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 xp1024.com
《蒹葭》


1

☆、楔子 破水

蓝,一片碧水之蓝,寒冰之冷。

他双目半睁半阖,透过粼粼水波,透视着碧水之上,高阔明远的天空。

一切都在缓缓下沉,青色丝线一样的长发被水光洗的明艳柔软,海草一样随意流荡。

原来死,如此简单。

水波之上停着冷冷的几艘木白色船只,还有头戴斗笠的,阴冷森凉的贪婪的眼。几只脑袋从那木船上俯视下来,模糊而扭曲。

“哈哈,他死定了。”声音透过波涛传来,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一层砂石,缓缓震动。

“可惜了,如此肤白貌美、面若好女,应该要尝一尝再丢下去────”

“千万别!你若被他美貌迷惑麻烦就大了!老夫人的意思是立刻……”一个男人在脖子上比了个“卡嚓”的手势,古辘古辘转着浑浊眼珠。

“唔唔,可惜了。”鲜红的舌头贪婪舔上肥厚唇瓣,依依不舍的狼绿目光紧紧盯着清水中缓缓下沉的绯色身影。

轻袍缓带,柔软的纤细长发,碧水波涛中缓缓下沉。

飘摇衣衫轻柔的像是在风中婉转摆荡,如一片被晚霞镀上丹色的浮云,不可思议的柔长青丝下露出触目惊心的雪白肤色,明明是快要溺毙的人,可他的姿态,却如於九天云上翩跹闲渡。

连死,都这麽美────

那身影缓缓下沉,浸透了冬日最冷的水,仿佛吸走了水面上的所有光彩,在碧波中渐渐沉浸下去,终止不见踪影。

如此便是命绝於此了罢。

他淡淡的想,於生於死,他其实都没有太多执着,老夫人实在无须如此大动干戈,想要他离开的话,其实说一声就好了。

背脊被什麽东西托住,他缓缓的闭上眼。

温暖的触感从唇瓣上传来,一个瘦弱的,纤细洁白的手臂,慢慢费劲的揪住了他肩膀处的衣衫,他的嘴唇里被人渡来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珠子。

唔……他浅浅睁眼看着,眼前波光明灭,波澜不惊。

死水之中,他仿佛停在了半空,沉重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死死拖住。

水波朝着逆流的方向开始荡漾,青丝纷乱,白玉颊边划过巨大的尾鳍,鳞片冰凉而温润,仿佛千百颗镶嵌完美的珍珠贝。

努力拖曳着他的小家夥,被水波冲的摇摇荡荡,双手费劲的在激流中拽着他,秀致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头短短的银色头发,和他幽魅的青丝错落纠缠。

“要报你的放生之恩!”细细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小家夥咬牙切齿的拔萝卜一般使劲努力着,“要报你的放生之恩……呀呀呀……”

呵……

如此奇异的生物,却没有带给他没太多的惊讶,他甚至没有奋力一游去帮助那个身影来减轻负担,只是随波逐流,任它拼命摇摆着艳丽的尾鳍,将他向深渊之上拼命拖去。

“哗啦!”泼水而出的晶莹仿佛一片灿烂盛开的水珠巨花,他的身体被猛力举出,阳光照在湿冷的身体上,带来灼烫一般的剧烈温度!

哈哈!我成功了!银铃一样得意的笑声,他听着,身体被拱了几拱,推上了深渊旁黑沉的巨岩。

被冻得几乎丧失知觉的指尖动了动,滑过那片冰凉湿润的巨大尾鳍,却只一瞬。

然後是重物跳跃出水面的声响,小家夥兴奋的身体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光弧,银色短发阳光下耀目一闪。

扑通!

小身影重新没入水中,留下一圈圈荡漾的波痕,从此不见踪迹。

余留巨大的水花,金光灿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帝相

自古君臣分而治之,然当世自有名臣,越君主封制,居万人之上。

这就是苏倾容。

史官对他的评价是,玉容雅素,美类好女,然为人阴静,不可相与。

这位丞相在北周国史上,毁誉参半,他带来了一个近乎於四海平八荒的强盛时代,却也带来了北周历史上,最为混乱的宫闱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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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络,北周的第六代皇帝。自幼被幽禁於萧华宫,整整六年,於昭和三十八年被苏倾容拥立为帝,諡号文皇。

而史官们对於这位皇帝的评价是:

“帝初孱弱,然随年见长而焉有四海,即位後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赈,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智略,更盖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朝命而入贡者三十国。福陨之广,远迈朝堂。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简而言之,是个比较猛的皇帝,基本上文韬武略无可指摘,然而,如果没有下面的一段话的话,这位陛下一辈子就可算是完美了:

“然帝於宫闱中势咸不振,初媚於相,而後掣肘於後,帝後六十余载,帝每每不得宫门入。”

说白了,是个怕老婆的。

这两个人,震四海平八荒,於情史上,却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以形容。

极其,惨不忍睹。

☆、奪宮1

夜晚的北周皇宫,梨枝玲珑,落花芬芳。

极其静谧。

石成领着只有大约一千人的小队,遥遥注视着封闭的萧华宫。

那宫殿红墙斑驳,形容冷落,在苍翠松柏的遮掩下败露不堪,寒薄如雪洞。即便是在初春的绵柔轻雨中,依旧荒废而委顿,不见半丝生机。

月还未上中天,不是动手的时候。

他身体贴着红墙,被粗糙的墙皮刮擦着脖颈,心跳如鼓,默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丞相大人。

北周成败衰亡,只在今夜,或者说,只在苏倾容一个人的身上。

今晚,要夺宫。

这里宫墙沉静,万里清寂,初春的雨带着甜味,沉甸甸的打在嫩叶上。石成握紧了刀,等待着苏倾容的到来。

*******

昭和三十八年,北周陷入了立朝以来的最大危机。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子现在已经不在御座上上,而在瓦剌人的囚牢里。

年初的时候,瓦剌人来袭,他们一举调动了数十万的骑兵,烧杀抢掠势不可挡,直逼都城。

昭和帝即位以来从没有爆发过如此大战争,这位皇帝几乎完全没有作战经验,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於朝堂上盲目乱乱点了几个将军,却因为用人不慎而连连败兵。无奈之下,昭和帝选择御驾亲征。

好吧,昭和帝是一个非常温和敦厚的人,他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对身边的太监宫女们都很好,对大臣们也礼遇有加,他是一个谈吐中令人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一个好人。

但一个好人未必适合做帝王,事实证明,昭和帝作为一个天子,极其失败。

他在到达前线────焦化城的第一天,北周军队就全线崩溃,昭和帝被瓦剌敌军俘虏,成了敌军手上的人质。

……这下子糟了。

自家的皇帝被人抓了,晴天霹雳,北周朝廷一片混乱,後宫更是乱上加乱。

後宫里,皇後和嫔妃们哭成一团,大臣们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建议立刻南迁的,有建议重金议和的,有立马打算辞官避祸的,山河破碎,社稷飘摇。

瓦剌人已经堵到了旭阳关口,一旦突破了旭阳就能直线南下直取京都,他们手里还押着北周皇帝,别说旭阳关守将顶不住,就是朝堂上的三朝元老们都半天给不出一个对策来。

其实皇帝被俘虏了不可怕,想坐这个位子的人能从宫门口排到西大街,皇帝嘛,死了一个再换一个就好了,与帝国也没有多麽不可或缺。

可麻烦就麻烦在,皇帝他没死,而是被活捉了。

瓦剌首领放话过来────你们皇帝在我手里,该给钱给钱,该撤防撤防。

相比於领土,瓦剌首领对於金钱更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个活捉的皇帝就是一个现摆着的摇钱树,没事拿去北周晃一晃,要多少赎金还不是随他开口麽?

朝臣们头疼脑胀,生吃了瓦剌人的心都有────干嘛留个活的皇帝给我们,直接弄死他得了!

弄死他就可以赶紧的立马的立一个新皇帝,把事情推上正轨。退一步讲,让昭和帝彻底失踪也行,等新皇坐稳根基,就算昭和帝活着回来也没什麽太大作用了。

现在倒好,碰上了最差的情形:皇帝不但没死,还做了人绑匪的人质,明目张胆的问北周要钱。

要钱就要吧,可问题是给了钱给了人也不一定能回来啊!看那草莽部族们蛮不讲理的劲儿,要是给了钱,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他们搞不好会每年来收一趟皇帝陛下的人身保护费,跟拿压岁钱似的。

要死不死的败家皇帝啊!

然而这些话,大臣们只敢在心里嚷嚷,没人胆敢说出嘴来。

朝堂上的众臣们还在慢慢琢磨对策,然而後宫就不同了。

丈夫被俘的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劈晕了皇後。

就在瓦剌索要赎金的同一时间,皇後迅速作出了反应:皇帝是最重要的,将後宫能够聚齐的金银珠宝全部收集起来,其中甚至包括皇後本人的嫁妆,统统一起打包,就要送去瓦剌军营赎回自己的丈夫。

但比她反应更快的,是年仅十七岁的丞相苏倾容。

运送金银的车马还没走出宣武门,就被丞相府的私兵扣住。

一看是苏倾容的人马,运送财物的守将们都懵了,也不敢抵抗,就原地将准备运出宫的财宝又运了回去。

*********

苏倾容,北周朝廷几乎一手遮天,誊养了十万私兵的黑衣宰相,北周最阴冷的一股势力,在这个时候,终於出场。

这人来历神秘,美貌堪比女子,静柔深沉,小小年纪就连中三甲,一路从翰林越过监察院做到了太傅,结果还没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被昭和帝紧接着一手擢拔为相。

在满朝堂的老头子和中年人里面,他实在太过扎眼,也极其低调,几乎曾经让所有人都怀疑昭和帝擢拔他的动机────不会是美貌惑主吧?

在朝廷上呆久了的老臣们都是人精,这人平日柔柔静静的,女孩子一样,但细细观察下来就会发现,他几乎在所有的大事情上都插过手,大谋小断里都能看见他的影子,基本上十处敲锣,九处有他。

而再细查下去,却又摸不到他的头尾,可以说是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阴魅难测。

这个人实在是太冷太静,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被他暗暗坑一把,所以,油滑的老臣们向来不欲与他为敌,纷纷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倾容会就这麽沉静下去的时候,昭和三十八年,文武百官们终於看到了他完全不同的一面。

————苏倾容当庭杀了皇後。

因为赎金被扣押,那风韵犹存的妇人残妆淩乱,犹带泪雨,硬是闯上了朝堂,试图说服百官派人将她好不容易凑齐的赎金运出旭阳关去,换回被扣押的夫君。

这一年,春天来得早,梨花如雪,满满的压了一枝头的芳香,薄有山花取次开,淡淡的雨。

就在皇後放声大哭撒泼打滚的时候,苏倾容从九重宫阙中慢慢行来,细而长的手指头笼在袖口中,冰肌玉骨,粉面朱唇,薄雾轻笼,木樨如雪,仿佛他身上的朝服也带着湿润水汽。

他微微垂着颈子,眉心一点淡淡的朱砂红,柔软长发下露出一抹凉雪一般白的肌肤。苏倾容对着满面泪痕的皇後娘娘浅淡微笑,只说了四句话。

“败军之帝,不许救,不必救。”

“社稷为重,君为轻。”

“陛下万人之上,锦衣玉食,人命蝼蚁,尽享荣华数十年,却连一国兴亡都担不起,赎回来又有何用?”

苏倾容柔静的如同月下美人,红唇挑着浅浅的弧度,就有了那麽一种冰冷而澄澈的风姿,“还不如,去死吧。”

皇後听得目呲尽裂,张牙舞爪,疯了一般朝苏倾容扑过去!

苏倾容微微退後了一步,向後伸手,毫不犹豫的抽出殿前侍卫的剑,然後左手钳住抓挠过来的皇後,右手乾净俐落的割断了她的脖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

血雾喷溅而出,苏倾容一身湿粘血腥,却清凉如同置身事外,他松松的插回侍卫的剑,将皇後断裂了一半的脖子的屍体轻轻放回地上,然後,依旧那样静默温柔的拢起了袖子。

踩着血湿的脚印,苏倾容轻漫缓步,走上玉阶,站在空荡荡的龙椅边。

那血液粘稠的声音沾在地板上,有种微妙的滴答声。

“从今天起由我摄政,异议者杀。”苏倾容非常平静的垂着眸子,看也不看满地瞠目结舌的朝臣,声调缓慢而阴柔。“从今日起,吵着要迁都者杀,自乱朝堂者杀,搅扰军心者杀,辞官避祸者杀。”

然後他宣布,废除昭和帝皇位,改尊为太上皇。

*******

远在瓦剌军营的昭和帝听到这个消息,一口血没上来,差点昏死了过去。

苏倾容误朕矣!

昭和帝连连哭叹,听闻皇後的死讯,他更是被打击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短短时间内就瘦了一大圈,头发灰败,染上风霜一样的苍白。

瓦剌吃食粗陋,身处敌营日日提心吊胆,昭和帝唯一的指望就是北周立刻送来赎金换他回宫,他天天等天天盼,即使是站在荒地土坡上,也要朝着北周的方向遥遥张望着,渴盼着。

可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少年丞相,在这个时候废了他的帝位!

苏倾容不但放话不给赎金,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打算多管,着手改立新帝。

昭和帝很有自知之明,他的知道自己不算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自从外敌入侵以来又总是错谋错断,但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向倚重苏倾容会如此对他!

当初提拔苏倾容,是看重他行事俐落乾净,可以替自己处理好些不那麽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昭和帝现在才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懂得苏倾容。

黑洞洞的朝堂上,那个白皙美貌,有着女子一般精致美貌的丞相清冷淡漠的垂着白净的脖颈,轻柔而淡漠的对他说了一句话:“陛下用臣为相,臣必以死报之。但若陛下和北周利益冲突,臣定会舍陛下而就北周。”

要命的,他当时怎麽就没有听懂这话呢?

苏倾容,苏倾容!

昭和帝压着剧烈鼓动的胸口,在瓦剌军帐里昏沉沉的举拳捶地。苏倾容的意思是,他只会忠於国家,而不会忠於皇帝啊!

“陛下……陛下……”被一同掳来的贴身小太监甯喜惊慌的擦拭着昭和帝血粼粼的嘴角,一面拍抚着他气喘咻咻的背,“陛下放心……苏丞相一定会想办法,他不会扔下陛下不管的……”

“他会。”昭和帝粗壮的指节紧紧抓着宁喜细瘦纤白的手腕,“他一定会。”

“苏倾容为了北周什麽手段都使得出来,朕只担心……担心络儿……”说罢使劲咳嗽,紧紧皱着花白的眉头。

宁喜垂下了眼睛去。

络儿……啊……

原来,陛下还记得那个被幽禁的小皇子麽。

皇上唯一的,从未关怀过的,亲生骨肉。

******

昭和帝从来生养艰难,四十多岁,也不过得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个儿子,还是靠全後宫里的嬷嬷宫女们偷偷保下来的。

皇後早年曾经是昭和帝的表妹,非常受皇帝宠爱,但皇後先天有所不足,在流掉了第一个孩子之後就再也无法生养。

昭和帝不嫌弃她,数年如一日的疼宠有加,然而,皇後却从此性情大变,满怀着失落和仇恨,她不再容忍任何其他嫔妃诞育皇帝的龙种。

这些年里,宫里的皇子皇女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沉络,是被自己的母亲兰昭仪拼死暗藏在一个老太监的食篮里,才堪堪避过一劫。

她知道,儿子的啼哭已经惊动了中宫,那个因为无法生养而烧灼着嫉妒的火焰的女人,定然不会放她们母子一条活路。

送走了儿子,兰昭仪自知逃不过皇後毒手,先一步就吞金自尽,老太监顶风冒雪找来一个京郊穷苦人家的死婴顶替,才算是糊弄了过去。

沉络活了下来,在昭和帝的後宫里悄悄活着。

老太监找了一间空置的房子,将小皇子安顿了下来,他很乖很好带,皇後的侍卫曾经无数次的经过这个房间,都没有听到小皇子一句哭声。

然而即便如此,避开皇後的耳目也快要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就在他们顶不住了的时候,萧华宫的一位废妃伸出了援手。

废妃曾经被皇後药死过刚刚出生的心爱女儿,对这个苦命的婴儿疼爱非常,她将孩子藏在了几乎人迹罕至的萧华冷宫里,几个宫女和嬷嬷,还有太监们,从少得可怜的俸禄里面凑齐银子,买来乳糕裹着蜜糖喂养这个没奶吃的孩子。

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无论是宦官还是宫女,都一致的保持了沉默。

这是一种温暖而伟大的沉默。

这个孩子,给他们在最底层的贫瘠枯燥生活中带来了无数的快乐。

在这座冷酷的宫殿里,无论是太监还是韶华逝去的嬷嬷和废妃,都决然绝不可能拥有属於自己的孩子,时光匆匆,他们的终将如同冬日的落叶一样,一卷草席裹身,在地底零落成泥,无人惦记。他们对於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都极尽疼爱。以至於,他们决定让这个北周独苗仅存的皇子认祖归宗,获得他应有的荣华富贵。

那年春日,来的晚,空气还是冷的,初春的花朵在冰霜中被冻僵,还没有开放,就纷纷混着春雪掉落在泥土里,唯有皇後宫里用温泉滋养的牡丹,四季如春,娇媚绚烂。

废妃冲出了萧华宫,在昭和帝携着皇後玉手和百官於御花园里欢宴的时候,当着帝王的面一头碰死在了冰冷的宫柱上!

血光鲜艳,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开出了耀眼的红色飞花,顺着玉石宫柱,顺着汉白玉石阶,仄仄的蔓延开来,渗入了皇後脚下盛开着娇艳牡丹的泥土。

她挣扎着蠕动至目瞪口呆的帝王足前,伸出手去,揪住这个早已经遗忘了她容颜的,陌生的丈夫,沙哑开口,“陛下……陛下幸存龙子……乃兰昭仪所生……臣妾……臣妾求陛下看看他……孩子、孩子长得和早逝的太後……一模一样……断……断不辱宗庙……”

废妃残喘挣扎,“臣妾自知必死无疑……但……只要皇上为小皇子做主,我虽死无憾!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去看看他,去看看他……”

她握着他的衣摆,抖颤如同风中落叶,话还未说完,就僵死在了台阶上。

皇帝浑身哆嗦,侍卫们一涌而上,硬生生将那死去的女人手指折断,才救出了皇帝的衣摆。

废妃眸光湮灭,临死一眼,却是看向皇後,带着对刻骨的怨毒和愤恨。

黑沉沉如同死水的眼神,让皇後近乎於发疯般的尖叫起来!

昭和帝胆战心惊的抱着疯狂的捶打撕咬妻子,御花园里人声鼎沸,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笔砸到头晕眼花。

然而,废妃虽死,她的血却永远留在了那三尺玉阶上,长长的一道长河,万分鲜艳。

那是一地用後宫寂冷女人鲜血书写出来的恨。

深深的嘈杂和沉寂之後,巨大的喜气由百官之中爆发开来────天子有後了!

昭和帝惊喜又为难,皇後近乎於癫狂,说什麽也不允许他前去萧华宫探望,皇帝懦弱,迟迟不敢承认儿子的身份。不仅如此,皇後还雷厉风行才处死了所有养育小皇子的嬷嬷和太监。

她当即就要对小皇子下手,领着一票宫女握着粗大的廷杖气势汹汹的赶往萧华宫。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翰林的苏倾容挡在萧华宫门前,劈手就是一耳光,当着皇帝的面将皇後狠狠扇翻在了地上!

“皇後祸乱宫闱,还打算动摇国本麽?”那个沉魅优雅,如同女子一般美貌的少年,冷冷压低着眉眼,素衣黑发,倾国倾城。

春华厌仄,所有人都记得那日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儿淡黄轻红,韵致楚楚,风过梧桐,水流卷红叶,萧华宫前树荫绿满庭院,而那个清肌玉骨的少年,姿秀温雅,在破败宫门前冷冷的笼着长袖,美若女子,却冷若冰霜。

皇後捂着红肿的脸呆愣跌坐在地,眸子都能冒出绿光,一副要将苏倾容生吃了狰狞表情。

苏倾容退了几步,背脊贴着萧华宫的大门,那门破旧,红漆剥落,但里面,关着的是北周未来的帝王。

“伤皇後凤体,臣按律当斩,但谁也别想碰小皇子一根指头!”少年手持免死铁券,扔去昭和帝脚下,“这是我北周太祖钦赐的免死铁券,加害皇子,就是加害皇家宗庙,你们谁有胆就来!”

皇後宫里的宫女们噤若寒蝉,连皇帝都对苏倾容不起脾气来。

苏倾容将死谏的摺子高举过头,一双形状优美,如同静夜星空般的桃花形眸子,三尺软波之下阴冷柔魅,逼视着昭和帝。

小皇子的消息,早一步就已经被苏倾容昭告天下。苏倾容门生众多,只要皇帝敢要他的命,他就敢让皇帝颜面扫地。

宫女们扶着发丝散乱,脸颊浮肿的皇後跌跌撞撞离开,皇帝也喟叹一声,看了看紧闭的萧华宫门,转身而去,最终,都没有去亲自看儿子一眼。

就是那一天,小皇子得到了从未有一面之缘的父皇赐下的名字,沉络。

同一个月,小皇子得到了安景王的封号。

这是他的父亲给予他的,一点点菲薄的荣耀和承认。

沉络依然被禁闭在萧华宫,他不能出宫建府,不能结交权臣,他甚至连自由活动的权利都没有。

皇後极其苛刻,虽然不要他的命,在吃穿用度上却无比克扣,以前废妃和嬷嬷们还会动手做些手工活,托人拿出去给他换取吃穿用品,而现在,这些疼爱着他的人全部被皇後杖毙,沉络从此,完全孤寡无依。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抬头看着小院上方狭窄的天空,或者在盛夏时分靠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依偎着难得的清凉。

沉络很喜欢居住在大树上的黄鹂鸟,它们在树上做了窝,还生了小鸟。沉络总是在大鸟离开的时候去帮他们照顾着孩子,虽然经常饿着,但他还是尽量将吃剩的乾粮省下来一点,一粒一粒掰碎了喂养几只抢不到食物的弱小雏鸟。

可没过几天,就连这麽一点奢侈享受,也被皇後剥夺。

炽阳酷热,沉络孤零零的站在萧华宫的小院里,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鸟蛋和被人一脚踩扁的小雏鸟,肚穿肠烂,一地腥臭,黑豆一样的小眼睛黑洞洞的睁着,稚嫩的羽毛七零八落。

那唯一能带给他一丝快乐的大树,被皇後连夜砍去,徒留一个光秃的树墩,在烈日下炙烤。

沉络默默的,俯下身去,将小鸟捧入手心,理了理,寻来一处小小的松软土地,将它们掩埋。

一抔一抔的土,阳光照在背上,火烧一般。

小小的孩子脏着双手,孤单的贴着门板坐下来,一阵清幽的脚步缓缓传来,带来梨花的香气。

透过门扉的裂缝,沉络吃惊的仰头看着石阶上徐徐走来的美丽少年。

那人白皙而清雅,仿佛女子一般,美貌的难以形容,他一手抵在门扉上,一面垂着睫毛同样透过裂缝注视着他。

“臣苏倾容。”他好看的唇瓣开阖着,杖挑明月,衣惹烟霞。

他的手指抚摸着粗糙的宫门,躬下身子低低的半跪下来,梨花花瓣匍匐在素雅的衣摆上,一片山明水净。

沉络眨眨眼睛,将整个脸蛋贴在门上,看着软软的娇花从他长发上抚落,皇後的寝宫高高矗立在遥远的背後,天雪白梨花间隐隐约约的蔚蓝中带了夕阳血色。

“总有一天,臣定会将殿下接出这里。”苏倾容红唇微微勾着,手指带着清凉的气息。“小殿下,你一定要耐心。”

嗯,是这个声音。

沉络记得,那天皇後娘娘来要他的命时,就是这个声音救了他。

他屏住呼吸,把着门缝贪婪凝视。

这麽多年,他透过破旧的门缝,看到的永远都是满地萧瑟和破败,却从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麽美丽的景致。

那个人,素衣长发,发梢垂在波光一样的缎子上,白玉锁骨如同蝶翼,随着他垂眸的动作微微隆起,振翅欲飞。

洋洋洒洒的梨花忽然从天空中降落到沉络眼里,世界一片雪白。

那样芳香,那样素雅乾净,是苏倾容衣衫的颜色。

☆、大雪

旭阳关外,本是万里风吹草低的草原。

瓦剌人马蹄踏破城头,一把妖火烧尽了原上离离枯草,留下一个千里枯败的焦土。

京城里丞相摄权,而旭阳关百姓终於开始反抗,数万名屯田军扛起有限的武器,家里凡有壮丁,统统扛起铁器前去抗敌。

不断的有壮丁冲上,不断有死伤被送回来。

旭阳关外,零零散散分布着被烈火烧黑的城镇,那焦黑的石头在胡同巷弄里散发着不祥的气味,而城镇之外,遍地可见无主屍骨,蚊蝇秃鹫盘亘,马肉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

城镇里,近乎於弹尽粮绝。

翠秀用裙子兜着炊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院子里四处散落的伤兵。

她才刚刚成亲,嫁的是镇子里青梅竹马的夫君,小俩口还在新婚燕尔就遇到瓦剌大举入侵,夫君韩烨二话不说,将一家老小尽数托付给妻子,奔赴战场。

而她的新婚居所就变成了战场伤患的休憩之所,初初成婚,还像个孩子的姑娘脱下明媚发簪,一握满把黑发随意挽就,在锅台和伤患的铁甲间磨粗了细嫩的手指。

好在韩烨有勇有谋,以白丁之身顶了已死守备的官职,率人马几番冲杀,竟然也斩获了敌人屍首不少,然而每次送他前去杀敌,翠秀还是不免提心吊胆,晚霞照着城外焦黑黄土,回荡着冲锋的牛角号。

她一旦有空,就奔上城头,向那战场上伸着脖子遥望,只盼那血淋淋抬回来的断肢伤兵里,没有她的韩烨。

尽管有屯田兵拼死抵抗,瓦剌人还是一步步逼近了旭阳关。

皇帝还被他们扣在手里,军人们冲锋总有顾虑。

然而,遥远北周帝都发话,苏丞相已经改立新帝,这位少年丞相着手将那当初那一群溃军败将收拾起来,交由丞相私兵重新训练,不久就会奔赴旭阳关,前来增援。

消息传来,士气大震。瓦剌领袖似乎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攻击更加疯狂,连续屠杀乾净数个边外城镇,韩烨每次回来,都会顺手救回不少逃难的百姓。

而这一回,他带回来的,竟然是一位娇滴滴的年轻女孩。

女孩黑眸低垂,泪盈於睫,身上一袭初雪般寒凉的白,身姿如柳,浑身散发着与世无争的纯净气息。

柳叶眉,樱桃唇,漆黑长发散乱飘荡下来,映着发间一朵乾净的玉簪花,莹莹难书韶华,在那阴凉树影下错落成一身淡影。

“这是沐阳城太守的千金。”韩烨清俊疲惫的抹了一把脸,对翠秀解释道。

沐阳城前几日刚刚被瓦剌人攻破,太守宋明义守城而死,他的女儿则在战火中失散流落,缩在焦黑的城砖角落,被前去驱敌的韩烨所救。当时宋小姐正倒在一地血屍当中,颤巍巍的站起身呼救,衣衫虽然染了血迹,却依旧能看出华美质地,柔美的小脸满是污浊却难掩高华气韵。

宋家小姐宋依颜将双手挽在腰侧,盈盈对着翠秀行礼,她神色清淡而寡白,不卑不亢,有一种安定而淡薄的气质,仿佛无论多少战火和悲剧,她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万般尘埃,染不上她一丝裙角。

不仅仅是翠秀,就连满院子的伤兵们都被她这清冷气质折服,何况宋明义殉城而死,让大家都对宋小姐多了一分尊敬。

除了韩家的两位老人,翠秀硬是在乌七八糟的院子里收拾出来一个独立的空间,安置宋小姐。

******

食物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瓦剌人将能抢的东西都抢了,他们还焚烧了镇子里的粮仓,外面草原已经没有可以放牧用的草,镇子里的猪马牛羊无一不是皮包骨头。

羊栏里面一只怀孕的母羊挺着大肚子,肋骨一根根曝露出来,艰难的拖动着步子。

翠秀看着另外一只公羊偏头,将地上肠子一般的草根从泥里揪出来,那往常温驯的眼神里竟然有了一种嗜血恶毒的光。

就仿佛这头羊已经饿得快要吃人。

不多久,怀孕母羊呻吟起来,下身渗一滩带着膻味的鲜血。

那公羊嗅到了血的味道,牙齿厮磨了两下,看着母羊的目光中带了一丝饥饿的绿。

翠秀只觉得寒凉袭上背後,远处几只瘦骨嶙峋的羊也围了过来,无数黑漆漆的乌鸦也早早等在树上,压了沉甸甸的一树。

小羊一出母体,几只羊就疯了一般冲上去,粗粝的牙齿几下子将刚刚落地、还在抽搐的小羊分食的一乾二净,血肉飞溅,纯白的羊嘴上染着红血,满院都是牙齿撕裂血肉和骨碎的声音。

枯树上落了雪,黑压压的乌鸦扑下来,疯狂抢食小羊屍体的肉渣,喙上染着鲜血,飞扑着来回撕打,羽毛如同黑色的雪落下,一旦哪只死去,立刻会被同伴分食。

翠秀浑身发抖,跌坐在地上,耳边听着母羊凄厉的惨叫和羊群血腥味血肉撕裂声响,扶着羊栏大口大口呕吐出来!

食物……粮仓被瓦剌人烧了,再这麽下去,大夥儿怎麽撑得下去,怎麽还撑得下去?

*****

翠秀端着粗粳米粥伺候了公婆,然後盛了最稠的一碗留给韩烨,再将剩下的所有从锅边刮起,攒足了一碗端去给宋依颜。

宋依颜的房间里放着一只瓷碗,里面养着一朵小小的莲,在水中散着剔透玲珑的香。

翠秀在宋依颜面前总是免不了自惭形秽,小姐一双赛过霜雪般柔嫩的手伸出来,带着笔墨的香味,远远不是她这种小家民妇可比。

最难得的,是她身上那股子与世无争的淡雅气质。

宋依颜看着她放下那碗黑乎乎的粗粥,还未入口,已经掩了口鼻小声呕了出来。

“小姐!小姐!”翠秀连忙扶过去,宋依颜盈盈的身体弱不禁风,翠秀伸手摸去,竟然已经单薄到了见骨的程度,连忙关心,“小姐,这几日你怎麽瘦了这麽多?”

她看了看桌上的粥,“这粥……小姐可是咽不下去?”

宋依颜眉头微微一颦,淡淡点了点头。

翠秀尴尬的涨红了脸,“可是小姐……这粥,这粥是我家剩下的最後一点米,没有更精致的吃食了……”

顿了片刻,宋依颜淡淡敛眉,身上有幽幽梅香,翠秀这才想起听韩烨说过,宋小姐平素所用,都是最高雅的东西,连喝口茶都是用梅花上的雪泡了,方才入口,这种粗粥她如何喝得下去?

“宋太守殉国,宋家的家人都死绝,连一个仆从都没剩下。无论如何,请娘子护住他这唯一留下的骨血,定要照顾好宋小姐。”翠秀想起韩烨离去前,抓着她的手用心嘱咐。

她咬咬牙,将那碗粗粥拿回,对着宋依颜行礼,“小姐等等,民妇这就去张罗些细致的饭菜。”

******

庭院里遍是伤患,翠秀让几个大娘将那碗粥给伤患们分了,裹着一张破烂油毡就出了门。

接近战场的地方,有一片节碧水连天的大湖,此时天寒地冻,她腹中空空,饿的浑身发抖。

有战士的血腥气顺着战场绵延过来,湖边有松树林,翠秀脚下的鞋子破了个口,雪水顺着脚心透出寒意,她嘴唇青紫。

这是大概是旭阳最後一处能找到一点好吃食的地方。

她攀上那冰柱一样的树干,脚踩在粗糙的松树皮上,树干被雪水冻成了冰,将她的足底皮肤撕拉开细细血口。

翠秀将冻得发红的手伸入松树上一个不显眼的洞口,伸进去,掏出半把榛果和松子,洞里被激怒的松鼠愤怒的将她的手指咬的血迹斑斑,但她还是将它的窝全部掏光,收进了自己的腰袋里。

若不是这只松鼠浑身没几两肉,她大概也会把它打晕一同带走。

接连爬了几棵树,腰间的袋子渐满,她抓了最後一把,正打算下树,却被一只松鼠狠狠攻击了眼睛!

它疯了一般撞上她的眉骨,翠秀即便及时闭上了眼皮,也被抓出几道深深血口,她一手抱不住树枝,滑脚跌落数米高的大松树!

湖边树下的雪被砸出大坑,她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从嘴中掏出碾碎,雪气中淬着冰,卷着雪花钻入口中,带走她身体最後一点热量。

湖水湿透了她的头发,一阵阵剥骨锥刺的冷。

翠秀看着头顶被松树遮住的蓝天,泪水冻成了冰滴。

她会死麽?

好疼,疼的骨头都要碎了,疼的仿佛浑身被人拆散了。

不但疼,而且冷。

这一场鹅毛大雪,风裹着呼啦啦飞吹,她身上的油毡裹着湿冷,紧紧贴在身上,几乎要被这片银白掩埋。

她还……没有再看夫婿一眼,还没来得及为他留下个孩子,公婆还在家里炕上等她,他们的风寒咳嗽都没有治好……宋依颜也还在等她张罗吃的。

湖面悠悠,这湖温暖,不曾结冰,如同镜面一般,倒映着寒冷的冰川雪色,剥落云烟。

她只觉得所有温度渐渐融入冰雪间,意识渐渐迷蒙,恍然间记起满目喜庆的红,新婚那日,她的夫君将她的手从花轿上接下,拥入内室,然後大凤红烛烧到了天明,床上的锦绣红缎上,牡丹开的蜿蜒曲折。

那一晚锦绣成灰,烧出了她心中最柔软的温暖,月华冷冷,她看着枕侧的韩烨,只知道自己要一辈子对他好。

小窗明月,她和心爱的男子,才刚刚度过一番春秋,就要命丧於此麽?

“韩烨……”翠秀绝望轻唤,嘴中却突然传来一阵温暖。

入目一头蓬松顺滑的银发,有人胳膊支在上空低头凝视她。

******

湖水平滑如镜,她的眸底倒映出一番蓬松的银光。

天空仿佛被那一点点银光敲碎般,一双温暖的亲切的琉璃色眸子从上方俯视过来,带着一点关切、一点好奇。

远处山之巅,红红的夕阳照着松树上的雪,宛如太阳温柔的眼睫毛。

翠秀艰难的睁大眼睛,看到了她此生所见,最为神奇的生物。

它一头银色的长长发丝,拖曳在腰下,直直没入水中,碧水下潋灩蜿蜒的银丝水草一般悠悠荡荡,有几根顺着它的耳畔坠下来,掉落在她的脸上,柔软而清凉。

它半个身子浸在湖里,只伸上来了一个半身,它的手里拿着菱角一样的东西,将它敲碎挤出汁液,倒入她的嘴里。

刹那间一种昏黄的温暖悄悄袭上翠秀的心头,整个人舒然轻飘,仿佛浸沐在热水里。一霎那间,舒服的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乡,眼前人又是谁,翠秀的心像在黑暗里彷徨无计的飞蛾,终於找到一点灯光。

“好点了吗?”它开口问,高兴的弯起了眼睛,仿佛夜尽天明的琉璃火,那般纯净那般清澈。

翠秀被吓了一跳,镇定了好久,才在那样一双明净的眼神下镇定下来。

“谢谢……”她嘶哑张口,动了动身体,发现伤口疼痛似乎好了大半,便坐起身来。

定睛看去,湖水清澈,它的身体一览无余。

它难辨男女,胸口平坦,秀美的脸蛋,雪白的肌肤,而腰部以下浸在湖水中,却是一尾流光溢彩的鱼尾,尾鳍仿佛薄纱一样左右摇摆。

“你、你……你是鱼神麽?”翠秀结结巴巴的问。

它弯起大大的眼睛摇头,尾巴拍起巨大水花。“你的脚受伤了,伸给我。”

它一手拿着一捆水草,将翠秀带着血皮的脚底拽过来,脱下她的鞋,绑上一圈一圈的水草。

伤口接触到柔软海草,渗血的伤口立即止血。

它的手很温柔,很仔细,翠秀看着它,那一身肌肤素犹积雪,再加上融化银丝般的长发,就如同一个小小的神祗。

它的面容看起来好小,像个七八岁的孩子,翠秀从它手中挣脱出来,挣扎着跪地磕头,“多谢鱼神相救,民妇定当做牛做马报答鱼神。”

小鱼神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张开嘴一笑,露出一排糯米一样洁白娇俏的牙齿,“姑娘,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叫苏倾容,姑娘你听过麽?”

翠秀张了张嘴,印象中似乎听谁说过帝都那位摄政的苏丞相名字中有个“容”字,但究竟是不是这个人,并不是她这麽一个山野民妇能知道的。

小鱼神眼睛闪闪发亮,拉着她的衣摆抬头,“你见过这个人吗?他长得很美很美的,叫苏倾容,苏──倾──容──”

“帝都的苏丞相似乎名字里有个容字,但民妇从未见过他。”

小鱼神又摇了摇尾巴,眼睛里似乎有什麽东西闪动,“唔……”它失望的低了低头,然後振奋的重新笑开,一手伸出,指向不远处的一处草滩,“姑娘,刨开那层雪,下面有许多蘑菇。”

然後它一个弯身,高高跃起水面,在半空画了一个彩虹般零落的水珠,然後重重深入水面,再也不见踪影。

“大仙、大仙……”翠秀焦急的站在水边,就见到那抹银光渐渐低沉,余留那一丝长长银光,在漆黑的深渊底沉没。

*******

“你说,这是你掏光了松鼠窝得来的?”寒雪透过纸糊的窗棂飘进来,翠秀一面为宋依颜糊窗户,听到她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声音从背後传来。

“是、是,小姐快尝尝……”翠秀连忙笑道,哪知宋依颜的脸色骤然沉下,冷冰冰的看着她。

宋依颜将她好容易熬出的草菇榛子粥一把推开,热乎乎的气息让翠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而宋依颜却毫无碰触之意,“那些小生命何等可怜,你掏光了它们的窝,它们冬天吃什麽?岂不是要饿死?”

“可是、可是……我都已经掏来了……”翠秀羞得满脸通红,急忙辩解。她想不明白宋依颜的逻辑,难道人命不比那些松鼠重要?

“端下去,我不吃!”

“小姐……”

宋依颜猛地站起身,却气息嘤嘤的跌坐回床上,一只手捂着唇口轻轻咳嗽,姿态仿佛空谷幽兰,“拿走!我就是饿死,也不吃这等缺德手段收来的食物!我一想到那些可爱的小生灵们连点吃的都没有,只能饿死在大雪里就心痛,怎麽可能咽得下去?”

“可是小姐,糙米粥你不喝,榛子粥你也不喝,就没有别的吃食了……”翠秀难堪的绞紧粗红的手指,强忍住眼眶的泪,那榛子上沾着她一滴一滴的血,得来如此艰难,她差点连命都交代过去,才勉强得了这麽一碗……

这样的世道,要从哪里再去搜罗食物?

可是宋依颜并不回应她,只是缩脚上床,将被子蒙盖在头顶,并不再理她。

翠秀只得捧着榛子粥低头回到厨房,自己也舍不得喝,边留在灶台边等着韩烨回来留给他。

*****

“不好,宋小姐饿晕过去了!”

韩烨今日又带着伤病残将从城头回来,一院子里挤满了哀叫声,翠秀和几个大娘为他们搭起档雪的油毡子,韩烨连饭都顾不上吃,指挥镇子里唯一懂点医术的老秀才为伤病们诊治。

就在这时,宋依颜的屋子里传来惊叫。

为她送梳洗热水的大娘盆子摔了一地,慌慌忙忙奔出来大喊。

翠秀心口一提,连忙松开手里的活计,就看到韩烨清俊的脸上青黑一片,几个宋明义太守以前的手下也纷纷关心的围向宋依颜的房间。

“爹爹……爹爹……”宋依颜蜷在单薄的冬被里,昏迷中还在叫宋太守的名字,她柔美的红唇弱弱翕动,韩烨坐在床边,登时面上染上一层薄怒。

“翠秀!宋小姐的爹爹是沐阳宋太守!他殉城而死,是我北周的英雄!我不是吩咐你照顾好宋小姐麽?你怎麽竟然将她饿到昏过去!”

韩烨冷冷的看着妻子,黑眸阴森,翠秀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夫君,家里的米我都煮了粥,可小姐她吃不习惯……”

“小姐是太守大人的掌上明珠,自然是吃不习惯,你怎麽不将东西弄的精细些?”韩烨冷嗤,起身拨开翠秀向厨房走。

“夫君……夫君……”翠秀一路喊,一路跟着他大步流星的来到厨房。

韩烨掀开笼屉,看到了那一碗芳香扑鼻的草菇榛子粥,淡淡看了翠秀一眼。

她委屈的喉咙发干,连忙解释到,“夫君,这粥我原本就是为小姐熬的,可她不喝……”

“是麽?”韩烨淡淡一笑,并不相信。

热了粥,韩烨直接端去了宋依颜的房间,几个人从背後扶着宋依颜,食物的香气传来,宋依颜嘤咛一声,微微张开眼,入目的是韩烨包含关切的黑眸。

他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方破烂瓷勺,却细心吹凉细粥,送去她唇边。

“谢谢韩大哥。”宋依颜美眸含泪,靠在大娘怀里,将那瓷勺抿入口中,苍白脸色终於略略红润。

窗外雪意湛湛,此刻无限静谧。

“韩大哥,”韩烨喂完了粥正待起身,宋依颜一双雪白柔荑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一双凄婉的美眸清澈如同秋水,“韩大哥,依颜昏倒这件事,相信翠秀姐姐不是故意的。许是……许是姐姐她要照顾的人太多,绝对没有苛待我的意思,请韩大哥千万不要责怪翠秀姐姐。”

韩烨笑着点点头,“宋小姐好好歇息。”

大娘在背後笑道,“宋太守殉城而去,没想到千金竟是这样一位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姑娘。”

宋依颜羞红了小脸,对着韩烨的背影谢了又谢。

******

雪轻轻下在青石台阶上,裂纹里面冻了一层滑溜的冰。

韩烨将空空如也的粥碗重重放在灶台上,黑眸幽冷如冰看着低垂脑袋坐在炉边烧火的妻子,“这就是你说的小姐吃不习惯?可她分明吃的乾乾净净!”

“夫君……”

“不必解释!”韩烨淡淡摆手,打断翠秀,“那小姐是宋太守唯一的遗孤血脉,你疏於照顾也就罢了,怎麽竟还要污蔑她娇生惯养?”

翠秀向来嘴笨,手指绞着破烂的衣角,祈求的看着韩烨。

韩烨失望的摇摇头,“罢了,把碗洗了,再去服侍爹娘歇息罢,日後,别在这样苛待宋小姐。”

说罢他转身出门,厨房的木扉砰地一声猛然摔上,他的愤怒,她听得明白。

她粗糙的手捧起那乾乾净净的粥碗,浸入冬日寒冷的水。

这水怎麽那样凉,锅沿又黑又冰,门外的大雪凑过木扉缝隙吹起她裙角的补丁。

这冬日怎麽这样冷。

她的手指在碗沿磨搓,那冰冷从指尖攀沿而上,将她的心头染成一片雪白。

冷,真的好冷。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劈头盖脸的苍茫野雪地里,头一次感到夫君那温暖的臂膀,那样遥不可及。

☆、孤月 h

救兵已到。

日子好过了许多,不仅在战事方面,食物方面也是,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松快了许多,连翠秀面上也带了笑容。

考虑到宋小姐身体孱弱,韩烨特地在很紧张的人手中拨了一个小姑娘小丫专门照顾她。

宋依颜本就是个性子极为温柔的,也不和小丫摆主子架子,小丫才没几日就对她死心塌地的,总算让韩烨放了点心。

“各位,好消息!”一位老兵大马金刀的坐在韩家院落的板凳上,啃着干馍馍眉飞色舞,“丞相的私兵真是勇不可挡,骠骑飞将军已经绕到瓦剌人背後,放水淹了他们的盐,这下子瓦剌人打仗可没劲头啦!”

院落里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和掌声,韩烨笑着压压手掌,示意大家安静後,公布了一项更加令人惊喜的消息,“今上已经决定御驾亲征,不久之後就会和丞相大人亲自摆驾旭阳,兄弟们,好好干,加官进爵的时候指日可待!我们把瓦剌人一举赶出旭阳!”

“把瓦剌人赶出去!”

“当今天子不过六岁,就有如此气魄,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万岁!”

士气大震,人人疲惫而伤痕累累的面上,终於泛出兴奋红光。

只见宋依颜被小丫扶着,柔柔踏出房间,对着院子里的士兵们盈盈一摆,“大家辛苦了,依颜的父仇终於能有报了。”

她泪盈於睫,看得满院子官兵一阵酸楚,小丫扶着她抹泪,“小姐,宋太守尽忠而死,我们大夥儿一会为他报仇的!”

“为宋太守报仇!”

“为小姐报仇!”

依颜柔软的小手交握在胸前,仿佛水中一朵洁白的莲,那般柔弱无依。但她表情坚定,高华圣洁,“若不是依颜身为女子,一定要亲手手刃贼人,为爹爹报仇!”

一位老兵走上前去对着宋依颜双膝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响头,“宋小姐放心,我原本就是太守门下的将士!太守生前礼贤下士,对我们这些下等兵们解衣推食,他老人家以身殉国,我们定当为他杀光瓦剌人,为大人报这血海深仇!”

“谢谢……”宋依颜粉白的两片唇瓣微微颤抖,双手扶起颤巍巍的老兵,低柔幽雅的声音开始低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於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院子里那些衣衫褴褛,蓬头赤足,脸色黝黑得像铁一样的汉子,肩并着肩挺起了胸膛,唱起了他们从入伍起就被教导、人人耳熟能详的北周军歌。

“王於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於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悠扬铿锵的曲调盘旋而上,人人胸口急跳如鼓,声声震动着旭阳千里离离的草原,直上天际。

*********

“小姐,大家对小姐真好,你看,小姐房里堆了这麽多好东西,都是百姓们送来的!”

