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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散文精选》


正文 《高老庄》后记

今年我将出版我的文集,一共是十四卷,没有包括过去的和现在完成的。设计封面的曹刚先生在每一卷上以一个字做装饰,他选用了“大风

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刘邦的诗,二十三个字。瞬间的感觉里,我立即知道我的一生是会能写出二十三卷书的。应该为第十六卷,也就是我在这个世纪的最后一部长篇。

在世纪之末写完,我已经是很中年的人了。人是有本命年的,几乎每一个中国人在自己的本命年里莫不是恐慌惧怕,同样,天地运动也有它的周期性,过去的世纪之末景象如何,我们不能知道,但近几年来全球范围内的频繁的战争,骚乱,饥荒,瘟疫,旱涝,地震,恶性事故和金融危机,使得整个人类都焦躁着。世纪末的情绪笼罩着这个世界,于我正偏偏在中年。中年是人生最身心憔悴的阶段,上要养老,下要哺小,又有单位的工作,又有个人的事业,肩膀上扛的是一大堆人的脑袋,而身体却在极快地衰败。经历了人所能经受的种种事变(除过坐牢),我自信我是一个坚强的男人,我也开始相信了命运,总觉得我的人生剧本早被谁之手写好,我只是一幕幕往下演的时候,有笑声在什么地方轻轻地响起。再不被认作是消极的世界观,也不再是故弄玄虚的东西,世事的变幻一步步看透,静正就附体而生,无所羡慕了,已不再宠辱动心。一早一晚都在仰头看天,象全在天上,蹲下来看地上熙熙攘攘物事,一切式又都在其中。年初的一个黄昏,低云飞渡,我出门要干事去,当一脚要踏下去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一只虫子就在脚下活活地蠕动,但我的脚因惯性已无法控制,踏下去就把它踏死了。我站在那里,悲哀了许久,仔悔着我无意的伤害,却一时想到这只虫子是多么像我们人类呀,这虫子正快乐地或愁苦地生活着,突然被踏死,虫子们一定在惊恐着这是一场什么灾难呢?也就在那个晚上,我坐在书房里,脑子里还想着虫子们的思考,电视中正播放着西藏的山民向神灵祈祷的镜头,摹地醒悟这个世界上根本是不存在着神灵和魔鬼的,之所以种种奇离的事件发生,古代的比现代的多,乡村的比城市的多,边地的比内地的多,那都是大自然的力的影响。类似这样的小事,和这样的小事的启示,几乎不断地发生在我的中年,我中年阶段的世界观就逐渐变化。我曾经在一篇短文里写过这样的话:道被确立之后,德将重新定位。于是,对于文学,我也为我的评判标准和审美趣味的变化而惊异了。当我以前阅读和《楚辞》,阅读和《尤里西斯》,我欣赏的是它们的情调和文笔,是它们的奇思妙想和优美,但我并不能理解他们怎么就写出了这样的作品。而今重新捡起来读,我再也没兴趣在其中摘录精彩的句子和段落,感动我的已不在了文字的表面,而是那作品之外的或者说隐于文字之后的作家的灵魂!偶尔的一天,我见到了一幅对联,其

中下联是:“青天一鹤见精神”,我热泪长流,我终于明白了鹤的精神来自于青天!回过头来,那些曾令我迷醉的一些作品就离我远去了,那些浅薄的东西,虽然被投机者哗众取宠,被芸芸众生的人云亦云地热闹,却为我不再受惑和所骗。对于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追求,使我越来越失却了往昔的优美、清新和形式上的华丽。我是陕西的商州人,商州现属西北地,历史上却归之于楚界,我的天资里有粗旷的成分,也有性灵派里的东西,我警惕了顺着性灵派的路子走去而渐巧渐小,我也明白我如何地发展我的粗旷苍茫,粗旷苍茫里的灵动那是必然的。我也自信在我初读和,我立即有对应感,我不缺乏他们的写作情致和趣味,但他们的胸中的块垒却是我在世纪之末的中年里才得到理解。我是失却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读者,他们的离去令我难过而又高兴,我得改造我的读者,征服他们而吸引他们。我对于我写作的重新定位,对于曾经阅读过的名著的重新理解,我觉得是以年龄、经历的丰富后做基础的,时代的感触和人生的感触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深切体会的,既使体会,站在了第一台阶也只能体会到第二台阶,而不是从第一台阶就体会到了第四第五台阶。世纪末的阴影挥之不去的今天,少男少女们在吟唱着他们的青春的愁闷,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愁,满街的盲流人群步履急促,他们唠唠叨叨着所得的工钱和物价的上涨,他们关心的仅是他们自身和他们的家人。大风刮来,所有的草木都要摇曳,而钟声依然是悠远而舒缓地穿越空间,老僧老矣,他并没有去悬梁自尽,也不激愤汹汹,他说着人人都听得懂的家常话。

落笔之后,许多熟人和生人碰见了我,总在问我又写了什么?我能写什么呢,长期以来,商州的乡下和西安的城镇一直是我写作的根据地,我不会写历史演义的故事,也写不出未来的科学幻想,那样的小说属于别人去写,我的情结始终在现当代。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的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但我有致命的弱点,这犹如我生性做不了官(虽然我仍有官衔)一样,我不是现实主义作家,而我却应该算作一位诗人。对于小说的思考,我在许多文章里零碎地提及,尤其在的后记里也有过长长的一段叙述,遗憾的是数年过去,回应我的人寥寥无几。这令我有些沮丧,但也使我很快归于平静,因为现在的文坛,热点并不在小说的观念上,没有人注意到我,而我自后已经被烟雾笼罩得无法让别人走近。现在我写,取材仍是来自于商州和西安,但我绝不是写的是商州和西安,我从来也没承认过我写的就是行政管理意义上的商州和西安,以此延伸,我更是反对将题材分为农村的和城市的甚或各个行业。我无论写的什么题材,都是我营造我虚构世界的一种载体,载体之上的虚构世界才是我的本真。我终生要感激的是我生活在商州和西安二地,具有典型的商州民间传统文化和西安官方传统文化孕育了我做为作家的素养,而在传统文化的其中淫浸愈久,愈知传统文化带给我的痛苦,愈对其的种种弊害深恶痛绝。

我出生于一九五二年,正好是二十世纪的后半叶,经历了一次一次窒息人生命的政治运动和贫穷,直到现在,国家在改革了,又面临了一个速成的年代。我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讲过,他是在改革年代里最易于接受现代化的,他购置了新的住宅,买了各种家用电器,又是电脑,VCD,摩托车,但这些东西都是传统文化里的人制造的第一代第二代产品,三天两头出现质量毛病,使他饱尝了修理之苦。他的苦我何尝没有体会呢,恐怕每一个人都深有感触。文学又怎能不受影响,打上时代的烙印呢?我或许不能算时兴的人,我默默地欢呼和祝愿那些先蹈者的举动,但我更易于知道我们的身上正缺乏什么,如何将西方的先进的东西拿过来又如何作用,伟大的五四运动和五四运动中的伟人们给了我多方面的经验和教训。我在缓慢地。步步为营地推动着我的战车,不管其中有过多少困难,受过多少热讽冷刺甚或误解和打击,我的好处是依然不掉头就走。生活如同是一片巨大的泥淖,精神却是莲日日生起,盼望着浮出水面开绽出一朵花来。

里依旧是一群社会最基层的卑微的人,依旧是蝇营狗苟的琐碎小事。我熟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生活,写起来能得于心又能应于手。为什么如此落笔,没有乍眼的结构又没有华丽的技巧,丧失了往昔的秀丽和清晰,无序而来,苍茫而去,汤汤水水又粘粘乎乎,这缘于我对小说的观念改变。我的小说越来越无法用几句话回答到底写的什么,我的初衷里是要求我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行文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去张扬我的意象。这样的作品是很容易让人误读的,如果只读到实的一面,生活的琐碎描写让人疲倦,觉得没了意思,而又常惹得不崇高的指责,但只谈到虚的一面,阅历不够的人却不知所云。我之所以坚持我的写法,我相信小说不是故事也不是纯形式的文字游戏,我的不足是我的灵魂能量还不大,感知世界的气度还不够,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部的工作还没有做好。人在中年里已挫了争胜好强心,静伏下来踏实地做自己的事,随心所欲地去做,大自在地去做,我毕竟还有七卷书要写。沈从文先生在他的里写:“他或许明日就回来,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我套用他的话,我寄希望于我的第十七卷书,或者就寄希望于那第二十四卷了。

正文 《观云奇石》序

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趣,这是从旁观的眼光看的,与无趣之人对坐,如坐牢狱。人可以无爱,但不可以无好,这是从自身的眼光看的,无好之人活着,活着

如同死了。人有好,人必有趣,有趣之人则肯定有神至而灵,是性情中人。

广东李观云好石。我去过他家,一座有三层楼的家院里,上上下下摆满了石头万件,有大若柜的,有小如珠的,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他曾经开办过工厂,盈润颇丰,数年间却驱车全国各地,千金散去,广纳美石,人多不能理解,以为是疯子,他当然知道,苦苦奋斗了十多年,所赚的钱财原来全为了这些石头!这犹如招寻民间的鸡鸣狗盗之徒,组织演练了一支精兵,又犹如遣散于各地的孤儿终被收养。自己省吃俭用,独于山石不能廉,李观云有了孟尝君之风,天下奇石就为之而趋——这其中发生过许许多多神秘的故事——如果石能语,石类必有言传:今没梁山泊,却有观云庄。

今年夏初,观云突然从广东来西安,携一册他写的关于石头的书稿嘱我为序,哈,观云好石也知石,石能归他也始他,原是不捉笔之人现在竟一身斯文,笔意通脱沉着!我欣然应允,遂为记之。

1998年6月

正文 《书画集》自序

这一本书画集,书多画少,可以说是本书法集,收辑了近几年所写的一部分,但我却是从六岁起至现在几乎天天在写字,以字活人的人。如果在古时,一个写字

的人是不会出一本书法集的,他们的任何一位也比我在这本集中的字写得好,然而现在,我却是书法家,想起来委实可笑。苏东坡是我最向往的人物,他无所不能,能无不精,但他已经死在了宋朝。我的不幸是活在了把什么都越分越细,什么里都有文化都有艺术的年代,所以,字就不称之为字,称书法了。食之精细,是胃口已经衰弱,把字纯粹于书法艺术,是我们的学养已经单薄不堪。越是单薄不堪,越是要故弄玄虚,说什么最抽象的艺术呀,最能表现人格精神呀,焚香沐浴方能提笔呀,我总是不大信这个。庙里的大和尚,总是让乡下的老太太在佛像前磕头烧香,但他们知道佛是什么,骂佛是屎瓶子。

我喜欢写字,是我从事着写文章的工作不能不写字,没有当兵的不爱武器的。我看到过许多人,以至于许多人让他的孩子,没黑没明坐在房子里练字,我就想起了乡间剪窗花的妇人和日本人的相扑,有趣或许有趣,但毕竟过去了。我坦自招来,我没有临习过碑帖,当我用铅笔钢笔写过了数百万字的文章后,对汉字的象形来源有所了解,对汉字的间架结构有所理解,也从万事万物中体会了汉字笔画的趣味。如果我真是书法家,我的书法的产生是附带的,无为而为的,这犹如我去种麦子,获得了麦粒也获得了麦草。

有人说,书法必须是毛笔创造的。这话若被肯定,那么,我的字被书法了是八十年代的中期。那时,我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字,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此一发不能收拾。我的烟也是那时吸上瘾的。毛笔和宣纸使我有了自娱的快意,我开始读到了许多碑帖,已经大致能懂得古人的笔意,也大致能感应出古人书写时的心绪。从那一阵起,有人向我索字了,我的字给许多人办过农转非、转干、调动的好事,也给许多人办过贿赂、巴结、讨官的坏事,我把我的字看得烂贱如草,谁要就给谁写,曾经为吃得三碗搅团写过一大卷纸哩。

但是,被人索字渐渐成了我生活中的灾难,我家无宁日,无法正常的读书和写作,为了拒绝,我当庭写了启事:谁若要字,请拿钱来!我只说我缺钱,钱最能吓人的,偏偏有人真的就拿钱来。天下的事有趣,假作真时真亦假,既然能以字易钱,我也是爱钱的,那我就做书法家呀!

在我有了做“书法家”的意识,也可以说有了‘书法家”的责任,我认真地了解了当今的书风。当今的书风,怎么说呢,逸气太重,好像从事者已不是生活人而是书法人了,象牙塔里个个以不食烟火的高人自尊,博大与厚重在愈去愈远。我既无夙命,能力又简陋,但我有我的崇尚,便写“海风山骨”四字激励自己,又走了东西两海。东边的海我是到了江浙,看水之海,海阔天空,拜谒了翁同龢和沙孟海的故居与展览馆。西边的海我是到了新疆,看沙之海,野旷高风,莫把冰山与大漠。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在这两个海边的日日夜夜,当我每一次徘徊在碑林博物馆和霍去病墓前石雕前,我就感念了两海给我的力量,感念我生活在了西安。

我最清楚不过,我的书法是缺乏基本训练——而这又是当今流行的一种要求——它充其量属于顿悟式,这如非洲的一些国家实行民选一样,民选是民选了,却常有军人们起来就把民选的总统颠覆。我也明白,我的书法多多少少借助了我在文学上的声名,但我想,这和那些领导的题字还是两码事吧,所以,才敢于让出版社出版这本集子。

但我仍坚持,我写的是一些汉字,不是书法,我也不要书法家。

1998年3月5日

正文 《路小路作品集》序

朋友是气味相投的,况且他同我一样属于相貌丑陋一类,见面少不了要互相戏谑。“呀,才从花果山来的,去哪儿呀这么急的?”“你说巧不巧,才要上你的高老庄找你的,却就碰上了!”老鸦笑猪黑,猪也笑老鸦黑,两个人就拥抱了,哈哈大笑。

是蛇才想着吞象,是蛤螟才想吃天鹅肉,丑人最讲究美好。所以,他要办事就要办成功,要写文章就要写得华丽,甚至连要择偶就要漂亮。他竟能样样实现了!正如此,他有他的魁力,走到哪儿都有听从者,有拥护者,有热爱者,真是瞎人有瞎福。

丑陋的皮囊裹着一颗很高贵的精神,这就是路小路。

路小路本名叫王路遥,他开始弄文学的时候,另一个作家路遥声名震远,于是他就改名了。我说应该改叫大道,他说,伏低伏小着好。但他并不是平地肯卧的角色,凭着写作,从油田上一名小工人变成了干部,由干部变成了专职文化人。没任何人肯抬举他,相貌又时时阻碍他,他真是在荆棘中硬走出了一条小路。

路细而乱如绳索,缠着山却往山上走,这是我曾经写给他的诗。

我是在油田上认识他的,那一年我去油田采风,他作向导,我们翻大山,跑沙漠,上井架,钻帐篷,他一双小眼睛红得如烂桃一般,那一张嘴却除了吃饭和睡着以外就不停地说,说正经的,也说不正经的,都说得蛮有趣,让你像吃老家饭一样,肚子已经不要了口里还想要。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说出来水能点着灯,牛皮可以吹破。自那以后,我再去别的油田都找他联系,并约他同行。他精力过人,思维超前,善于社交,处事果断,其之长正是我之短,我笑着对他说,如果你相貌好,可以去竞选总理的。

不,他说,文学正是丑人的事业。

他写下了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早年我在油田上就读过他许多小说稿,其意境的深远,构思的奇特,让我十分惊羡,后来又读过他一批随笔,更觉见解新颖,文笔洒脱。这是一个人与文都有趣,趣味很高的人,又是做人做文志向都豪华的人。 面对了这册作品集,我在祝愿,这个朋友与我友好的交往下去,他的不断的新作能让我继续读到。

1997年9月14日

正文 壁画

陕西的黄土厚,有的是大唐的陵墓,仅挖掘的永泰公主的,章怀太子的,懿德太子的,房陵公主的,李寿,李震,李爽,韦泂章浩的,除了一大批稀世珍宝,三百平方米的壁画就展在博物馆的地下室。这些壁画不同于敦煌,墓主人都是皇戚贵族,生前过什么日子,死后还要过什么日子,壁画多是宫女和骏马。有美女和骏马,想想,这是人生多得意事!

去看这些壁画的那天,馆外极热,进地下室却凉,门一启开,我却怯怯地不敢进去。看古装戏曲,历史人物在台上演动,感觉里古是古,我是我,中间总隔了一层,在地下室从门口往里探望,我却如乡下的小儿,真的偷窥了宫里的事。“美女如云”’,这是现今描写街上的词,但街上的美女有云一样的多,却没云那样的轻盈和简淡。我们也常说“唐女肥婆”,甚至怀疑杨玉环是不是真美?壁画中的宫女个个个头高大,耸鼻长目,丰乳肥臀,长裙曳地,仪表万方,再看那匹匹骏马,屁股滚圆,四腿瘦长刚劲,便得知人与马是统一的。唐的精神是热烈,外向,放恣而大胆的,他的经济繁荣,文化开放,人种混杂,正是现今西欧的情形。我们常常惊羡西欧女人的健美,称之为“大洋马”,殊不知唐人早已如此。女人和马原来是一回事,便可叹唐以后国力衰败,愈是被侵略,愈是向南逃,愈是要封闭,人种退化,体格羸弱。有人讲我国东南一隅以南洋的华侨是纯粹的汉人,如果真是如此,那里的人却并不美的。说唐人以胖为美,实则呢,唐人崇尚的是力量。马的时代与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的诗里在赞美着瘦小的毛驴,倦态的老牛,平原上虽然还有着骡,骡仅是马的附庸。

我爱唐美人。

我走进了地下室,一直往里走,从一九九七年走到五百九十三年,敦煌的佛画曾令我神秘莫测,这些宫女,古与今的区别仅在于服饰,但那丰腴圆润的脸盘,那毛根出肉的鬓发,那修长婀娜的体态,使我感受到了真正的人的气息。看着这些女子,我总觉得她们在生动着,是活的,以致看完这一个去看那一个,侧身移步就小心翼翼,害怕走动碰着了她们。她们是矜持的,又是匆忙的,有序地在做她们的工作,或执盘,或掌灯,或挥袖戏鹅,或观鸟捕蝉,对于陌生的我,不媚不凶,脸面平静。这些来自民间的女子,有些深深的愁怨和寂寞,毕竟已是宫中人,不屑于我这乡下男人,而我却视她们是仙人,万般企慕,又自惭形秽了。中贾宝玉那个痴呆呆的形状,我是理解他了,也禁不住说句“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了”。看呀,看那《九宫女》呀,为首的梳高髻,手挽披巾,相随八位,分执盘、盒、烛台、团扇、高足杯、拂尘、包裹、如意,顾盼呼应,步履轻盈。天呐,那第六位,简直是千古第一美人呀,她头梳螺髻,肩披纱巾,长裙曳地,高足杯托得多好,不高不低,恰与婉转的身姿配合,长目略低,似笑非笑,风韵卓绝,我该轻呼一声“六妹”了!这样纯真高雅的女子,我坚信当年的画师不是凭空虚构的,一定是照生前真人摹绘,她深锁宫中,连唐时也不可见的,但她终于让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已经千年的美人。

“美人千年已经老了!”同我去看壁画的友人说。

友人的话,令我陡然悲伤,但友人对于美人老却感到快意。我没有怨恨友人,对于美人老的态度,从来都是有悲有喜的两种情怀,而这种秉性可能也正是皇戚贵族的复杂心理,他们生前占有她,死后还要带到阴间去,留给后世只是老了的美人。这些皇戚贵族化为泥土,他们是什么狗模人样毫无痕迹,而这美女人却留在壁画里,她们的灵魂一定还附在画上。灵魂当然已是鬼魂,又在墓穴里埋了上千年,但我怎么不感到一丝恐怖,只是亲切,似乎相识,似乎不久前在某一宾馆或大街上有过匆匆一面?我对友人说:你明白了吗,中为什么秀才在静夜里专盼着女鬼从窗而人吗?!

参观完了壁画,我购买了博物馆唐昌东先生摹古壁的画作印刷品,我不愿“六妹”千余年在深宫和深墓,现在又在博物馆,她原本是民间身子,我要带她到我家。我将画页悬挂室中,日日看着,盼她能破壁而出。我说,六妹,我不做皇戚贵族宫锁你,我也没金屋藏匿你,但我给你自在,给你快乐,还可以让你牧羊,我就学王若宾变成一只小羊,让你拿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正文 残佛

去泾河里捡玩石,原本是懒散行为,却捡着了一尊佛,一下子庄严得不得了。

那时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云,方圆数里唯有的那棵树上,安静地歇栖着一只鹰,然后起飞,不知去处。佛是灰颜色的沙质石头所刻,底座两层,中间镂空,上有莲花台。雕刻的精致依稀可见,只是已经没了棱角。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腹,莲台仅存盘起来的一只左脚和一只搭在脚上的右手。那一刻,陈旧的机器在轰隆隆价响,石料场上的传送带将石头传送到粉碎机前,突然这佛石就出现了。佛石并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着,依样丑陋,这如同任何伟人独身于闹市里立即就被淹没一样,但这一块石头样子毕竟特别,忍不住抢救下来,佛就如此这般地降临了。

我不敢说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吗?我把佛石清洗干净,抱回来放在家中供奉,着实在一整天里哀叹它的苦难,但第二天就觉悟了,是佛故意经过了传送带,站在了粉碎机的进口,考验我的感觉。我庆幸我的感觉没有迟钝,自信良善本泯,勇气还在。此后日日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说,佛是完美的,此佛残成这样,还算佛吗?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佛残缺了却依样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佛,”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还是光明的。瞧这一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祥!

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钞票不也仅仅是一张纸吗,但钞票在流通中却威力无穷,可以买来整庄的土地,买来一座城,买来人的尊严和生命。 或说,那么,既然是佛,佛法无边,为什么会在泾河里冲撞滚磨?对了,是在那一个夏天,山洪暴发,冲毁了佛庙,石佛同庙宇的砖瓦、石条。木柱一齐落入河中,砖瓦、石条、木柱都在滚磨中碎为细沙了而石佛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它是佛!请注意,泾河的泾字,应该是经,佛并不是难以逃过大难,佛是要经河来寻找它应到的地位,这就是他要寻到我这里来。古老的泾河有过柳毅传书的传说,佛却亲自经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飘渺一去成云成烟,这佛虽残却又实实在在来我的书屋,我该呼它是泾佛了。

我敬奉着这一手一脚的泾佛。

许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泾佛,瞧着皆说古,一定有灵验,便纷纷焚香磕头,祈祷泾佛保佑他发财,赐他以高官,赐他以儿孙,他们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祷什么,甚至那个姓王的邻居在打麻将前也来祈祷自己的手气。我终于明白,泾佛之所以没有了头没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乞了去的,芸芸众生的最虔诚其实是最自私。佛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的自私吗,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这么对待着人的自私,他只能牺牲自己而面对着自私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泾佛供奉在书屋,每日烧香,我厌烦人的可怜和可耻,我并不许愿。

“不,”昨夜里我在梦中,佛却在说,“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来,我终于插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说,佛,那我就许愿吧,既然佛作为佛拥有佛的美丽和牺牲,就保佑我灵魂安妥和身躯安宁,作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别人会更忙,有佛亲近,我想以后我不会怯弱,也不再逃避,美丽地做我的工作。

1997年2月20日

正文 茶杯

我戒酒后,嗜茶,多置茶具,先是用一大口粗碗,碗沿割嘴,又换成宜兴小壶,隔夜茶味不馊,且壶嘴小巧,噙吮有爱情感。用过三月,缺点是透壶不能瞧见颜色,揭盖儿也只看着是白水一般,使那些款爷们来家了,并不知道我现在饮的是龙井珍品!便再换一玻璃杯,法兰西的,样子简约大方,泡了碧螺春,看薄雾绿痕,叶子发展,活活如枝头再生。便写条幅挂在墙上:无事乱翻书,有茶请待客。人便传我家有好茶,一传二,二传三,三传无数,每日来家饮茶人多,我纵然有几个稿酬,哪里又能这么贡献?藏在冰箱中的上等茶日日减少了。还有甚者,我写作时,烟是一根一根抽,茶要一杯一杯饮的,烟可以不影响思绪在烟色中去摸,茶杯却得放下笔去加水,许多好句就因此被断了。于是想改换大点茶杯,去街上数家瓷店,杯子都是小,甚至越来越到沙果般小,店主说,现在富贵闲人多,饮茶讲究品的。我无富贵,更无有闲,写作时吸烟如吸氧,饮茶也如钻井要注水一样,是身体与精神都需要的事,品能品出文章来?

十月十五日,本单位的宋老兄说过要请吃的,割八斤羊肉,红炯一顿,但却迟迟没动静,去穆老弟处打问,却见他桌上有一杯,高有六寸,粗到双掌张开方能围拢,还有个盖儿,通体白色,着青色山水楼阁人物图,古也不古,形状极其厚朴,顿生掠夺之心。问是哪儿买的,不嗜茶的人却用这等杯子?穆老弟口吻严重,说是专制的,无处可买,又说:你想要了,可以给你,得写一幅字交易。我惜我书法,素不轻易送人,说:一个杯子一千元呀?!却还是当下写就,清洗了杯子携回。 从此饮茶用此杯,日晚不离案头。此杯之好,泡茶能观茶形水色,又不让谋我茶的人从外看见,仅我独享,抓盖顶疙瘩,椭圆洁腻,如温雪,如触人乳头。最合意的是它憨拙,搂在手中,或放在桌上,侧面看去,杯把儿作人耳,杯子就若人头,感觉里与可交之人相交。写作时不停地饮,视那里盛了万斛,也能饮得我满腹的文章。

我常想,世上能用此等大杯饮茶的,一是长途汽车的司机,二就是我了,都是靠苦力吃饭的人。但司机多用罐头瓶。咖啡瓶当壶,我却是青花白瓷杯,这便是写作人仅有的一点清高吧?李白有过一句:唯有饮者留其名,如果饮者不仅指饮酒,也该有饮茶,那我就属饮者之列了。今冬里,家有来客见我皆笑,说是个头小茶杯大,我笑而不答,但得大杯之趣了,是不与他人传授的。

1996年11月22日早写

正文 吃烟

吃烟是只吃不尽,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如皇宫寝室中的黄色被褥,警察的电棒,失眠者的安定片;现在吃烟的人却太多,所以得禁止。

禁止哮喘病患者吃烟,哮喘本来痰多,吃烟咳咳咔咔的,坏烟的名节。禁止女人吃烟,烟性为火,女性为水,水火生来不相容的。禁止医生吃烟,烟是火之因,医是病之因,同都是因,犯忌讳。禁止兔唇人吃烟,他们噙不住香烟。禁止长胡须的人吃烟,烟囱上从来不长草的。

留下了吃烟的少部分人,他们就与菩萨同在,因为菩萨像前的香炉里终日香烟袅袅,菩萨也是吃烟的。与黄鼠狼子同舞,黄鼠狼子在洞里,烟一熏就出来了。与龟同默,龟吃烟吃得盖壳都焦黄焦黄。还可以与驴同嚎,瞧呀,驴这老烟鬼将多么大的烟袋锅儿别在腰里!

