,段希文将军威胁说,如果改变作战计划,他就拒绝担任总指挥,坚塞少将烦躁而轻蔑的勉强点头,但段希文将军要求坚塞少将陪在身边,一直到战争结束,因为那是泰国,中国的将军无法运用自如。坚塞少将问,一个月的时间够不够,段希文将军回答:

“足够,或许只要一个星期。”

清莱会议后的第四天,孤军在昌孔城锣鼓喧天的集结,坚塞少将紧皱双眉,他只听说过有秘密集结的攻击,从没有听说过闹得唯恐天下不知,很明显的,山上已布下陷阱,在轻重机枪火网交叉封锁下,六百名中国战士没有一个逃过劫数。可是坚塞少将事实上只看到五百名中国战士,那是四月间雨季将临前的某一天,当夜幕初垂,星光齐现,大概九时左右,五百名孤军在无座力炮掩护下,成仰角强攻。

果然不出所料,苗兵的火力如炽,孤军开始死伤,但攻势不挫,他们接到的严厉命令是,必须一口气攻到山腰,不怕任何代价,段希文将军亲自督战。

就在发动攻击的同时,从叭当上游十公里左右一个树丛中,驶出十二只小舟,没有灯火,没有人影,唯一划破沉寂的是韵律的桨声,顺着湄公河南岸疾下,最后在画梦山北麓停泊,一百名孤军弟兄,带着卡宾枪、手榴弹,和泰国政府临时配备的火焰喷射器,悄悄登陆,按照着情报指示的山径,潜行攀登。

这场惨烈的争夺战,在拂晓时结束,孤军所以强攻,就是要吸引苗共的主力,中国人的作战方式与泰国人的作战方式不同,所以苗共不得不一再增援,最后把所有可以动员的武力,包括后山的防卫部队,全部投入。当他们正在庆幸终于把孤军锁在山腰的时候,后山就像敞开了的大门。苗共一部份溃散,大部份被俘。而孤军的损失,也十分惨重,七十余名阵亡,轻重伤三百余人,数目占全军的一半。这是自撤退到泰国后,最大的一次损失,几乎使孤军不能成军。当尸首和伤兵分别运返美斯乐、唐窝的时候,村庄里一片号啕,哭她们的丈夫、儿子、亲人。

这一战役使坚塞将军对中国人留下动容的印象,段希文将军向他道歉不能先把战略告诉他的原因,为的是苗共间谍四布,万一泄漏,后山奇袭失败——苗共只要一挺重机枪,就能在登陆时把孤军消灭,大局就不可收拾。坚塞将军对段希文将军由崇拜而成为朋友,直到坚塞将军后来升为上将,成为国务总理,友情不变。而“九十三师”的名声和对泰国的贡献,才开始为泰国人民所接受。泰皇陛下亲自颁给段希文将军一枚勋章,用以酬庸孤军的勇敢和忠心。段希文将军一位亲信的云南省籍的高级将领,向我形容接受勋章时的心情。

“段将军告诉我,他这一生只跪过一个人,就是他的祖父。但在颁奖典礼上,他向泰皇下跪,固是感激泰皇的宠荣,更是感激泰皇收留哀哀无告的孤军。”

孤军的血为孤军苗裔奠立了今日安居在泰国的根基。叭当攻克后,泰国国防军并没有进驻——他们对那里的艰苦也不能忍受,而交给了孤军。由三五两军混合部队驻防,三军的一位将领段国相先生担任指挥官。这说明泰国政府对孤军信任,把国防要塞都托付给他们。泰国政府对阵亡将士的家属,和负伤将士,以及负伤将士的家属,统统发给泰国公民证,对其他孤军,也履行承诺,发给居留证。孤军像一叶飘萍,在穷山恶水的泰缅边区,飘泊二十年,现在用自己的血,为自己换来一块土地,安定生根。

接着,泰国政府批准孤军改组,称为“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由段希文将军任指挥官,李文焕将军任副指挥官。在这里,有一个我迄今都没有弄清楚的事,就是他们的武器如何处理,新武器如何更换,因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使我无法分辨什么是真的事实。比较可信的是,一位孤军高级将领告诉我说,自卫队武装人员的编制是一千五百人,泰国政府即以这个标准补给弹药和粮秣。可是武器没有更新过,泰国最高统帅部如果需要孤军作战时,就临时发给,战役结束后,再如数收回,在后来爆发的考牙山战役中,就是这样。为什么在这方面这么严格,是可以了解的。无论如何忠心,中国人仍是中国人,在泰国立场来看,还是越谨慎越好。

泰国政府为了统御孤军,最高统帅部特地在清迈——泰国第二大都市,泰皇陛下行宫所在地,另行组织一个没有名称的指挥部,因为它设立在清迈边防警察零四号营房,一般人就称之为“零四指挥部”。后来泰国政府是不是给了它一个官方的正式名称,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零四指挥部”是自卫队(孤军)的最高司令部。

正文 罗星汉的奥秘

<em>中国人和中华人必须划分,不要增加其他国家内骨肉同胞的困扰。我们无力帮助他们,已够惭愧,不应去害他们。</em>

一连接到几封关于罗星汉先生的信,其中没有署名或仅署名“一读者”,以及虽署名而没有地址,无法求证的几封,只好束之高阁,因为那是太不肯负责任了,使我虽然愿意听信,却不敢听信。只有一位住在桃园县龙潭乡丁流先生的信,内容比较详尽。为了了解罗星汉先生这位神秘人物的背景和现在行踪,和澄清作一个现代中国人必须澄清的观念,摘要抄录在下面。

丁流先生礼貌的开端之后,他说:

“在你文章中,关于罗星汉那一部份,想是提供资料给你的那些人,当初就只道听涂说的,知道一些他的传奇故事。我是果敢人,是罗星汉父亲堂妹之子,从小跟罗星汉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直到孤军进入异域后,星汉当了果敢自卫队的一名小指挥官,而我成为孤军阵营中反共大学的一名学生时,我们表兄弟俩,才行分开。所以我自信有资格提供你一些确实的资料:

“1据果敢当局一九四七年印发的『高小』地理教科书上说,果敢土地面积为五千六百余平方公里,人口一十六万余众,它绝非掸邦行政系统下的一个『小镇』。

“2果敢实际于一八九七年二月四日的《中英续议缅甸条约》中,被中国的满清政府割给了英国。同时被出卖的,还有班洪及板弄等地。

“3以国籍法而论,目前的果敢人当然不是中国人,但这是人为的国际因素造成,除非柏老你有办法把香港人说成英国人,否则,果敢人应该永远是中国人。说他们不是中国人,我想不仅国内同胞不会同意,连他们自己亦未必能够完全同意。

“4当我和罗星汉先生都还是小孩的时候,缅甸政府军力量,尚无法到达果敢,那时我们唱的是中国国歌,升的是中国国旗。

“5罗星汉这三个字,不如你所说的,只像是中国人的名字而已。他是道地中国人的名字,他的上一代属于『朝』字辈,如罗朝中(云南大理干训团毕业生),罗朝栋(抗日战争时,中国军队任团长,在果敢可谓无人不知),罗朝相(曾任果敢教育局长)。

“6如果罗星汉这名字真如你老所说,是由当年孤军替他取的,那么,罗星科、罗星斗、罗星梭、罗星强等,这些罗家『星』字辈名字,又是谁替他们取的呢?又如『星』字辈以下的『秉』字辈,如罗秉仁、罗秉义等等,这些名字又是谁取的呢?

“7罗星汉的么妹罗星菊,去年(一九八一)从缅甸辗转来台,双十节前后那些日子,均住在我家,她告诉我许许多多关于果敢发生的事。”

丁流先生接着叙述那些发生的事:

“罗星汉于一九七零年七月一日获缅甸政府释放,受到英雄式欢迎,所有各行业的人们一律停止活动,庆祝他重获自由。虽然他曾有过走私贩毒的窝囊行为,但在骨子里,他仍不失为一个有魄力和有正气的中国人。他之所以离乡背井,是因为一九六二年,罗星汉在缅甸政府支持下,推翻了当时果敢的杨氏政权——杨家执政者名杨振财,曾担任过掸邦的财政厅长,亦即里提到的那位游击女杰杨金秀小姐的二哥。罗星汉向缅甸政府推荐他的另一同班同学苏文龙为副手,后来苏文龙夺权,罗星汉斗不过他,只好带领自己的基本部队逃到金三角,干起被世人咒骂的贩毒买卖来。

“罗星汉在成为果敢自卫队的一名小指挥官前,与其他十名果敢青年,的确被当年的孤军训练过,负责训练的是一位武姓上尉,目前住在花莲。”

最后,丁流先生说:

“或许在我个人的心态反应方向,民族主义色彩太浓了。因此,就中国人比中国人,我觉得可怜的不只是那些生活在泰北穷山恶水环境中的难胞,而更可怜的应该是我们果敢人。我们身不由己的连同自己居住的土地,被自己的国家出卖给了别的国家,到最后竟有自己祖国同胞,说我们不是中国人。

“我好想哭,但你的文章并非你所亲见的,想到这里,我的无名火便从心中熄灭,你的文章无罪。”

丁流先生的信写到这里结束。首先,我向丁流先生以及所有果敢的骨肉同胞致歉,想起来不仅丁流先生一人想哭,我也想哭。国势凌弱,和少数划界的无能赃官,轻轻一笔,就把果敢划到界外,使我们中华民族,生生分离。这跟当年满清政府把台湾断送给日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台湾已重归祖国,而果敢,那个很少人知道的丛山边区,仍在东望王师,“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这是丘逢甲先生的感慨,重读此诗,我们充满了内疚。