小丫笑吟吟的拖出一口大木箱,将百姓们送来的白米面粉、还有许多肉食堆放进去,宋依颜却连看都不看,只一手拨弄着瓷碗中那一朵娇柔的粉色莲花。

“你们对我好,都只是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宋依颜喃喃自语,凄楚的盈着泪水,“如果我不是爹爹的女儿,又有几个人会对我真心好?”

“小姐……”

“这世上,终究会不会有一个人真正怜我爱我,将我妥帖放在心上?不是因为爹爹,而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一颗晶莹泪珠,掉落水莲面,溅起一丝浅浅纹路。

“小姐……”

“这芙蓉面,这容颜,总会有一天凋零,又有谁会怜惜它?任我依靠,给我温暖呢?”宋依颜凄凉微笑,眸子明净,倒映着水中那秀美姿容,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瓷盆上。

韩烨踏进宋依颜房间的时候,就看到她这样弯着身子,一根雪白的指头缓缓拨动着莲花下的水,清幽温雅,连月色都温柔了几分。

翠秀跟在韩烨身後,讨好的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乌**汤。

宋依颜看到翠秀,怯怯的缩了一下,又怯怯的看了韩烨一眼。

“丞相给旭阳带来了大量食粮,这乌**每个守备分到三只,送给宋小姐补补身体吧。”韩烨温柔的看着她。

宋依颜红了小脸,连忙爬起身双手接过翠秀手里的**汤,看了看,柔声面对韩烨,“韩大哥,这**汤……还是留给韩大哥的爹娘吧,依颜不需要。”

“快别说傻话,你身体这麽弱,如果不好好进补,我们如何对得起故去的太守大人?何况,这也是兄弟们的心意,这里没什麽好东西,还希望宋小姐不要嫌弃。”

韩烨柔声劝道,示意翠秀将汤碗放在她桌上。

翠秀心底微微抽搐,她的相公,何曾用过这样一种轻声细语的姿态对她讲话?又何曾,如此面带温婉微笑,心疼过她虚弱的身体?

宋依颜小手攥着裙角,含羞带怯的看了看韩烨,这才勉强接受,又补了一句,“韩大哥日後别再费心依颜的身子了,……若是……若是说依颜有什麽特别想要的……只有诗书,依颜最喜欢读书了,还望韩大哥能多为依颜寻几本书来……” 她柔婉微笑,举起水袖,掩住颊畔的粉色红霞。

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在她的笑面上错落成银色的亮点,宋依颜梳了弯月髻,发上没有簪任何金银朱钗,唯独点着一只梅花,几朵错落在发丝间,罗襦婉转,美人恍惚迷离。

韩烨微微怔住,翠秀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二人这才退下。

翠秀的手拧紧下摆的粗布衣裙,跟在夫君身後,看着他修长的腿来回迈动,完全不曾回顾自己,整个人仿佛一个木头。

人和人,的确不能比。

宋依颜小姐,仿佛明月下,最轻灵的那一抹空谷幽兰;

而她呢?不过是围着锅台打转的一个村妇;

小姐在对月吟诗的时候,她在烧火劈柴;

小姐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而她因为常年堆肥,衣裙上不免带着土腥味;

小姐哪怕穿着粗布青衣,依旧美得不染凡尘,而她早就在战火中熏黑了肌肤,乾裂红肿的手,再也不见少女时青葱滑嫩的模样;

小姐不染凡尘,所想所爱,不过是一本故事集,而她,则每日为着一粒米一颗馒头掰手算计;

小姐出口成章,而她所懂得的最有气质的一句话,也不过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麽一句而已,满大街人人会背。

“夫君……”翠秀跟着韩烨,忍不住伸手抓住韩烨背後的衣裳,将脸靠在他温暖的背後,忍住眼眶里面心酸的一秒泪滴。

夫君……我比不上宋小姐,永远都比不上啊……

“怎麽了?”韩烨回头,将她的手臂从腰间拉开,眉宇间带着淡淡疲惫。

“夫君……”她不知道心底怎麽那麽委屈,自卑和酸楚交织着,想要重新依靠回去,却又被推开。

“翠秀,军里还有许多事,你怎麽这个时候哭?不懂事!去照顾爹娘,我先走了。”他不耐烦的推开她的手,转身大步走开,不顾妻子在身後小跑步的追赶。

“夫君……夫君……”翠秀扶着破败门框喘气,看着韩烨的背影,慢慢滑坐在门槛上,虚弱无力。

夫君,你可知道,我每日为宋小姐细心烹煮吃食,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吃饱过?

夫君,你摸摸我的手,它们已经如同白骨一般,在风中乾裂成没有肉骨的棍棒?

夫君,我每日看着血淋屍首,我替大夥儿包紮伤口,将牺牲的弟兄们埋葬,我唱不出宋小姐那样的歌,但我心头的痛苦一点不比她更少。

夫君……宋小姐一汪眼泪就得到你温柔以对,可是为何,我落泪的时候,你却如此不耐烦?

青梅竹马,十几年淡淡时光,小时候,你曾牵着我的手说,哥哥以後会一辈子爱护你。

“夫君……”咽下喉间的硬块,翠秀坐在门槛上,闭起了微红的眼眶。

夫君,你可知,你是翠秀最重要的家人,翠秀也有脆弱的时候,只要一个拥抱,一声鼓励就够,让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别人。

想起幼时,她梳着双环髻,淘气爬上青砖小院儿的桃花树,越过低矮墙头看下去,还是个男孩的韩烨挥舞着竹子做的剑,带着虎头帽。清明雨纷纷,他在狭窄的巷子里大笑着奔跑,让她挪不开目光。

长大後,每个春天他都会在山後为她摘满满一捧山花烂漫,璀璨夺目,她只觉得自己是镇子里最幸福的姑娘。

翠秀,哥哥会永远爱护你。

他说过的。

那个时候,雨落在身上怎麽那麽甜。

许多许多,现在看来,好像恍若梦中,不过几个春秋,竟然已经无法触及。

2

“韩家嫂子,让一让。”有人气喘吁吁的声音惊开她的眼皮,翠秀看去,来她家的是和韩烨一个军营的小王。

“韩家嫂子请让一让,韩大哥在镇里的铺子好容易找着了几本琴谱和诗册,让我来送给宋小姐呢!”小王年轻的脸上带着大大的笑,认真抱着怀里那一大摞旧书。

翠秀看着他,默默起身,让开门口,引他去宋依颜的房间。

小王累的弯腰,摇摇晃晃踏进来。

这小夥子是个性格活泼的,一面呼哧呼哧的喘气一面还兴致勃勃的跟翠秀聊天,“韩家嫂子,据说宋小姐长得可漂亮了,是不是?”

翠秀兴致不高,淡淡的嗯了一声。

小王毫无所觉,“大夥儿都对小姐很上心呢!翠秀姐,韩大哥这麽忙,还特地跑去书铺子里找书呢!书铺子早就被瓦剌人烧毁了,我们四五个人陪着他,好不容易从灰里爬出来几本,韩大哥就坐在地上,点灯把断了背脊的书一页一页拼回去,好送给小姐!”

“……是麽。”细弱的声音仿佛一个幽魂,淡淡散在夜里,翠秀淡淡的微笑。

小王将一满怀的书往怀里紧了紧,最上头一竟然本歪了歪,掉落下来。

翠秀弯腰捡起,书册在风中翻开,里面竟然夹着一把蓝色的鸢尾花。

“宋小姐喜欢花,韩大哥好有心思,说是把花夹在书里,好哄哄小姐的丧父之痛呢!”

小王笑弯了眉眼,天真而不解世事的笑语,刀子一样捅进她的心底。

翠秀将书合好,顿了顿,重新放回小王怀里。

远处的军营号角隐隐嘶嘶。

雪还没有退,化成水滴从树枝顶端一点一滴的,落在人脸上。

就那麽一步,翠秀停在了宋依颜房门前,她不愿意踏上通向宋依颜房间的台阶。

“你去吧。”她单薄的身体立於阶下,这时战火连天,风逆着吹,一刀一刀刮着身体。

“韩嫂子,”小王还是兴致勃勃,“宋小姐是不是如同大家所说,高贵圣洁的好像朵莲花似的?”

“嗯。”翠秀不愿多说,僵立在台阶下,拢着寒风中的手,“小姐的确是……不染凡尘,极好相处。”

********

夜里,韩烨回家,那株老柳树下,随着寒风粗涩摇荡着泛黄的柔软枝条,柳条上缀满了冰淩,月色下影舞萤光,错落成幽昧一线。

宋依颜站在树下,素手颤指,长发随风,做九天凤舞。

她好像一个雪中的精灵,一个跳转,一个回眸,都挽起柔美风姿,那一叶身姿仿佛雪中飘飞的弱柳,秋水依依。

他屏住了呼吸,害怕自己打扰了她。

他眼前只有她舞动的身影,她一个转身,仰面,雪花落在她面上的肌肤,化成水珠,灵灵滴落。

月光显得格外的皎洁,白雪弱柳如在灯火中。这破落小院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泠泠月光罩着了。

韩烨的房里,翠秀独身坐在榻上,烛火太贵,她点不起。

但是窗外月光白亮。

她缩着腿,茫然透过破旧的窗棂看去。

只见不远处,柳树下一弯舞姿轻灵,而院落门口,她的夫君怔然呆立,惊艳的说不出话来。

“宋小姐……”韩烨低哑的声音打破冬夜的沉默。

宋依颜仿佛被吓到,惊得回身,缺一个不小心跌坐在了雪地里。

韩烨连忙上前去稳稳将她扶起,雪落在睫毛上,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就柔柔看了过来,里面带着薄薄泪珠,看得韩烨心口一烫。

“韩大哥……”宋依颜低下小脸,小手难堪的扭着裙摆,“对不起,依颜只是好思念爹爹才回自个儿在这跳舞,以前爹爹最喜欢看依颜跳舞了……”

她抿起红唇。

韩烨伸手,却不敢唐突她,两人只是这麽相对凝视着,终究,韩烨还是松开了手。

翠秀阖上了眼。

不久,翠秀听到了夫君踏入房门的声音。

韩烨默不作声,摸黑掀开被褥躺了进去,清凉的体温挨着翠秀。

身畔的小女人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摸索到他的大手,然後放入自己温暖柔软的胸口。

“做什麽?”韩烨硬邦邦的问,翠秀在床笫上向来羞涩,今日却……

那才十九岁的小女人含着眼泪,伸出柔软的手臂紧紧搂在韩烨腰上,抛却了所有羞涩和廉耻,烫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颈子後,翠秀的身体整个在颤抖,将韩烨的手紧紧按在胸前。

“夫君……”女人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抖颤,“翠秀好思念夫君,夫君你……很久没有碰过翠秀了……”

“胡闹!”韩烨大怒,一把推开她!可是那双黑眸在对上妻子含泪的瞳眸时,却莫名生出一种莫名的狼狈和心虚,他拢好衣襟,被她看得心头心慌。

越是心慌,吐出口的话就越发阴森冰冷,“你怎麽会变成这副样子!眼前战事连天,你却竟然想着这种事!”

“是麽?我不该想麽?”翠秀带泪轻笑,泪珠子一颗一颗掉落眼眶,可是背过身去的丈夫却视而不见。“原来,我是不该想的,原来,做妻子的,是不应该思念丈夫的。”

韩烨闭上眼,毫无声息,没有回应。

翠秀,哥哥会一辈子爱护你的。

韩烨哥哥,你说过的话,都忘了麽。

小女人看着背对自己的夫君,伸手过去,温柔的抚摸他呼吸的脸颊。

韩烨一僵,含含糊糊的冷斥了一句,“快睡吧,我累了。”

翠秀收回手指,也背对着韩烨,将小小的身体蜷起来,犹如一个受伤的小动物,整个人缩成一个团。

夫君,我一直记得那些美好过去,而你是不是已经把它们忘掉了?我们的未来,可能已经不见了。

韩烨宽厚的背带着温暖的温度,贴在她的脊背上,却让她的每一根血管都渐渐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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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玺帝一年,帝御驾亲征於旭阳关,大败瓦剌人於城下,那一战焦骨错落,鲜血染红草原,放眼过去,尽是一片血迹茫茫。

而北周第一权相,抱着小皇帝站在城头上,一身碧水色青青衣衫,貌若好女,容色倾国倾世。

那据说始终被囚禁在萧华宫的小皇帝,坐在权相的手臂上,金冠束发,搂着身畔丞相的脖颈,看着城头下犬牙交错的血肉泥潭。

人人低首跪拜伏地,没人胆敢抬头瞻仰天颜。

“传朕的旨意给瓦剌首领────朕乃天子,朕乃天意!瓦剌若有异心,朕虽远必诛!”小皇帝的声音从萧败的城头落下,透过号角遥遥散开,仿佛直透胭脂山外。

那声音虽然稚嫩,却美若风吹琳琅,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权相面色平淡,小皇帝说完了话,回头一个轻轻的低笑,将脑袋埋入丞相的颈窝。

小皇帝身体温暖,带着晴空和棉花的热度,柔软的依偎过来,而权相大人,只是微微转头,看向旭阳城下那片碧水连天的大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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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烨此战一举成名,不但打退敌军百余名,甚至救了深陷敌军的晋候。

晋侯是北周最负盛名的世家大族嫡系一派,百年积累下来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老晋侯没有儿子,他仔细端详着韩烨清俊的脸庞,不禁满意的连连点头。

“老夫承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你跟着老夫去京城,做个门生可好?老夫一定好好提拔你。”

他拉着韩烨的手,看那挺拔的青年面带微笑,躬身下拜,朗声叫了一句────“谢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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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大哥,依颜的外祖也在京城,眼下战事已经结束,依颜无处可依,还请韩大哥顺路送依颜一程,回京城外祖家可好?”

翠秀为韩烨收拾赴京包裹的时候,宋依颜十指在腰侧挽了一个漂亮的花,屈膝行礼。

韩烨被晋侯收编,也正要赶赴京城赴任,因为家中有老父弱母,不便一起带走,因此便将翠秀留在家中照顾二老。

晋侯的车马追随在帝辇长长的队伍後面,那是翠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帝辇,金黄锦缎罗云密云,下坠长长红色琉璃宝珠串,众星拱月之中,如在云端。

此时已然开春,淡淡轻烟婉转着在雨中升起,流淌着道道雨溪,雨滴沉醉着春的旋律。

韩烨扶着宋依颜的手,看她一个轻灵的弯身跳上前去京城的马车,然後指头拨开马车帘子,对他淘气的吐吐舌头,露出一个娇俏的笑面。

翠秀扶着公公婆婆和韩烨送别,韩烨极为不舍父母,反复叮嘱翠秀三五遍,这才跟着晋侯的队伍一同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翠秀已有身孕,韩烨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低沉嘱咐,“娘子,千万照顾好爹娘。”

黑眸缓缓掠过她微凸的腰腹,他愧疚的一点点咽下喉头的涩哑,“京城路远,待我安定下来,一定接你、孩儿和爹娘前来同住。”

翠秀含泪使劲点头,小手不舍的将他脖子上的领口紧了又紧,那是她昨夜挑灯反复缝了一遍遍的,只求保得她的夫君长久温暖。

然後,她追随者车马队,一步步跟到镇子口。

铜铃声摇摇晃晃,在春风中越来越远。

远处似有歌女在低低哼唱,将满目春光染上了悲伤枯涩,低低哑哑的,如同一碰就碎的灰屑。

那歌声好生清楚,春花昭昭万般好,只这一处不祥。

自古薄情负痴情,多情总被无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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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十分重视韩烨,刚到京城便为他寻了一处清雅庭院作为落脚处。而此时宋依颜却突然发了高烧,每日只是昏睡,连话都无力说,韩烨几次都问不出来她外祖人家在何处,只好暂且将她留在自己家里。

韩烨几乎才投奔晋侯门下,就被授了个军衔,老侯爷将他一手提拔上来,甚至为他请功,得了来自宫里的一个小小的名号作为封赏。

这一晚,韩烨听小丫说宋依颜身体好了,便连忙赶去探望,哪知刚刚打开帘子,就看到宋依颜梨花带雨般的靠在床上。

她的头无力靠在床头,一头柔美青丝尽数批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韩烨顿了顿,仍然守礼,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宋依颜床榻一角,而并不坐在她身边。

“韩大哥,你可是来问依颜外祖家的麽?”见韩烨点了头,颗颗泪滴滚落面颊,宋依颜低叹一声,勉强撑着身体下床,对韩烨行了个礼。

“韩大哥,抱歉依颜骗了你,依颜在京城并无外祖……依颜的外祖在途州。”

韩烨惊起,“那宋小姐你……”

宋依颜的柔软小手难过的捂住眼皮,忍不住呜呜哭的更加柔弱无依,“韩大哥有所不知,依颜如此厚颜骗了你,实在是因为……实在是因为依颜不想呆在旭阳!韩大哥的家里人多嘴杂,有人说、说依颜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累赘,依颜的爹爹殉城而死,依颜实在不愿寄人篱下,所以才骗了韩大哥……”

她哀哀哭出声,韩烨不忍,长叹一声,“宋小姐,你怎麽这麽傻?你是宋太守的千金,大夥儿怎麽会如此想?────这些混话是谁说的?我定不饶他!”

宋依颜只是抿着唇含泪哀哀摇头,并不回答。

空气冷寂。

终於,韩烨冷冷皱起眉头,清俊的脸上带了一丝冷肃和犹疑,“……莫非,这些话,是翠秀说的?”

宋依颜仿佛被吓了一跳般,身体猛然一缩,将手里的手绢攥的紧紧的,一双清澈楚楚可怜的水眸偷偷瞄着韩烨的脸色。

“她怎能……”韩烨长叹一声,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果然是乡野村妇,如此不识大体!”

“韩大哥千万别生翠秀姐的气……”宋依颜连忙柔柔唤道,“依颜想、翠秀姐姐应该是无意的……”

一旁的小丫立刻嘴快的跟上,“韩爷,你别说,我好几次都看到,自打韩大嫂从小姐房里出来後,小姐都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果然是她!”还未等韩烨发怒,就见宋依颜柔柔跪了下来!

“无论如何,依颜都谢谢韩大哥带我来京城,依颜不愿意回旭阳……“她看了一眼他犹疑的神色,面上带了一种圣洁高雅的气华,高高昂起精巧的下巴,”依颜不会给韩大哥添麻烦,我这就搬出去,小丫,把我的包袱拿来……”

韩烨连忙一把扶住她,“宋小姐你……”

他顿了顿,终究唉唉长叹了一句,“这件事是我们韩家对不起小姐,不但没有照顾好你,甚至让小姐受这等委屈……”

宋依颜仰着美丽的小脸,水眸泪盈盈的望着他。

韩烨有些眩惑,手心扶着她柔软的白色小手,一痕清凉温软。

“小姐既然京城无依无靠,又哪里有地方去?如果小姐不嫌弃,就……就暂时住在我这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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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窗花上点点撒撒,内室里面,散落着女子亲手绣的肚兜、桌上展开的白色宣纸上,一朵梅花柔柔绽放,落款上书宋家女,还有韩烨。

“韩郎……嗯……呀……”

落账自床顶滑落,人影斑驳,照着那一面清凉瓦屋,青砖红墙,月色披靡,小院里浓浓春意。

宋依颜小脸通红,羞涩的躲着韩烨唇瓣的追吻,他吻了一下,还贪心的追索第二下。

“讨厌,韩郎……”宋依颜银铃一样的声音如同黄莺出谷,她在他怀中一扭身子,露出大片雪白肌肤,看得他眼热轻动,忍不住身下的抽动更快了些。

“哎呀……我要……韩郎……韩郎……”她一手弯过去,揽住他呻吟低吼的面容,任他的唇在她耳畔吮吻。

韩烨伸过手去,将她的双腿掰的打开,结实腰腹狠狠插干,“啊……颜儿……你怎麽这麽紧,这麽香……啊……嗯……”

她的mī穴将他的男茎狠狠吸吮,仿佛无数张小舌头般,舔过他的性器,激的他差点狂射出来。

“呀呀,韩郎……好硬……好大……嗯……”

他形状俊朗的眉目中含着温柔爱意,将她拥抱的更紧,宋依颜白玉般的双颊红艳艳的,宛如晚霞映照着白莲,她的双腿紧紧缠绕在韩烨腰上,任由他粗大的ròu棒在她体内放纵激烈抽插。

“啊……颜儿……你怎麽这麽浪?缩的这麽紧……是不是……啊……是不是被我干的很舒服……”

韩烨被她的淫魅完全勾的热血沸腾,再也不见往常冷静自持的模样,他痴迷的欣赏她如痴如醉的浪叫和娇吟,她不停提臀配合他下身的抽插挺动,男龙揉磨出汩汩aì液,将他俩下身弄得淫秽不堪。

“韩郎……我不行了……嗯嗯……韩郎好大……”

“小荡妇……嗯,让我把你干翻……啊……我爱你……颜儿……”

将她的双腿抗在肩上,韩烨身下巨大ròu棒疯狂在柔嫩花穴里抽插进出,整个温暖内室里面响彻着肉体交欢的淫浪声响,肉体碰撞声昭示着这场激狂交欢令男人有多麽满意。

湿淋淋的花瓣被抽插的充血红艳,宋依颜扭动着腰臀将他吸得更紧,顿时引发了他更大的快感,他大手狠狠揉动她胸前淫浪乱跳的雪乳,浪荡驰骋,一下一下狠狠穿刺。

那一双盈盈秋水眸眉眼含情,荡漾着爱恋,韩烨失控的抓住她的雪臀狠狠插干!

“啊……韩郎……好舒服……”

饱饱的满胀感让宋依颜尖叫,xiāo穴骚样的让她忍不住淫叫出声,激的韩烨更加不怜香惜玉,看着一双白嫩nǎi子激烈晃动,身下xiāo穴仿佛一张灵活的小嘴,不停吞吐着他的粗长ròu棒。

韩烨爆发出惊人欲望,丧失理智一般在她惊声浪啼中狠狠抽插,只听到高声叫床声,而他则挺着巨大昂挺抽插着怀里白嫩妖娆的女体,一遍一遍射出大量白浊jīng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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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媳妇打水来了。”

翠秀推开公公婆婆的们,扶着大腹便便的腰低下身体去,端着一盆热水,将二位老人粗糙的脚浸入盛着热水的木盆,手指细心的在二老脚上擦洗。

“咳……咳……”老太爷一口浓痰吐出来,翠秀连忙端痰盂接了。

“翠秀……你的……肚子可还好?”老太太怜爱的摸着媳妇的手,“这可是我们老韩家第一个孙儿。”

翠秀扶着圆滚滚的肚子,露出一个温暖的笑。

她的孩儿,在她腹中已经开始拳打脚踢,每一下微笑的胎动,都让她心头如同被春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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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大哥,颜儿不能嫁给你做妾。”宋依颜,靠在韩烨怀里,手指微颤,一颗清泪滑落。

“若是嫁给韩大哥做妾……那麽,颜儿会无颜去见爹爹的。”

“可是,颜儿……”

“颜儿只愿跟着韩大哥,哪怕是做情人也好,颜儿不求名分,只求韩郎真心爱颜儿。”她的小手绞在胸口,看着窗外的冷月,“我不求名分,只求和韩郎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头上猛然一沉,韩烨将一根白玉青花簪插在了她的发中,一痕月光荡漾,精致无双,“好。”

他握着她的手,黑眸里满满都是她的身影,“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宋依颜破涕而笑,反身靠在韩烨身上,“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不求生同时,只求日日同君好。”

“我一定尽我所能,对你好。”

握着她小手的大手猛然一紧,传来一种坚定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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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嫂子,你的月份这麽大了,怎麽还挺着大肚子来洗衣服?”

河边有女子连忙去扶那挺着肚腹捶打衣物的翠秀,“韩嫂子,好歹你相公也去了京里,家里怎麽还请不起一个帮忙的?之前你家的那个丫头呢?”

“你说小丫啊,”翠秀扶着腰摇头笑道,,“小丫陪着宋小姐去京城找外祖去了。虽然韩烨去了京城,可是毕竟还是给人当差,手里哪里有多余的钱?我这边自己动手也就将就了。”

她甜蜜的抬头,开了春又入了秋,“也许等到深秋孩儿出生,韩烨就能赶回来看一眼孩儿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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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挂满枝头油菜黄,京城雨滴滴落在窗外,那柔美的清冷的仿佛不染凡尘的姑娘,一把支开窗棂。

下楼向外走的男人仿佛有心灵感应般,回头温柔的对着楼上心爱的女子展颜而笑。

宋依颜双手撑在窗口,小手圈在唇边喊,“韩郎,下雨了,接着伞!”

一把张开的红伞,绣着朵朵白色梅香,在那轻烟小雨中,打着旋儿从二楼飘下。

他一手接住,撑在头顶,仰头看去,颜儿笑面如花,冲他挥动着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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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红了……恐怕不中用了。”镇子里的医馆里,老大夫紧紧皱着眉头,出口的话让翠秀如遭雷击。

“大夫……大夫……”她苍白着脸挣扎着从榻上翻下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这是韩家的第一个孩子,孩儿的爹还在京城等着他,就算要了我的命去也不要紧,求求你,大夫,救救他……”

“老夫可以尽力,只是,这安胎药喝来太贵,你……”大夫叹息一声看着她袖口的补丁,“你有那个银子花麽……?”

“有!我有!”翠秀咬牙,将下唇咬出了血,她将手腕上的玉镯拔下放在桌上,“大夫,这是我娘给的嫁妆,家里箱底还有一只,能卖的上价钱。”

她不由分说将那镯子紧紧塞在大夫手里,不让他退回来,眸中带血,是一个母亲最最绝望的祈求。

“孩儿,你乖乖的,让娘亲把你生下来好不好?”翠秀蹲在地上挡住下身,似乎要挡住那不停流淌的鲜血,泪水滂沱在脸上,仿佛就这样,就能挡住她孩儿的生命,“宝宝,不要离开娘亲,爹还在京城等你,他若知道你出事,不知道会如何伤心……”

“孩儿,你帮帮娘好不好?娘盼了好久,才盼到你……”

“孩儿,娘带了你七个月,你已经会动会闹了,娘一点也不嫌你沉,不嫌你吃得多,娘只想把你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那粗布衣衫的女子,头枕在冰凉的桌角,一下一下缓缓抚摸着高高鼓起的肚子,小声呢喃,表情如同碎裂一般。

而腹中的小生命,似乎回应起她的声声呼唤,终於从无声寂灭中慢慢找回心跳。砰、砰、砰。

脉搏的动静传来,小小的鼓动在她手掌心的皮肤下。

那温热的,低缓的,小小的鼓动,让她绝望的心仿佛从冷水中活过来。

翠秀捧着肚子,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那微弱的心跳,喜极而泣,大哭出声,年轻的母亲紧紧环抱着自己,环抱着腹中那深爱的,小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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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韩爷又送薪饷回来了,你看是不是要往旭阳那里寄一些?”

小丫捧着沉甸甸的银两摆在宋依颜面前,虽然宋依颜跟着韩烨并没有名分,但是小丫只认准宋依颜,只叫她夫人。

宋依颜低头为韩烨缝补衣衫,她房里都是自己动手绣出的衣衫和画作,只有那一摞摞的书是她房里唯一的奢侈品,如此一个大家千金却没有半分娇矜之气,让韩烨对她的爱重又多了许多。

“不必了,旭阳那里向来也没甚麽花用……唉,小丫,你说,我们用这些银子办个粥厂好不好?京郊据说来了好些逃难的百姓,我们不如捐了银子赈灾,也好积善积福。”

一双美眸盈盈如水,宋依颜柔弱的小手按在胸口,“你看,那些百姓饿的饿死的死,多可怜哪!我们就多帮帮他们吧!”

“那我立刻就用夫人的名义去办粥厂!”小丫使劲儿点头,连忙福了身子,“夫人真是长得又美又善良,好像白蛇传里的活菩萨呢!”

“我只爱读些诗书,能教化精神,别的金呀玉呀可不喜欢,”宋依颜羞红了柔美的小脸,连忙摇头,“只有多读书,肚子里才会有墨水,否则就算长得再美,也不过是一肚子草包罢了,爹爹在世时就常常严格教导我的课业呢!”

“那是,夫人的诗也做得好!”小丫痴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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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秀,你去歇着吧,你看你一额头的汗,这个孩子保得不容易,你都快生了,做饭的事情,就让娘来吧!”

韩老太太心疼的在一旁用手绢擦拭着翠秀额头上密布的汗珠,看她艰难的舀了一大勺水,仔细淘着米。

“嗯……”翠秀一手颤抖着扶着肚子,突然一个呻吟,跪倒在了灶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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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韩烨将尚未满足的男性从宋依颜下身抽出来,两人都忍不住呻吟一声。

“好累呀……”柔美的女人娇笑着回眸一笑,韩烨从妆台上拿了梳子,一下下帮心爱的女子梳理欢爱中淩乱了的头发。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後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绮罗襦。双双金鹧鸪。”

他念着,手指碰着她羞涩的桃花面,却见心爱的女子戚戚然眨落了泪滴。

“韩郎,我只是你的情人麽?”她咬紧了粉嫩红唇,将自己的发丝和他的结在一起,“韩郎,女子的容颜只有短短几年,你看……这个时候的月亮,只有细细的一个弯钩,摇摇晃晃的挂在树梢,那麽清冷,那麽凄凉,情人的一生,就好像这月初的月光,照亮了男子的欢情,却只有那麽一瞬间,注定那麽短暂……”

韩烨将她哭泣的身体转过来,抱入怀中,“说什麽傻话?你才是我心中的妻,等到我将爹娘接来京城,我定然求他们给你一个名分。”

“可是,翠秀姐……”

提起原配妻子,韩烨黑眸愧疚的闭了闭,终究轻叹一声,“无论如何,你是太守的女儿,千金之躯,怎麽能屈居一个村妇之下?翠秀她,应该会理解的……”

宋依颜终於破涕为笑,柔柔靠近他的怀里。

**********

好疼!

有人将身体剖开,挥刀切开她,撕裂她!

凄厉惨叫回荡在破败的小院,翠秀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鬼,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几乎将它们挖出洞来!

韩老太太和产婆端出一盆盆血糊糊的热水,家里所有乾净的布都用完了,韩老太爷急的拄着拐杖在柳树下,几乎咳得撕心裂肺。

“好孩子,好孩子……挺住啊……”外面忽然大雨滂沱,疯狂击打着窗棂,湿冷气息从门扉贯入,天际似有黑鸦鸦的颜色一点一点如同浸透了蓝色冰姣的墨汁,一点一滴,将春秋尽然,天上地下,竟再也不得一处温暖。

翠秀将手背塞入嘴里,狠狠咬出了血,那痛楚她竟然已经感觉不到,只觉得腹中的孩儿在努力挣动着,脱离她。

孩子……她的孩子……

“相公……相公……”昏聩中,巨大的痛楚劈头盖脸击碎她的理智,多麽希望,这时候,韩烨能等在屋外,孩儿落地时的哭声,会不会传到遥远的京都?

宝贝……等你生出来,爹爹就回来看你……

风呼啦啦裹着枯叶,在台阶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月亮被乌云遮蔽,暴雨大作,韩老爷子抖着身体站在屋檐下为儿媳妇祈祷。

泪水交杂瘦弱苍白的脸,那一床嫣红铺开的血气,让翠秀依稀想起新婚那日,血一般的红。

红是喜庆,她的孩儿,也将带着一身红艳,来到世上。

“孩子,孩子,使使劲儿!”宋老太太在一旁焦急的喊叫,却仿佛隔了一层遥远的纱,翠秀只觉得理智渐行渐远。

“快,拿把刀来!”翠秀懵着泪眼咬牙低吼。

产婆惊慌的看着她,却见那年轻的母亲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目光狰狞,“拿把刀来!刺我的手臂!否则我就会昏过去!快刺!”

刀锋刺入肌肤,裂开巨大血口,锐痛冲击开来昏聩的理智,翠秀发出一声长长凄厉的嘶叫。

“哇────”婴儿的啼哭,穿破雷霆雨夜,火烛在风中摇摆。

“恭喜老太太,是个千金!”稳婆抱着孩子对宋家老太太笑道。

“孙女好!孙女好!”韩老太太喜笑颜开,一点也不嫌弃,将那血糊糊的孩子裹好,送入翠秀虚软的怀抱。

翠秀面带温柔微笑,手指只在女儿脸上一划,就无力的垂下去。

“娘……这孩子,就叫囡囡好不好?”翠秀气息虚弱,老太太心疼的替她掖好被角,连连点头。

“好!就叫囡囡,这是我们老韩家的第一个宝贝丫头,秀儿,你看看她!这眉毛、眼睛、嘴巴,真好看!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麽好看的孩子呢!”

韩老太太喜不自胜,将腰间唯一值钱的金珠子塞进产婆的手里,千恩万谢的送出门去。

门外,夜尽天明,却依旧冷风飒飒。

**********

“韩郎,”美丽娇柔的女子在妆台前一个回眸,仿佛照亮了满室春花,她嘴角带着幸福的笑,顺着韩烨拉扯的动作依偎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韩郎,颜儿有喜了。”她羞涩的抿起唇,一边的小丫则笑颜逐开,连连道喜。

“真的?”韩烨的黑眸被惊喜点亮,赶忙扶着她在大椅上坐下,端过一碗红枣阿胶粥,“颜儿,你、你真的有孩子了?快来坐好,你可有什麽不舒服麽?”

他开心的像个孩子,宋依颜慈爱的抚摸着肚子,羞涩的红了小脸。“我很好,可是,我好担心翠秀姐那里……”

韩烨僵住,却见宋依颜柔柔依靠过来,玉臂挽过他的颈子,“韩郎,只要我们真心相爱,我想一切事情都能克服的,对不对?”

“嗯……”韩烨含笑抓住她的手,“颜儿,你真善解人意。”

“只要韩郎心中只爱颜儿,颜儿愿意什麽都不要,就这麽跟着韩郎,妾身就是个薄命的,只是颜儿希望韩郎一定要善待我们的孩儿……”

“傻瓜,”他在她白腻娇俏的鼻尖一吻,将她珍宠的抱紧,“你的孩儿是我最心爱的宝贝,我一定爱它逾越性命,怎麽会不善待它呢?何况,我的颜儿生的孩子,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孩儿。”

说罢二人满足的相拥而眠。

只是韩烨梦中,有个曾经春光灿烂的山坡,上面开满了烂漫的杜鹃。

他捧了满满一怀,拉着身後跌跌撞撞的小女孩,她的笑声那麽甜美,银铃一样回荡在山间。

他在梦中惶恐不安,似乎再也摸不到她的脸。

莫名的寒凉蓦地窜上他的脊椎,他绷紧身子,抵抗着那股迅速占领他全身的恐惧。

她好像,在痛楚的呼唤着他,她好像,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然後淡淡的哀伤,一点点、一点点笼上他的眉眼,一点点、一点点沁入他的肌肤。

城墙绘梦,鸢飞过。

旧时小城香径,独徘徊。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繁花自落,晚香时候乌夜啼。

妆楼深,默数胭脂泪阑干万里心。

素花间意,青山湿遍,逝雪满堆山。

有些人,虽然已经离去,却一直都在,有些人,虽然还在,却再也找不回来。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雲隱

京城西角,独立着都司韩烨的宅邸。

青砖石瓦院落中,梨花静静的开,默默的谢。

薄暮窗前,几只疏疏败谢的梨花,在春末委然凋敝,一个十岁左右,锦绣棉裙的小女孩咯咯笑着在柔软草地上蹦跳,她目光纯净开朗,有点点星芒璀璨流转,路过之处都涌起花朵一样鲜艳明媚的光彩。

“茗儿,你看。”柔美娇俏的宋依颜一手拉着女孩,周围团团围着面带笑意的下人,她穿着日常的素缎衣裙,指向微微耷拉低伏的房檐。

房檐下粘着一个小巧燕子窝,有雏鸟伸出脑袋,睁着黑豆样的小眼,眨巴眨巴看着下面笑闹的美丽女孩。

“娘亲!它掉下来了!”娇嫩惊呼中,那只小雏鸟扑腾了几下,一个不小心滚落在草地上,惊慌失措的扇腾翅膀。

宋依颜笑看女儿啪嗒啪嗒跑过去,小心翼翼捧起小鸟,在颊边蹭了蹭,她蹲下身柔声笑道,“茗儿,我们将小鸟放回去好不好?它的娘亲若是回来见它不在,会多麽着急。”

小女孩重重点头,立刻就有下人搬起梯子搭在墙上,院子里女眷声音沸腾,许多丫鬟婆子都挤上来替小姐扶好梯子。

韩茗儿回头冲娘亲咯咯一笑,嫩嫩的小手托着雏鸟,小心翼翼的爬上高梯,将挣动不已的小家夥送回铺满乾燥草叶的雀窝。

“夫人,小小姐真是心地纯善,看她长这麽大,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呢!”小丫,现在已经更名为雪芍的丫头高声对着宋依颜笑道,“而且小小姐对咱们下人也是最为亲厚和善的,不像东厢房的那个,见到咱们就冷眉冷眼。”

“可不是,上一回她还因为接了小石头送来的饼,被老爷狠狠罚了呢!”

北周七岁之後便讲究男女大防,小石头只是韩家後院里一个粗使的小厮,他从外头街上买回来一块饼送给韩大小姐韩囡囡,而她竟然收了!

这件事将韩烨气的要死,直直在书房骂了她一下午────“男女授受不亲,你竟然伸手去接小厮手里的饼,没的给我丢人!”

说罢就令韩囡囡跪在左院落的祠堂里。

若不是老夫人赶来救她,只怕这韩囡囡不但要罚跪,还少不了一顿柳条鞭子吃!

“这等腌臢下人,莫说是吃他拿来的东西,就是我们用过一次的碗盘碟子也不能让他们碰呢!上回,我喝过茶的杯子就是直接砸碎在地上,也绝不会让这些小厮们捡了去────女儿应以清洁贞静为首要。”宋依颜含笑点头说,“茗儿可决然不会伸手去接那种粗汉子递过来的东西。”

“乡野村妇教出来的,能有什麽形状?哪里比得上二小姐?二小姐才六岁就出口成章,一首诗做的工对工、整对整、韵对韵呢!听说连晋候都称赞不已!”雪芍抢着说。

一群人捂着嘴吃吃笑,还没说两句,就听到一声老嗓咳嗽,便也顿时安静了。

只见远处,沿着院子的水塘边,一老妪扶着拐杖缓缓蹒跚而行,而她的腰侧,一位淡黄衣衫的女孩子手举得高高的,扶着老太太的手臂,另一侧则是翠秀,她低头含笑怜爱的看着女儿。

韩囡囡认真扶着祖母的拐杖,对院里乱哄哄的笑闹似乎充耳不闻。

老太太冷冷看了一眼宋依颜,正要说什麽,就看到韩烨从大步从书房走出来。

“爹爹!爹爹!”韩茗儿看到心爱的爹爹,连忙从梯子上爬下来,乳燕投怀一般飞扑入韩烨怀中。

韩烨大笑着将她搂紧,捧在怀里大大转了一圈,满院子都是她银铃似的笑声。

“爹爹,一只小鸟从窝里掉下来,我把它放回去了!”韩茗儿咯咯笑着说,温暖的小身体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韩烨极为喜爱她,和她玩闹了半天这才将女儿放回草地。

韩老太太捡了一颗大石头坐下,从手肘上撸下一条银软链,笑咪咪的将韩囡囡揽在膝边,一双老粗皮似的手将孙女柔软的黑发挽起来,紮了两个环髻一样的发辫。

“看我孙女长的多漂亮。”老太太皱巴巴的脸笑成一朵菊花,眼光只落在韩囡囡身上,让陪同韩烨一同走过来的宋依颜和韩茗儿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

“娘。”宋依颜楚楚可怜的对着韩老太太行了个礼,小韩茗儿则怯生生的躲在娘亲裙摆後头。

“姨娘不要给老太太我行礼了,”韩老太太脸色不咸不淡,随意摆了摆手,“我们都是旭阳土镇子里来的乡野村妇,姨娘是太守千金,老太太我受不得你的礼。”

宋依颜闻言眼圈一红,韩烨的脸则更不好看,他转头淡淡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韩囡囡,“囡囡,上回让你背的菩萨蛮,背熟了麽?”

“没有。”韩囡囡站在祖母身边,细心的为她批好挡风的大氅,她站在父亲面前,丝毫没有任何羞惭或者脸红,字正腔圆,一字一顿的回答,“没有,我不会背。”

这时候宋依颜背後的韩茗儿细声细语的念道,“姐姐为什麽不会背?不就是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

“知道你读的诗多。”老太太淡淡打断韩茗儿,重重的将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冷冷瞥了一眼宋依颜,“只是,姨娘以後莫要再把这些闺房淫词教给茗儿,这知道的说姨娘是有口无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韩家的二小姐天生净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娘!”韩烨冷喝,却也不能跟母亲置气,转而叹了叹气,看到身旁宋依颜委屈的神色,不由心疼非常,攥紧了她的手。

宋依颜坚强的挺着下巴,盈盈一个福神,终究还是对老太太行了礼,这才亲手整理了韩烨的衣襟,亲昵的说,“韩郎,礼部尚书大人做寿,大约时辰也快到了,依颜陪韩郎更衣去吧!”

那声“韩郎”一出,翠秀的脸色明显黯了黯,她十指弯起,闭眼不去看那一对的鹣鲽情深。

韩烨含笑点头,“尚书大人这次做寿,指明要携家眷同去,你和茗儿且收拾收拾,再挑些厚礼带上。”

“那麽韩郎在马车上等着依颜哦!”宋依颜喜笑颜开,娇声答应。

十年过去,尽管宋依颜年已近三十还生了个孩子,早已过了少女最明媚的时光,可是在韩烨的珍宠爱惜下,时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宋依颜仍然柔美娇俏的花儿一般,她喜欢穿素色,行走时飘然若仙,一股与世无争的纯净气息。

“姨娘。”清脆的童音略带笑意,顿住她欢欣的脚步。

宋依颜皱眉,转头看去,却见韩囡囡从阴影里浅浅迈步,脱开满院残照的梨花树影,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小小的嘴角带着红艳,仰头一笑,浅浅骄傲。

桃花妖妖灼灼明媚。

那娇小的女孩子肤色是雪一般的白,连一丁点的杂色都没有,纯白。

偏生她眸子和发色极黑,和肌肤映衬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丽色。

这种丽色是韩茗儿所没有的,虽然翠秀不受宠爱,但这位韩囡囡,是无可辩驳的正室嫡女。

何况她的姿色更胜韩茗儿一筹,宋依颜在她跟前,总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大小姐,你有什麽事?”

“姨娘去陪爹爹赴宴,真是辛苦了。”韩囡囡嘴角浅浅的勾着,深黑色的目光从宋依颜脸上一滑而过,“只是希望姨娘记得,偏房就是偏房,出门凤钗不可以带正,要偏着插,裙子不能有正红,粉色紫色都可以,轿子四人抬就够了,八抬姨娘受不起。”

清脆童音没有任何波折起伏,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说罢,她莞尔一笑,挽指如兰,亭亭福身,“姨娘请慢走。”

*********

当年,翠秀和韩家二老初来京城的时候,被宋依颜和韩茗儿惊得说不出话来。

韩家二老是看着翠秀长大的,心里早就将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翠秀受委屈。

韩烨刚刚提出迎娶宋依颜作为正室,将翠秀退为偏房的话头,就立刻遭到了韩家二老的激烈反对。

“混帐!那是你的结发妻子!我老韩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你娶回来的正经媳妇!你这崽子在京城混了这许多年,我和你娘都是翠秀在照顾!你倒好,咱家刚刚团圆,就要休了自己的糟糠之妻?我老韩没你这个儿子!”

二老气的恨不得立刻搬回旭阳,韩老太太搂着囡囡泣不成声,“我的孙女哟……你休了翠秀,让我们韩家以後回了旭阳还怎麽见人哟……”

“可是,依颜她是太守的千金,怎麽能屈居民妇之下……”韩烨抗辩。

“不想做妾就把她赶出去!”韩太爷性子刚烈,抡起手杖就打,韩烨硬是扛着,任凭木质龙头拐杖在背上暴雨一般落下,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

血迹慢慢的在韩烨背上透开,翠秀满眼泪光,将才满两岁,只会蹒跚走路的女儿放下地,温柔的蹲在夫君面前,淡淡的温柔抚摸他透出薄汗的脸。

韩烨哥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一生情之所系,我如何忍心让你这麽痛苦?

心底酸痛的仿佛被人狠狠揉捏踩烂,她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却再也看不到那双曾经爱笑的黑眸,对她绽放温柔神采。

他是真的,爱着宋依颜。

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障碍。

她早就该想道,韩烨怎麽可能会是池中之物?从小在镇子里,他就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少年郎,他喜爱诗书,骑射勇武,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苍鹰一般直击长空,这样的男人,怎麽可能会把心意停在一个乡野村妇的身上?

宋依颜是太守的女儿,高贵的出身,温柔的性格,美丽的容貌,高华的气质,她怎麽能怪韩烨爱上宋依颜?她怎麽能责怪自己多年相依的丈夫?

“翠秀,我对不起你。”韩烨虚弱的喘气,跪坐在地上,拉过她冰冷柔软的手,那双黑眸里满满嵌着愧疚,嵌着祈求,“翠秀,请你帮帮我,帮我劝劝爹娘……”

他在求她。

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她的丈夫这样握着她的手,哀戚的乞求着她。

“翠秀,求你成全我和依颜……”

“翠秀姐,求你成全我和韩郎吧……”

娇柔的哭泣传来,宋依颜散着发赤脚扑在韩烨背上,“老太爷,你要打就打依颜吧,依颜和韩郎是真心相爱的……”

翠秀抽回手,有丝迷茫的看着眼前相拥而泣的一对。

韩烨啊,韩烨。

他不愿意委屈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愿意宋依颜委身做妾,他强健的臂膀紧紧搂着宋依颜,在老太爷暴怒的棍棒抽打下仿佛一对苦命的鸳鸯,因为父母淫威而不能厮守。

韩烨,怎麽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妾呢?

妾是什麽?妾是最最薄命的女子,前生作孽此生的还报!他怎麽肯如此作践自己心爱的女人?