我是吃烟的,属相上为龙,云要从龙,才吃烟吞吐烟雾要做云的。我吃烟的原则是吃时不把烟分散给他人,宁肯给他人钱,钱宜散不宜聚,烟是自焚身亡的忠义之士,却不能让与的。而且我坚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中国人就吃中国烟,是本地人就吃本地烟,如我数年里只吃“猴王”。

杭州的一个寺里有幅门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1996年11月26日夜戏笔

正文 动物安祥

我喜欢收藏,尤其那些奇石、怪木、陶罐和画框之类,旦经发现,想方设法都要弄来。几年间,房子里已经塞满,卧室和书房尽是陶罐画框乐器刀具等易撞易碎之物,而客厅里就都成了大块的石头和大块的木头,巧的是这些大石大木全然动物造型,再加上从新疆弄来的各种兽头角骨,结果成了动物世界。这些动物,来自全国各地,有的曾经是有过生命,有的从来就是石头和木头,它们能集中到一起陪我,我觉得实在是一种缘份,每日奔波忙碌之后,回到家中,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龙虎狮豹,牛羊猪狗,鱼虫鹰狐,就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欢愉,劳累和烦恼随之消失。

但因这些动物木石不同,大小各异,且有的眉目慈善,有的嘴脸狰狞,如何安置它们的位置,却颇费了我一番心思。兽头角骨中,盘羊头是最大的,我先挂在面积最大的西墙上,但牦牛头在北墙挂了后,牦牛头虽略小,其势扩张,威风竟大于盘羊头,两者就调了过。龙是不能卧地的,就悬于内门顶上。龟有两只,一只蹲墙角,一只伏沙发扶手上。

柏木根的巨虎最占地方,侧立于西北角。海百合化石靠在门后,一米长的角虫石直立茶杌前。木羊石狗在沙发后,两个石狮守在门口。这么安排了,又觉得不妥,似乎虎应在东墙下,石鱼又应在北边沙发靠背顶上,龙不该盘于门内顶而该在厅中最显眼部位,羊与狗又得分开,那只木狐则要卧于沙发前,卧马如果在厨房门口,仰起的头正好与对面墙上的真马头相呼应。这么过几天调整一次,还是看着不舒服,而且来客,又各是各的说法,倒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作梦,在门口的两个狮子竟吵起来,一个说先来后到我该站在前边,一个说凭你的出身还有资格说这话?两个就咬起来,四只红眼,两嘴茸毛。梦醒我就去客厅,两个狮子依然在门口处卧着,冰冰冷冷的两块石头。

心想,这就怪了,莫非石头凿了狮子真就有狮子的灵魂?前边的那只是我前年在南山一个村庄买来的,当时它就在猪圈里,当时发现了,那家农民说,一块石头,你要喜欢了你就搬去吧。待我从猪圈里好不容易搬上了汽车,那农民见我兴奋劲,就反悔了,一定要付款,结果几经讨价还价,付了他二十五元。这狮子不大威风,但模样极俊,立脚高望,仰面朝天,是个高傲的角色,像个君子。另一只是一个朋友送的,当时他有一个拴马桩和这只狮子,让我选一个,我就带回了这狮子,我喜欢的是它的蛮劲,模样并不好看,如李逵、程咬金一样,是被打破了头仍扑着去进攻的那种。

我拍了拍它们,说:吵什么呀,都是看门的有什么吵的?!但我还是把它们分开了,差别悬殊的是互不计较的,争斗的只是两相差不多的同伙,于是一个守了大门,一个守了卧室门。第二日,我重新调整了这些动物的位置,龙、虎、牛。

马当然还是各占四面墙上墙下,这些位置似乎就是它们的,而西墙下放了羊。鹿、石鱼和角虫石,东墙下是水晶猫、水晶狗。龟和狐,南墙下安放了石麒麟,北墙的沙发靠背顶上一溜儿是海百合化石,三叶虫化石,象牙化石,鸵鸟,马头石,猴头石。安置毕了,将一尊巨大的木雕佛祖奉在厅中的一个石桌上,给佛上了一柱香,想佛法无边,它可以管住人性也可以管住兽性的。又想,人为灵,兽为半灵,既有灵气,必有鬼气,遂画了一个钟馗挂在门后。还觉得不够,书写了古书中的一段话贴在沙发后的空墙上,这段话是: 碗大一片赤县神州,众生塞满,原是假合,若复件件认真,争竟何已。

至今,再未做过它们争吵之梦,平日没事在家,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觉顺眼,也甚和谐,这恐怕是佛的作用,也恐怕是钟馗和那段古句的作用吧。

正文 读书示小妹生日书

七月十七日,是您十八生日,辞旧迎新,咱们家又有一个大人了。贾家在乡里是大户,父辈那代兄弟四人,传到咱们这代,兄弟十个,姊妹七个;我是男儿老八,你是女儿最小。分家后,众兄众姐都英英武武有用于社会,只是可怜了咱俩。我那时体单力孱,面又丑陋,十三岁看去老气犹如二十,村人笑为痴傻,你又三岁不能言语,哇哇只会啼哭,父母年纪尚老,恨无人接力,常怨咱这一门人丁不达。从那时起,我就羞于在人前走动,背着你在角落玩耍;有话无人可说,言于你你又不能回答,就喜欢起书来。书中的人对我最好,每每读到欢心处,我就在地上翻着跟头,你就乐得直叫,读到伤心处,我便哭了,你见我哭了,也便趴在我身上哭。但是,更多的是在沙地上,我筑好一个沙城让你玩,自个躺在一边读书,结果总是让你尿湿在裤子上,你又是哭,我不知如何哄你,就给你念书听,你竟不哭了,我感激得抱住你,说:

“我小妹也是爱书人啊!”东村的二旦家,其父是老先生,家有好多藏书,我背着你去借,人家不肯,说要帮着推磨子。我便将你放在磨盘顶上,教你拨着磨眼,我就抱着磨棍推起磨盘转,一个上午,给人家磨了三升包谷,借了三本书,我乐得去亲你,把你的脸蛋都咬出了一个红牙印儿。你还记得那本吗?那是你到了四岁,刚刚学会说话,咱们到县城姨家去,我发现柜里有一本书,就蹲在那里看起来,虽然并不全懂,但觉得很有味道。天快黑了,书只看了五分之一,要回去,我就偷偷将书藏在怀里。三天后,姨家人来找,说我是贼,我不服,两厢骂起来,被娘打过一个耳光,我哭了,你也哭了,娘也抱住咱们哭,你那时说:“哥哥,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书!”小妹,你那一句话,给了兄多大安慰,如今我一坐在书房,看着满架书籍,我就记想那时的可怜了。

咱们不是书香门第,家里一直不曾富绰,即使现在,父母和你还在乡下,地分了,粮是不短缺了,钱却有出没入,兄虽每月寄点,也只能顾住油盐酱醋,比不得会做生意的人家。

但是,穷不是咱们的错,书却会使咱们位低而人品不微,贫困而志向不贱。这个社会,天下在振兴,民族在发奋,咱们不企图做官,以仕图之路做功于国家,但作为凡人百姓,咱们却只有读书习文才能有益于社会啊。你也立志写作,兄很高兴,你就要把书看重,什么都不要眼红,眼红读书,什么朋友都可抛弃,但书之友不能一日不交。贫困倒是当作家的准备条件,书是忌富,人富则思惰,你目下处境正好逼你静心地读书,深知书中的精义。这道理人往往以为不信,走过来了方才醒悟,小妹可将我的话记住,免得以后悔之不及。

兄在外已经十年,自不敢忘了读书,所作一、二篇文章,尽属肤浅习作,愈是读书不已。过了二月二十一日,已到了而立之年,才更知立身难,立德难,立文难。夜读,悟出“取经唯诚,伏怪以力”,不觉怀多感激,临风而叹息。兄在你这般年纪,读书目过能记,每每是借来之书,读得也十分注重,而今桌上,几上,案上,床上,满是书籍,却常常读过十不能记下四五,这全是年龄所致也,我至今只有以抄写辅助强记,但你一定要珍惜现在年纪,多多读书啊。

既有条件,读书万万不能狭窄。文学书要读,政治书要读,哲学,历史,美学,天文,地理,医药,建筑,美术,乐理……凡能找到的书,都要读读,若读书面窄,借鉴就不多,思路就不广,触一而不能通三。但是,切切又不要忘了精读,真正的本事掌握,全在于精读。世上好书,浩如烟海,一生不可能读完,且又有的书虽好,但不能全为之喜爱,如我一生不喜食肉,但肉确实是世上好东西。你若喜欢上一本书了,不妨多读:第一遍可囫囵吞枣读,这叫享受;第二遍就静心坐下来读,这叫吟味;第三遍便要一句一句想着读,这叫深究。三遍读过,放上几天,再去读读,常又会有再新再悟的地方。你真真正正爱上这本书了,就在一个时期多找些这位作家的书来读,读他的长篇,读他的中篇,读他的短篇,或者散文,或者诗歌,或者理论,再读外人对他的评论,所写的传记,也可再读读和他同期作家的一些作品。这样,你知道他的文了,更知道他的人了,明白当时是什么社会,如何的文坛,他的经历,性格,人品,爱好等等是怎样促使他的风格的形成?大凡世上,一个作家都有自己一套写法,都是有迹而可觅寻,当然有的天分太高了,便不是一时一阵便可理得清的。兄读中国的庄子,太白,东坡诗文,读外国的泰戈尔,川端康成,海明威之文,便至今于起灭转接之间不可测识。说来,还是兄读书太少,悟觉浅薄啊!如此这番读过,你就不要理他了,将他丢开,重新进攻另一个大家。文学是在突破中前进,你要时时注意,前人走到了什么地方,同辈人走到了什么地方?任何一个大家,你只能继承,不能重复,你要在读他的作品时,就将他拉到你的脚下来读。这不是狂妄,这正是知其长,晓其短,师精神而弃皮毛啊。虚无主义可笑,但全然跪倒来读,他可以使你得益,也可能使你受损,永远在他的屁股后了。这你要好好记住。

在家时,逢小妹生日,兄总为你梳那一双细辫,亲手要为你剥娘煮熟的鸡蛋。一走十年,竟总是忘了你生日的具体时间,这你是该骂我的了。今年一入夏,我便时时提醒自己,要到时一定祝贺你成人。邻居妇人要我送你一笔大钱,说我写书,稿费易如就地俯拾,我反驳,又说我“肥猪也哼哼”,咳,邻人只知是钱!人活着不能没钱,但只要有一碗吃,钱又算个什么呢?如今稿费低贱,家岂是以稿费发得?!读书要读精品,写书要立之于身,功于天下,哪里是邻居妇人之见啊!这么多年,兄并不敢侈奢,只是简朴,唯恐忘了往昔困顿,也是不忘了往昔,方将所得数钱尽买了书籍。所以,小妹生日,兄什么也不送,仅买一套名著十册给你寄来,乞妹快活。

正文 对月

月,夜愈黑,你愈亮,烟火熏不脏你,灰尘也不能污染,你是浩浩天地间的一面高悬的镜子吗?

你夜夜出来,夜夜却不尽相同;过几天圆了,过几天又亏了;圆得那么丰满,亏得又如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会照了出来的。你照出来了,悲哀的盼你丰满,双眼欲穿;你丰满了,却使得意的大为遗憾,因为你立即又要缺陷去了。你就是如此千年万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还是学士,还是村孺,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后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于是,便在这无穷无尽的变化之中统统消失了,而你却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恒!

你对于人就是那砍不断的桂树,人对于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吴刚?而吴刚是仙,可以长久,而人却要以暂短的生命付之于这种工作吗?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谜语!从古至今,多少人万般思想,却如何不得其解,或是执迷,将便为战而死,相便为谏而亡,悲、欢、离、合,归结于天命;或是自以为觉悟,求仙问道,放纵山水,遁入空门;或是勃然而起,将你骂杀起来,说是徒为亮月,虚有朗光,只是得意时锦上添花,悲哀时火上加油,是一个面慈心狠的阴婆,是一泊平平静静而溺死人命的渊潭。

月,我知道这是冤枉了你,是曲解了你。你出现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说明这个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着启示:万事万物,就是你的形状,一个圆,一个圆的完成啊!

试想,绕太阳而运行的地球是圆的,运行的轨道也是圆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弹球是圆的,弹动起来也是圆的旋转。圆就是运动,所以车轮能跑,浪涡能旋。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人再小,要长老;人老了,却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圆的接笋。冬过去了是春,春种秋收后又是冬。老虎可以吃鸡,鸡可以吃虫,虫可以蚀杠子,杠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这么不断的否定之否定,周而复始,一次不尽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归复着一个新的圆。

所以,我再不被失败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为老死而悲了,再不为生儿而喜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吗?能知道我死后变成何物吗?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有乐,活着也有苦,苦里也有乐;犹如一片树叶,我该生的时候,我生气勃勃地来,长我的绿,现我的形,到该落的时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让别的叶子又从我的落疤里新生。我不求生命的长寿,我却要深深地祝福我美丽的工作,踏踏实实地走完我的半圆,而为完成这个天地万物运动规律的大圆尽我的力量。

月,对着你,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间高悬的明镜,让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看见了我自己,但愿你在天地间长久,但愿我的事业永存。

作于1981年11月29日静虚村

正文 风雨

树林子像一块面团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树林子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落叶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地一声,乱了满天黑点,绿全然又压扁开来, 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的房舍, 墙头。

垂柳全乱了线条,当抛举在空中的时候,却出奇地显出清楚,霎那间僵直了,随即就扑撒下来,乱得像麻团一般。杨叶千万次地变着模样:叶背翻过来,是一片灰白;又扭转过来,绿深得黑清。那片芦苇便全然倒伏了,一节断茎斜插在泥里,响着破裂的颤声。一头断了牵绳的羊从栅栏里跑出来,四蹄在撑着,忽地撞在一棵树上,又直撑了四蹄滑行,末了还是跌倒在一个粪堆旁,失去了白的颜色。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冲出门去牵羊,又立即要返回,却不可能了, 在院子里旋转, 锐声叫唤,离台阶只有两步远,长时间走不上去。

槐树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松了一下屈蜷的手脚,一下子像一条死蛇,哗哗啦啦脱落下来,软成一堆。无数的苍蝇都集中在屋檐下的电线上了,一只挨着一只,再不飞动, 也不嗡叫, 黑乎乎的,电线愈来愈粗,下坠成弯弯的弧形。

一个鸟巢从高高的树端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散了。几只鸟尖叫着飞来要守住,却飞不下来,向右一飘,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颤,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旋了一个转儿,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间石子般掉在地上,连声响儿也没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张废纸,一会儿贴在东墙上,一会儿贴在西墙上,突然冲出墙头,立即不见了。有一只精湿的猫拼命地跑来,一跃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惊了; 几片瓦落下来, 像树叶一样斜着飘,却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里绒被一样厚厚的浮萍,凸起来了,再凸起来,猛地撩起一角,唰地揭开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来,长时间的凝固成一个锥形;啪地摔下来,砸出一个坑,浮萍冲上了四边塘岸,几条鱼儿在案上的草窝里蹦跳。

最北边的那间小屋里,木架在吱吱地响着。门被关住了,窗被关住了,油灯还是点不着。土炕的席上,老头在使劲捶着腰腿,孩子们却全趴在门缝,惊喜地叠着纸船,一只一只放出去……

正文 古土罐

我来自乡下,其貌亦丑,爱吃家常饭,爱穿随便衣,收藏也只喜欢土罐。西安是古汉唐国都,出土的土罐多,土罐虽为文物,但多而价贱,国家政策允许,容易弄来,我就藏有近百件了。家居的房子原本窄狭,以致于写字台上,书架上,客厅里,甚至床的四边,全是土罐。我是不允许孩子们进我的房子,他们毛手毛脚,担怕撞碎,胖子也不让进来,因为所有空间只能独人侧身走动。曾有一胖妇人在转身时碰着了一个粮仓罐,粮仓罐未碎,粮仓罐上的一只双耳唐罐掉下来破为三片。许多人来这里叫喊我是仓库管理员,更有人抱怨房子阴气太重,说这些土罐都是墓里挖出来的,房子里放这么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长年害病,是文坛上著名的病人,但我知道我的病与土罐无关,我没这么多土罐时就病了的。至于阴气太重,我却就喜欢阴,早晨能吃饭的是神变的,中午能吃饭的是人变的,晚上能吃饭的是鬼变的,我晚上就能吃饭,多半是鬼变的。有客人来,我总爱显示我的各种土罐,说它们多朴素,多大气,多憨多拙,无人了,我就坐在土罐堆中默看默笑,十分受活。

我是很懒惰的人,不大出门走动,更害怕去社交应酬。自书画渐渐有了名,虽别人以金来购,也不大动笔,人骂我借墨,吝啬佬,但凡听说哪儿有罐,可以弄到手,不管白日黑天,风寒雪雨,我立即就赶去了。许多人因此而骗我,提一只土罐来换几个字,或要送我一只土罐而要求去赴一个堂会,上当受骗多了,我也知道要去上钩人瓮,但我控制不了我,我受不了土罐的诱惑。我想,在权力、金钱、女色、名誉诸方面,我绝对有共产党人的品质,而在土罐方面不行。对于土罐的如此嗜好,连我也觉得不解,或许我上上的那一世曾经是烧窑的?或许我上上的哪一世是个君王富豪?

这些土罐,少量是古董市场上买的,大量是以字画变换,还有一些,是我使了各种手段从朋友、熟人手中强夺巧取而来。在我洋洋得意收藏了近百的土罐之时,一日去友人芦苇家,竟然见得他家有一土罐大若两人搂抱,真是馋涎欲滴,过后耿耿于怀,但我难以启口索要,便四处打听哪儿还有大的,得知陕北佳县一带有,雇车去民间查访,空手而归,又得知径阳某人有一巨土罐,驱车而去,那土罐大虽大,却已破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气给芦苇去了一信,写道—— 古语说,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虽是您存,却为我爱,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本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待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兄友情之重。当然,君子是不夺人之美,我不是夺,也不是骗,而要以金购买或以物易物。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交,有赠丫环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瓦釜? 信发出后,日日盼有回复,但久未音讯,我知道芦苇必是不肯,不觉自感脸红。正在我失望之时,芦苇来电话:“此士罐是我镇家之物,你这般说话,我只有割爱了!”芦苇是好人,是我知已,我将永远感谢他了。我去拉那巨大土罐时,特意择了吉日,回来兴奋得彻夜难眠,我原谅着我的掠夺,我对芦苇说:物之所得所失,皆有缘份啊!

现在,巨大土罐放在我的家中,它逼着一些家什移位于阳台上,而写字台仅留给我了报纸一般大的地方。我在想,这套房子到底是组织上分配给我住的还是给土罐住的?这些土罐是谁人所做,埋人谁人坟墓,谁人挖掘出土,又辗转了谁人之手来到了我这里?在我这里呆过百年了又落在哪人手中,又有谁能还知道我曾经收藏过呢?土罐是土捏烧而成,百年之后我亦化为土,我能不能有幸也被人捏烧成土罐,那么,家里这些土罐是不是有着汉武帝的土,司马迁的土,唐玄宗或李白的土?今夜,月明星稀,家人已睡,万籁俱静,我把每个土罐拍拍摸摸,以想象,在其身上书写了那些历史的人名,恍惚间,便觉得每个土罐的灵魂都从汉唐一路而来了,竟不知不觉间在一土罐上也写下了我的名字。

1998年2月19日

正文 关于父子

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

一个儿子酷象他的父亲,做父亲的就要得意了。世上有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复制品,时时对着欣赏,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这无疑比仅仅是个儿子自豪得多。我们常常遇到这样的事,一个朋友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忽一日早上又见着了他,忍不住就叫了他的名字,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儿子,但能不由此而企羡起这一种生生不灭、永存于世的境界吗?

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蛇脱皮一样的始终是自己,但儿子却相当多愿意像蝉蜕壳似的裂变。一个朋友给我说,他的儿子小时侯最高兴的是让他牵着逛大街,现在才读小学三年级,就不愿意同他一块出门了,因为嫌他胖得难看。

中国的传统里,有“严父慈母”之说,所以在初为人父时可以对任何事情宽容放任,对儿子却一派严厉,少言语,多板脸,动辄吼叫挥拳。我们在每个家庭都能听到对儿子以“匪”字来下评语和“小心剥了你的皮”的警告,他们常要把在外边的怄气回来发泄到儿子身上,如受了领导的压制,挨了同事的排挤,甚至丢了一串钥匙,输了一盘棋。儿子在那时没力气回打,又没多少词汇能骂,经济不独立,逃出家去更得饿死,除了承接打骂外唯独是哭,但常常又是不准哭,也就不敢再哭。偶尔对儿子亲热了,原因又多是自己有了什么喜事,要把一个喜事让儿子酝酿扩大成两个喜事。在整个的少年,儿子可以随便呼喊国家主席的小名,却不敢俏声说出父亲的大号的。我的邻居名叫“张有余”,他的儿子就从不说出“鱼”来,饭桌上的鱼就只好说吃“蛤蟆”,于是小儿骂仗,只要说出对方父亲的名字就算是恶毒的大骂了。可是每一个人的经验里,却都在记忆的深处牢记着一次父亲严打的历史,耿耿于怀,到晚年说出来仍愤愤不平。所以在乡下,甚至在眼下的城市,儿子很多都不愿同父亲呆在一起,他们往往是相对无言。我们总是发现父亲对儿子的评价不准,不是说儿子“呆”,就是说他“痴相”,以至儿子成就了事业或成了名人,他还是惊疑不信。

可以说,儿子与父亲的矛盾是从儿子一出世就有了,他首先使父亲的妻子的爱心转移,再就是向你讨吃讨喝以至意见相 惹你生气,最后又亲手将父亲埋葬。古语讲,男当十二替父志,儿子从十二岁起父亲就慢慢衰退了,所以做父亲的从小严打儿子,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人之生命本源里的嫉妒意识。若以此推想,女人的伟大就在于从中调和父与子的矛盾了。世界上如果只有大男人和小男人,其实就是凶残的野兽,上帝将女人分为老女人和小女人派下来就是要掌管这些男人的。

只有在儿子开始做了父亲,这父亲才有觉悟对自己的父亲好起来,可以与父亲在一条凳子上坐下,可以跷二郎腿,共同地衔一枝烟吸,共同拔下巴上的胡须。但是,做父亲的已经丧失了一个男人在家中的真正权势后,对于儿子的能促膝相谈的态度却很有几分苦楚,或许明白这如同一个得胜的将军盛情款待一个败将只能显得人家宽大为怀一样,儿子的恭敬即使出自真诚,父亲在本能的潜意识了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于是他开始钟爱起孙子了。这种转变皆是不经意的,不会被清醒察觉的。父亲钟爱起了孙子,便与孙子没有辈分,嬉闹无序,孙子可以嘲笑他的爱吃爆豆却没牙咬动的嘴,在厕所比试谁尿得远,自然是爷爷尿湿了鞋而被孙子拔一根胡子来惩罚了。他们同辈人在一块,如同婆婆门在一块数说儿媳一样述说儿子的不是,完全变成了长舌男,只有孙子来,最喜欢的也最能表现亲近的是动手去摸孙子的“小雀雀”。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且不说这里边有多少人生的深沉的感慨、失望和向往,但现在一见孩子就要去摸简直是唯一的逗乐了。这样的场面,往往使做儿子的感到了悲凉,在孙子不成体统地与爷爷戏谑中就要打伐自己的儿子,但父亲却在这一刻里凶如老狼,开始无以复加地骂儿子,把积聚于肚子里的所有的不满全要骂出来,真骂个天昏地暗。

但爷爷对孙子不论怎样地好,孙子都是不记恩的。孙子在初为人儿时实在也是贱物,他放着是爷爷的心肝不领情而偏要作父亲的扁桃体,于父亲是多余的一丸肉,又替父亲抵抗着身上的病毒。孙子没有一个永远记着他的爷爷的,由此,有人强调要生男孩能延续家脉的学说就值得可笑了。试问,谁能记得他的先人什么模样又叫什么名字呢,最了不得的是四世同堂能知道他的爷爷、老爷爷罢了,那么,既然后人连老爷爷都不知何人,那老爷爷的那一辈人一个有男孩传脉,一个没男孩传脉,价值不是一样的吗?话又说回来,要你传种接脉,你明白这其中的玄秘吗?这正如吃饭是繁重的活计,不但要吃,吃的要耕要种要收要磨,吃时要咬要嚼要消化要拉泄,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食之欲给你,生育是繁苦的劳作,要性交要怀胎要生产要养活,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性之欲给你,原来上帝在造人时玩的是让人占小利吃大亏的伎俩!而生育比吃饭更繁重辛劳,故有了一种欲之快乐后还要再加一种不能断香火的意识,于是,人就这么傻乎乎地自得起乐地繁衍着。唉唉,这话让我该怎么说呀,还是只说关于父子的话吧。

我说,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这如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一代一代的媳妇都在埋怨婆婆,你也是媳妇你也是婆婆你埋怨你自己。我有时想,为什么上帝不让父亲永远是父亲,儿子永远是儿子,人数永远是固定着,儿子那就甘为人儿地永远安分了呢?但上帝偏不这样,一定是认为这样一直不死的下去虽父子没了矛盾而父与父 的矛盾就又太多了。所以要重换一层人,可是人换一层还是不好,又换,就反反复复换了下去。那么,换来换去还是这些人了!可不是吗,如果不停地生人死人,人死后据说灵魂又不灭,那这个世界里到处该是幽魂,我们抬脚动手就要碰撞他们或者他们碰撞了我们。不是的,决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是那些有数的人在换着而重新排列罢了。记得有一个理论是说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存在着什么优劣,而质量的秘诀全在于秩序排列,石墨和金刚石其构成的分子相同,而排列的秩序不一,质量截然两样。聪明人和蠢笨人之所以聪明蠢笨也在于细胞排列的秩序不同。哦,不是有许多英雄和盗匪在被枪杀时大叫“二十年又一个×××吗”?着英雄和盗匪可能是看透了人的玄机的。所以我认为一代一代的人是上帝在一次次重新排列了推倒世界上来的,如果认为那怎么现在比过去人多,也一定是仅仅将原有的人分劈开来,各占性格的一个侧面一个特点罢了,那么你曾经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何尝又不会是你,父亲和儿子原本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一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专制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你还能再怨恨现时你的父亲吗?不,不,还是这一世人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为好,好!