然而,“血浓于水”的民族感情,跟国籍是两回事,这是一个必需具备的现代知识和现代观念。好比,我女儿是我亲生骨肉,可是她已入了澳洲籍,虽然作父亲的我是中国人,她却是澳洲人。所举香港例子,这正是我们要了解的,香港人也绝不是中国人,他们是英国殖民地香港人,在新国籍法实施前,他们拿英国护照,则就是英国人。丁流先生现在当然是中国人,如果你是由正常轨道到台湾的话,你只能拿缅甸护照,恐怕非是缅甸人不可。但是,无论你是哪国人,我们仍是骨肉同胞,这等于出嫁的女儿,虽然冠以夫姓,她跟娘家永远是血亲,跟夫家永远是姻亲。情绪澎湃使人激动,但不是面对问题的最佳态度。

民族和国家如果混淆不清,将为我们多灾多难的国家带来更多的灾难,至少也带来笑柄。去年(一九八一)在台北举行亚洲华文作家会议时,担任主席的陈纪滢先生,竟要求出席会议的“华侨”作家,签署一项“热爱祖国”的文件,这种缺乏常识的话,使在座的各国作家,几乎哄堂。我总是强调中国人与中华人必须划分,因为我们不要增加在其他国家骨肉同胞的困难,我们无力帮助他们,已够惭愧,反而去害他们,良心何安。假如缅甸政府把身为“中国人”的罗星汉先生列为不受欢迎人物,驱逐出境,甚至把身为“中国人”的果敢全体人民,也驱逐出境,那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惨状。

正文 老兵之死

<em>段希文将军忧谗畏讥,垂二十年。老兵终死,孤军的三军五军,又成游离状态,几乎无法面对不久就发生的考牙山大战。</em>

丁流先生对罗星汉先生的介绍,十分详尽,并且有若干点跟我报导的不一样,主要的是,罗星汉先生的家世,和罗星汉先生是否已被释放。丁流先生说:“提供资料给你的那些人,只是道听涂说。”这当然如此,因为我除了听取道听涂说外,别无他途,像丁流先生信上告诉我的,对我而言,也属于道听涂说,因为我无法深入缅甸果敢,也无法会见罗星汉先生求证。即令可以深入果敢,而又面聆罗星汉先生言论,我也不能全信,还要就我的了解,去作判断。关于罗星汉先生的传奇,占的篇幅很少,因为他不是主角,只是在历史回溯中略作介绍,使读者先生对形成金三角的来龙去脉,有一个印象,如此而已。但我仍收集不少他的资料。我接触和访问过很多和他有关系的人,其中有一位女性,丁流先生理应认识,她就是现在仍在曼谷的,罗星汉先生的寡嫂。另一位则是孤军一位退休的高级将领。

罗星汉先生“星”字辈排行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不过,在孤军公文书上,他的名字却是“罗新汉”,假使说因他被孤军起名而以后才有排行,也不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我们不是研究他的家谱,这些事并不重要。至于他是否被释放,在泰国时,就有人这样告诉过我,但也有自称关系亲密的人,持相反的说法,肯定他仍在监狱。至少,一九七零年七月,他还没有出来。既然丁流先生认为他被释放是真的,我想,他当然有被释放的可能,跟他有被继续监禁的可能,证据都同样充份。假定他被释放,恐怕也不会像丁流先生所称的:“缅甸政府不敢杀他,也不敢继续关他,怕的是惹起果敢人,基于地缘及血缘关系,而闹回归由共党统治的中国。”丁流先生说果敢面积为五千六百余方公里(这是果敢县的辖区,而果敢县城,仍是一个小镇),即令增加十倍,五万六千余方公里,它什么地方都“回归”不了。国际间关系是太微妙、太复杂了,不宜看得那么简单。

不过有一点我们的了解是一样的,罗星汉先生虽然贩毒,但泰北一带人民,包括中华人和其他少数民族,对他都十分爱戴。据说,他贩毒所得,大部份都用在办中华学校和周济贫民上,这使我脑海中浮起梁山泊好汉及时雨宋江先生的形影。

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

孤军改组为“泰北边区民众自卫队”后,孤军仍是孤军,人们仍称它为“九十三师”。孤军内部的“三军”“五军”,虽然已不存在,但在内部仍继续使用这个番号,而且各维持各的指挥系统。在过去,两军之间,曾经有过摩擦,可是逐渐的,随着环境的转变,和利害的相同,在段希文将军的统御下,开始融洽。零四指挥部在清莱设立一个分指挥部——我参观过那里,一个满生野草的大院落,中间一座平凡陈旧的高架屋,要脱鞋才能进去,没有一点我们想像中那种军事单位特有的肃杀紧张气氛,反而好像一栋古寺。然后,在三军的唐窝、五军的美斯乐,各设一个联络处。这就是孤军在泰国的合法关系位置,而这个合法位置,正像一具保护伞。孤军在这个保护伞下,生聚繁衍。然而,不幸的是段希文将军逝世,这对孤军又是一个打击。

段希文将军是云南省宜良县人,他在一九六一年滇缅边区第二次大撤退,进入泰国之后,一直是孤军的灵魂。可是形势比人强,他和孤军像困在沙滩上的巨龙一样,虽然百般挣扎翻腾,仍一筹莫展,除非风云际会,万雷俱发。可是岁月蹉跎,徒呼奈何。他在给他的助手朱心一将军一封信中,道尽辛酸,信上说:

“此间情况,远非昔比,山河依旧,人事全非,偶忆宋人词中有谓:『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不禁感叹。山居正值雨季,此时烟雾蒙蒙,一片宁静气氛,无都市之繁嚣,无人事的勾斗。静坐思过,亦人生一得。”

段希文将军忧谗畏讥,垂二十年。中国官场的倾轧陷害,和传统的“诬以谋反”武器,像毒蛇一样缠住他不放,使他悲愤交集。远在一九六三年,他曾在招待台北派去的大员宴席上,立起陈词:“有人指我违命撤军,我实难接受,正因为我遵奉上级命令,才陷于今天苦境。如果上级认为我还有用,我当鞠躬尽瘁,否则,唯盼了清一切手续,候命行止。”一九七八年——他逝世前两年,有人向泰国当时总理坚塞上将密告他与泰共合作,段希文将军向坚塞上将报告:“如果查证属实,愿自裁以明心志。”又有人向台北提出同样指控,他悲哀的反驳说:“若要变节,我早变了。”

段希文将军内外交困,一九八零年终于病逝曼谷。老兵已死,将星凋谢,孤军的三军五军,又成游离状态,几乎无法面对不久就发生的考牙山大战。

正文 把泰国拦腰切断

<em>泰共准备切断铁路,一旦切断,泰国南部将被难民潮淹没。曼谷就成了第二个西贡。</em>

段希文将军逝世后,由他的参谋长雷雨田将军继任五军军长,并且以五军军长的身份,继任“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指挥官。把段希文将军的棺木,接回美斯乐,就在美斯乐村落边缘一个山头,筑墓安葬。

段希文将军的尸骨未寒,孤军的军心未定,零四指挥部传下最高统帅部训令,要孤军进击考牙山。

考牙山不像中国的泰山那样,孤立在平原之上,而是一座连一座的十万大山中的一个险要山峰,连泰国最精密的地图,都弄不清楚那里山与山,峰与峰之间的关系位置和正确名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据泰国政府推测:可能远在一九五九或一九六零年——也可能更早,被称为“异动份子”的泰共,在这个险要的山峰上,建立秘密基地,二十余年来,那里是一个完全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集结所有反泰国政府,反泰国王室的人。泰国一些激进的大学生,一些理想主义者,一些奇异的政客,和一些投机份子野心家,纷纷前往投靠。泰共把考牙山附近遗世孤立的山区村落,加以严密组织。一切在毫不惹眼的隐秘中积极发展,泰国政府最初是不知道,知道了后又认为那不过是一小撮微不足道的匪徒,等到发觉情形有异,考牙山已成了铜墙铁壁。

使泰国政府发觉有异的是,一九七零年代开始,泰国为了确保领土的完整,发挥军事的机动性,开始在各地修筑战略公路,从清莱到满星叠和到美斯乐的公路,就是在这个庞大的国防计划下兴建的。被称为“异动份子”的武装集团,当然誓死阻挠这个计划,就跟当年美国西部有些土霸誓死阻挠修筑铁路一样,他们不惜用流血手段。

在地图上可以看出考牙山的重要性,从密索修路到汪沙旁,不仅战略上有重要意义,它将是泰国第一条横贯公路。在经济上也同样有重要意义,它使西部山区(密索)跟东部山区(汪沙旁)连在一起。一九七八年,这条路发包给民间公司兴筑,这家公司以彭世洛为中心,向东向西,分别推进。而在进入考牙山群时,泰国报纸说:“遇到了麻烦。”其实,遇到的不是麻烦,而是血腥,筑路工人像猪一样被绑架、被屠杀,工寮像玩具一样被焚烧。