所以,他求她。

求她。

求她自取下堂,换的他和心爱的人相依相偎,换得他们二人名正言顺,换得宋依颜福泽延绵。

而她翠秀和韩烨的爱,也许早就已经在战火中失散了,也许只有她,还记得曾经山坡上遍山遍野的杜鹃,和他曾经一心一意的笑颜。

罢了罢了,爱情来来回回,终究不过是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就是对不起。

我爱你已然不能够再说出口,她又担得起心爱男人的恨意?

********

“相公,我答应你────”话还没还有说完,韩老太太直起身挡住翠秀未竟的话语,冷冰冰的看着韩烨。

“烨儿,娘知道,娘管不住你,你爹这麽打你,娘也心疼。”老夫人深深的看着儿子,“但是烨儿,就算不为翠秀,我的囡囡也是为娘头一个接生下来的亲孙女,翠秀在床上疼了一天一夜,为娘就恐惧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不能让我的孙女刚刚见到自己的父亲,就沦为庶出的女儿!”

宋依颜泪如雨下,在韩烨怀里抖成暴风中的落叶,她凄婉的哽咽红眼,定定看着脸色冷硬如铁的老太太,“老夫人,妾身生的茗儿也是您的亲孙女啊!老夫人你怎麽忍心……妾身和韩郎今生今世都不会分开,我爱他,真心爱着他……”

“爱不爱的,我不想听。”老太太的眼神很冷漠,“老太太我也真心敬重殉城而去的宋太守大人,自然不愿意为难宋太守的千金。”

韩老太太蹲身跪下,面朝宋依颜,“我常常听闻,宋小姐善解人意,心底纯良。那麽,你既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做庶女,又凭什麽要求别人的女儿做庶女?推己及人的说法,老太太我虽然没有读过太多书,但糙道理是懂的。”

”若说茗儿做了庶女,那也是她命不好投胎到你肚子里,是你选了这麽一条路,是你要与人做妾。“

宋依颜再怎麽哭泣,老太太都只是闭紧了一双枯皱老眼,青衣布衫坐在大椅上,许久之後,慢慢开口。

“如果宋小姐要进我韩家的门,只有偏房。”她抬手制止住韩烨的声音,“烨儿你也别闹,娘打不动你,娘只有一句话,你若是休了翠秀扶正别人,就等着替为娘收屍。”

“为娘说得出,做得到。”

*******

挣得了名分,却永远失却了丈夫的心。

多少女人,占着正妻之位,在夜里数到天命,直至月朗星稀,朝霞破空,都换不回夫君的一个回顾?

韩囡囡初来繁华帝都,走入陌生父亲的厅堂,面临的就是这麽一副景象。

她眼看着,姨娘因为委屈做妾,更得了父亲十二万分的心疼和爱护,从此之後,宋依颜始终是专房之宠。

宋依颜曾经是太守千金,自然行为举止都十足大家闺秀,但凡有北周上层贵族之间的聚会,韩烨都会带宋依颜出席。

而宋依颜性格柔善,常常接济四方贫苦人家,在街坊邻里间很有声名,在许多人眼里,只知道韩家夫人是那位气质纯净,与世无争的宋依颜,而不知道还有个正室夫人翠秀。

出门的时候,宋依颜一身华贵素裹,身後三两个丫头也有彬彬有礼闺秀风范,而翠秀一身罗布衫,面带萎顿憔悴,走出去没有人会认为她竟然是一位堂堂都司的妻子。

外人都认为姨娘才是正室,母亲也就渐渐不再出门了。

然而母亲毕竟是正室,韩烨再怎麽宠溺宋依颜,每个月总会有一天留宿在翠秀房中,二人相对无言,再也寻不回曾经的亲密无间。

********

上元夜,花市灯如昼。

宋依颜带着韩茗儿坐在马车里一路在大街上摇摇晃晃,帝都中心东西横向裂过一条波光浮动的大河,正是一时春好时,韩茗儿兴高采烈的坐在宋依颜怀里探头探脑。

轿帘掀开了一半,马车经过处,有人回头略带惊艳的目光看向宋依颜嫋娜的身姿和面孔,宋依颜微微一笑,羞涩的转过头去,却并不将轿帘放下来。

“娘,那个小兔子灯好漂亮!”

“娘,看有人在河上放灯花呢!”

“娘!你看那盏灯,好像龙一样!娘!娘!”

宋依颜含笑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牵着她走下马车来到一处灯花铺子,柔声说,“茗儿乖,你也来放一盏荷花灯吧。”

明黄签纸,拿在手里有种薄薄的脆弱感,宋依颜握着女儿的手在签纸上写了几个字,折好放入莲花灯,顺水流去。

“娘亲,你写的是什麽呀?”

宋依颜微微一笑,亲亲女儿的脸蛋,“娘亲希望茗儿日後,能够青云直上,前途无量。”

韩茗儿拍着手开心的笑啊跳啊,仰着脑袋看那莲花灯如同流水一般蜿蜒而去,轻轻触碰到河水中间一朵正在盛开的睡莲,便打了个旋儿之後飘远了。

几根雪白的,细腻修长的指头,伸入水中捞起那朵被碰伤的睡莲,瞬间被荷花灯照亮,在曲水上浮光朦胧。

韩茗儿拍击的小巴掌停住,张着小嘴呆呆的看着那只手,那朵花。

指尖微弯,掐断了花茎,一朵粉嫩睡莲卧在手掌心,在河中万千灯火里开的鲜妍。

一少年涉水而立,站在舟头拢着那朵睡莲。

他身穿绯色衣衫,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韩茗儿小小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仿佛就有错觉,这个人就会这麽静默的,在极细的河光中,凝结成一尊温润的玉雕。

那人青丝如瀑,长发婉转,修眉凤目,含着温柔对手中的莲华展颜微笑。

笑的那麽温柔,那麽隐忍。

他凝然独立,嘴角一抹低笑,眼底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的寂寞和陌上花开的孤单。

绯色衣袖滑下手腕,露出少年腕上一根细细的金色龙爪盘扣锁链,几颗萤石嵌在龙目和龙身上,万般蜿蜒妖娆。

公子王孙芳树下,轻歌妙舞落花前。

一切一切归於寂静,韩茗儿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去苍白,整个曲水江上唯独他一人。

少年摘了花,便飞身直上河畔的酒楼,动作迅疾如电。岳阳楼中里面灯火通明,他温柔的站在另外一个男子的身边,小心翼翼的拂过那人的发丝。

韩茗儿抬头,看着少年那样温柔的神采,对着那人笑。

那人一身天水碧色长衫,背对着河岸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极为优美,发如染墨,垂在夜色风中。

楼上对话轻柔,韩茗儿听不到,只能愣愣的看着。

“络儿,你的鞋子湿了。”男子微微颦眉。

“是麽?为这一朵曲江芙蓉,倒也值得。”少年轻轻的挨过去,掌间一朵柔艳,竟是想要簪上他的发。

“胡闹,白龙鱼服本就不妥,你还在这里淘气。”男子微微一叹挡开少年簪花的手,侧过脸去,眉间一点殷红朱砂,美的惊心动魄。

少年嘴角微挑,自嘲的笑了一笑,然後将手挪了挪,轻轻握住男子修长白润的手指,紧紧交缠,“那麽丞相带朕回宫去吧!”

少年微笑着紧紧握着男子的手,毫不放松,“丞相,上元灯节不设宵禁,这里热闹,那麽多人,丞相如果不紧紧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会儿自己会失散到哪里去哦。”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眸底微微压抑的仰望,恍如月色,温柔又遥远。

就这麽一瞬间,韩茗儿站在对面仰望,永远记住了少年的脸。

曲江、酒楼、芙蓉。

这样春暖花开,菊谢竹摇的日子,仿佛梦里般光影斑驳,水色流转。

这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千万种模样,各异的发,各异的眼,却唯有少年的脸,在刹那间镌刻余生。

日後就算再遇见千万的人,有漆黑的发琉璃的眼,却都不是他的模样。

原来世间,竟有这样惊艳的少年郎。

韩茗儿模模糊糊的记起娘亲时常笑对爹爹轻语,韩郎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依颜嫁与你才不辜负这一生……

韩茗儿心下一动,忽然想如果有那麽一天,这样含情执手相对的不是娘亲和爹爹,而是她和这少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只那麽一想,心中便似有雷声滚滚轰动,红晕便如潮水涌上了面颊,痴痴而悟,竟然不能动弹。

那一场春日花看半开,酒喝微醺,一场繁华,盛开在酒肆烈烈的旗下。

岳阳屹立江边,流水蜿蜒,灯火渔船,梨花沿河岸盛开,压压如雪,似花非花,似烟非烟,却挡不住楼上月下,温柔浅笑的绝美少年。

就在不远处,蹲在铺子前挑选蛤蜊油的韩囡囡无意间抬起头来,看到了远处这旖旎的一幕。

她并未在意,只是揣着油回到府邸,点燃灯火,将那温润的油膏一点一点抹上母亲龟裂粗糙的手掌。

韩茗儿还在对着人去楼空的岳阳楼发呆,突然感到身子一紧,就看到娘亲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激烈惊慌,她面色苍白如鬼,一把抱回她躲进马车,又将轿帘密密放下。

做完这些事的时候,宋依颜手抖颤的如同被鬼追逐,唇瓣雪白,浑身冰冷至极。

“娘亲?”韩茗儿好生莫名其妙,只听到宋依颜哆哆嗦嗦的自言自语────怎麽是她?她竟然还活着,怎麽办?怎麽办?她看到我了……

这时街道对面的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大娘,脸上带着惊喜笑意,朝宋依颜和韩茗儿所在的马车挥舞手臂,快步走了过来。

宋依颜浑身冰冷,抖着手拔下头顶的银簪,捂住女儿的眼睛紮向马屁股!

温驯的骟马吃痛,红着眼睛扬蹄向对街横冲过去!

那位一脸喜色的胖大娘左扭右躲的逃不开疯狂宾士的马车,绝望瞪大双眼,眼眸中沉重的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踏向她的肚腹!

上元灯节,血溅天街。

宋依颜尖叫着,搂着韩茗儿被人救下马车,马蹄将胖妇人的肚腹踏穿,七窍涌出烈烈鲜红的血汁,一地肠穿肚烂的腥臭。

宋依颜晕了过去,被人七手八脚抬回都司府,韩茗儿吓得发了三天高烧,那辆肇事的马车在墙上撞倒散架,骟马当场撞破脑袋,气绝身亡。

自此再也无人问津。

胡琴咿咿呀呀的婉转,在万灯划盏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

**********

第二次,翠秀有孕。

十年之後,翠秀再次孕育了韩家的第二个孩儿,宋依颜虽然宠擅专房却自打韩茗儿之後,再也不曾有孕。

韩家老太太和老太爷高兴的跟什麽似的,就盼着儿媳妇肚子里的是个儿子,以解韩烨膝下无子的忧虑。

临近生产的几日,韩茗儿突然发起高烧,夜夜尖叫啼哭,韩烨急的跟什麽一样,一连几天衣不解带,留在女儿身边照顾。

翠秀鼓着肚子歪着榻上,囡囡艰难的揉着母亲浮肿的腿,手指顺着她的腿向上抹去,竟然是几乎割手的清瘦,不禁鼻子一酸,将小脸贴上母亲温热的肚腹。

圆滚滚的腹中,传来不安的胎动,那孩子微微一踢,隔着皮肤挨到囡囡的脸。

她黑眸惊喜的微闪,就看到母亲温柔秀美的笑面。

“囡囡,弟弟或者妹妹生出来,你要待她好。”母亲亲昵的抚摸着她的秀发,一根一根,粗糙指腹擦过软软细发。

囡囡重重的点头,却突然看到翠秀脸色一白,赶忙问起,“娘亲怎麽了?”

“没什麽,这几日被猫闹得头疼。”

囡囡眉心一冷,因为韩茗儿高烧,她养的猫雪团便跑出院落四处乱窜,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它夜夜蹲在翠秀的院墙上嚎叫,招的周围夜猫夜夜群聚,闹得翠秀不得安眠,一日一日睡不着。

韩老太太命人去赶走雪团,却没人敢动手,那雪团可是韩茗儿心爱的宠物,若是没了雪团还不知道要哭成怎样的梨花带雨,韩烨一向宝爱小女儿,不允许任何人让她难受伤心,翠秀也只有一日一日忍着。

囡囡只觉得怒气难忍,找了个藉口去厨房寻了一块鲜血淋漓的牛肉,诱那雪团下来,紧紧扼住它的脖颈。

雪白的大猫在她手中激烈挣扎,一道道尖利爪间撕开她手臂的皮肉,囡囡红着眼睛,手指痉挛一般收紧,将猫脸按入草丛。

这时候已经开始下雨,雨水浇落,浇灭了院落墙上盛放的梨花,泥土气息和血腥气胶凝在一起,似穿肠毒药一般,从口鼻中钻进去,直直要让囡囡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大猫拧过头,碧绿的眸子中瞳孔眯成一线,死不瞑目的恶毒瞪视着她。

囡囡退後一步,胸口起伏,扭头就跑,她好害怕,那柔软的生命如此死在手下,脉搏一点一点寂灭,她摔倒在地,爬起来,满身泥泞的飞溅泥水。

不久之後,因为听不到猫声,宋依颜房里的雪芍撑伞去找,却在草丛中发现了雪团的屍体,顿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3

囡囡被抓到的时候,她正躲在韩烨的书房偷晋候大人送给韩烨的灵山老人参。

韩烨怒火万丈,扭着大女儿的手腕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老人参从囡囡的袖口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宋依颜抹着眼泪,挽在韩烨身边,雪芍抱着雪团的屍体,哭的不能自抑。

“你这孽子!这雪团是你妹妹最心爱的猫,温驯柔顺,你妹妹这会儿正在发烧!你不但不为茗儿祈祷忧心,还杀了雪团!等茗儿醒来,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麽样子!你怎麽这麽不懂事!小小年纪,心思这般下作!”

韩烨气得浑身发抖,抽出书桌後面的藤条不由分说一脚踢在韩囡囡的肚子上,藤条如同寒夜里面闪光的毒蛇劈在小女孩柔嫩的手臂和背上,将她原先被猫抓出的血口撕得更开。

囡囡扬起黑黑的眼睛,还没凑过身去就被一道鞭影逼得缩回小脑袋。她抬起大大的眼睛,不顾青紫的鞭痕,不顾韩烨狰狞的表情,乞求的扯扯韩烨的衣袍,声音细细弱弱,带着哭泣,“爹爹……爹爹……”

大雨乌云,遮住了夜晚不见一点星光。

宋依颜抹着眼泪抚摸着雪团哭泣。

“你知不知道这老参有多珍贵?宫里赐给了晋候大人两根,他老人家送来一根……这东西是要在救命的时候用的!是要留给你祖父祖母用的!你竟然胆大包天来偷!”

“爹爹……”囡囡膝行几步,勉强自己站起来,小小的手掌伸过去,上面一道一道暴虐的痕迹,她看着高大俊朗的爹爹,不顾自己的狼狈,紧紧抱住父亲残忍的手腕,“爹爹,娘怀着弟弟妹妹,这几天身子不舒服极了,娘就快生了,囡囡只是想要掰一点人参给娘含含……”

“胡说!我怎麽看着夫人精神好得很,哪里有不舒服?大小姐,你找藉口脱罪也就罢了,怎麽竟然拉着夫人垫背呢?夫人听到你这话,还不气坏了身子?”雪芍在一旁尖声刺到。

囡囡摇头,并不理睬她,一手伸过来,揪住韩烨衣袍的下摆,扬起雪白的小脸,“你知道的,爹你知道娘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说,坚定的,泪水烫伤了韩烨衣袍的华贵丝线,“娘她从来什麽都不说,什麽事情都自己忍着,爹,娘真的身体很不好……”

娘亲,什麽苦什麽难都是自己咽,她和曾说过什麽呢,和曾说过什麽呢?

韩烨一愣,月光透过书房的窗,照着大女儿哭泣的小脸。

囡囡倔强的抿着小嘴,挣扎几下扶着桌子站起来,对他拜了又拜,这个孩子虽然受了他一顿家法,倒毕竟是因为一片孝心……

囡囡的小脸白的好像耀州烧出来的上等甜白釉,素犹积雪,一双眸子睁开来,那样完全的坚强和乾净────这双眼睛,多麽像翠秀。

翠秀曾经多麽爱笑啊!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後,跌跌撞撞的奔跑,笑声好像风筝一样飞扬,天空都快要被她笑的湛蓝。

她多麽勇敢多麽坚强,即使战火连天的时分也能一力坚持,送他前去沙场。

心中猛然一痛,某种模模糊糊的惶恐感袭上心头,压下了高涨的怒火,韩烨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囡囡头顶。

一个婆子却在这时慌慌张张的掀帘子叫道────“老爷!二小姐醒了,哭着闹着要找雪团呢!”她的目光在触及到雪芍怀里气绝的猫咪时戛然而止。

愧疚和惶恐感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怒火以更高几倍的阵势扑来,韩烨一脚踢开韩囡囡,抽回滚落的老参,抬腿就走!

“你给我跪在这里!来人!三天不许送干食来!看她什麽时候想明白了,什麽时候去跟茗儿道歉!”

没有星光的夜晚,那麽黑,那麽暗,雨水落下的声音似有什麽东西在持续碎裂。

囡囡跪着去夺那根老参,几乎是同时,又一个小厮大步跑来尖利叫喊────“老爷!二夫人!不好了!二夫人在途州的外祖家遭山贼袭击,一家老小都、都没了────”

宋依颜惊呼一声,身子一软,整个人昏死过去。

韩烨连忙打横抱起她,大步向她的梅花小筑走去,一路跟着丫头婆子无数。

听闻囡囡被打,翠秀急的扶着丫头的手冒雨来寻,哪知道才走出院门,就一个踉跄,下体血涌如注。

囡囡默然站在母亲的院子外,看到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婆子和热水,以及低低交谈声响。

大夫擦着手上的血迹,一面摇头一面对等在屋檐下的韩老太太摇头────“老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前一次生产的时候亏损太过厉害,这几年又没能补起来,临产的这几天本来应该好好静养不能受任何惊扰,却不知道夫人出於什麽原因,一连几天都惊悸难眠,这下子体力更是跟不上,这一次,救不回来了,唉……”

韩老太太泣不成声,死死拧住老大夫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颤颤巍巍的抖着老腿跪在地上,泪纵横了老脸。

冷风啊,夹着凄厉的雨,雷声劈碎了夜空,呼索索的呼啸,一阵阵瓢泼透骨。

囡囡艰难的挪动腿脚,雨水浇在身上,浸透了新鲜透血的鞭伤,她踮起脚尖,透过那摇摇坠坠的烛火,看到满室红艳,血腥气透过来,温度一点点冷下去,仿佛整个房子的生命都在颓败。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身後丫头的呼喊声在雨里模糊,囡囡扭头就跑!

冷气顺着气管直直透下去,刺得身体遍寒,她不管不顾的在雨中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拼命!

爹爹……

小嘴张开,她无声的喊,雨水倒灌,她只是发力奔跑!

爹爹!你知不知道,风这样冷,雨那样大,娘亲有多冷多痛?

爹爹!娘亲的痛只有你能抚慰,我可以陪她解闷,逗她开心,可是可是,娘的心底,你才是那个唯一!

爹爹!听娘说,你们曾经那麽美好,满地山花烂漫,你们曾经两小无猜!

爹爹!我睡在娘亲身边,听她午夜梦回,念得都是你的名字!

爹爹!爹爹!

身边重重树影阴黑,一颗颗飞快掠过身边,巨大的叶子上落着鞭子一般密集的雨水声,月下伸着鬼爪一般荒白的树枝,那样寂寥。

囡囡步子越来越快,远远看到宋依颜所住的梅花小筑里燃着温暖灯火,囡囡淌过泥水飞扑过去,疯了一般击打着梅花小筑坚实的门扉!

“爹爹!爹爹!娘快要不行了!快去看看娘啊!爹爹!”

数十盏灯火被雨水浇熄了,黄豆一般的火苗沉在雨夜里面,梅花小筑的院子大,那一弯温暖灯火却仿佛一只恶毒的眼睛,嵌在猛兽的额头,从高处沉默而高傲的俯视她!

“爹爹!爹爹!爹爹!出来啊!爹爹!”

四面黑漆漆的,风刮的太大,将她的身体吹得歪歪斜斜,暴雨哗哗,直直从天际俯冲,倾注在小小的身上,一下一下粗重的如同鞭笞,火舌卷过伤口之处有灼烈的燥热和痛楚,细弱的哭喊在风雨里面寂灭成一线,无论如何都穿不透狂风大雨的呼啸,穿不进那温暖的梅花小筑。

“囡囡,娘不过是想做个寻常女子,鲜知世事,出父家,进夫家,这一辈子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和少年执手的青梅竹马好好过一辈子,好好对他。不偏颇矛盾,不低微脆弱,不向世间盲目索取,亦不事事推敲,不需心机,简简单单。”————这是娘说过的。

爹爹,这样的娘,比不上别人一身所谓与世无争的的气质和美貌容颜麽?

爹爹,这样的妻,抵不过别人不需流一滴血,不费一丝力气的善良麽?

“爹爹!这是最後一面了啊!爹爹,你去看娘最後一眼啊!”囡囡胸口剧烈喘息,撕裂般痛楚她不停拍着大雨冲刷的大门。

梅花小筑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盏昏暗角灯和雪芍尖锐的下巴,细长的眼。

“大小姐,你别在这大呼小叫,二夫人的外祖家横遭劫难,二夫人现在昏迷不醒,老爷说了,不管发生什麽事情,都不会离开二夫人。”

雪芍撑着伞俯视囡囡在雨中落水小狗一样狼狈的模样,侧面在昏黄灯火下有种尖酸刻薄的弧度。

冰冷雨水迎面浇下,囡囡狠狠掰开门缝,不顾雪芍的惊叫就要往里挤!

“你……”雪芍惊叫一声,立刻撕开囡囡掰在门上的小指头,将十岁的小姑娘掀开!“走开!老爷不会出来的,别在这里打搅二夫人休息!”

“爹爹!爹爹!让我去找爹爹……”冰冷的雨水激荡,混着血紧紧贴裹在全身,小女孩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疯狂的撞击门扉,却依然敌不过大人的力气,那扇厚重的梅花门,终究是在她面前吱吱呀呀的合严。

“大小姐!”

追在她身後的丫头星儿哭着跪下,在泥水中将女孩小小的颤抖的身体搂入怀中,泣不成声,“小姐……小姐……与其在这里喊老爷,小姐不如快回去看看夫人吧……也许,是最後一眼了……”

那哭声这样嘶哑,仿佛一把犀利的刀,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囡囡从泥水中爬起来,倒退两步,看着那扇仅仅闭合的大门。星儿将她搂紧,却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冷水不停浇着,烧热的脑子反而渐渐死灰。

囡囡跑掉了鞋,她扶着星儿的手站起来,赤足一步步踏在石砖地上,路上散着被疾风暴雨卷落的枯枝残叶和碎裂瓦片,片片嵌入她柔嫩的脚底,流水中混着丝丝缕缕的鲜血。

风贴着地面如同刀锋席卷而来,竟然比寒冬朔月更冷。

******

来到翠秀的房间,囡囡的脑袋重得像被压了千钧巨石般,沉得抬不起来,她失魂落魄的走向母亲的床前,看到母亲苍白的面容带着平静和婉的柔润微笑。

她笑的那麽安详,那麽慈祥。

雨水顺着发梢掉落,囡囡就那样带着一身湿冷气息跪坐下去,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她的手那样冷,那样软。

母亲身侧,甜甜睡着卜出生的妹妹,她稚嫩的闭着眼睛,不明世事。

云散月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

“囡囡。”气若游丝的吐息轻轻逸出,翠秀揽过女儿的头,轻轻的,心疼的梳理着她湿冷的发,一线黄光在床褥上游荡,翠秀下体的鲜血几乎无法抑制,就那样顺着木头床脚四散溢开。

“我的囡囡,”翠秀又喃喃了一边,指头在女儿颊边一划,就仿佛是当初女儿初初降生时一般柔软而小心,仿佛害怕弄坏了她。

鼻头酸楚,囡囡努力将眼睛中的泪滴眨回去,然後从胸口摸出一朵被妥帖护好的,乾净而芬芳的杜鹃花,轻轻为母亲梳发簪花。

“娘亲,这花是爹爹让囡囡拿来的。”囡囡微笑着弯起双眼,心底越是抽痛,头脑反而越是冷静,她尽力让自己笑的轻松,笑的开怀,“娘亲,你再等一会儿,爹爹已经在赶来看你了。”

翠秀微笑,捧着女儿的脸。

囡囡在说谎,她知道,囡囡也知道。

她等不到了,这样短的距离,只怕他的夫君依然陷身在梅花小筑里,他温暖的怀抱里纠缠着哭泣的宋依颜,即使遥遥数步远的院落,他也不肯给她这最後的一时半刻。

“囡囡,这是妹妹,这是……”翠秀咳了两声,将囡囡的手拿过来,抚上小女儿的包裹,“囡囡,娘亲对不起你,怕是等不到你爹爹来了……但是,娘留了小玉儿给你……她会陪着你……会陪着你……”

小小的婴儿仿佛预感到母亲的危机,睁开眼,一行默默的清泪,闪烁在黑曜石般的眼底。

“囡囡……你的性子烈如火,娘不求别的,只求你们两个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嫁、嫁一个有情郎,此生,此生,再也没有如此辛苦……”

翠秀紧紧盯着女儿,不肯须臾挪开目光。

她看的心疼而悲悯,一遍又一遍,怎麽都不够,专注的,酸楚的。

她知道永生永世也再不能看到,似乎要把女儿的模样牢牢刻在双眸之中。

灯光似不经意的年生轮转,暗暗的光景绵长,她多麽希望,能再看女儿多一刻,再多一刻。

烛火啪的一声熄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动。

滴泪缓缓滑落,如同一颗心碎的琥珀,永远停留在翠秀的面颊。

囡囡脸上温柔抚摸的手指终於垂下去,而那朵红如血的杜鹃花滑过翠秀的发丝,然後毫无生气的掉落在地上。

有多少请在记忆里斑驳,那花多麽美,多麽红,多麽无情。

囡囡抱起妹妹,跪在地上,对着永远沉睡的母亲深深折腰。

她的姿态仿佛一只鹤,带着凛然的骄傲和深深的痛。

怀里的婴儿依靠着姊姊的体温,甜蜜的闭上眼睛。

远远似乎有鸦声传来,在渐渐淅沥的雨声中亦清晰可闻。

*********

满院子挂起白纱,小小的女孩子黑发如丝,在白衣的衬托下,越发墨一样的纯净而静默。

韩老太太受不了儿媳骤逝的打击,在韩玉儿出生的同一晚撒手人寰。

满庭哀歌,宋依颜面白如雪,伴在韩烨身边打理都司府事务,囡囡抱着妹妹跪在母亲牌位前,模模糊糊间,听到父亲疲惫而有力的声音小声提起────是不是应该将宋依颜扶正……

韩老爷子勃然大怒,弯腰咳出了血,“孽障!你娘才没,翠秀才没,你就急着将她扶正?滚!”

老爷子拐杖指着宋依颜哀哀低泣的身子,满目通红,寒风飒飒,“只要我老爷子活着一天,翠秀就永远是我的儿媳妇!”

雪芍站在宋依颜旁尖声斜里刺过来一句,“韩爷想要扶正宋夫人,老爷子管的倒宽。我还没见过谁家公公这麽关心儿媳妇呢!”说罢一脸鄙夷。

“你……”韩老爷子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浊花着老眼将拐杖重重一顿,“好,韩烨,你要是想要我老头子的命,就尽管将这贱人扶正!”

宋依颜转身将脑袋埋入韩烨怀中哭泣,韩烨安抚的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罢了,爹正在气头上,这件事情慢慢来,日後我定会娶你做正室夫人,这几年,你就先委屈些,无论在府里还是外面,你的一切行头都按正室的规格来……”

这一年的春色,和冬日一样凄冷,让人不寒而栗。

满府的雪白中,小小的女孩子抱着妹妹,凝然孤立,看着梅花小筑里喜气洋洋,宋依颜穿上了正室的大红色,带正了凤头钗,步步生莲,羞怯柔美。

她从那一片雪白中走出,一身正红好像母亲去世的那一夜发间簪着的杜鹃花。

“玉儿,姐姐只有你了。”她轻轻呢喃,将脸蛋贴在妹妹柔嫩的小脸上。

孩子格格的笑着,身体那麽暖和,是她此生余下的唯一的温暖。

只是这温暖,依旧短暂。

☆、玉碎 上

江南柳,塞外雪,具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风景。

然而对於韩囡囡而言,这世上的最美好,是那旭阳垂柳下,一方石桌茶烟嫋嫋,树下的藤椅里面坐着的玉儿。

********

娘亲身体孱弱,玉儿天生不足,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有些宽大,在风里总是有点忽闪,仿佛迎风而去的蝴蝶。

姐姐。

小小的孩子缩在衣裙中,素白的脸澄澈的透明,皮肤薄透的瓷胎一样,几乎能看到细细流动的血管。

玉儿喜欢坐在柳树风下等待她,小小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药味,纤薄的脊梁在背上鼓起一道小小的玉色弧线,靠过来的时候,带着苍山大雪的清润气息。

姐姐,姐姐,姐姐。

玉儿伸出细弱到一折就断的小手,将她的衣角拉拉,声音柔嫩着喊着她的名字,囡囡心口就有丝丝暖流滑过。

囡囡每日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妹妹的脚边,听玉儿小手折下春初的柳叶,卷成一只笛子,小嘴翕动,吹奏一曲旭阳的小调。

囡囡总是觉得,相比於她这个长姐,玉儿反而更有姐姐的气质。

玉儿身体不好,总是气息绵绵的靠在柔软大椅子上,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望过来,目光温和而纯白,清明似霜雪。

玉儿那麽美好,那麽乖。

玉儿常常需要喝药,不管那些药有多麽苦,多麽涩,她总是很乖很乖的,张开嘴,将囡囡递过来的勺子中黑乎乎的液体慢慢饮下。

囡囡看着妹妹吞咽的样子,总是不免酸楚,将她小猫一样的身子揽在怀里,“玉儿乖,你的身体一定会好的,等你好了,姐姐就带你去骑马、抓蛐蛐、沿着京城曲江玩花灯,好不好?”

她心爱的玉儿啊,长年累月的卧在病榻上,难得看一看世间繁华,难得玩一玩小孩子们踢天弄井的把戏,她总是那样坐着或是躺着,静的似乎要融化在风里。

“好,”玉儿微微笑着,柔顺的依靠在姐姐怀里,“好,玉儿一定会好的,姐姐,玉儿每天都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好了。”

这样懂事的孩子啊!囡囡手臂缩紧,将妹妹抱得更紧,整颗心都在发疼。

小小的玉儿,是她的魂,她唯一的支撑,她的所有。

******

玉儿不足五岁,身体虚弱,更得了韩老太爷十二万分的疼爱。

就连韩烨也十分喜爱小女儿,原因无他,韩家小玉,初初四岁,在别人家的女儿还握着狼毫练习一笔一划的时候,就已经出口成章,才冠京华。

在她只有四岁的时候,晋候举办家宴贺寿,韩烨不但带了宋依颜和韩茗儿去,更带上了韩囡囡和韩玉儿。

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象一面镜子,韩玉儿被细心包裹着一身锦缎棉袍,细密柔软的黑发泉水一样铺开,仰着脸,活泼阳光下,精致的脸上漾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薄嫩粉,美丽得几乎不像是这俗世该有的。

大家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孩子,她坐在那里,手掌规矩的放在膝盖上,没有一丁点高门贵女的矜持,一身纯洁。

真的,好乾净。

乾净的好像天池上缓缓生长的雪,就连凑近她,都好像能闻到雨後天晴的清爽味道。

大人们酒酣耳热的时候,晋候的下人托盘递来了一卷小小的吉祥签,红纸上题写了几句祝福小楷,晋候突然兴致大发。

“来来来,这是咱们北周第一才子谢云为老夫写的吉祥签,按照北周惯例,老夫应当将这红签扔向天去,才显得吉祥!”

北周人崇尚太阳,吉祥签就是要拼命向天际扔去,扔的越远,回来的福气就越大。

“你们谁能将它扔的最远?我就好好嘉奖!”老晋候把酒微笑,目光在席间的小字辈们扫了一圈,挡住桌上其他跃跃欲试的人们,“这等有趣的事情不如拿来考一考孩子们,看看谁能将吉祥签扔的最远?”

第一个孩子跑出来,拿出那个吉祥签使劲儿向天空扔去。

可惜那吉祥签只是一只小纸卷,轻飘飘的,稍微打了个旋就掉下来,即使那个孩子使足了吃奶的力气,签纸也没有多远就掉下地,晋候微微摇头。

韩茗儿立刻从座位上滑下来,取了一根丝线,将那签纸绑在一块石头上,然後使劲一扔!

签纸高高飞出手去,扬上杨树的高度,划了一个弧线後掉落在地。

大家纷纷鼓掌,“好!韩家小姐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个法子,这下扔的够高够远!”

韩茗儿羞涩一笑,秀美小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她对晋候微微福身,宋依颜挽着韩烨的手相视一笑。

“祖父,让孙儿试试!”就在宾客们以为韩茗儿夺魁时,席间站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壮男孩,却是晋候的嫡外孙。

那男孩一脸傲气肆意,从身侧取出一把儿童用的弓箭,将那吉祥签绑在肩头,弯弓向天,只见带着红签的箭矢流电一般直冲天空!

在座的大人们纷纷惊喜鼓掌,许久之後那支箭才掉落回来,男孩子得意洋洋的捡回来举过头献给祖父。

晋候赞许的拂过一把长须,伸手取出箭矢上的红签,笑道,“如此说来,还是吾外孙赢了?”

他的眸子掠过酒席,突然定在韩玉儿的身上,只见那小姑娘才满四岁,却自有一股高华的秀致风姿,她坐在那里,闲庭花落,宠辱不惊。

“你来试一试。”晋候的指头点向韩玉儿。

宋依颜面色苍白,正要起身,却被韩烨按住,他无所谓的笑一笑,“罢了,让孩子们去玩罢。”

韩玉儿慢慢滑下椅子,由晋候手中接过那只小小的红签,然後跑去外亭。

众人正在咂舌,就见她不慌不忙的提了一个鸟笼来。

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将那只吉祥签系在小鸟儿的腿上,然後她举高手臂,张开手指。

鸟儿发出一声清啼,带着吉祥签振翅远去,在天际缩小成一个目不可见的小点,然後余留林风徐徐,那只红签,被它远远带走。

众人大声鼓掌,晋候啧啧称奇,爱不释手的将韩玉儿的头顶摸了又摸,连声称赞────四岁小女,竟然比一众十四五的小儿姑娘们更有灵气!

韩烨也含笑看着小女儿,宋依颜手指微微发抖,紧紧咬唇,将颤抖的韩茗儿笼在怀里,美眸委屈的泪眼盈盈。

*********

一日京城大雪压城,韩烨向来喜好风雅,韩囡囡抱了玉儿坐在火炭旁,看着隆冬飘飞的大雪花,韩茗儿站在庭院中,怀抱几株红梅,看起来甚为妍丽。

京城才子崔慎前来拜访,他和韩烨漫步至屋檐下,看到韩家三个女儿各具才姿,又常常听闻韩茗儿的才女之名,不禁指着天际大雪开口笑道:

“韩家小姐,你们看白雪纷纷何所似?”

韩茗儿细声细气娇柔吟咏,“唯有一把白盐纷纷洒洒,才能形容。”

崔慎笑着点头,看向韩囡囡,却见那女孩并不应声,而是垂下头将韩玉儿身上的棉袄裹紧。

韩烨恼怒的瞪了一眼韩囡囡,转头尴尬的对崔慎解释,“子真,我的长女不善诗词────”

话语未落,一声童音清澈婉转。

韩玉儿从姐姐怀中抬起头来,对崔慎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崔叔叔,你问白雪纷纷何所似?”

两个大人瞠目结舌中,那玉雕一般的孩子仰望天际。

“在玉儿看来,撒盐空中差可拟,但,未若柳絮因风起。”

一句婉转风流,绘尽大雪纷乱风姿。

崔慎惊喜的连连拱手,於大雪中对那四岁的女孩子折腰低头,“我崔子真活了四十五载,今日竟然折於韩三小姐一句话下!”

韩囡囡低头淡淡勾着嘴角,眸中净是骄傲,妹妹瘦小的身体在怀里,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鹰。

远远处,韩茗儿面色如同铁铅,宋依颜粉唇抖颤,目光如同冰雪一般,缓缓阴冷。

而韩玉儿的才名,未出都司府邸,就先一步冠绝京城,名满天下。

**********

韩玉儿五周岁的时候,韩老爷子身体越发不好了。

韩烨衣不解带的照顾了数日,老爷子还是一日病过一日,嘴里念得全是旭阳。

老爷子一辈子呆在旭阳,适应不了京城繁华,眼看着一日日弱下去,便惦念着回旭阳。

不忍心拂逆老夫的意思,韩烨不顾宋依颜的反对,与晋候告假一年,携了全家老小返乡,养好老爷子的身体要紧。

*********

“姐姐,我们日後就要住在这里吗?”

玉儿靠在囡囡怀里,好奇的看着旭阳已经修建好的大宅子,“听说姐姐两岁时是在老家的?”

囡囡点头微笑,脸颊在妹妹额头一蹭,“老家不比京城繁华,但是好山好水可清净了,玉儿喜不喜欢?娘亲曾说过,大湖里面还有鱼神呢!”

玉儿咯咯笑开,柔顺的依偎在姐姐怀里,小声低头说,“喜欢,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玉儿哪里都喜欢。”

********

刚回到旭阳不满一个月,晋候府突然传消息过来,说希望能和韩烨结个儿女亲家。

晋候派来的信使满面堆笑,托着一张洒金红的庚帖,在阴暗的书房中对韩烨笑语────那日侯爷寿宴过後,对三小姐玉儿很是欣赏。而事後,依颜夫人也曾亲自上门,和我们老夫人商量,说不妨将玉儿小姐定给侯爷的四孙子……

韩烨眉头皱了起来,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儿实在是很得他的喜爱,何况她还这麽小,韩烨并不想这麽快考虑她的婚事。况且,晋候的四孙自小身体就孱弱,据说是个药罐子,但是……

晋候是他的恩师,有提携的巨大恩情,更何况以韩家的地位,能和晋候结亲实在是无上的荣光。

於是韩烨点头同意,回了庚帖,为韩玉儿下了小定。

*********

“囡囡,旭阳大湖里面,住着一个鱼神。”娘亲曾经抱着她,这样笑语。

韩囡囡半身浸在水里,使劲向岸上扯那慢慢一手的寒积草。

玉儿的身体依旧很弱,即使到了旭阳也需要慢慢调养,补药是一日都不能停的,而药里的一味寒积草更是不可或缺。

这东西药铺子里没有卖,幸好韩府距离湖边不远,韩囡囡边常常前来割草。

湖底石头圆滑,天上下了点点小雨,淅沥沥落在湖边松叶上,油润轻绵。雨小的似有若无,无声融入湖面安静的涟漪,水底石头上布满团团绒密的苔青。

韩囡囡一个不稳,被那青苔滑到,向深水处滑去!

**********

蒹葭第一次见到韩囡囡的时候,正是她被湖水呛得快要死过去的那一秒。

小鱼神没想到自己没事出水透个气也能碰到人遇险,二话不说拍着尾巴冲过来,把那浑身湿重的姑娘死拉活拽给拖上了岸。

韩囡囡湿淋淋的坐在岸上,张着嘴瞪着蒹葭,抹了抹头发上的水,又眨了眨眼。

眼前的水面静的仿佛凝固起来一般,小鱼神伫立在水中央,一头蓬松顺滑的银发,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

水珠从这美丽的银丝上纷纷掉落,在绵绵小雨里面闪着莫名动人的月色光芒,仿佛居於姑射之山,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仙神。

在凝望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打开一双纯粹的琉璃色的湖水一般纯净澄澈的眼睛。

它歪着头看着她,目光仿佛母亲月下房中,细细递针补衣时的温柔灯光。

这是她见到过的,最美的眼睛,美绝沧海。

“你没事吧?”小鱼神小心翼翼的靠来岸边,缓缓仰头接近韩囡囡怔呆的大眼。

“哇呀!”韩囡囡吓得叫了一声,向後倒去,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小鱼神也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跳了开去。一条银光灿烂的大尾巴冒出水面,撒开一串灿烂夺目的水珠。

“鱼鱼鱼鱼神?”韩囡囡和小鱼神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惊疑不定。

终於,蒹葭率先开口,小心翼翼的解释,“姑娘,我不是鱼神,我是鲤龙……”

“……”

它皱了皱鼻子,似乎想到了什麽。尾巴一摆,潜了下去。

韩囡囡还没有回神,蒹葭就浮了回来,它嘴里叼着一只大大的菱角,它将菱角敲碎在石头上,挤出一股绿浓浓的汁液。

“喂喂唔……”囡囡还来不及反抗,就被蒹葭强行灌下去。

热热的暖和从四肢百骸蔓延开去,一阵舒心而轻松。

白腻而湿润的指头从她唇瓣边一滑而过,蒹葭撑着手臂,在细雨中露出一个安然的笑,“如何?姑娘,你好多了罢。”

它的声音有种音乐一样的婉约,上半身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下半身的尾巴很得意的在水里来回摇摆。

莫名的,囡囡伸出手去,碰了碰蒹葭的肩膀肌肤。

温润的,淡淡寒凉,蒹葭好像被骚到痒处的猫咪一样,眯起眸子凑得更近,大大的鱼尾巴卷上来,亲昵的蹭着囡囡的手。

……真是个单纯的鱼神呢。囡囡想。

……这个姑娘,有一双温润的手掌。蒹葭想。

********

韩家人并没有发现,韩玉儿已经不再喝药了。

韩囡囡依旧每天为妹妹熬药,但并不喂给妹妹,而是悄悄倒入墙角的花盆。

而韩玉儿的脸色竟然是一天天好了起来,细瘦的手臂上有了丰盈的肌肉,也不会动一动就连连喘气。

她越来越像一个健康的孩子。

韩囡囡从来没有这麽幸福过,她看着妹妹一件件脱下厚厚裹起的棉袄,看着她一点点长高,长胖,她的小脸上,也渐渐带上了孩童该有的玫瑰粉色。

囡囡从口袋里面掏出蒹葭给她的大菱角,挤出绿汁子以後,看着妹妹像只乖巧的小猫,甜甜吮吸上来,长长的睫毛搭在雪白莹透的眼皮上,如同月下一弯温柔的暗影。

“玉儿,这东西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蒹葭的事情也别说,否则,我怕有人要去抓蒹葭,知道麽?”

囡囡对着妹妹谆谆嘱咐。

玉儿使劲儿点点小脑袋,囡囡将妹妹柔软的身体抱进怀里,“蒹葭说,你的那点先天不足不算什麽,只要把这菱角汁喝足一年,你就能和姐姐一样健健康康!”

“好。”玉儿温柔的任囡囡将她柔软的小身体抱紧。

“玉儿,倒时候,姐姐就带你去骑马、捕鱼、捉蛐蛐……”

“好。”

这话囡囡唠叨过太多遍,可是玉儿永远都是耐心十足的听着,露出向往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听一般。

她知道,姐姐真的太寂寞了。

姐姐真的,太害怕失去她。

似乎这样一遍一遍念叨着,她就会很快长大,健康平安了。

玉儿伸出柔软的小手臂,鼻子酸酸的,将脑袋埋进姐姐温暖的怀抱────姐姐,玉儿一定会好好的,永远陪着姐姐。

永远陪在你身边,看云卷云舒,看冬夏秋冬。

她的身体确实越来越好了,她很明显的感觉到希望。

暖暖春日下午的窗棂,透出太阳淘气的光,小小的女孩子银铃一样笑着,滚在姐姐怀里,第一次这样放松心情,相拥而眠。

**********

随便冒出水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蒹葭并不想被人看到,然而它还是有点忍不住,月朗星稀或者人少的时候,就忍不住冒上岸瞅瞅。

那个有着温润手指的姑娘,是不是在等它呢?

果然,月光下,坐在大石头上的姑娘低垂着青丝,一瞬不瞬的盯着水面。

蒹葭高兴的拍着水花游过去,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

囡囡微笑,将手里的东西摇了摇,那是一根银色的链子,缀着精致勾丝的金色小球,小球中装着铃铛,风吹过处,叮铃铃的。

她将银链缠在蒹葭手腕上,看它高兴的好像个孩子在水里翻跟斗。

蒹葭,蒹葭。

你不知道,你给我了怎样的希望。

下午时分,玉儿仰着红润的小脸对她开心的笑,“姐姐,姐姐,等玉儿病好了,一定去好好拜谢鱼神。”

囡囡跪坐在石头上,伸手抚摸过它华美的柔顺银丝,心里说,蒹葭,谢谢。

**********

从救起囡囡的那一天起,蒹葭发现,水里总是被人投来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它某日正闲闲挂在深渊池壁上睡觉,脑袋就被一颗重物砸中,拿下来一看,是一个绑着石头的饭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布着许多人间的饭食,甚至还腾腾发热。

又一次,水面上缓缓降下来一套裹着石头的蓝色衣衫,真丝织就,它好奇的在水底一套,正合身。

还有的时候,从水面上投下来的,是一大把山野的花朵,它们浸饱在水中,开的鲜艳灿烂。

还有牛角梳子、铜镜、水晶发饰……林林总总。

终於,蒹葭趁着无人注意浮到水面附近,躲在一颗大石头边,看到韩囡囡摇摇晃晃的上了小船,摆渡到湖面中心,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一只景泰蓝瓷壶塞满小石头子,放下水去。

它下潜,在水底接住那只瓷壶,瓷壶那麽漂亮,上面绣着蓝色的竹,它从来没有见过竹子,这小姑娘,为它带来了人间万象。

心里,怎麽那麽热呢。

从没有人,这样关注着它呢,它从来不懂的人间百态,它自小出生在湖底的蛋壳中,模模糊糊自有灵识,但它没有双腿,无法上岸,无法见识到外面的红绿繁华。

*******

蒹葭捧着那只瓷壶好奇的看来看去,竹子透着蓝蓝青色。

对了,苏倾容的衣衫上也是喜欢绣竹子的呢,他曾经在岸边青石边,铺开一张雪白宣纸,为它画了一晚的墨竹。

蒹葭拖着下巴模模糊糊的想,然後将囡囡投下来的零零总总的玩应儿在水底堆成一堆。

苏倾容,他在哪里呢?他还好麽?那个曾经在水中蹁跹沉没,美若女子的少年,如今可还是当年的模样?