正文 关于女人

如果作理性的分析,一个女人,既然是仅属于女性的人,其形象的美 与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实际的情况是,每一个男人,包括最理性者, 见到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漂亮的女人,没有不产生异样感觉的。成语 词典里,美女被比作花,比作月;贾宝玉感慨女人是清水做的,我们或许 嘲笑这是情种们的言论,但沈从文说过,女人是天使和魔鬼合作的产物, 甚至胡适先生谈佛的戒色,主张见到美女就立即想她老了的形象,想她死 后的一副骷髅,这岂不暴露了美女仍对他们有着强大的诱惑,只是无可奈 何地逃避罢了。真正有点不注重了女人美丑的是那些偏僻乡间的贫困的老 大不小的光棍汉,“尾巴一揭是个女的”。他们认为,只要能娶来在他的 土坑上就行了。他们对于美的女人有不属于自己的潜层意识。如同我们身 为机关科员,平日眼盯着科长、处长的位子,而从来没有要当国家主席的 念头,即使去了一趟中南海,也不至于流连忘返,夜不成寐。可这些身子 很饥渴的光棍汉毕竟还要说:“什么美的丑的,灯一拉还不都一样吗?” 他们在婚后也就至死不点了灯行房事,可见对女人之美的愉悦是男人共有 的,对美女的追求只阻于穷,穷不择妻。

可以说,社会发展到今天,妇女解放的口号呐喊了几个世纪,但世界 还根子里是男人的。任何男人,不管说与不说,还是以外表的感觉首先对 一个初识女人采取态度,恋爱中的“一见钟情”,被歌颂得十分美妙,一 见钟情的当然是外貌。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长得漂亮,诚然漂亮的 标准异人异样,且人人都是那么择着,最后没有剩下的,如挑到底卖到完 的桃子。而女人呢,也习惯了拿自己的漂亮去取悦男人,“为知己者容”, 瞧,说得似乎高尚,其实一把辛酸。一个不引起男人注意的、不被男人 围绕着殷勤的女人,这女人要么自杀,要么永不出户,要么发誓与命运抗 争,刻苦磨练一种技艺而活着。哪个女人不企图提高街头上的回头率呢, 即使遇上了太馋的目光,场面难堪,骂一句“流氓!”那骂声里也含几分 得意。现在社会上的商店,几乎全是为女人开设,出售着大量的衣服和化 妆品,百分之八十的杂志封面刊登的是女人的头像,好像这个世界是女人 的,其实这正是男人世界的反映。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 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这个观念发展到极致, 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美的享受出现异化,具体到一对夫妇,是男人尽力 为女人服务,于是,一些蠢笨的男人就误认为现在是阴盛阳衰了。三十年 代有个很有名的军人叫冯玉祥的,他在婚娶时问他的女人为什么嫁他,女 人说:是上帝派我来管理你的。这话让许多人赞叹。但想一想,这话的背 后又隐含了什么呢?说穿了,说的明白些,就是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 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征服男人的是女人的美,美是男人对女人 的作用的限定而甘愿受征服的因素。懂得这层意思的,就是伟大的男人, 若是武人就要演“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若是文人就有“身死花架下, 做鬼也风流”的诗句。而不懂这层意思,便有了流氓,有了挨枪子的强 奸罪犯。

明白了这个世界仍是男人的,女人也明白了自己的美的作用,又不被 美而被动了自己的人格,又使美能长长久久为自己产生效力,女人该怎样 地去活呢?上帝创造万物原本公正平衡,古有杞人忧天,天是永远不会塌 下来的,即使地球爆炸了,仍有供人生存的星球。过去我们以木取火,眼 看着山上的树木被砍了回家烧饭,树砍光了,连树根也刨了,就害怕某一 日用什么来烧饭呢,但后来就有了能燃烧的叫煤的石头,煤的石头挖尽了, 又有了电,或许将来没有了电,烧饭的燃料就会出现别的。男女既为人 类的两半,从来没有男为多半,女为少半,两半同中有异,异而相吸,谁 也离不得谁。相吸的是以性为磁的,性是人类同吃同喝一样重要的一种欲, 性欲的刺激是以人之外貌美好为点,而欲是创造世界的原动力,这也正 是上帝造人之所以分为男女的秘诀所在。对于性这种欲的冲动,人类在有 了文明后带有两种说法,一是称做爱情,给以无以复加的歌颂,作为所有 艺术的永恒专题;一是斥为色情,给以严厉的诋毁和鞭鞑。可是,谁能说 清爱情是什么呢,色情又是什么呢?它们都是精神的活动,由精神又转化 为身体的行动,都一样有个“情”字,能说是爱情是色情的过滤,或者说, 不及的性就是爱情,性的过之就是色情吗?不管怎么说,它们原是没区 别的。女人大约有分为几个型的,如贤妻良母型和轻佻放荡型等等,又有 以别的角度分为两大类的,即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这种种类型,实质是 男人的目光所见。好多男人喜欢的是轻佻的女人,希望招之,女人就会来 之,在一起说,笑,打情骂俏,但他们常常不愿这样的女人成为他们的妻 子,对于妻子,却要求永远忠于他们,视丈夫以外的男人为石头木头,女 人们到底将要全部作为妇人的。如果都对自己的妻子严格限制,天下哪儿 又有供自己风流的女人呢?这就是男人最矛盾的地方,所以男人在某种意 义上讲是最自私和丑恶的动物。女人之所以要做真正的女人,首先要懂得 男人的秉性:男人是朝三暮四的,是喜新厌旧的,是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的, 不胡思乱想的男人不是男人,所谓的在性上的高尚与卑下的男人之分是 克制的力量强弱,是环境的允许与限制,是文化重负下的犹豫和果断。孔 子说女人和小人难养,远之不行,近之不行,男人更是这样,常常有男人 以占有过众多女人为荣耀,以至到最后,乐道的只是数字而无法记忆起某 个女人的名姓和形象;也有男人家有美妻仍立于街头感慨美女如云,觉得 每一个都胜过家中的那位,若他真的又娶了街头最美的一个,不久又会觉 得此不如彼。爱是得不到的,为爱可望不可及,女人如果是一条总在手指 间滑脱而去的泥鳅,男人就有了苍蝇一样的勇敢。于是,聪明的女人要使 自己永远被男人看重,做了妻子永远要获得丈夫的宠爱,她应追求的不是 让男人占有,也不占有男人,和让男人占有,也占有男人,转换这种关系 的是一种平等,一种自我的独立。以自我而活,活有个性,活有热情,这 就常活常新,正是这种常活常新,恰好符合了男人的那份易于疲倦的贱的 秉性,使他们有了新鲜感,有了被吸引力。这结局虽然同讨好男人要企图 达到的目的一样,但质发生了变异。可惜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许多的女 人不知道了怎样做女人,长得美固然是一份资本,但形象之美能从小保持 到老吗?以美色之貌满足男人,美色之祸男人必然厌恶,且世上美貌有各 式各样的美貌型,以其之一怎能囊括全部而统治男人的吃了五味想六味呢? 以轻佻放荡取悦,轻看了自己,什么样的男人都要轻看你。太爱听赞美 的话,就易使男人阴谋得逞,顺竿而爬。太善良,对男人太好,又易使男 人产生错觉,膨胀一份贼胆。

可以说现在有相当多的女人不满男人的世界,却错误的一心要做女强 人。常常听到有做母亲的在培养女儿做撒切尔夫人,撒切尔夫人之所以被 称为铁女人,那是指政治而言,她们的理解,女人就要风风火火,就要慷 慨激昂,好争好斗,如猛虎狮子。男人在主导着这个世界,这已经是人类 的不幸,如若某一日女人也主导了这个世界,那同样是人类的不幸。男人 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与女人两极发展,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 人,才是上帝造人的原意,男者不男,女者不女,反倒使阳阴世界看似合 一,实则不平衡了。

独立做女人的人格,热情地对待生活,对待自己,为自己而活首,活 得美好,女人越会对男人产生永久的吸引,这就是平等,与男人平等是真 正地活出了女人味。有了这种与男人平等地生存于世上,平等地做夫妻的 女人味,或许长得漂亮,或许长得不漂亮,但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你的态。 态是古时用语,态无法言说,类似当今人所谈的气质和风度。女人的漂 亮不会永驻,女人的态却长伴终生。李渔讲女人有态,三分漂亮可增加到 七分,女人无态,七分漂亮可降落到三分,它如火之有焰,如灯之有光, 如金银之宝气。态当然有天生具有的,但更多是后来可培养。古时候,有 态的女人是声名显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时是以男人而活着的附属物,但往 往成为了棋琴书画俱佳的高等艺妓,却成了活得与男人平等活着的最自为 的人,所以最有了态。现在当然没必要只有牺牲自己,度过血五泪的深渊 而出于污泥成劳荷,已经是有气质和风度的女人越来越多,这是社会的进 步,女人们这么活下去,活着的才真正是女人。

正文 好读书

好读书就得受穷。心用在书上,便不投机将广东的服装贩到本市来赚 个大价,也不取巧在市东买下肉鸡针注了盐水卖到市西;车架后不会带单 位几根铁条几块木板回来做做沙发,饭盒里也不捎工地上的水泥来家修个 浴池。钱就是那几张没奖金的工资,还得抠着买涨了价的新书,那就只好 穿不悦人目的衣衫,吸让别人发呛的劣烟,吃大路菜,骑没铃的车。但小 屋里有四架五架书,色彩之斑斓远胜过所有电器,读书读得了一点新知, 几日不吃肉满口中仍有余香。手上何必戴那么重的金银,金银是矿,手铐 也是矿嘛!老婆的脸上何必让涂那么厚的脂粉,狐狸正是太爱惜它的皮毛, 世间才有了打猎的职业!都说当今贼多,贼却不偷书,贼便是好贼。他 若要来,钥匙在门框上放着,要喝水喝水,要看书看书,抽屉的作家证中 是夹有两张国库券。但贼不拿,说不定能送一条字条:“你比我还穷?!” 300年后这字条还真成了高价文物。其实,说穷也不是穷到要饭,出门 还是要带10元钱的,大丈夫嘛,视钱如粪土,它就只能装在鞋壳里头。

好读书就别当官。心谋着书,上厕所都尿不净,裤裆老是湿的,哪里 还有时间串上级领导的家去联络感情?也没有钱,拿什么去走通关关卡卡? 即使当官,有没有整日开会的坐功?签发的文件上能像在新书上写读后 感一样随便?或许知道在顶头上司面前要如谦谦后生,但懒散惯了,能在 拜会时屁股只搭个沙发沿儿?也懂得猪没架子都不长,却怎么戏耍成性突 然就严肃了脸面?谁个要整,要防谁整,能做到喜怒不露于色?何事得方, 何事得圆,能控制感情用事?读书人不反对官,但读书人当不了好官, 让猫拉车,车就会拉到床下。那么,住楼就住顶层吧,居高却能望远,看 戏就坐后排吧,坐后排看不清戏却看得清看戏的人。不要指望有人来送东 西,也不烦有人寻麻烦,出门没人见面笑,也免了有朝一日墙倒众人推。

好读书必然没个好身体。一是没钱买蜂王浆,用脑过度头发稀落,吃 咸菜牙齿好肠胃虚寒;二是没权住大房间,和孩子争一张书桌,心绪浮躁 易患肝炎;三是没时间,白日上班,晚上熬夜,免不了神经衰弱。但读书 人上厕所时间长,那不是干肠,是在蹲坑读书;读书人最能忍受老婆的咕 囔,也不是脾性好,是读书入了迷两耳如塞。吃饭读书,筷子常会把烟灰 缸的烟头送到口里,但不易得脚气病,因为读书时最习惯抠脚丫子。可怜 都是蜘蛛般的体形,都是金鱼似的肿眼,没个倾国倾城貌,只有多愁多病 身。读书人的病有治其病的药,药不在《本草》而直接是书,一是得本性 酷好之书,二是得急需之书,三是得未见之书。但这药医生常不用,有了 病就让住院,住院也好,总算有了囫囵时间读书了。所以,约伙打架,不 必寻读书人,那鸡爪似的手没四两力;要欺负也不必对读书人,老虎吃鸡 不是山中王。读书人性缓,要急急不了他,心又大,要气气不着,要让读 书人死,其实很简单,给他些樟脑丸,因为他们是书虫。

说了许多好读书的坏处,当然坏处还多,譬如好读书不是好丈夫,好 读书没有好人缘,好读书性情古怪。但是,能好读书必有读书的好,譬如 能识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 不受宠而欢,寂寞时不寂寞,孤单时不孤单,所以绝权欲,弃浮华,潇洒 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谄。说到这儿,有 人在骂:瞧,这就是读书人的酸劲了,为什么不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 书高”呢?真是阿Q精神喽!这骂得好,能骂出个阿Q,来,便证明你在读 书了,不读书怎么会知道鲁迅先生曾写过个阿Q呢?!因此还是好读书者 好。

正文 怀念金铮

金铮有个习惯,常常会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这曾经令我很恼火,我在电话里说他:你又在喝酒了?但金铮去世后,我总觉得他没有死,说不定哪个半夜就会打来电话的。然而,我们再也收不到这样的电话了,甚至生活中也难见到那么可爱的喝酒,那样让你又恨又爱的朋友了。

金铮是在北京去世的,而调在北京的时间又特别短,我当时想,西安一直是成文人而不养文人的地方,许多人到了北京都成了气候,但金铮却宜于在西安。他是豪人爽人,喜欢自在,北京官宦深如海,他一生最大的失策是不该由边沿移向中心的。

我认识金铮的时候,是一次会上,那天我和路遥在一起,我穿了一件大红t恤衫,路遥穿了一件深黑的t恤衫,金铮则一头如雪的白发,我们三人都跑到会场外吸烟,金铮就左右搂了我们说:颜色多好!要摄影师拍照。现在,这张照片我保留着,每每看到三人者两人已逝,不禁有免死狐悲之感。那次会后,我们没有在会上用餐,金铮一定要请我和路遥喝酒,我因病只是象征性碰杯,路遥也喝得少,他却是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有些醉了。他不喝酒的时候样子很威风,一醉就十分可爱,说某某的是,也说某某的非,爱憎分明,毫不忌讳,又直恨我心善,太软弱,接着拍着腔子说要保护我。但那晚他没有保护我,倒是我和路遥得搀扶他,劝他以后少喝些,他却说:“喝酒有喝酒的好处。”我说:“什么好处?”他说:“但得酒中趣,勿与醒者传。你回去就给我写这样一幅对联吧!”

我没有给他写。因为后来我觉得我是醒者,醒着却卑微,窝囊,我有病不能得酒中趣,写那对联就更无趣。

从此我们熟起来,常常聚会,相聚他就是主角,又要喝酒,又要高谈阔论。许多需要交涉的事都是他出头的,他有一头白发,可以充老者。于是他很得意自己的白发。有人呼他是伍子胥,我知道他的一生曾蒙过大难,但我不知道那头发是从小就白的,还是蒙难时一夜白的。

我的一位同乡从小县到西安谋生,人是极聪明的,却生活无着,十分狼狈。他寻到我帮忙,我无力帮他,就给金铮写了一封信,没想金铮就收留他在《喜剧世界》杂志社打工。几年过去,在金铮的关怀下,他进步极大,后来独立为一家杂志的主编,也写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这位同乡现在很风光,一提起金铮就说:没有老金就不会有我今天!金铮当年搞创作,是写过许多优秀剧的,后来编刊物,自己不写了,却十分爱才,只要有才,别人不敢用的他用,别人不敢发的作品他发,为了人才,别人不敢说的话他说。仅我知道,在陕西,就有三四个在他的关心培养下都成了气候的。

许多人也是怕金铮的,因为金铮见不得伪人和小人,他会当众刺你,使你下不了台。他的一位朋友告诉说,因有一件事金铮以为他做得不当,其实金铮是误解了,金铮指着他鼻子大骂,他搭坐了金铮的车,金铮竟能把他推出车门。那一年,我因写了一本书,遭到一些人以想当然的理由诽谤,谣言四起,我又无法诉说,尤其有人先是盗印我的书赚钱,再是写骂我的书又赚钱,金铮非常气愤,时不时打来电话问我的近况。冬天里我们偶尔在北京的街头碰上,他一定要请我吃饭,我说,请我什么饭,要吃回西安吃羊肉泡去!他说,你听我的,这饭要吃,我请几个北京的名人陪你吃,我要解释一些问题,不能猪属的狗厨的都是你感的!席间,他澄清了许多是非,又大讲他的文学观,说:你接着写吧,作品的价值要经过时空检验的,不是某一个人两个人说了算的。你想写什么就在我们刊物上发吧。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我没有写什么,我只写过一个条子给他:默雷止谤,转毁为缘。

金铮要离开西安的时候,给我说过他的去向,我不主张他走,他说: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但没想到他是树命,再大的树也是不能挪的。他走时我不在西安,一天接到他的电话,我问你在哪儿?他说在北京,我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他在电话里还在问我的病情,叮咛我要注意身体,但如今常年有病的我还不自在地活着,他却截截快快就死了!他是大刚的人,又是工作狂,又喜欢喝酒放浪形骸,这个世界岂能过久的容纳他呢?

一个朋友死去了,但朋友常常让我们想到他的好处,可以说这个朋友并没有真正死去。

1997年11月21日夜

正文 记五块藏石

红蛙:红灵壁石,样子像蛙,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是站在田埂欲跳的那一种,或许是瞧见了稻叶上的一只蜻蜓的那个瞬间,形神兼备。它的嘴大而扁,沿嘴边一道白线。眼睛突鼓,粉红一圈,中间为红中泛紫色,产生一种水汪汪的亮色。通体暗红,颚下以至前爪红如朱砂。来人初见,莫不惊讶,久看之,颚下部似乎一呼一吸地动。我名凹,蛙与凹同音,素来在宴席上不食青蛙和牛蛙,得之此石,以为是生灵回报,珍视异常,置于案上石佛的左侧,让其成神。

乌鸡:家人属相是鸡,恰生日前得此葡萄玛瑙石,甚为吉祥。玛瑙石本身名贵,如此大的体积又酷像鸡就更稀罕。脖子以上,密集葡萄珠,乌黑如漆,翅至尾部色稍浅,光照透亮。我藏石头,一半是朋友赠送或自捡,一半是以字画换取,一幅字可换数件石,而此石来自内蒙,要价万元,几经交涉到8千元,遂书四幅斗方。

小鬼:灵壁石,完整无损的小人形状,有双目,有鼻有口,头颅椭圆。身子稍倾斜,双手相拱。有肚脐眼和下身。极其精灵幽默。买时围观者很多,都说此石太像人,但因双目深陷如洞,像是鬼,嫌放在家里害怕。我不怕鬼,没做亏心事,而且鬼有鬼的可爱处,何况家里画的有钟馗像哩。

珊瑚:这是一块巨大的珊瑚化石。我喜欢大的。搬上楼的时候,四个人抬的,放在厅里果然威风得很。整个石头是焦黑色,珊瑚节已磨平,呈现出鱼鳞一样的甲纹。珊瑚石许多,但如此大的平石板状的珊瑚石恐怕是极少极少的吧。我题词:海风山骨。唯一担心的是楼板负重不起,每次移动莫不小心翼翼。

胡琴:以前我有个树根,称谓美人琴,后来送了别人。又曾得到过一个八音石,敲之音韵极好,但没有形状。这块石头下是一椭圆,上是一个长柄,像琵琶,但比琵琶杆儿长了许多,且长柄梢稍弯,有几处突出的齿,我便称之为胡琴。此胡琴无弦的,以石敲之,各处音响不同。朋友送我的时候,是在酒席上,他喝多了,说有个宝贝,你如果说准琴棋书画中的一个就送你。我不加思索说是琴。他仰天长叹:这是天意!我怕他酒醒反悔,立即去他家,到家时他酒醒了,抱了这石琴一边作弹奏动作一边狂歌,样子让人感动,我就不忍心索要了。但他豪爽,一定要送我,再一次说:这是天意,这是缘份啊!

人与石头确实是有缘份的。这些石头能成为我的藏品,却有一些很奇怪的经历,今日我有缘得了,不知几时缘尽,又归落谁手?好的石头就是这么与人产生着缘份,而被人辗转珍藏在世间的。或许,应该再换一种思维,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和谐,我们其实不一定是万物之灵,只是普通一分子,当我们住进一所房子后,这房子也会说:我们有缘收藏了这一个人啊!

正文 进山东

第一回进山东,春正发生,出潼关沿着黄河古道走,同车里有着几个和尚—— 和尚使我们与古代亲近——恍惚里,春秋战国的风云依然演义,我这是去了鲁国之 境了。鲁国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礼仪,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纳吗?沉沉的胡琴 从那一簇蓝瓦黄墙的村庄里传来,音绵长,和那一条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苍茫里 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弥漫着,如麦田上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雾气,我听见了在泗水 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孔子一直说到了现在。

我的祖先,那个秦赢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经焚书坑儒过的,但居山高为秦城, 秦城已坏,凿池深为秦坑,自坑其国,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倾侧,唯斯文用之 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却千里迢迢来拜孔子了。其实,秦赢政在统一天下 后也是来过鲁国旧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禅是帝王们的举动,我来山东,除了拜 孔,当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给我以艺术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济宁 市的朋友说:哈,你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孔门弟于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 我没有给伟大的先师带一束干肉,当年的苏武可以唱“执瓢从之,忽焉在后”,我 带来的唯是一颗头颅,在孔子的墓前叩一个重响。

一出潼关,地倾东南,风沙于后,黄河在前,是有了这么广大的平原才使黄河 远去,还是有了黄河才有了这平原?呕嘟呕嘟的车轮整整响了一夜,天明看车外, 圆天之下是铅色的低云,方地之上是深绿的麦田,哪里有紫白色的桐花哪里有村庄, 粗糙的土坯院墙砖雕的门楼,脚步沉缓的有着黑红颜色而褶纹深刻的后脖的农民, 和那叫声依然如豹的走狗——山东的风光竟与陕西关中如此相似!这种惊奇使我必 然思想,为什么山东能产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爱上了吃新疆的馕,怀里揣着一 块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见一条河水了,蹲下来洗脸,日地将馕抛向河的上游,开 始洗脸,洗毕时馕已顺水而至,拣起泡软的馕就水而吃,那时我歌颂过这种食品, 正是吃这种食品产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内的多少伟人!而山东也是吃大饼的,葱卷 大饼,就也产生了孔子这样的圣人吗?古书上也讲,泰山在中原独高,所以生孔子。 圣人或许是吃简单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能治天下,儒家的 文化何以又能在这里产生呢?望着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黄天厚土,它深沉 博大,它平坦辽阔,它正规,它也保守而滞积,儒文化是大平原的产物,大平原只 能产生出儒文化。那么,老庄的哲学呢,就产生于山地和沼泽吧。

在曲阜,我已经无法觅寻到孔子当年真正生活过的环境,如今以孔庙孔府孔林 组合的这个城市,看到的是历朝历代皇帝营造起来的孔家的赫然大势。一个文人, 身后能达到如此的豪华气派,在整个地球上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这是文人的骄傲。 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状,又让我们文人感到一份心酸。司马 迁是这样的,曹雪芹也是这样,文人都是与富贵无缘,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 济宁,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济宁住过二十余年啊!遥想在四川惨观杜甫草堂, 听那里人在说,流离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会他的一位已经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 门子却怎么也不传禀,好不容易见着了朋友,朋友正宴请上司,只是冷冷地让他先 去客栈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对天浩叹。尊诗 圣的是因为需要诗圣,做诗圣的只能贫困潦倒。我是多么崇拜英雄豪杰呀,但英雄 豪杰辈出的时代,斯文是扫地的。孔庙里,我并不感兴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为孔 子树立的石碑,独对那面藏书墙钟情,孔老夫子当周之衰则否,属鲁之乱则晦,及 秦之暴则废,遇汉之王则兴,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废啊! 当我立于藏书墙下留影拍照时,我吟诵的是米莆赞词: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 首府门上的对联,一边有富贵二字,将富字写成“富”,一边有文章二字,将章字 写成“章”。据说“富”字没一点,意在富贵不可封顶,“章”字出头,意在文章 可以通天。啼,这只是孔子后人的得意。衍圣公也是一代一代的,这如现在一些文 化名人的纪念馆,遗蠕或子女大都能当个纪念馆长一样的。做人是不是伟大的,先 前姑且不论,死后能福及子孙后代和国人的就是伟大的人。孔子是这样,秦赢政是 这样,毛泽东也是这样,看着繁荣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马涌所在地临潼的 热闹。

在孔庙里我睁大眼睛察看圣迹图,中国最早的这组石刻连环画,孔子的相貌并 不俊美,头凹脸阔,豁牙露鼻。因父亲与一个年龄相差数十岁的女子结婚,他被称 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理和相貌的丑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而 秦赢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有意思的是秦赢政做了始皇,焚书坑儒,却也能到泰 山封禅,他到了这里,不知对孔子作何感想?他登泰山天降大雨,想没想到过因泰 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说因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是而得以武功得 天下又以武功守天下吗?

我在泰山上觅寻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遗憾地没有找到这个景点。 听导游的人解说,我的祖先毕竟还是登上了山顶,在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与天接通, 天给了他什么昭示,后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实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庙孔 府孔林如皇宫一样矗起而千万年里香火不绝。孔子就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吗?泰山就 是永远的孔子吗?登泰山者,人多如蚁,而几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 北石下向北面的峰头上看,我许下了我的宏愿,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机会, 我就要在那个峰头上造一个大庙的。我抚摸着拱北石,我以为这块石头是高贵的, 坚强的,是一个阳具,是一个拳头,是一个冲天的惊叹号。

古人讲: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周围的山确实是小的,小的不仅仅是周围的山, 也小的是天下。我这时是懂得了当年孔子登山时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 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游说的那一份自信的。

我带回了一块石头,泰山上的石头。过去的皇帝自以为他们是天之骄子,一旦 登基了就来泰山封禅的,但有的定都地远,他们可以来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门前 筑一个土丘作为泰山来祀,而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石是敢挡的——泰山就永 远属于我,给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进山东的时候,我是带一批《土门》要参加签名售书活动的,在济宁城里搞了 一场,书店的人又动员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断然拒绝了。孔子门前怎能卖书呢? 我带的是《土门》,我要上泰山登天门,奠地了还要祀大啊!我站在山顶的一节石 阶上往天边看去,据说孔子当年就站在这儿,能看到苏州城门洞口的人物,可我什 么也看不见,我是没有孔子的好眼量,但孔子教育了我放开了眼量,我需一副好的 眼力去看花开花落,看云聚云散,看透尘世的一切。 怀着拜孔子。登泰山的愿望进山东,额外地在济宁参观了武氏祠的汉画像石, 多么惊天动地的艺术!数百块的石刻中,令我惊异的是最多的画像竟是孔子见老子 图。中国最伟大的会见,历史的瞬间凝固在天地间动人的一幕,年轻的孔子恭敬地 站在那里,大袖筒中伸出两只雁头,这是他要送给老子的见面礼。孔子身后是颜回 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简册,而子路头有雄鸡,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辩爱斗的吧。这次 会见,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史料没有详载,民间也不甚传说,而礼仪之邦的芸芸 众生却津津乐道,于此不疲,以至于有这么多的石刻图案。老子在西,孔子在东, 孔子能如此地去见老子,但孔子生前为什么竟不去秦呢?这个问题我站在泰山顶上 了还在追问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说登泰山而赋,我要赋什么呢?我要赋的就 只有这一腔疑惑和惆怅了。

正文 静虚村记

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静的地方难;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 拙朴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为难的了。

前年初,租赁了农家民房借以栖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门楼,西五里是火车西站,东七里是火车东站,北 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厂,素称城外之郭。奇怪台风中心反倒平静一样, 现代建筑之间,偏就空出这块乡里农舍来。

常有友人来家吃茶,一来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发一通讨论,或者说 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 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质朴,浑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规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 自然,只是没花,被高高低低绿树、庄稼包围。在城里,高楼大厦看得多 了,也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先是那树,差不多 没了独立形象,枝叶交错,像一层浓重的绿云,被无数的树桩撑着。走近 去,绿里才见村子,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却完好 无缺,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

拢共两条巷道,其实连在一起,是个“U”形。屋舍相对,门对着门, 窗对着窗;一家鸡叫,家家鸡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 条狗,巷尾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几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 茅屋是他们的讲究:冬天暖,夏天凉,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从东往西, 从西往东,茅屋撑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诚,几乎近于傻味,过路行人,问起事来,有问必答,比 比划划了一通,还要领到村口指点一番。接人待客,吃饭总要吃得剩下, 喝酒总要喝得昏醉,才觉得惬意。衣着朴素,都是农民打扮,眉眼却极清 楚。当然改变了吃浆水酸菜,顿顿油锅煎炒,但没有坐在桌前用餐的习惯, 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来,却蹲不下,站着吃的,只有我 一家,其实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里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经栽过多次,总是枯死,或是萎 琐。一老汉笑着说:村里女儿们多啊,瞧你也带来两个!这话说得有理。 是花嫉妒她们的颜色,还是她们羞得它们无容?但女儿们果然多,个个有 桃花水色。巷道里,总见她们三五成群,一溜儿排开,横着往前走,一句 什么没盐没醋的话,也会惹得她们笑上半天。我家来后,又都到我家来, 这个帮妻剪个窗花,那个为小女染染指甲。什么花都不长,偏偏就长这种 染指甲的花。