泰国国防军出动“征剿”,但每一次“征剿”都引起泰共的一次反击,终于使筑路工程停顿。然而更糟的是,最高统帅部在一九七九年冬,得到确实情报:泰共将发动一项举世震惊的攻势,切断铁路,跟密索以北的苗共结合。一位最高统帅部的参谋官员,形容那些高级将领吃惊的程度说:一个个像佛像般坐在那里发呆,在互相交换了几句话后,立即禀报国务总理,因为他们从没有想到竟然会面对这么一个可怖的变化。盖一旦曼谷清迈间的铁路被切断,那就等于把泰国拦腰切断,泰北将立刻混乱,行政组织和民心士气,也会瓦解。被隔绝在北疆的泰国国防军和中国孤军,不但不能解救危机,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而泰国南疆,也将被疯狂的难民潮所淹没,读者当可记忆南越覆没前夕,千千万万难民扑向西贡的悲凉景观。而曼谷,就是第二个西贡。

最高统帅部在极机密中,拟定一项“总征剿”计划,除了动员泰国两个团的黑豹军外,还动员了“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五百人,但不是教他们作战,而是被列为后备军队。当这个作战计划向雷雨田将军提出时,雷将军认为这是典型的书生谈兵。

在雷雨田将军接待我的一次晚餐中,我要求说明从什么地方看出泰国的作战计划是书生谈兵。

“泰国军官很多是在美国西点受教育的,像赵括徒续父书一样——赵括的父亲赵奢,是员名将,赵括用他父亲的方法作战,却全军覆没。”

我要求他举一个例子。

“好比,泰国计划是在地毯式轰炸后,用强大的战斗机群掩护,黑豹军以五路纵队,向考牙山作扇面形攻击,纵队之间互相呼应,左右支援,节节进逼,泰共就成瓮中之鳖。”

“这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计划。”

“因为你是书生,”雷将军说,“第一、泰国没有那么多空军。第二、一旦分为五路纵队,纵队与纵队之间,在地图上用尺一量,不过两公里三公里,可是,那不是平地的两公里三公里,而是山区的两公里三公里,当中可能是一个山头,受过特殊训练的山岳兵团也要一天两天才能翻越过去,既不能呼应,又不能支援。每个山谷,泰共只要几十个人,就可筑成一个口袋阵地,把黑豹军诱进去,两挺机枪就把他们钉死在那里,既无法进攻,又无法撤退。”

我认为凡是理性的,就有力量说服对手。但是,不然。

“泰国不准改变计划,”雷雨田将军说,“他们说那计划是国务总理批准的。于是我要求孤军不能分散,射击一旦开始,分散就不可能再集结,他们勉强答应。”

于是孤军在三五两军每军抽调二百五十人,共五百人,分为两部:三一部(三军)、五一部(五军),由三军的一位师长陈茂修将军,担任指挥官,由五军的一位副师长杨维纲将军,担任前敌指挥。这位杨维纲将军,就是十年前泰国政府解除孤军武装时,冒着军法审判的危险,藏匿枪枝,救了孤军的那位排长。

正文 考牙山战役

<em>泰文报纸大幅报导,这是一项见证,泰国新闻界为孤军所作的一项公开见证。</em>

考牙山位于泰国心脏地带,泰共经营二十余年,拥有武装的野战部队两千人以上,使用苏俄的,和由越南、柬埔寨、寮国转输的美国武器,是一支勇猛的山岳兵团。而他们有他们的民兵组织,更是严密,十岁以上的儿童,和老年人、妇女,都被编入战斗行列。他们拥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小型兵工厂、训练营、军火库、和行政系统。

五百人孤军,在陈茂修、杨维纲两位将军率领下,从金勘机场乘运输机,于一九八一年二月九日,前往彭世洛跟泰国主力黑豹军会合。会合后孤军再一次的受到屈辱,在服装整齐、武器精良、精神抖擞的黑豹军面前,孤军却一个个面黄肌瘦,像卡通上一支惹人失笑的老弱残兵。黑豹军没有笑出声音,是他们的高贵素养使然,但当开始作短期集训练习打靶时,孤军的表现再使人蒙羞,黑豹军在靶场上几乎百发百中,孤军却连枪枝都不会用,好容易学会使用,对刚会使用的武器,命中率可想而知。一个烧饼连一个烧饼,泰国军官只摇头叹息,他们从档案中看到过叭当战役的纪录,而面对的却是另一种形象,他们大为失望,深为怜悯孤军已到末路,脸上露着一种后悔不该徵调这批废物的表情。

陈茂修将军告诉我,他自己更羞愤交加。

“我不得不报告大军指挥官,衣服褴褛因为我们穷。打靶不准,因为我们缺乏弹药,平常不敢练习。而且,枪枝是新发的,当然不熟悉,希望给我们时间。”

这是孤军苗裔的画面。陈茂修将军是孤军的上一代,杨维纲将军是孤军的新生一代,他们没有理由不被轻视,事实上,他们也为自己哀伤。陈茂修将军沉痛的对我说:“我们后继无人!”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六日,总攻击开始,不出雷雨田将军所料,五路纵队一个胜利连一个胜利节节挺进,几天后,挺进距离考牙山峰十公里的地方,先后陷入泰共隐藏在山洞中轻重武器——包括五七无后座力炮,六零迫击炮交织成的火网之中。飞机轰炸对山洞的影响非常之小,只有以巨炮对抗巨炮,可是黑豹军的炮车无法攀上山径,其实即令没有这种阻挠,他们也很难再往上寸步,前面满布地雷。

这样僵持到二月十九日,最高统帅部下令充当后备役的孤军投入战场。用临时由三五军抽调的杂牌部队,去面对强敌,连最高统帅部都没有信心,只不过不愿单独由泰国人承担失败。考牙山海拔一二九零公尺,谈不到高,但它陡峭。陈茂修将军判断,黑豹军之陷入埋伏,是他们用的是强攻。孤军要想制胜,必须采取大幅度迂回。仅只绕过考牙山,就费了十天时间,在万山中,日伏夜行,直到三月六日,才绕到考牙山的后山,分兵两路,由杨维纲将军领先,发动攻击,虽然出敌不意,仍不能避免仰攻,幸亏泰共兵力集中前山封锁黑豹军,抽调已来不及,经过三天逐丘逐户苦战,到三月八日,才进抵一二九零高地营寨。泰共以哀兵的姿态寸土必守,孤军这时候的情况是,进一步即死,退一步则无一生存。中国兵法上说,两军夹道相遇,将勇者胜。杨维纲将军提着卡宾枪,打着赤膊,一直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也一直冲向最危险的碉堡。感谢上苍,保佑他幸而没有战死,他如战死,士气崩溃,孤军会霎时星散逃生,在泰共势力范围的群山中,星散逃生的意义就是全部死于乱枪之下。

就在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夜晚,孤军攻下泰共最高指挥部的考牙山,山下担任封锁的泰共回援部队,中途遇到突围的泰共,一时崩溃,向另一个山头奔去。孤军这才发现,那个名叫考也山的山头,是泰共的犄角营寨。

“不能让他们喘息,”陈茂修将军说,“一旦立定脚跟,就难攻下。”

孤军乘胜追击,在泰共风声鹤唳中,于九日下午冲进营寨。一场历时二十余日的战役结束,为泰国政府收复了所有失土。

泰国最高统帅部深为感动,当孤军由彭世洛,乘四架运输机返清莱机场时,特别举行一个盛大欢迎会。零四指挥部指挥官坡柯摩将军亲临主持。最堪注意的是,泰文报纸过去对孤军的苦战功勋,一向只字不提,即令是叭当战役,也只流传民间。而这次泰文报纸却用大幅报导,表彰孤军对泰国的贡献,感谢孤军解除了泰国一次最严重的被拦腰砍断的危机。

正文 苦闷和茫然

<em>一场未成功的“叛变”,造成孤军三十年来最大的震撼。杨维纲将军突围逃走,使人扼腕。</em>

孤军自退入泰国后,有过数十次大小战役,我们特别举出叭当和考牙山,因为它们代表不同的意义:叭当战役奠定了孤军在泰国生存的基础,从流浪到安定,从游击到固守据点。考牙山战役则说明了孤军在泰国的关系位置和生存的艰苦。这一群祖国弃儿,踏遍关山三十年,现在踯躅在泰北山野,成为泰国政府的旁支军事系统,听从零四指挥部调遣。今年(一九八二)满星叠之役,泰国边防警察不能收功,转而移交给国防军,国防军也感到兴趣索然时,孤军们之所以恐惧,原因正在于此。除了同胞骨肉之情,还有一项难以出口的更大恐惧,那就是集合三五两军全部力量,都不见得能阻挡“掸邦革命军”的攻击,更不要说把他们击溃。最高统帅部所以始终未下达调用孤军的命令,恐怕已作过多方面的考虑。不过,无论如何,从考牙山战役,我们可以察觉到,泰国最高统帅部对孤军有绝对的控制权力。

考牙山战役结束,迄今整整一年,孤军一直处于和平状态,这和平状态虽然建立在沙滩上,随时都会被突发的事件震碎,但和平仍是和平。不过,灿烂辉煌的日子和可歌可泣的悲壮往事,经过漫长岁月,都已成为过去。新生一代,即令是一九四零年代在滇缅边区和缅军大战时生下的孩子,也都三十岁了。我在泰北美斯乐以及其他难民村,所看到的孩子,从怀抱中的婴儿到十岁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们已属于第三代——真正的孤军苗裔。