好多好多年了罢,它记得的苏倾容的样子,依然是素衣长发,眉间一点朱砂,冷而凉薄。

苏倾容离开旭阳的那一晚,极细的雪簌簌的落着,他身姿如风,雪中不曾有一丝回顾。

“苏倾容,等我化龙的时候,你大概已经老了吧?”那晚,它笑着,将头枕在那少年的双膝上,却没有发现抚摸它发丝的手指有一丝阴冷凝滞。

它是鲤龙,是天地孕育的元种,天庭养龙池里面早就为它预留了位置,只待它修炼完成,去那南天门高高一跃,便能成就呼风唤雨的巨龙。

化龙,是每一只鲤龙血液中的天性,它们吸取日月灵气,只求有朝一日能脱离开一池碧水,遨游去晴空云海!

“是麽,你要化龙?那麽到那时候,我的确应该已经老了。”

声声慢,苏倾容浅浅低头,他的发丝好美,如同月光下蜿蜒铺开的丝绸,他的眸子深深凝视它,然後微笑。“蒹葭,若有一天我白发苍苍,绝不会来找你。”

蒹葭心受伤了,它委屈的抬头看他,怎麽他们的友谊那麽浅麽?他都不愿意来看它?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蒹葭啊,”他淡淡的笑,眉心一点妖娆,带了一点恶毒意味,他的手挽着它的银发,鼻尖缓缓凑近它,“我苏倾容的时间对你来说算是什麽?人的一生只有一个百年,而百年对你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待你化龙之後,你会有第二个百年,第三个,第四个……”

那是当然的啊!蒹葭不解的看着苏倾容,只觉得他眸中有恨,却又不知道他在恨什麽。

“那麽我死了之後,就只有不断在这世上转生,不论我转生多少次,不论我爱上谁,这世上我都再也找不到你。”

“你化龙在天,和我永远不再交集,你会忘了我,翱翔云天,是麽?”

蒹葭好奇怪,歪着头看他,“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你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其他朋友,不是麽?”

他摇头,红唇轻轻的抵上来,在它眉心印上一个轻柔的吻。“天下之大,只有一个蒹葭。”

他看着它的眼,“若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不如从此别过罢。”

“蒹葭,情丝入骨,至死方休,你懂麽?你不懂。”然後他转身,一缕冷香远,逝雪深,他走的毫不回头。

那一晚有种莫名的剧痛入了骨如了魂灵,生生缠绕如同附骨。

苏倾容不但走了,还带走了它的内丹。

它救他时,度给他的内丹。

没有内丹,它无法化龙,它无法去跃那高耸的南天门。

它向每一个救过的人打听他,知道他在它够不着的地方,它无计可施,只得被困在人世间不得动弹。

只记得苏倾容走的那一晚,他月下的容颜充满说不出的宠溺、恶毒、温柔和妩媚的表情,眉心一点,像是丹顶鹤头顶那一抹艳红,各种神色交缠,只化作一声笑。

他不回来,它无法动弹,这便柔肠百结,巧计千般,浑身是眼,便再也寻不见那花枝般的美貌少年。

*********

走了苏倾容,来了韩囡囡。

人间,真的好温暖。

蒹葭围着囡囡的小舟来回游,看她看着笑意替它编着花环。她低头,九月的阳光,如洁白的霜,照在她面上,光华宛转。

蒹葭痴痴看着,大大的眼睛眨眨,囡囡微微一笑,将花环轻轻戴在它的银发上。

蒹葭高兴的舍不得取下来。

它其实好羡慕囡囡那种纯女性的美丽,它是元种,元种没有性别,除非有特殊的外力催动,否则它只有在化龙之後才能拥有性别。

在此之前,它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苏倾容第一次听到它没有性别的事情时,可是生了很久的气呢,它都不知道他在气什麽。

韩囡囡,不会也离开自己吧?

它多麽希望,这个温柔的小姑娘,也能这样永远留下来,它愿意付出一切,换她这样相伴。

“囡囡,我若是化龙了,你会嫌弃我麽?”小鱼神趴在船帮上小心翼翼的问,看着囡囡歪一歪头,笑的如同春风杨柳一般好看。

“那你若是化龙了,会驮着我麽?”

“会会会!”蒹葭欣喜的重重的点头!“我若是化龙了,一定回来找你,驮着你上山下海,去云顶上看看!还带着你的妹妹一起!”

“好啊,那麽蒹葭希望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帮你完成。”

囡囡轻笑,抚摸着它的银发,“蒹葭,你希望的事,我一定会替你完成。”

然後她望着碧水蓝天,白云浮动。

“蒹葭,哪怕你化龙之後不再记得我,我也会帮你求做你希望的事情。”

因为,蒹葭。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4

***********

大湖边有一块黑色的青石,蒹葭告诉囡囡,如果在石头上敲三下,它就会赶来。

这一日青石上敲击如雨,蒹葭连忙冒出水,看到囡囡开心的在岸边举着一本册子,阳光清澈,她面上笑的那麽开心。

“蒹葭,我看了山海经,书上记载了鲤龙,你看,”她翻开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果然是人身龙尾的形状,“书上说,如果你能吃到莹蝉花,就能修为大增,化龙之路可以事半功倍!”

这件事蒹葭是知道的,可是莹蝉花长在水边的悬崖峭壁上,它又不能靠一条尾巴爬上去。

“我去!我爬上去摘给你!”囡囡朗声笑着,背起随身的背篓,跃跃欲试。

那崖壁在水边,需要渡过一段湍急的漩涡河流,蒹葭就背着她,缓缓游动,越过那一滩汹涌流水,来到悬崖边。

然後,它看着那小姑娘,拉着绳子慢慢把自己拖上悬崖,小手伸过去,小心翼翼迎着悬崖峭壁上呼呼的山风,采下一朵又一朵蓝莹莹的花。

那朵花吃到嘴里甜甜的,蒹葭愣愣的看着囡囡温柔替它拭去唇瓣的蓝色汁液,她的表情很认真。

她对它真好。

对它真好。

每一个阳光粼粼的午後,囡囡都会将那只破烂的小舟摇到大湖中央,岸上的人什麽也看不见,这时,它会爬上那盏小舟,囡囡就替它擦乾鱼尾,让它享受晒太阳的乐趣。

她会拿布子将它的头发擦得乾燥松软,会哼歌给它听,会给它讲人间烟火中那一场场的故事……她怎麽那麽好。

蒹葭问囡囡想要什麽水里的东西时,她只是浅浅一笑,告诉它,给她一朵芦花就好。

旭阳湖的芦花栖在湖中央,带着魅惑的浅紫,别处没有。

玉儿很喜欢那种紫色芦花,可是没有人愿意冒险去采。

********

於是第二天月上梢头,但是天色还没有暗下去的时候,囡囡来到湖边的,看到的就是漫天的紫色芦花。

蒹葭将所有的芦花都摇起来,让它们随风飞散,漫天遍布的紫。

随着芦花飞起来的,还有水边的萤火虫。

好像星星摔碎在了湖面上。

柔软的芦花随风刮擦过颊边,红霞下一条静静的船,随着漫漫流水浮动。

囡囡坐在船头,轻薄衣摆搭入水面,轻轻的湿润。

落花人独立,晚霞燕双飞。

一瞬银光破水而出,满满一手的芦花,捧在蒹葭白润的手心。

“这一捧给你妹妹,”蒹葭仰头对她笑着,玉雕般的面颊上挂着莹润水珠,一颗一颗滑落。萤火虫围在它的银发边,它伸出净白的手臂指向远处天际飞散的芦花,“而那些,是送给你的。”

火烧云燃起艳丽的色彩,然後猛然沉没天际只剩下幽幽深蓝。

铺天盖地的紫色芦花,柔软的仿佛停在水面上,然後缓缓飘向半空,飘向水岸线上那轮冰清玉洁的月亮。

囡囡笑着,看着天际的飞花和萤火虫。

“好看吗?”蒹葭问,紧张的看着她。

这些芦花都是它特地使劲摇散了,借着风力吹上天空,才有这一番迷离的艳紫。

囡囡弯起眼睛。

心中有什麽东西破碎开来,柔软的,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觉得酸涩,荡漾铺陈。

蒹葭的腰下浸在水中,囡囡弯下身去,将手臂环在蒹葭的脖子上。

这是她和它的第一个拥抱,囡囡的皮肤温热,蒹葭好开心的伸过脸,面孔蹭着面孔,呼吸相接的轻轻蹭着囡囡。

水波荡漾,芦花轻柔,囡囡觉得心轻松,就那样枕在蒹葭的双臂中,在小舟里闭上了眼睛。

蒹葭轻轻摇晃着小舟,哄她入眠,忽然就有了幼时躺在母亲摇篮里的温柔。

囡囡轻轻的,在蒹葭怀里放松,听着静静流淌的水声慢慢睡去。

这时候有点点雨掉落下来,蒹葭的呼吸凑过来,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然後潜回去,折了一支巨大的荷叶挡在她的头顶。

蒹葭,你好温柔。

就这样睡着,囡囡嘴角含着笑,模模糊糊的想。

看她睡得甜,蒹葭趴在船帮,伸手将她的脑袋抱紧怀里,常年待在水里,蒹葭体温寒凉,囡囡却只觉得被他拥抱着,又温暖,又舒服。

云卷了,云舒。

那一夜,囡囡梦到天上落下,温暖柔软的雪,像是谁展开了雪白的袖子,将她包裹起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囡囡睁开眼,入目的仍然是那神采奕奕的银色鱼神,它小心替她举着荷叶,晨光透过天水碧色温柔如同轻纱。

蒹葭就这样,守着她一夜,不曾合眼。

船头放满清甜莲蓬,是蒹葭趁夜为她采来,带着露珠。

囡囡笑了,天上白云悠悠。

她不舍的将头枕在蒹葭的胳膊上,感受它清凉的,柔软白皙的肌肤,阵阵凉意。

心里想,蒹葭,我喜欢你。

蒹葭,你不知道,我喜欢你罢。

一个人的恋爱,就是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来,静静的去,静静的喜悦,静静的伤怀。

这喜欢不能说,不能实现。

☆、玉碎 中

“你说什麽?”捧着紫芦花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囡囡几乎被突然砸来的消息堵住了呼吸!

韩老爷子哭天抢地,玉儿纤薄的身子默默跪在地上,仿佛融化成了一个失语的魂魄。

一旁的嬷嬷抹着眼泪,吐出的话语在囡囡耳中如同五雷轰顶────“晋候府刚刚传来消息,他家的小四少爷身子太弱,一口气没熬过去,已经没了!”

韩烨表情铁青,他身边站着晋候府前来传信的信使。

“玉儿小姐和小四少爷已经下了小定,就算是小四少爷的未婚妻子,按照咱们北周的习俗,玉儿小姐应当为小四少爷守节而死。”

信使表情冷冷,从袖口中抽出一支红色的丹丸。

一口甜血涌上喉间,囡囡转头看着站在韩烨身边的宋依颜,她举着手绢拼命擦拭眼角的泪珠。

“玉儿什麽时候和晋候爷的小四少爷下的定?”囡囡将瘦弱的妹妹拥入怀中,浑身发抖,冷冷看着父亲,看着宋依颜问。

“这件婚事是夫人亲自去和我们老夫人谈的。”信使回答,并且掏出了庚帖。

“上次寿宴,晋候见玉儿很有灵气,十分喜欢,就有了下聘的意思。”宋依颜连忙对韩烨说道,“所以依颜才会去和晋候夫人商定这件婚事……”

囡囡大怒,一把夺过庚帖踩在脚下,几乎咬碎了牙齿,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宋依颜轻灵娇俏的脸,“姨娘!那晋候的小四少爷一向有肺痨,谁都知道他活不过今年冬天!你竟然……你竟然将玉儿妹妹许给他?你安得什麽心?”

宋依颜柔弱的身子一晃,嘤嘤跪倒哭泣起来,梨花带雨委屈万分,“老爷,我都是好心,我根本不知道晋候的小四少爷有肺痨啊!上次在晋候府看到小四少爷和玉儿年龄相仿,长得又清秀,才会动了这个心思替玉儿寻个好人家哪!我若是知道小四少爷有痨病,怎麽忍心将玉儿许配给他?我心里一直将玉儿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的呀……”

“晋候小四少爷瘦的骷髅一样,姨娘你竟然说他相貌清秀?姨娘在骗鬼?小四少爷的身体状况父亲不知道也就罢了,姨娘你天天去晋候府走动,你会不知道?”囡囡将妹妹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无法抑制的颤抖,好害怕那粗壮的晋候信使伸手将玉儿从她怀里抢走!

“住口!你怎麽能这样说你姨娘!”还未等到宋依颜反驳,韩烨冷冷低斥,将宋依颜娇弱的身子搂紧,“你姨娘这麽多年一直不争不抢,委屈在家里操持家务,性格善良就不说了,你怎的小小年纪如此恶毒,这样血口喷人?”

囡囡冷笑,母**护小**一样,将妹妹挡在身後。

那信使却上前一步,对着韩烨折腰,“韩都司,你也清楚咱们北周的规矩────如果女儿未嫁而未婚夫婿过世,女儿是要以身殉葬的。”

韩烨喉咙干哑,“可是,规矩是规矩,民间却少有执行的……”

“那是民间,都司可是京城高门,”信使寸步不让,“只要玉儿小姐为小四少爷殉葬,就是咱们北周首屈一指的烈女,那京城的贞节牌坊里,会有玉儿小姐的一块位置!除此之外,韩都司作为烈女之父,能获得的名声和提拔就能不用说了,韩都司有什麽好犹豫的?”

宋依颜柔柔依偎向韩烨,擦拭着眼角,“老爷,若是老爷去了,依颜一定也不独活,跟着老爷去了……”

“爹爹!爹爹!”囡囡跪着爬去韩烨脚下,狠狠磕头,洁白的额头上血迹纵横。

“爹爹!玉儿……玉儿是娘亲留下的血脉啊!她是娘亲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啊!爹爹,你怎麽忍心?爹爹你忘了,玉儿三岁能诗,四岁就做的一手好词,她长大後要当天下第一才女的,爹爹,你忘了你对玉儿的期许了麽?”小小的女孩子吓得魂不守舍,眼泪哗啦落了下来,手指比寒风朔月的石头还冰冷,囡囡不敢停,一直磕头!

她恨不得掏出心肺肚肠,如果现在跳入油锅或是拼上刀山能救得妹妹一命,她也会做!也会做!“爹爹,如果非要殉葬,让囡囡代替玉儿去死吧!爹爹……”

“女儿贞洁之事,岂可代替?”信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将那颗丹红色的毒丸递给韩烨,“韩都司,这颗丹药是‘冥缘’,一丸定冥婚。按照咱们北周的规矩,如果玉儿小姐吃了这颗丹药殁了,便是冥婚已成,和小四少爷合葬。

当然,如果玉儿小姐吃了丹药却没有死,那麽便是这段冥缘不成,从此以後玉儿小姐不再是小四少爷的未婚妻,不但依旧享有烈女的尊荣,日後还能自行嫁娶。”

囡囡只觉得呼吸快要被封死,房里的空气怎麽那麽稀薄,她一把搂紧妹妹,感觉玉儿的泪水热热的濡湿了她胸口的衣衫。

不能。

不能。

就算毁了韩家的声名,也不能用她的玉儿去换!

不能!不能!

没有人吃了冥缘还能活着────因为那冥缘丹根本就是剧毒!

玉儿身体这麽弱,怎麽可能抗的过去?

况且,那冥缘丸吃下去死状凄惨!这丹药刚刚吃下去并不会马上要命,而是会分九日要命!

死於冥缘丹的人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会被腐蚀乾净,化成水流出七窍。

九天之後,玉儿就会化为一个乾乾净净漂漂亮亮的躯壳,连内脏都没有啊!

韩老爷当着信使的面也跪在了地上,“烨儿,这都司咱们不当了!韩家也不要这脸皮了!烨儿,咱们本来就是旭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咱们一家子和和乐乐留在旭阳种地不好麽?我们不回京城了好不好?咱们就回绝了晋候他老人家!咱家不能为了一个官帽丢了玉儿的命去啊!”

韩烨闭起眸,“爹,你以为这件事只有丢官这麽简单麽?”

“烨儿……”

韩烨咬酸了牙。晋候虽然对他有提携之恩,但是其人性格复杂多疑,若是今日玉儿不吃这冥缘丹,晋候明日就能革了他的职不说,还会将他们一家老小压死在旭阳,蹂躏欺淩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玉儿,”韩烨蹲在小女儿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澄净的眸子,“玉儿,你是最懂事的……”

说了一半,他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女儿清澄天空一样的眸子。

玉儿静静看着父亲,将小小的巴掌放在父亲脸上,轻轻一滑。

“我知道,”她小声说着,“我知道,爹爹,没事的,别伤心。”

韩烨心底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

好像在当初听到翠秀亡去的消息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巨大恐慌。

而他的小女儿纤细的身体转过身去,仿佛一只小小的孤雁。

信使的大手死死按着韩囡囡,不让她爬向自己的妹妹。

玉儿接过那颗丸药,也不配水,闭眸仰头,咽了下去。

韩囡囡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嘶叫,宋依颜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玉儿吃完冥缘後转过身去,将地上的姐姐扶起来,小手轻轻拍乾净了她衣裙上的灰,满室寂静,只有手掌拍在布料上的声响。

韩囡囡瞪着眼,血一般的红。

她清瘦纤薄的妹妹,在阴淡的光线中凝然孤立,好像一只被人生生折断翅膀的鸟,衣衫宽落落的,小脸如同刚刚出炉的瓷胎,光滑透白。

有什麽东西永远碎裂,将满腹心肠拧成血肉模糊。

*********

深夜的月亮,被一点点的星星敲碎。

冥缘在玉儿体内融化,攀上肌体内的血肉,所到之处,皆是焚血烧骨一般的剧痛。

囡囡跪在床上抱着妹妹,看着她小小的柔嫩指甲狠狠抓在床头的木头上,将粗大的橡木抓的稀烂。

到了後面,玉儿连抓木头的力气都没有,嘴唇眼皮一阵青黑,只能低低唤着,姐姐、姐姐……

成了这样,玉儿都不肯喊一声疼。

死亡的黑夜如同墨汁一样在房内晕染。

囡囡无法可想,只能迷茫的抱着气息弱弱的妹妹,将她惊恐的压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防止死神抢走她。

这晚呼啸的大风就好像母亲过世的那一晚,那麽狂肆,那麽疯,院子里的大柳树被吹得如同疯妇,在风中凄厉呼啸。

晋候的信使并没有走,住在外院的厢房里面,等着九天後,将韩家三小姐的屍体带回晋候府。

玉儿在忍了三天之後,终於忍不住,睁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哭着对囡囡说,姊姊,我疼。

一句话,将囡囡的柔肠扯碎。

她的玉儿,雪雕一样美丽可爱的玉儿。

玉儿虽然孱弱,却每天都执着的在柳条青青的树下等待她回家,小小的身体好像一只芳香洁白的鸟,玉儿睁开眸子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如秋日清晨里宁静的湖,清澈得高原冰雪都能融化,春光温暖。

这样的玉儿,对她说,姊姊,我疼。

囡囡根本无法入睡,而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玉儿受苦。

夜来风雨大作,房内灯光如豆,屋瓦被风吹得几乎掉落下来。

玉儿躺在榻上,睁开双眼,目光轻柔温润,看着囡囡。

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她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

囡囡看着妹妹,泪水从眸间大颗大颗的掉落。

烛火沿着残破的灯绳舔舐焚烧,仿佛每烧一寸,玉儿的生命就多流逝一分。

玉儿张张惨白小嘴,柔声说着,“姐姐,别哭。”

囡囡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什麽都说不出来。

玉儿的脸上布满黑沉沉的死气,但是在囡囡的眼里,她还是那样春日柳下,芳香洁白的妹妹,玉儿牵着她的衣袖,如同往日一般。

“姐姐,我好疼,就想这麽死了算了。”

“可是姐姐,我怎麽舍得?姐姐,我死了你怎办?”

“让我多陪陪你罢,姐姐,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她的玉儿,为了再多陪她一天,又一天,强忍着那火焚蚀骨的痛楚,在床榻上痛苦呻吟辗转。

宅子里已经备好了寿衣,三日过去,囡囡已经瘦下去好几斤,行走间,仿佛一个鬼魂,她抱着玉儿,仰头看那春上三月,渐渐丰满的春色。

最後一眼了。

玉儿仄仄的靠在囡囡怀里,青白色的小脸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一双眼睛,仍然是通透澄澈的模样。

“姐姐”,她依依低唤,“对不起,姐姐,玉儿不能亲口去向鱼神大人道谢了……”

一道冷光如同雷电重重劈开囡囡混沌的大脑。

……蒹葭!

囡囡大口大口喘息着,疯狂向着那面旭阳大湖奔跑!

阳光刺眼,将脚下的土地照的如同棉花絮一般虚软,或许不是地面软,而是她的腿太软。

囡囡跌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跑。

湖面清圆,宿千阳雨,芦花飞旋。

“蒹葭!蒹葭!救救玉儿!蒹葭!”囡囡如同一个疯子,满头青丝比稻草还要蓬乱,她迷茫着奋力睁眼,头疼欲裂,视线也有些模糊,逆风大喊。

她飞扑向那颗青色大石,疯狂敲击!

几乎是同时,银光破水而出!

囡囡怔怔仰望,她嘶哑哭着伸出手去,立刻被一双柔软温柔的手臂密密收入清凉怀抱!

那怀抱那麽温柔那麽安定,银丝如月,将她一身惶恐安抚笼罩。

********

吃了冥缘丸之後九天过去,韩玉儿竟然没有死。

晋候信使不可置信的坐在韩玉儿床边。

囡囡紧紧握着妹妹的手,盯着信使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

韩玉儿靠在姐姐身上,脸色仿佛烛火下透明的玉,虚弱到一碰就碎,但是,她的确活着。

信使摸了摸下巴,淡淡摇摇头,那冥缘丸是他看着这韩玉儿吃下去的,而她竟然没有死,按照北周规矩,只能说明这韩玉儿的确和小四少爷没有冥婚的缘分。

他於是含笑拱手,转身而去,徒留惊喜万分的韩烨和苍白着脸的宋依颜。

雪芍仔细看了看韩玉儿虚弱却红润的脸色,以及平稳的呼吸,神色莫测的皱起眉头────冥缘丹是无解的剧毒,韩玉儿怎麽可能没事?

********

旭阳湖畔,蒹葭坐在囡囡的小舟上,忍着疼痛将鱼尾上的鳞片一片一片揭下来。

鳞片连身,触动每一根神经,每揭下来一片都带起鲜红血肉。

囡囡哭着蹲在蒹葭身边,哭着看它额头冒出豆大汗珠。

“好了,这十片你要磨碎了分成三天,和菱角汁一起给玉儿吃下去。”蒹葭将手中抓着的,血粼粼的鳞片放入囡囡手心里。

鳞片有铜钱大小,阳光下光彩夺目,相互碰撞间发出清脆的银币声响。

蒹葭的鳞片,就是救回玉儿一命的宝物。

那一晚,它在她的哭喊中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分说刮下一把银色鳞片。囡囡急忙赶回家将鳞片打碎喂给玉儿,终於救了妹妹一命。

“可是那种毒丹实在太强,你妹妹的身体又太弱,只吃一次是不够的,你要每天给她服用一片。”蒹葭温柔的说,毫不吝惜的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片又一片。

只是拿眼睛看着,也知道它该有多疼!

囡囡颤抖着手,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一点一点抹上蒹葭光的伤口上。

人类的伤药对它没有任何治癒力,但是蒹葭温柔的蹭着她,并不阻止。

它知道这个姑娘心里,已经很苦很苦了。

它怎麽忍心,让她再为自己的疼痛再心碎。

囡囡的手指细细抚摸过它冰凉光滑的尾巴,心疼的咬紧唇瓣。蒹葭每揭下一片,她的心口就像被刀狠狠紮一般,痛彻心扉。然而,她不能不要它的鳞片,那是玉儿救命的东西。

这样美丽的鱼尾,因为少了几排鳞片,再也不复曾经的无暇夺目,光秃秃的伤口如同一颗颗眼,控诉着她的残忍……

“再过几年就长起来啦!”蒹葭笑着蹭她,一点点的,蹭掉她心底的仓皇。

“蒹葭……”囡囡还想开口,就见蒹葭皱了皱鼻子。“少了几片鳞,你嫌我丑我了麽?”

“怎、怎麽会……”

“那就好,”蒹葭兴奋的掉了个个,美丽的银发在水里打着旋儿,“囡囡,如果等我化龙的时候,这些鳞片还没长起来,你就可以把它们当做一个记号。”

它大声笑着,笑声在蓝天下飞扬。

“囡囡,如果有一天有一只银色的龙来找你,你一定要记得它身上的记号呀!”

那笑声清甜如同梨花树下风吹过的琳琅,带起湖面涟漪圈圈。

“囡囡,你不要认错龙喔!我是蒹葭,变成了龙你也要认得我喔!”

那天风是那麽轻柔,迷离了囡囡的眼睛。

她心爱的鱼神,银发飞扬,笑声在阳光中融化。

蒹葭。

泪水迷离中,她跟着它一起笑,捧着手中满满一捧的银色鳞片。

当然啊,无论你变成什麽模样,我永远都不会认错你啊,蒹葭。

人永远都不会错认自己深爱的,无论你是鲤龙、龙、还是人。

她没有看到的是,远处岸上,悄悄尾随她而来的,一抹鬼鬼祟祟人影,躲在树後。

人影在看到蒹葭的一刹那,细小的眼睛闪过惊讶、恐惧、了然……最终,化作贪婪。

*********

囡囡将玉儿放在椅子上,然後推着她来到庭院赏柳。

玉儿极其虚弱,但终究还是缓缓好了起来,只是冥缘丹毒性太烈,虽然有蒹葭的鳞片相救,玉儿的腿却再也不能行走了。

小小的女孩子并没有任何不豫,玉儿甚至没有任何哭闹,静静的坐在囡囡为她制作的木头轮椅上,微笑着为囡囡卷起柳叶吹奏她喜爱的江南小调。

“囡囡,我生在水中,我的鳞片是至阴至寒之物,玉儿吃了以後,在完全康复之前,千万不要受凉,否则前功尽弃,性命难保,你一定要记住,切记切记!”

将鳞片交给她的时候,蒹葭再再嘱咐。

深秋萧瑟,囡囡一刻也不敢疏忽,早早将玉儿给严严实实包了起来,还未入冬就将炭火堆得高高的,惹得小姑娘连连轻笑。

“姐姐,”她摇头笑,制止住囡囡企图再盖下来一层棉毯挡风的手势,“姐姐,再盖,玉儿就要被热死啦。”

囡囡一向舍不得对玉儿摆脸色,只在晚霞的红艳光芒里抚摸妹妹冰凉的脸蛋。

“乖,蒹葭说,你的腿还有治,它一定会帮你站起来的。”

蒹葭说过,要想治好玉儿的腿,需要潜入连它都不曾去过的深渊最底部,去找一种珍稀的珠贝,那种珠贝生长的地方暗流湍急,连它轻易也不敢涉足。

囡囡不愿意蒹葭去冒险,也心痛妹妹就此站不起来,两相撕扯间,苦不堪言。

小姑娘看着姐姐复杂的脸色,将小小的巴掌放入姊姊手心。

“姐姐,我相信蒹葭,更相信姐姐。”玉儿温润的抱着姐姐紧紧环绕的双臂,柔嫩的声音里带着慢慢的抚慰和安定,“姐姐,你告诉蒹葭,不用急着为我找珠贝。等到玉儿身体全好了,我自己去取也没关系,玉儿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也没关系。”

“只要能和姊姊在一起,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一颗心,随着玉儿的笑声而渐渐平稳跳动。

“那麽,等你的身体好了,姐姐再去和蒹葭商量为你治腿的事,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的玉儿一定能够重新站起来!”

**********

“夫人,你可知道,旭阳湖里面住着一只鱼妖!就是它救了三小姐!”

夜晚十分,宋依颜熄了火烛,哄睡了韩茗儿,召来雪芍一问,顿时大惊失色,“你说是鱼妖救了韩玉儿?”

“可不是!”

想到那珍贵的银色鳞片,雪芍的目光发红,她搓了搓手眯起细长的眼睛,“夫人,你可知道,旭阳湖一直以来都有鱼妖的传说,这种鱼妖浑身是宝,一片鱼鳞比一颗夜明珠还珍贵呢!三小姐的毒,就是大小姐用求来的鱼鳞解的!”

“夫人,若是能得到鱼妖的整条鱼尾,将那鳞片全部刮下来去卖,只怕会富可敌国啊!最重要的是,如果将鱼妖的鱼尾煮汤……就能保证妇女立刻怀上男胎!”

宋依颜犹疑的目光在听到最後一句话的时候,骤然明亮!

********

七日後,宋依颜重病。

她虚弱的躺在床上,无论什麽药端来都是喝了吐,吐了喝,气若游丝的靠在韩烨身上。

韩烨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宋依颜如同一朵凋零的娇花,娇喘依依的哭道,“韩郎,颜儿怕是不成了,韩郎,颜儿怕是要先走一步了,韩郎,颜儿说过要陪你到老的,可是如今看来,竟是要留下韩郎一个人了……”

韩烨心痛的目光通红,收紧双臂将宋依颜紧紧抱紧怀中,被她的轻泣哭湿了胸口。

“你们!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连夫人一点小病都治不好!我要你们有何用!”他发疯般抽出长剑就要刺向一旁战战兢兢的老大夫!

老大夫吓得尿了裤子,连滚带爬的冲出门去,余留宋依颜在房内连连咳嗽。

“血!”雪芍捧着宋依颜嘴边的帕子哭叫,跪着爬到韩烨腿边,泪珠滚滚,“老爷,是血!夫人咳血了!”

似乎是回应这句话一般,床上的宋依颜又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韩茗儿抱着韩烨的腿依依哭泣,“爹爹,你救救娘亲呀……”

韩烨慌得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再也见不到平素沉稳持重的模样,大夫一个一个的找,却又一个一个的骂走,宋依颜的咳血却没有任何起色。

雪芍扶着消瘦的宋依颜,和韩茗儿等人哭成一团。

韩烨觉得气闷异常,眼看怎麽都救不了心爱的女人,却听见雪芍哽咽着说,“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韩烨一把抓住雪芍的手臂,手劲大的让她惊叫起来,“说!什麽法子?”

雪芍迅速瞥了一眼床上的宋依颜,这才抹着泪水一句句娓娓道来────“旭阳湖里有鱼妖,只要能将它抓来,刮鳞剁尾,投入锅中烹煮,就可熬药救治夫人……”

韩烨闻言皱起眉头。

鱼妖,只是一个传说,旭阳很多人都那它当个故事,哪里能当真?

雪芍看着他的脸色,抹把脸,狡黠一笑,“老爷,鱼妖的事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搜大小姐的房间,她藏了不少鱼妖的鳞片呢!有一日我碰巧去湖边,看小姐和那只鱼妖玩的很开心,关系很好的样子呢!如果让小姐出面,一定可以将那只鱼妖骗上岸来……”

********

宋依颜的床榻前,跪坐着血迹斑斑的女孩。

“你去不去!”皮鞭暴雨一样抽打在背上,将她的血肉打烂,将她的心打冷。

“去不去!你姨娘病成这样,你竟然不肯去为她将那鱼妖骗上岸!我真是白养你了!”满室厉吼声如同冬雷嗡嗡。

双拳紧握,女孩目光如同幼狼,闪着嗜血寒光。

“你这恶毒逆子!竟然连自己的姨娘都不救,她是你爹爹最心爱的女人!”韩烨目光红透,举手扔掉抽坏的细鞭,换了一根粗大的木棒,在满屋子惊呼中,狠狠砸下!

骨头断裂的清脆声音传来,韩囡囡发出一声垂死小兽一般的呜咽,扑倒在地上。

白皙的几乎透明的小手缓缓的,冷静抹干唇边潺潺留下的血迹。

韩茗儿跪在母亲床前柔柔哭泣,宋依颜面色苍白的晕倒在床上。

如此惨像,撼动不了囡囡的半分铁石心肠。

“我问你,你究竟肯不肯将那鱼妖为你姨娘捉来?”

韩烨只听到大女儿趴在地上微微一笑,笑的那样冷,那样寒心。

“爹爹,女儿听不懂你在说什麽。”许久的静默之後,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韩烨只听到这麽淡淡的一句。

囡囡歪了歪头,目光中的笑意比冬雪更冷,“……鱼妖?爹爹说笑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湖里有鱼妖,更别提见过了,又如何为姨娘去捉?”

“混帐!”话语未落,一大巴掌淩厉扇过来,将韩囡囡刚刚支起的身体掀翻过去!

额角被那巨大的力道扇上了坚硬冰冷的地面,发出惊心动魄的碰撞声。

囡囡气力尽失,捂着火辣辣的脸,缩着身子躲入墙角黑暗的角落,一双眸子如同寒星。

喉头涌上腥甜,她微微抚摸着身上道道扯裂的伤痕,坐在地上无法自已的笑出了声,“娘亲死去的那一晚,爹爹你就这样打过我,如今也是。”她喃喃低笑,衣衫破烂,发丝零散。

“别拿你娘说事!” 韩烨冷斥,拿起桌上的几片银色鳞片,“这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你说!你如果不认识鱼妖,怎麽会有这鳞片!”

“我不知道。”囡囡气若游丝的靠坐在墙角,眼皮半搭着,就那样淡淡的看着房中的火炭盆,“我不知道。”

韩烨一脚踢去,囡囡疼的捂住肚子,狠狠抹了一把血迹,她疼的声音都还在颤抖,却咬牙切齿只有四个字────我不知道。

“你这贱人!你要害死我娘亲!你赔我娘亲!”跪在宋依颜床边的韩茗儿突然扑过来,牙齿指甲一起上,她揪住韩囡囡的头发,尖利的指甲将她柔嫩的皮肤划出血花。

韩囡囡丝毫不反抗,冷眼看着这个号称第一娇柔纯善的妹妹满脸泪水狼藉的对自己拳打脚踢,任她尖利的指甲将自己抓的没有一处完好。

“是麽?我赔你娘亲?”韩囡囡笑的直咳嗽,语调轻柔凉薄,“你娘生病和我有什麽相干?我又没有害她。”

“可是你见死不救!蛇蠍心肠!”韩茗儿哭的花容失色,抡起拳头雨点一样砸在囡囡身上。

“我为什麽非要救她不可?”砸在身上的拳脚对於囡囡而言,仿佛没有丝毫重量,她只是捂着胸口冷笑。“你以为普天之下人人都该为你们母女鞠躬尽瘁死而後已麽?”

“你!你!你的心怎麽恨!韩囡囡,你就该去死!去下十八层地狱!”

话刚刚吼出来,一双冷如寒月刀锋的眸子猛然射过来!

韩茗儿疯狂厮打的动作一停,看着韩囡囡阴影处的脸泛着鄙薄的轻蔑,以及一种决绝的激烈,登时吓得松了手。

“十八层地狱?”轻轻一个重复,韩囡囡轻笑,露出鬼魅一般的笑,“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哪里?”

结实木桌被巨掌拍碎,发出震天响动。

韩烨闻言大怒,霍然站起身────“将这不识父母,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捆了,押去湖边!”

*********

十几个壮丁手持火把,拉着踉踉跄跄的韩囡囡,在韩烨和雪芍的带领下向着旭阳湖畔气势汹汹而去。

韩囡囡满脸泪水,焦急的想要吐掉嘴里塞着的棉布,激烈挣扎。

每一个挣扎,都换来一顿暴虐的木棍击打!

蒹葭!

蒹葭!

雪芍给韩烨献策,将她绑来水边诱蒹葭出现……蒹葭,蒹葭,你可千万不要出现啊!

囡囡泪流满面。

被韩烨往死里抽打时,她没有哭。

被韩茗儿踢打撕咬时,她没有哭。

却在此刻,眼泪一颗一颗,仿佛是一场落下的雨,满心满肺地绞疼着。

沾了血的衣衫裹在身上,秋瑟寒风里撕裂出刀割般的痛。

可是这些,都不必上她心里万分之一的焦虑苦痛。

蒹葭,千万不要出来!

囡囡在心底哭喊,泪水苦涩的混着额头腥甜的血水一同流下。

蒹葭,天真纯洁的,快乐的蒹葭,温柔的蒹葭。

它是鲤龙,它在天上早就有了位置,它是要成龙的,它要腾跃而上,!翔天际啊!

那是它的梦想啊!

它不是祭品,不是一个自私女人的补药!

5

月光照在平静的湖面上,囡囡被人押着,却尽力让自己的目光避开那块平时呼唤蒹葭的大青石,不让韩烨发现它的存在。

雪芍在囡囡皮肤上拧出了一个又一个青紫印记,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让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松口呼唤蒹葭。

雪芍拧的累了,咻咻歇了一会儿,跑去韩烨面前叽叽咕咕的念了一会儿。

韩烨的先是脸色猛然下沉,再变成不忍,最後沉淀成一种残忍的坚定。

“囡囡,爹爹再问你一遍,你肯不肯唤出那鱼妖,救救你姨娘?”高大的身体蹲在女儿血迹斑斑的小脸前,尽量柔声的询问。

只是那嗓音中,夹带着不容错认的冷。

狼狈不堪的小脸缓缓抬起,囡囡玉白的小脸在月光下有种石雕般的坚硬,她眨了眨眼睛,瞳眸一瞬不瞬,似乎是要将韩烨的样子牢牢刻入眼底。

这人,就是她的父亲。

可是啊,这人为什麽这样陌生?

她自从出生开始,一路蹒跚,跌跌撞撞的长到十五岁,却从来没有从他的身上,获得一丝温暖,这样的人,是她的父亲。

囡囡笑了,笑声里面带着泪。

云遮住了月光,黑雾和泪意蒙住了囡囡闪闪发光的眼睛。

“爹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虚弱的苍白,心如死灰,“爹爹……我不认识你说的鱼妖。”

回应她的,是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

“吊起来吧。”韩烨扭过头,冷冷出声。

几只粗粝蛮横的大手伸过来,指头粗的麻绳缠上身体,韩囡囡嘴里被堵上了布,双腕上吊挂在枝头上。

冷月如钩,映照着银光粼粼,镜面般清冷的湖面。

“你们几个藏好,等那只鱼妖出现,就网住它!”

雪芍娇声下令,抬头对着空中的囡囡冷笑,“你不出声也不要紧!那只鱼妖只要看到你,就会游过来,到时候……”

未说完的话语被咽下去,雪芍嘴角带着令人心寒恐惧的贪婪恶毒。

囡囡绝望的在半空中扭动着身体,舌头拼命抵着嘴里的布条,想要将它推出嘴。

“囡囡,不是爹爹为难你,”看着女儿仇恨的脸色,韩烨心底狠狠一揪,到底是不忍,却依旧维持着脸上冷硬的神色,语重心长的开解了两句,“只要捉住那只鱼妖,救了你姨娘,爹爹不会为难你……何况,妖物危害民间,这样算是功德一件。”

爹爹呵,你,还可以更无耻一点麽?做都做了,却还要找无数的藉口为自己开脱,图个道貌岸然。

这个人,早就不是娘亲口中那个顶天立地,正直清发的男子,早就不是了。

他被京城的繁华烟火迷离了眼睛,被宋依颜的似水柔情蒙住了心,他看不到家乡的清奇春意,看不到身侧发妻的似海深情,看不到老父弱女的病痛,他的心里也许只剩下他的功名利禄和他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妾安危。

囡囡闭上眼不再看他,眸底流动着寒冰。

韩烨等人熄灭了火把,藏身在囡囡身後的松树黑影中。

山静风动,黑暗的森林蛰伏着危险气息,仿佛妖鬼影影绰绰。

湖面水波微微颤动,多日等不来囡囡的蒹葭和往日一般,月上梢头的时分,从湖边探出头来。

入目是血一般凉薄而寒冷的月色。

今晚的月色好凄冷,冷的好像有人用刀戳了一个伤口,流下人间的光都带着血色。

湖边树下,吊着它熟悉的身影。

她毫无生气的被绑着双腕,月下那样孤薄,她孤零零的吊在树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囡囡!

蒹葭几乎是惊叫了出来,连忙游向湖边,尾巴拍起巨大的水花。

一瞬间囡囡猛地抬起头,月光下的目光凄绝狠厉。

不许过来!

不许过来!

回去,快回去!

远远的,蒹葭读懂了她眸中的呐喊,可是蒹葭管不了那麽多,不由分说靠近了岸边,脱离开对它而言最为安全的水面,仅凭着上身向岸上一点点爬过来!

鱼尾在月光下一览无余。

囡囡激烈挣扎着,眼睁睁看着蒹葭完全爬上岸,拖着长长的银发,仰头向她爬过来!

天海开阔,浩浩一色,湖岸上匍匐的鱼妖有着柔软如同银丝的发,温暖乾净的眸子,上身为人,下身似鱼。

它在月色披洒下清丽圣洁的好似天际柔柔飘散的雪花,最乾净不过,最纯洁不过。

韩烨等人怎麽也想不到,鱼妖会是这个样子。

他们呆呆的望着月色下的蒹葭,几乎要忘了呼吸。

这哪里像是妖?这简直是────

“快跑!蒹葭,快离开!我爹爹他们藏在後面来抓你!”凄厉的叫声打破众人迷惘,只见韩囡囡奋力吐掉了嘴里的布团,对抱着松树解绳子的蒹葭厉声嘶叫出声!

与此同时,韩烨的护院们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他们手握木棒和渔网,冲向树下的蒹葭,小鱼神完全愣住,呆呆的拽着手里的绳结。

“快爬回水里去!蒹葭!快走啊!他们要杀你!快走啊!”

湖畔狂风大作,囡囡的手腕在粗绳中挣扎的鲜血淋漓!

她逆着风狂喊,看着背後的人们越来越逼近,蒹葭惊慌失措的松开绳子,笨拙的向水里爬!

“莫让它逃了!”护院们何曾见过这麽珍奇罕见的玩意儿,眼睛染上兴奋猩红,瞬间无数火把在湖边点亮,照的一片雪白细沙,如同白昼。

蒹葭手尾并用,狼狈的爬动。

一个护院赶到,抡起棍棒狠狠击打它银色的鱼尾!

小鱼神发出凄厉的哀鸣,它扭头看着那粗壮汉子高高举起的木棒,满眼哀伤和不明白。

它不明白,这些人为什麽要这样伤害它?

它一直生长在这旭阳湖,每年春夏秋冬用一身灵识护养着湖里的各色鱼虾螃蟹,好让前来捕鱼的人们归途中有鱼虾满仓。

它一直好生看顾着这躁动的湖水,让水面常年平滑如镜,不给岸上百姓带来一丝一毫的水患。

它栖息在水底,遇到有孩子大人落水,就赶忙去救,从来也没求过回报。

它喜爱人间百态,抚摸过苏倾容和韩囡囡的皮肤,觉得多麽温暖,让它那样眷恋,以为世间人人都和他们一样。

可是……可是……

尾巴在棍棒击打下血迹斑斑,蒹葭忍不住尖声嘶吼出来,那棍子打在它才揭下鳞片的伤处,痛的撕心裂肺,双目发红!

好痛啊!

它从来都不愿意伤人的……可是……好痛啊!

巨大的鱼尾如同巨大的蒲扇,狠狠向着第一个、第二个向它挥棒相对的护院呼扇过去!

巨大的痛楚让蒹葭头脑不清,力道无法控制,护院被它的尾巴扫过,叫了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旭阳湖水面悉悉索索,发出不平静的躁动。

巨大浪涛,劈头盖脸袭来!

蒹葭尖叫着,向水中快速爬动,水波晃荡,猛然腾空上半空十丈!

“呀呀!妖精!”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们惊慌失措,大水涨潮一般汹涌飞扑上湖岸,他们的脚步被浑浊寒冷的浪涛扳住,一个接着一个扑倒在地面。

冷冷湖水倒灌入口鼻,人类在张牙舞爪的水涛面前失去了所有抵抗力,如同狂风中乱卷的孤叶,狼狈不堪的逃窜。

韩烨扯过渔网,还没有撒出去,就被一个巨浪打的几乎失去意识,连忙抱住湖边的大树才能勉强自保,不被湖水卷走。

韩囡囡吊在树下,看着银色的鱼神飞扑入湖水,然後在月色下转头,伤心的看了她一眼。

蒹葭,蒹葭。

它那麽伤心,那麽疼,它的身体游远了,雪白身体在水中拖过长长血丝。

“蒹葭……蒹葭……”吊在树上的囡囡满眼是泪,遥遥看着它那双哀伤的,美丽的眸子,蠕动着嘴唇,饮下带着痛苦的咸涩泪水。

“蒹葭,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蒹葭,这人世间多麽危险,你可知道人心比那蛇蠍更还毒?还更狠?”

“蒹葭,你要好好养伤,再也,再也不要轻易对这人世间好奇动心,蒹葭……”

“蒹葭,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纤薄的女孩,头顶月色如雪,脚下怒涛阵阵,仰头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

眼下一滴一滴的泪,比血还更凄厉。

☆、玉碎 下

韩囡囡和父亲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

这是韩家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捕捉蒹葭不成之後,韩家又派人去了几趟旭阳湖,但是不管怎麽撒网、怎麽折腾,都再也找不到那只银色的鱼妖。

没有鱼妖救命,宋依颜一样是迅速好了起来,雪芍解释说宋依颜福大命大。

日子一天一天过,蒹葭苍苍,银发的鱼神,再也没有出现。

玉儿的鳞片已经吃完,眼看着妹妹一天天衰弱下去,囡囡连呼吸都是疼的。

只是,她又怎麽忍心再去找蒹葭。

它受了那样重的伤,它一定再也不想看到她了吧。

秋日的湖水已经很冷,湖岸上布满了松树掉下的松塔,涟漪好像一波一波冲刷上脚面。

韩囡囡脸色苍白,身瘦如削,站在湖岸旁,凝望成一个单薄的雕像。

风穿林而过,山风洞开,水声哗哗。

没有蒹葭的旭阳湖,没有半分生气。

囡囡坐上小舟,摇着摇着,来到湖心。

她艰难的探出身体,去捉湖心摇摇荡荡的紫色芦花。

“别飞,别飞,求你……”芦花从手心滑溜的飞开,囡囡眼看着它随风飘远,哽咽着小声呜咽,“小芦花,别走……那是……”

那是带着蒹葭温暖的东西,是她唯一的慰藉啊!