啥树都有,最多的,要数槐树。从巷东到巷西,三搂粗的十七棵,盆 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发皱,有的如绳索匝缠,有的如渠沟排列,有的扭 了几扭,根却委屈得隆出地面。槐花开放,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饭。 没有一棵树是属于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树上去采。虽 然不敢说我的槐树上有三个喜鹊窠、四个喜鹊窠,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窝 却出奇地有了三个。春天一暖和燕子就来,初冬逼近才去,从不撒下粪来, 也不见在屋里落一根羽毛,从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长。水抽上来,聚成 一个池,一抖一抖地,随巷流向村外,凉气就沁了全村。村人最爱干净, 见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顶与顶间,拉起一道一道铁丝,挂满 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最小的,要数我家:艳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儿裙。 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须天天去担。但宁可天天去担这水,不愿去拧那 自来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觉心 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了精神、灵性了。

当年眼羡城里楼房,如今想来,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楼,人住进去, 如鸟悬案,上不着天,下不踏地,可怜怜掬得一抔黄土,插几株花草, 自以为风光宜人了。殊不知农夫有农夫得天独厚之处。我不是农夫,却也 有一庭土院,闲时开垦耕耘,种些白菜青葱。菜收获了,鲜者自吃,败者 喂鸡,鸡有来杭、花豹、翻毛、疙瘩,每日里收蛋三个五个。夜里看书, 常常有蝴蝶从窗缝钻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斓。一家人喜爱不已,又 都不愿伤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台阶之下,彻夜鸣叫,脚一跺,噤 声了,隔一会儿,声又起。心想若是有个儿子,儿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 市掏高价购买了。

门前的那棵槐树,唯独向横里发展,树冠半圆,如裁剪过一般。整日 看不见鸟飞,却鸟鸣声不绝,尤其黎明,犹如仙乐,从天上飘了下来似的。 槐下有横躺竖蹲的十几个碌碡,早年碾场用的,如今有了脱粒机,便集 在这里,让人骑了,坐了。每天这里人群不散,谈北京城里的政策,也谈 家里婆娘的针线,谈笑风生,乐而忘归。直到夜里十二点,家家喊人回去。 回去者,扳倒头便睡的,是村人,回来捻灯正坐,记下一段文字的,是 我呢。

来求我的人越来越多了,先是代写书信,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状况,鸡 多鸭少,连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后来,更多的是携儿来拜老师,一到高 考前夕,人来得最多,提了点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学生,退了礼品,孩 子多起来,就组成一个组,在院子里辅导作文。村人见得喜欢,越发器重 起我。每次辅导,门外必有家长坐听,若有孩子不安生了,进来张口就骂, 举手便打。果然两年之间,村里就考中了大学生五名,中专生十名。

天旱了,村人焦虑,我也焦虑,抬头看一朵黑云飘来了,又飘去了, 就咒天骂地一通,什么粗话野话也骂了出来。下雨了,村人在雨地里跑, 我也在雨地跑,疯了一般,有两次滑倒在地,磕掉了一颗门牙。收了庄稼, 满巷竖了玉米架,柴火更是塞满了过道,我骑车回来,常是扭转不及, 车子跌倒在柴堆里,吓一大跳,却并不疼。最香的是鲜玉米棒子,煮能吃, 烤能吃,剥下颗粒熬稀饭,粒粒如栗,其汤有油汁。在城里只道粗粮难 吃,但鲜玉米面做成的漏鱼儿,搅团儿,却入味开胃,再吃不厌。

小女来时刚会翻身,如今行走如飞,咿哑学语,行动可爱,成了村人 一大玩物,常在人掌上旋转,吃过百家饭菜。妻也最好人缘,一应大小应 酬,人人称赞,以至村里红白喜事,必邀她去,成了人面前走动的人物。 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想,静静地作文。村 人知我脾性,有了新鲜事,跑来对我叙说,说毕了,就退出让我写,写出 了,嚷着要我念。我念得忘我,村人听得忘归;看着村人忘归,我一时忘 乎所以,邀听者到月下树影,盘脚而坐,取清茶淡酒,饮而醉之。一醉半 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梦,风止月瞑,露珠闪闪,一片蛐蛐鸣叫。我称我 们村是静虚村。

鸡年八月,我在此村为此村记下此文,复写两份,一份加进我正在修 订的村史前边,作为序,一份则附在我的文集之后,却算是跋了。

正文 李广瑞

二十年前我们是朋友,二十年后我们还是朋友,朋友这么长久,真是不容易。初识的时候,我们家境都很贫寒,以至于谁有一包好烟,也忘不了分给对方一半,现在不愁了吃喝,分烟的习惯却还保持着。他是O型血,交人直诚,处事果断,走向了仕途,我属A型,优柔寡断,从事了写作,我们走了两条路,但并不妨碍做人的平等,我到他家去,我并不是所谓的“名人”,他来我家,也不是什么官人,我们下棋力悔一步,两人倒在沙发上争夺棋子儿,为争执对某件事的看法,脸红脖子粗以致有粗野话骂出。他曾在许多部门任职,政绩声名很好,他所在的任何部门我都去过,在周至时,他领我一块钻山串村去发动和检查杂果林带的经营,在民委时,又领我去过众多的寺院道观,直到教委,我也就结识了一大批城乡的教师。而我出版的各类书籍,他都存留。我在他那里了解了中国的官场,虽然官场各色人等,虽然他一直是小小的官,但我知道了群众对一个清正有为的官人是如何拥戴的,也知道了官做到清正有为才怎样能为群众办些切实之事。他也在我的书中看我对社会的思考,了解更基层的民心民情,以警示自己。他总是忙碌的,逢年过节才能闲下来,这当儿,有些人却又别一样的忙碌了,他从未趁机走动上级人家,而一直坚持着去乡下的父母坟头奠祀,再就去看望有老人的朋友,提一盒点心或一袋水果。我是吃过他的水果的,那是他当年在周至经营果林,他调走了,已经挂果的农家忘不了他,进城来给他带的。吃这样的水果,我觉得非常甜。

做为一个人,不论从事什么工作,尽心尽力,需要的就是一种成就感,但各有各的烦恼。人生就是享受这种欢乐与烦恼的。他在仕途上久了,对官场十分清醒,他越是明白,越是提上劲把自己所干的政务做好。业余闲暇他把精力转换到他一直嗜好的书法艺术上,尤其在知天命的前后数年。字是人的精神的绝好体证,他人在官场,作风肃正,书法也刚健苍劲,且十分有势。一般书法求势,多用侧锋,但他中锋运笔,其势内含,有清冽君子之气。严格地讲,他不是才华横溢之人,涉笔成趣;也不是社会浪人,出入堂会,染沾匪媚之味。他的作品继承传统的东西更多,笔意和对字的间架结构又有自己的审美,他的作品与自己的心性。爱好。学养、经历和职业是极其和谐的,所以,骨而不枯,势而不悍,威严清正又有静气。现在,他未举办过展出,也未出版过集子,但他的书法作品却在民间流布,堂而皇之地悬挂于相当多人的厅堂里。

中国历来是有着官本位的习气的,以致于在民间里,存在着有人当面谄官背后骂官的现象,尤其对于文艺人当官或官人爱好文艺是不屑的。其实,这是缺乏对官场的了解,或是一种偏见。诚然,我也认为时下社会改革最大的改革是官人思想的改革,反对腐败而最大的腐败是干部任用上的腐败,但官场毕竟较多地集中了精英人物,既便以书法而论,历史上相当多的大书法家都是官人。李广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他的书法最后能进入何等境界,我也无法料就,而他为官为艺的品格令我对人说起来气壮。那年我去海南见到一个石碑上的话,回来书写了送他,这碑刻是四个字:灵雨广瑞。

1998年初

正文 李相虎

青泥是兰田的古地名,李相虎是兰四人,自号青泥散人,既不忘故土,又十分贴合本性。青泥散人早年做油画,声名昭著,拿过一次全国美展的奖,但随之就十数年泥牛入海,没了消息。他在陕南的小县里呆了许久,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才调人西安,又在半坡博物馆伏下来。他在乡下的时候我去过他的住处,窝酸菜,吃杂面,门口篱笆上有牵牛花,屋后矮院墙根狗在吠。而半坡博物馆的工作室更是幽静,几乎要掩门藏明月,开窗放野云。在这永远有青泥相伴的日子里,他兴趣了书法,除了工作就没完没了地钻研碑帖。搞艺术要沉寂,但沉寂如龟者,我见过的只有青泥散人,他不急不躁,不事张扬,整日言语不多,笑眯眯的,以致于周围的人也不知他在练字,以致于连朋友们也骂他懒虫。我大约半年出城去看他一次,每次他在写字,立即卷了笔纸,他不愿我看他的字,我也不说着字的话,吃茶聊天,直聊得月上柳梢,才兴尽回城。回来,朋友又问他的状况,又恨他懒得没了出息。我说,懒虫一般说的是老虎吧,老虎平日总是卧在那里的,鸟叫虫鸣他是不理的,风吹草动他也是不理的,但真有猎物出现,老虎是一跃而起,任何猎物都不可逃脱了,青泥散人是有虚怀的,虚怀者是初若无能。

今年冬天,忽几日奇冷,窗外树上的几只鸟也瑟缩如拳,如石,呼喊也不惊起,我与人在屋下棋,正为悔一棋子而厮夺,青泥散人敲门进来。他两颊通红,戴了耳套,胳肘后夹了一卷纸,是来要我看他的字的。他能主动让我看字,一定是字能耐看了,我偏不急着看,只问他乘的几路公共车,转了几站才到我这里的?他显示未遂,很快就平淡了,和我谈棋说茶,间到我的病。他说,肝病是淤血,要气血通畅,宜于读《石门铭》的。我说是呀,我每日用气功治病哩。他说:你做气功?我说,看好的书法,好的画,读好书,听好的音乐,好的演说,凡是真心身投人了的东西都有气功效果的。他笑了,说:你是要我挂出我的字了?!就把那卷纸一张一张挂了四壁。这是我第一次全面地看到了他的书法,我说了四个字:苍老苦涩。他问:有酒没?我说:没酒。他在茶里又添了茶叶,和我碰了一下喝了。

翌日,我赶到青泥散人的家去,赏读了他积存的全部作品,又目睹了他;陆案实际操作,度过一个受活的下午。末了,我笑着说:字写成这样,人是不能发达的。他点了头,说:我是青泥散人。

从他家出来的时候,一收破烂人正从走廊里抱了一大捆废纸要过称,这是青泥散人练习过的字纸。我忙喝住,从那废品里挑出了四幅要收藏,收破烂的人疑惑:我每一星期来收这么二三捆的。收破烂的人并不识艺术,否则他全部留下来,他的后人就要发大财了!之所以说后人发财,是因为青泥散人的字并不为世所重,目下世风靡丽,没有多少人能欣赏他的字的,他的字只供搞书法的人去看,趣味太高,感应人寡。

回城的路上我想,青泥散人日月清贫,这是必然的,不出名也属必然,他全然不在乎,也是必然,他的艺术会长久也一定会必然。但这样的字既使再发展到极致,只能是大家却不能成宗师,这是因为这一路还不是书法的主流,苦涩仅为一味。但是,但是,话说回来,人的一生又能几个弄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呢?

1998年1月23日

正文 两代人



爸爸,你说:你年轻的时候,狂热地寻找着爱情。可是,爸爸,你知 道吗?就在你对着月光,绕着桃花树一遍一遍转着圈子,就在你跑进满是 野花的田野里一次一次打着滚儿,你浑身沸腾着一股热流,那就是我;我 也正在寻找着你呢!

爸爸,你说:你和我妈妈结婚了,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爸爸, 你知道吗?就在你新喜之夜和妈妈合吃了闹房人吊的一颗枣儿,就在你 蜜月的第一个黎明,窗台上的长明烛结了灯彩儿,那枣肉里的核儿,就是 我,那光焰中的芯儿,就是我。——你从此就有了抗争的对头了!



爸爸,你总是夸耀,说你是妈妈的保护人,而善良的妈妈把青春无私 地送给了你。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妈妈是怀了谁,才变得那么羞羞怯 怯,似莲花不胜凉风的温柔;才变得绰绰雍雍,似中秋的明月丰丰盈盈? 又是生了谁,才又渐渐褪去了脸上的一层粉粉的红晕,消失了一种迷迷丽 丽的灵光水气?

爸爸,你总是自负,说你是妈妈的占有者,而贤惠的妈妈一个心眼儿 关怀你。

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当妈妈怀着我的时候,你敢轻轻撞我一下吗? 妈妈偷偷地一个人发笑,是对着你吗?你能叫妈妈说清你第一次出牙, 是先出上牙,还是先出下牙吗?你的人生第一声哭,她听见过吗?三

爸爸,你总是对着镜子忧愁你的头发。他明白是谁偷了你的头发里的 黑吗?你总是摸着自己的脸面焦虑你的皮肉。你明白是谁偷了你脸上的红 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面前,咱们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 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的。所以,你嫉妒过我,从小就对 我不耐心,常常打我。

爸爸,当你身子越来越弯,像一棵曲了的柳树,你明白是谁在你的腰 上装了一张弓吗?当你的痰越来越多,每每咳起来一扯一送,你明白是谁 在你的喉咙里装上了风箱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的面前,咱们 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所以, 你讨好过我,曾把我架在你的脖子上,叫我宝宝。



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而有了我,我却是将 来埋葬你的人。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理解: 孩子是当母亲的一生最得意的财产,我是属于我的妈妈的,你不是也有 过属于你的妈妈的过去吗?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有了我,我就要在 将来埋葬了你。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相信, 你曾经埋葬过你的爸爸,你没有忘记你是他的儿子,我怎么会从此就将 你忘掉了呢?

正文 龙柏树

龙是柏树,树长堰塘,塘在成都西的一个山拗里。我去看它的时候已经中午,天不晴不雨,恤恤地小船在长溪摇了一小时,人上岸,溪里的一群鸭子也上岸,竟一直导游到塘边。

塘实在的小,像一口游泳池,塘边的土赤上去就是人家,孤孤的一家,那个红袄绿裤的姑娘站在一堆柴禾前望着我,红肥绿瘦般地鲜艳。龙树螺旋形地横卧在塘的上空,让人担心要倒坍下去,亏得这土峁,以及土峁上的孤屋和姑娘压住了树根。我想,龙是从这一家农户出来的,或是龙从天上来,幻变了农人在这里潜藏。

天气已在三月,树梢有了嫩叶,稀稀落落不易见,而由根至梢,凤尾蕨附生茂盛。尾随从溪岸而来的一个汉子,热情解说这凤尾蕨只能在岸畔长的,谁也弄不清怎么就长在树上,长得这般密。“这是龙衣,一年一换的。”四川的口音,第一声特别的用力。“龙换衣不是冬季,而是盛夏!”龙之所以是龙,毕竟有它的神奇。 这棵树原是一对的,左右把持在塘上,塘面就被罩住,养鸭养鱼,放水灌溉坳里的几十亩稻田。那一年屋里的老头死了,夜里一棵树就“嘎啦啦”塌倒。将塌倒的树锯开来,颜色红得像血。剩下的这棵树,从此每到天要下雨,整个树就一团水雾,坳下边的农民一见到树一团雾气了,就知道天要下雨了。周围的农民吃水到塘里担,水清冽甘甜,最能泡茶,每年到土峁的孤屋里去看望那一位鹤首鸡皮的老太太,害怕老太大过世了,这一棵龙树也就要塌倒吗?老太太依然健在,爱说趣话,能咬蚕豆。

树长为龙形的,可能很多,我是到安徽见过龙拓树,在平地扭着往空中冲,那里出了陈胜吴广;也到陕西霸河源头见过龙松树,沿一山坡逶迤几十米,那里李先念曾住过三年,后来李先念担任了三年国家主席。龙形的树都附着伟人的传说,这柏树却躲在山坳中,土峁上的人家都是农民,这龙该是布衣龙。

但龙就是龙,它是潜龙。

解说的汉子喋喋不休地解说龙柏树的奇妙,末了让我站在一个方位看树根部是不是像个牛头,又让我站在另一方位看树干上的疙瘩像不像个狗,又让我站……说像马像鸡。说毕了,他伸手向我讨解说费,他原来是要挣钱的,我付了他一张纸币,却批评他解说的不好:大方处不拘小节,龙就是龙,哪里又有这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呢?龙潜是为了起飞,而不是被猪狗所欺啊?!

我爬上土峁去拜望那位老太太,红袄绿裤的姑娘却谢绝了,说:“我奶午睡哩!”终未能见。

正文 朋友

朋友是磁石吸来的铁片儿、钉子。锣丝帽和小别针,只要愿意,从俗世上的任何尘土里都能吸来。现在,街上的小青年有江湖义气,喜欢把朋友的关系叫“铁哥们”,第一次听到这么说,以为是铁焊了那种牢不可破,但一想,磁石吸的就是关于铁的东西呀。这些东西,有的用力甩甩就掉了,有的怎么也甩不掉,可你没了磁性它们就全没有喽!昨天夜里,端了盆热水在凉台上洗脚,天上一个月亮,盆水里也有一个月亮,突然想到这就是朋友么。

我在乡下的时候,有过许多朋友,至今二十年过去,来往的还有一二,八九皆已记不起姓名,却时常怀念一位已经死去的朋友。我个子低,打蓝球时他肯传球给我,我们就成了朋友,数年间身影不离。后来分手,是为着从树上摘下一堆桑椹,说好一人吃一半的,我去洗手时他吃了他的一半,又吃了我的一半的一半。那时人穷,吃是第一重要的。现在是过城里人的日子,人与人见面再不问“吃过了吗”的话。在名与利的奋斗中,我又有了相当多的朋友,但也在奋斗名与利的过程,我的朋友交换如四季。……走的走,来的来,你面前总有几张板凳,板凳总没空过。我作过大概的统计,有危难时护伤过我的朋友,有贫困时周济过我的朋友,有帮我处理过鸡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过我又反过来端我一脚的朋友,有诬陷过我的朋友,有加盐加醋传播过我不该传播的隐私而给我制造了巨大的麻烦的朋友。成我事的是我的朋友,坏我事的也是我的朋友。有的人认为我没有用了不再前来,有些人我看着恶心了主动与他断交,但难处理的是那些帮我忙越帮越乱的人,是那些对我有过思却又没完没了地向我讨人情的人。

地球上人类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却不外乎方圆几里或十几里,朋友的圈子其实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的为名为利的奋斗历程就是朋友的好与恶的历史。有人说,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的相当多的时间却是被铁朋友占有,常常感觉里我是一条端上饭桌的鱼,你来捣一筷子,他来挖一勺子,我被他们吃剩下一副骨架。当我一个人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独自享受清静的时候,我想象坐监狱是美好的,当然是坐单人号子。但有一次我独自化名去住了医院,只和戴了口罩的大夫护士见面,病床的号码就是我的一切,我却再也熬不下一个月,第二十七天里翻院墙回家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也就有人说啦: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不会交友。这我便不同意了,我的朋友中是有相当一些人令我吃尽了苦头,但更多的朋友是让我欣慰和自豪的。

过去的一个故事讲,有人得了病去看医生,正好两个医生一条街住着,他看见一家医生门前鬼特别多,认为这医生必是医术不高,把那么多人医死了,就去门前只有两个鬼的另一位医生家看病,结果病没有治好。旁边人推荐他去鬼多的那家医生看病,他说那家门口鬼多这家门口鬼少,旁边人说,那家医生看过万人病,死鬼五十个,这家医生在你之前就只看过两个病人呀!我想,我恐怕是门前鬼多的那个医生。根据我的性情。职业、地位和环境,我的朋友可以归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关照型。

人家给我办过事,比如买了煤,把煤一块一块搬上楼,家人病了找车去医院,介绍孩子人托。我当然也给人家办过事,写一幅字让他去巴结他的领导,画一张画让他去银行打通贷款的关节,出席他岳父的寿宴。或许人家帮我的多,或许我帮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诚实,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无所谓,我们就是长朋友,久朋友。

一类是精神交流型。具体事都干不来,只有一张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块谈文道艺,吃茶聊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为此冷落了我的亲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儿女,可我渐渐发现,一个人活着其实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生活关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个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却又常常拂我的意。快乐来了,最快乐的是自己,苦难来了,最苦难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还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独的灵魂在空荡的天空中游戈,但人之所以是人,有灵魂同时有身躯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没有朋友,因为出了门,门外的路泥泞,树丛和墙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个毕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许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来扶助他的,但他经常换女人也换朋友。这样的人我们效法不来,而他说过一句话:朋友是走了的好。我对于曾经是我朋友后断交或疏远的那些人,时常想起来寒心,也时常想到他们的好处。如今倒坦然多了,因为当时寒心,是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毕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冬天就都没有了,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总是人,他既然吃我,耗我,毁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皇帝能养一国之众,我能给几个人好处呢?这么想想,就想到他们的好处了。

今天上午,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向我诉苦说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县,家人十多年不能团聚,让我写几幅字,他去贡献给人事部门的掌权人。我立即写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条特级烟。待他一走,我就拨电话邀三四位旧的朋友来有福同享。这时候,我的朋友正骑了车子向我这儿赶来,我等待着他们,却小小私心勃动,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体会了真朋友是无言的牺牲,如这茶这烟,于是站在门口迎接喧哗到来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1997年2月5日晚

正文 平凹作画记

在年纪不老的作家里,我自诩我的毛笔字可入书品。但我确实没 有临过帖,用钢笔写稿写得多了,随时又爱读一些碑,别人要我在宣 纸上写,就写出来了。原本是一场玩事,所以从不为难他人的求索, 给他写字不正好是练我的书法吗?差不多是求我一幅字的总事先拿数 张纸来,剩下的便白落,竟落下了几大捆的便宜。有一日突发奇想: 有这么多纸,何不也作些画呢?见过一些画家是将墨大泼大涂的,于 是也泼,也涂,怪畅美的。刚画毕,恰好来了一位搞美术理论的先生, 瞧我一嘴唇墨,问我干什么了?我说作画了,小时候在寺庙里看过画 匠骑在木架上画檐头,时不时将笔在口里蘸唾沫,多半我作画时也这 么不自觉地模仿了。就擦着嘴说,“小娃的屁股画家的嘴”,当画家 就要敢不卫生呀!先生说要看画,看,一拳却把我击倒了,大叫你小 子是鬼狐附体!我可怜地说:“我可从没受过训练,压根不懂技法。” 意思是别以高标准来要求我。先生倒严肃起来,讲了许多使我也吃惊 的好话,我瞧他不是在戏弄我,我来劲了,我是个见不得鼓动的人, 一时得意叫道:那我就画呀!就画起来了。

我真是有无知无畏的秉性。

说老实的,我可不想作个画家,纯乎一种取乐的方式,没想后来 更有了一层好处。我家来客过多,尤其晚上,常是小屋坐那么三位四 位,宏谈滔滔,我很烦,又不能黑了脸赶人家,作起画就可以既不失 礼又可平心,你若要走,说一句“啊,你慢走”,阿弥陀佛,你不走 就呆着看我作画,我反正要两不误的。

初冬到现在画下了30余幅,也是有生以来30余幅作品。画一 幅,觉得还满意就编号,编了号的画是决意不送人的。不知这兴趣还 有多久,也不知还要画出多少幅,我想天要我画多少就画多少,我才 不受硬要画的累呢。 一、《唐僧取经》

画唐僧是一只很凶的虎,虎背上驮着一尊睡佛,这可能要遭佛门 人骂,但我佛慈悲,佛是不会怪罪的。读,我理解的唐僧 是一分为四的,也就是说四而合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只是作 为唐僧的另三个侧面。取经行走了那么多地方,遇到了那么多魔怪, 应该说,唐僧是凶猛者。由此想到,凶的东西,则可开辟一个新的世 界,而美好的东西如佛,则只能在开辟了新的世界后来平和与安详这 个新的世界。

此画作于深夜,屋里还呆着三个来访人,画完后见其中一人亲自 又要沏一壶新茶来喝,我说:“为不浪费茶,再喝一杯你们走吧,今 日我困了!”又打了一个哈欠。第一次平静了脸赶客,觉得自己也有 了虎气。人一走,满身清静,叼颗烟欣赏我画,欣赏半小时,我也成 佛了。

二、

要我说,武松是这样杀的嫂:

潘金莲,淫荡妇,你既是嫁给了武家,恁狠心就同奸夫害我哥哥?! 武大无能却有武二,我岂能饶了你这贱人!今日你睁眼看看,这把钢 刀白的要进去,红的要出来,割你的头祭我哥哥,我还要戳了你的胸 腹掏出心来,瞧瞧天下的女人心是怎么个黑法?

她怎么不声不吭并没吓软?贱雌儿竟换上了娇艳鲜服,别戴着颤 巍巍一朵玫瑰,仄靠了被子在床上仰展了。哎呀,她眼像流星一般闪 着光,发如乌云,凝聚床头,那粉红薄纱衫儿不系领扣,且鼓凸了奶 子乍猛得老高。以前她是嫂嫂,不能久看,如今刀口之下,她果真美 艳绝伦,天底下有这样的佳人,真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了!天啊,她 这是临死亡之前集中要展现一次美吗?

啊,这么美的尤物,我怎么就要杀了她呢?她是害死我哥哥,哥 哥实在是与她不般配,一朵花插在牛粪上,她是委屈了。武松若不是 武二,武二若没有个太矮的哥哥,我也会是同情这女人的,也会是不 满意这门婚姻的,可武大毕竟是我的哥哥,一个奶头掉下来的同胞, 我哪能不维护亲生的兄长呢?哼,杀人者偿命,你就是九天玄女,是 观音菩萨,武松若不杀你,武松算什么英雄武松?!

她笑了,无声而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笑而摄魂,这女人, 怎么我要杀她,她还以为这又是同那一个雪天她与我接风的酒桌上一 样吧?这女人是对自己有过感情的,扪心而想,我何尝没有爱过她呢? 现在我真的要杀了她吗?如果那一天我接受了她的爱,我也被爱所冲 动,那我会怎么样呢?今日要杀的除了她难道没有我吗?正因为我武 松是英雄,才避免了一场千古谴责的罪恶,可正是我成了英雄,才将 她推到了西门庆的贼手吗?!

武松呀武松,你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哥哥的灵前,灵堂 阴气凝重,哥哥的屈死的灵魂在呼唤着你来伸冤,你怎能就要饶了狠 毒角色?是的,你个潘金莲,就是不爱我的哥哥,你可以再嫁他人, 嫁谁都可以,却偏偏是同那个泼皮西门庆?同了西门庆也还可以,竟 合谋害了哥哥性命,我武松放过了你,别人又会怎样议论我呀!一顶 绿帽子戴给了哥哥,也戴给了景阳冈的英雄。或许更有人说武松不杀 嫂,是嫂曾经爱过武松,我一场英雄会在人们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呢?

杀吧,杀吧,潘金莲,武松真格要杀你了!

刀怎么提不起来,这般重呀?那么一刃,一代美色就灭绝了吗? 世上少了潘金莲,多少人为之丧气了,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哥哥, 哥哥,我该怎么办呢,我已杀了西门庆,咱就放了这个尤种吧?

咳,咳,这是个景阳冈的老虎就好了。

罢了,罢了,由她去吧。可是可是,我不杀她,她能老老实实在 武家守节吗?她一定又要另嫁他门,或许又会与别的不三不四的恶徒 勾搭,那这么鲜活的小兽与其他人猎去,就不如我武松杀了她。杀了 她,看着殷红的血怎样染红白瓷般的胸脯,看着她睁开了杏眼在咽气 前的痉挛,岂不是更使人刺激吗?我不能成全她爱我,却可以让她死 在所爱的人的刀下,不是于她也于我都是一场最合适的解脱办法吗? 好了,好了,潘金莲,那我就这么杀你了!