代沟是一个严肃的隐忧,这隐忧在考牙山战役后不久即行爆发,大家尊敬的杨维纲将军,在美斯乐几乎惹起一场武装的流血革命。杨维纲将军是孤军第二代将领,他作战时凶猛得像一条饿虎,考牙山战役时,他用生命换取胜利,因之受到瞩目。他是一位没有读过什么书的草莽英雄,跟张飞、李逵一样,具有火爆脾气,凡事全凭直觉的情绪。孤军当初缴械时,他莽撞的自作主张隐藏枪械,阴错阳差的度过一场危险,使段希文将军对他另眼看待。他对段希文将军也忠心耿耿,誓死无二。他因为缺少教育的缘故,说话行动,当然一副绿林好汉,义气千秋,在段希文将军面前,常常大声吵闹,出言顶撞。有一次发起威风,把段希文将军的一个贴身卫士,揍了个半死。段希文将军都大量包容,把他当作一个子弟,骂骂他、训训他,仍不断重用,也不断擢升。这个粗野的血性汉子对段希文将军任何责罚,都欣然接受,草莽性格使他感恩图报,但也使他得罪了不少长官。身为参谋长的雷雨田将军,在杨维纲将军看来,不过一个懦弱无能的老汉,心里一百个不佩服。等到段希文将军逝世,雷雨田将军继任五军军长,对他虽然仍如往常一样的礼遇,事实上却不能像往昔段希文将军对他那样的推心置腹,发毫无间。孤军事实上已成为中国历史上传统的“子弟兵”,上下之间,除了长官与部属间的制式关系,主要的还有一种山寨式的原始感情。无奈的是,杨维纲将军跟雷雨田将军之间,已有了隔膜。尤其在考牙山战役之后,这隔膜更为增加,对有功人员的奖励上,可能有不公平和有使人不能心服的地方,但也可能已经够公平了,却被认为不够公平。我们不对此事判断是非,那需要我停留在泰北一个更长的时间。恩恩怨怨的结果,雷雨田将军越来越不能忍受杨维纲将军的“飞扬跋扈”,杨维纲将军也越来越不能忍受雷雨田将军的“领导无方”。

最后,双方摊牌,造成孤军三十年来最大的震撼,在几种传说中,比较可信的一种传说是,雷雨田将军先下手为强,派出一支精锐的武力,包围杨维纲将军营地。杨维纲将军得到消息,率领他临时集结的部队,逃出美斯乐。

杨维纲将军现在在清迈之北,缅甸边界上的一个名叫“来朗”的村落,据说,他不能维持他的武力,只好在街边经营一个小店,英雄末路,令人扼腕。但也有人说,他仍统领一支人马。我在清迈时,曾用重价雇请向导,但无人愿往。我想我如果坚持继续寻找他时可能的危险性,当高级官员发现我在锲而不舍的追踪一个“叛将”时,他们可能有警觉的反应。

这是一幕悲剧,不仅是杨维纲将军——这位考牙山战役英雄的悲剧,也是孤军的悲剧,老一代凋谢,新生代茫茫然无所适从,他们不能突破大环境的桎梏,也不能突破小环境疲惫的僵局。现在泰国西部密索担任“密索山区民众自卫队”年轻的指挥官范明仁将军,他是少数崛起的孤军新生代之一,他脱颖而出,在密索建立据点——那是另一个山头,直接受泰国最高统帅部节制。考牙山战役担任指挥官,名震泰北的陈茂修将军,感慨的,一再重复的告诉我:“我们后继无人,年轻人都远走高飞,谁肯为一个月三百铢(新台币六百元)当兵?我真忧虑,如果再有战役,我们如何承担。”是的,孤军已陷入京戏《三娘教子》女主角所唱的:“老的老,小的小,依靠何人?”悲惨之境。

正文 落寞剪影

<em>三十年来,孤军听惯了太多的鼓励和承诺,使他们很难相信什么。原始生活带来的不是与世无争的恬静,而是无可奈何的顺服。</em>

孤军将领阶层,已开始蜕变。像考牙山战役指挥官陈茂修将军,在考牙山战役后,仍回到他在清莱街头开设的电器行,看起来只是一位迈入老境的商人。跟一般商人不同的是,他拥有泰国军方拨给他的一辆老旧得要零散的吉普车。同时,他是零四指挥部驻清莱分指挥部的孤军联络官,每天用电报跟美斯乐雷雨田将军联络。他娶了泰国妻子,生活美满。和他对面相坐,怎么都看不出叱疆场的英姿。可是,他还是孤军中最生气勃勃,随时可以徵召出征的斗士,我和他闲话往事,从心头升起一片怅惘。

三军军长李文焕将军害着严重的风湿,卧病在清迈的豪华住宅中,行动艰难。和我对话时,很明显的已无法控制他的言语,迟钝、无力、声音微弱得像一缕游丝,当他送我离开时,喃喃而语,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他颤巍巍的几乎随时会跌倒在地,使人伤感。对全军事务,已不能照顾。他的儿子愚蠢而暴戾,当一个任性的纨裤子弟,足足有余,代父统御,绝对没有可能。据说李文焕将军的女儿是一位奇才,我没有看到她,只在孤军口中得到一点信息,但她似乎只能在经济上维持家产于不坠。

五军军长雷雨田将军住在美斯乐,由于段希文将军一脉相传的保守作风,有所不为,所以五军比三军艰难,雷雨田将军的生活也较清苦,而他的淡泊性格,也容易使人产生消沉的印象。最使我震动的是他门前的警卫,一身破烂的军服,发出气味,站在那里,像一株会勉强移动的枯树。当我走近他向他问讯时,他木然的望着我,然后惊恐的躲开。我怀疑他对突袭之类的紧急事变,有没有警卫能力。这怀疑使我心情沉重,孤军啊,你是不是枯萎到再难挺胸?事实上,那警卫还是健壮的,在考牙山战役,孤军的第三代孩子们,都被徵去战斗。我没有看到真人,但我看到照片上一些枪比人高的娃娃兵,不禁痛彻心腑。如果在台湾或在自由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他们正是小学五六年级、初级中学一二年级的学生,被父母宠爱得能爬到屋顶上掀瓦。可是,在边区荒城,这群中华民族的幼小骨肉,却拖着他几乎拖不动的枪枝,受苦受难,面对死亡。

在对外关系上,访客们会察觉到,以唐窝为据点的三军是封闭的,充满了锐敏的猜忌。以美斯乐为据点的五军是开放的,但充满了冷漠。我曾向一位,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台湾读书的军官,探询叭当战役经过,他的妻子在旁,先对他飞眼神,继而用手势,一切都不能使她丈夫住嘴时,她索性把他拉开。这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说明某种现象。孤军和他的苗裔好像一堆落叶,分别堆在三十多个大小贫富的难民村,祖国远在山的那边,而山的那一边却不是祖国,而是大海,大海的那一边又缥缈无际。能把孩子送到台湾读书,虽然全部费用由中国大陆救灾总会——“救总”完全负责,但也必须是当地“大富”之家,才负担得起。三十年来,太多的失望,听惯了太多从祖国传去而很少兑现的鼓励和承诺,使他们很难再信任什么。在那一带的难民聚落群,原始生活带来的不是与世无争的恬静,而是无可奈何的对命运的顺服。

医药设备给人很大威胁,在美斯乐我拜访一个家庭,一栋中国北方太行山麓那种简陋的三间房舍。刚要踏进屋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事后我才知道他十八岁,突然在面前出现,眼睛张得像一对铜铃,眼珠布满红丝,他注视着我,闪电般抓住我的手臂,在他家人喝止,我惊慌的正要后退时,他大叫说:“伯伯,坐。”然后教我坐在他身旁,指着他自己的鼻子问:“这是什么?”我愕然的答:“鼻子。”他又指着自己的耳朵问:“这是什么?”我答:“耳朵。”这样反覆几次,他指着眉毛再问是什么时,我答:“嘴巴。”他大笑起来,抗议说:“不对,不对,你真傻。”主人盛情的招待我进餐,这位名叫“迷蒙”的青年,把饭捧到跟前,喊说:“伯伯,喂迷蒙!”主人一再喝他拉他,他都吃力的拒抗,我害怕他粗壮的拳头把我击倒,只好耐心的像喂婴儿似的,一匙一匙送进他的大嘴,喂到第三碗,作母亲的才把他拖走,向我致歉说:“他不知道饥饱。”

这个十八岁小伙子迷蒙,就是医药缺乏下的牺牲品,他初生下来,跟其他孩子一样的聪明活泼——婴儿时期的照片使我叹息。但在他一岁多时,得了脑膜炎。所以他的智力还是一岁多的幼儿,十七年来,母亲对他像幼儿一样的为他洗澡,为他换衣服。母亲眼泪已经流尽,只有平淡的忧伤,向我说:“我担心的是,我死后孩子怎么办?”