囡囡发急,连忙扑过去抓半空中摇荡的芦花,破败小舟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摆。

她哭着不管不顾,头脑如同灌了水银一样昏沉,满眼只有那朵软软的花。

她的脚踩在船帮上,小船猛然晃荡,囡囡一脚踩空,跌入了旭阳湖宽广的湖心!

阳光透过头顶的水洒下来,她的泪,混在水里。

*********

“嘘嘘,别哭。”温暖的,白云一样的温柔拥抱,带着水的纯净气息,嘴里传来甜甜的味道,是大菱角的汁液味道。

睁开眼,入目银光闪闪,好像天际最柔和的月亮。

她心爱的鱼神,半身浸在水中,於大湖的中央,拥抱着她。

“蒹葭……”囡囡喃喃的唤,伸出手去,将五指插入它浓密柔顺的银发,感受那一丝一缕清凉细腻的触感。“……我是在做梦麽?蒹葭……”

银色的鱼神微笑了,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温柔和暖,它清凉的面颊低下来,轻轻蹭着她流淌的滚烫热泪。

“傻瓜,我才养了几天伤,就看到你从船上掉下来,差点儿淹死。”蒹葭温暖的弯着大眼睛,没有半点生疏和责怪。

它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囡囡贴着它的胸口,将手臂紧紧绕过蒹葭的脖颈,死死搂紧。

“蒹葭,那天晚上,我是被逼的,我好怕他们抓走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我……”

“没事啦。”鱼神在水中拥抱着她,依然是那副天真单纯的模样,蒹葭撒娇一样蹭着她的肩膀,享受的感觉囡囡温暖的皮肤。

“囡囡,我好想你。”

好想你呢!

它虽然单纯,但是它并不笨,那一晚,囡囡是怎样急迫的用目光驱赶它逃走,它看的清清楚楚,“囡囡别哭,我不怪你。”

它咯咯的笑,驮着她隐蔽入浮着芦苇的丛,柔柔软软的紫色芦花落在它的睫毛上,还是她心爱的、迷醉的春光潋灩的蒹葭。“囡囡你一定不是故意的。”

“没事了,我相信你,永远都相信你。”

心在一刹那失去了秩序,疯狂的跳动起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毫无条件的将一身性命和信任尽赋於她。

蒹葭啊,蒹葭,在遭遇了那样凄惨的对待之後,没有半分埋怨,依旧温暖。

她的蒹葭,怎麽这样美好。

“玉儿的鳞片吃完了吧?”蒹葭又摸出一把鳞片,不顾囡囡的推拒硬是塞进她手里。

囡囡咬牙,泪意热乎乎的袭上眼睑,“……蒹葭,你都已经受伤了,还在为了玉儿剥鳞片麽?”

小鱼神肯定的点点头,“玉儿若是没有鳞片吃,就会死掉的,囡囡就会很伤心,我不要你伤心。”

风吸入肺里,说不出清甜。

“只要囡囡高兴,我做什麽都高兴。”它开心的摇头晃脑,银色的纤细在水中打这旋儿。

囡囡咽下喉中的硬块,在蒹葭的帮助下重新坐回小船。她倾低身子,在蒹葭额头上印下一个暖和的亲吻。

小鱼神摸摸囡囡的唇印,很开心的拍拍尾巴,“嗯,你们人类好像很喜欢亲亲。”

它自言自语,“苏倾容喜欢亲我,囡囡也喜欢亲我呢,真好。”

这种软软的,热热的感觉,很不错。

**********

玉儿身体一日日好了起来,虽然还是不能行走,但是被剧毒侵蚀的身体仍然在鳞片的滋补下渐渐恢复健康。

此时,北周和瓦剌爆发出了第二次大战,历时一年。

年轻的天子气血方刚,智勇双全,在权相的襄助下,大举发兵,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将关外二十一州,尽数扫荡平坦。

韩烨更是在这一战立下汗马功劳,龙心大悦之下,大封全军以及其亲眷。

*********

宋依颜和韩老太爷等在旭阳,看着韩烨风尘仆仆的回家,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封赏文书。

韩烨由都司升为骁骑参领,不仅如此,还有另外两个天大的赏赐────赐韩家女儿县主、县君封号各一位。

也就是说,韩烨的两个女儿,将会分别拥有县主和县君的封号。

为了这件事,平静的韩家再起波澜。

********

从私心来说,韩烨最喜爱女儿韩茗儿,其次为韩玉儿,韩囡囡最不喜。

但县主和县君是御赐的封号,必须赐给两个正室嫡出的女儿,这几年在老爷子的坚持下,宋依颜始终没有没有被扶正,无论是县主还是县君,都不是一个庶出女可以担待的。

这件事也就这麽定了,宋依颜坐在院里,抱着女儿殷殷哭泣。

“我终究是薄命啊……茗儿哪里比不上韩囡囡和韩玉儿?就只因为娘是妾室,我的茗儿竟然连一个封号都得不到,如果,如果……如果没有韩玉儿或者囡囡就好了……”

韩茗儿吸着冰冷的秋风,哭着挣脱开母亲逃入宅子僻静的角落。

深夜的月亮,被一点点的星星敲碎。

月下的菊花开的芬芳而热烈,她摸着花朵,忽然就想起了几年之前那个灯火辉煌的上元灯节。

岳阳楼上,手簪莲华,秀色风华,天香绝世的少年。

想得心口都隐隐发疼。

那少年可曾娶妻?可有了心爱的人?

他的模样,几年来韩茗儿一闭眼就能想起来,在心中刻印的无比清晰,她记得他的样貌,记得他温柔的笑,记得他手腕上的那根细细的金色龙爪盘扣锁链。

後来她和父亲打听,才知道,这世上能够将金龙当做饰品的,只有当今的那一位九五至尊。

天子。

所以,十年前那个上元灯节,舟头采莲,拈花一笑的少年,竟然是当今天子。

那一刻,茗儿的心几乎要碎去。

天子……那麽遥远,那麽高贵,她的少女恋慕,完全无法实现。

他的美貌就那样刻在心底,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刻,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她也想强迫自己忘却,只是,做不到。

好希望,他和她的差距能够缩小一点点。

好希望,她能够进得那朱红绦紫的禁宫去,不为别的,只求再匍匐在他脚下,仰头看一眼那倾国倾色的眼。

对於贵族女孩而言,至少要具备县主的资格才能够被选入宫去。

如果,如果她能够成为县主……

韩茗儿惊喘一声,小手捉紧剧烈起伏的胸口衣襟。

*******

月色发寒,有种恶毒的冷薄。

韩玉儿在月下替囡囡吹着小调,她的笑声像水晶一样明澈,倒映在月色中的小脸如同薄薄的瓷胎。

“秋天了,好多萤火虫。”玉儿笑着说,看姊姊细心的替她掖好厚厚的毯子。

她的腿不好,坐在大大的木椅上,囡囡请木匠给椅子做了两个大大的轮子,在妹妹发闷的时候,就推她来院子的池边透气。

韩茗儿站在月影里,看着她们姊妹自顾自的笑闹。

明日赐封过後,韩囡囡就会是尊贵的县主,韩玉儿则是县君。

而她,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连一个封号都不配。

娘亲哭泣的脸,在韩茗儿眼前晃荡,那个岳阳楼上的美貌天子,让她想起来就一阵一阵发疼。

这辈子只有一次的动心,这辈子最深的渴望。

夜风越发寒凉,韩囡囡低头和妹妹细语了一会儿,然後起身去替韩玉儿拿暖手炉。

水池边,只剩下韩玉儿,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中。

“如果,如果……如果没有韩玉儿或者囡囡就好了……”娘亲的哭声在耳边犹自回荡。

脑中有某种模模糊糊的意念,让韩茗儿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的踏出脚去。

如果,如果少掉一个,县君和县主的封号就能空出一个来……

哪怕只有一个……

脚边是清凉的池水,韩玉儿小手将膝盖上的柳叶卷好。

然後,她听到背後轻轻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姊姊,不禁笑着回过头去,“姐────”

回应她的,是一个猛烈的推搡。

玉儿小小的身体从轮椅上滚落下来,摔入深秋冰冷的池水!

为了保暖,韩囡囡在妹妹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棉袄,吸饱了水,比石头更沉,拖着她迅速下沉!

水面上,倒影下来的,是韩茗儿柔美却丑恶的脸。

姐姐……

吃力的向上伸出细瘦手臂,玉儿的泪水融入冰冷的池水。

不能死……

她不能死,死了,姐姐该怎麽办?

她好容易才治好了身体,渡过一场又一场劫难,怎麽能够在这个时候死?姐姐,姐姐该有多伤心?

姐姐,姐姐,姐姐……

随着她的哭泣,岸上传来凄厉尖叫和暖手炉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响。

韩茗儿猛然转头,脸色煞白的看着刚刚转头回来的韩囡囡和韩老爷子。

**********

“囡囡,我生在水中,我的鳞片是至阴至寒之物,玉儿吃了以後,在完全康复之前,千万不要受凉,否则前功尽弃,性命难保,你一定要记住,切记切记!”

蒹葭的嘱咐如同炸雷一般回响在耳畔!

池水里一弯浅浅涟漪,下面沉着她的玉儿。

秋水寒凉,池水会要了玉儿的命啊!池水虽然浅,可是玉儿只有五岁!她根本够不到水面!

囡囡不顾瘫坐在地上的韩茗儿,连衣裙都不顾上脱,跳入水中!

她的妹妹,被重重湿冷棉袄包裹着,仿佛沉在水滴的一尊玉雕,哀婉,凄绝。

一把捞起玉儿,囡囡疯狂的抱着她向厨房奔跑。

撕开玉儿的湿衣,囡囡将风箱大力抽开,大火升腾,她紧紧抱着玉儿跌坐在温暖的炉火边。

玉儿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微微张开,哀伤的看着她。

“没事的,没事的,暖暖就好了,”看妹妹睁开眼睛,囡囡浑身发抖,更用力的收紧手臂。

一股阴冷毒气从玉儿脚底升腾,瞬间,寒气倒灌。

她的嘴唇泛着青紫死气,那双黑曜石样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忧伤。

身体不行了。

她在完全康复之前,是不能受寒凉的,何况是深秋的寒冷池水。

这一次,真的不行了。

“没事,玉儿,别怕,蒹葭会有办法的……”

囡囡颤抖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全,将妹妹放回房间,给她的被窝里塞了无数暖炉之後,连一刻都不敢耽误,再次飞奔去旭阳湖。

这一天,云无色,月无光。

旭阳湖碧波荡漾。

囡囡发疯般的敲击大青石,湖水淼淼,却无人回应她。

蒹葭没有来,她反复敲着那石头,蒹葭却一直没有来。

她又划小舟到湖心,一遍一遍的哭喊着银发鱼神的名字,往常只要听到她的哭声,蒹葭就会立刻出现。

可今晚,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遍又一遍,蒹葭始终没有出现。

它不见了。

不知道哪里去了。

********

韩烨刚回家,刚刚听说了这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发怒,就听说宋依颜带着韩茗儿离家出走了。

外面开始下雨。

雪芍跪在地上哭道,说宋依颜泪雨滂沱,连一件衣服都没带,一点银子都没带,就哭着跑出门了,哭的极其委屈。

韩烨顾不上去看小女儿,立刻飞马往外去寻找宋依颜。

狂风大作,他找遍了一家又一家客栈,找遍了一座有一座农家小院,终於在一座破庙中找到了宋依颜。

宋依颜脸色雪白,哭着抱着女儿,哭着说都是她害了女儿。

如果她不是妾,茗儿就不至於委屈成这个样子。

如果她不是妾,茗儿就不至於一时蒙蔽推韩玉儿下水。

一切一切,都怪她只是个妾。

韩茗儿已经昏倒,发着高烧,嘴里喃喃着当今天子的名号。

韩烨张开手臂,将哭泣的宋依颜紧紧抱住。

宋依颜推开他,扭身跑上寺庙的二楼,将门扉关紧,只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颜儿!颜儿!”韩烨无法,只得站在雨中,对着楼上宋依颜的窗口大声呼唤。

“颜儿,没事的!和我回家,我知道茗儿是无意的,我不会怪她。”

他呼吸了一口夹风带雨的冰冷空气,大声喊,“颜儿!我向你保证过,会好好爱护你们母女,你打开窗,和我回家好不好?”

“韩郎,”宋依颜打开窗,眼皮像核桃一样红肿,望下来,“韩郎,我若回去,还不知道大小姐会怎麽为难我们母女,我怎麽敢回去?怎麽敢回去?我委屈了这麽多年,是因为我真心爱你,可是……可是我没想到竟然拖累了自己的女儿!”

韩烨叹口气,“颜儿,我们回去,我立刻将你扶正,让我们的茗儿有个有名有份的身份,好不好?”

“韩郎……”宋依颜忍不住感动的露出一抹纯净柔美的笑面,“你真的不会怪茗儿麽?”

“茗儿随你,都是一样善良柔和的性子,这件事一定是她无心,我怎麽舍得怪她?”

宋依颜破涕为笑,关上窗,奔下楼在大雨中和韩烨紧紧抱在一起。

*************

宋依颜本以为回到韩宅,会面对韩囡囡的万丈怒火,连韩烨也为迎接大女儿的刁难而做好了准备,可是一连几日过去,都没有听到韩囡囡一点动静。

听到韩烨不仅没有惩罚韩茗儿,反而要择日将宋依颜扶正的消息,韩囡囡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一点愤懑。

她只是,心如死灰,平静的如同死水。

她的玉儿,正在迅速衰弱下去。

囡囡整日压抑,她已经没有什麽怨言,沉默着,替妹妹缝制雪白的葬衣。

一针一线,密密阵脚,只是为了送走她心爱的玉儿。

短短四天,玉儿瘦的脸上已经看不到肉,她侧躺在软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就那样看着姐姐,要将她紧紧记在心里。

玉儿在疼痛中煎熬,这寒毒比冥缘丹更折磨人,越来越频繁的剧烈疼痛正在带走她最後的生命力。

玉儿已经不能起床,但这一回,不管多疼,她也不吭声,不管身体痛楚到了何种地步,她的精神依旧强韧。

她希望,姊姊最後看到的,是她精神满满的样子。

“姊姊,你绣的衣服真好看,是绣给玉儿的麽?给玉儿试试吧。”清甜童音,好像仍然是健康的一般,玉儿温柔的笑着。

囡囡绣葬衣的手一停,忍住眼眶密密泛起的红潮,哑声低斥,“胡说,这衣服……你穿不着……不是绣给你的……”

“让玉儿试试吧,”玉儿淡淡说,小脸在日光中白的透明,“姐姐,玉儿还没有穿过这麽漂亮的衣服,姐姐……让玉儿试试吧……”

玉儿从来,没有求过她什麽。

华美的白衣如同蝴蝶一样笼罩过来,上面绣着一朵又一朵菊花,在雪白绸缎上开的热烈。

玉儿赞叹的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一遍遍不舍的抚摸着衣角精致的绣工。

“好漂亮,姐姐,你看玉儿漂亮不漂亮?”

囡囡咬牙,握住妹妹无力的小手,重重点头,“漂亮。”

“姐姐呀。”冰凉小手不舍的,抚摸她泪水斑斑的脸颊,玉儿的语调那麽平和,仿佛生死只是一场梦,“姐姐要记住玉儿最漂亮的样子,好麽?”

囡囡已经说不出话,重重点头之後,扭过头去。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

这一日,院子里菊花开的灿烂,香气氤氲。

秋瑟迷离,枯叶一片一片的金黄,玉儿最喜爱秋天,她说秋天是四季里面最生机盎然的季节。

秋天过去,冬天就来了,冬天到深处,春色便也不远。

多麽好,秋天过去,明年春天,就是满枝桃花油菜黄,每条路都丰盛,每阵风都芳香。

可是玉儿,却再也看不到下一个春天。

到了第五天,玉儿的身子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不愿意躺在床上,便求囡囡将她带去庭院。

玉儿舍不得闭眼,一遍遍看着这个小小的庭院,看着人间的色彩。

囡囡眼睛发酸,看着妹妹一身清淩淩的白衣,靠坐在椅上,孱弱而稚嫩。

“姐姐,”玉儿烧热的小手捧住姊姊的脸,“姐姐,你知道麽,我真高兴你是我的姐姐。”

“玉儿……”

“嘘,嘘,”玉儿抹干姊姊淌下的眼泪,“姐姐,别哭,别伤心,虽然玉儿不行了,可是玉儿一直是快乐的,哪怕现在,我也是快乐的。玉儿能有姐姐,这辈子,已经很够了。

”姐姐,许多人虽然活得久,但是都不一定有玉儿这麽幸福。我每天都好像活在梦里,姐姐照顾着我,不愁衣裳食物,生病了有姐姐抱着,姐姐,哪怕是做梦,我也找不到这麽好的生活了,真的。”

“姐姐,玉儿没有见过娘亲,可是姐姐,等玉儿在黄泉路上碰到娘亲,会告诉她,玉儿下辈子还要当你的妹妹。”

“姐姐……”小小的女孩子看了看天,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暗了暗,“你看,天色是不是黑了?”

泪水爬满脸,囡囡拼命摇头,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将她的小身体紧紧包裹在棉毯里。

“没有,这会儿正是中午,玉儿,你看看,你再看看啊……”

美丽明亮的眸子暗淡下去,玉儿抚摸着姊姊的脸,一下又一下,“可是姊姊,天真的好黑,能不能帮我把蜡烛点上呢?”

“乖,玉儿,别说,求求你别说。”囡囡慌乱的站起身,背过身去摸桌子上的几片银色鱼鳞,“姐姐去给你熬药,喝了药,病就好了……”

玉儿弱弱的笑,“姐姐,你不要怕,姐姐,你看院子里好多萤火虫呢,姐姐,你以後想我的时候,就去看萤火虫。”

“嘘,玉儿乖,求你,别说……”她更加慌乱,在桌子上胡乱翻找,却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

“姐姐,你要记得哦,千万不要伤害萤火虫,我会变成它回来看你,姐姐,你不要怕啊,玉儿不会走远的。”

“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

“我真的,舍不得你,姐姐……”

“你要好好的,好好地……”

一只枯黄委顿的叶子挣脱开树枝,在风里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

囡囡背对着玉儿,颤抖着泪流满面。

背後,突然安静,连一丝呼吸也没有。

哗的一声,是衣衫滑过木头的声音,玉儿放在轮椅上的手臂垂落下来,停在那里。

囡囡回过头去,她的玉儿闭着眼眸,在那一张雪白衣裙中如此寂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一刻她的时间停止运转,巨大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她发疯一般,抱起玉儿,跑回房间,点燃了所有蜡烛。

白日里,蜡烛那麽暗淡。

玉儿静静的躺在烛火中,安然闭着长长的睫毛。

一丝呜咽溢出嘴角,纤薄的姑娘跪在妹妹的窗前。

烛光在泪水里模糊斑驳,她的世界从此碎裂,再也没有一刻得以完整。

*********

韩囡囡站在湖前,湖水弯弯,韩老爷子泪涕纵横,身後是洋洋洒洒的飞扬纸钱。

雪白一片。

囡囡站在妹妹的坟前,她的眼睛,如同血一般通红。

却没有泪水,她的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枯涩的眼睛。

“玉儿……”囡囡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一遍一遍的,珍宠而爱惜。

生命是一场尘世的烟花,时而璀璨,时而荒凉。

而她的生命里,剩下的只有远远的空茫。

玉儿,玉儿。

我的玉儿,你好好的歇息,地下有娘亲,她会好好照顾你,她是这世上最温柔美好的女子,玉儿,在那边你不会再经受这红尘万般的苦。

玉儿,玉儿。

她独自站立在徐徐山风中洞开的湖水前,浑然不理会身後的所有动静。

宋依颜一身缟素,由雪芍搀扶着,在一旁哀伤的哭泣。

韩茗儿因为这场事故高烧在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躺在床上享受无数丫鬟婆子们的殷勤伺候。

囡囡冷冷的看着,冷冷的笑。

玉儿啊,说是好人终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可是你见到谁报了?这个世界就是这麽残酷。

玉儿,我曾经相信,我什麽都能渡过。

我能渡过都司府邸里人人轻视的目光,能渡过父亲转身而去毫不顾惜的身影,渡过荒凉时光,渡过孤惨流年。

无论怎样的日子,一天一天,斗转星移,什麽过不去的也都过去了。

可是终究我还是度不过,我心爱的妹妹这一场烟消云散後。

此景此景就像梦一样,噩梦,永生永世镌刻在骨肉里,满满都是恨。

韩烨脸色憔悴,下巴冒出青青胡茬,他走上前来,颤抖着抚摸玉儿的墓碑。

雨水淅淅沥沥的下。

韩烨没有想到,一场落水竟然会要了小女儿的命。

玉儿长得最像翠秀,平静温润的模样,总是令人心旷神怡。

他其实没有给过这个女儿多少关爱,可她就是那麽一个温暖的,爱笑的孩子,对他这个爹爹从来不曾有过一声怨愤。

他真的,是个好糟糕的父亲,对不对?

泪湿了仓皇的眼眸,滑下刀刻一般俊朗的面颊,韩烨哑着嗓,痛得难以发声。

玉儿……

他痛得蹲下身去,几乎无法承受撕裂心肺的剧烈痛楚。

坚硬的膝盖一弯,韩烨在小女儿的墓前几乎要跪下身去,横里却突然挡来一只手臂。

韩囡囡挡来一只手臂,寒风如同冷水一样,将她吹得如同振翅欲飞的单薄蝴蝶。

“父亲,这里不需要你来跪,我的妹妹在世的时候你没给过什麽,她走了,更不需要你补偿,你也别想用一跪就还清欠她的所有。”囡囡微微一笑,笑的惨烈。大雨冲刷着她冷冷的小脸,漆黑的头发於映出一种深晦而凝重的颜色,她的声音犹若从什麽极深的水底慢慢的洞穿而来,几乎不像一个活人。

“滚!别在我妹妹坟前哭,脏了她轮回的路!”

********

哭唱过後,玉儿墓碑前零零杂杂的人全部退去,只剩下满目的苍白。

一连数日,囡囡站在妹妹的墓前,任冷风吹撒。

湖水在缓缓涨起来,漫过了脚踝,漫过了腰。

还是那圆圆的石头,绒绒的青苔。

囡囡神志不清,忽而一个绊脚,不小心滑去了水里,狼狈的挣扎。

岸上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哈哈!快看!那个没娘的傻子自己往水里走呢!”指着扑腾的她,个子最高的男孩笑的前仰後合。

秋天的河水原来这麽冰,全身都被水裹满了,虽然仍满目黑暗,但比在岸上孤零一人强,就这样沉下去。

囡囡模模糊糊的想着,任凭自己缓缓下沉。

这一次,蒹葭没有出现。

囡囡就这样沉入了水底。

********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水边的大青石头上。

月色粼粼,照着她一身湿冷。

蒹葭,是你救了我吗?

囡囡蜷起身体将那两颗珠子抱紧怀里,难言的痛楚像是冰冷石头子一样牢牢地硌进心里,生疼生疼地。

夜夜流光相皎洁,草丛边,飞起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蓝色如同一颗又一颗的宝石。

这麽冷的水边,哪里来的萤火虫?

“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玉儿的声音好像还没有散去,囡囡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空中舞动的小虫。

别了,玉儿,别了,蒹葭。

天际似有黑鸦鸦的颜色一点一点如同浸透了蓝色冰姣的墨汁,一点一滴,将春秋尽然,天上地下,竟再也不得一处温暖。

面对大湖冷冷,一方石碑,一丘孤坟。

天涯心碎人独自茫茫。

月色明亮,终究冰凉。

********

失去了最疼爱的孙女,韩老爷子不愿意再留在这个伤心地。

玉儿的头七还没有过,韩烨就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京城,韩家老宅,从此荒废。

*******

“囡囡?囡囡?”

数日过後,银发鱼神浮出水面,焦急的呼唤着。

这段时间它特地潜入旭阳湖底波涛汹涌的暗流,花了好大功夫,终於为玉儿取来了治腿的贝壳。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里囡囡有没有找过它。不过……小鱼神得意洋洋的把玩着手里的贝壳────它替囡囡取来贝壳了呢,玉儿 的腿有治了,囡囡一定会很高兴吧!

它等她来,等着看她被惊喜点亮的黑眸。

可是许多天过去,它都没有再见到囡囡前来湖边。

蒹葭在水边一天天等,一天天盼,却再也没有等来那有着温润手指、暖和皮肤的姑娘。

银发鱼神等啊等啊,再也没有等来。

它终於决定不再等待,溯流而上,沿着每条河流一条一条的找。

就如同,它当初寻找苏倾容一般。

它不知道的是,远在北周帝都,丞相府邸桃花盛开,一院子光华灼灼。

北周第一权相,仰头喝下了一杯浮着桃花瓣的清酒。

天水青色的衣袖滑落玉石桌面,他托着腮,发如染墨,眉间一点妖红朱砂。

一只甜白釉纹龙瓷瓶,把玩在白玉指尖。

“不见了就去找,顺着河流找,没有找到不要回来见我。”他淡淡垂着雪白眼皮,对脚边跪着的黑衣护卫吩咐,“伤了它一分,你们拿命来抵。”

冷冷男嗓,美若寒莲。

“多少年了啊,蒹葭……”他一身桃花流醉,在花树下满目幽凉笑意。

当夜,丞相府五万私兵倾巢而出,只为的丞相一句暗令:将旭阳湖的银发鱼神,带回北周权相府邸。

6

☆、奪宮 2 (屬於回憶篇)

杀掉皇後、废除昭和帝之前,苏倾容夺了萧华宫的门,救出了被囚禁六年的小皇子沉络。

那一晚,苏倾容拢着手,依然一身天水碧色的长衫,在石成等待的目光中现身。

月上中天,光披洒如银,连风都凝固了。

朝臣私入内宫,死罪,等同谋反。

如果今晚夺宫不成,那麽他石成、苏倾容和他所带领的弟兄们只怕逃不过私闯禁宫、谋反忤逆的大罪!

“成事就在今晚,若回来,就做人,回不来,就做鬼罢。”出发前,北周第一权相修长细腻的手指笼在绿水般的轻纱袖子里,烛光里一抹绝色荣华,对他淡淡吩咐。

“走吧。”见到石成之後,苏倾容微微点头,领着他向东华门进发。

石成看着跟着自己的私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数目并不多,而且是临时抓来的宫门守卫,他们并不知道今晚等於是跟着苏倾容一起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

如果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他尚未行动,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这位年轻的武将有些慌张,这时候,苏倾容淡淡转过身来,眉目在月光下清冷而澄澈,月光落下一层又一层水纹一般的影,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修长而优美的风姿,背後的长发流泉披散,肌肤在夜色里一抹流白,美的令人窒息。

“外宫的门锁好了麽?”他淡淡的看着石成六神无主的模样,伸出手,“把钥匙给我吧。”

石成莫名其妙,不知道苏倾容想干什麽,但还是将钥匙交到了权相手中。

苏倾容接过钥匙,垂眸看了一眼,五指收拢,将黄铜钥匙捏成了粉末。

石成呆了一秒之後扑过去,接住从苏倾容五指间滑落的铜粉,颤声问,“丞相大人,你疯了?你要做什麽?”

月光姣姣,石成仰头,看到苏倾容冷淡的脸色,和阴凉如同地狱的眼神,一股寒意涌上全身,就见到这位美若好女的丞相大人微微一笑。

这麽一笑,仿佛仿佛有什麽花在盛开,灼灼其华,清凉幽幽。

苏倾容太美,而且美得太特殊,就是寻遍脂粉江山,也找不到如同他这样的一种妖娆狠毒的媚。

苏倾容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将,一字一句的吐出优美的凉嗓好像来自地狱,“外宫门已锁,钥匙已毁,你们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後路已断,除了拼死一冲救出皇嗣,没有其他出路。

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石成心头一跳,莫非上天不愿意自己动手?

“丞相……”他润润干哑的喉咙,“陛下虽然被瓦剌俘虏,可毕竟还是我北周天子,如果……如果此番夺宫不成,等陛下回来後,只怕你我都会落下诛九族的大罪……”

“陛下回不来。”苏倾容不为所动,镇定的看着事成,嘴角微扬,竟然有种魅惑而冷艳的妖异弧度,“我绝不会让他回来。”

苏倾容伸出一只手来,拂过耳畔悠悠垂荡的发丝,看着那只手,石成咽了一口唾液。

这只手,任意摆布着北周朝堂风云,石成毫不怀疑,即使是九五之尊,只要妨碍了苏倾容的目的,也会被这只手毫不犹豫的移除。

他站在这里,站在前方,自有风姿铮铮,让石成身後的千余名随军寂静无声。

数千人拔刀潜行,来到了萧华宫萧瑟的红墙前。

宫门紧闭,叫门也无人问答,苏倾容偏开身体淡淡吩咐,“不用叫门,直接撞开。”

於是数名军士上前,硬是用木桩毁墙而入。

小院正中,站着那位被苛待囚禁了整整六年,一步都没有踏出过这三尺方寸的皇嗣。

沉络。

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月光下露出蓬乱发丝下的脸。

苏倾容的眸中,终於透出一丝微微的热度,他单膝在那孩子面前跪下,眉间一点朱砂,月光下如同妖火妩艳。

清绿衣摆散开在地上,银丝在轻纱下盛放出一朵巨大隐约的牡丹,漆黑长发流泉一般在乾净的衣摆上倾洒,正是沉络见过的美。

“陛下,臣来接你了。”苏倾容轻笑,举起手,掌心向上,月色在白皙细腻的指尖缓缓流动。

石成一凛,连忙领着身後的随军跟着苏倾容跪地。

“苏倾容。” 沉络的小身子向前挪动两步,第一次完整而清晰的看到这位北周的少年权相。

沉络伸出手去,将手放入苏倾容的掌心,他的肌肤那麽凉,一如他曾经想像的那样。

苏倾容抱起皇嗣,缓缓转身,睫毛擦着沉络的颊侧肌肤。

北周未来的帝王蓬头垢面,信任的将手臂环上了他的颈子。

石成的一千随军和上万名丞相私兵里应外合,浩浩荡荡向东华门进发,凡有人胆敢阻拦,在丞相一声令下中尽数头颅滚地。

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御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

就在这样的早春天色中,沉络穿上了一身明黄龙袍。

苏倾容领着他,走上了奉天殿,敲响上朝锺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百官来到朝堂,却看到苏倾容正官朝服,挡在奉天殿大门前,晨风一任身潇洒。

他的身後,黑沉沉站着丞相私兵,个个黑甲刀剑,将金銮殿硬生生站出了森罗殿的味道。

“吾皇已经登基,诸位立刻回去换正冠朝服,前来朝拜。”权相淡淡的说,百官无不俯首。

春雨,一夜连晓。

百花争玲珑,清新阳光的在金銮殿顶端,一根一根金丝耀眼,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青时,天下易主。

而地板上先皇後的血迹,犹自鲜艳。

金銮殿前广场上的落叶花瓣早早地铲了个乾净,仪仗卤簿森严罗列,宗室王公、文臣武将、各国使节排班站立,丹陛尽头,八只半人高的铜鼎一字摆开,鼎中波光粼粼,从御座上俯瞰下去,殿中、丹陛乃至整个广场,上万人拜舞山呼,“万岁”的呼喊声直入云霄。

沉络就此,坐在了那个最尊贵却也最寂寞的位置。

此时,一抹天青碧色人影自金銮殿门口回转过身来,慢慢行至御前,领着百官,对着御座上的幼年帝王屈膝行礼,随着宣赞礼官的高喊声一次次伏拜下去,又一次次整衣起身。

沉络低头,能看到跪地的苏倾容,那微微颤动,蝴蝶一样般的睫毛。白玉一样的脖颈在黑发掩映下透出夜露的清凉滋味,冷而凉薄,唯有眉心朱砂,殷红妩媚。

苏倾容拜了一次之後就不再拜,而是从侧阶走上御座旁边,站在沉络身边。

小皇帝伸出手去,无声无息地握住了苏倾容的手指。

沉络的手冰冷,苏倾容默默按上他小小的手背,丞相的肌肤带着温暖的热度,丝丝内力从手掌贴合的地方悠然吐出,沿着经脉徐徐上行,不一会儿沉络就觉得周身俱暖。

“陛下是我北周的主,此时瓦剌作乱,陛下,”绝色美貌的丞相端正衣冠,屈膝行礼,对着座上的少年君主说,“君当以死守国。”

沉络端坐在黄金大椅上,看着这个天姿美貌的丞相,他明白,只要自己一个摇头,这个人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小小的皇帝於是站起身来,扶着身侧丞相的手,对着一地跪倒的官员们说,平身。

此时百官们才敢抬头,看看他们头顶上这片只有六岁的天。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仿佛皓月化暮雪落千山凝成一幅画,西风猎六城都满盖了香花。

御座前的少年皇帝,发如染墨,一身明黄五爪狂龙,却难掩惊鸿容华,天香国色。

远处,繁华笙歌落,沉络的声音仿佛打破这一片靡靡之音的刀锋,在薄薄空气切开一个寒冷的伤口。

“瓦剌来袭,辱我祖庙,罪当服诛”铁和血的味道从这个光艳摄丽的小天子语调里冲出,他站在那里,迎着洞开的殿堂大风,仿佛振翅欲飞的龙。

六个沉沉的字寒硬如铁,砸在朝堂窒闷的空气中。

“传旨,御驾亲征。”

********

从旭阳关逃回来的伤兵败将有上万之数,个个蓬头垢面,狼狈的匍匐在挺拔森寒的丞相私兵营前。

对於这些残军败将,苏倾容只给了一个指示────杀。

*******

北周面对瓦剌的形势非常被动,不仅仅是因为瓦剌的骑兵骁勇善战,更因为,昭和帝还被他们押在手里。

昭和帝在位时,曾令老晋侯江华带军二十万前去旭阳抗击瓦剌,二十万,基本是京都七大营的全部兵力。

几仗打下去,朝廷能用的兵力竟然只剩下了三万,还基本都是老弱病残,士气低落就更不用说。

此刻瓦剌人一路大胜,正是士气大震的时候,凭藉这点兵力根本没法抵挡对方的攻势。更可怕的是,瓦剌人进攻的时候必定会带着昭和帝,作用就是────当人盾。

昭和帝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守军都知道他是皇帝!

把人往旭阳将士面前一放,谁敢对他射箭?守军们投鼠忌器不敢动真格打,万一失手伤了昭和帝,可是灭族的天大罪过。

沉络被苏倾容抱着,站在旭阳关城头。

旭阳关外,血湿遍野。

漫漫荒草,黑鸦满天,横七竖八的躺着破烂成泥的屍体,远处,就是瓦剌的牛角号声和火光,以及,粗狂的大笑和野蛮杀戮────这就是他的江山。

朝堂里不停有官员提议南迁,在他们看来,如果北周倾尽全力和瓦剌拼个鱼死网破,很有可能玉石俱焚。但是如果南迁,虽然丢了半壁江山,祖庙社稷,他们自己还是能够安享尊荣的官员────这就是他的臣子。

每天在瓦剌军营里为皇後之死而哭泣,一夜白头,在瓦剌军官的言语侮辱下苟且偷生的中年人,不顾岌岌可危的旭阳关,大叫着勿伤朕性命的中年人────这就是他的父亲。

幼年帝君扶着旭阳关冰冷的城墙,对着远处的瓦剌军营露出一个罂粟一般嗜血的冷笑。

父皇,一人江山,哪容他人置喙。

*********

边关葬冷月。

幼年帝君下了一个残酷到令全军下颤栗的指令────将旭阳关外的草原和粮食一把火烧个乾净。

晋候走入苏倾容军帐的时候,看到他膝盖上坐着年仅六岁的帝君,垂眸饮茶。

苏倾容对地上跪着打颤的晋侯淡淡笑语,“怎麽,陛下口谕,晋侯不打算执行?”

老晋侯哑着声音摇头,“陛下,关外头还有不少我北周的百姓靠这些牧草过活,如果连粮食和草地都烧乾净,只怕这些百姓没得过活────”

“这些牧草和粮食你若不烧,就会变成瓦剌人的食物,被他们抢去一样吃不到百姓嘴里,徒增瓦剌的战力,何必呢?”淡淡烛火下,苏倾容的容貌仿佛春雪中绽放的淡淡白梅,一身碧色,恍若绿萼。

“可是关外镇子里的百姓……”

“他们自求多福罢。”不等苏倾容说话,小帝君冷冷一笑,似乎是有趣的把玩起苏倾容的头发,“朕要的,只是胜利。”

只是胜利。

不是退却,不是和谈,而是完完全全的,压倒性的胜利。

而这些百姓的生死活路,眼下是这位丞相和皇帝陛下关心的事情。

晋侯其实心里也明白,如果为了区区几个旭阳百姓而导致这一战失利,导致的将会是整个北周的崩溃沦陷,到时候不仅仅是旭阳,全天下的百姓都难逃战火屠戮。

只是,如此冷静、如此淡漠的削断百姓生路的态度,还是让晋侯背後发冷。

出军帐之前,晋侯回头一望,只见烛火之下,苏倾容抱着沉络指点沙盘,幼主国色天香的美目尽染着笑,不断点头,牵着苏倾容的手。

苏丞相兼任帝师,真的好麽?

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在晋侯心中深埋。

**********

“丞相,目前京城三大营的将士就只剩下了三万,瓦剌人有二十万,这仗怎麽打?”大风凛凛的旭阳关城头,六岁的幼年君王转头问身後的少年丞相。

“丞相?”沉络又问了一声,才发现苏倾容的目光一直停在远处银光粼粼的大湖面上,眸光异常柔和,是他从来见过的温软。

沉络伸出手,拉了拉苏倾容的衣袖,他不喜欢苏倾容的这个表情。

冷风带着血腥气,一刀一刀吹,大湖面上传来湿气,将苏倾容的睫毛上都凝结了一颗一颗的水珠。

“臣有私兵十万,全骑兵。”苏倾容靠在城砖垛上,长发如瀑,嘴角是轻慢寒淡的笑,望向远处。远处,黑压压的玄甲骑兵如同静默的黑暗河流,从四面八方静静的涌来。每一匹马的蹄子上都包着布,行走间仿佛地底涌出的幽灵一样安静,铁血金戈。

每一匹马都肌肉饱鼓,仿佛会立刻迸发出踏碎山河的暴烈力量,每一柄刀剑都寒光锐利,仿佛在轻颤鸣叫,要将天撕裂扯碎。

这就是苏倾容的私兵,他们平日装扮成百姓,混迹於各个城镇,但是只要一声令下,立刻从帝国各个方向汇聚过来。

“这麽多年,臣屯私盐,贪军饷,杀了无数商户,走私打劫为他们发饷,亲手带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立功重赏、犯规就敲打鞭笞练出来的兵。”苏倾容淡淡抽回被沉络扯住的长发,冷声轻笑,那点红色朱砂仿佛开放在血肉体肤上的小小莲花,妖艳而狠毒,“陛下要是打算治臣的罪,只怕是罄竹难书。”

沉络靠在苏倾容的腰上,抬头,轻声问,“丞相,既然你有这麽强的军队,为什麽当初瓦剌进攻的时候,丞相不把他们派出来?”

苏倾容但笑不语,明显是让沉络自己去想。

沉络天资聪颖,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丞相,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借着瓦剌这一场战争,将京城七大营的兵力全部耗尽?这七大营属於世族一派,收的大约也都是京城贵族子弟,平日走马斗狗,早就没有什麽实际战力。”

所以,乾脆几十万几十万的派去边关,被瓦剌杀个一乾二净拉倒。

这种废物,苏倾容不想要。

“这些贵族兵花费巨大,养着他们几乎要消耗掉国库每年一半收入,这麽一来伤的伤死的死,北周反而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小皇帝说。

苏倾容微笑,淡声问,“还有呢?”

沉络低头思考,手指一根一根伸开点数,“还有……朝堂上各派争斗不休,但都是一帮老头子,他们家族里未来的青年才俊几乎都放在三大营里做军官,本来是打算镀个金就好晋升。这下子全数死在了战场,只怕,未来三十年京城许多世家大族後继无人……”正好方便皇帝在重要职位上安插人,而不会受到阻挠。

“陛下还能想到什麽?”苏倾容的语调里溢出一丝笑意。

“还有?”沉络抬眉望向清艳美丽的丞相,心头一动,“还有,父皇被瓦剌人俘虏,也不是巧合吧?”

丞相低头,绸缎一样的发丝随着他轻轻点头的动作而荡漾。

“没错。”苏倾容轻笑,“太上皇,是我派人推入瓦剌军营的。”

旭阳城头,湿气寒凉。

“太上皇既然没有治世之才,何苦占着龙椅不放。”他勾着嘴角,仰头看着照耀旭阳湖的血色夕阳“北周和瓦剌迟早会有这麽一场厮杀,臣大约六七年前就开始铺排,陛下登基,也是臣早就计画好的事情。”

“皇位安则朝堂安,朝堂安则北周安,北周安则旭阳安,旭阳安……它才能安生。”最後一句话含在嘴里,沉络没有听清。

“丞相,你为何选择络儿当皇帝?”沉络问。

一痕淡淡笑意滑过苏倾容的眼底,他懒洋洋的抚摸着沉络的发,轻柔的扬起黑色的眉角,弯起月牙一样柔软的嘴角。

“因为,陛下是‘真龙天子’啊。”苏倾容的笑里含着某种奇异的意味,“不用修炼,不用跃南天门的‘真龙’呢!”

某条傻乎乎的鲤龙心心念念的,龙身。

***********

骄阳烈火,寒刃如霜。

傍晚时分,瓦剌首领也先骑着坐骑在大军阵前来回巡逻,下达了总攻令────北周已经如同囊中之物,目前已经没有有力的军队,只要突破旭阳,就能一举冲入帝都────

他许给了各个部族令人眼红的承诺:他只要北周,至於攻下的城镇,女人、财富、奴隶任兵士随意处置掠夺……

粗狂的瓦剌人骑在马上发出狼嚎一般的欢呼,举起肌肉鼓鼓的粗壮手臂,在血色晚霞中举起沉重的弯刀,胯下骏马响鼻乱喷,毛发森立,昭示着兴奋的血腥战意。

同时,苏倾容却连战甲都不穿,依然一身清翠长衫,双手撑在城头上向下看,怀里抱着北周六岁的幼帝。

瓦剌骑兵十分强悍,才用了一刻锺就呼天抢地的奔涌至城下,也先一匹枣红骏马抢先,巨大的红马人立而起,马蹄仿佛踏碎山河!

昭和帝照例被押在军阵前,正面旭阳关城门。

“你们皇帝在此,开门!”也先仰头高喊,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冰冷沉默。

骤然,旭阳城头火把灼灼燃起,如同银河落九天,一片白昼通明!

也先这才看清,旭阳城头,密密麻麻站着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将,沉重而森冷,整个旭阳关看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妖兽,每一个铁甲战将都是巨兽身上如剑的尖刺,要将瓦剌骑兵的血肉紮穿。

这……

光看这气势,就决然不是也先之前进攻时,稻草人一样柔软的北周军队。

森森黑甲往那一站,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瓦剌汉子手臂上都忍不住寒栗起细细疙瘩。

一般的军队,绝对练不成这样百万兵临城下,却没有一丝吵闹,一点多嘴的纪律。他们只是沉默的架设机弩,沉默的指剑,沉默的燃起火把,仿佛没有看到旭阳城下的瓦剌大军一样,每个人都有条不紊的做自己的事情,仿佛一条暗暗涌动的黑色河流。

苏倾容和沉络身侧,二三十名黑衣骑兵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後排平端弩弓,冰冷的寒芒毫不动摇地指向前方。

瓦剌人愣了,也先愣了,押在阵前的昭和帝也愣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北周居然还有这麽一支刀光如联,铁骨铮铮的军队!

……这军队是哪里来的?

也先纵然震撼,然而大军已出,不得不发,他腰侧的长刀,指向瑟瑟发抖的昭和帝,对城头上的黑甲将兵们高喊────“你们北周皇帝在此,开城门!”

城头上无数黑甲流水一般让开,露出一抹天青雨色般艳丽的身影。

昭和帝一眼就认了出来,惨叫到:“苏倾容!”

北周第一权相眼光都没有在昭和帝身上扫一扫,双手搭上城垛,露出怀里穿玄色镶金龙袍的沉络。

火光如同白昼,犹如天河倒倾,昭和帝在一刹那眼底反酸,泪水懵了眼帘。

苏倾容怀里的,就是新立的北周皇帝。

他的儿子,沉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

也先张大嘴,一时间吵杂的瓦剌军安静下来,月色下城墙上下,似乎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苏倾容和沉络的身上。

苏倾容自不必说,北周第一美人,雪肤花貌,天人之容。

而沉络……战火黄沙不掩国色。

饶是见惯了各色美女的昭和帝,一时间也吃惊了瞬间。

废妃曾对他说,沉络长得如同先逝的太後,可是不仅仅如此。他才六岁,竟然有了某种近乎于艳烈的容光,他在苏倾容怀中,犹如艳丽牡丹中心的黑色花蕊,迎风而立,美貌凌厉。

这麽小的孩子,站在倾国倾城的苏倾容身边,竟然没有被他的光芒盖过。

昭和帝看着儿子,而沉络,也在看他。

短暂的沉默过後,北周权相的声音打破寂静。

“瓦剌也先,你看到了麽?这才是我北周帝王。”苏倾容清艳如雪的面庞里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他偏头抚摸了一下沉络的头发,手臂一扬,“至於你那个,已经废了。”

瓦剌大军哗变,阵前就交头接耳不安躁动起来,昭和帝身子一软,跌坐在阵前。

还没有等瓦剌人的反应归位,只听城头三发鸣镝,城门洞开黑色的铁血洪流紧跟着倾泻而下,如同铺天盖地的铁水携夹着刀锋寒芒直直冲向瓦剌大军!