于是,武松就把潘金莲杀了。 三、《贵妃赏蝶》

杨贵妃已经被文人墨客描叙得太多了,我也爱这个女人。因为爱 着她,就不忍心读她死于马嵬坡的故事,相信着东渡了日本的传说, 以致对胖胖的东西都有感情,甚至一次在大街上碰见行刑前的游行车 上押着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就伤悲了几日。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 当我画出了贵妃的上半身,正待画她的下半身,口中叼着的烟头掉下 来,一时拂不去,竟将宣纸烧出难看的洞来。妈的,我骂我,索性拿 打火机要焚了这张宣纸,以宣纸充冥钱送给她了。看着宣纸燃到仅剩 下杨贵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时,我瞧见火光中的贵妃似乎要活起来,一 派富贵中的深沉的忧愁,忙就趴过去,用身子压灭了火。这就是我的 贵妃。

女人的作用就是给世上贡献美的,我总这样认为的,女人的悲剧 也就是太美了。杨玉环正是如此才成了唐代的国母,国母正如此也才 勒死在马嵬。如今我画贵妃原本要让她处优地赏蝶,天意竟还让她残 缺。残缺的美更美,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这幅画。

四、《石 鲁》

生活在西安,又要作画,总就想到那个石鲁。石鲁的艺术在石鲁 疯了以后更进入大的境界,这使我独坐了常寻思:在那样个文艺差不 多有着僵壳的时期,石鲁的成功在于他有了异于别人的思维吗?!我 很羡慕有这种思维,但我不愿以疯来建构,更恐惧思维“疯”的产生 背景。眼下气功时兴,我求拜过许多气功师,要给我开慧眼,看鬼, 看神,看别人看不到的世界情形,以来突破我的写作。可悲惨的是气 功师都拒绝了,这倒令我怀疑了这些气功师,他们或者胡说,或者他 们的功法太浅。

于是我又想,或许石鲁并没有疯,因为他感应自然、体验生命的 思维与当时社会不同,众人看他才疯了,疯的其实是认为他疯了的人。 五、《景阳冈之后》

时下,到处都在崇尚男子汉气派,文学艺术作品里凡是要歌颂的 人物,胸口都要贴上一些胸毛。但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男人的形 象可分两类,一是白脸,包括那个刘备、贾宝玉和所有戏曲的小生, 一是黑脸。白脸的皆阴柔虚涵,予以张扬,黑脸的则往往刚烈,视为 鲁莽之徒。

这个晚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为武松作画。

武松在景阳冈上敢打虎,面对嫂嫂能杀淫,如果武松在今日,胸 毛是够茂密了,或许会演出更惊天泣地的业绩来的。但古时的标准为 他定了性,梁山泊的头把二把交椅轮不到他,只能是个将领而已,所 以上了梁山,他的贡献就十分之小了。

但武松当然还是英雄,我就要画出个英雄来。画毕,有一远路朋 友来,却以为武松模样窝囊了:戴了颈枷,瑟瑟作抖,虽然以你的名 章按在额上作罪犯烙印而构思奇妙。我说,英雄也是血肉长的,对死 谁个不恐惧,面临失败和委屈谁个不沮丧,愈是这样活下去,才是英 雄!我们的现代意识里,以为男子汉一味阳刚,让他不爱生命,如归 一般地死,那么,鼓励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他还能爱别的什 么吗?再者,不画英雄万众欢呼,画一个英雄落难,使我们懂得人生 的艰辛了就更爱英雄,而不是以为英雄是轻而易举的风光的事体而许 多人去做荒诞的梦。 六、《鬼才李贺》

我喜欢那个李贺,却不明白怎么世人就称他是鬼才,有了非凡的 才能只能归之于鬼的作用吗?细读他的诗,除了大写阴阳之事外,他 的思维是与一般人异同的。记得数年前见到大作家汪曾祺先生,他说 李贺是黑纸上写白字,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今日为李贺造像,当 然是一团黑气涌涌而来,他是没地位之人,家境贫寒,潜心了艺术可 能人缘不会好,过早地就驼了背,眉眼就画在黑团之中吧,那头寻诗 所骑的毛驴却是极瘦极瘦的了。年轻时爱读蒲松龄的狐狸精,盼不得 夜深人静有个女子破窗而入,今画李贺,我还是不怕鬼,爱鬼,则更 希望能得些李贺的鬼气以匡正我的思维定式。 七、

读了马尔克斯的书,就永远记住了“百年狐独”四个字,但我没 有以此而冲动着作画。1991年元月6日,得知台湾作家三毛自杀 消息,心中无限痛惜。世人对三毛之死的原因猜测纷纷,我认为她死 于天才的孤独。大凡世界上进入了大境界的人都是孤独的。夜幕降临, 寒星闪烁,立于高楼凉台仰天怆悲,返回画案作下此画。树是枯桩形, 人是老井状,一个不以红花繁叶热闹炫世,一个风吹不走,日晒不干 的深茂虚涵。用不着再在画面上行文题字了,用不着的。

正文 敲门

人问我最怕什么?回答:敲门声。在这个城里我搬动了五次家,每次 就那么一室一厅或两室一厅的单元,门终日都被敲打如鼓。每个春节,我 去郊县的集市上买门神,将秦琼敬德左右贴了,二位英雄能挡得住鬼,却 拦不住人的,来人的敲打竟也将秦琼的铠甲敲烂。敲门者一般有规律,先 几下文明礼貌,等不开门,节奏就紧起来,越敲越重,似乎不耐烦了,以 至于最后“咚”地用脚一踢。如今的来访者,谦恭是要你满足他的要求, 若不得意,就是传圣旨的宦官或是有搜查令的警察了。可怜做我家门的木 头的那棵树,前世是小媳妇,还是公堂前的受挞人,罪孽深重。

我曾经是有敲声就开门的,一边从书房跑出来,一边喊:来了来了! 来的却都是莫名其妙的角色,几乎干什么的都有,而一律是来为难我的事, 我便没完没了地陪他们,我感觉我的头发就这么一根根地白了。以后, 没有预约的我坚决不开门,但敲打声使我无法读书和写作,只有等待着他 们的走开。贼也是这么敲门的,敲过没有反应就要撬门而入,但我是不怕 贼的,贼要偷钱财,我没钱财,贼是不偷时间的,而来偷我时间的人却 锲而不舍,连续敲打,我便由极度的反感转为欣赏:看你能敲多久?!门 终于是不敲了。可过一会儿,敲声又起,才知敲者并没有走,他的停歇或 许是敲累了,或许以为我刚才在睡觉或上厕所,为此敲敲停停,停停敲敲, 相信我在家中,非敲开不可。我只有在家不敢作声,越是不敢作声,喉 咙越发痒想咳嗽,小便也憋起来,我恨我成了一名逃犯。

狡兔三窟,我想,我还不如只兔子。这么大的城里,广厦千万间,怎 么就没有一个别处的秘密房子,让我安静睡一觉和读书写作呢?我当然不 敢奢想有深宅大院,有门子在前可以挡驾,有那么一小间放张桌子和小床 即可,但我不能。以致于我在任何地方去上厕所,都设想有这么个地方, 把蹲坑填了,封了天窗,也蛮好嘛。我的房间从来是一室一厅或二室一厅, 前无院子,后无后门,什么人寻我,都是瓮中捉鳖。

事实是,我并不是个不需要朋友的人,读书写作之余,我也要约三朋 四友来喝酒呀,谈天呀,博弈搓麻将。但往往是想念的朋友不来,来的都 是不想见的人。我曾坚持不开门,挡住了几次我的从老家来的亲戚,他们 是忙人,敲几下以为我不在家就走了,过后令我捶胸顿足。我挡不住的是 那些要我写条幅去送他的上级的人,是那些有什么堂会让我去捧场的人, 或是他们什么事也没有,顺脚过来要解闷的,他们有的是闲功夫,上午来 敲不开门,下午又来敲,今日敲不开明日再来敲,或许就蹲在门外和楼下。 他们是猎人,守在那里须等小兽出来。

明代的陈继儒说过:闭户即是深山,闭户哪里又能是深山呢?

或说,那是你红火啊。可我并不红火,红火能住这么小的房子吗?如 果我是官人家,客来又有重礼,所求之事谈完即走,走时还得说:不打扰 了,您老辛苦,需要休息。找我的双手空空,只吸我的烟,喝我的茶。如 果我是歌星影星,从事的就是热闹工作,可我热闹了能写出什么文章?又 是读陈继儒的小品,陈先生恐怕在世时也多骚扰,曾想去作隐者,但他说: “隐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钓,余禁杀,二不能;多有二顷 田,八百桑,余贫瘠,三不能;多酌水带素,余不耐苦饥,四不能。”我 同陈继儒一样,我可能者,也是“唯嘿处淡饭著述而已”。但淡饭几十年 一贯,著述也只是为了生计和爱好,嘿处竟如此不能啊!想想从事写作以 来,过几年就受冲击,时时备受诽谤,命运之门常被敲打,灵魂何时有过 安妥?而家居之门也被这般敲打不绝,真是声声惊心。小儿发愿,愿明月 长圆,终日如昼,我却盼永远是在夜里,夜里又要落雪下雨,使门永不被 敲打。

但这怎么可能呢?我还要活的,我还有豪华的志向,还有上养老下哺 小,红尘更深,我的门恐怕还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远被人敲 门,我的门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这样写的: 这个人终于被敲死了!

正文 秦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 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 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 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 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 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 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 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 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 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 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 扶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 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 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 的旋律维妙维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 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 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 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 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 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 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 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 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 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 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 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 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 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 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 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 事,任何一下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 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 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 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 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 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 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 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 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 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 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 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 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 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 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 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 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 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 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 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土, 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 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猛然发现了自己 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 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 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定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 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 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 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 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 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 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 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 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好,演员 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 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 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 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 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 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 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 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 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 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 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 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 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 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 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 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 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 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 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 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 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 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 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 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 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 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 此时便拿了枝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 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 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 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 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 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 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 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 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 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 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 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 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 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 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 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 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 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 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 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 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 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 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趴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 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在,戏 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 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 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 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 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 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 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 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一声,闭了嘴,一 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 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 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 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 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 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 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 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 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 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 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 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 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 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 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 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 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 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 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 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 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 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 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 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 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1983年5月2日草于五味村

正文 说话

我出门不大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人一稠,只有安静着听, 能笑的也笑,能恼的也恼,或者不动声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 吸烟就特别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最早是我补过一次金牙的时候,再是我恋爱 的时候,再是我有些名声,常常被人邀请。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 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 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 我也不说了。而我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常要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些字眼, 说话的思维便要隔断,越发说话没了激情,也没了情趣,于是就干脆不说 了。

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 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子,要过去了的危险 感觉。偏偏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 未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 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爱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

有一个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给我发了电报,让我 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我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 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我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我也 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问一个人 ××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 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这 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 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

不会说普通话,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 乏于社交,越发瓜呆。但我会骂人,用家乡的土话骂,很觉畅美。我这么 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给自己鼓劲,所以 在许多文章中,我写我的出生地绝不写是贫困的山地,而写“出生的地方 如同韶山”,写不会说普通话时偏写道: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

一个和尚曾给我传授过成就大事的秘决: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我的 女儿在她的卧房里也写了这八个字的座右铭,但她写成:“心系一处,守 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说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会说普通话,我失去了许多好事,也避了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 留言,——流言凭嘴,留言靠笔。——我不会去流言,而滚滚流言对我而 来时,我只能沉默。

正文 孙存蝶

中国戏曲说雅很雅,说俗也俗,是平民大众的艺术,这就造就了演员深入浅出、举重若轻的本事。孙存蝶是一位天才的秦腔艺人,他的丑角想象奇特,又极具放松,若能剔除一些不洁的俚语与动作,风格有卓别林的味。他的表演如水决堤,随物赋形,以至汤汤汪汪,不可收拾,使台下台上两者皆醉。这是他有了酣畅淋漓的长处,同时也有了泛滥为灾的短处。

他有许多精彩的折子,令人过目难忘,即使在一些并不成功的表演里,也依然在某一处显现了他的绚烂之光。

西北民众是酷爱秦腔的,酷爱秦腔的没有不喜欢孙存蝶,喜欢他模拟生活的真实,喜欢他艺术上的抽象。他是浪漫型的,如梁祝之蝶,如炭火之焰。他比秦腔前几代的名丑少些控制和节奏,但自在和灵动最具才情。人的天分有时如空气一般,你把它装在气球里,气球就能升飞,你把它装在轮胎里,轮胎就能负重车辆行驶,孙存蝶的艺术表演潜力仍没有得到充分发挥,有幸于他的是秦腔在民间的根基很深且广,没有使舞台只局限于庙堂,不幸于他的是没有更好的适应于他的剧本供其表演。

秦腔需要一代名丑,但产生大艺术家却得呼吁大的环境。

1998年1月5日夜

正文 陶俑

秦兵马俑出土以后,我在京城不止一次见到有人指着在京工作的陕籍乡党说:瞧,你长得和兵马湘一模一样!话说得也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在相貌上的衍变是极其缓慢的。我是陕西人,又一直生活在陕西,我知道陕西在西北,地高风寒,人又多食面食,长得腰粗膀圆,脸宽而肉厚,但眼前过来过去的面孔,熟视无睹了,倒也弄不清陕西人长得还有什么特点。史书上说,陕西人‘哆刚多蠢”,刚到什么样,又蠢到什么样,这可能是对陕西的男人而言,而现今陕西是公认的国内几个产美女的地方之一,朝朝代代里陕西人都是些什么形状呢,先人没有照片可查,我只有到博物馆去看陶俑。

最早的陶俑仅仅是一个人头,像是一件器皿的盖子,它两眼望空,嘴巴微张。这是史前的陕西人。陕人至今没有小眼睛,恐怕就缘于此,嘴巴微张是他们发明了陶埙,发动起了沉沉的士声。微张是多么好,它宣告人类已经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它什么都知道了,却不夸夸其谈。陕西人鄙夷花言巧语,如今了,还听不得南方“鸟”语,骂北京人的“京油子”,骂天津人的“卫嘴子”。

到了秦,就是兵马俑了。兵马俑的威武壮观已妇孺皆晓,马俑的高大与真马不差上下,这些兵俑一定也是以当时人的高度而塑的,那么,陕西的先人是多么高大!但兵俑几乎都腰长腿短,这令我难堪,却想想,或许这样更宜于作战。古书上说“狼虎之秦”,虎的腿就是矮的,若长一双鹭鸶腿,那便去做舞伎了。陕西人的好武真是有传统,而善武者沉默又是陕西人善武的一大特点。兵俑的面部表情都平和,甚至近于木讷,这多半是古书上讲的愚,但忍无可忍了,六国如何被扫平,陕西人的爆发力即所说的刚,就可想而知了。

秦时的男人如此,女人呢,跪坐的俑使我们看到高髻后挽,面目清秀,双手放膝,沉着安静,这些确初出土时被认作女俑,但随着大量出土了的同类型的俑,且一人一马同穴而葬,又唇有胡须,方知这也是男俑,身份是在阴间为皇室养马的“围人”。哦,做马夫的男人能如此清秀,便可知做女人的容貌姣好了。女人没有被塑成俑,是秦男人瞧不起女人还是秦男人不愿女人做这类艰苦工作,不可得知。如今南方女人不愿嫁陕西男人,嫌不会做饭,洗衣,裁缝和哄孩子,而陕西男人又臭骂南方男人竟让女人去赤脚插秧,田埂挑粪,谁是谁非谁说得清?

汉代的俑就多了,抱盾俑,扁身俑,兵马俑。俑多的年代是文明的年代,因为被殉葬的活人少了。抱盾俑和扁身俑都是极其瘦的,或坐或立,姿容恬静,仪态端庄,服饰淡雅,面目秀丽,有一种含蓄内向的阴柔之美。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为汉唐,而汉初却是休养生息的岁月,一切都要平平静静过日子了,那时的先人是讲究实际的,俭朴的,不事虚张而奋斗的。陕西人力量要爆发时,那是图穷匕首现的,而蓄力的时候,则是长距离的较劲。汉时民间雕刻有“汉八刀”之说,简约是出名的,茂陵的石雕就是一例,而今,陕西人的大气,不仅表现在建筑、服饰、饮食。工艺上,接人待物言谈举止莫不如此。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不是陕西人性格,婆婆妈妈,鸡零狗碎,为陕西人所不为。他不如你的时候,你怎么说他,他也不吭,你以为他是泼地的水提不起来了,那你就错了,他入水瞄着的是出水。

汉兵马俑出土最多,仅从咸阳杨家湾的一座墓里就挖出三千人马。这些兵马俑的规模和体型比秦兵马俑小,可骑兵所占的比例竟达百分之四十。汉时的陕西人是善骑的。可惜的是现在马几乎绝迹,陕西人自然少了一份矫健和潇酒。

陕西人并不是纯汉种的,这从秦开始血统就乱了,至后年年岁岁的抵抗游牧民族,但游牧民族的血液和文化越发杂混了我们的先人。魏晋南北朝的陶俑多是武士,武士里相当一部分是胡人。那些骑马号角俑,舂米俑,甚至有着人面的镇墓兽,细细看去,有高鼻深目者,有宽脸彪悍者,有眉清目秀者,也有饰“魋髻’的滇蜀人形象。史书上讲过“五胡乱华”,实际上乱的是陕西。人种的改良,使陕西人体格健壮,易于容纳,也不善工计,易于上当受骗。至今陕西人购衣,不大从上海一带进货,出门不愿与南方人为伴。

正是有了南北朝的人种改良,隋至唐初,国家再次兴盛,这就有了唐中期的繁荣,我们看到了我们先人的辉煌——

天王俑:且不管天王的形象多么威武,仅天王脚下的小鬼也非等闲之辈,它没有因被踩于脚下而沮丧,反而跃跃欲试竭力抗争。这就想起当今陕西人,有那一类,与人抗争,明明不是对手,被打得满头满脸的血了却还往前扑。

三彩女侍俑:面如满月,腰际浑圆,腰以下逐渐变细,加上曳地长裙构成的大面积的竖线条,一点也不显得胖或臃肿,倒更为曲线变化的优美体态。身体健壮,精神饱满,以力量为美,这是那时的时尚。当今陕西女人,两种现象并存,要么冷静,内向,文雅,要么热烈,外向,放恣,恐怕这正是汉与唐的遗风。

骑马女俑:马是斑马,人是丽人,袒胸露臂,雍容高雅,风范犹如十八世纪欧洲的贵妇。

梳妆女坐俑:裙子高系,内穿短孺,外着半袖,三彩服饰绚丽,对镜正贴花黄。 随着大量的唐女俑出土,我们看到了女人的发式多达一百四十余种。唐崇尚的不仅是力量型,同时还是表现型。男人都在展示着自己的力量,女人都是展示着自己的美,这是多么自信的时代!

陕西人习武健身的习惯可从一组狩猎骑马俑看到,陕西人的幽默、诙谐可追寻到另一组说唱俑。从那众多的昆仑俑,骑马胡人俑,骑卧驼胡人俑,牵马胡人俑,你就能感受到陕西人的开放、大度、乐于接受外来文化了。而一组塑造在骆驼背上的七位乐手和引吭高歌的女子,使我们明白了陕西的民歌戏曲红遍全国的根本所在。 秦过去了,汉过去了,唐也过去了,国都东迁北移与陕西远去,一个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日渐消亡,这成了陕西人最大的不幸。宋代的捧物女绮俑从安康的白家梁出土,她们文雅清瘦,穿着“背子”。还有“三搭头”的男俑。宋代再也没有豪华和自信了,而到了明朝,陶俑虽然一次可以出土三百余件,仪仗和执事队场面壮观,但其精气神已经殆失,看到了那一份顺服与无奈。如果说,陕西人性格中某些缺陷,呆滞呀,死板呀,按步就班呀,也都是明清精神的侵蚀。

每每测览了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陶俑,陕西先人也一代一代走过,各个时期的审美时尚不同,意识形态多异,陕西人的形貌和秉性也在复复杂杂中呈现和完成。俑的发生。发展至衰落,是陕西人的幸与不幸,也是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的幸与不幸。陕西作为中国历史的缩影,陕西人也最能代表中国人。十九世纪之末,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地处西北的陕西是比沿海一带落后了许多,经济的落后导致了外地人对陕西人的歧视,我们实在是需要清点我们的来龙去脉,我们有什么,我们缺什么,经济的发展文化的进步,最根本的并不是地理环境而是人的呀,陕西的先人是龙种,龙种的后代绝不会就是跳蚤。当许许多多的外地朋友来到陕西,我最于乐意的是领他们去参观秦兵马俑,去参观汉茂陵石刻,去参观唐壁画,我说:“中国的历史上秦汉唐为什么强盛,那是因为建都在陕西,陕西人在支撑啊,宋元明清国力衰退,那罪不在陕西人而陕西人却受其害呀。”外地朋友说我言之有理,却不满我说话时那一份红脖子涨脸:瞧你这尊容,倒又是个活秦兵马俑了!

正文 天马

四月二十一日,谭宗林从安康带来魏晋画像砖拓片数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寻马海舟。

马海舟是陕西画坛的怪杰,独立特行,平素不与人往来。他作画极认真,画成后却并不自珍,凭一时高兴,任人拿去。我曾为他的画作说过几句话,或许他认为搔到了痒处,或许都是矮人,反正我们是熟了。“你几时来家呀,我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他这么邀请着我,但他交待得太复杂,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机,深如大海的都市里,我寻不着去他家的路。谭宗林领我过大街穿小巷,扑来扑去了半天,把一家门敲开了。

马海舟正在作画哩。大画家用小画案,我第一次见到。那么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层层叠叠堆放着古瓷和奇石异木,空出的一片毡布上,画的是一匹马,天马。马斜侧而立,四蹄有蹬踏状,但枯瘦如细狗,似有一纵即逝之架势。天上之马是不是这般模样,我不知道,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马鬃马尾,及四条腿上,都画成一团团丝麻,若云之浮动。我鼓掌说:好!谭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说:你叫好,何不题款几句?!我便提笔写了:

天上有龙马,

孤独难合群。

何不去世间?

我岂驮官人!

那日马海舟脸色红润,粗而极短的十指搓着,说:你总知我。

谭宗林顿生掠夺之意,从怀里掏出一张拓片来要送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着“飞天”的魏晋画像砖图案,明显看出马海舟是激动了,惊奇敦煌壁画里有“飞天”,而魏晋时竟也有“飞天”,中国美术史是要改写了。谭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换的话来。我立即反对:此画不能送人的;拓片毕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对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还舍不得吗?谭宗林百般骂我,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马’,我看了你的‘飞天’,过过眼福就是,但你的‘飞天’世人难见,我看过了,送你一个更古老的东西作补偿吧。”遂拿出一幅鹰图给了谭宗林。一张大纸,赫然站有一鹰,身如峻崖,头生双角,口微微张开,似有嗷嗷之声发出,题为“八万年前有此君”。谭宗林大喜。我戏滤道:宗林带他那个拓片在城里呆三天,数十张画就从画家手里赚过来了!宗林只是笑,马海舟却不理会,还在讲鹰与恐龙是同代之物,我便扭头去观赏古董架上那些秦砖汉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间工艺,但精妙绝伦,那奇奇怪怪的形状,以及古董上绘制的各种色彩图案,使我突然悟到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诞,他受古时的民间工艺影响太大了。

“这四幅画,你俩各挑两幅吧!”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后,突然说。 他从柜子里又取出四幅画来,一一摊在床上。一幅梅,一幅兰,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马海舟风格,笔法高古,简洁之极。如此厚意,令我和谭宗林大受感动,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谭宗林说:贾先生职称高,贾先生先挑。我说:“茶是谭先生带来的,谭先生先挑。”我看中菊与竹,而梅与家人姓名有关,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说。

“抓纸丢儿吧,”马海舟说,“天意让拿什么就拿什么。” 他裁纸,写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团儿。我抓一个,谭抓一个,我再抓一个,谭再抓一个。绽开,我是梅与菊。梅与菊归我了,我就大加显排,说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风。正热闹着,门被敲响,我们立即将画叠起藏在怀中。

进来的是一位高个,拉马海舟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什么,马海舟开始还解释着,后来全然就生气了,嚷道:“不去,绝对不去广那人苦笑着,终于说:“那你就在家画一幅吧。”马海舟垂下头去,直门了一会,说:“现在画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这儿。我让你给他带一幅去吧。”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来,小得只有一面报纸那么大。“就这么大?给你说了一年了,就这么大一张,怎么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着,似乎不接。“那我只有这么大个画桌呀!”马海舟又要把画装进柜子,那人忙把画拿过去了。

来人一走,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干。谭宗林问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人来说他已给一位大的官人讲好让马海舟去家里作画的,官人家已做好了准备。“他给当官的说好了,可他事先不给我说,我是随叫随到的吗?”谭宗林说:“你够做的广马海舟说:“我哪里做了?我不是送了画吗?对待大人物,谄是可耻的,做也非分,还是远距离些好。”他给我笑笑,我也给他笑笑。

告辞该走了,谭宗林把魏晋画像砖拓片要给马海舟,马海舟不收,却说:“下次来,你把你的那块铜镜送我就是了,那镜上镌有四匹马,你知道,我姓马,也属马。”

1997年4月7日

正文 秃顶

脑袋上的毛如竹鞭乱窜,不是往上长就是往下长,所以秃顶的必然胡须旺。自从新中国的领袖不留胡须后,数十年间再不时兴美髯公,使剃须刀业和牙膏业发达,使香烟业更发达。但秃顶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治沙治荒的专家,可以使荒山野滩有了植被,偏偏无法在自己的秃顶上栽活一根发。头发和胡子的矛盾,是该长的不长,不该长的疯长,简直如四人帮时期的社会主义的苗和资本主义的草。

我在四年前是满头乌发,并不理会发对于人的重要,甚至感到麻烦,朋友常常要手插进我的发里,说摸一摸有没个鸟蛋。但那个夏天,我的头发开始脱落,早晨起来枕头上总要软软地粘着那么几根,还打趣说:昨几夜里有女人到我枕上来了?!直到后来洗头,水面上一漂一层,我就紧张了,忙着去看医生,忙着抹生发膏,不济事的。愈是紧张地忙着治,愈是脱落厉害,终于秃顶了。

我的秃顶不属于空前,也不属于绝后,是中间秃,秃到如一块溜冰场了,四周的发就发干发皱,像一圈铁丝网。而同时,胡须又黑又密又硬,一日不刮就面目全非,头成了脸,脸成了头。

一秃顶,脑袋上的风水就变了,别人看我不是先前的我,我也怯了交际活动,把他的,世界日趋沙漠化,沙漠化到我的头上了,我感到了非常自卑。从那时起,我开始仇恨狮子,喜欢起了帽子。但夏天戴帽子,欲盖弥彰,别人原本不注意到我的头偏就让人知道了我是秃顶,那些爱戏谑的朋友往往在人稠广众之中,年轻美貌的姑娘面前,说:“还有几根?能否送我一根,日后好拍卖啊!”脑袋不是屁股,可以有衣服包裹,可以有隐私,我索性丑陋就丑陋吧,出门赤着秃顶。没想无奈变成了率真和可爱,而人往往是以可爱才美丽起来,如此半年过去,我的秃顶已不成新闻,外人司空见惯,似乎觉得我原本就是秃了顶的,是理所当然该秃顶的。我呢,竟然又发现了秃顶还有秃顶的来由,秃顶还有秃顶的好处哩。

秃顶有秃顶的三大来由:

一、民间有理论:灵人不顶垂发。这理论必定是世世代代在大量的实情中总结出来的,那么,我就是聪明的了!

二、地质科学家讲:富矿的山上不长草。如此推断,我这颗脑袋已经不是普通的脑袋啊!