没有人明白的说出答案,因为那答案太明显了,我们可看到那时候到来后,一个流浪在荒城的白痴背影,他怀着一岁多幼儿般的心情,在呼唤娘亲。

正文 四项誓言

<em>如果我们爱他们,我们会以沉重的心情,支持他们的誓言,并鼓励他们实践誓言。</em>

美斯乐是有一个医院的,大概是五年前,一位缅甸籍医生,从他那挂着美丽的社会主义招牌,却行着封建专制的祖国,狼狈的逃到美斯乐。对孤军的掩护拯救,怀着回报的心情。段希文将军问他,如果他肯留下来,孤军就给他兴建一座医院,他用十分诚恳而感激的态度,满口答应。可是,等到那医院盖起时,那位医生已跟曼谷亲友取上了联络,他可能觉得无颜当面启齿,就藉口购买药物,一去不返。孤军不抱怨他的离去,美斯乐是太穷了,穷人是不敢奢望医生爱心的,但他们抱怨他的承诺,使他们浪费了太多已所剩无几的精力和财力。美斯乐医院盖在村落底部的最高点,是全村三座现代化的建筑之一——另两座是:零四指挥部联络处,和教室。医院所用的一砖一瓦,都从一百公里外的清莱运来,而现在,它空荡荡的矗立在那里,“候诊室”小招牌寂寞的钉在一排预备病人坐的长椅上面的墙壁,门窗紧锁。

——医院是一个典型的伤感例证,这一类的事,在孤军的生活中,层出不穷。稍后我们将谈到“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的贡献和撤离,那又是一次失望,对孤军而言,失望是一种正常。

孤军的处境落寞,交缠在他们身上的永远是贫苦或绝望。祖国政府想伸出援手而无法伸出,看起来复杂,其实又很简单的国际形势,不允许像第二次大撤退前那样,武器弹药以及正规军给养等,源源供应。祖国心心相连的骨肉之情,全靠中国大陆救灾总会,以救济难民的方式,来进行帮助。这种帮助有时候不得不经过曲折的道路,像果苗树木,任凭谁都无法把大量的果苗运到难民聚落群,即令有巨大的财力也不行,那将招来国际以及泰国的注意,引起意料之中的回响。所以“救总”不得不把大批果苗树木赠送给泰国政府,泰国政府接到后,除了留下大部份自用外,再将小部份转赠给孤军。但这已经够了,就在美斯乐村口的一个果农之家,伍丕荣年轻朋友,就正利用这些果苗,建立他们的果林。

在段希文将军时代,对中华本位文化的维系上,态度是强硬的,位于美斯乐的兴华中学,用中文授课,华语教学,悬挂中国国旗。孤军体制上虽是泰国零四指挥部所属的自卫队,心里却一直承认自己是中国的一支战斗武力。在台湾的中国人对这种景观,由衷的感动,感动到极致时,对他们身在异域而仍心怀祖国的悲壮激情,忍不住啧啧称赞。可是,这种情绪上的满足,却使得孤军苗裔像一群被塞到竹笼中的鸭子一样,只能在有限的贫瘠农村天地里,自己围绕着自己旋转,使泰国保护伞的力量日趋薄弱。泰国对得起孤军,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国家,像泰国那样,慷慨的收容中国人——而且还允许保持武装。但他们不能长期的容忍国内有国,更不能长期的容忍他们保护下的武力,效忠别的国家。

雷雨田将军远瞻到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之后。孤军不能靠在台湾的骨肉同胞们的情绪活下去,他采取两项措施。

第一、他要强烈的表明孤军的立场。

第二、他要把中华学校纳入泰国教育系统。

在美斯乐骡马市集路口,竖立着孤军用泰文和中文并列的巨大告示牌,写下难民聚落群居民的誓言:

一、我们要遵从国家的法律和服从国家的命令。

二、我们要以生命来爱护和保卫我们所生存的国土。

三、我们要忠诚拥戴当今 皇上陛下和皇族。

四、我们要以身体和生命来保护 皇上和宝座。

我们为孤军向泰国向泰皇誓言效忠,感到一种失落的惆怅。可是,如果我们爱他们——他们是流落绝域,哀哀无告的我们的骨肉同胞,我们会以沉重的心情,支持他们的誓言,并鼓励他们实践誓言。泰国野心家政客指控这项效忠是伪装的,他们说:“这从告示用泰文上,可以证明,明明是专门给泰国人看的,因为美斯乐的中国人会泰文的很少。如果他们是真心,仅只写中文就够了。”于是他们呐喊:“谨防九十三师(孤军)。”我们相信,誓言就是誓言,对于一个弃儿,亲母固然永不能忘,养母也恩重如山。同样道理,养母固然恩重如山,但孤军苗裔心里永不会远离亲母,誓言使他们对亲母的怀念更增。

正文 文化沙漠

<em>教育图书的不足,孤军苗裔正在思想上、意识上,以惊人的速度,远离祖国,不久将消失在泰国那个外太空中。</em>

美斯乐兴华中学不是唯一纳入泰国教育系统的孤军子弟学校,据我所知,除了满星叠张家支持的大同中学外,其他都接受了泰国政府的管辖,升泰国国旗,以泰文为主要语文,华文退居一个非常不主要的位置。

——满星叠的大同中学,因“掸邦革命军”退到缅甸山区,不能再继续拨款,校长孙斌先生张皇失措(他不能不张皇失措),立即提前两个星期放假,并要求泰国政府接管,泰国政府马上就派了两位泰文教员到校。坤沙先生的助手正猛烈的反对此举,但他没有说明用什么具体方法继续支援。

兴华中学改变,因为它是泰北孤军子弟学校的首席学校,影响迄今不息,泰国政府把兴华中学改称为“安宁中学”,而在广场上升起泰国国旗。

雷雨田将军思想是开放的,他这两项高瞻远瞩的措施,虽然受到保守派人士的抨击,但实行不久就获得全体一致的拥护。盖在泰国领土上,不会泰语而竟想在那里落户生根,真正成了古书上所说的“缘木求鱼”。出了难民村便张口结舌的人,如何能跟泰国人做交易?又如何能跟泰国人竞争,闯出一条路,追求发展?雷雨田将军烦透了中国人只在中国人窝里厮混争吵的现象。孤军上一代,死的已死,老的已老,年轻人应有他们的天下。返回祖国,返回云南,不过是一个缥缈的愿望,不能靠这些生存。他们面对的是泰国现实社会,年轻人必须培养在泰国社会求生的能力。

“不是忘本,”雷雨田将军说,“只是盼望孩子们活下去。”

这是一个严肃的课题,孤军苗裔已开始求变,他们不是以不变应万变,而是以万变应万变。表明效忠泰皇陛下的立场,和接受被泰国同化的教育,只是一个起步。这从孤军苗裔中流传的耳语,可看出趋向。很多人向我起誓保证说,他们握有确切证据——像一九八零年,泰国移民局曾到各个难民村,为每一个人照像等等,可以证明泰国政府早已把每一个孤军的泰国公民证发下,但一直扣留在三五两军的军部。他们渴望拿到手,好使他们能离开泰北,到首都曼谷谋生。

我不认为军部会扣留他们的公民证,那是反道义的,也是违法的,而且泰国统帅部曾公开声明,为泰国作战的伤兵和阵亡将士的家属,才发给公民证,这可反证全体都发给的不可能。但这种流言可以说明一项事实,孤军苗裔渴望着振翅起飞。而雷雨田将军的措施,正是训练他们振翅。

然而,阻碍他们振翅的却是知识的缺乏,所有孤军子弟学校,都没有图书馆,只靠着一些残缺的教科书,打发教室里有限的时间。中华民族是一个喜欢上学校的民族,却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民族。拥有五千年传统文化,自称为文化大国的中国人,即以台湾而论,家庭中除了床铺和饭桌外(真正的“食色性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没有藏书,不要说一个书房,能有一个书架,便会被视为没有出息的怪物。边区荒城虽然学校林立,但是整个中华人社会,却没有文化气息。去年(一九八一),女作家张晓风女士以教友身份访问美斯乐,曾大感震惊,回国后募捐了一批书籍。我到美斯乐时,才运到一批,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几位团员,正忙着把那批书,以及他们捐出的一些书,在兴华中学的一间空无所有的教室里,搭起书架,为他们成立了恐怕是孤军子弟学校,甚至是泰国难民聚落群中,第一座图书馆。我没有细数,但估计不过七八百册。

一位年轻的教师感慨说:“我们需要书,可是我们没有钱买。即令有钱也无处买,即令有处买,也买不到我们要看的书。”泰国的中文书店,无论是在曼谷,或在清莱、清迈,清一色的全是从香港输入的三四流层面的黄色或半黄色,所谓“社会言情”小说。几乎没有台湾的一本文学作品,偶尔有一本,也是台湾出版社寄去的样本,卖掉了就永远绝迹。张晓风女士是少数的实践承诺的台湾访客之一,她许下募书的心愿,也确实完成这个心愿。现在只不过美斯乐兴华中学一个简陋得不配称为图书馆的图书馆。泰国三十余所孤军子弟学校,还都是一片沙漠,捐赠一本书的爱心,就能使身陷异域的骨肉同胞,如获甘霖。可是,身在国内的我们,谁又肯向那充满苦难的群山丛中的孩子们,稍稍展眉?