随着黑甲大军的冲锋,苏倾容的声音饱含内力朗朗送出,犹如水银倾洒,白浪滔滔之下,虽然阴柔却犹如一把利刃震的人肺腑生疼!

“冲锋!监军军後督战!但凡有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黑甲军似乎早就习惯了如此残酷的军令,没有一人回头,没有一人後退,狂烈冲杀而至,瓦剌大军顷刻被打散!

苏倾容的声音如同鬼魅回荡在战场上空,回荡在犬牙交错的血肉泥泞中────“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站端一开,死战到底!”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後队斩前队!”

“私自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这就是北周着名的连坐军法,此法一出,军人们只有拼死冲杀不能後退,自然是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

苏倾容的红唇蠕动,声音不高,但是由巨大内力传遍战场每个角落,震的人胃部都发抖,“众将率兵出城,立刻关闭旭阳城门,有擅自放入城者立斩!”

这句话苏倾容不但用北周话喊,甚至还用瓦剌语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个命令,连杀人不眨眼的瓦剌人也震惊了!这命令意味着黑甲军一旦出城,只能死战退敌才有生路,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这个苏倾容,彻底将北周军的性命豁出去了,不胜,就死!

也先大惊!连连勒马後退,却见瓦剌大军被黑衣军冲杀的淩乱四散,整个战场几乎人挤人,瓦剌前队联系不上後队,被乾净俐落的切割成小块。

瓦剌骑兵们惊慌转头喊话,却在嘈杂的声响中失散了联系,满眼只看见一颗一颗血淋淋飞落的头颅和踏碎的马身。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兵败,而是失联,一旦失联就是全线崩溃!

战马嘶鸣银芒破空,风过天地肃杀,月影流火一般狂烧,金戈铁马,踏碎旭阳水畔晶莹烟火般的水花!

满目都是黑甲军拔刀而起的锋芒,黄沙浩瀚雾茫茫,弯弓时跃马嘶鸣,月下影绰绰,战场上传来瓦剌人凄厉的哀鸣,瓦剌人本来以为能轻轻松松马踏山河,劈断北周江山,哪知道却在这旭阳城下被一支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来的军队杀的溃不成军!

******

撕扯交缠之间,沉络默默的,和血肉堆中跌跌撞撞的昭和帝对望。

太监宁喜在乱军中扶着昭和帝,两人被撕咬绞杀在一处的两军来回推搡,不时发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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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箭。”护卫军为苏倾容递上一把一人高的弓箭。

也先在战场上艰难的转头看去,城头上的修长人影美艳妖异,月光披洒在清湖一般颜色的衣衫上,那纤细白皙的修长指头缓缓拉开那把弓,箭头寒锐明亮,直指他的眉心!

“来人!来人!保护我!”也先浑身寒战,冷脸咬牙嘶吼,可是身侧的护军都被黑甲军冲散,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来得及护卫他!

苏倾容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怜悯冷酷的笑容。

下一秒,他轻轻松开指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箭势展开,雪色游龙一般光寒如同後羿射落九日,直冲也先而来!

箭风呼啸凌厉破空迎面而来,也先的呼吸粗重,连滚带爬的闪躲,一不小心跌落马背。

苏倾容的箭擦着他的肩膀射入也先坐骑,震得也先半边身子隐隐发麻,呼哧呼哧的喘气。

他虽然躲了过去,然而这一箭如同雷奔电掣,一举劈裂了他的枣红坐骑,穿透血肉,将穿着铁甲的战马钉在了地上!

森森寒气在肌肤上逼出颤栗,也先抢了身侧另外一匹战马拉紧,刚刚跃身上马,就看到苏倾容微笑着重新拈了一支箭,重新对准他。

“陛下,”苏倾容对身侧的沉络低声笑语,声音传遍整个战场,“臣幸不辱命,将瓦剌首领也先诛杀在御前。”

也先愤怒的抬头!他明明没死,苏倾容怎麽敢如此侮辱他!他哪来的自信将他射杀在旭阳城下?

还没等他破口大駡,苏倾容已经重新拉满弓,雪白手指按着弦眼,黑眸中满是轻蔑和阴冷,“也先,你的命,就是我北周皇上登基的祭品!”

一股大力涌来,掀的也先浑身一阵剧痛,弩箭锐利的尖啸撕破空气,如同一段灼灼发亮的银线,铮然破空。

也先的身体如同纸鸢一样高高飞起,被弩箭带着向後翻飞,死死定在瓦剌高耸的军旗顶端!

月色如血,瓦剌军顿时失语,整个战场,猛然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和安静。

瓦剌人怔然立在城下,停止了打斗的动作,扭头看着他们的首领被钉在旗杆上的,血淋淋的屍体。

苏倾容一箭洞穿也先眉间,由於力道过大,也先头骨碎裂,连眼珠子都被巨大内力逼出眼眶,挂在空洞的眼眶下。

“撤!快撤啊!”不知是谁哭喊了一声,瓦剌大军嘶叫着反冲,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逃离这片修罗场!

败局已定,瓦剌人军阵大乱,而黑甲军依然井然有序。

此刻,已经是黑甲军的单方面的定点屠杀。

一具具战马倒下去,一个个粗壮的瓦剌将士丢盔弃甲四分五裂,血像是河水一样将无数屍体浮起,在荒凉草原蔓延开来,映得月色一片腥红。

“陛下,”沉络默默注视了一会儿,耳畔就响起苏倾容淡淡的嗓音。

定睛一看,沉络才发现城头上不知何时调集来了数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也先後方营地。

黑甲军不再冲杀,向後撤退,退回旭阳城底,任凭瓦剌骑兵向着远处逃散。

这是苏倾容为瓦剌人准备的最後一个惊喜────神机营。

神机营专司火炮,炮身带着不祥的阴冷光芒,对准四散的瓦剌逃兵。

苏倾容在沉络身侧蹲下,扬起睫毛,雪白肌肤上如同淡淡匀了胭脂,色授魂与颠倒荣华,美绝天下,“陛下,臣之前没有用火炮,是因为火炮无眼,虽然威力巨大,但是一旦使用,很可能会误伤或者误杀太上皇。”

沉络眉目一凝。

苏倾容握着沉络的小手,“陛下,要不要用,只在陛下一句话。”

沉络撑起身体,站在城头上,看着依然在逃兵中踉踉跄跄的昭和帝。

似乎有什麽感应,昭和帝在此时回头,看着儿子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泪。

“络儿……”昭和帝蠕喏。

月下,沉络的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沉络在回忆。

回忆起萧华宫里,冬雪阵阵,所有的食物都冻结成冰,而他太小,克化不动那些冰冷的食物,最终还是废妃含在嘴里暖化了,一点一点喂给他。

回忆起来,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用狗尾巴草为他紮了一个一个的蚱蜢,他粗糙的手掌摸在肌肤上,多麽温暖。

回忆起来,废妃只为了替他要回应有的名分,一头碰死在昭和帝面前。那一天,废妃坐在破旧的妆台上对着铜镜细细涂抹,将他抱在怀里看了又看。

回忆起来,萧华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宫女们,在皇後的廷杖下呜咽断气。

回忆起来,那一颗苍老的梨树,和一地的黄鹂幼雏屍体。

长睫颤动,沉络缓缓睁开眼,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微微一笑。

昭和帝看到沉络嘴唇张阖,笑着说了几个字────父君不父,莫怪儿臣不臣。

江山如同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沉络转过身去,黑眸熠熠,“丞相,开炮。”

苏倾容点头。

数十门大炮开始猛烈轰鸣齐发,也先後营立刻陷入火海。

无数人体被炸飞,逃兵们鬼哭狼嚎乱成一团,被这不断从天而降的恐怖火球炸成飞灰。

*****

“陛下不愧是臣的主上。”苏倾容满意的笑道,火球划过一道道橘红色的光,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

昭和帝的身影淹没在火海中,被火焚成骨,灰飞烟灭。

他死在了自己儿子的命令下。

沉络仿佛事不关己,仰头对苏倾容微笑,“丞相,今日朕就算不用火炮,你也不会放过太上皇罢?”

“自然不会,”苏倾容牵着沉络的手,缓缓走下旭阳城楼的阶梯,“如果陛下不用火炮,臣自会下令给宁喜,让他趁乱送太上皇一程。”

宁喜,昭和帝的贴身太监,在瓦剌军营里相互扶持,原来竟然是苏倾容埋下的一颗棋子。

“做得好。”许久之後,沉络转身,手臂环过苏倾容的颈子,埋首在他发间,轻轻的说。

荣华谢後,君临天下。

☆、欺君

幼帝一点一点成长,年华飞逝,韶华倾覆。

金銮殿上的帝王在脱离开儿童的稚嫩後,一日日抽长,而他身侧的丞相,仍然是一身碧水衣衫,长发如瀑,雪肤花貌的模样。

苏倾容的时间好像停止了。

时光在臣子们的脸上刻画出不容辩驳的痕迹,可是苏倾容,再也没有一丝变化。

不仅仅是容貌,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指甲,都不再生长,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只是那女子一般惊人的美貌,日益艳丽。

帝相日日相处,沉络在丞相的教导下益发现出了圣君之像,北周国力日盛。

只是私底下,有暗流汹涌。

***********

曲江芙蓉池边,御书房内,苏倾容领着幼帝,言传身教,寸步不离。

沉络眉目初绽,终於长成少年。

而他突然发现,丞相的样子和自己幼年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说起来,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苏倾容生病什麽的,宫里已经有传言说,苏倾容恐怕是个妖物。

苏倾容并不解释什麽,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嚼舌根。

沉络无所谓苏倾容是什麽,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於他而言,苏倾容永远都是萧华宫外惊鸿一瞥,将他带出废宫,走出三寸天地的人。

其他官员早在十几岁就成家,而苏倾容在这个年纪,也早就应该儿女绕膝了。

可是,苏倾容仿佛对於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无论多少高门贵族前来试探议亲,都没有结果。

关於这一点,沉络很高兴。

他不喜欢苏倾容娶妻,至於原因,他不清楚。

“络儿,这三人你为何如此安排?”沉络正在出神间,苏倾容淡淡出声。

沉络眉目一整,扭头看去,苏倾容正在逐一检查他批过的奏摺,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关於吏部、户部和兵部的调度。

当初,苏倾容拥立沉络登基,许多人都以为苏倾容会趁机篡权,将幼主当个傀儡。哪里知道几年过去,苏倾容逐渐将大权向沉络转移,毫不藏私,皇权渐渐集中。

他倾尽一切,教导着沉络。

沉络只是不明白,苏倾容想要的是什麽?

他於权势无意,对财富无望,但谁也不能说他生性淡泊,苏倾容所做的一切,都有一个极强的目的性。

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谁也不知道,沉络也不知道。

“丞相,”沉络过去,倚靠在苏倾容的身侧,他指头白皙修长,指尖有常年习字练剑留下的茧子,“这三个人的调度有什麽问题麽?”

“没有,”苏倾容神色不变,但是眸底带了一点笑意,“臣只是想知道,陛下为什麽如此安排?”

沉络看向奏章。他将户部交给晋侯江华,将兵部交给飞虎将军,将吏部则交给了一个曾经没落的世家进士。

“络儿是想,管钱的、管人的、管兵的,一定要完全隔离,这三家在朝堂上势力向来不曾交融,而且各自有罅隙,吏部尚书更是朕一手从底层提拔上来的,绝对不可能结党,动摇御座。”

有钱的没有兵、有权的没有钱,有兵的没钱也没权,无论谁有异心,皇帝都可以立刻联合另外两派势力打压其中一个。

兵部尚书他更是选择了一个老将军,过几年就会告老还乡,到时候妥妥的换一批自己的心腹上去。免得选个年轻的上去,一把椅子坐到死,要拈下来还得费工夫。

至於户部尚书的人选,则是他在朝堂上和一派世族们拉扯了好几个回合之後的折衷选择。

北周最令人头疼的便是这一群高门世族,个个都有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拔除。这些世族自诩百年望族,连皇帝都不怎麽放在眼里,抵御外敌的时候比老鼠还胆小,内斗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户部交给江华,则是他左思右想之後下的决定。晋侯江华原先一直活跃在兵部,掌管了京城的七大营。数年前瓦剌一战,七大营死的死残的残,而目前北周的主要军队都是由苏倾容私兵发展起来的,沉络自然绝对不会允许晋侯接手这些军队。但他也不好驳了晋侯的面子,於是将他由兵部挪到户部,算是平调。

苏倾容点头,整肃衣冠,突然在沉络面前单膝跪下。

“丞相?”少年天子一头雾水,连忙起身去扶,只见苏倾容别开他的手,仰头笑道,“看来制衡、用人,陛下心中已然有乾坤,将会是我北周的明君圣主。”苏倾容目光明亮清淡,看的沉络一阵沉默。

“陛下,臣已经没有什麽需要教你的。”

“从明日开始,臣不会站在皇上御座旁,臣将和百官一样,立於丹陛之下,听凭皇上差遣。”

沉络握住苏倾容的手,丞相的手指冰凉而清冷,看那一头青丝乌檀木般,睫毛如同呼吸的蝶翼一般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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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络登基十年後,摄政丞相走下御座,独留少年帝王在皇位上俯瞰。

那相伴了十个春秋的丞相,转身下了丹陛,和百官一起对他跪拜折腰,如同高洁傲然的鹤。

沉络坐在上方,能看到丞相低垂的额头,一点丹红朱砂,美貌凉薄。

属於苏倾容的那种远山淡绿色,像一团薄薄的烟雾一样,拖曳在地上,只是一层外衫,遥远而模糊。

比雪还要白皙的的锁骨被他耳畔低垂的黑发轻压,蝴蝶振翅一般,苏倾容漆黑的眼睛微微弯折,清幽而媚惑,他抬起头,对着御座上的帝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沉络觉得冷。

从此身侧,再也没有悄悄伸过来的手指,再也没有耳侧的低声嘱咐。

从此以後,师尊便是他脚边的臣。

苏倾容苏倾容,你是故意的。

沉络淡淡的想。

你用身份的差别,划开一道多麽深的鸿沟。

这个鸿沟,没有人能够跨越。

从此,帝王寝殿里丞相不再涉足,禁宫之内,再也不见苏倾容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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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身体康健的丞相苏倾容,在一个渺然春日中,突然号称病倒,连续七日不曾上朝。

这几天,少年帝王的脾气冷的吓人,贴身的太监周福全将全体近侍脑袋都别在腰带上,小心翼翼的为御案上的龙泉青瓷添香。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清凉,梨花一片一片的折落了。

沉络穿着薄薄绯色寝衣,漆黑长发如同绸缎一般在春光中铺开,丰美华丽,春色中帝王托着下巴,青梅落,水光帘影,小翠立横枝。

早早处理完了政事,沉络不愿意去寝殿休息,展开一匹洒金白纸,随意写字。

铜壶滴漏,沉络无意识的写,困了就将额头枕在臂弯间沉沉睡去。

梦中,是一片大雨初晴的青天碧色。

朦朦胧胧。

碧色之间,落着一片一片的白色花瓣。

梦中,他回到了萧华宫破落的红墙内,他孤身站在萧华宫的空荡庭院里,指缝里隐约看着挑高的飞檐上摇曳昏黄光芒的宫灯。

这时远远有人走来,一身清绿山明水净的纱衣,下摆丰盈饱满,如同花瓣的裙摆漫不经心的铺开满地,上面盛开着银色和金色交织,妖娆转折的玉簪花,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丞相。

他的丞相从九重宫阙处慢慢行来,蹲在地上对他伸出手,对他说,臣苏倾容。

臣苏倾容。

梦是最深的思念,最深的渴望。

睫毛轻颤,沉络猛然醒来,低头瞪着桌上的白纸,瞪得脸色苍白。

纸灯墨冷,笔划清晰,刚劲一转一折,一勾一挑,笔锋淩厉,全写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倾容。

苏倾容。

苏倾容。

那个人是他的丞相,更是他的师尊,从六岁开始,手把手的将他带大,成就一代英主。

他为什麽会才几天见不到他,就烦闷暴躁成了这个样子?

为什麽会在纸上写满他的名字?

沉络浑身发冷。

这时候周福全急急领了钦天监监正何坤来,说是要紧事禀报。

何坤正衣跪地,大礼参拜之後开口,说昨晚夜观天象,荧惑守心,有大不吉利之象。

沉络嘲讽的扯唇,“天象不吉就说明帝王无德,难道,监正是来让朕下‘罪己诏’的?”

何坤吓得背後冷汗淋漓,连忙磕头。

“回禀陛下,陛下治世圣明,荧惑守心自然和陛下无关,只是……”他抬头悄悄瞥了一眼沉络的脸色,“只是,丞相大人八字属水,荧惑守心,火性大增,只怕对丞相大人的身体有损。”

所以,苏倾容称病,是因为被荧惑星克了麽?

何坤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说,“陛下,此次天象很凶险,如果放着不管,恐怕丞相大人会有血光之灾。”

“这麽严重?”沉络微微颦起了眉头,就听到何坤小声嘟囔,“若是、若是能得陛下龙血护身,丞相大人应当能避过这一劫罢……”

沉络闻言毫不犹豫的,命人取来一只甜白釉瓷瓶,割开手腕,灌满整整一瓶。

“送去丞相府邸。”他淡淡吩咐,然後在周福全和何坤惊吓的表情中起身,“摆驾丞相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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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周福全的反对,沉络命令立刻准备帝辇,前去相府。

他只觉得想要立刻见到丞相,一时半刻都不能等。

这是沉络第一次莅临苏倾容的府邸。

丞相府邸并不算奢华,路过白玉九曲桥,就看到一块一块的小湖,碧波潋灩,临着湖水是一大片一大片,盛放荼蘼,火焰一般烈烈压雪一般梨花。

苏倾容似乎对於湖水有种特别的偏爱。

走路的时候,鞋底都沾满了雪白芳香,清幽雅静,仿佛通向不尽的天处。

“皇上,丞相身体已经大好,在湖边等您呢。”相府管事引着沉络前行。

面前梨花枝头云一样的错落,不断遮挡住视线,终於在来到水边的时候,无限宽展。

湖边树上清妍娇嫩的花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凛然庄严而繁盛。

树下苏倾容负手而立,比梨树更加挺拔凛然。

几日来的焦躁顿时平静,沉络止住脚,定定的看着他。

似有感应,苏倾容转过头来,头上是朗朗白日,梨花如同燃烧的雪,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苏倾容漆黑的眸子含着一弯深潭水笑意,倒映着沉络。揉青衫子碧绿衣摆,长发低垂,似被包在了狂舞的梨花之中,蔌蔌清香细。

沉络只觉得周围的一切渐渐淡去,就只有那道天青碧色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烙印在眼底,无法消抹而去。

沉络就那麽远远站着,仿佛初次相识一般,看着苏倾容。

苏倾容慢慢的微笑,对他说,“络儿,过来。”

这宫里,也就只有丞相会叫他络儿。沉络想。

他身为九五之尊,行走处万人俯首跪拜,天下间,也就只有苏倾容会叫一声他的名字。

苏倾容的声音美且沉,音声细,尾音扬,宛若柳叶拂过琴弦,柔而转折。

仿佛是机械的,沉络僵硬的一步步挪动过去,怔怔的看向他。

莫名其妙间,心跳如鼓,狂烈的好像万马奔腾。有什麽懵懵懂懂的东西仿佛破开,一点一点的仓惶袭上沉络心头。

越走越近,苏倾容身上的竹叶气息越发清晰,在梨花香味里有种突兀的味道,异常诱惑。

苏倾容微笑的看这个少年皇帝越发抽长的身形,就像小时候一样亲昵的伸出双臂欲抱他。

哪里知道,在碰触的一瞬,沉络却仿佛被烫到似的退後一步,打开了苏倾容的手指!

苏倾容扬了扬眉毛,缓缓收回手,目光漆黑。

沉络胸口起伏,雪白的肌肤起伏。少年仰起头来,漆黑艳丽的眉目竟然带了一丝痛苦,他盯着苏倾容颈子处的盘扣。

别过头去,沉络干哑的开口,“丞相的身体好了?那麽明日赶紧上朝罢。”

苏倾容不语,美丽的嘴角微微下垂,细细打量他的神色。

沉络一刻都不愿意多呆,说完话扭头就走。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忍不住奔跑起来,一头紮进帝辇!

沉络将头埋入膝间,许久才抬起来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一点点蜷紧,将掌心的肌肤掐出了血。

只觉得掌心一阵疼痛,心里一阵无法形容的悸动。

苏倾容。

他朝夕相处的丞相。

……就在刚才苏倾容伸过手来的一刹那,他竟然反射性的不想碰!

那只手仿佛带了魔力,碰触之後,就会堕入无底深渊。

那只手曾经握着他的手习字练武,曾经牵着他指点江山,那只手他抚摸过无数遍,磨蹭过无数遍,熟悉的一如他自己的手。

可是,就在方才,他竟然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连情人的肌肤都害怕触碰。

枯涩的情感也从身体接触的每一个细胞注入进来,如同熔岩也如同毒药,一点点注进他的身体,在平静的外表下掀起巨浪。

这麽些天的焦躁是什麽,期待是什麽,失落又是什麽,沉络终於懂了。

骗谁,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在苏倾容走过来时,心口烈火狂烧一般的剧烈跳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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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钩淡月天如水,映屋檐斜照木格子窗。

寝宫的宫人们惊讶的看着他们国色天香的帝君,自从相府回来之後,就将自己关在了御书房,任凭谁也不许进入。

三天之後,沉络打开了门。

他的身影斜斜投射在洁白的玉阶上,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

沉络静静的走入御花园里的梨花树影,远处灯火星星,人声杳杳。

周福全大气也不敢出,远远跟着少年帝君,只觉得,他脚下的那条小径便是一条一条寂寞的路,展向不知名的地方。

沉络拨开一支又一支的梨花,可是这冷月幽香,怎麽都安抚不了他心底的烦躁。

“哎呀。”幽幽树影里面,有一个人影仿佛是无意一般,惊讶的回过身来,小声叫出声。

沉络默然,看着阴影处跪着一位元长发垂肩的男子,他正在收集梨花花瓣,将它们埋入树根的泥土。

“皇、皇上……”这种巧遇,沉络每天也不知道要遇到过多少回,无数邀宠的宫女都试过这一招,一次两次算是惊喜,多了只会让人味同嚼蜡。

那男子有几分秀色,看到沉络之後慌忙跪倒,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头上发簪脱落,一头乌发猛然流散而下,一丝一缕的铺开在沉络脚边。

沉络猛然就想起来,那些苏倾容抱着他在灯火下练字的日子。那时候苏倾容嘴角带笑,把着他的手,烛火下,一头青丝如同流泉,侧侧蜿蜒,幽凉顺滑。

似乎有什麽剧烈的痛楚袭上心头,一节一节压迫着脊椎,让他连呼吸都发疼。

苏倾容,苏倾容,沉络念着这个名字,火烫灼热的压着唇底。

“你叫什麽?”许久,沉络看到脚下男子惊喜的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声。

男子连连磕头,缩成一团微微发抖,却也因为得到帝王一句询问而惊喜的不知所措,连着几声禀报,“回禀陛下,奴才叫画兰,画笔的画,兰花的兰……”

男子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眉心光滑,不像苏倾容,一点朱砂,倾国妖娆。

只是这一握青丝,还算相似。

沉络弯下腰去,手指抓住了画兰的肩,然後,俯身而上,将他压入落满梨花花瓣的树下。

画兰受宠若惊,抖抖索索的倒在帝王身下,青丝如瀑,在月影下倒错幽昧。

画兰喉头一紧,头顶倒映出影影绰绰的花影和淡白如钩的月亮,他的颈子被蛮力向後扯去,呼吸困难的挣扎间,看到少年帝王垂着长睫,微微扬挑的美丽凤目狰狞而清冷,除了让人窒息的妖艳之外,还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诡异的压抑。

画兰被迫无助,却还是半推半就的打开身体,在剧烈的快感里忘情喘息呻吟出声。

寒意湿润了眉梢,雪花飘落在交缠的身体上,浅白的一点,很快,便不留痕迹。

远处的周福全知道陛下正在宠幸宫人,很有眼色的指挥太监们搭起了帷幕。

沉络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身下激烈流滚着欲望,撕裂开紧窒的身体。

身下的男子有着丝绸一样滑润的皮肤,娇柔的肌理,不错的姿色。

只是他不是苏倾容。

沉络一面抽动,一面抵着画兰的额头闷闷笑出声,笑的压抑。

画兰销魂又痛苦的呻吟着,帝王的力量过大,将他身体几乎不堪承受,断断续续的恳求,一行一行泪珠滑下鬓角。

沉络却毫不怜惜。

画兰身体已经被折腾出了血,在高潮中昏眩迷离,泪水间他睁眼,他咬疼了沉络的唇。画兰一见伤了龙体,大惊失色坐卧起身,却见方才还在他身体上放肆纵情欢好的少年帝王立刻推开他起身,自己整好衣冠,长发未束,鲜艳如同蔷薇的嘴唇上一个小小的血口。

龙袍上沾了画兰的血迹,将龙爪染成一片片妃红,点点腾云驾雾。

少年帝王披散着长发,柔软的垂落下来,搭在腰间,优美的下颚在月下勾勒出一个妖艳清冷的弧线,艳色让人窒息,唇齿间一抹血滴,触目惊心。

“奴才……奴才……”画兰吓得不敢吱声。

“滚,”沉络冷声,指头抹过唇角的血。

画兰连滚带爬离开,就怕皇上一个反悔要他的命。

沉络站在梨花树下,周福全机灵,跑上来低声问沉络那位刚刚侍寝的公子要不要册封个位子……

沉络心下一阵烦躁,冷冷瞪了他一眼,随意摆摆手,“选侍。”

周福全答应着退下,心下暗忖,这位画兰公子可是好运气,御花园每天来偶遇陛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偏偏他入了皇上的眼,直接就封七品选侍。

要知道,皇上年轻,於後宫一向没有太多兴致,至今也只有一两个更衣和答应,皇上半年也不见得召见一回呢!

星光退去,天色初晴,沉络睁眼,眉目如画。

梦中身朝生暮死一夕恋,几回知君到人间。

纵欲过後,身体只剩下空茫,毫无满足。

他知道原因。

因为他抱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

北周君王在某些事情上,开始变得任性。

当听说又一个高门世族去丞相府提亲的当天,沉络夜传丞相入宫,就说帝君有急事。

漆黑的夜里,月光弯钩,照在洁白的雪地上。

殿内龙泉窑梅子青三足炉中点着嫋嫋香烟,极其静谧。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

极细的雪簌簌下着,仿佛静静洒下的盐粒,寝宫外一排隐隐约约的灯光,侍卫分立两侧。

沉络头枕在寝殿门上,听着殿外的动静。

果然,掌灯时分,远远走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在殿门前停住。

那是苏倾容的脚步声,他举止轻柔,和谁都不一样。

然後沉络听到了苏倾容的声音,问门外的周福全────陛下如此着急召见本相,可有急事?

周福全摇摇头,说陛下已经歇息,可是传了口谕,命令丞相今夜留值在寝宫庭院。

沉络沿着殿门慢慢坐下,背脊贴着门。

苏倾容果然来了,抛下了为他说亲的高门世族长老前来。

於是沉络像小时候一样,透过门缝看出去。

外面正在微微的飘着小雪,柔而白,仿佛是羽毛似的雪花从昏黄色的天空中落下,苏倾容站在漫天细雪里,长发落了雪,肩膀也落了雪。

“苏倾容,朕不许你娶妻。”沉络低着头,嘴角微扬,犹自轻喃。你看,虽然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也不许你娶别人。我就是这麽任性,大雪天把你召来,也不过是让你隔着门站着,什麽事也不做。

忽然心底无限宁静,慢慢有满足与细微的甜美从冰冻一般的痛苦中蔓生而出。

沉络转过身去,背脊贴着殿门,薄薄寝衣抵挡不住风雪的冷。

门外,苏倾容问了周福全之後就不再问,他似乎是明白了什麽,走上台阶来,挨着寝殿门站定。

雪斜斜刮过来,天青水色的衣摆清凉而湿润,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沉络和苏倾容一门之隔,能嗅到他身上的雪气,甚至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灯光下轻轻震动。

苏倾容对着门板开口问,“络儿,你休息了?”

沉络不语。

苏倾容又说,“络儿,你是北周的帝王,只要你传召,臣就一定会来。”

沉络抚摸着着殿门,感受到苏倾容的语音在空气里每一丝颤动。

“哪怕没有理由,臣也会来。”

沉络闭上眼睛,盖住微微湿润的眼睛。

雪下着,越来越大。

整整一宿,苏倾容站在门外,没有走。

沉络坐在殿门的另一侧,也没有走。

隔着一层门板,沉络感觉着他的丞相的体温,这麽近,这麽近。

他和他如此之近,只要一伸手,苏倾容的身体就会完全被他抱住,他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伸出手去。

苏倾容,是一经碰触,就会彻底破碎的水中月,镜中花,他目光清澄,目中无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他。

就这样吧,苏倾容,就这样吧。

你不问,我不说。

***********

上元灯节。

沉络十六岁的那一年,死磨硬缠下,和苏倾容一同简装出宫,来到岳阳楼。

楼下灯火辉煌,桃花流水,曲江潺潺。

帝都柳絮飞,箜篌响,路人醉

苏倾容在看流水,而沉络再看他。

曲江里面飘着盏盏莲花河灯,苏倾容却只是淡淡的看着河水中的那一朵睡莲。

苏倾容的目光从来流转,永无定处。

“丞相似乎十分喜欢水和莲花?”沉络问。

难得见他这麽出神的看一样东西。

苏倾容颔首,“我有一个故友,常年居住水边,许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於是沉络微笑,飞身而下,将那朵莲花掬入掌心。

而岸上,一个锦绣衣着的小姑娘愣愣张嘴迷醉的看着他,他自然没有注意。

拈着花重回岳阳楼上,灯火在身侧辉煌,他的丞相侧身靠在栏杆上,黑发低垂,清雅风自来,眉间一点朱砂,魅惑妖娆。

沉络轻笑,“丞相天人姿容,眉心一点红痣,当真媚惑。”

苏倾容淡淡垂着眼皮,“这原也不是天生的。”

说着这话的时候,苏倾容嘴角微微挑起一丝薄薄的笑意。

沉络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笑过,虽然是一闪而逝,但遥远而温暖,似乎是回忆起了什麽十分心爱的东西。

有种模模糊糊的意念滑过脑海,沉络直觉,苏倾容的话里有很关键的东西,那一瞬间,他曾无限靠近苏倾容心底最深处。

沉络伸出手去,想要将手中的莲花簪上苏倾容的发。

他只想要为这一个人梳发簪花。

“胡闹,白龙鱼服本就不妥,你还在这里淘气。”苏倾容站起身,挡开他的手。

春水汤汤,一时无涯,柳絮轻软,流水尽飞花。

沉络自嘲的笑一笑,然後伸出手去,握住了苏倾容的手,把有他体温的指尖握在掌心,“那麽丞相带朕回宫去吧!”沉络淡淡一笑,任夜凉来袭。

手指与手指,就是他们二人最贴近的距离了罢。

楼下民生鼎沸,万里江山,只是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

沉络微笑着紧紧握着苏倾容的手,毫不放松,“丞相,上元灯节不设宵禁,这里热闹,那麽多人,丞相如果不紧紧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会儿自己会失散到哪里去哦。”

苏倾容反手握住他,走在前方。

沉络任他拉着,走在後面。

“丞相。”他突然开口唤。

苏倾容回头,“嗯?”

沉络笑笑,无谓的笑笑,“没事。”

没事,我只是想知道,你於灯火阑珊处回眸一笑,会是什麽样子?

心脏里沸腾着无法说出口,火焰热比冰水冷,这样走着,仿佛回到最美的幼年时光,他也是这样跟在苏倾容身後,红尘走马,步步相随。

倾我一生一世念,来如飞花散似烟。

***********

北周天玺帝十年,少年天子第二次发兵瓦剌,这次总共动用了五十万兵力,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将胭脂山外的部落,将关外二十一州,尽数扫荡平坦。

年轻的天子立於马上,转头对着身侧马背上的碧衣丞相柔声问,苏倾容,你还有什麽愿望吗?

北周权相微笑,陛下,为了江山永固,你应当及早定立皇嗣。

沉络点头。

於是天玺帝十七年,北周後宫开宫,选秀。

***********

一个婉转春日里,禁宫流水淙淙,春巷夭桃吐绦英。

整个御花园里面,莺啼婉转,脂粉光艳,一波波花骨朵儿般的贵族少女们璎珞魅妆,挤在牡丹茂盛的御花园太液池边。

皇帝陛下至今後宫空虚,连一个贵嫔都没有,零零散散也就只有几个选侍和才人,再往上就没有了。

因此,这一次在北周贵族间开宫选妃,只要谁家有女儿中选,必然不会封太过低的位份。

於是凡接到选妃诏书的世族们都分外重视,送进宫来参选的秀女都是家里才貌兼具的嫡女。

少女们清新而轻灵,仿佛花朵上的朝露,各有特色,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天玺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的选妃,秀女们聚齐太液池旁,等待帝王相看,若有合意的,只怕当场就点了去也有可能。

********

“快看,那是陛下。”一位珠圆玉润的美丽女孩挥着丝帕,几个少女连忙纷纷挤来太液池边,远远看去,天玺皇帝一身玄衣红色绶带,下了帝辇,坐在湖心亭上。

“那是陛下吗?太美了……”少女们看的目眩,赶紧重新打理云鬓整理衣冠,可是无论怎麽艳丽的珠花宝石,都无法让她们的姿色媲美那位亭中悠然闲坐的九五至尊。

江采茗呼吸急促,捏紧了小手,脱离开群群花团似得少女,来到太液池流水下方一处僻静的角落。

晋侯江华前年殁了,江家子嗣艰难,晋侯老来得的几个儿子和孙子都体弱短命,晋侯白发人送黑发人,到了最後,竟然连一个嫡子嫡孙或者庶子都没有。

於是,晋侯便将韩烨收为义子,晋侯亡故,韩烨便袭了晋侯的爵。

韩烨,就此成为新一任晋侯,韩家从此改姓江。

而她,距离心中那位惊艳绝世的少年,又更进了一步。

******

远远看去,坐在湖心亭的帝王墨染一样黑的头发散披着,耳侧青丝错落阴影里露出一小截光润如玉的肌肤,袖口薄薄玄色外衫翻卷,露出掩映下的素淡中衣袖,乌黑柔亮的长发垂落肩头遮住了小半脸庞,侧望过去从眉头到下颚的线条优美至极。

鸟语花香,风清雾茫。

沉络穿的并不隆重,连长发都没有认真束,随意挽了个髻,珊瑚发簪斜斜别过,要笑不笑的模样就仿佛月下昙花徐徐舒张,妖艳凝窒。

看到皇帝的装束,几个贵女开始犯惴惴不安的嘀咕。

“陛下穿的如此随意,似乎是对这场相看小宴不是很上心的样子?”

“是啊!我朝有规矩,如果这一次陛下决定迎个妃位或者夫人,至少也要穿的隆重点吧?”

可是天玺帝不但没穿正冠朝服,甚至连龙袍都没上身。

这是不是也表示了,他属意的皇後人选并不在这群秀女中?否则,就算点个妃子,皇帝也应当穿正经宫装以示尊重的。

诸般猜测嘈嘈杂杂如同虫鸣,不安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

不过这些统统影响不了江采茗,她挑了一处假山巨石坐好,将脚踝浸入犹带寒意的太液池水中。

秀女们从湖心亭处一个一个的过,沉络却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个,指尖悠悠转着手中的影青暗花缠枝莲纹盏,侧耳聆听周福全一个一个报清楚秀女们的来历和家族,似乎对她们的母族比对她们的长相身段感兴趣的多。

贵女们哭丧着脸,从皇帝面前一个一个过,却连帝王的眼皮子都没见抬一抬。

周福全仔细看着主子的神色,那根白玉指尖偶尔顿一顿,他便开口将念到的秀女留下。

这麽一盏茶的功夫,基本北周的贵女们都被皇帝相看完了,五六十个里头也就留下了三四个,还封的都是从五品的小仪、小媛,吏部侍郎的女儿好一点给了个四品容华,一场下来连个昭仪都没有。

贵女们哭丧着脸,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娇声惊叫,“哎呀,我的花!”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跪在水边,而她头上新鲜采下的茉莉花掉落在水中,飘向下游,流向太液池。

“我、我贪看水里的鱼儿,不想这花突然掉了……”侍女满脸通红,只觉得自己御前失仪,慌忙跪下。

被她这一闹,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连沉络听到声响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那一朵芳香洁白的茉莉,顺水流去太液池边,然後被一只精巧绣鞋挡住。

挡住花朵的姑娘慢慢的将沾湿水的茉莉捞起来,水汽氤氲间,素衣广袖,长发低垂,没有一丝装饰,竟是个十分清净柔媚,不食人间烟火的佳人。

沉络美艳的凤眸含着一丝兴味,微微扬起嘴角────这还只是选秀,就已经有人不安生,花招百出的邀宠了?

江采茗将茉莉在裙角擦乾,戴在发间,然後袅袅的向湖心亭走来。

沉络转头问周福全,“这姑娘是谁家的?”

周福全答,“回禀陛下,是晋侯江烨的嫡女,福瑞县君,闺名江采茗。”

沉络垂下眼皮,指头在桌上点了点,转眸再看去,却突然看到远远的另外一个女子身影迎风而立,靠在树边,淡淡看着江采茗。

她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带着刀锋一般的尖削锐利,冷冷看着江采茗。

她穿的十分艳丽,却也正是因为艳丽,让她埋没在了这一群光华艳丽的北周贵族少女中,不若江采茗素雅清新,反而出众。

可是莫名其妙的,沉络就是多看了她一眼。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看过女人有这样的目光。

她穿着浅杏色的衣袂,大朵大朵泼墨一般的黛色刺绣,快要和太液池边的繁花融成一片。

周福全机灵的凑过来,凑在沉络耳畔低语,“那个姑娘是晋侯江烨的长女,福瑞县君的亲姐姐,端阳县主。闺名江采衣。”

正热闹的时候,有侍卫来传,“陛下,丞相来了。”

沉络站起身,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去,此时恰好苏倾容领着一干侍卫行走至太液池边,逆光对帝王展开一个徐徐的浅笑。

年轻的帝王不急不缓,走至他的身边,二人并肩而行,美如图画,艳色迷离。

临走前,沉络指了指江采茗,“既然是晋侯的爱女,便是封个昭仪才不算委屈。”

周福全高兴的连连哈腰,在一众贵女妒忌的目光中小跑至江采茗面前,笑道,“姑娘好福气,今天这麽多金枝玉叶,皇上偏偏点了你做蓬莱阁的主位,从二品的昭仪呢!”

江采茗不卑不亢的对着周福全盈盈一福,便由众侍女环绕着下去了。

唯有江采衣,将目光从帝相互携互伴的身影中收回来,然後在江采茗身上缓缓绕了一圈。

************

喜讯一早飞马传入晋侯府邸,侯爷江烨十分欣慰,夫人宋依颜更是喜得红光满面。还没等江采茗回府,阖府上下就已经忙不迭的挂起彩灯,贴大红喜字,洒扫焚香,祭拜祖宗。

江采茗的车马还没有抵达府门口,就远远听到鼓乐声和鞭炮劈里啪啦作响的声音,红色的灯笼高高挂了一条街,映得一条街如同蒙上了红色绸缎。

五光十色的头面流水一样的摆出来,参汤鹿肉,珊瑚玉石洋洋洒洒从府门口摆到江采茗的闺房,房中,一袭桃红嫁衣,静静铺开在锦绣鲛丝锻被上。

江采茗红着脸踏入府,宋依颜就率领全家上下迎了上去,江烨满面春风,挽着宋依颜的手齐齐跪地,恭敬对江采茗拜了又拜。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昭仪娘娘万福!”

恭贺声此起彼伏,江采茗娇柔的低下头,只是眼底的喜悦怎麽藏也藏不住。

“茗儿,快来看看!”宋依颜拉着女儿的手走入闺房,各种胭脂水粉、玉容花粉、花钿步摇细细试过,喜来挽云鬓,将江采茗打扮的越发娇美动人。

江采茗的目光转到床上的那一袭嫁衣上,登时面颊仿佛秋霜染透的枫叶般红艳,绞着小手低垂下头去。

“茗儿,这是娘早早就为你准备好的嫁衣,你看看喜不喜欢?”宋依颜问。

江采茗娇羞点头。

“皇上册封你为昭仪,只是个嫔妃,嫁衣不能做正红色,”宋依颜似乎想到了什麽,眸中喜中带着酸楚泪,盈盈欲滴,“茗儿,虽然帝王妃妾尊贵无双,但到底不是正妻。”

“娘,”江采茗知道母亲在伤心什麽,连忙起身扶宋依颜坐下,“娘莫要伤心,皇上如今宫里并没有高位嫔妃,女儿此次进宫就是二品的昭仪,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日後,又焉能知道不会有穿上正红色的那一天呢?”

宋依颜闻言转悲为喜,连连点头,紧紧握着女儿柔细的手腕,“是了……”她哽咽,将女儿一脸羞喜交错的神情收入眼底,那不容错认的少女心魂荡漾神色让她似有所悟,不禁柔声细问,“茗儿,皇上的模样你可看清楚了?你心里……喜欢他麽?”

江采茗闻言突然微微润湿了眼眶,枕着宋依颜的肩头突然呜咽起来,“娘……”

欣喜的泪滴润湿了宋依颜的衣袖,江采茗紧紧抓着母亲的袖口,“娘,你可知道,女儿喜欢皇上,喜欢了好多年!”

窗外月华如练,她倚靠在母亲身侧,一字一句讲来。

讲多年之前,她如何在曲江池畔对他惊鸿一瞥,深深眷恋,寻觅多年,讲她如何多年来苦练德容妇工,只求有朝一日伴在君王侧,讲她是如何眷恋沉迷。

看着女儿的神色,宋依颜有喜有忧,轻轻拍着江采茗的脊背,“茗儿啊,你果然和娘一样,是个痴情的。当年,娘亲也和你一样,对你爹爹一见锺情,就将此身交付了去。”

宋依颜又喜又忧,心疼的抱紧女儿,心底阵阵凄凉酸楚,“茗儿,你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娘亲自然替你高兴,可是……你要知道,皇上和咱们普通贵族不一样,他的身边,将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他永远都不会一心一意的对待你……”

自古帝王寡情呵!

江采茗微微一笑,低下头,桃红嫁衣上绣着片片青鸾鸟翻飞的羽翼,她的泪珠滴下来,在锦绣上晕开一丝凄楚,“娘亲,我不求皇上对我一心一意,我只求能够长伴君侧,只求留在我爱的人身边,茗儿就知足了。”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 宋依颜满心不舍,噙着眼泪看女儿如同幼时一样撒娇的趴上她的膝盖,柔柔磨蹭。

“不过,近日选秀的有那麽多贵女,有郡主也有县主,皇上却偏偏只封你一个人为昭仪,可见是对你亦有情。”许久之後,宋依颜欣慰的笑道。

江采茗重重点头,长发散开在桃红嫁衣上。

母女就这麽相拥坐了一夜,看着月色上中天,西沉,然後朝阳破晓。

********

7

晋侯祖宗祠堂前,江家大小姐江采衣亲自拿了扫帚,清扫昨夜欢庆时落在台阶上大红鞭炮炮衣。

早晨清冽的风,缓缓吹过发丝。

“大小姐,你何苦亲自扫这台阶呢?”江采衣的贴身侍女星儿急的想要抢过她手里的扫帚。

江采衣微微一笑,对周围来来去的人投来的轻视、惊讶的目光视而不见,“星儿,你说,宫里的教引姑姑什麽时候前来接昭仪入宫?”

星儿答,“约莫是傍晚时分。”

江采衣闻言点头,不再说什麽。扫帚细细的,慢慢扫过每一台阶梯,每一个角落。

********

傍晚时分,晋侯府邸挂满了灯笼,府门打开,迎着鱼贯而入的宫廷内监和姑姑宫女们。

年长的姑姑一身庄重的宝蓝礼服,奉旨念道────“封晋侯府江烨嫡女门着勳庸,地华缨黻,誉重椒闱,德光兰掖,着封为从二品昭仪,六月九日入宫。钦此。”

江采茗璎珞严妆,桃红嫁衣紧紧裹在身上。面上贴了花钿,头发松松挽成望仙髻,垂了几缕坠着米珠的发丝在胸口,斜斜弯下来,坠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小珍珠流苏,将她的面容映衬的仿佛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蓉。

她轻颤抖着指头接过圣旨,收入怀中,俯身拜了又拜。

教引姑姑和江烨互相拜了拜,对江烨笑道,“昭仪娘娘还没有入宫,就这样温婉有礼,一定会得陛下疼爱。”

宋依颜连忙将准备好的财物礼品分发给前来颁旨的各位宫人,人人脸上喜笑颜开。

远处,江采衣轻笑一声,转身入房,散开头发,对星儿说,“今日大喜,替我上妆。”

星儿愤愤不平的替她梳发,“小姐,这算什麽,江采茗被选为昭仪,打扮成那样就罢了,小姐你梳妆做什麽?”

江采衣淡淡勾着唇角,将镜子摆正,手指缓缓撸过一握丝滑长发,镜子里的人影在傍晚的红霞映出秀丽神采,“星儿,你可别忘了,昭仪入宫,须有家人随侍送嫁,我作为江家长女,可是要将娘娘一直送到地玄门口呢,不好好梳妆怎麽行?”

她的背脊向後靠去,看着房顶轻薄的瓦檐,落霞红光如水,点点晕染了天际的浮云,火烧火燎。

“星儿,”她微笑着,拿起牙梳,“去将我前几日定做的天水碧色裙子拿来,我要穿那一件。”

妆台上胭脂盒打开,点点光晕,比晚霞更加明亮。

江采衣拿起一支东珠点翠簪子,用簪子尾点了一点红色胭脂,对着镜子,在眉心点上了一抹朱砂般的红。

“宫里,有没有萤火虫?”她轻声问。

镜子里倒映出的人影风流而嫋娜,只是唇瓣的笑意寒淡。

********

离宫之前,江采茗需要在祖宗牌位前拜别。

晋侯江烨携夫人宋依颜坐在上首,宋依颜一身橙红纱绣金的锦衣并莲花合欢刺绣,握着手绢频频拭泪。

江采茗即将和家人分别,泫然欲泣的在江家宗庙祠堂前哭道,“爹爹,娘亲,女儿去了。从此不能承欢膝下,请受女儿一拜!”