三、女人长发,发是雌性的象征。很久以来人类明显地有了雌化,秃顶正是对雌化的反动,该是上帝让肩负着雄的使命而来的。天降大任于我了,我不秃谁秃?! 秃顶有秃顶的十大好处:

一、省却洗理费。

二、没小辫可抓。

三、能知冷知晒。

四、有虱子可以一眼看到。

五、随时准备上战场。

六、像佛陀一样慈悲为怀。

七、不被“削发为民”。

八、怒而不发冲冠。

九、长寿如龟。

十、不被误为发霉变坏。

现在,我常哼着的是一曲秃顶歌:秃,肉瘤,光溜溜,葫芦上釉,一根发没有,西瓜灯泡绣球,一轮明月照九州。我这么唱的时候,心里就想,天下事什么不可以干呢,哼,只要天上有月亮,我便能发出我的光来!

三月十五日,我和我的一大批秃顶朋友结队赤头上街,街上美女如云,差不多都惊羡起我们作为男人的成熟,自信,纷纷过来合影。合影是可以的,但秃顶男人的高贵在于这颗头是只许看而不许摸的!

1997年3月

正文 拓片闲记

安康友人三次送我八幅魏晋画像砖拓片,最喜其中二幅,特购大小两个镜框装置,挂在书屋。

一幅五寸见方,右边及右下角已残,庆幸画像完整,是一匹马,还年轻,却有些疲倦,头弯尾垂,前双足未直立,似作踢跶。马后一人,露头露脚,马腹挡了人腹,一手不见,一手持戟。此人不知方从战场归来,还是欲去战斗,目光注视马身,好像才抚摩了坐骑,一脸爱惜之意。刻线简练,形象生动,艺术价值颇高。北京一位重要人物,是我热爱的贵客,几次讨要此图,我婉言谢拒,送他珊瑚化石一座和一个汉罐。

另一幅是人马图的三倍半长,完整的一块巨砖拓的。上有一只虎,造型为我半生未见。当时初见此图,吃午饭,遂放碗推碟,研墨提笔在拓片的空余处写道: 宋《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宋时有此虎,而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平利县锦屏出土魏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友人送此图时,言说此砖现存安康博物馆,初出土,为一人高价购去,公安部门得知,查获而得,仅拓片三幅。为感念友人相送之情,为他画扇面三个。

1996年10月记

正文 我是农民—乡下五年记忆

——乡下五年记忆 贾平凹

读了不到两年的初中,学校便放了长假。我被划为了1967的初中 毕业生,那时我才14岁,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脑袋的当旋 上有一撮高高翘起的毛发。我总打不过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 我能哭,村里人说我是刘备。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在农民里又属于知识青年。 但是,当我后来成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走红于 中国文坛,我却没有写过一个字的知青文学作品。在大多数人的概念 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里,有着还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锣打鼓 地来到乡下当农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却原本在乡下,不是来当农民, 而是本来就是农民。我读过许多知青小说,那些城里的孩子离开了亲 情、离开了舒适,到乡下去受许许多多的苦难,应该诅咒,应该倾诉, 而且也曾让我悲伤落泪,但我读罢了又常常想:他们不应该到乡下来, 我们就该生在乡下吗?一样的瓷片,有的贴在了灶台上有的贴在了厕 所里,将灶台上的拿着贴往厕所,灶台上的呼天抢地,哪里又能听到 厕所里的啜泣呢?而我那时是多么羡慕着从城里来的知青啊!他们敲 锣打鼓地来,有人领着队来,他们从事着村里重要而往往是轻松的工 作,比如赤脚医生、代理教师、拖拉机手、记工员、文艺宣传队员, 他们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粮定额,可以定期回城,带来收音机、手 电筒、万金油,还有饼干和水果糖。他们穿军裤,脖子上挂口罩,有 尼龙袜子和帆布裤带。他们吸引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姑娘们在首先选 择了他们之后才能轮到来选择我们。

从运麦糖开始,我被队长派了运粪、套牛等农活,每天挣三个工 分。那时一个劳动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折合人民币是两角,这就是说, 我一天从早到晚的劳动可以赚得六分钱。由于个小,力气又不大,我 总是被骂,他们骂人都非常难听,还算运气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队长是分配了我和妇女一块劳动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队东街村的社员了,我已经能闭着眼睛说出 我们村的土地在前河滩是多少亩水田,西河滩是多少新修地;东是多 少亩旱田,西又有多少亩梯田。我爱土地,爱土地上的每一株庄稼苗……

在贫困的环境里,我学会了自私,因为一分钱,一根柴火,一把 粮食,对于生命是多么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这样受穷一辈子,只要有机会, 一定要从这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

上面几次来招工,由于没人说情更没礼送,我一次次被刷下来;

征兵时,开始是公社武装部没熟人送不上礼,而第二年,却因为 父亲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连名都没报上!

难道就这样窝一辈子?

我曾看着劁猪匠干活想学会阉猪,也曾想过当代理教师——机会 终归来了,我正兴奋地等着消息时,等来的却是被别人顶替了的结果!

父亲一直认为是他的问题影响了我,看到他“是我误了娃呀”的 愧疚样,我心如刀剐!

终于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库大坝工地!我上大坝一则是 想换个地方让心情轻松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恋着的那个“她”也 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写过一首小诗,名为《单相思》,诗是这样 写的:“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是单相思/没有痛苦/可以绝对勇敢/ 被别人爱着/你不知别人是谁/爱着别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钥 匙/打开我的单元房间。”

这首诗是为了追忆我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的感觉。

在初上水库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没有见到她,也没问堂弟她是住 在哪儿。我睡不着,顺手拿了一本民工的书——几年后读大学时我才 知道这本没封面也没封底的书叫《白洋淀纪事》——我读了十几页, 突然觉得被窝那边凉飕飕,似乎还有什么在动,用脚一挑被子,天呀, 是一条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挥部,开始了写标语和办战报的工作。在指 挥部,一天可以记八分工,近乎我在村里劳动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 还可以拿到每月两元钱的补贴!如此的好事降临于我,我一个人跑到 河滩的一处深水潭里去游泳,脱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发誓要保住 这份工作,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定要让指挥部的所有领导满意我, 长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滩,晚饭后并没有人来 这里,但偏偏我暗恋着的人出现了。我正从水里钻出脑袋,就看见了 她从远处走过来,我啊了一声,立即潜下水去,因为我是赤身裸体的。 当她已经走过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后面叫:“喂!喂——”她怔 了一下,一下子跑过来,说:“听说你来了,可就是不见你,你到指 挥部去了?!”我说:“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变了出来的目的, 领我返回了她们的宿舍。我们一进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经不起这么 多女子的目光,一时窘得耳脸通红,耳脸一红,她们就怀疑上我了, 目光顿时异样。她说:“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说:“是 吗!这么小的叔?”

我最早对她留意,应该追溯于在魁星楼上睡午觉。这一个中午, 吃过了午饭,我们去丹江玩了一会水,就爬上被村人称为光棍楼的魁 星楼,没多久便呼呼睡着了,但一个鸟儿老在楼台边叫,我睁眼看看, 就看见她一边打着绒线衣一边从官路上走过去,那绒线团却掉在地上, 她弯下腰去捡,长长的腿登直着,臀部呈现成一颗大的蜜水桃。似乎 她也听到了鸟叫,弯下的身子将头仰起来,我的心里“铮”地响了一 下。我确实听到了我的心的响声,但我立即伏下头去,害怕让她看见 了我正在看她。从此我就在乎起她来,对她脸上的那颗麻子也觉耐看, 常常就想见她,见了她就愉快(虽然她不姓贾,但却往我喊叔)!从 此我开始了愉快而苦恼的对她的暗恋。每天上工的铃响了,我站在门 前的土堰上往小河里看,村里出工的人正从河边的列石上走过,我就 看人群中有没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奋,马上也去上工,并 会以极自然的方式凑在一块儿劳动,那一天就会有使不完的劲。若是 人群里没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却灰不沓沓,与谁也不说话,只觉 得身子乏,打哈欠。生产队办公室与她家近,每天晚上去办公室记工 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总是争先恐后,谋的是能经过她家院门口。 她家的门总是半开半闭,望进去,院内黑幽幽的,仅堂屋里有光,我 很快就走过去,走过去了又故意寻个原因返回去,再走过来,希望她 能从院门里出来。有一次她是出来了,但院门左侧的厕所里咳嗽了一 声,她的嫂子的脑袋冒出了厕所土墙,姑嫂俩就隔了土墙说话,我贼 一样逃走了,千声万声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里,我悔恨自己怯弱, 发誓明日上工见到她了,一定要给她说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见了面, 话说得多,却只是兜圈儿,眼看着兜圈儿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说起 不盐不淡的话。……有一次,和村里一个很蛮横的人在一起挖地,他 说:“我恨不是旧社会哩!”我说:“为啥?”他说:“要是旧社会, 我须抢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强奸她!”我吃了一惊, 原来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这个人,我若能打过他,我会打得他爬 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让嘴变成屁眼的。

一个晚上,生产队加班翻地,歇伙时在地头燃了一堆篝火,大家 围上去听三娃说古今,她原来和几个妇女去别处方便了,回来见这边 热闹,说:“我也要听!”偏就挨着我和另一个人中间往里插,像插 楔子插坐进来了。我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半个身子却去感受她, 半个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跃起来,跳得别儿别儿响。后来听说山外来了 个后生找她提亲,果然就是了,她来问过我,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 而心里却恨起那个山外人来。

我到水库工地不久,她便与一个军人订了婚,我恨呀!气呀!恨 我是农民,气我没参上军,更恨我一直没与她说破我的心思。

后来母亲为我托人说过几门亲事,没成,倒是指挥部的福印为我 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见田×,心里也不踏实,虽然我早就见过 她,而且远不止一次两次。我照福印说的地方走去,只见那儿有屋大 的石头和一棵从石堰上斜长过来的柿树,但没有人影。我立了一会, 才要转身走开,大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是田×。她说:“你不守时, 福印说你要在这儿见我,我来你却不在!”我走过去,说:“我不是 要见你,他说让我到这儿来……”她说:“你不承担责任,那好,算 我在这儿约你!”……她说:“咱就敲开窗子说明话吧,福印让你来 说什么呀?”我说:“……福印说你愿意?”我说这话时声音发颤, 她说你冷?说了好多话,我有些自卑,末了我还是说:“你愿意吗?” 她说:“你呢?”我说:“我是农民,我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我恐怕 一辈子窝在农村了,这你想好。”她说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谈恋爱,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恋爱是从黑夜开始的, 又冻坏了我的脚,也冻坏了她的脚。数年后,当我们解除了我们的恋 爱关系,我就觉得那一晚选择的地方不好,我现在想想,我的第一次 恋爱是冷爱。虽然我和田 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双方父母都 认可了,我们还订了婚,田 喊我爸妈做爸、妈,一年后,仍然分了 手。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忧伤和烦恼是在我离开棣花的那一时起就伴 随我了。我没有摆脱掉苦难,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而回 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变得是那么透明和快乐。

1993年,我刚刚出版了我的长篇,我领着我的女儿到渭 北塬上,在一大片犁过的又刚刚下了一场雨的田地里走,脚下是那么 柔软,地面上新生了各种野菜,我闻到了土地的清香味。我问女儿: 你闻到了清香吗?女儿说没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弯腰挖起一撮泥上塞 在嘴里嚼起来,女儿大惊失色,她说:“爸,你怎么吃土?”我说: “爸想起当年在乡下的事了,这土多香啊!”女儿回家后对妻子说: “我爸真脏,他能吃土?!”我不禁又想到了那碗面条,那面上两个 黄灿灿的荷包蛋。

那天,为招不了工又参不了军而一直沉闷的我,突然听到了当民 兵连长的堂兄带来的好消息:小学校一个女教师去生孩子,要一个代 理教师。堂兄说他推荐了我,欢喜得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面,还加了两 只煎鸡蛋!而结果,当我彻夜不眠,翘首以盼,并对教书如何讲课如 何用凳子垫了踩上去在黑板上写字想象过无数遍后,堂兄却骂咧咧地 来说:平娃字好,学习好,我推荐了他当代理教师,大队也有一个干 部推荐了别人,可那娃学习不好,举手时一直定不下来,就在堂兄转 身出去尿完尿泡回来,大队的几个人已表决了那个干部推荐的娃!

这是怎么回事呀!

偏偏又碰上了一个同学,他穿戴整齐,我说:“相亲啊?”他说: “地质队招工我招上了,这是报到去!”一个鼻涕虫,才读过半年的 初中啊,我心里恨恨地,刚好看见一对交配的狗在不远处,我恶狠狠 地就拣了土块扬过去,并粗暴地骂了一句粗话……

后来我上了水库大坝工地,在指挥部办了战报,当时出于充实版 面目的而写的诗,客观上开始了我的创作生涯。

现在,我已不是那个土著知青、地地道道的农民贾李平了,也没 人叫我平娃,我从农民变成了作家,成了城市人,而我却成了一堆数 字:

贾平凹,男,陕西省丹凤县棣花乡人,生于1952年农历2月21日, 属龙相,身高1.65米,体重62公斤,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分配于 陕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学编辑,1980年至今在西安市文联供职。单位邮 政编码710069,地址莲湖巷2号,电话(029)7274959。家居西北大学 6—3—407,邮政编码710003,电话是(029)8302328,在住宿楼我是 407,住院护士发药,我是348,在单位我是001,电话局催交电话费时 我是8302328,去机场安检处,我是610103530221121。犹如商店里出 售的那些饮料,包装盒上就写满了各种成份的数字。

正文 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喂,哥们!”他一跳一跃地迈雀步过来了,还趿 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 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却要表现一种风度。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 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钮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但他们戴起了鸭 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 不挂了——“几时不见哥们了,能请吃一顿吗?”喊着要吃,却没乞相, 扔过来的是一颗高档的烟。弹一颗自个吸了,开始说某某熟人活得太累, 脸始终是思考状,好像杞人忧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见面总是老人还好,孩 子还乖?末了就谈论天气,那一颗烟在说话的嘴上左右移动,间或喷出一 个极大的烟圈,而拖鞋里的小拇指头一开一合地动。

闲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实他们忌恨是小白脸,但体格却非常好,有 一手握破鸡蛋之力。和你握手的时候,暗中使劲令你生痛,据说其父亲要 教训,动手来打,做闲人的儿子会一下子将老子端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去, 不说一句话,老子便知道儿子的存在了。他要请客,裹胁你去羊肉串摊, 说一声吃吧,自己就先吃开,看见他一气吃下一百二十串羊肉,喝下十 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好胃!”他向你夸耀,还介绍他还能饿, 常常一天到黑只吃一顿饭,却不减膘,仍有力气。他说:“你行吗?” 你不行。

闲人的钱并不多,这如同时髦女子的精致的小提兜里总塞着卫生纸一 样,可闲人不珍贵钱,所以显得总有钱。他们口袋里绝不会装两种不同质 量的烟,从没有摸索半天才从口袋里捏出一颗自个吸,嘶啦一声,一包高 档烟盒横着就撕开了,分给所有在场的人,没有烟了,却蹴在屋角刨寻垃 圾中的烟头。钱是人身上垢痂,这理论多达观,所以出门就招出租车,也 往豪华宾馆里去住一夜两夜。逢着骑自行车,那几乎是表演杂技,于人窝 里穿来拐去,快则飞快,慢则立定,姿式是头缩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圆 形,用脚跟不停地倒转脚踏板。

闲人的朋友最多,没有贵贱老幼之分,三句话能说得来,咱们就是朋 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让我办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闲人的有些朋友 是在厕所撒尿时就交上了。当然,这些朋友有的交往时间长,有的交往时 间短,但走了旧的来了新的,闲人没有“世上难逢一知己”之苦。若有什 么紧俏东西买不到,寻闲人去。闲人很快就买来了,而且比一般价格还便 宜。要搬家,寻闲人去,闲人一个人会扛件大衣柜上楼的。不幸的是家中 失盗,你长出短叹,闲人骂一顿娘就出动了,等回来,说:“我问过一个 贼头了,他说你们家这一片不属于他管,我告诉了他,不属于他的地盘就 查查是谁的地盘?!”闲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贼是不敢得罪闲人的。

闲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暗娼和拦路强奸者,觉得 没意思,恶心,也害怕艾滋病。但闲人谈女人的头发、鼻子,他们相信男 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圆满是需要有一个醉心的女人,甚至公开讥笑自己的从 事文艺工作的父亲之所以事业不辉煌是只守了一个自己的母亲,他们有意 地留神看街上来往的女人,张口闭口阐述花朵是花草的什么,到后来,闲 人们分别是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亮,他们就会同骑一辆车子招摇过市, 姑娘分腿骑在后座上,腿长而圆像两个大白萝卜。闲人待姑娘好时好得 你吃饱了还要往你嘴里塞油饼,不好了,就吼一声“滚!”但姑娘不滚, 十分忠诚。

闲人爱姑娘,但最感痛快的并不是姑娘,因为闲人们都年轻,又都练 过拳脚,至少家里有一把四十斤重的石锁。路过树下,忍不住要跳起来抓 那树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断下来,杀鸡就剁鸡头,偏再放开让没头的鸡瞎 走一阵,将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街上有人打架了,闲人会立即前 去围观,是几个男的为了一个女子在恶斗,女子娇嫩艳丽,他看着谁个有 理,谁个弱者,便上去抱打不平了,混战中男的一尽逃散,人们都在说闲 人是为了那个女子,闲人上前却要扇女子一个巴掌,骂一声“没志气!” 而去。艳丽的女子当然使闲人也感悦目,但女了在挨过巴掌之后嘴角淌下 血来更使闲人觉得奇艳无比!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回家之后,闲人还在激动 不已,眼前尽是女子嘴角的血道红蚯蚓般地顺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图像, 甚至想象到乱交情人的女子如果被人剖开了腔腹,倒地痉挛,样子又是 何等壮观!但闲人这时候忽觉手疼,看时,右手的无名指却没有了,知道 一定是混乱中被男的刀砍了,他赶忙跑回现场,沙土地果然有一节手指, 遗憾是没有见到手指初断时的蹦跳。闲人是个直肠人,但闲人偏不自认, 因为在一些年里,闲人最讨套那些拍胸膛说“咱是粗人”的人,“粗人” 本是自贱,却成了一种美饰。所以,谁家夫妇闹矛盾,闹得厉害,他不会 “见婚姻说合”,“过不成就换班子!”他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物色一 个!”闲人不失言,果然物色了一个又一个。有的家庭后来是散了,有的 家庭闹过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闲人的话说知女方,闲人就恶 下了这家的主妇,闲人见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闲人的眼里才没有什么权威的,孔圣人不就是那个老孔吗?剧院里看 戏,戏不好,“换节目!换节目!”领导作报告又是官话套话空话,闲人 就头一歪睡着了。闲人顶熟悉的是体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当然也有 想一睹风采而去听一位外地来的大名人的专场报告,回来了就打开录音机 模仿名人的声调也演说,但演说的内容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省×× 市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哲学家、天才的艺术家×××先生……。这位先 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录毕就放,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随之也就将 让名人签名的纸展示众人,然后让某一位去上厕所用。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 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 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 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 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籍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而用手抓食着卤肉和鸡腿, 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 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说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 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 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 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 抓过一本书想读,却又压在了屁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 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 了。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唯有两怕。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 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 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 是没有能将这些条件集中于一身的姑娘。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 如鬼怕睡。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 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 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 半空了。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 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段,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 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 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 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 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 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 回一句: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正文 乡党王盛华

因为是乡党,那年我回商州采风时盛华陪着去寺耳。寺耳是深山僻地,一连吃 罢四天十二顿的老陈浆水面,肚子都呼噜呼噜打雷。我骂盛华弄不来好吃的。他跑 三里路去上湾村的小饭馆里买了四个蒸馍,又要去河边的一块辣子地里偷摘几个辣 子,没想一只狗就撵上了他。山里的狗声巨如豹,一个咬起,遂即惹来四个也咬着 扑来,盛华从辣子地边的篱笆上拔出一根木棍,旋转着边打边退,狗仍是穷追不舍。 我瞧见路旁有家木材站,从铁栅栏门的缝隙中钻进去,他钻不过来,他的鼻子太高, 情急中把怀里的蒸馍当石头用,狗叼着蒸馍才跑远了。他站在栅栏门外给我耸肩, 说:“蒸馍吃到狗肚里去了!”

从寺耳返回到洛南县城,盛华供职在县文化馆,一定要招待我吃豆腐。洛南的 豆腐是浆水点的,压得很瓷,可以用秤钩子钩着称。豆腐是烫热后切成小方块,蘸 着辣子水儿吃的。我俩吃了五斤。他见我高兴,就拿出笔墨纸砚,要我写一个条幅 给他。我那时的毛笔字虽没现在可以卖钱,但酷爱汉罐瓦当,不带几个来也是不肯 动笔的。我说:“嗨,一顿豆腐就想得一幅书法呀?!”盛华嘿嘿地笑,头一晃一 晃的,而且揉起鼻子,说鼻子在钻铁栅栏门时撞坏了。我当时却也有些写字的瘾, 提笔就在纸上写起寺耳的一路感受,写毕了,竟还是一篇短散文,后来盛华抄了一 份拿去发表,这便是如今收进我文集中的那篇《游寺耳记》。

数年后,盛华从洛南县到西安上大学,毕业后又调入省内一家报纸当编辑。他 寻到我家,很遗憾地说,他最近去安康出差,特意在茶农家给我买了几斤富硒茶, 没想下火车时被人偷了。我安慰他,依他的要求给报纸写了稿。又一次,他又来约 稿,说他去了韩城,买了四斤大红袍花椒,一人二斤的,来时搭出租车遗在车上了。 他一走,我想,不对呀,怎么他总是丢东西?!等他再一次来我家,我不等他说话, 便去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进城后已经很稀薄了,我就拉住一条大红的领带说: “盛华,今日给我拿的什么东西又丢了?!”盛华说:“给你领了个人,在门外 哩!”我这才看清门口还站着一个娇小羞涩的姑娘。<kbd>.99lib?</kbd>

这姑娘半年后就成了盛华的太太。盛华能领她来目的是要我为他说好话的,我 立即后悔我的行为,立即邀请那姑娘进来,进来后说了盛华一大堆优点。我说,盛 华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人,口里没个正经,但本质是非常忠厚可爱的。说盛华年龄是 大了些,他是苦出身,因为志向高远,一直在奋斗,才耽误了婚姻,他现在出人头 地,若娶了你,必会加倍爱惜哩。最后我说,鼻子吗,是大些,大鼻子好哇。西方 先进,西方人不全是大鼻子吗?

盛华结婚后,又得了一子。商州的乡党们一片哗然。在西安的商州籍的很多, 仅文学艺术界就20人,而盛华来西安较晚,却第一个最快地完成了他人生最基本的 东西,比如:调动,转干,当编辑,评职称,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孩子过满 月的那天,他拿来几个染红的鸡蛋,问我送孩子什么礼物?我说送孩子一句话: “长大了像他爹一样能折腾!”他哈哈大笑突然说:“你知道不知道文坛发生了大 事?”我摇着头,不知道什么事。他又说:“出现了一个后起之秀……”后起之秀? 谁?!他拿出一本杂志来,杂志上发表着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我大声叫骂起来,但 我还是认真地拜读了他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相当出色的小说,我惊讶他 什么时候研究起了小说,结构如此奇特,文笔如此老到?盛华说:“你要觉得还可 以,那我以后就折腾小说呀!”

他现在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编辑、记者和作家。他常打电话说要来我家吃家乡的 糊汤饭,糊汤做了一锅了他却不来。当得知我头一天晚上与几个乡党玩牌输了钱,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来传呼:王先生对你昨晚的经济损失深表同情。但我逛八仙庵喜 欢同他去,他西服领带,腆着肚子,那些算卦的就认他是老板,苍蝇一样只纠缠着 他算卦。买东西我喜欢让他帮忙,他会拍着卖主的肩叽叽咕咕讨价还价,价能杀下 去三分之一甚或一半。我一直约他能一块去商州再采采风,他说没问题的,现在不 比当年,就是不找当地政府关照,我也会让你再不吃老陈浆水面了。我说:你会装 大,是不是要我只叫你主任呀什么的?盛华说:我也可以叫你主任的。可你瞧瞧你 长得像不像个主任呀!