师资的缺乏,也是孤军子弟学校的致命伤,小学教师每月才六百铢(新台币一千余元),中学教师每月才一千二百铢(新台币二千余元),虽然泰国生活水准比台湾低一半,但这待遇也只能使教师饱食地瓜。去年(一九八一),“救总”曾拨出折合黄金三百六十两的泰币三百五十万铢,分配给需要建造校舍和桌椅的二十八所学校,祖国的一缕关切,使他们感动。但他们如果有权在房舍和教师之间选择的话,他们宁愿选择教师。优良的教师即令在大树下上课,也可以提高他们的程度。而没有优良教师,纵使在金屋里,心灵上和知识上仍然落空。因为教育和图书的不足,孤军苗裔已在思想上、意识上,以惊人的速度,远离祖国,将永远消失在泰国那个外太空中。

正文 救救下一代

<em>斩断中华文化的,正是中华文化中特产的新式官僚,我们没有能力改正,只有能力叹息。</em>

关于缺少图书,除了张晓风女士和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团员们捐赠的那批书外,“救总”最近也运往一批。不过,难民聚落群散布深山,最富有,而且是核心村的美斯乐,交通仍十分困难,我们不能以中国邮政的水准来衡量泰国邮政。中国邮政的水准,包括服务的周到和效率之高,在全世界是第一流的。泰国邮差不会那么傻,翻山越岭的把邮件送到美斯乐,而是留在清莱或娘?邮局,由美斯乐的便车带往。至于更远的荒城,像“联华”“永泰”等难民村,山径如线,连吉普车都无法通行,只靠骡马和徒步。信件往返,和十八世纪以前古老的社会一样,如果不拜托有关系的朋友携带,便永远鱼断雁绝。然而,这还不是不能克服的困难,不能克服的困难是泰国的审查制度和我们驻泰的官方机构——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的轻蔑态度。泰国政府对中文书籍,采取严格管制,零星的邮寄,还不太干涉,大批输入时,就要审查。问题就出在审查上,泰国只在每包邮件中取去若干本,被拆开了的邮包,堆积在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就成了俎上鱼肉,每个来往的人都可随心所欲的顺手牵羊。等到泰国批准放行的公文颁发下来时,邮包已差不多成了真空,幸而残留的部份,代表处(大使馆)也以极不耐烦的姿态,通知九百公里外的孤军单位,“快来拿走!”好像孤军单位就在隔壁。当孤军单位派人抵达曼谷取运时,还要自己打包,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每次都抱怨孤军为他增加太多麻烦,他宣称他很忙,他在曼谷不是专门为孤军当差的,他要求以后直接寄到清莱——清莱在曼谷之北八百公里:“那里离美斯乐近得多。”然而,直接寄到清莱的结果是,雷雨田将军说:“清莱警察局通知我们,他们没有被授权审查书籍,仍要退回曼谷,使我们弄巧反拙。”现在代表处(大使馆)已拒绝转运,而把它推给云南省同乡会,情况就更糟了。斩断中华文化的正是中华文化中特产的这种新式官僚,我们没有能力改正,只有能力叹息。

关于师资——最缺乏的是英文、数学教师,我曾向“救总”组长汤振熹先生建议,是不是可以考虑由台湾派遣,给予台湾的待遇,并且效法台湾边远地区服务办法,再给特别补助。汤振熹先生表示这样可能产生流弊,在一个学校造成两种待遇,台湾派遣的教师如果月薪新台币两万元(约黄金一两),折合泰币一万铢,将使边区荒城出现奇富的独特人物,跟本地每月一千铢的奇贫教师,恶性对立,后遗症将是难以控制的。

这确实是一个困难,但“救总”如果肯定孤军苗裔教育的重要性,了解孤军子弟学校还影响到泰国的中华人苗裔,直到现在为止,在泰国强大压力下,华文教育迹近灭绝,很多富商们宁可把子女,从繁华盖世的曼谷,送到边区荒城的美斯乐兴华中学,这种对祖国的依依缅怀,一旦教师水准提高,将在泰国造成一种中华文化空前复兴的形势。所以,有一件事是可行的,孤军子弟学校的教师,由“救总”全部派遣,而把现代的教师,逐年的调回台北进修。这笔经费当然庞大,但对千秋万世,是一项有关民族灵魂的投资,这种援助,才是根部培养。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曾在美斯乐建立一个折合二千两黄金——泰币二千万铢的茶厂,一天都没有开工,一直封闭在那里,而今已荒烟野蔓,杂草鼯鼯,因为他们用不起汽油,并且全泰北的茶叶收获量,还喂不满那个庞大工厂一星期的肚子。这项庞大的援助非常感人,可是,也太浪费了。文化教育,才是中华民族的源头,没有这个源头,那里的同胞骨肉,将会干涸。

除了师资,还有学生,中华民族最大的特色是,父母宁可挨饿,也要送孩子上学。可是,一旦上学的孩子也挨饿时,便不能上学了。美斯乐兴华中学每个学生每个学期,要缴纳下列费用:

学费 一、一零零铢

膳费 二、零零零铢

水电   四零零铢

共计 三、五零零铢(约新台币七千元,黄金三钱)

这是一个非常低廉的数目,问题是,很多孤军靠上山砍柴为生,砍下的柴,拿到骡马市场去卖,运气好的,可得到五铢六铢,勉强维持没有菜肴、只有生盐水的两餐。无人问津的,便面对着饥寒。我在美斯乐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眉目清秀的孩子,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低头不语,一再地问下去,他忽然流下眼泪,低声说:“我们没有钱!”我牵着他肮脏而冰冷的小手,送他回家,所谓家,只是一座草屋,在泥土上摆着一张光光的竹床,墙角摆着一个冰凉的火炉,如此而已,我像遗弃自己亲生儿子似的,把孩子留在那里,踉跄而出。台湾的孩子们正大批逃学,而孤军穷苦的第三代苗裔,却用凄怆的童心,渴望走进校门。

我们听到太多的呐喊:“救救孩子!”但谁肯向孤军孩子施舍一文?我想,身在台湾的中国同胞,筹出新台币五十万元(约黄金二十五两),应不困难。——比起其他庞大的基金,是一个多么可怜的数目,每月可得到一万一千元利息,六个月就是六万六千元,就可援助九个孤军的优秀儿女,求学上进。当我把这个构想向雷雨田将军提出时,他淡淡的一笑。他听到台湾访客的轻率承诺太多了,现在,我也惭愧我同样的轻率。读者先生在一阵激动之后,等到情绪平复,孤军不过一堆尘沙,远落在天涯海角,会觉得事不关己。

几个问题的讨论

一、满星叠被杀父子是谁?

二、果敢种种。

三、历史探讨:南诏皇族是不是泰民族?

陆续接到不少读者先生的信,有很多指正。这些指正大概可归纳为三类。我在每一类中,分别找出一函,作为代表,希望在讨论中,使事实真相,更为明显。

一、关于坤沙先生,段兴亮先生指出,满星叠被杀的父子,不是张紫英先生,而是×××先生。我知道他是×××先生,但我不能直截了当,毫无忌惮的写出他的名字,只好用一个相近似的音节。因为,在某种心情上,我并不同情×××先生。段兴亮先生当然知道,×××先生本来也是贩毒集团的首脑之一,藉着贩毒暴富,使他能有足够的银弹,猎取到最使人注目的官职,然而使我感慨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宣布洗手归山后,向美国靠拢,担任国际禁毒组织的某一个委员会的职位,靠着出卖旧日生死与共的弟兄伙伴,使他的地位日日高升。一个卖友求荣的人,即令他有一百张嘴,也是卖友求荣。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即令他有一百枝笔,也是忘恩负义。段兴亮先生知道的内幕比我要多,一定能谅解我不能写出他名字和他职务的缘故,至于坤沙先生——“坤沙”,是泰国政府官方核定的名字,泰国所有的华文报刊,都是这样写的。但坤沙先生和他的摇尾系统,却坚持使用“昆萨”,我不知道这两个名字有什么不同,但只要有人知道就行了。有人坚持坤沙先生贩毒是被栽赃的,希望真是栽赃,如果真是栽赃,我们就有为他洗清的义务,黑白不容混淆。所以问题只在于贩毒不贩毒,不在于“反共”“不反共”。多少年来,大小野心家都在利用没有判断能力的群众,攫取政治上或金钱上的利益,“反共”跟“爱国”一样,成了一种上的“画皮”,一个凶恶的魔鬼,只要披上“画皮”,就成了使人魄授神与的绝世美女。“爱国”的画皮可以使演员在美国非法跳机而仍成为英雄,“反共”的画皮可以使贩毒大王成为忠臣义士,多么可怕的结合?和多么可怕的符咒?杀人犯、强奸犯,如果自己宣称,或被证实他是爱国的、反共的,是不是就允许他无罪走出法庭,衣锦荣归?

然而,我对于金三角贩毒这件事,充满了理解,痛心的只是对人权的蹂躏。

二、关于罗星汉先生,他是一位争论最多的人物。只因为我们对“中国人”“中华人”“汉民族”的区分,没有共同了解之故,才发生若干误会。在台北市立建国中学就读的李绍伟小友信上说,不把罗星汉先生当作中国人,对罗星汉先生是一个侮辱。我们必须先有一个认识,这是生长在国际关系十分复杂的现代国民必须具备的常识:凡具有中国国籍,出国时执中国护照的人,不管你是汉族也好,大和族也好,盎格鲁撒克逊族也好,都是中国人。而你虽然是中华人,虽然是汉民族,你加入缅甸国籍,出国用缅甸护照,你就是缅甸人。罗星汉先生自己就称他是缅甸果敢人,不敢自称是中国人。我们为什么把这位骨肉同胞,硬生生的使他跟缅甸政府对立?果敢在台湾留学的学子,曾办了一份《果文青年》刊物,充份的满足了中国人这种情绪,结果被缅甸政府按图索骥,根据《果文青年》上的记载,把设于腊戍的罗星汉先生主办的学校里的校务主任和几位教员,逮捕囚禁,这是爱他们?还是害他们?