江烨连忙走下台阶,而江采茗已经跪在祠堂台阶前,躬身下拜行大礼。

她的额头磕在台阶上,一阵冰冷幽凉。

江采衣站在教引姑姑身後,笑吟吟的看着她磕头。

江烨扶起女儿,语重心长的握紧她的手腕,“茗儿……”话语未出,已然哽咽。

缓了许久,他饱经风霜的清俊面庞闪过不容错辩的心疼和不舍,江烨看着这个自幼最疼爱的小女儿,拍着她的手背连连嘱咐,“茗儿,皇上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向来後宫都是波谲云诡,是非纷争不断的地方。而你今日一枝独秀被封为昭仪,只怕进宫以後更会惹来许多红眼,你从小就性子柔善可欺,爹爹真的很担心你……”

“爹爹……”江采茗泣不成声。

江烨疼惜的理了理江采茗的发丝,“茗儿,你且记住,此番进宫,一定一定要远离是非,谨言慎行,专心伺候皇上。你是爹爹的爱女,爹爹不指望你飞黄腾达,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得到皇上疼爱,爹爹就知足了。”

“侯爷,吉时到了。”教引姑姑在一旁催促。

江采茗将手缓缓抽出,一步三回头的,泪光娇怯,上了宫里前来接引的马车。

********

晚霞渐渐沉下去,血一般的阴沉。

月亮在冷风中探出头来,吹得马车前两串红灯笼在风里摆荡。

此次一同册封的几位小主车马纷纷停在地玄门口,马车宽敞,能毫不拥挤的坐下七八人。

江采茗端坐在马车正中央,对面坐着的,是她的长姐江采衣和数名宫女。

两姐妹向来不亲厚,江采茗心底一直对江采衣有种莫名恐惧感……自从几年前江采玉故去後,这个姐姐就仿佛连灵魂都被封冻,笑一笑都犹带寒意。

而今晚,她的笑容益发诡异。

江采茗低喘一声,按住鼓噪起伏的胸口,勉强压抑着心口越来越剧烈的不安。

一炷香之後,地玄门就会开,江采衣也会随着车马返回晋侯府,这一辈子恐怕也不会再见。只要地玄门打开,她进宫之後,就一切都安宁了……

正在想着,车厢里的宫女突然惊叫一声,嗔目结舌的看着江采茗的脸!

“昭仪娘娘……昭仪娘娘……”她慌乱的神色如同见到了鬼!江采茗心头猛然剧烈跳动,看着那宫女七手八脚的爬出马车!

“怎麽了?怎麽了?”江采茗慌乱的站起身,却被头顶的马车碰到了头顶,失力一跪倒在马车里。

下一秒,教引姑姑打起帘子进来,那原本温和淡定的目光在扫上江采茗的脸蛋时,顿时铁青!

“怎麽回事?昭仪娘娘的脸怎麽成了这个样子?”教引姑姑失声喊道。有宫女递上铜镜,江采茗颤抖着双手结果一看,登时脸色煞白,如同看见了鬼!

铜镜里,女子有一张俏脸,眉如小月,鼻如悬胆,唇如樱桃,鲜柔娇美,只是原本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疮!

头昏沉沉,江采茗尖叫一声,只觉得浑身热痒,身子一软倒在了马车里!

“糟了,昭仪娘娘发烧昏厥了!”宫女摸到江采茗的肌肤,慌乱的哭,泪珠子一颗一颗掉落。眼看着地玄门就要开了,这位新封的昭仪居然成了这副鬼样子?如此失仪,也算是接引宫人的失职,只怕到时候她们全部逃不过杀身之祸!

教引姑姑更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僵硬的立在那里,冷汗颗颗滴下,不停蠕喏,“怎麽办,昭仪娘娘还未入宫就昏倒了,容貌损毁,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一只端坐在一旁的江采衣缓缓站起来,洁白秀美的脸庞在灯火中分外明媚,娇盈婉转。她欺身攀在教引姑姑身侧,低低笑语,“姑姑,江采茗人还没进地玄门就倒了,只怕姑姑和宫人们难逃陛下惩治罢?”

她语气幽凉,眉目间净是同情,反手抓住惊慌失措的教引姑姑,声音中含着不容错辩的安抚和温柔。

教引姑姑语无伦次,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昭仪娘娘,昭仪娘娘她怎麽会突然……”

江采衣扶紧了姑姑,笑吟吟的问,“姑姑,昭仪娘娘就一定是江采茗麽?”

教引姑姑迷茫的抬起头,眼前的姑娘长发如瀑,甚少装饰,却自有一股贵门女儿的清雅气息,不禁哑声禀告,“当然,这昭仪娘娘是皇上御笔亲封的……”

江采衣柔声笑,将圣旨从昏倒的江采茗怀中抽出,展开。“嬷嬷,你看,皇上的旨意是────‘封晋侯府江烨嫡女为昭仪’,并不是封‘江采茗’为昭仪啊。”。她微笑。

教引姑姑僵硬抬头,“姑娘的意思是……?”

“我也是江家嫡女啊。”缓缓的,江采衣弯起了眼睛,嘴角温柔带笑,一字一顿。

********

“这、这……”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心底升起,教引姑姑惊疑不定的看着江采衣,她的脸在马车前的红灯笼照耀下宛若清瓷,秀雅柔美。这位江家嫡女的姿色,也是当得起昭仪的位份,而且身份也合适……

可是……那日皇上的手指尖,指的是江采茗啊!如果突然换人,岂不是犯了李代桃僵,欺君之罪?

一样是杀头的大罪过!

江采衣温柔低笑,手指抚过教引姑姑保养良好的手背,柔声劝抚,“姑姑想想,等会儿地玄门可就要开了,姑姑从哪里再变出一位昭仪娘娘给陛下?不如就让我顶上去吧。”

“可是,这是欺君大罪……”

江采衣摇头,眉心一点胭脂,在灯光下有种益发娇艳的美色,“姑姑你想,如果时辰到了你交不了差,只怕是要立刻在午门斩首了的,但是,如果让我替妹妹嫁进去,你就能平安交差。自然,皇上会发现人不对,可是追究起来,姑姑可以推说是晋侯府送错了人,你只负责接人,却并不负责侯府送的这个人对不对。如此一来,错在晋侯府,要怪就怪他们老眼昏花,没有弄清陛下的意思,将我错当成江采茗送入宫。陛下真要追究起,和姑姑无关。”

江采衣淡淡看了倒在地上高烧不起的江采茗一眼,嘴角一勾,“姑姑,迎妃嫔入宫是陛下登基来的一项大事,如果新封的昭仪还没有入宫就昏死毁容,岂不是让皇上颜面无存?到时候犯了天威,无论你我都逃不过死罪。不如我先入宫,为皇上把这个场子圆过去,到时候如果皇上真的属意妹妹,只要再下一封诏书,将妹妹接入宫来不就行了?或者,等妹妹在家里养好了身体,我们再私下换回来就好,这样保全了天家颜面,皇上总不至於下不来台。退一步说,如果今晚皇上见到我真的龙颜大怒,也只会怪罪於晋侯一府,姑姑只管将责任全部推去江家,不会损伤到自己的性命。”

姑姑越听越觉得合适,连忙满脸堆笑扶紧了江采衣,跪地泪涕横流,“昭仪娘娘救了老奴一命啊!”她立刻随风转舵的改口,将江采衣唤作昭仪。

说罢,姑姑连忙将江采茗的嫁衣剥下来,披在江采衣身上。

江采衣并没有脱下原本的清绿长裙,她的身量本来较江采茗就略清瘦娇小,於是只取了江采茗的桃红外衫,罩在自己的绿裙子外。

教引姑姑指着几个宫女隐秘的将剥了外衫,满脸红疹的江采茗抱下马车,偷偷吩咐几个宫人将她沿小路送回晋侯府邸。

江采衣弯身,将滚落的圣旨收入怀中,正襟危坐於马车内,笑容浅淡。

一炷香过去,地玄门缓缓打开。

花香浓郁,是禁宫之内,馥郁而媚惑的空气。

教引姑姑千恩万谢的,将帘子为江采衣放下。

而她的目光也被缓缓遮挡,只剩下马车中方寸窒闷的气息。

江采衣缓缓的将冰凉手指深入襟口,紧紧抓着胸口的锦囊,里面装着柔软而凉滑的银发,让她因为恐惧和紧张的冰冷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江采茗不会有事,只不过是因为过敏引起红疹和高烧罢了。

江采茗一向都对水仙花粉过敏,而她今天早晨在扫帚上沾满了大量水仙花粉,将它们扫在晋侯祠堂前的台阶上。

嫔妃离家前,一定要行大礼,将整个额头皮肤贴在祠堂台阶上拜谢祖宗的。

她没有机会对江采茗的胭脂水粉或者食物下手,便用了这个法子。

晋侯和宋依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那把扫帚有这样的玄机。

她也算准了时机,江采茗的过敏症状发作正好是昭仪车马抵达地玄门口的这段时间,这个时间点足够她劝说教引姑姑,李代桃僵。

这过敏症状歇息两日就能缓解,江采茗并没有毁容。只是……

江采衣握着锦囊低低笑出声,真是可惜呢,看不见江烨和宋依颜看到被送回去的江采茗时,会是什麽神情?

他们隆隆重重、饱含期待送去宫里的高贵昭仪闺女,连禁宫都没能进去,就被打发回来,只怕宋依颜要哭晕过去吧?

就算江烨此刻策马来追,她也已经进了宫,来不及了。

如果今晚能侍寝,那麽她的名分就算是定了,一切变数,都在宫里的那位皇帝身上。

如果他发怒,一口气杀了她,杀了晋侯全家,也无所谓。

如果他临幸了她,那麽,江采茗,以後有你哭的时候!

马车嘎吱嘎吱的响,一辆一辆恍如游龙,接踵着进了地玄门。

沉重的巨大铜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扭转声,在所有妃嫔都进来之後,缓缓关上,合紧。

宫门已闭,再也都没有回头余地。

冷月爬上枝头,一如关外水边,她安葬了玉儿那日,多麽寒凉。

一切,木已成舟。

☆、承歡 h

“皇上,新选的嫔御都已经迎进来了。”

周福全将嫔妃们的绿头牌规规矩矩盛在一个盘子里,举止头顶,递去帝王眼前,“陛下,今晚,可要点哪位主子来侍寝麽?”

坐在御案前的帝王长发未挽,殿内尊鸣釂鼓,气息淡柔。一顺流光青丝,如同一兜软云搭在肩膀,火光里妖娆唇色如同雪间间悄悄绽放的红色蔷薇,绯色衣衫拖曳在黑金石地砖上,点点银丝蛟龙,如同仲春时分飞扬的轻红雨雾。

漫不经心的扫一扫,帝王伸过手来,点住其中一支。

上面赫然是江采茗的名字。

幽幽绿光映在指尖,青红交映,似玉如冰。

周福全心领神会,忙喊,“来人,准备春恩车接昭仪娘娘来西殿侍寝。”

话音未落,就见帝君起身,眉间带着微微一丝不耐,“西殿是朕和丞相议事的地方,来这里侍寝做什麽?摆驾蓬莱阁。”

“是是是!”周福全连忙应道,收好其他绿头牌,躬身跪地。“传令!摆驾蓬莱阁,皇上今晚要去见新封的昭仪娘娘!”

沉络缓缓站起身,衣摆在地面的澄泥金砖上滑过丝丝冷淡的痕迹。

************

夜极无边,窗外绵绵轻薄的月光里枝影寂寥。

房内通火明亮,桌上的碧玉叶碎金香龛里熏着甜蜜的香,寝宫正中的大床上,缀着文彩双鸳鸯,裁剪出一朵一朵合欢被。

慢慢的,似乎有灯火逐渐明亮,江采衣坐在床上,梳洗乾净了,青丝披散。

事情进展的过於快了。

进宫的第一晚,皇上居然就来蓬莱阁临幸,真不知道他是因为真的喜欢江采茗,还是为了给晋侯面子。

但是这种快,正是江采衣要的。

虽然,危机重重。

缓缓的,江采衣将手指绞紧,她知道,自己目前处於多麽凶险的境地中。

等会儿如果龙颜大怒,将她就此拖下去打死也是有可能的,她必须,倾尽所有,鱼死网破。

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在洞开的宫门外延伸出去,满庭院的石榴花开的恍若流火,在月色下益发妖艳。

云丝刺绣龙腾云图案的灯罩远远晃动,掠过朱红门槛和一朵朵人高的珊瑚,终於在蓬莱阁寝殿口,帝辇停下,殿外黄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散出淡薄徐徐轻烟。

月色昏沉,江采衣将脸藏在阴影里,低头跪地,只能看到帝王绯色的衣摆,轻轻搭在地面,带着幽深的海棠香气,龙纹在月色下交映错杂。暖热带着艳魅香息婉转扑过来,仿佛熏得人浑身软酥。

江采衣目不错珠,蹲在阴影里面,看着帝王的脚步不停,掠过她的额头。

宫人们躬身褪下,将那扇刻着葫芦与莲藕图案的雕花红门缓缓关上,房中,只剩下陌生的帝王,和陌生的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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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依旧穿着来时的那一身,走入内宫光华明亮的烛光中。

沉络睫毛动了动,漫不经心的看过来。

饶是遥遥看过皇帝,江采衣仍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克制住自己不要被这绝世美貌绕花眼睛。

北周的皇帝陛下支着下巴斜倚在床头,他穿着随意,绯色衣衫低垂,在青帐之上投出一种浮花一般的清雅浅淡。

江采衣慢慢走上前去,越近,就越难以呼吸。

他乌黑的长发从苏绣锦被喜榻上铺散开来,周围一片鲜红艳丽,那个身影在一刹那,让她想起了极其艳丽,中间盛开着漆黑花蕊的鲜红的牡丹。

美色倾国,仿佛能夺魂摄魄。

沉络笑了笑,望过来,面孔在飘渺香烟中有丝模糊,他的襟口扣得很松,锁骨惊惊露出来,玉一样洁白,那嘴角红的仿佛血蔷薇,眉目之间却有一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接近於傲慢的高贵姿态。

这样的一个美人,便是她江采衣今晚的鬼门关。

江采衣走上前去,直直跪在地上!

沉络饶有兴趣的扬起眉角,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她的面容惊到,只是口吻平静的陈述事实,“你不是朕钦点的昭仪。”

丝丝冷意从地上直透膝盖,江采衣并不接皇帝的话,只是磕头,“臣妾江采衣,晋侯嫡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代桃僵是明摆着的事情,江采衣绕过话头强调她自己的身份────晋侯嫡女。

────你封的昭仪是晋侯嫡女,我就是晋侯嫡女。

沉络轻笑出声,也不叫她起身,满目都是嘲讽,“堂堂一个晋侯府,也能送错人?”

他笑,“拖下去,杖毙。”

然後沉络起身,完全没有兴趣和江采衣兜圈子绕弯弯。

“皇上!”江采衣膝行几步,挡住了沉络的去路,她的手抓在帝王的寝衣衣摆上,目光黑漆漆,仿佛跳动着火焰。

一种微弱的热度,从她手心传上,沉络垂下眼睫,看着她紧抓不放的手。

“臣妾知道,皇上属意的人是妹妹,可是……妹妹入宫之前突发重病,爹爹慌乱无法,才叫臣妾顶替上的。”江采衣娇柔的慌声叫道,身子好似无力支撑般一软,扑倒在沉络足前,哀哀轻泣。

这句话一出,就是将所有罪名往晋侯身上推,就是死,她也要拉个垫背的。

江采衣泪意楚楚的抬头,望进沉络的眼眸,“妾身之所以胆敢冒险犯这欺君大罪,是因为……”她一个哽咽,更紧的抓住了沉络的衣角,“是因为,因为臣妾早已倾心於皇上,思念了皇上好多年啊!”

不待沉络发话,江采衣已然哭的梨花带雨,面孔苍白,毫无血色,却看起来有种令人恨不得好好怜惜的脆弱。

仿佛,一碰,就碎了。

“九年前,妾才十岁,在曲江河边放花灯,那个时候偶然看到了陛下……”她仿佛陷入了甜美的回忆,“上元灯节岳阳楼上,皇上在曲江采了一朵睡莲,丰神俊朗,长身玉立,采衣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至今不曾忘怀。

韩茗儿是多麽心醉沉迷,有多麽削尖了脑袋想要入得宫门,这些年她都一清二楚。

九年前韩茗儿入迷的那一幕,她更是看的明白,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了韩茗儿没有发现的东西。

比如说,皇帝在凝视丞相大人时的眼神。

江采衣於辉煌烛火中缓缓起身,再深深拜下去,似乎正处在杏花枝头盛开的上元灯节,“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眸光荡漾,紧紧咬了唇瓣,紧张无比。

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

她不确定皇帝是否能将她胸口骤急如雨的心跳,是死是生,都在他一念之间。

而沉络默然无语,细长漆黑的优雅凤目眯细,趣味盎然的凝视着她。

他凝视的江采衣一番做作都快要僵持不下去了,面上的凄楚表情已然挂不住。

帝王缓缓抽回欲踏出门的脚,回身坐在了鸾床上。

冷汗缓缓沿着江采衣的额角渗出。

沉默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折磨,皇帝一语不发,唇角噙着一丝笑,美丽的桃花凤眼微微上勾,温和的弯着。

殿里燃着的是贵重的鹅娥沉梨香,白烟淼淼,让她的呼吸分外凝滞沉重。

她曲弯的膝盖也酸的发抖了。

“听着爱妃的话,竟然对朕有不少相思情意?”尾音上挑,似乎暧昧轻挑万分,可是江采衣分明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冷。

他叫她“爱妃”,似乎是打算承认她後妃的身份?

那麽,再努力一步吧!

头顶仿佛压了千斤巨石,江采衣缓缓抬起头,每一个动作都带起全身肌肉的抽紧,然後,她听到自己坚定、清朗、仿佛带着万般柔情的声音,“陛下,上元灯节遥遥一顾,妾此生心中就只有陛下一个,就此误终身也无怨无悔。”

“臣妾那时候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可就是因为遇到了皇上,顿觉得之前的种种生活都仿佛梦一般,突然惊醒,才知道情根深种。” 说罢,她抬起睫毛,迅速偷看了他一眼。

後宫最缺的是什麽?真情吧,也许。

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在温柔里酸楚的发痛。

心口紧紧贴着的,装着银色发丝的绣囊,磨蹭着肌肤。

江采衣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盖住水眸,一字一句温柔的说,“臣妾就是这样……喜欢着陛下。”

两滴泪水被月光照的透明,一汪汪的,楚楚可怜。

臣妾就是这样,喜欢着陛下。

她说。

江采衣睫毛低垂,殿内水烟缠绵,她完全看不到沉络的神情。

轻轻的笑声响起,风起琳琅一般好听,沉沉击打着,江采衣心骤然沉到了底,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

帝王的笑声,那麽冷,那麽肆意,那麽……嘲讽。

江采衣一咬牙,仿佛是支撑不住身体般,一扭身子摔倒在地!

属於江采茗的桃红色嫁衣随着她的动作散开,露出里面一痕天青雨色的衣裙,她的发髻散了,额头前的鸾鸟抹额掉落,青丝散乱在背後。

她整个人小小的,蜷缩在自己的阴影里,蜿蜒的漆黑的发,碰到沉络的衣摆。

然後,她抬起头来,面朝那个美若九重紫薇的美艳帝王,露出一个凄惶微笑。

她的碧绿衣衫,她特意在眉心妆点的一抹胭脂红,在火光下无所遁形。

绿衣,黑发,眉心朱砂。

完全按照苏倾容的样子复刻。

这些是她的全部赌注。

沉络蓦然大笑起来,笑的无法自抑,他的嗓音极为优美,似乎水银轻轻碰撞,缠绵纠缠,勾动床帐外隐隐一线灯光荡漾。

白皙如玉的指头伸出去,将流苏金钩拨开,放下一层层暧昧错落的雪白绮罗帷帐,层层翩然低垂,淼淼如雾。

江采衣只看见帝王背後青丝缭绕蔓延,眉角轻挑,漆黑的眼深若三千弱水,美艳中满是捉摸不透。

他的衣衫温软而薄,绯色叠着月白叠着玄色,襟口松散,露出蝴蝶振翅欲飞一般妖娆撩人的锁骨,那双凤眸锁紧她,春水潋灩,横聚了万般销魂蚀骨的艳色。

江采衣只觉得手腕被扯过,茫茫然间触手一阵幽凉,这才惊觉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

男人修长优美的身体带着雨後海棠般怡人的香味,他的长发时不时碰触到她的肌肤,像是一种无意的亲近暧昧。

他执起她冰凉的手指,在掌心细细摩挲,直到她指尖泛起温暖的意味。

沉络拉过面前的女子,慢慢的伸手将她放倒,让她陷在锦被之中。

然後放落床帐,俯身下去。

“好个江昭仪。”模模糊糊间,听到他轻佻的笑。

男性的重量和温度压迫着她,温热的躯体触感无比柔韧坚硬,头发凉滑的触感和清淡的体香一起传递,沉络缓缓低头。

温热唇齿蜿蜒啮住红透的耳垂,越来越缠绵,似乎要把她的舌头和喘息一起咬入口腔,似乎要将她的灵魂全部掏光吸净。

窗外一勾清冷月色浅浅荡漾,梨花深重,在宫里开的如火如荼。

颠倒错乱间,江采衣在沉络怀中失神惊喘,失手拉下他束发的东珠点翠发簪,漆黑的长发瞬间披散,犹如漆黑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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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肌肤在空气中寸寸暴露,沉络修长的十指顺着她的颈子滑下,抵达她膝盖,将她的腿窝握在掌心,反手上折。

江采衣的双腿被压在她赤裸的双乳上,顿时她腿心那粉嫩娇柔、从未示人的花穴在雪白腿根处绽开。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江采衣还是紧紧咬住下唇,挡住小动物般恐惧的呜咽。

她的身体被强硬的压制,无法自己的颤抖,眸子被水汽笼罩,温润而氤氲。

“别急,等会儿有你哭的。”沉络轻笑,手指下探。

他的指头那麽凉,毫不疼惜,狠狠戳入她颤抖的花穴,蛮横的来回抽插。

嗯……

江采衣浑身发抖,宫里为了让第一次侍寝的後妃好受些,在焚烧的香里面掺了令女子动情的香,她的身体早在沉络手指抚摸上来的那一刻就有些躁动。

沉络并不介意让侍寝的女子舒服一点,指尖滑过她腰际的凹谷,爬上臀峰,紧紧揉捏,美丽的凤眸慢慢染上一层欲望。

陌生的男人,陌生的身体,可是……

“皇上……嗯……”忍不住呻吟出声,她被摸的花心一紧,丰圆的臀瓣不禁收拢,扭动摇摆起来。

晶亮粉嫩的xiāo穴紧紧吸着他深入的一根手指,润泽而艰涩,娇媚又痛楚的吮吸着,不停收缩,收缩。

身下的女子虽然身量娇小,可是骨肉云亭,腰肢纤细,丰满柔软的乳房光泽滑腻,极有弹性的颤抖着,顶端一点淡淡粉红,隐隐约约透着娇柔甜香。

“啊啊……”毫不犹豫的抓握上去,酥麻的感觉电流一般传遍全身,采衣难堪的呻吟出声,mī穴里面越发湿腻软嫩,她的肌肤有一种牛乳的润白,一丝血管都看不到,暖而温润。

“真是尤物,还没怎麽碰,就已经湿成这样。”沉络微笑,手指抽出来,拉动了她柔嫩的内壁,指尖花蜜盈盈。

采衣惊叫了一声,浑身如同蚂蚁啃噬,脚趾死死蜷缩,水汪汪的眸子怯怯的看着美艳的帝王,痛楚里又含了一丝祈求。

沉络勾着嘴角,双臂撑在采衣耳侧,绯色外衫半滑半落搭在肩膀上,露出线条极为优美的肩,眉间万般风流春色悱恻,青丝松松挽在背後,顺着腰侧流淌在她赤裸的身体上,迢迢迤逦。

“这样的尤物,不必用什麽蜜合香,越疼,才越有趣。”他笑着,顺着她颈子温热的血脉吮吻啃噬,一手伸到床边,掐灭了那丝诱她动情的香息。

“皇上……”香味寂灭,采衣极其恐惧,刚要腾坐起身就被一手强硬压低回去。

那有着九重紫薇般美貌的帝君俯下身去,柔软的唇带着欲望,甜美而诱惑,有一瞬间江采衣感到就要窒息。

动了几下,就感到腿间抵上了一个火热巨大的狰狞凶器。

“爱妃天纵尤物,若是用了蜜合香,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身子?”他轻笑,红唇在她耳畔轻喘着调笑,“就要这样硬生生受着,才有味道,淋漓尽致。”

最後四个字仿佛是被春水浸透了,异常诱惑而放荡。

他不由分说伸手抓了她满把青丝,将她的头皮扯得生疼,强迫她更开的敞开双腿,嘴角带着美丽而残酷的笑意,挺身暴虐的将她撕裂!

“啊!好疼!好疼!”瞬间泪水无法控制的流淌,就是父亲一次一次的鞭打,也没有这麽痛、这麽痛啊!

“痛麽?还没到最痛的时候。”他的声音温软亲昵,颈子优雅弯折,青丝低垂,仿佛月下徐徐绽放的牡丹,韵致优雅,他的气息十分芳香,艳丽而媚惑。

巨大滚烫的男性不顾她的苦恼和挣扎,寸寸戳入,没有一点留手,带着将她身体撕裂成两半的剧痛。

“停下……停下……”这样的痛难以忍受,让她推拒他的同时惊惶的不停哭着弱弱哀求,双腿不住挣动,却被压得更紧。

“朕最讨厌床上不乖乖听话的嫔妃,”冰冷的睫毛在他吻她的时候熨帖上她温暖的皮肤,美艳的帝王将她更深的压入柔软床铺,柔韧结实的腰肢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量,随着他顶弄的动作狠狠戳到底端,尽根而入!

“啊啊────”太疼太疼,江采衣哭着睁开眼睛,水波迷离,而她身上纵情逞欢的男人轻喘间带着笑谑的玩弄神采。

“疼……疼……”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只感到身下一阵阵钻心的痛楚,火烧火燎般窜上全身,要将她彻底吞噬。

鲜红的血液随着他抽戳的动作淫靡的流淌出来,鲜红的,开在两人身下的锦缎上。

紧致的xiāo穴因为痛楚紧紧收缩而绞住他,沉络愉悦的扬起头,低垂的睫毛轻颤,抓住她抖颤的丰臀,疯狂驰骋,不断顶入抽出。

“皇上……真的……真的疼……”她好像被淩虐的小猫,哭的嘴唇都在发抖。

“嗯……”帝王的目光流转,长长黑睫下流淌着嗜血的欲望,和放荡的魅惑,轻轻喘息,“自然是疼的,可是小妖精,你收的可真紧,朕後宫里这麽多嫔御公子,没有一个有你这样销魂的身子。”

沉络身上的绯色衣衫滑落的更低,他弯过手臂,让她的头脑枕在他的手臂上,一手折过她的大腿,更凶狠更放纵的穿凿抽插。

巨大ròu棒远远超过她的包容力,涨得她小腹直抽,xiāo穴密密推拒着想要将他挤出去。

腿根被他掰的痛楚万分,腿间火辣辣的不停被翻开顶入。

疼……

江采衣不再哭叫,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她疼的几乎昏迷,十指嵌入被褥,指尖随着他恣意的抽动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迹。

沉络微微停下身体,将她的手从被褥里面抽了出来,果然十指指甲尽数崩断,晶莹殷红。

凤眸斜斜轻挑,沉络这会儿越发来了点温柔兴致,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握起她的手,一点一点揉着她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的关节,待她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和她十指交握,指尖相腻。

“这麽疼麽?”他的口吻里面带着不容错辩的笑意,仿佛看她疼,於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采衣咽下一抹泪,倔强的瞪着他,大眼睛是那麽清澄那麽乾净。

这个冒名顶替来的昭仪,有一双小鹿般的眸子。

她反抗了几次之後,似乎就接受了疼痛这个无奈的事实,任他淋漓尽致的放纵逞欢,也不再哭叫扫他的兴。

一只倔强的小鹿。

那日相看小宴,她明明眼中含着刀锋一般的锐利,锐利之下,他看到了浓浓潮水一般的悲伤。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能让一个含苞待放年纪的姑娘那麽悲伤?

她方才说的那番情深意重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不可否认,这个姑娘,让他浅浅的,感到有趣。

是什麽原因能让她如此胆大包天,将整个晋侯府的安危置之不理,只求在他身边侍奉?

沉络勾起嘴角,手指伸入额头,将散落的发丝爬上去,露出洁白如玉的额头和艳丽妩媚的凤眸。

身下的女子软柔的指头密密缠着他的,沉络伸出舌尖,跳开她淩虐自己唇瓣的牙齿,挑开一串呻吟。

他微微笑了,这一笑十分妖娆,繁华错落,红唇微微张开,露出珠玉般的贝齿,在唇间闪着盈盈光彩,看得江采衣微微怔忪,几乎忘了身体的疼痛。

手指缓缓拧揉着她的脸蛋,沉络俯身,吻上了她的眼睛。

女人,只要有趣就够了。

後宫佳丽三千,没几个有趣的。

何况,这个小家夥的身子……真的,很销魂。

“呜呜……”采衣没想到他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就以几倍於方才的力量狠狠抽动起来,暴涨的狰狞男性欲望烫的她失魂哆嗦,哭着被他掐紧臀瓣,狂乱抽插着身下抽颤粉嫩的娇躯。

“叫出来哪,爱妃?”沉络扬眉而笑,轻轻在她耳畔喘息,腰下狠狠抽插,“朕喜欢你的声音,无论是哭泣呻吟喘息还是告饶哭泣,喘息也好,祈求也好,都很好听。”

“我……我……嗯……”

他笑出声,夹杂着喘息,挺立着巨根激烈的向她腿间狂肆耸动,痛楚一点一点褪去,密密麻麻的酥痒感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攀爬,仿佛巨大的潮水,劈头盖脸砸过来!

两人下体紧紧相接,采衣咽下喉中的咸涩液体,失魂着被他抱上身体,跪坐在沉络腰间随着他向上顶弄抽插的动作哀叫着一上一下的猛烈震动。

“陛下……陛下……”少女敞着两条细弱而洁白的大腿,羞辱一般的大大敞开,粉嫩柔红的腿间来回抽动着巨大ròu棒,顶得她不断哭泣娇喘。

沉络力量极大,优美结实的腰臀不断商定,将她的mī穴不断撞击出“啪啪”的声音。

阵阵淫浪蜜液从娇穴里溢出,将他和她的胯间弄出一片带着滑腻麝香,采衣双腿发抖,浑身快要散架了,丰挺的乳房随着他剧烈的动作上下激烈抖颤,晃出一波波淫荡的波涛。

“小妖精,是不是被朕干的魂都快散了?”又是琳琅一般动听却轻佻放荡的调笑,沉络紧紧抓握住她纤细的手臂,黑眸诱惑而柔魅的紧紧盯着她,指甲泛出蔻丹一般的艳红,深深陷入她的肌肤,将她的手臂抓出青紫印痕。

“啊啊……”身体,怎麽会有这麽疯狂的渴望,果然人的身体和心灵是可以分开的麽?还是他调情的技巧太过高超?

采衣难过的扭动着身体,手臂环过他的脖颈,紧紧拥抱,腰肢放浪的款摆邀宠,紧紧夹吸。她是真的想要,想要这个人在体内放纵穿凿,疼痛已经微不足道,她想要的是狂暴的驰骋,疯狂的冲击。

“舒服麽?你看你……神智都不清了……”怀里的少女小猫乞食一样,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仰头寻找他的唇瓣。沉络笑着低下头去,慈悲的敷上红唇,在舌尖尝到她泪水的味道。

“哭什麽呢?哭哑了,可怎麽叫得出声来?”俯身舔咬着粉嫩透红的耳垂,沉络握紧她的臀瓣,仿佛撕开一朵盛放的玫瑰,将她的身体完全掰开。

“不要……不要……太大了……”粗大的男性巨龙越来越烫热,速度越来越快,整个寝殿弥漫着疯狂的肉体交接,撞击的淫荡声响,采衣惊声嘶叫,在新一轮的淩虐耸动中颤抖。

“不大怎麽能让你出声?别说不要,否者朕可真的会走。”他笑谑,销魂的闭眸喘息起来,将越来越涨大的欲根狠狠插入淫嫩mī穴,那紧紧包裹吸吮的快感用来,丰乳随着她被他抽插的摆动晃荡起来,一下一下磨蹭着他胸口的肌肤。

一阵阵强烈的抽缩伴随着烧灼的剧烈快感传来,采衣只觉得体内那根巨大粗热的勃发越来越快,激狂抽插,毫不留情,让她难耐的不断蠕动着。

“啊啊……皇上……”强有力的臂弯将她双腿死死按住,强健有力的身体在她柔弱的腿间加速抽插,大量烫热蜜液随着他的耸动汩汩溢出来,疯狂的快感让她哭泣着仰头,颤抖着浪荡震动,嗯嗯的浪叫。

“啊……臣妾……臣妾受不了了……”雪白双腿间是不断抽动的巨大男根,采衣受不了这样狂野的抽插,不由自主的抬高雪臀,扭动身体躲闪。

沉络黑眸掠过笑意,搂紧她一个翻身,压在身下,“受着。”

她的双腿虚弱的环着他不断抽插律动的腰,一阵阵邪恶的巨大快感随着他暴虐的抽动如同电流般连连冲击,腿间越是抽搐哆嗦,腿间的巨根操弄动作就越是激烈!

“皇上……嗯……嗯……”她拱起脊背,失魂落魄的吟叫。

沉络握住身下人那对不断弹跳,雪白挺翘的双乳,肆意捏弄,身下的坚硬滚烫不断狠狠贯穿,凤眸溢出满意的销魂笑意,红唇微挑,窄臀不断挺动,巨大粗长次次尽根没入花穴,疯狂抽插。

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热!

“我……我……皇上……啊啊……”哭叫和呻吟辗转在这红浪翻飞的被褥间,采衣小手紧紧拽着沉络腰间随着律动散落的衣料,双腿软弱开敞,被操干的不停向上滑去。

“不行了,皇上……停……”一遍又一遍哀求,却只换来益发激烈的淩虐,采衣仰起头,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而下,没入黑沉沉的鬓角。

花穴不断收缩,全身因为狂喜而震颤,体内的ròu棒越发张狂肆意,一阵阵的疯狂抽出插入!

采衣弱弱尖叫出声,脑中一阵模糊而暴烈的狂乱,她手指抽紧,死死绞住沉络的衣衫,哭着达到高潮,昏聩过去!

沉络展臂,抱住她软倒的娇躯,笑喘连连,挺身更深更狂猛的进击,红唇滑过她湿漉漉,沾着泪水的雪白颈子,在她圆润的肩头咬紧。

床上的少女好像一个布娃娃,无力的承受着身上一次又一次的疯狂耸动,满室交欢的淫浪声响。

挺动窄臀抽动的越来越快,越来越狠,沉络将她压紧,贝齿咬紧青丝,淩虐一般飞速暴烈抽插!

少女洁白的娇躯上吻痕斑斑,以一种极其淫荡的姿势绽开,娇嫩mī穴被粗大男龙淩虐的红肿哆嗦。

剧烈快感窜上背脊,沉络颦起眉尖,紧紧抵住身下娇柔火热的销魂身躯,一面狠狠抽插一面激烈喷射出来!

白浊液体溢满花穴,顺着两人交合的秘处流出来,交缠着淫昧气息。

沉络缓缓直起身,松开钳制着江采衣的十指,一手撑起身体,还在轻轻喘息。

青丝沾湿了脖颈处的薄汗,恣意挥洒,墨香淡流。

红唇如同浸泡了胭红花汁,鲜妍媚丽似尽然的鲜血,他背後青丝尽缠乱,闪烁着莹润光泽,委顿柔顺的垂着。

江采衣从昏聩的高潮中迷乱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这麽一副艳色迷离的景象,帝王衣衫零散,仿佛雨中层层绽放的九重紫薇,绝世美貌不知道是多少少女一生的隐秘相思。

而她,承欢於他身下,不知会嫉煞多少女子?

可是啊……

一颗泪混在汗水间,滚落,多麽酸痛凄楚。

那一场江南烟雨中,银光闪烁的大湖,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身不由己。

心,也不由己。

*********

“嗯嗯,皇上……”少女的呜咽,无奈而娇弱低泣,她的双腕被抓握,跪在床上,承受着身後一阵剧烈过一阵的猛烈抽插。

沉络越发来了兴趣,衣袖仿佛铺开的牡丹花瓣,榻上绫罗绸缎错落纠缠,男性优美的身躯和少女柔弱娇躯不断挺动。

采衣被顶的不断向上滑去,她腿间酸软,可是身後的帝王却似乎兴致越发强盛。

“臣妾受不了了,皇上……”她哭着挣扎,细瘦的手指抓着身下淩乱的锦缎,喘息哭泣着向床沿爬去。

手指还没碰到床沿,脚踝就被抓着大力下拖!

“刚才还在朕身子底下叫的那麽欢,这会儿就不听话了?”沉络压下身体,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笼在怀抱里,优美下颚放在她吻痕斑斑的肩头,红唇带着温热湿度,来回爱抚缠绵的吮吻着她耳侧的柔嫩肌肤。

怀里的少女赤裸蜷缩着娇躯,因为承欢而泛起粉红的色泽,可是这样看去,她又好像什麽受了伤的小动物,在他怀里可怜的发着抖。

沉络按住她的下腹,不顾她微小的挣扎,重新将巨大的粗热插拔她的腿间。

紧窒的mī穴紧紧咬着他的男龙,她哭泣着颤抖着,却也在欲望中任他操纵沉浮。

她紧的让他想狠狠撕裂,一遍又一遍,脆弱的惹人蹂躏。

湿热唇瓣蹭在发际,采衣抓紧身前帝王修长有力 的手臂,无力随着他剧烈的挺动而起伏。

“你若是足够听话,朕可以让你做这宫里的第一宠妃。”沉络一笑,语调优柔,将她推倒,背对着自己狠狠淩虐,暴烈进出。

他低头,黑发在光彩中流光迷离,如同香染的墨,一丝一缕柔软而幽昧,瀑布一样滑落在她的身上,细细的海棠香,似乎要沿着他的指尖直直透入她的骨髓。

“嗯……”身下紧紧咬着放纵承欢的烫热巨大,呼吸失去秩序,在他臂弯里面沉浮失控。

沉络发狠,不断进犯,在她体内狂肆凶狠的抽戳,美眸春意流转,让她一次次痉挛,挣扎哭泣着高潮。

空阔的大床,重重帘帷深密。

**********

终於到了云歇雨休,江采衣忍着浑身酸痛和腿间的红肿,虚软的滑下床榻低头跪在斜躺的帝王身前。

“臣妾李代桃僵,死罪。”江采衣拢起襟口的衣衫,却并不笼的严实,有意无意间,露出圆润的肩头和肌肤上淡淡的吻痕,口吻温柔恬淡。

帝王宠幸之後,才是最好的请罪时机。

此时,两人夫妻之实已成定局,无论皇上心里想要的是不是江采茗,都不能否认他宠幸了她的事实。

眼下,她和江采茗的地位已然完全反转。 她才是顶着江家晋侯嫡女身份进宫侍奉的正主,江采茗日後就算也被选入禁宫侍奉,地位必然屈居她之下。

然而先斩後奏、冒名顶替总归不是什麽正大光明的事情,江采衣这番做作请罪,一方面是希望沉络看在她刚刚承宠的面子上对她既往不咎,另一方面也是做个姿态,表示自己并不是那种不知廉耻,不分是非的人,她可是非常乖巧懂事的。

沉络并不叫起她,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房间里蔓延着淡淡的静寂。

寝殿外,飞檐角铜铃在风中碰撞出清冽声响。

门外的周福全早就机灵的备好了汤水,推门进来,沉络接过周福全递来的粉青釉描金盏,抵在唇边缓缓啜饮。

粉青釉色卵润,如堆脂,然汁中榨眼隐若蟹爪,底有芝麻细小挣针,沉络手指很长,托起来薄金盏甚是好看,肌肤似玉如冰,光影交映。

江采衣这时总算有些尴尬。

周福全哈腰站在二人放纵狂欢过的大床边,而她衣冠不整跪在床下,满殿淫靡放荡的气息,她虽然大胆,也不愿意在太监面前袒露肌肤。

盏盖碰撞声清脆好听,沉络慢慢喝完了一盏茶,才仿佛突然想起江采衣这个人般,不紧不慢轻笑,“起来吧。”

他说的是“起来吧”,而不是“恕你无罪”。也就是说,江家李代桃僵的这个把柄皇帝是拿定了。

江采衣闻言越发不敢起身,只是跪得更低,她这时才发觉这位皇帝十分辣手,不是一个能糊弄的主。

单是看他能任自己拖着一身弱质身姿跪这麽久,江采衣就怎麽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薄薄的寝衣如同蝉翼,轻而薄软,沉络含笑又看了垂头跪地的江采衣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扶了她一把,雪白广袖贴附在形状美好,修长白皙的指头上,犹如蝶翼在轻颤。

冰凉的指尖扶住她的下巴,然後轻轻抬起她的头来。

江采衣缓缓抬眼,就看到美若九重紫薇的天子垂着眼睫,唇角带有一丝微微冰凉浅笑,却让人无法讨厌,竟然仿佛一种脉脉含情的温柔缱绻。

这般丽质天香,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只怕是要顷刻神魂俱醉,魂授神予了罢?

江采衣任凭两朵红霞袭上面颊,故作娇羞的在他的凝视下低下娇柔脖颈,嘤咛了一声,无限柔软,托着长长的撒娇意味。

冰凉的手指在江采衣光滑的下颚细细摩挲,直到她皮肤渐渐泛起颤栗。

“爱妃可是晋侯的爱女,朕如何舍得薄待?”他语气愉悦,细长漆黑的优雅凤目眯细,俯身,在江采衣唇上一吻。

“晋侯爱女”四个字,在他美丽薄唇间戏谑嘲讽咬紧。

******

次日,御书房。

晋侯江烨坐卧不宁的僵坐在皇帝的书房台阶下,浑身发抖,嘴里恨得直发苦。────江家这下算是彻底被江采衣玩进去了!

昨日,江采茗莫名其妙被暗地遣送回家,他和宋依颜大惊失色,一问之下才得知,江采衣竟然胆大包天到冒名顶替代江采茗入宫侍奉君王!

老天,如果龙颜一怒,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听说了这个消息,他连夜快马加鞭,可是等他飞驰到地玄门的时候,才发现车马都已经入宫,这会儿恐怕已经木已成舟,他根本无法扭转结果!

他和宋依颜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等了一夜。

清晨时分,江烨甚至脱去官服,头顶官印准备迎接皇宫来的抄斩圣旨,哪知道,一天过去,平静的好似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皇上似乎……没有发现昭仪人送的不对?

不可能啊!

但是江烨等了又等,宫里头就是没有任何消息,正常上朝,正常下朝。

江采茗在家哭的天昏地暗,嘴里连连咒駡着江采衣的名字。

沉络来到御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晋侯这麽一副打翻了颜料罐的精彩表情。

年轻的帝王微微一笑,旋身坐在御座上,窗外杏花开的茂盛,一片一片吹入窗棂,杏花烟雨,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

晋侯抬眼望去,却见美丽的帝君修长洁白的五指缓缓插入耳侧低垂的柔顺青丝,一下一下的青梳,模样悠闲,轻拔流水浓饰绿树,舒卷闲云淡抹青山。

“皇上。”江烨咽咽口水,心跳如鼓,五体投地死死跪在地上,背脊上冷汗如雨。

沉络从眼角瞥了他一眼,轻扬嘴角,红艳芳菲,“晋侯有什麽事情吗?”