正文 笑口常开

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册,扉页上恭正题写:“赠xxx先 生存正。”一月过罢,偶尔去废旧书报收购店见到此册,遂折价买回,于 扉页上那条题款下又恭正题写:“再赠xxx先生存正。”写毕邮走,踅 进一家酒馆坐喝,不禁乐而开笑。

大学毕业,年届三十,婚姻难就,累得三朋四友八方搭线,但一次一 次介绍终未能成就。忽一日,又有人送来游票,郑重讲明已物色着一位姑 娘,同意明日去公园xx桥第三根栏杆下见面。黎明早起,赶去约会,等 候的姑娘竟是两年前曾经别人介绍见过面的。姑娘说:“怎么又是你?!” 掉身而去。木木在桥上立了半晌,不禁乐而开笑。

好友x君,编辑十五年杂志,清苦贫困,英年早逝。保存下那一枝笔 和一副深度近视镜。租三轮车送亡友去火葬场火化,待化的队列冗长,忽 见墙上张贴有“本场优待知识分子”,立即返回取来编辑证书,果然火化 提前,免受尸体臭烂,不禁乐而开笑。

入厕所大便完毕,发现未带手纸,见旁边有被揩过的一片脏纸,应急 欲用,却进来一个人蹲坑,只好等着那人便后先走。但那人也是没手纸, 为难半天,也发现那片脏纸,企图我走后应急。如此相持许久,均心照不 宣,后同时欲先下手为强,偏又进来一人,背一篓,拄一铁条,为拣废纸 者,铁条一点,扎去脏纸入篓走了。两人对视,不禁乐而开笑。

居住于A城的伯父,沉沦于二十年右派生涯,早妻离子散,平反后已 垂垂暮老,多回忆早年英武及故友。我以他大学的一位女生名义去信慰藉, 不想他立即复信,只好信来信往,谈当年的友情,谈数十年的思念,谈 现在鳏寡人的处境,及至发展到黄昏恋。我半月一封,连续四年不断,且 信中一再说要去见他,每次日期将至又以患病推延。伯父终老弱病倒,我 去看他,临咽气说:“我等不及她来了。她来了,你把这个箱子交她。” 又说一句“我总没白活。”安详瞑目。掩埋了伯父,打开箱子,竟是我写 给他的近百封信,得意为他在爱的幸福中度过晚年,不禁乐而开笑。

陪领导去某地开会,讨论席上,领导突然脖子发痒,用手去摸,摸出 一个肉肉的小东西,脸色微红旋又若无其事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 随手丢到地上。我低头往地上瞅,说:“噢,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 会后领导去风景区旅游,而我被命令返回,列车上买一个鸡爪边嚼边想, 不禁乐而开笑。

夜里正在床上半醒半睡,有人影推门闪进来,在立柜里翻,翻出一堆 破衣服和书报,扔了;再往架板上翻,翻出各类米袋子、面袋子和书报, 扔了;在桌斗里又翻,是一堆读书卡片,凑眼前看了看,扔了。咕嚷了一 句顺门便走,我在床上说:“朋友,把门拉上,夜里有风的。”小偷把门 拉上了。天明起来整理房间,一地乱书乱报,竟发现找了好久未找着的一 份资料,不禁乐而开笑。

上大街回来,挤了一身臭汗,牢骚道:“用枪得在街十字路口扫一通!” 回家一杯茶未喝尽,楼梯上步声杂乱,巷中有人呼:“大街上有人用 枪打死几十人了!”遂也往街上跑,街上人山人海,弯腰往里挤,问: “尸体在哪儿?”一熟人说:“不是你讲的吗?”忽记得那一句顺口的牢骚, 不禁乐而开笑。

剧场里正巧和一位官太太邻座,太太把持不住放一屁,四周骚哗;骂 问:“谁放的?不文明!”太太窘极不语,骂问声更甚。我站起说:“我 放的!”众人骚哗即息,却以手作扇风状,太太也扇,畏我如臭物,回望 她不禁乐而开笑。

出外突然有人迎面过来打招呼,立即停下,作疑惑状。“你不认识我 了?”“怎么不认识!”于是握手,互问哪儿来,到哪儿去,互问老人康 健孩子可乖,互说又胖了,又瘦了,半天的淡而无味的话。分手了,终想 不起这是谁,不禁乐而开笑。

弄文学的穷朋友来家侃山,酒瘾发而酒瓶仅能空出一杯酒,取马鬃四 根,各人蘸吮,却大声划拳:“三匹马,五魁手……你一盅(鬃)!我一 盅(鬃)!”窗外卖茶蛋的老妪对老翁说:“怪不得咱出钱让人家写文章 宣传咱不干,人家钱多酒量也大,喝了整晌也未醉!”听着不禁乐而开笑。

路过一条小巷,忽见有长队排出,以为又在出售紧俏物件了,急忙列 入其中,排到跟前,方见是巷口唯一的厕所,居民等候出恭,不禁乐而开 笑。

去给孩子买一双袜子,昨日看时价是一元,今日是一元二角,怏怏出 店门,打响一个喷嚏,喷带出一口痰。正想是售货员在嘲笑我,我方有喷 嚏打出,一位戴“卫管员”袖章的人却责斥我吐了痰要罚五角钱。掏出那 一元钱,卫管员没零钱找,遂再当地吐一口,愤愤而走,走过十步,不禁 乐而开笑。

出差去旅社住宿,服务员开发票“作协”写成“做鞋”,不禁乐而开 笑。夏月偏停电,爬十二屋楼梯去办公室,气喘吁吁到门口了,门钥匙却 和自行车钥匙系在一起,遣忘在车子锁孔了,不禁乐而开笑。

路遇一女子,回望我嫣然一笑,极感幸福,即趋而前去搭话,女子闪 进一家商店,尾随入店,玻璃上映出自己衣服钮扣错位,不禁乐而开笑。

名字是自己的,别人却用得最多,不禁乐而开笑。

写完《笑口常开》草稿,去吸一根烟,返身要誊写时,草稿不见了, 妻说:“是不是一大页写过的纸,我上厕所用了。”惊呼:“那是一篇散 文!”妻说:“白纸舍不得用,我只说写过的纸就没用了。”急奔厕所, 幸而虽臭但未全湿,捂鼻子抄出一份,不禁乐而开笑。

正文 延安街市记

街市在城东关,窄窄的,那么一条南低北高的漫坡儿上;说是街市,其实就是河堤,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延河在这里掉头向东去了,街市也便弯成个弓样;一边临着河,几十米下,水是深极深极的,一边是货棚店舍,仄仄斜斜,买卖人搭起了,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棚舍门前,差不多设有小桌矮凳;白日摆出来,夜里收回去。小商小贩的什物摊子,地点是不可固定,谁来的早,谁便坐了好处;常常天不明就有人占地了,或是用绳在堤栏杆上绷出一个半圆,或是搬来几个石头垒成一个模样。街面不大宽阔,坡度又陡,卖醋人北头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头;若是雨天,从河滩看上去,尽是人的光腿;从延河桥头看下去,一满是浮动着的草帽。在陕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这么个街市,便觉得活泼泼的新鲜,情思很有些撩拨人的了。

站在街市上,是可以看到整个延安城的轮廓。抬头就是宝塔,似乎逢着天晴好日头,端碗酒,塔影就要在碗里;向南便看得穿整个南街;往北,一直是望得见延河的河头了。乍进这个街市,觉得不大协调,而环顾着四周的一切,立即觉得妥贴极了:四面山川沟岔,现代化的楼房和古老式的窑洞错落混杂,以山形而上,随地势而筑,对称里有区别,分散里见联系,各自都表现着恰到好处呢。

街市开得很早,天亮的时候,赶市的就陆陆续续来了。才下过一场雨,山川河谷有了灵气,草木绿的深,有了黑青,生出一种呈蓝的气霭。东川里河畔,原是作机场用的,如今机场迁移了,还留下条道路来,人们喜欢的是那水泥道两边的小路,草萋萋的,一尺来高,夹出的路面平而干净无尘,蚂蚱常常从脚下溅起,逗人情性,走十里八里,脚腿不会打硬了。山峁上,路瘦而白,有人下来,蹑手蹑脚地走那河边的一片泥沼地,泥起了盖儿,恰好负起脚,稀而并不沾鞋底。一头小毛驴,快活地跑着。突然一个腾跃,身子扭得象一张弓。

一入街市,人便不可细辨了,暖和和的太阳照着他们,满脸浮着油汗。他们都是匆匆的,即使闲逛的人,也要紧迫起来,似乎那是一个竞争者的世界,人的最大的乐趣和最起码的本能就是拥挤。最红火的是那些卖菜者:白菜洗得无泥,黄瓜却带着蒂巴,洋芋是奇特的,大如瓷碗小,小如拳头大,一律紫色。买卖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称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要么三个辣子,要么两根青葱,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叫卖声不绝的,要数那卖葵籽的,卖甜瓜的。延安的葵籽大而饱满,炒的焦脆;常言卖啥不吃啥,卖葵籽的却自个嗑一颗在嘴里了,喊一声叫卖出来。一般又不用称、一抓一两,那手比称还准呢。爪是虎皮瓜,一拳打下去,“砰”地就开了,汁液四流,粘手有胶质。

饭店是无言的,连牌子也不曾挂,门开的最早,关的最迟。店主人多是些婆姨,干净而又利落。一口小锅,既烧粉丝汤,也煮羊肉面;现吃现下。买饭的,坐在桌前,端碗就吃,吃饱了,见空碗算钱,然而,坐桌吃的多是外地人,农民是不大坐的,常常赶了毛驴,陕北的毛驴瘦筋筋的,却身负重载,被拴在堤河栏杆上,主人买得一碗米酒,靠毛驴站着,一口酒,一口黄面馍干粮。吃毕,一边牵着毛驴走,一边眼瞅着两旁货摊,一边舌头舔着嘴唇。还在说:好酒,好酒。

中午的时分,街市到了洪期,这里是万千景象,时髦的和过时的共存:小摊上,有卖火镰的,也有卖气体打火机的;人群中,有穿高跟皮鞋的女子,也有头扎手巾的老汉,时常是有卖刮舌子的就倚在贴有出售洗衣机的广告牌下。人们都用鼻音颇重的腔调对话,深沉而有铜的音韵。陕北是出英雄和美人的地方,小伙子都强悍英俊,女子皆丰满又极耐看。男女的青春时期,他们是山丹丹的颜色,而到了老年,则归返于黄土高原的气质,年老人都面黄而不浮肿,鼻耸且尖,脸上皱纹纵横,俨然是一张黄土高原的平面图。

两个老人,收拾得壅壅肿肿的,蹲在街市的一角,反复推让着手里的馍馍,然后一疙瘩一疙瘩塞进口里,没牙的嘴那么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新窑一满弄好了。”

“尔格儿就让娃们家订日子去。”

这是一对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拉扯着。在闹哄哄的世界,寻着一块空地,谈论着儿女的婚事。他们说得很投机,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个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酥的颤了。

傍晚,太阳慢慢西下了,延安的山,多不连贯,一个一个浑圆状的模样,山头上是被开垦了留作冬麦子的,太阳在那里泛着红光。河川里,一行一行的也是浑圆状的河柳却都成了金黄色。街市慢慢散去了,末了,一条狗在那里走上来,叼起一根骨头,很快地跑走了。

北方的农民,从田地里走到了街市,获得了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的愉快,回到了每一孔窑洞里,坐在了每一家土炕上,将葵籽皮留在街市,留下了新生活的踪迹。延河滩上,多了一层结实的脚印,安静下来了。水依然没有落,起着浪,从远远的雾里过来,一会儿开阔,一会儿窄小,弯了,直了,深沉地流去。

(选自《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贾平凹是有名的小说、散文两栖作家。他的散文取材广泛,或咏物寄怀,阐发某种人生哲理;或伤时怀旧,流露对亲情友情的依恋;或针砭时弊,传达对人生况味的体验;或忘情山水,勾画出一幅幅地方风情……。总之,他靠白描传神,构筑起一个朴拙恢宏、沉稳深邃的艺术世界。

《延安街市记》是《陕北八记》中的一篇,是一篇地道精致的陕北地方风物志。作者描写的对象是中国“革命圣地”延安,应该说,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题材。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于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的特殊地位,吸引了多少文学家、艺术家去赞美它、歌颂它。不过,众多的作品大都表现延安在中国革命中的业绩,它的革命精神与革命传统,以及那里朴实、厚道的庄稼人对革命的无私支持。贾平凹却独辟蹊径,避开前人写俗了的角度,而选取了“延安街市”——这一商品经济大潮中诞生的新事物来写,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了解今日延安新面貌的窗口。文中所记述的地理环境依旧,但展示的人文景观却是全新的。“旧”与“新”在这里辩证地统一在一起。作品中描绘的窑洞、延河、宝塔山、羊肚子手巾等等,这些昔日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带有延安特殊地域标志的事物,能唤起我们熟悉、亲切的回忆。但如今的延安已今非昔比,城关外、延河旁,傍河依堤,顺势搭起了“仄仄斜斜”、“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的“货棚店舍”,一个土里土气的乡镇集贸市场出现了。来这里赶集上市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若是下雨天,站在延河桥头往下看,“一满是浮动的草帽”;站在河滩往上看,“尽是人的光腿”。这街市虽简陋但也颇热闹,是80年代商品经济带来的新生事物。而延安的新事物还不止这些。那与古老窑洞错落混杂在一起的现代化楼房、穿高跟鞋的女子、街市上出售的打火机、宣传洗衣机的广告牌等等,都给人以新的感觉。作者将延安的新事物与旧景观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给读者带来既熟悉亲切又新鲜恬美的审美感受。

作者安排布局、组织结构,既有时间的纵向推移,又有空间横向的转换,纵横交错,不着痕迹,浑然天成。在材料的安排上,详略得当,繁简有致;用笔疏密相间,妥贴自然。既有街市整体布局的宏观扫描,又有局部镜头的精雕细刻。尤其是传神的白描手法,更显出作者的扎实功力。比如对街市上买卖场面的描写:“买卖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秤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寥寥几笔,便把虽已走进市场仍不脱农民本色的陕北“生意人”的那份厚道和纯朴勾画了出来。写得尤其精彩的,是街市一角蹲着的两个一边吃着自家带的馍馍一边谈论着儿女婚事的老人。请看面部细节的描写:“没牙的嘴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说到开心处,“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人物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那神情,那心态不都活脱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吗?由此,不能不叹服作者纯熟老练的白描技巧。

正文 制造声音

我去采访这个州刚刚离休的专员。采访结束后我们坐在客厅喝茶,他却放了一段录音问我听到什么,我说是风里的树声。是树声,他说,你听得懂这树声吗?

有树风就有了形状,但风里的树是要说话的。

你知道,这个州是一个贫困的地区,但因处在交通要道上,过往的官员就特别多。我已经是上些岁数的人,实在不宜于干那些恭迎欢送的事,当组织上安排我来,我就想提前离休,或者调往省城寻一个清闲的部门,拈弄笔墨,句读里暗度春光罢了。但到任后的那年秋天,我改变了心态,就一直在州里干了五年。

秋天的这一日,因下乡崴了左脚,在专署里调养,正读一册闲书,上有“留此一双脚,他日小则拜跪上官,胼胝民事;大则跨马据鞍,驰驱天下”句,嘿然而笑,却接到通知:省上又要来一位官员。差不多成了定规,大凡省城、京城来了重要人物,除了布置安全保卫措施,州城的社会环境得治理,卫生得打扫。公安局长就将城中的小商小贩全集中到城南角一条巷中,几条主要街道两旁都摆上了花盆。而一些破烂地段无钱改造,就统统砌了大幅广告。他们在向我汇报时,特意指出已将一个长年在城中上访的疯子用车拉到城外五十里地方去了,因为这疯子形状肮脏,而且叫嚣省上来了大官他要拦道喊冤呀。

省城的官员到了,他十分的年轻。我的左脚打了封闭针,和地委书记汇报了我们的工作,再听取和认真记录了他的指示,然后陪他参观几个点。那个下午,我们从城南××县回来,才要步行去视察我们的商厦,十字路口那里就拥了一堆人,听得很嘶哑的喊声:“树会说话的!树真的会说话的!”我立即知道出了事,脸都气红了,公安局长就跑过来拉我在一旁说,那个疯子谁也没有料到又出现在了城里,而且抱着那电杆拉不走,围观的群众就很多。他向我检讨着他的工作过错,我没时间去训责他,忙鼓动着省上的官员从另一条巷子转过去,但我仍听到那个嘶哑的喊声“树会说话的!树真的……”后边的话“唔”了一下,可能是被手捂住了。地委书记在介绍着那条巷里的明清建筑,我趁机退后,招手让公安局长过来,问疯子怎么喊树会说话的?公安局长说,他是为一棵树疯了的,就为一棵树多年在城里上访,满城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我说我来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公安局长说一个疯子他怎能进了专署大院?我说,你去告诉他,让他不要找省上人,天大的冤枉,晚上到我办公室来说。

晚上,安排了省上官员在宾馆休息后,我虽然累着,但心轻松下来,也并没有睡意,在办公室等待那疯子。左等右等没来,我开始练书法。我这身份不可能去歌舞厅,不可能与人打麻将,下班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读书练字,我业余唯有这爱好。写了一幅古人句:“死之日,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不恨。”公安局长就亲自坐车把疯子拉了来。疯子竟是下午被关进了拘留所的,我对公安局长大为光火,并且陪情道歉。疯子是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头,个子高大,但枯瘦如柴,头发和胡子已成毡片,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老头进拘留所似乎并未介意,对公安局长的道歉也无动于衷,只嚷道:“树会说话的!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公安局长说:“你嚷什么呀?这是专员!”老头说:“专员,树会说话的!”公安局长就吓唬了:“你再嚷?!”老头偏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了几条青筋说:“树就是会说话的!”我说:“好吧,树会说话的。”老头得意地看了公安局长一眼,一颗清涕就吊在鼻尖,一把捏下来要揩向桌腿,后来还是揩在身上的裤腰处。我让他坐,他说他不坐,公安局长说:“让你坐你就坐!”按他在椅子上。我摆摆手让公安局长出去,开始询问老头。

你叫什么名字?

杨二娃。

哪个县里的?

××县××乡东洼村。

多大岁数了?

不大,才70还差10天。

你有什么冤枉事?

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二年栽的。怎么能是一九五二年呢?不是一九五二年,是一九四八年。树会说话的。

就为这事吗?

就为这事。

你告了多少年了?

十五年零三个月。

为一棵树值得告十五年?

可树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为什么要说是一九五二年栽的?

这点事村里就可以解决嘛!

德贵是坏人!

德贵是谁?

村长。他谋算这棵树哩,他想收回去再买了给他爹做棺材的。

你找过乡长吗?

人家在一个壶里尿!

一个壶里尿?

德贵的婆娘是个卖×的,她和乡长……

住嘴!你怎么这样骂人?

我不骂了。

你说吧。

乡长我找过三十二次,他派人打我,我到县上去,县上的父母官我都找过,父母官两年就换了人。张县长说要解决,但他调走了。又来了陆县长,他让乡里解决,乡里不解决,向上反映我是刁民。我不是刁民。我又找刘县长,王县长,马县长,他们都不理我了,说我是疯子。我是疯子吗?

不是疯子。

不是疯子!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要是疯子我能记得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

你说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那树还在吗?

在的。它今年老了,身上有一个洞,东边那个枝丫枯了,那原先上边有个鸟窠的,八月初三的夜里刮风,窠就掉下来,这窠应该归我的,村长的儿子却捡了去,那是能做三天饭的柴禾哩,我去……

你说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你有什么证明?

我老婆证明。一九四八年春上我和我老婆去她娘家当天回来我栽的,栽了树老婆给我擀的宽片杂面,调的干辣面,没有盐的,老婆说你将就将就吃。

那你老婆怎么不出来证明?

她死了。这娘们害了我一辈子,该她作证的时候,她就上吊死了!这狗娘儿们,她死了我懒得给她烧倒头纸,别人家的老婆都是帮夫运,她却猪一样要我养活!

还有什么证明?

拴狗那老song能证明。我栽树时他正在地头捡粪哩,但他瞧别人都是说树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他就说他记不住陈年老事了。拴狗老song我瞧不起他!没人作证明,可树会说话呀,他们就是不去听!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儿子,死了。儿子是好儿子。他像我,村人都说我们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儿子陪我去县上上访,回来搭的拖拉机,拖拉机翻了,我没事,拖拉机却压在他肚子上,肠子就压了出来。我那老婆向我要儿子,我骂了她,她就死在绳上的。

嗯。

专员,树肯定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你去听听,树会说话的。

杨二娃——

在的。

就这样吧。你拿上这点钱,明日去车站买了票回去。不要再跑了。我派人很快去给你落实,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是一九五二年栽的就是一九五二年栽的,我给你个结果。

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如果你们硬要说不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还要告的。你叫什么名字?

惠世清。

那好。那我就告德贵,乡长,王县长张县长陆县长刘县长马县长,还有你惠世清,惠专员!

送走了省上的官员,我打电话给××县的马县长,托他把有关杨二娃的档案材料送上来。马县长亲自来州城向我汇报,杨二娃竟没有什么档案材料,但马县长知道这件事,说这棵树是在东洼村南头,树下的那块地解放前属杨二娃的地,解放后土地收公,树却归私人。那时树小,谁也没在意,后来树大了,杨二娃说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树权归他私人,村里人说树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一九五二年栽在地头的树应归村里。村里每年要伐,杨二娃都护树,他把旧屋拆了重新盖在树下,现在树身就长在屋当堂里。

就为这棵树,能值几个钱?马县长说,农民爱认死理,杨二娃疯疯癫癫告了15年,活得真没个意思!

那你说,怎么活着有意思呢?

我训斥着我的部下,命令他们组织个专案组,去东洼村落实这件事,树是有年轮的,可以请一些专家考证一下树到底是一九四八年的还是一九五二年的。

专案组很快就回来了,考证出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作了批示:树归属于杨二娃。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年春天,××县旱象严重,我下去检查灾情,突然想起了杨二娃和那棵一九四八年栽下的树。我和马县长坐车往东洼村,打问杨二娃,村人说,杨二娃吗,早死了!

杨二娃死了。这老头瘦是瘦,精神头儿还好,而树被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又归属于他,冬天里他就病倒了。一开春,地气上升,病又加重,不知什么时候咽气在家里,村人发现了的时候,人已经僵硬。

马县长说,这老头,他要是继续上访,可能还要活着。

马县长的话是对的,这么说,是我害死了这老头。

(口害),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孔子说的吧?马县长指着一个小虫子,小虫子是从树上吊一条丝下来的,但小虫子是死的:这小虫子也闻道了!

这树要是不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老头就一百年一千年地活下去吗?

树依然活着,树是常见的那种椿树,确是老得身上有了洞,除了东边的枝丫枯了,西边的枝丫也枯了,树身三分之一在一间歪歪斜斜的屋子中间。杨二娃因是孤人,死后村人就以他家的柜作了棺材,在屋中掘坑下葬,这房子也锁了门,让它自废自塌了将来就是坟丘。

我说,给老头奠奠酒吧。

秘书去买了一瓶酒,我就把酒全浇在屋前。这时起了风,风是看不见的,但椿树枝叶摇摆,嘎嘎作响,风就有了形状,树也有了声。老头给我说过树会说话的,树会说什么话呢?我听不出来,便用录音机录了。

多少年里,我一直在企图听懂这树声,你听听,这树在说的什么话呢?

正文 治病救人

我第一次认识张宏斌,张宏斌是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祖。左右小个子,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感觉里我们已经熟了上百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上的那一段描写。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竟一仰头背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问他看过几遍就记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就又背诵起的所有诗词,让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全都到我家办诗会了。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的。我差点迷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笑了笑,说:“药苦,你吃不吃?”儿子说:“我爱吃糖!”大家都乐起来。我将那小子拉过来,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挂,搓下污垢卷儿让他看,几个大人立即向我翻白眼,以为当着医生丢了面子。

张宏斌留下了几袋丸药,开始详细吩咐,什么时候吃什么大九,什么时候吃什么小丸,极讲究节气前后的时间。我要付他的钱,他不收,提出能送一二本我的书。我的书都在床下塞着,他似乎不解:我把配制的药丸是藏在架子上的瓷罐里的,你怎么把书扔在床底?我说:“你那药是治病的。”他说:“书却救人啊!”我笑了笑,救谁呢?一本送了他,一本签上“自存自救”,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数年间不再复犯。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作了朋友。他住在歧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歧山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人”念成“日”,一次作协研究要求人会的业余作者,讨论半天意见不统一,我一急说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么,人家要“日”,就让人家“日”嘛!

他常常被西安的病人请了来,每次来都来我家,我没有好酒,却拿明前茶,请,请上坐,就坐在佛祖旁的椅子上。我们就开始说,说中医,说癫痫,说忧郁症,说精神分裂,这些现代生活垢生出的文明病。

张宏斌说,医生最大的坏处是:不能见了别人就邀请人家常去他那儿。这是对的,监狱管理员邀请不得人,火葬场也邀请不得人。中国人有这么个忌讳。但我给张宏斌介绍了许多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还有许多名人和官人。谁的头都不是铁箍了的,名人和官人也是要患病的。作家可以拒绝,医生却要请的,没病也要请,这如在家里挂钟馗像。

同张宏斌打交道的几年里,我也粗略识得什么是癫痫和精神分裂病,什么人易患这类病和什么人已潜伏了这类病。并且,看他治病,悟出了一个道理:病要生自己的病,治病要自己拿主意。这话对一般人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一些名人和官人却至关重要,名人和官人没病的时候是为大家而活着的,最复杂的事到他们那里即得到最简单的处理,一旦有病了,又往往也不是自己患病,变成大家的事,你提这样的治疗方案,他提那样的治疗方案,会诊呀,研究呀,最简单的事又变成了最复杂的事,结果小病耽误成大病,大病耽误成了不治之病。

张宏斌治病出了名,全国各地的病人都往歧山去,他收入当然滋润,而且住房宽展,他说你出书困难了,我可以资助你,西安没清静地方写作了到歧山来。我很感激他。年初,我对他说:你教我当医生。他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写文章哩。两人在电话里嗬嗬大笑:那就谁也不教谁了!

现在,我仍在西安,他还在歧山,十天半月一回见面,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南边,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北边,丑陋如两个罗汉。

1997年1月20日晚

正文 致李珖

当一门技艺成为艺术的时候,技艺人就陷入了尴尬,这如同有了雷锋,大家就希望雷锋永远地去做好事,如同看足球赛,踢赢了观众就发狂,踢输了观众就骂街。我们——你搞书法,我弄文学——有幸或不幸地成为艺术家了,我们的尊严从此是什么呢?恐怕唯一只有创造二字。冬日里的渭河滩上,又是细狗撵兔的季节,兔子就拼命地跑吧。

你送我的那幅作品,三月二十五日被一位老乡强行索去。在当今存款利息下降,他有钱又不会投资别的实业,又要以钱生钱,就收藏了相当多的字画。我翻看了他的收藏柜,竟无一张像样的东西,劝他一把火快烧了去吧,这些玩意儿虫子也瞧不上蚀的,别以为什么字画都可以赚钱的。他问我该收藏谁的好,我说李珖呀,他却不知李珖是古人还是今人,让我问了半日。我告诉他:李珖不是名家——鬼知道许多名家是怎么就成了名的——但李珖实力可畏,他是性情中人,天生地对毛笔有一种感觉,瞧着吧,他日后会有大气候的。我于是拿出你送我的那幅作品,讲解李珖不属于沉雄,但乱石铺街,秋叶落地,萧野里有英气,飘逸中有苍茫。当今书坛,兴江南之风,重于形式,过于柔弱,虽北人多有反对,却作品江湖气浓烈,乏于清正。李珖北人南相,两者合二为一,难得不染匪气,也不美人晨起,钗斜发散,正是有大造之人。我为你宣传,那幅书法就这样被他强行拿走了。

拿走了也罢,我想,李恍还可能会再送我一幅吧。李珖是不大看重钱的,即使看重,钱也是宜散不宜聚啊。

再者,我之所以让我的老乡拿走那幅作品,那幅作品也有我不满足的地方,毕竟是前几年的东西嘛。年初,我去一位朋友家,看见过悬于他家客厅的一幅你的近作,那是十分好的,我借了来观摹了数日,意欲要贪污的,却被他识破了立即讨回去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要有长距离较量的韧劲,又要有图穷匕首现的爆发力,而这其中,年龄是重要的。你送我的那幅,好是好,但不耐读,如街上看美人,个个惊艳,待娶回一位做了老婆,注意的往往是她的不足。这也如我的文章,早年少作,清新优美,如今到知天命年纪,文章没了章法,胡乱涂抹,但老来的文章虽是胡说,骨子里却有道数,每字每句皆是我从生命中体验所得,少作则是从别人的作品中学习而来。艺术精神体现在于觉悟,觉悟源于生命的体验,或沉雄,或空灵,不是故意为之的。漂亮一词可能出自于对灯笼的描写,灯笼之所以漂亮,在于透光,但透光不是灯笼的事,在于笼中的蜡烛。

你送我的那幅,形式上用力太狠,这也是我忍痛割爱于老乡的一个原因。你是有才情的人,但趣味使你常常让才情泛滥。李白自信他是大才,所以“仰天大笑出门去”,不拘小节。你见过大山上装饰盆景吗?你若有一袭长袍,或许是青布做的,你肯为了华丽,用一块丝绸去做花边吗?大方之家自然是从大方处蹈,若太重趣味,终沦为小器。我之所以看见了你悬在他人客厅的作品,敢于将送我那幅给老乡,我相信你肯再送我新作的,而新作比旧作成熟得多,供我长久拜读的。

你要给我再送一幅作品的话,我希望是你的草书,你善于逸笔,但我更乐于让你秃钩抹来,混饨苍茫,我挂于我的书屋。这样的作品可能不取悦俗眼,在时风浮靡的今日,这宜于寂寞冷落的我,也宜于在寂寞冷落中蓄养我的气势。

正文 做个自在人

——《中国当代才子书·贾平凹卷》序

去年,出版社决意要编辑出版这本书时,我是迟迟地不合作:不提供照片,不提供书与画的作品,甚至不回信。这样的态度使许多人愤慨了,以为我要傲慢。不是的,我从来不敢傲慢,之所以学着逃避是觉得作家就是作家,没必要弄出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面目来招摇过市。今年出版社又来了人,我是同意了,因为这套书要出四本的,别人的三本都编好了,单等着这一本,若再不合作,就……原本是很真诚的,但真诚却要成了矫情,人活着真是难以违背世态啊!