罗星汉先生现在是否恢复自由?也是争论的焦点。他原被判无期徒刑,前年(一九八零),缅甸政府对政治犯减刑,减为十年,这十年要到今年(一九八二)十月才行届满,所以有人认为他仍在监牢,并不是没有根据。但去年(一九八一)七月间,果敢父老和缅甸地方政府官员,群集仰光,要求缅甸政府提前释放,所以有人认为他已于八、九月间出狱,已回到腊戍东南二十公里的南蚌,开辟农场,种植果敢茶,也不是没有根据。

三、关于南诏帝国皇族的成员问题,谢世忠先生根据他的专长考古学,指出南诏王室是藏缅系的罗族,而非泰掸系的泰族。这是一个专门学问,要穷毕生之力,才能弄清楚,甚至穷毕生之力仍弄不清楚,我根本没有资格参与讨论。所以,我从没有肯定他们是泰族,只知道有些学者认为他们是泰族,而有些学者则认为他们不是。事实上,认为他们是罗族的学者,也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也不敢十分确定。我同样也不敢确定,所以强调“若干学者坚持”——尤其是泰国学者坚持。不过有一点应商量的,南诏帝国的皇族似乎并不姓“蒙”,虽然已到了八世纪,他们的文化还没有发展到有“姓”的层面,他们是以父亲名字最后一个字作为姓的。始祖酋长蒙归义先生,本名皮罗阁,他的儿子第一任王就以“阁”为姓,称阁罗凤。阁罗凤先生的儿子皇太子就以“凤”为姓,称凤迦异。凤迦异先生的儿子第二任王就以“异”为姓,称异牟寻,直到他们的王朝覆亡,都是如此。

非常感谢各位读者先生的来信,使我们的了解,更为深入,而我自己也得益匪浅,因涉及面太广,我所有的一点知识,无法承担。

正文 女作家曾焰

<em>她带着两个年幼无知的女孩,住在三叉路口的巴山,既不能回满星叠,又不能回美斯乐。一代才女,旁徨无依。</em>

泰国的中华人社会,是一片文化沙漠。泰北孤军苗裔的难民聚落群,更是沙漠深处。然而,就在这个荒凉的文化沙漠上,崛起一株奇葩,她就是年轻的女作家曾焰女士,她在没有任何薰陶,和任何刺激的枯燥环境下,默默成长。用她自己的笔触,写下孤军苗裔现时的处境,也写下二十世纪六零年代,直迄今天的中华人、阿卡人、卡瓦人,在那泰北万山丛中所踏出的脚步。但她却那么的寂寞无闻。这不是她的损失,她并没有要求祖国给她什么,她只是锲而不舍的耕耘,写出她的心情。

台北《快乐家庭杂志》发表她的〈美斯乐的故事〉,最初并不十分引人注意。因为“美斯乐”是什么?没人知道,这个近似西洋发音的名字,使读者误解是一般的所谓“苍白贫血的异国情调”,认为它只是发生在一个天上人间幻境中的故事,只能吸引有闲或有钱阶层的男女。可是,〈美斯乐的故事〉却是另一种生长在繁荣社会人们无法了解的风格,它同样的充满了异国情调,因为美斯乐是泰国北疆的一座荒城,但它却没有奇情浪漫的西洋式情节。曾焰用澎湃的感情倾诉出那里人生的悲欢离合。她的文笔粗犷、直率、呐喊,而又跟孤军苗裔一样的,透露出她的无可奈何。然而,她表达的方式却充满趣味,像李煜先生在词学中的地位,她用白描的手法推动故事的发展,每一篇都在读者心灵上留下烙印,久不能去。大多数写异国情调的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

在〈养子?瘦马?秋夜〉中,曾焰女士描写衰老的孙大爹,住在美斯乐村外。当她拜访他时,她发现:“孙大爹的养子孙光泰,正端了一碗饭,趴在楼板上,用手把饭捏成一团一团的,塞在楼板上的一个小孔里。”原来孩子正在喂妈妈吃饭。孙大爹惨然的解释:“这是他们卡瓦人的习惯,人死了要埋在自家楼脚,再用竹子把隔节打通,从楼上一直插到死人口中,逢到节日,家里人进食时,都要把食物放进竹管,让死人也吃。今天,正是阿泰妈妈死去一百天。”不久,阿泰在悬崖上摔死。再不久,孙大爹唯一的一匹老马也死去。曾焰女士写:“深蓝而静谧的苍穹下,我看见黑色的剪影。一匹死去的老马,弓着它那曾经载过许多重物,而今已僵硬的身躯,肋骨历历可数的,静静的躺在地上。一个孤苦伶仃的、素昧平生的四川老乡,佝偻着他那曾载过,而今再也载不动许多苦难的背脊,无言的伫立在秋夜的风露中颤抖着。”这位孙大爹是书中衰老的孤军一位老兵,每一个字都是一个黯然。

在〈扎梯和他的女儿阿卜〉中,曾焰女士写出泰北常见的悲剧。主角是一位阿卡族人的小女孩阿卜,她在小小年纪,就被高利贷逼迫的贫苦父亲,卖给人家。一天,曾焰女士听到剧烈的狗叫,她写:“我不得已的下了床,拿着手电筒往外一射……只见一个年约十余岁的阿卡族小孩,浑身湿淋淋的缩在毛坑旁发抖……那孩子又黑又瘦,呈菜色的左边面颊上,竟有一道长约二寸许好深的刀口,而且已经发炎化脓了,……那孩子举起手来,胆怯的掩住面孔,赫然又看见她的一只袖子要掉不掉的搭在胳肘下,那裸露的手臂上,也有很多发炎的刀口。”在文章中,这个阿卡女孩,最后仍被主人捉回去。但曾焰女士告诉我,可怜的女孩,终于惨死在主人之手。

不是每篇都悲惨的,〈人蜂大战〉〈断魂辣〉,洋溢着荒城的生活情趣。非常明显的是,曾焰女士的作品,不是哀怨的楚楚可怜,而是一个活泼跳动的生命,有丰富的血肉。爽朗的她,不隐藏她婚姻生活的痛苦。而祖国的一些同样遭遇的女作家们,为了塑造自己圣女贞德形象,却死也不敢吐露风声。看了〈美斯乐的故事〉,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孤军,了解边区,了解荒城。

曾焰女士原来在美斯乐兴华中学教书,后来又到满星叠大同中学教书,这种在我们看来,不过一件极为平常的职务转移,但在泰北难民聚落群中,却成了一件重大新闻,认为投靠了张家。想不到她介绍了一位教师到满星叠任教,而那位教师却被认定是国际肃毒组织的密探,据说,坤沙先生下令立即处决,但最后仍采纳参谋长张苏泉先生的意见,放他一条生路,驱逐出满星叠。然而,曾焰女士却因此闯下大祸,因为人是她引进的,这就够了。人类有时候确实不可理解,在敏感事情上一旦引起怀疑,怀疑便成了证据,尤其是权力人物决心误会的时候,任何剖心沥胆的解释,和真凭实据,都没有用。大同中学的董事长——坤沙先生武装集团的一位“师长”,咆哮着把曾焰女士从学校开除。而就在解聘后不久,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跟曾焰女士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曾焰女士的丈夫,在山坡上中弹死亡。泰国方面公报说他是被坤沙先生部下击毙的,坤沙先生则坚称死于泰国之手。等满星叠解严,曾焰女士前往收尸时,尸已腐烂,就在山坡上下葬。我和老妻曾攀上山坡凭吊,百感交集。

我曾用使美斯乐全村震动的高价,聘请一位向导,奔驰各个村落,寻找曾焰女士。我们不认识她,只是喜爱她的才华,后来终于找到,她带着两个还不太懂事的小女儿,定居在南距清莱三十公里三叉路口的巴山,孤苦无依。她不能回满星叠,又不能回美斯乐。她凄然说:“我作了什么孽,落得如此下场?”我无法解答她的困惑,一代才女,像朱淑真女士一样,被虐被辱,得不到欣赏。而现在,这个奇葩靠着在台北发表的戋戋稿费,维持母女残生。

在我决定到泰北边区时,她是我心目中的王牌,认为她至少可提供我一些她的见闻,然而,她几乎是守口如瓶,对满星叠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敢多置一词。这不能怪她,我曾访问过从满星叠战火下,逃亡到美斯乐的孩子们,小小年纪——从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不等,谈话中偶尔涉及“张家”,都立刻合住嘴巴,脸上露出惊恐表情。我充份了解,因而也为她的未来忧虑。

正文 荒山诀别

<em>当中泰难民服务团最后一人撤走时,伤兵们列队相送。忽然间,他们上去拥抱,孩子般的放声大哭。</em>

当我向美斯乐告辞时,看到一场生离死别的悲恸。这幕场景发生在“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最后一位撤离的团员身上。

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跟曾焰女士一样,做了太多的贡献和缔造太多丰富的成果,却不为世人所知。远溯到一九七八年柬埔寨难民排山倒海的逃向泰国时,联合国和世界各国震撼之余,立即展开救济,其中中华裔难民约有二十巴仙,我们却束手无策。几经折冲,这困境被中国人权协会理事长杭立武先生解决。杭立武先生担任驻泰国大使期间,跟现在泰国政府若干高级官员,有浓厚的私人友谊。于是由两国民间团体出面,成立由中国人权协会负担全部经费的“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在台北逐个梯次遴选大专毕业青年,到难民营服务。

——要说明一点的是,泰北孤军难民聚落群,称“难民村”,泰东柬埔寨逃亡出来的难民聚落群,称“难民营”。“村”的含意是永久居住,“营”则是暂时性的,当难民们遣送完毕之后,那个“营”也就跟着撤销。