去年四十四岁,今年四十五岁,到了斤斤计较岁数的年龄,足以证明开始衰老了。从二十岁起立志要作个好的文人,如今编这本书只让人丧气:就那些速成的文字吗,就那些涂鸦般的书与画吗?往日里,也曾在朋友面前夸口:我是预测第一,书法第二,绘画第三,作曲第四,写作第五,那全是什么不行偏说什么好,要学齐白石的,如喝酒夸酒量的醉话。那年去美国,见到一个诗人,旁边一个作家告诉我:这是在美国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诗人,但人人都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诗。我当时笑了,心里想,我将来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作家。

我也见过一些官人写文章和写文章的官人,在文坛上他是官人,在官场上他是文人,似乎两头特别,其实两头让人不恭的,如果还算有才,也全然浪费了。一个人的能力会有多少呢,主要地从事一项了,别的项目都是为了这一项而进行的基本修养训练罢了。嘴的功能是吃饭说话的,当然,嘴也可以咬瓶子盖。我的那点书呀画呀,甚至琴呀棋呀,算什么呢,如果称之为才子,还真不如称这为歌妓,歌妓还必须是貌美的女子。

真正的才子恐怕是苏东坡,但苏东坡已经死在宋朝,再没有了。

我之所以最后同意编辑出版这本书,也有一点,戳戳我的西洋景,明白自己的雕虫小技而更自觉地去蹈大方。如果往后还要业余去弄弄那些书法呀,绘画呀,音乐呀,倒要提醒自己:真要学苏东坡,不仅仅是苏东坡的多才多艺,更是多才多艺后的一颗率真而旷达的心,从而做一个认真的人,一个有趣味的人,一个自在的人。 今早起来,许多人事要联系,去拨电话时却发现往日携在身上的电话号码本丢失了,一时满头闷水,嗷嗷直叫。要联系的人事无法联系,才突然明白,在现代社会里活人,人是活在一堆数字里的。那么,属于我的数字是哪些呢?

1997年5月7日

正文 寡妇

一入冬就邪法儿地冷。石块都裂了,酥如糟糕。人不敢在屋外尿,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太白山的男人耐不过女人,冬天里就死去许多。

孩子,睡吧睡吧,一睡着全当死了,把什么苦愁都忘了。那爹就是睡著了吗?不要说爹。

娘将一颗瘪枣塞进三岁孩子的口里,自己睡去。孩子嚼完瘪枣,馋性未尽又吮了半晌的指头,拿眼在黑暗瞧娘头顶上的一圈火焰,随即亦瞧见灯蕊一般的一点火焰在屋梁上移动,认得那是一只小鼠。倏忽间听到一类声音,像是牛犁水田,又像是猫舔浆糊。后来就感觉到炕上有什么在蠕动。孩子看了看,竟是爹在娘的身上,爹和娘打架了!爹疯牛一般,一条一块的肌肉在背上隆起,急不可耐,牙在娘的嘴上啃,脸上啃;可怜的娘兀自闭眼,头发零乱,浑身痉挛。孩子嫌爹太狠,要帮娘,拿拳头打爹的头,爹的头一下子就不动了。爹被打死了吗?孩子吓慌了,呆坐起定眼静看,后来就放下心,爹的头是死了,屁股还在活着。遂

不管他们事体,安然复睡。

天明起来,炕上睡着娘,娘把被角搂在怀里。却没见了爹。临夜,孩子又看见了爹。爹依旧在和娘打架。孩子亦不再帮娘,欣赏被头外边露出的娘的脚和爹的脚在蹬在磨在蹬,十分有趣。天明了炕下又只是娘的一双鞋和他的一双鞋。

又一个晚上,娘与孩子坐上炕的时侯,孩子问爹今夜还来吗?娘说爹不会来,永远也不会来了。娘骗人,你以为我没有看见爹每夜来打你吗?娘抱住了孩子,疑惑万状,遂面若土色,浑身直抖。他们守捱到半夜,却无动静,娘肯定了孩子在说梦话,於门窗上多加了横杠蒙头睡去。孩子不信爹不来了的,等娘睡熟,仍睁著眼睛。果然爹又出现在炕上。爹一定是要和儿子捉迷藏了,赤著身子贴墙往娘那边挪。爹,这样会冷着身子的!因为爹的头上没有火焰。但爹不说话,腮帮子鼓鼓的。爹在被人抬著装进一口棺木中时口里是塞了两个核桃的。爹,那核桃还没吃吗?爹还是不说话,继续朝娘挪去。孩子生气了,很恨爹,续而又埋怨娘,怎么还要骗我说爹永远不会回来呢?孩子想让爹叫出声来,让娘惊醒而感到骗人的难堪,便手在炕头摸,摸出个东西向爹掷去。掷出去的竟是砖枕头,恰砸在爹身子中间的那个硬挺的东西上。娘醒过来。娘,我打著爹了。爹在哪儿?灯点亮了,却没有爹,但孩子发现爹贴在墙上的那个地方上,有一个光溜的木橛。你这孩子,盯一个木橛吓娘!娘在被窝里换下代洗的裤衩,挂在那木橛上。木橛潮潮的,娘说天要变了,木橛也潮露水。

翌日,娘携著孩子往山坡上的坟丘去焚纸,发现坟丘塌开一个洞。惊骇入洞,棺木早已开启,爹在里边睡的好好的,但身子中间的那个东西齐根没有了。

孩子在与同伴玩耍时,将爹打娘的事说了出去。数年后,娘想改嫁,人都说她年青,说她漂亮,人却都不娶她。

正文 丑石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蘑,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渴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着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顽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正文 猎手

从太白山的北麓往上,越上树木越密越高,上到山的中腰再往上,树木则越稀越矮。待到大稀大矮的境界,繁衍着狼的族类,也居住了一户猎狼的人家。

这猎手粗脚大手,熟知狼的习性,能准确地把一颗在鞋底蹭亮的弹丸从枪膛射出,声响狼倒。但猎手并不用枪,特制一根铁棍,遇见狼故意对狼扮鬼脸,惹狼暴躁,扬手一棍扫狼腿。狼的腿是麻秆一般,着扫即折。然后拦腰直磕,狼腿软若豆腐,遂瘫卧不起。旋即弯两股树枝吊起狼腿,于狼的吼叫声中趁热剥皮,只要在铜疙瘩一样的狼头上划开口子,拳头伸出去于皮肉之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十分完整。

几年里,矮林中的狼竟被猎杀尽了。

没有狼可猎,猎手突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忽听见一声嚎叫,提棍奔出来,鸟叫风前,花迷野径,远近却无狼迹。这种现象折磨得他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乍醒。猎手无聊得紧。

一日,懒懒地在林子中走,一抬头见前边三棵树旁卧有一狼作寐态,见他便遁。猎手立即扑过去,狼的逃路是没有了,就前爪搭地,后腿拱起,扫帚大尾竖起,尾毛拂动,如一面旗子。猎手一步步向狼走近,眯眼以手招之,狼莫解其意,连吼三声,震得树上落下一层枯叶。猎手将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拿了,吹吹上边的灰气,突然棍击去,倏忽棍又在怀中,狼却卧在那里,一条前爪已经断了。猎手哈哈大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棍要再磕狼腰,狼狂风般跃起,抱住了猎手,猎手在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伤而发疯的恶狼,棍掉在地上,同时一手抓住了一只狼爪,一拳直塞进弯过来要咬手的狼口中直抵喉咙。人狼就在地上滚翻搏斗,狼口不能合,人手不敢松。眼看滚至崖边了,继而就从崖头滚落数百米深的崖下去。

猎手在跌落到三十米,崖壁的一块凸石上,惊而发现了一只狼。此狼皮毛焦黄,肚皮丰满,一脑壳桃花瓣。猎手看出这是狼的狼妻。有狼妻就有狼家,原来太白山的狼果然并未绝种。

猎手在跌落到六十米,崖壁窝进去有一小小石坪,一只幼狼在那里翻筋斗。这一定是狼的狼子。狼子有一岁吧,已经老长的尾巴,老长的白牙。这恶东西是长子还是老二老三?猎手在跌落到一百米,看见崖壁上有一洞,古藤垂帘中卧一狼,瘦皮包骨,须眉灰白,一右眼瞎了,趴聚了一圈蚁虫。不用问这是狼的狼父了。狡猾的老家伙,就是你在传种吗?狼母呢?

猎手在跌落到二百米,狼母果然在又一个山洞口。

……

猎手和狼终于跌落到了崖根,先在斜出的一棵树上,树咔嚓断了,同他们一块坠在一块石上,复弹起来,再落在草地上。猎手感到巨痛,然后一片空白。

猎手醒来的时候,赶忙看那只狼。但没有见到狼,和他一块下来已经摔死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

正文 延安街市记

街市在城东关,窄窄的,那么一条南低北高的漫坡儿上;说是街市,其实就是河堤,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延河在这里掉头向东去了,街市也便弯成个弓样;一边临着河,几十米下,水是深极深极的,一边是货棚店舍,仄仄斜斜,买卖人搭起了,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棚舍门前,差不多设有小桌矮凳;白日摆出来,夜里收回去。小商小贩的什物摊子,地点是不可固定,谁来的早,谁便坐了好处;常常天不明就有人占地了,或是用绳在堤栏杆上绷出一个半圆,或是搬来几个石头垒成一个模样。街面不大宽阔,坡度又陡,卖醋人北头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头;若是雨天,从河滩看上去,尽是人的光腿;从延河桥头看下去,一满是浮动着的草帽。在陕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这么个街市,便觉得活泼泼的新鲜,情思很有些撩拨人的了。

站在街市上,是可以看到整个延安城的轮廓。抬头就是宝塔,似乎逢着天晴好日头,端碗酒,塔影就要在碗里;向南便看得穿整个南街;往北,一直是望得见延河的河头了。乍进这个街市,觉得不大协调,而环顾着四周的一切,立即觉得妥贴极了:四面山川沟岔,现代化的楼房和古老式的窑洞错落混杂,以山形而上,随地势而筑,对称里有区别,分散里见联系,各自都表现着恰到好处呢。

街市开得很早,天亮的时候,赶市的就陆陆续续来了。才下过一场雨,山川河谷有了灵气,草木绿的深,有了黑青,生出一种呈蓝的气霭。东川里河畔,原是作机场用的,如今机场迁移了,还留下条道路来,人们喜欢的是那水泥道两边的小路,草萋萋的,一尺来高,夹出的路面平而干净无尘,蚂蚱常常从脚下溅起,逗人情性,走十里八里,脚腿不会打硬了。山峁上,路瘦而白,有人下来,蹑手蹑脚地走那河边的一片泥沼地,泥起了盖儿,恰好负起脚,稀而并不沾鞋底。一头小毛驴,快活地跑着。突然一个腾跃,身子扭得象一张弓。

一入街市,人便不可细辨了,暖和和的太阳照着他们,满脸浮着油汗。他们都是匆匆的,即使闲逛的人,也要紧迫起来,似乎那是一个竞争者的世界,人的最大的乐趣和最起码的本能就是拥挤。最红火的是那些卖菜者:白菜洗得无泥,黄瓜却带着蒂巴,洋芋是奇特的,大如瓷碗小,小如拳头大,一律紫色。买卖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称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要么三个辣子,要么两根青葱,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叫卖声不绝的,要数那卖葵籽的,卖甜瓜的。延安的葵籽大而饱满,炒的焦脆;常言卖啥不吃啥,卖葵籽的却自个嗑一颗在嘴里了,喊一声叫卖出来。一般又不用称、一抓一两,那手比称还准呢。爪是虎皮瓜,一拳打下去,“砰”地就开了,汁液四流,粘手有胶质。

饭店是无言的,连牌子也不曾挂,门开的最早,关的最迟。店主人多是些婆姨,干净而又利落。一口小锅,既烧粉丝汤,也煮羊肉面;现吃现下。买饭的,坐在桌前,端碗就吃,吃饱了,见空碗算钱,然而,坐桌吃的多是外地人,农民是不大坐的,常常赶了毛驴,陕北的毛驴瘦筋筋的,却身负重载,被拴在堤河栏杆上,主人买得一碗米酒,靠毛驴站着,一口酒,一口黄面馍干粮。吃毕,一边牵着毛驴走,一边眼瞅着两旁货摊,一边舌头舔着嘴唇。还在说:好酒,好酒。

中午的时分,街市到了洪期,这里是万千景象,时髦的和过时的共存:小摊上,有卖火镰的,也有卖气体打火机的;人群中,有穿高跟皮鞋的女子,也有头扎手巾的老汉,时常是有卖刮舌子的就倚在贴有出售洗衣机的广告牌下。人们都用鼻音颇重的腔调对话,深沉而有铜的音韵。陕北是出英雄和美人的地方,小伙子都强悍英俊,女子皆丰满又极耐看。男女的青春时期,他们是山丹丹的颜色,而到了老年,则归返于黄土高原的气质,年老人都面黄而不浮肿,鼻耸且尖,脸上皱纹纵横,俨然是一张黄土高原的平面图。

两个老人,收拾得壅壅肿肿的,蹲在街市的一角,反复推让着手里的馍馍,然后一疙瘩一疙瘩塞进口里,没牙的嘴那么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

“新窑一满弄好了。”

“尔格儿就让娃们家订日子去。”

这是一对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拉扯着。在闹哄哄的世界,寻着一块空地,谈论着儿女的婚事。他们说得很投机,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个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酥的颤了。

傍晚,太阳慢慢西下了,延安的山,多不连贯,一个一个浑圆状的模样,山头上是被开垦了留作冬麦子的,太阳在那里泛着红光。河川里,一行一行的也是浑圆状的河柳却都成了金黄色。街市慢慢散去了,末了,一条狗在那里走上来,叼起一根骨头,很快地跑走了。

北方的农民,从田地里走到了街市,获得了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的愉快,回到了每一孔窑洞里,坐在了每一家土炕上,将葵籽皮留在街市,留下了新生活的踪迹。延河滩上,多了一层结实的脚印,安静下来了。水依然没有落,起着浪,从远远的雾里过来,一会儿开阔,一会儿窄小,弯了,直了,深沉地流去。

正文 男人眼中的女人

如果作理性的分析,一个女人,既然是仅属于女性的人,其形象的美与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实际的情况是,每一个男人,包括最理性者,见到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漂亮的女人,没有不产生异样感觉的。

任何男人,不管说与不说,还是以外表的感觉首先对一个初识的女人采取态度,恋爱中的“一见钟情”,被歌颂得十分美妙,一见钟情的当然是外貌。而女人呢,习惯了拿自己的漂亮去取悦男人,“为悦己者容”,瞧,说得似乎高尚,其实一把辛酸。哪个女人不企图提高街头上的回头率呢,即便遇上了太馋的目光,场面难堪,骂一声“流氓!”那骂声里也含几分得意。现在社会上的商店,几乎全是为女人开设,出售着大量的衣服和化妆品,百分之八十的杂志封面刊登的是女人的头像,好像这个世界是女人的,其实这正是男人世界的反映。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这观念发展到极致,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美的享受出现异化,具体到一对夫妇,是男人尽力为女人服务,于是,一些蠢笨的男人就误认为现在是阴盛阳衰了。三十年代有个很有名的军人叫冯玉祥的,他在婚娶时问他的女人为什么嫁他,女人说:是上帝派我来管理你的。这话让许多人赞叹。但想一想,这话的背后又隐含了什么呢?说穿了,说得明白些,就是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征服男人的是女人的美,美是男人对女人的作用的限定而甘愿受征服的因素。懂得这层意思的,就是伟大的男人,若是武人就要演“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若是文人就有“身死花架下,做鬼也风流”的诗句。而不懂这层意思,便有了流氓,有了挨枪子的强奸罪犯。明白了这个世界仍是男人的,女人也明白了自己的美的作用,又不被美而被动了自己的人格,又使美能长长久久为自己产生效力,女人该怎祥地去活呢?男女既为人类的两半,从来没有男为多半,女为少半,两半同中有异,异而相吸,谁也离不得谁的。可男人天生具有易于疲倦的贱的秉性,于是,聪明的女人要使自己永远被男人看重,做了妻子永远要获得丈夫的宠爱,她应追求的不是让男人占有,也不占有男人,和让男人占有,也占有男人,转换这种关系的是一种平等,一种自我的独立。以自我而活,活有个性,活有热情,这就常活常新,正是这种常活常新,才使男人有了新鲜感,有了被吸引力。这结局虽然同讨好男人要企图达到的目的一样,但质发生了变异。

可以说,现在有相当多的女人不满男人的世界。却错误地一心要做女强人。男人在主导着这个世界,这已是人类的不幸,如若某一女人也主导了这个世界,那同样是人类的不幸。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与女人两极发展,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才是上帝造人的原意。男者不男,女者不女,反倒使阳阴世界看似合一,实际不平衡了。

正文 变铅字的时候

八年前,我在大学,发疯似地写着各类形式的文艺作品,夜夜像鸡下蛋一样,焦躁不安地在床上构思。但是稿件源源不断地寄到编辑部,却源源不断地从编辑部退回来了。我恨我无能,更羞于同学们的嘲笑我不得不给编辑部写信说:稿件不用,就不要退稿了。但我还是要写,我还在写,为了刺激自己,每写成一篇,就去校外的饭馆吃一顿有肉菜的米饭,虽然那时很穷,身上从未有过上一元钱的。

我终有一篇文章变铅字了呢!那时候,已是我学创作一年之后的1973年的6月。那天,我正在学校挖防空洞,刚刚从地道里出来,一位老师说:“你给《群众艺术》写过稿吗?”“没有。”我看着身边的同学,脸红了。“你哄老师了!《一双袜子》是你写的吗?”“这,这……”我是有这么一篇故事稿寄给《群众艺术》杂志的。“贾平凹!编辑部来了人,在系办公室,要见见你哩!”“真的?”我看着老师,看出了他脸上的真情,就噢地一声,飞跑而去了。&quot;&quot;我跑得很快,口里大叫着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跑过了操场,跑过了马路,跑上了60个楼梯台阶之上的系办公室:我完全像一头麝鹿,为我的香气而发狂了!我站在系办公室门口,我却慌惑了,我不敢去敲门,不知道那是一位什么人,要说些什么,我拍打着浑身的土,拢着头发,害羞得站在走廊里,把发烫的脸贴着墙壁……但门拉开了,走出一个文文雅雅的人来。“你是?”“我姓贾。”“平凹吗?”“嘿嘿。”此后,我被牵了进去,我一切都迷糊了,谈了些什么,全然不晓得的了,只记得那时很热,汗擦不及,手脚没处去放。

夜里,我失眠了,想,我还行呢,行呢!我恨不得让所有的同学都知道这事,但我又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我开始构思我的另一篇故事了!从此,我十分注意起《群众艺术》了,整天翻着报纸,查看它的下一月的目录发了没有?但是,第7期目录发了,却没有我的《一双袜子》!我去编辑部查问,回答是:推迟发在8月号了。“哦!”我松了口气,颤巍巍地递上了第二篇故事稿。

过了十天,我又去编辑部了,编辑同志向我祝贺,说第二篇故事稿写得不错,已决定在9月号发表。我激动得几乎要流眼泪了,一出编辑部大门,就直奔街道饭店去了,我掏光了身上仅有的5角5分钱,买了一盘炒肉片吃了。

8月号刊物出版了,我是去编辑部拿的样本,边走边看,一遍又一遍,末了,还对着太阳耀着看了一会。那天太阳很好,街上行人很多,都是笑笑的,我只是想跑,想唱,甚至想像毛驴一样就地打个滚儿。

9月号,我的第二篇故事又出版了,我就觉得我真能写了呢。我相信了我自己,越发发疯似的写下来了。

我写到了今日,已出版了和即将出版的有5本书册,但我常常想起我的《一双袜子》,虽然它只是一个故事,已经不被人理会了,但我怀念它,怀念那时的一片真情。草于1980年11月3日静虚村

正文 感谢混沌沌佛像

在合阳县的梁山,有一个千佛洞,“文化革命”中遭到毁坏,早已无人光顾,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我去了一次,拜见了那个混沌佛像。

梁山横亘合阳县城北百里地,千佛洞位于东峰。西峰是武帝山,山上庙宇重建,香火旺盛,是渭北的旅游胜景。我们一行游览了武帝山后要返回西安了,接待的人才说出了还有个千佛洞的,当然我又来了兴趣。接待人说千佛洞虽是金代物事,却早已毁坏,数年前他们去过一次,除了山高地险外,已没有可看的了。但我却总是丢心不下,感觉里应该是去一趟的。于是,让同行的人都回去,我执意留下来。

翌日一早,我同接待的一行八人开车到东峰下,徒步上山。东峰比西峰山势要缓,走到半山,荒草里有一堆一堆人工打凿后的乱石,明显是昔日庙宇的台基,仰头看去,东峰高耸在青天之上,树木葱郁,而两边隆起浑圆的东西土梁缓缓漫下,犹如仰躺的人体双腿,两腿中间,突起一个崖包,崖包下生一道溪水。这绝对是好的穴位。前日登西峰,武帝山拔地而起,立于峰头看合阳塬,塬南土梁拱若人字,而人字之下以金水徐水流经又形成塬东塬西各一人字,组成众字状。武帝山以汉武帝的名名之,便有了众心归一的大的地理形势。如果可以称武帝山为父亲山的话,那么东峰则是母亲山了。古人收千佛凿刻于洞窟,洞窟又选址于这等好穴,实在使我更为理解了佛的博大、深邃和玄妙了。

我们继续往山上攀登,虽是五月天气,太阳非常火毒,路也几乎没有,只能在没膝深的乱草中寻找时隐时现的羊肠小道,而到处黄瓣红蕊的叫做红眼棘的拉扯着裤腿和衣襟,野蜂飞乱。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心里十分得意;可能是几十年了吧,我是第一个外地人来登临此山的,为佛而来的,即就是千佛洞里什么也没有了,那就捡一块洞里的石头也是好的。这么一想,倒觉得世人则要嫉妒我了,便涌出一句诗来:平凹携得佛石回,满山怒开红眼刺。

在接近峰头时,路全然没有了,挡在面前的只是一堵崖壁,手脚并用从那崖壁缝里爬上去,上面的野草更深,几乎人一猫腰就没有踪影了。我从来未见过这么好的草,草是野的,长得肆意而自在,许多飞虫就在脚下飞溅开来,我总是用树枝拨打着面前的草,不忍心踩坏了它们。已经能看到远处西峰顶上的树林子了,尽是柏树和槐树,陪伴我的人说数年前山上的树都枯黄黄的,今年一来树却苍翠,不知是什么原因。千佛洞就在树林子里,即使走到跟前也是难以发现的。但是,怎么才能走去那里,他们却全然迷惑了,面前都是悬崖峭壁,可能不久前有场大雨,草皆倒伏像长发一样,不知道哪儿可以通行。他们依稀记得数年前是从山后绕过去的,经过了一块像龟的大石。我们就往山石绕去,果然见一巨石如龟,我惊喜称这石为“仙龟指路”。可绕到山后,却是离西峰顶相当的远了,更难识辨去千佛洞的路。大家四处觅寻,折腾了半天,我突然觉得有仙龟指路,肯定是没错的,提说到龟石下往上找看有没有路。折回来,出奇的是龟石上竟真有一条毛路,毛路带我们又转到前峰崖头,前峰崖头上却又没有路了,几个人便又怀疑是不是还得从后山绕。他们又去了后山,我累得实在不能走了,坐到崖头处一块石板上歇息,忽然看见崖石下似乎可以通往千佛洞处,就走下去。越走越觉得是一条小道,虽然草埋没了路面,且时有塌方断阻或荆棘横生。我忙呼喊:路寻到了!竟兀自沿路深入,钻进了树林子。林子里阴凉了许多,渐渐能看到一些残垣断壁,而路面上就生有许多拳大的鸡蛋大的蘑菇灰色球,洁白如玉。千佛洞到底在哪里,林子密得无法辨识,我却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只是随脚走,而且再也没了疲倦,似乎曾来过这里似的。抱着树向上爬了一气,一仰头山崖就在脸前,旁边是有了几个洞窟,但洞窟里什么也没有。折身从崖上更窄的地方走过去,攀树往下一望,崖石直立立下去深不见底,估计这正是主峰险要处了,千佛洞必在附近。才一静神,一只鸟在前边鸣叫,循声过去,鸟影是没有的,一个洞窟豁然地出现在眼前,急扑进去,搭眼就瞧见了无数的佛像,我已跪倒在那里磕头作揖了。我是多么感谢着千佛洞啊,它让我终于来拜见了!拜毕,起身看了一圈佛像,喜欢得大呼小叫,又看了一圈,还是呼叫不已,随我而来的叫做马栋的也来了,我开始静下心来,从头到尾一个佛像一个佛像慢慢地看。这是在沙石崖上凿开的只有二十平方米的洞窟,估计当年洞窟四面壁和掏凿出的两个方柱上都浮雕有佛像,但现在东面北面的洞壁因石质起层驳脱已没有佛像,而方柱上也只剩下三面未驳脱。这些佛像宽有半米,高一米有余,全坐于莲台,其姿各异,衣饰线条清晰,但头部一概毁坏,惟有方柱西侧第三排第二尊佛像还残留嘴巴以下的部位,可见出雕刻的细致精妙。洞窟东门壁上刻有几行字,记载着这是金代物事,洞窟里为八百零一人捐资刻凿了八百零一尊佛像。我和马栋没有清点现在还残留了多少佛尊,为佛遭此劫难而浩叹。这时候,后边的六人依次也寻到洞中,他们感慨着我有佛缘,是客人领着主人寻到千佛洞了。我不免也轻狂起来,说了许多得意话,等到他们看过佛洞,哀叹一番,这佛洞已无法再修复了,就出洞去看别的风光,我和马栋、马河声依然留在洞内,再观赏着,评说着。奇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首先是马栋突然发现了在方柱的一侧上刻有一佛,他说:瞧,谁个来拜佛把他自己也刻在这里了!我和马河声一看,惊得同声叫道:这是一尊最好的佛像啊!激动得抱在一块,跌在地上。方柱的这一侧原本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却是在最光亮处,半人高处,刻有一佛。此佛极可能是刻佛人在刻凿时仅刻凿了个毛坯而停止了,或许就是刻了这样一尊佛,它并没有精雕细刻,脸上没有五官,身上没有衣饰线条,只是头、身、莲台三个大概的隆起的团块,如天擦黑的乡下,我们坐在门槛上,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并看不清来人的眉眼,他也未发声,我们却依然知道来的是我们的父亲或是我们的爷爷。这是一尊谁见了谁都看出是佛像,是浑厚的佛像,混沌的佛像,充满了强劲之力的佛像,一尊极具艺术魅力的佛像!我们惊喜若狂,却同时疑惑了:在洞窟里看了这么半天,而它就在最易看到的地方呀,怎么就没发现竟又突然地出现在眼前?这是八百零一尊佛像中的那多出的一尊吗?所有的佛像都遭毁了,它为什么躲过了劫难,就是因为它形象的浑厚、混沌吗?我跪在这尊佛像前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真是与佛有缘的,这尊从金以来刻凿而成的佛像就是为了让我来拜见的,让我来认识它的价值的,而它为了让我能拜见它,认识它,偏就以如此形象避开了曾经是香火缭绕的供奉和也因此避开了锤敲石砸的毁坏,又默默在荒山岭上冷清了数十年。这尊佛如此在等待着我的拜见,它一定是有原因的,这难道是要昭示我关于什么是大慈大悲,什么是宽容忍耐,什么是浑厚沉静吗?我不禁为我上山的路上所诵出的诗句和寻到路的得意轻狂而觉得自己的浅薄了!

我们在返回山下了,可我恋恋不舍,想这千佛洞要恢复是完全不可能了,与其让这尊佛像还留在这里实在不忍,欲请它回去香火奉供,但我又没办法请回它。我再次拜揖了它,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洞窟,一路上对天祈祷,不敢再让谁来毁了它,发愿过一段时间了就来磕拜。

回来,我不愿意对人讲这尊佛像的价值,但我又怎能不逢人讲说呢?合阳的梁山正是因为有千佛洞而为名山的,千佛洞正是因为有了这尊佛像而具有了价值的,而凡能拜见到这尊佛像受到昭示的,必会自己修心成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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