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是为服务泰东难民营而设的。可是,就在去年(一九八一)雨季过了之后,却有四位团员,远征到泰北难民村。中国人权协会驻曼谷的秘书王福迈先生,虽然知道逾越他们的工作地区,仍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供他们使用。可是,美斯乐对这几位台湾去的年轻访客,报以冷眼。

四位团员中以韩定国先生年纪最大,他虽然因账目不清,受到责难,但他热情澎湃的为难民献身的精神,确实感人。他母亲曾专程到曼谷探望他,他却一大早去难民营了,使得母亲独自在旅馆哭泣。韩定国先生和他的伙伴面对着不知道如何开始的荒城,最后选定了对象——伤兵。一些在考牙山战役,或在其他零星战役,被炸断手足,被炸瘫了神经的战士,每月只有一百五十铢(新台币三百元——不过六包三五牌纸烟的价钱)。一百五十铢要支付牙刷、牙膏、毛巾、肥皂……不久就会用完,在领取下个月一百五十铢之前,大多数都在乞讨。这是一个使人彻骨生寒的镜头,他们身上挂着泰国政府为他负伤而特别恩赐的泰国公民证,在街上跌跌撞撞。双腿俱无的只好爬行,逐家逐户的哀求舍施一点剩菜剩饭,而他们却是祖国舆论称誉的英雄人物。

四位年轻人在美斯乐村外山坡上为他们建立一座“荣民之家”,虽经雷雨田将军协助,也不过勉强集结了二十余位。团员们开始传授他们手工艺技术,希望有一天美斯乐成为观光胜地时,能出售他们的手工艺成果,改善生活,并为美斯乐增加荣耀。现在的美斯乐,还不能供应任何一件纪念品。

伤兵们冷酷现实冻结了的心,被团员们火山熔浆的骨肉之爱,逐渐融化。女团员谢安宜——来自台北一家贸易公司的美丽女郎,亲自为那些肮脏得使人掩鼻的负伤战士洗衣服,甚至为瘫痪在床的负伤战士洗澡。他们从没有想到人生还会再有温暖,就像坚冰被春日融解后的黄河一样,抑制在内已久的感情,突然奔放激荡,吐出他们倾诉不尽的故事,包括自己的哀伤,美斯乐的传奇,满星叠的内幕,以及一些使人浑身发抖的惨剧,一一的向团员吐露,那是孤军最低层,最隐密的心声。

台湾省立屏东农业专科学校毕业的吴英明先生,是一位木讷青年,在学校学过手工艺,大责重任就落到他身上,他像母亲教孩子使用筷子一样,耐心的教伤兵们使用竹片,编织花瓶花篮,又教伤兵们制作和雕刻一种盛“美斯乐茶叶”的木盒。金山银山都会吃完,一技在手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负伤战士在逐渐开朗的胸襟中,恢复了自尊,看到祖国孩子们赐给他们再生后的远景。

然而,满星叠战事爆发,远在曼谷的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训令人权协会秘书王福迈先生,立刻把服务团撤回。他警告说:“如果死了一个,我们都会调走。”他不担心团员的生命,更不在乎伤兵们的学习半途而废,只考虑自己的官位。

可是,团员们的辛苦服务,正产生回响,不但伤兵们有再世为人的感觉,连美斯乐这个沉闷的荒城,都被几个年轻人鼓舞起来,掀起生命的喜悦。雷雨田将军多少年第一次被这现象感动,打电报给沈克勤先生,要求准许他们继续留下来。沈克勤先生一口答应,并诚恳的要雷雨田将军:“请把要挽留的团员名册,马上报给我。”

名册用电报立即发到曼谷,他们相信会有好消息,如果不可能,不会那么诚恳的要他们报出名单。却不知道,事情已经定局,这是官场上的一种艺术运转,只不过希望用以稳定美斯乐的情绪。

后来,负伤战士们终于知道恩师们非走不可的时候,他们挽留无计,唯有彻夜学习,连睡觉都手拿工具。有几位昼夜不息,一面编织,一面流泪,当我前往迎接最后撤走的吴英明小友,跟我一起离开美斯乐时,伤兵们列队相送,听候最后致词。忽然间,他们拥抱他,孩子般的放声大哭。他们悲痛的是又一次落空,又一次被遗弃。手工艺只学会了一半。他们恐惧辛苦经营起来的“荣民之家”,将会荒芜,将再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在街头行乞。

写到这里,美斯乐哭声仍响耳际,停笔叹息。彼苍苍者天,曷其有极。

正文 归来归·祝福

<em>写完此文时,向丛山中的骨肉同胞,寄上无限的祝福,含着眼泪的祝福。</em>

回到曼谷时,已离开它将近三个星期。《中国时报》在给我的行程上,本没有列入泰东难民营,因为有关难民营的报导太多了。但我在启行之初,甚至刚到曼谷时,仍雄心勃勃要往柬埔寨边界看一看,至少看一看最大的考伊兰难民营。可是当我回到曼谷,已再没有勇气,勇气似乎在泰北被消磨尽了。老妻从台北打两次越洋电话到曼谷,告诉我台北正盛大报导考伊兰那里发生战争,千万不要前往,我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实在是,蛮荒险境,使我身心俱惫。丝毫没有保护,而身份又暧昧的情形下,在那比台湾大两倍的边区山野,人命不如蝼蚁。对一个没有强有力向导的访客而言,更是闭着眼睛往黑暗里一跳。而每次雇请向导,又没有强有力的介绍,不得不用高价,而高价却会立刻引起震动。回台北后,中国电视公司主持的座谈会上,韩定国先生说:“柏老每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的物价都会飞涨。”他可能形容我用钱如流水,问题是我不得不用钱如流水,而这种用钱如流水,却正埋伏着杀机,有权势的人会问:“他为什么用钱如流水?有什么企图?”

然而,主要的还在于我不是去旅行,而是去收集写作资料,既收集资料,便不得不发问,不得不寻根究柢的发问,当我没有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前,就不能报导清楚。可是,好奇心会害死猫,希伯来有句谚语:“不要总是发问,如果发问太多,上帝会回答你:『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你就上天堂吧。』”尤其我想知道的全是敏感问题,和最不容侵犯的禁忌,一句被认为恶意的话,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回到曼谷后我才开始真正害怕,回想起三星期盲目的横冲直闯,随时随地都会伏尸山野,不由的为自己的生命战栗。所谓危险不危险,只是刹那间的事,一声枪响,就决定一切。假使发生事情,换来的不过一声叹息:“他怎么鬼迷心窍,跑到那里去?”

所以我没有去泰东,便迳回台北,现在却有点遗憾。不过我虽没有去那里,而去过那里的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团员,却告诉了我堆积如山的故事,一句话可以说完,中华人在世界各个角落,都承受太多的苦难。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难民营不准有任何营业行为。一个中华人少妇,被查出身上有几块布和一些针线,就被认定为人缝补,给她的处罚是:剥光她的衣服,教她赤裸着胴体,从“犯罪”的地方,走到禁闭室。

这个故事比千千万万中华人被屠杀被强奸还使我震骇,因为那是出自敌人之手。美国迈阿密古巴人难民营的难民,充满了激情和愤怒,中华人的难民,则只是含垢忍辱,除了含垢忍辱外,什么都不会。每一桩这种故事,都是一个窒息,忍不住呐喊出声。

柬埔寨人似乎比中华人更为悲惨,七百万人口,已被人类有史以来最封建、最专制、最疯狂无知的野兽群——“赤柬”的波布、殷沙里政权,屠杀了一半,而现在的横山林政权,更继续着这项屠杀,这个可爱的民族已面临灭种的边缘。然而,在某一个角度看,横山林政权还是可以称道的,如果不是他出现,柬埔寨终将成为一片满野堆尸的荒土。据说,泰东难民营的难民,尤其是中华人,都感谢横山林政权,使他们还有逃生这条路。佛经上很早就有一个预言,预言佛历二五零零年(一九五七)之后,柬埔寨国内流的鲜血将淹到大象腹部,河流要变成赤红,路断人稀,房屋无人居住,城市变成废墟。这预言已经应验了。那预言又说,要到佛历二五二七年(一九八四),柬埔寨才能见到太平。一九八四年将是如何,没有人知道,但愿他们能得到佛祖的庇佑,这庇佑希望也降临到全体中华人身上。

曼谷是一个外交、间谍,和毒贩的战场,混乱、隐密,却又短兵相接。每天都在巨变,也都在迎接更重大的巨变。孤军苗裔,在心理上像依赖父母一样,依赖祖国。可是,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却只是一个官场上得心应手的人物,他有足够的功力使他的长官心快神怡,但他不是一位战场的斗士。范明仁将军告诉我:“沈代表有次说:他上楼梯下楼梯,美国人都注意他。我嗤之以鼻。”这正是新式官僚对内的宣传技巧,反衬他的身价重要和工作繁重。事实上他的唯一专长只在伺候可以影响他官位的人,使他们留下良好的口碑,这就够了,他不需要做其他的事,他也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孤军更使他厌恶。仅只服侍国内的高官巨贾,就使他忙碌不堪。

我的报导到此为止,满怀着沉重的心情登上泰航飞往台北的班机,一种无可奈何的愁绪传染到我身上,但我不气馁,爱心可以改变一切,只看我们是不是付出爱心。当结笔时,我向辽远的万山丛中的骨肉同胞,奉上无限的祝福,含着眼泪的祝福。千言万语一句话,你们要珍重、自爱、自立、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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