冷而阴柔好听的声音传下,沉络问的随意。

江烨乾巴巴的讲了几件户部的事情,沉络漫不经心的听着,听完了,就再也不说话。

死亡一样的沉默蔓延开来,江烨不安的动动身体,却看皇上并没有提起昭仪的事情的意思。

皇上既然不提,江烨自然也不会蠢到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将李代桃僵的罪名往江家头上砸。

只是心底的忧虑怎麽都抹不去。

要知道,这件事可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哪天皇上不高兴了,随时追究起来,随时可以诛杀江家九族。

沉络笑吟吟的托着下巴,肤若凝脂胭红淡淡匀,杏花天雨中,轻轻笑出声。

那笑声如此不祥,如此恐怖,每一个音节都敲在江烨的心头,震颤不去。

8

☆、皇恩

一层细雨一层凉,一瓣落花一脉香,微雨燕双飞。

天上枝枝,人间树树,斜阳残照着落着雨丝的禁宫,屏风轻烟,浓浓的露珠水色,说不尽那绿蓝黄红,浓艳万方。

北周後宫里,天玺帝首次开宫纳妃,迎入了一位昭仪、一位小仪、两位小媛以及一位四品容华────吏部侍郎的女儿叶子衿。

再加上原有的几个选侍和更衣,冷肃清寒的禁宫,终於洋溢起女儿脂粉芳香。只是这华彩馨香、软红婉转中,流淌着暗暗的金戈铁马,女儿笑面如花举手投足间,隐隐有血肉厮杀在挣动。

争宠。

皇宠,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後宫厮杀争夺的最终理由,北周後宫里,天际隐隐透浮着红云。

江采衣时至今日,才发现帝王盛宠,不吝於剧毒砒霜。

她是第一个侍寝的宫妃,位份最高不说,从第一日到第九日,沉络日日来蓬莱阁临幸。

……这简直是在打其他宫妃的脸。

她一点也不会觉得开心,一方面皇上在床上折腾人的手段花招百出,弄得她羞耻又害怕,另一方面,她可不认为那位有着绝色美貌的帝王对自己有了什麽情意,只怕这一番举动,是为了将她架上高台上火烤。────自古皇宠太过的嫔妃,不仅会成为整个後宫的眼中钉、肉中刺而集怨於一身,更会招致前朝各种非议,一旦出事,就是皇帝最好的替死鬼。

这些荣宠如果放在江采茗身上,或许会喜极而泣,但是放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心惊胆战,不知道沉络打的什麽主意。

终於在第十日,沉络不再召幸她,而是去了容华叶子衿的含章堂,叶容华的待遇和她一样,连续侍寝九日。

至於其他的选侍、小仪和小媛都极少受到皇宠,得了一个名分就被晾在皇宫一角。

於是,後宫立刻形成两足鼎立的趋势────晋侯户部侍郎嫡女江采衣和吏部侍郎嫡女叶子衿。

叶子衿和江采衣不同,从小就被吏部侍郎叶兆仑当做宫妃培养,手腕八面玲珑远非江采衣可比。几日过去,叶子衿已经将内务府太监、各宫女眷都打理周到,行走间洋洋洒洒跟着一大批宫女嫔御,竟有将二品昭仪江采衣压下一头的势头。

对於这个形式,江采衣无比淡定。

她从来不想争宠,她只是要跟江采茗争宠而已,其他女人,无足轻重。

她越发退让,叶子衿就越发嚣张,明里暗里开始打压昭仪身边的宫女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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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江采衣侍寝。

帝辇拖到月上梢头才缓缓前来,院子里,江采衣已经跪到双膝冰凉。

沉络前来的时候,露水已经打湿了袖口,隐隐蜿蜒的银线在纱衣下朦胧隐晦,风在耳畔轻擦,带来他身上温暖而暖薄的海棠香。

帝王伸手,将她扶起来,然後似乎是很亲昵的拢在臂弯里。

江采衣闭起眼睛,控制住头顶到脊椎的颤抖。

夜风里,刚下过小雨,空气中潮热而湿腻,几株盈盈绿玉芭蕉在月下舒展摇曳,一颗颗流连滑动的雨滴在脉络上滚动,正是一年最茂盛的季节。

蓬莱阁宫门开着,帝王妖艳的有些透骨的面容在暖黄色的烛光下,隐约极极妩媚,让人心里直跳。

沉络甚至没有挥退身畔的太监宫女,还没等跨入蓬莱阁宫门,就低头撬开了江采衣的唇舌。

宫女嬷嬷们都羞红着脸低头退下,只觉得帝妃站在门外就开始缠绵是何等旖旎。

因为有外人在,江采衣死死忍着不要呻吟出声,但被他环住的肩膀却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只怕肌肤都要被他的指头抓出青痕。

沉络看她在怀里又疼又委屈的样子,嘴角淡淡扬了一扬,贝齿抵在她唇上轻挑咬了一小口,“爱妃,朕刚从叶容华那里过来。”

采衣一惊,抬眼看去,他襟口微微敞开,散乱的黑发从领口滑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有淡淡红痕,在在引人遐想。

……所以,他是在宠幸了叶子衿之後才到她这里来的麽?

沉络的眼色漆黑有若深潭,什麽情绪都看不出来,墨染一般的发丝搭下来,长长的睫毛和形状优雅的唇在淡淡光线里。

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沉络眸中泛起淡淡的嘲讽神色,反身将她压制在蓬莱阁的桌子上,俯身压下,手指伸入了她的裙摆。

“嗯……”这一次很难忍住不叫,采衣惊慌的扳着他的手腕,襦裙滑上膝盖被他分开双腿,压制着腰身,当着无数宫女太监的面按在桌上。

“皇上!”她惊慌的透过他的肩膀向外看去,只见周福全尴尬的拉着一个小太监,进退两难的站在殿外。

“陛下……”老太监满脸通红,终於还是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禀告,“陛下,叶容华小主在蓬莱阁外求见。”

“嗯。”沉络淡淡应了一声,抽回手直起身体将江采衣拉下桌子,半拢在怀里,“宣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看到远处蹦蹦跳跳跑来一位锦绣华妆的宫妃,这是江采衣第一次见到吏部侍郎的女儿叶子衿。

叶子衿长得一点也不妖媚,反而清新玲珑的如同如燕一般,大眼睛眨吧眨巴的如同星辰,别有一番娇憨可爱的模样。

这样的女孩子,只是看上去就很招人喜欢。

叶子衿拎起裙角,乳燕投怀一样冲进来别开沉络怀里的江采衣,扭股儿糖一样占去她的位置,踮起脚尖抱住沉络的脖子娇娇的喊,“皇上,臣妾想皇上想的心痛病都犯了,皇上快替臣妾瞧瞧好不好?”

说罢她的脑袋突然探出沉络臂弯看向江采衣,似乎是很惊讶一样捂住嘴唇,“咦?昭仪姐姐?”

她在沉络怀里扭了扭,蹭了蹭,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对着江采衣福了福,“昭仪姐姐恕罪,妹妹一时急着见皇上,没注意到昭仪姐姐还在这里。”

江采衣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这位叶容华,跑到别人的寝殿里,把皇帝怀里的女人扯出来,自个儿滚进去,这会儿还装无辜耍白痴,跟谁示威呢?

不过江采衣自然不会在脸上有任何表现,她扭头去看一旁的沉络。

美丽的帝王低低垂着眼眸,抱臂斜靠在宫柱上,懒得看她们暗潮汹涌的德行,漆黑凤眸倒是饶有兴趣的拿起江采衣桌上摆着的绣囊,看了又看。

“里面装的是什麽?”沉络扬眉问,看过来,采衣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他面前要变得透明。

绣囊的丝络鲜红,勾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悠悠晃荡。

那个绣囊里,装着蒹葭掉落的银发。

她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拾取的发啊。

江采衣心头一紧,眼眶发酸,极力克制住去抢回来的冲动。

“那是……臣妾已故的娘亲绣给臣妾的香囊。”她哑声回答。

“是麽?瞧爱妃拳头攥的那麽紧,果然是很重要的东西。”沉络轻笑,目光春波流转,微微含笑,眼底一点亮光莹莹欲活,语调末尾若有意若无意抬起一个微翘的长音。

江采衣只觉得快要被他的目光穿透,硬是顶着头皮倔强的站在原地,伸出巴掌,“臣妾私物,请皇上归还。”

沉络眉梢微动,烛火下目光淡淡带着兴味。

一个使劲,将她娇柔的身体拉入怀中。

烛花轻爆,两人相距盈尺气息相接,江采衣微微颦住了眉。

他的手臂折在她腰间,那麽有力,似乎要将她就此掰断,红唇笑意却仿佛二月柔柳最温柔的春色,“爱妃不是说过,在你心中唯有朕才是最最心爱的?如此看来,也许并非如此罢?”

一字一句皆是试探。

恍惚间江采衣觉得自己差点就要被这个人的柔唇剥掉一身伪装人皮,透露赤裸的灵魂。

他漆黑的长发美得如同方方染出的香墨,带着雨後海棠的味道,随着说话的吐息婉转迤逦,她被这个人抱在怀里,温暖而芳香,却异常慌乱。

晾在一旁的叶子衿早就怒火冲天,嘴巴可以挂油瓶了。

於是江采衣第二次被她拉出沉络的怀抱。

脱离开沉络手臂缠绕的一刹那,采衣顺势扯回了挂在沉络手上的绣囊,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连呼吸都是小口小口的。

“皇上!皇上若是喜欢绣囊,臣妾做一打给皇上!”叶子衿跺了跺脚,委屈可怜的扯着沉络的衣袖,腻着声音,“皇上,你就不问问臣妾的病麽?”

沉络微微低下睫毛,眸中笑意盈盈,“原来朕的衣袖是什麽人都可以扯的。”

叶子衿吓得小脸发白,连忙松开跪下,还未说话泪水已经涌了上来,“皇上……”

沉络任她跪着,突然伸过手将江采衣颊畔落下的几缕散发勾回她耳後,他的手指皓白如雪,伶仃的白,偏生指尖却是血一样鲜红的蔻丹,一瞬间,竟然有种触目惊心的诱惑。

一点冰凉温度,从采衣的耳畔一滑而下,是他的指甲。

眼看着叶子衿就要这麽尴尬的跪死在这里的时候,叶子衿的贴身宫女绘筝突然走进来蹲下身对叶子衿哭泣,“小主……容华小主就算思念陛下,也不能连犯了心绞痛都不喝药啊,若是伤了身体可怎麽好?”

她对着沉络连连磕头,“求皇上就看在小主一片痴心的份上,劝劝小主吧!”

叶子衿也趁此机会抬起头,泪汪汪的看着沉络。

沉络的指尖继续在江采衣耳朵後面来回滑动,弄得她浑身发颤,却又不敢躲。

“好啊。”许久,沉络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叶子衿立刻双眼放光的从地上爬起来。“臣妾刚刚熬了好久的血燕乌骨汤,皇上陪臣妾一起用些可好?”叶子衿声音如同黄莺出谷,却也不敢去拉沉络的手,乌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脸甜蜜,“陛下,那汤在臣妾的含章堂,现在回去喝还是热的。”。

江采衣冷笑,这位叶容华就差没把“将皇帝勾引回自己寝宫”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沉络嘴角笑容温和,长睫下的目光带着一点极为隐蔽的不耐和嘲讽意味。

而江采衣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个死的,抬眼就看到叶子衿兴高采烈的跟着沉络走出了蓬莱阁,末了,还扭头给她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娘娘……”江采衣身边的嘉宁姑姑淡淡走至她身边,将她扶起身。

“这算是什麽?在自己宫里狐媚就算了,还到我们蓬莱阁撒野!”江采衣的贴身侍女秋菱愤愤不平的唾了一口,嘉宁姑姑横了一眼她,这才闭嘴。

江采衣抓着绣囊,站在洞开的风口,看着远去的沉络,他背後的黑发在夜风里摆荡垂落。

远处似乎有宫曲幽幽,九爪黄龙宫灯一线光线荡漾,将他端坐的黄花梨木帝辇照的曲线毕露。他仰头,梨花从他的身侧飞洒过来,落上发丝,缠在青丝中,透着水润花汁的薄红。而叶子衿没有同坐帝辇的资格,小跑着跟在帝辇身边。

“娘娘,等到明天,只怕这件事各宫都会知道,咱们蓬莱阁还有什麽面子?”秋菱气嘟嘟的小声说。

江采衣低头,方才那一刻,她几乎停止思考,这一刻心脏血液回流,某种模模糊糊的思路在心口缓缓清晰。

她不能肯定沉络对她们二人存着什麽心思,但是无论如何,她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善意。

*******

皇帝被叶容华凭藉一碗汤,从昭仪娘娘江采衣那里缠走这件事,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了各宫。

各宫包括内务府太监们都在隐隐猜度,这是不是说明,叶容华的皇宠就快要淩驾於昭仪娘娘之上了?

天明时分,江采衣坐在自己寝殿里梳妆,突然就看到秋菱一脸泪水迷蒙的打帘子进来,脸上还有掌括的痕迹。

没想到宫里逢高踩低来的如此迅速,淡淡叹了一口气,江采衣温和的问,“秋菱,发生什麽事了?”

秋菱哭哭啼啼的,将她在内务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约就是她去取江采衣的月例银,刚好碰上了叶子衿的贴身宫女绘筝,那绘筝不仅仅是叶子衿跟前得脸的侍女,还是宫里一位更衣小主────楼清月的亲生妹妹。

最近叶子衿风头正劲,不少嫔妃都向她靠拢,这位楼清月,五六年前被沉络临幸过一次後就被扔在後宫里,不知道晾了已经多少年。

眼看着叶子衿得势,楼清月迅速投靠了叶子衿,顺带着她的妹妹楼清筝也改了名字,唤作绘筝,跟在叶子衿身旁。

绘筝气势淩人,正在得意的时候,看到秋菱就忍不住刻薄讽刺了几句,言语污秽,话里话外说昭仪娘娘没本事得皇上欢心,昭仪的位子迟早要让给叶子衿。

秋菱气不过,和她撕打起来,结果绘筝力气大,内务府的太监们又不敢管,这才被打的一脸红肿。

江采衣听了事情原委,却并不表态,只是点头示意嘉宁姑姑扶秋菱下去擦药。

*********

“呜呜……嘉宁姑姑,你说,咱们娘娘怎麽是这个性子呀?”秋菱捂着红肿的脸蛋哭泣,“咱们奴才就代表了主子,我为了娘娘和绘筝起争执,怎麽娘娘一点为我做主的意思都没有?”

她咽了咽眼泪,扯着嘉甯姑姑的袖子咕哝,“别的主子一看奴才受辱,都会替奴才出气,可是你看咱们娘娘……”

本来沉默着给秋菱脸蛋上药的嘉宁姑姑停下手,定定的看着秋菱,末了,淡淡叹了一口气。

“秋菱,”嘉宁开口,温柔的问,“你希望主子娘娘对你好,还是对你淡淡的?”

“自然是对我好!”秋菱抢着说,“听说叶容华对她手底下的人就是一等一的好呢!绘筝的娘亲前阵子生病,叶容华还把她自己的金簪子送给绘筝呢!其他的小仪、小媛主子也经常体恤自己的奴婢呢!”

“是。那麽娘娘如果也对你这样好,你会忠於娘娘麽?”嘉宁再问。

秋菱点点头,“那自然会!如果娘娘也对我这麽好,我必当忠心耿耿侍奉,誓死忠心!”

“这就是了,”嘉宁姑姑淡淡的看着秋菱,“你还小,不懂得这宫里的险恶。”

在秋菱惊讶的眼光中,嘉宁姑姑娓娓道来,“解衣推食、略施小恩,对於宫里的娘娘主子们来说,是最简单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一把簪子、几句暖心的话,对於这些高贵的主子娘娘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伤不了她们半分,却能轻易换的下人们的感恩戴德和以死相报,如果是你,你做不做?”

秋菱愣愣点头,似乎是渐渐懂了。

“对於宫里的主子娘娘们而言,最需要的就是底下奴才的忠心耿耿。如此在遭遇到大难的时候,这些受过主子恩惠的奴才们就会挺身而出,舍命护主、当主子的替罪羊。可是,自古以来,只有为主子而死的奴才,你可曾见过为奴才损伤自己的主子?在涉及到实际利益和自身安危时,主子们绝对都会把忠仆们推出去为自己遮风挡雨,而这些奴才们感念着主子昔日的恩德,定会泼出命去。你死了,你主子也只会再培养一批忠仆,她们或许会为你感伤一时,但绝对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日日怀念。这些主子的好,归根结底是为了换取奴才忠诚的便宜手段而已。在她们眼里,自己才是最珍贵的,下人如果不对她们舍命相护就是不忠不义。”

“姑姑……”

“昭仪娘娘,心底很软呢。”嘉宁姑姑细细替秋菱上好了药,淡淡看着窗外的薄薄日光,“她对咱们淡淡的,是不让咱们和她太过贴近。如此一来,如果发生任何差池,咱们和她主仆情分单薄,不会受到牵连。咱们虽然不能被主子爱着宠着,可是绝对会平平安安。这宫里还有什麽比平平安安更珍贵呢?……娘娘是个明白人哪!”

秋菱恍然大悟,“娘娘真的是为了咱们好。”

“只是如此一来,娘娘自己几乎没有左膀右臂。所有的事情……她或许已经打定主意靠自己一个人了吧?”嘉宁姑姑摇摇头,叹了口气。

秋菱愤愤不平的握紧拳头,“这麽一来,难道娘娘就要这麽任凭其他几宫来欺淩侮辱麽?娘娘可是眼下位份最高的嫔妃啊!”

嘉宁闻言噗嗤一笑,“不,就我观察来看,咱们娘娘,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只是……”她微微顿了顿,“只是不知道为什麽,我总是觉得,昭仪娘娘她,似乎总是非常悲伤的样子。”

她的悲伤藏在眼底,藏在明眸之後,不易察觉,却那麽苍凉。

陛下,是不是也发现了呢?

*******

天玺帝十七年,北周年轻的天子在朝堂上又一次提出了北伐。

朝堂上,权相苏倾容默不作声,对於这个提议既不反对,也不支持。

然而,以北周慕容家为首的北周世族们却开始了近乎於疯狂的反对,满朝文武进谏声不绝於耳。

反对的理由无非就是几点:

第一,皇帝北伐的目的不外乎是继续打击瓦剌残余势力,可是自从七年前的那一战之後,瓦剌在胭脂山外的部落已经几乎被扫荡平坦,目前对北周绝对无法形成威胁,没有必要;

第二,瓦剌部落东面边境和南楚接壤,如果此刻发兵毫无还手之力的瓦剌,只怕会引起邻国南楚的警惕,认为北周皇帝野心勃勃,两国从此和平交好只怕会就此终结;

第三,也是慕容家反对最有力的理由────打仗需要消耗巨大的钱粮,这涉及到了世家大族们的根本利益!

几日下来,沉络的御案上光是进谏摺子就摆了厚厚一遝,沉络连看都不看,指尖缓缓点在御案漆黑而光滑的桌面上,指尖艳红一如蔻丹浸透的珊瑚。

几日以来的试探,终於让他看清楚,北周的世族势力嚣张到了什麽地步。

这些世族个个都有百年的根基,而慕容家更是盘根错节。

慕容家现任家主是慕容尚河,祖上有四世三公,在北周影响巨大,族中不少的长老就连先帝见了都要叫一声叔叔伯伯,慕容家不仅仅把持着一股巨大势力,甚至涉足皇帝後宫,北周连着几朝的皇後都来自慕容家。

目前,所有世族全部团结在慕容尚河周围,唯他马首是瞻。

而且,户部侍郎晋侯江烨,吏部侍郎叶兆仑更是慕容家的左膀右臂,对於慕容尚河忠心耿耿。

苏倾容坐在御书房里,淡淡敛眉,托着光滑如玉的下巴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年轻天子,“皇上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罢。”

沉络缓缓抬起雪白的眼皮,睫毛在玉一般的肌肤上投下长长的暗影,他微微仰头靠在鎏金龙雕青鸾翔龙榻上,绯色绡金衣袖滑在手臂中央,仿佛安静垂落的羽翼,艳丽而华贵。

沉络静静的看着苏倾容,淡淡的说,“这仗朕一定要打。”

苏倾容眉角微微上挑,却毫不意外。

自打北周开国,世族势力和皇权就不断相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这一次慕容世家成功逼沉络妥协,那麽恐怕日後,这国家大事会不容皇帝一人独断乾坤。

况且……

苏倾容淡薄一笑,起身走来御案边,衣摆如同天晴过後的湖水,天罗地网,一切尽在笼罩漫天水色之中,沉络看着他。

“皇上,”权相伸手,按住了帝王的肩膀,指尖肌肤在细细花鬘枝罗纹理上摩挲,“皇上这次是打算拈除慕容世家了麽?如此说来,这次北伐就是你的引子?”

沉络冷笑,“不,丞相。这次选秀,才是朕的引子。”

他转眸,长长的睫毛滑过苏倾容清凉的指尖,西窗外莺花烂漫,花枝春满,佳木欣欣向荣,绿意和花香顺着窗棂融进来,阳光在地上照落出窗花精致而曼妙的暗影。

*******

春光正好,杨柳在太液池旁低低垂着。

北伐的提议遭到世族和群臣反对,慕容尚河一党在朝堂上打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和皇帝拉扯,哪知道,沉络却突然一连几天都不再提北伐的事情。

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容尚河浸淫朝堂多年,不可谓不老辣,可是这一次他却完全搞不懂沉络的意思。

几日过後,突然就有了奇怪的传言。

传言,晋侯江烨的女儿江采衣极为受皇帝喜爱,宠冠後宫不说,连带着江家也**犬升天。

老晋侯江华故去之後,江烨虽然袭了晋侯的爵位,可是他在官位上和老晋侯远远不能匹敌,在慕容尚河的竭力安排下,才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子。

户部侍郎江烨头上还压了一个户部尚书殷瑞,殷瑞是丞相门生,只听苏倾容和皇帝调遣。因此,江烨虽然甚为户部的二把手,实权却并不算大。

但是这一次,沉络突然出手,将殷瑞调离,任命江烨接任户部尚书,官升两级!

如此盛宠,江烨措手不及!

不仅仅如此,沉络还特别在帝都闹市区繁华地带赐给江烨一座豪华府邸,并赐江夫人宋依颜二品诰命夫人。

江家在朝堂上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交头接耳,都说看来这位江昭仪甚得帝心。

而同样一起进宫的吏部侍郎嫡女叶子衿,虽然也很得皇宠,可是皇帝却一点也没有提拔叶兆仑的意思。

江烨几日里连上朝,都能看到叶兆仑冷淡的脸色,就连慕容尚河的脸色,也有点不太好看了,因为慕容家的女儿这一次选秀并没有选上。

江烨心里极为不好受,要知道慕容尚河对他的信任可是他在北周立足的最大依靠,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失去慕容尚河的信任!否则北周世家贵族的圈子就会从此将他排除在外。

因此,江烨一日一日,更加频繁殷勤的去慕容府走动。

*******

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太液池碧波如顷,远远望去水天碧色,池边的垂柳千条万条绿丝绦,低下的枝桠垂在湖水上,轻轻撩起涟漪。

江采衣带着秋菱,慢慢沿着太液池踱步。

秋菱听了嘉甯姑姑的话之後,对江采衣好感与日俱增,便叽叽喳喳的在她身边说话逗她笑。

江采衣微微一笑,忍不住伸出手去,将这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耳侧沾着的柳絮拈下来。

如果玉儿还活着,便是秋菱的年纪吧?

闭上眼忍住心底丝丝崩断了的抽痛,江采衣闭了闭眼睛,开始思考。

进宫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达成目的的手段。

几天过去,虽然她完全摸不透那位九五至尊,可是对於许多事情也渐渐摸清,这些事情可是她以前困在晋侯府时完全无法得知的。

那晚,叶子衿借着一碗汤将皇帝扯走,分明就是在给她下战书。

江采衣对於她的无礼完全不生气,反而,叶子衿的敌意让她感到开心。因为,叶子衿她不仅仅是沉络的嫔妃,更代表了吏部侍郎嫡女的身份。叶子衿对自己有敌意,也就表示了……吏部侍郎叶兆仑对江家有敌意。

这是江采衣求之不得的事情。

江烨的敌人越多,江采衣就越高兴,必要时,她还可替江烨多树几个敌。

“娘娘!”正在思考间,突然周福全远远的跑来,满脸堆笑的领着一班人马在江采衣面前跪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周福全大礼参拜,身後的侍卫太监们纷纷对她单手点地单膝跪下。“娘娘,方才皇上下旨,晋封娘娘为正二品衣妃!”

脚下仿佛响了一个炸雷!江采衣只觉得心头里发寒。她原本就是宫里品级最高的昭仪,妃位之上,是从一品的夫人,再往上就是正一品的贵淑贤德四妃。她才刚入宫几天,位份就三级跳……沉络打算把她推上火坑上烤麽?

秋菱一脸惊喜交集,连连对着周福全又是谢恩又是跪拜。

江采衣淡淡跪下来,接了那分封的圣旨。

周福全身後,是丰厚而精美的赏赐,一样一样的托在太监们的头顶,蜿蜒了长长的一队。

昨夜下了春雨,地面还是湿的。

春雨过後四周花叶愈加繁盛,一夜间花蕊纷吐。

漫漫柳絮在天际纷纷扬扬,一树梨花经了微雨没有凋零萎靡,反而开得更加鲜妍,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动一动春光灩潋。

“娘娘,皇上不但晋了娘娘的位份,还连带着提拔了晋侯爷呢!晋侯爷以後可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大人了!”周福全继续报喜,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扬。

秋菱连忙再次道谢,凑在江采衣耳边低语,“娘娘,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呀!皇上不但对娘娘连封带赏,而且还派周福全公公前来宣旨。周公公可是皇上的贴身总管太监,这是天大的恩宠哪!”

江采衣缓缓抬眼,手心紧攥,心头缓缓流过寒冰一般的水波。────无论如何,她可算是找到紮痛江采茗的第一根针了。

*******

燎沉香,消溽署。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蓬莱阁里,整整齐齐摆着流水一样丰厚的赏赐,浮光灩潋。

江采衣鲜艳的嘴唇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招招手。

嘉宁姑姑走上前来,就听到江采衣柔和温润的声音,“姑姑,皇上给的赏赐这麽多,本宫也不好独享。麻烦姑姑你且带几个机灵点的太监,捡些好的送去晋侯府,赏给本宫的父亲、母亲和妹妹。姑姑,这可是本宫的一片孝心!”

嘉宁姑姑心领神会,低头下去。

******

晋侯江烨和宋依颜僵硬着脸,迎接嘉甯姑姑和流水一般的赏赐。

江采茗的脸色如同秋霜打灭的鲜花,低头跪在地上,听着嘉甯姑姑热情洋溢的声音,看着原本应当属於她的各种珍贵礼物。

春花花瓣落在石板地上,嘉宁脚踏过去,踩碎了一片片柔红。

“侯爷!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今儿个咱们娘娘被皇上亲口封了衣妃,赏了这许多东西。娘娘特地吩咐奴婢,将皇上赏赐的东西捡好的送来侯爷府邸,这可是咱们娘娘的一片孝心呢!”嘉宁笑道,“侯爷、夫人、县君,领赏吧!”

虽说东西是江采衣送来的,但归根究底是皇帝赐的,於是晋侯府上下纷纷跪地领赏。

宋依颜白着脸颊跪地,扶着女儿微微颤抖的身子,十指不由暗扣身下华贵的刺绣襦裙,这个江采衣,哪里是孝心?分明是来诛心!她李代桃僵,顶了本应该属於江采茗的恩宠,还转头来府里大肆炫耀!

泪水冲上眼眶,江采茗木然抬头,就看到嘉甯姑姑妖妖挑挑的将每一件赏赐递到江烨和宋依颜眼前观赏。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昭示帝王荣宠。本来应该,属於她的荣宠!

有血腥气从喉中蔓生,阳光怎麽那麽刺眼,千丝万缕的柳,在头顶飒飒如同淩厉的绿色皮鞭,抽的她浑身发疼。

“侯爷你看,你看这八宝如意金枝点翠簪,是咱们北周宫里最好的匠人手艺!说到这个,奴婢就想起来,皇上经常在晨起的时候亲手为娘娘梳发簪花呢!”

嘉宁的笑声那麽模糊,那麽故意,手指头捏着那根簪子在江烨眼皮子前反复晃悠。

“还有这石榴鸳鸯蜀锦,整个宫里满共就得了十匹,皇上一口气全都赐给了娘娘!”继续笑,继续炫耀。

“这个这个,瞧瞧,一丝棉絮都没有的翠玉镯子。据说是用上古和氏璧雕琢来的,奴婢常常听到皇上称赞娘娘皓腕如雪呢!”

嘉宁姑姑笑的浑身花枝乱颤,仿佛是春日花朵上闹腾的蜂。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江烨、宋依颜和江采茗异乎寻常的沉默,巧舌如簧,将帝王的爱惜鸾宠以添油加醋的方式大声说出来,笑意盈盈,如同绵里藏着的毒针。

“侯爷呀……”说完之後,嘉宁喝了一口水,对江烨福身,“咱们宫里还有一位叶容华小主,是吏部侍郎的嫡长女。不过,她可没有咱们衣妃娘娘受宠!奴婢听说……皇上刚刚给侯爷您提了户部尚书?恭喜恭喜,这可是吏部侍郎大人没有的荣耀呢!” 她高声笑道。

江烨闻言一震,眸子如同冰般寒冷。这个嘉甯姑姑,话里话外暗指他江烨能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都是仰仗着江采衣的功劳!

铁拳握紧,江烨死死咬紧了牙,江采衣……竟然如此羞辱他!

嘉宁目光笑吟吟扫过江烨的铁青俊颜,转身拿起一支珍珠发簪,面对江采茗,她微微笑道,“这位就是素有才名的福瑞县君吧?娘娘特地吩咐要将这根簪子赏给你呢!”

嘉宁款步走去,一面将那发簪插上江采茗的发髻,一面连声赞叹,“侯爷府真是好风水,一连出了三个女儿,都是有才有貌的妙人儿呢!今日奴婢才算是开了眼界,天下竟然有这麽才貌双全的姑娘……可惜,侯爷的小女儿江采玉当初更加才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如果三姑娘还在,只怕是封个县主都嫌不够的,却偏偏没这缘分,早早就故去了。唉,如果奴婢能见上三姑娘一面,就是立刻死了也甘愿啊!”说罢,嘉宁还拿绢帕擦擦眼泪,很是伤感的模样。

一番话落地,不仅是江烨,宋依颜和江采茗的脸同时白了。

这位姑姑一番话左劈右削,就像一把浸了砒霜的刀,同时戳的他们三人鲜血淋漓!

……一连出了三个女儿……就是在暗讽宋依颜无能,堂堂的晋侯府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江烨无後!

……江采玉更加才动京城……是在暗讽江采茗虽有才名,但是远不如故去的一位六岁小姑娘厉害,江采玉虽然已经故去多年,名声在京城可是一点儿都不减!

……江采玉封个县主都嫌不够……是讽刺她江采茗本来只是名庶女,若不是江采玉去得早,这县君之位恐怕还轮不上她!

寥寥数语,竟然是将他们三个人全骂进去了。

江采茗沉默着,忍受着嘉甯姑姑将那根镶嵌着巨大东珠的发簪别在她的头上。心底仿佛有一把铁爪,长着尖利的生铁指甲,将她胸口跳动的心脏呼啦啦扯下一层血皮。那麽多年前,春水昭昭,将曲江映照的好像扭曲蜿蜒在地上的银河,淙淙喑哑。

河水上飘着盏盏粉红透润的莲花灯,灯中心一苗一苗橘色火焰,顺着流水缓缓流动,盛世繁华,灯火辉煌,人如织,笑似烟。

她心中的美少年就那样站在舟头,一手伸入水波,掬起犹带水滴的睡莲……这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御花园里暖风处处,年轻而美艳的帝王,乌发披散坐在湖心亭,选秀的那天满宫阙都是香气,帝王一根手指点向她,让她浑身都感到软酥酥的温馨和开心……这是她见到他的第二眼。

两眼定一生,她从此桃源误入,不知身在何处。

进宫的那一晚,她是真的将自己当做一个幸福的新娘,对着铜镜细细描画,只希望站在皇帝面前的,是一位绝色的佳人。

那一晚,她本来多麽欢喜。

长睫发抖,泪珠子一颗一颗,仿佛佛祖手上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硌得她心口生疼生疼!

世间竟然有人狠毒无耻若此!

江采茗浑身发抖,闭起眼睛,掩住泪水,掩住眸底的伤。

*******

“茗儿,你吃些东西吧……”闺房深处,桌上一点灯花澄黄。

宋依颜亲自捧着热粥,很是心疼的站在女儿身边,忍不住泪水连连。

自打嘉甯姑姑回宫之後,江采茗就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闺房里。

桌上铺展着白纸,江采茗不理睬宋依颜,只是捏着画笔,一笔一笔勾画,只求能画出帝王绝色的容颜。

漆黑的,微微上挑的美艳凤目,随春意流转,一伶仃漫漫风情,修长的手指形状那麽美好,静静停在袖口,仿佛摸着春风般轻柔。一袭黑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宛若月下徐徐绽放的牡丹摇曳,他坐在满目压天压地的梨花间,花瓣顺着发丝滑落在衣摆上,无法形容的华贵艳丽。

“我画不来……”凄苦呜咽流出嘴角,江采茗失神的扔下画笔,苦笑着将脸蛋贴在未干的墨蹟上,那悲伤在烛火中缓缓流淌,“娘亲,皇上的样子,我画不来……”

江采衣,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宋依颜看着女儿的模样,心底气血上涌,心疼的浑身都在发颤。

她扶起江采茗,定定望进女儿的眼睛,“茗儿,吃饭。”

“娘……”

“娘不能让你这麽消沉下去,咱们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将你送去皇上身边!”

江采茗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扯着宋依颜的衣角,期待的望着她。

宋依颜冷笑,“江采衣不是送礼给你麽?这些赏赐原就是皇上赐的,明日你父亲要去御书房对皇上谢恩,咱们可以想想,让你父亲带什麽谢礼去献给皇上!”

☆、暗流

这一夜,江采茗和宋依颜细细合计,使劲了心机手段就为明日博得帝王一个关注。

这一夜,江烨如同往日一般先去了慕容尚河府邸议事,然後才回府。

这一夜,被冷落了多年的更衣楼清月终於凭藉投靠叶子衿获得了帝王一夜宠幸,给她加封了正七品常在。日上梢头的时候,楼清月行走在太液池的春光里,万分得意。

这一夜,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月色里寒鸦的羽翼滑过阴淡月色,拖曳着长长的黑羽,虽然是春夏交替的季节夜间露水依然带着丝丝寒薄。

江采衣站在蓬莱阁门口,指头扶着门框,看月光一点一点流逝,朝霞染上了禁宫的瓦檐,绿幽幽的琉璃瓦镀上琥珀的淡金色,在红色霞光中对比鲜明强烈。

江采衣沉默无语,嘉宁姑姑也不睡,在她身後远远站着。

风吹着,将永巷落地的叶子卷入蓬莱阁小院,贴着地摩挲,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江采衣看着叶子落地,又看着叶子被风吹走,好像悠悠孤帆,带走悲欢离合,柳枝千丝万缕的飘着。

*********

明日,江烨就会来书房谢恩。

江采茗痴恋沉络多年,无论如何都会抓紧这个机会,到时候她会使出什麽手段邀宠呢?

采衣觉得孤独,寒冷。

唯独心口那装着银发的绣囊,沾了体温在胸口静静垂着。

这一次,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在她哭泣的时候伸出柔软清凉的手臂,用柔滑的银发将她包裹,蒹葭……

采衣摇了摇头,竭力将心底疼的发酸的凄楚和思念咽下去。

思考,她需要思考。

她要整治江家,就必须先在宫中立足,也就是说,她必须首先在沉络身边立足。

那麽,她就首先要搞清楚,沉络对於江家的态度是什麽。

不管她自己心里怎麽想,目前,她在皇帝眼中,绝对是和江家绑在一起的。

就目前来看,皇帝对江家和叶家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点也很明显的表现在了对於她和叶子金的分封上。────论母家,户部侍郎江烨和吏部侍郎叶兆仑品级相同,但是她是妃位,叶子衿只是个容华,品级差了二级。论容貌,叶子衿和她不相上下,而且更有一种娇憨姿态,分外讨人喜欢,皇帝没有理由如此偏心。────只有一种解释,皇帝是在抬举江家。

可是,皇帝又为什麽要抬举江家呢?

吏部掌管官员审调升贬事宜,乃是庙堂中枢最核心的衙门,重要性远非户部可比。她一个户部侍郎的女儿,怎麽会淩驾於吏部侍郎的女儿之上?

江采衣皱眉,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又细细梳理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江烨升任户部尚书,掌握了户部实权,反之,叶兆仑的头上还压着吏部尚书闫子航。闫子航是沉络亲手从没落贵族中提拔上来的,对皇帝忠心耿耿,和北周其他世家大族关系冷淡,决然没有放权给叶兆仑的可能性。

对了……江烨和叶兆仑,都是明面上的世族一派,只对皇帝一个人效忠,也等於是皇帝的对立面。

莫非……皇帝是觉得江烨能力不俗,打算拉拢他?

江采衣摇摇头,否定了方才的想法。依照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皇上无论怎麽拉拢江烨,江烨也不会转身投靠皇权。

因为江烨是慕容尚河提拔起来的,又在世族支持下承袭了晋候爵位,他必须忠於慕容家!而慕容家是多麽铁板一块,沉络不会不清楚。

如此想来,皇帝应该没有打算拉拢江烨,也不打算重用他。

如果皇帝真的看重江烨,恐怕应该如同对待吏部尚书闫子航一样,不将江烨暴露在过度的皇宠之中,只是暗地里私授实权,将人保护的很好,那才是真的重用。

想着想着,头顶上飘下细细的雨。

反正是春日,雨水很柔细,也并不冷,落在肌肤上反而有点温润的感觉,被雨水一落,思路竟然是越来越清晰了。

吏部以尚书最高,其次为侍郎,由於张子衿只封了四品容华,连带着叶兆仑在吏部也抬不起头来,官员们向来捧高踩低,只怕叶兆仑在吏部会被越来越架空。

叶子衿虽然也颇得皇宠,但是叶兆仑并没有因此获得任何好处。

……又恰好在这个时机,沉络将江烨提拔为尚书,更是打了叶兆仑的脸。

皇帝这一举一动,都是明显摆出了打压叶兆仑、抬举江烨的架势!

据说最近吏部争权斗狠十分严重,皇帝这一举措,就是在替吏部尚书闫子航撑腰,顺便敲打吏部侍郎叶兆仑。

最近叶子衿争宠争得厉害,未必没有替自己父亲出力的意思,叶子衿越着急,就越说明,叶兆仑在前朝的日子不太好过。

叶家在朝堂上步履艰难,和江烨的平步青云形成巨大反差。

叶家也是忠於慕容家的百年世族,他们能够服气江烨的好运气麽?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慢慢想着,江采衣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丝丝蛛丝马迹。帝王的心计她不敢说能够猜到,却也能够窥探到冰山一角────皇上绝对,是打算分化北周世族,并且打算从叶兆仑身上开刀。

只是,他打算怎样分化?

对付了叶兆仑之後,是不是就准备对付江烨了?

以後,皇帝还会有什麽举措?最近,他又提出了北伐……

这些事情,就不是一个江采衣所能猜出来的了,帝王心术纵横阴深,远远不是她所能窥见,她需要猜测的,只是皇帝对於江家的态度。

嘉宁姑姑走上前来,“娘娘一夜没睡,去歇歇吧。”

*******

午後,江采衣如同往常一样,在太液池边漫步。

秋菱那丫头向来懒散,江采衣也不愿意叫起她,便任凭嘉宁姑姑跟在身後,一起缓缓走着,倒是有了一份恬淡的心情。

空气是安静的,春日也是安静的,所有的女儿斗争也都是安静的,顾着贤德不妒的名声,使尽手腕图一个师出有名,杀人於无形。

脚下一痕湖水荡漾,是从太液池引来的小湖,江采衣不禁微微出神。

她喜欢这池湖水,仿佛融化的玉,那麽像旭阳的湖,那麽像那片她再也碰触不到的山水。

江采衣散步的地方向来偏僻,才走至一处幽幽小径,就看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宫女。她一看到江采衣,立刻脖子一缩,转身要跑。

嘉宁姑姑眉头一拧,最见不得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立刻大喝,“站住!”

那宫女抖着身子跪下,还不停向身後看,似乎是藏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东西。

宫女身後,是一片门帘一样浓密的柳枝,透出丝丝亮光,隐隐约约那片柳枝之後有人在说话,语调清脆,听起来像个女儿家,只是话音高昂,分外不可一世。

嘉宁看了看江采衣,江采衣点点头,示意去看看。

那宫女跪在地上让开路,江采衣伸手,拨开了那浓浓绿色的垂柳。

入目是扩大的浩渺的太液池,这时候正是春好时节,烟波清绿,湖边的杏花、桃花和梨花争相繁盛,错落色彩光华耀目,红白明艳,水汽朦胧在花枝上,仿佛染红了一道道薄薄的雾。

湖边立着一只精致的高脚贵妃榻、一方石桌,上面摆着小四方雕花镶珠贝的红木的小几,上面铺着苏州小卷、玫瑰蒸糕、绿玉椰子卷、韭菜水晶虾仁小盒子、以及一盏上好的血燕燕窝。

一位明艳娇媚的女子斜身靠在贵妃榻上,身後是三三两两的侍女,身姿弱柳。而她身旁的侍女们很是做作的替她扇着扇子。

真正吸引江采衣视线的,是地上跪着的男子。

他瘦骨嶙峋,肩胛的突起明显浮现在薄薄的白衣上,形状仿佛蝶翼。

湖水碧波,映着白瓷一般的肌肤,他跪在贵妃榻前,在阳光灿烂的水幕里,就有种剔透乾净的风情。

男子生的一张单薄如纸,端正清雅的面孔,虽然没有多秀丽,好在耐看,他睫毛微微垂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这些,都不是吸引江采衣注意的地方。

……这个男子,有着一头雪白的发。

他弯身匍匐着,额头抵上地面,似乎要被自己浓重的黑影盖住,宛若孤凉的鹤,一头白发蜿蜒转折在背後,将空气都划出了苍凉和淡薄。

江采衣定定站住,攥紧了手。

白发,湖面。

恍惚间,就回到了旭阳的山水间,一个笑吟吟的银色脑袋就在她滑落水面的时候露出来,露出一个春光明媚的笑,说,姑娘,我是蒹葭。

蒹葭。

阳光掠着水面照在眼底,将男子的白发照出一种近乎於银色的光泽。

胸口的绣囊,几乎灼烫了皮肤,在那一刹那,江采衣几乎落泪,伸手隔着衣衫抚摸着胸口微微凸起的绣囊,雪白手背上冒出点点汗珠,心底仿佛有熔岩在涌动,烧灼。

蒹葭。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样深、那样深的心底。

可是在这样繁华的宫廷,艳丽的花海中,这样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能让我如此痛楚麽?

嘉宁姑姑的声音打破迷障,在江采衣耳畔回荡,“娘娘,贵妃榻上躺着的,是今早刚加封的常在楼清月小主。”

紧跟着她补充了一句,“昨日,皇上召了她侍寝。”

唔……就是那位投靠了叶子衿的更衣麽?江采衣收回思绪,淡淡问,“那跪在地上的是谁?”

嘉宁姑姑回答她,“那个,奴婢记得……好像是兰芳院的选侍画兰公子,许多年前被皇上临幸过几次,也就放在一边了,他不经常出来走动的。”

江采衣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句的缓缓问道,“嘉宁……他的头发,为什麽是白的?”

**********

画兰公子,本来有着一握绸缎般黑漆漆的长发。

嘉宁说。

说不出心中那种颤抖而不由自己的感觉,江采衣定定站在阴影中,一瞬不瞬的看着画兰────是什麽,让他白了一头乌丝般的发?

“画兰选侍,这块地方是我们常在小主看上的,这麽好的天,我们小主要在这里休憩,你要是长点眼色,就快离开,免得扫了我们小主的兴!”

一个削肩蛇腰,俏生生的婢女叉着腰振振有词的插着腰在画兰面前数落。

画兰睫毛微微颤动,却不搭腔,只是手指收了收。

他手心攥了一个柔软的布包,一角散开,竟然落下几片梨花瓣。

看到梨花瓣,那婢女笑的更加尖锐刺耳,“哟!听说当初,画兰选侍就是因为在树下埋梨花而巧遇陛下,才得了几日宠幸罢?怎麽,您还想再玩一次这招?”

画兰不支声,只是动作很慢很慢的,将落地的梨花瓣收回布包。

那侍女见他不搭腔,从鼻子冷哼一声,伸出绣鞋来踩住了他的手指!

侍女虽然娇小,力道却也不轻,脚底扭了几下,就让他的手指踩到淤青。

画兰的手指那麽苍白,几乎和梨花一个颜色,渗着红红血丝。

“够了!”江采衣再也看不下去,从阴影中走出来,冷声呵斥。

楼清月和那侍女一看到衣妃娘娘,顿时脸色青红惨白。那侍女连忙松开踩踏画兰的脚,砰咚一声跪下,而楼清月则是弯了身子,不情不愿的给江采衣屈膝行礼。“衣妃娘娘万安。”

画兰缓缓抬头,一片梨花雨里,他听到有轻轻脚步声,慢慢行来。

年轻的白发男子本来就跪着,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从面对楼清月的方向转跪回来,对着江采衣跪着重新行礼,声音淡雅,“衣妃娘娘万福,奴才画兰参见衣妃娘娘。”

江采衣听说过宫里有几个不甚得宠的公子,但是没想到,竟有这样一个的男人。

他的腰肢瘦弱,俯身跪下去的时候,仿佛一折就断的纸鹤,有一种哀伤而素色的安静。

“楼常在好兴致,大中午的在这里教训画兰选侍?”江采衣冷冷道,示意身边的嘉宁将画兰扶起来。

方才那俏奴婢芙浓儿急急一福,“禀报衣妃娘娘,我们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了,这会儿想在湖边乘凉歇一会儿,哪知道画兰公子非要在这里摘花挖坑,打搅我们小主休息。”

她故意把“服侍皇上”四个字咬的很重,就看到楼清月姣美的面颊上浮起红晕和一丝得意。

嘉宁心中暗叹,这个楼清月,几年都不得皇上看一眼,才复宠了一日就如此做派,还暗暗顶撞正二品衣妃,真是个蠢的。

江采衣冷笑,“原来这太液池是跟着楼常在你姓的,你来了,别人就得走。”

楼清月面色一凉,站直身体正要还嘴,就听到嘉宁姑姑怒喝,“放肆!衣妃娘娘可曾让你平身?”

楼清月大惊,迅速瞄了一眼江采衣的脸色,这才铁青着脸重新福身。

七品常在对二品妃子行礼,需要曲弯膝盖,保持极为辛苦的半蹲姿势,连一丝晃动都不能有,否则,就能被拿住不懂规矩的把柄当场发落。

楼清月半蹲了许久,发现江采衣一直没有叫她平身的意思,不禁弱不禁风的娇呼一声哎哟,然後软软的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芙浓儿连忙机灵的伸手将楼清月扶起,着急又心疼的连连念,“小主!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坏了,犯了一早上头晕呢!这会儿又跌倒了,皇上知道了还不知道怎麽心疼呢!”

嘉宁姑姑仿佛没看见这主仆两人的联手演戏,对着江采衣柔柔一福,“娘娘,楼小主犯头晕,娘娘可要将咱们宫里的瑞脑香赏些给楼小主?”

江采衣眉角一扬,似乎是茫然的问,“瑞脑香……什麽瑞脑香?”

嘉宁哎呀了声,似乎有些着急的提醒,“就是皇上赐给娘娘的瑞脑香啊!娘娘前几日接连侍寝,皇上心疼不过,就命人将内务府最好的瑞脑香一股脑儿全赐给娘娘了!这会儿楼小主犯病,怕是内务府拿不出好的瑞脑香给楼小主呢!娘娘看你这记性……怕是皇上赐的东西太多,娘娘你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

这一番话明昭暗示了衣妃娘娘才是真正受宠的那一个,身份高贵不说,皇宠更是丰盛,哪里像她楼清月,眼皮子浅薄的没见过好东西,才得了一日皇宠就洋洋得意。

这话说的楼清月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连脸上看似恭谨实则炫耀的笑意都挂不住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休时间,太液池旁来回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多了起来。

远远的,宫人们就看到衣妃娘娘在发落楼清月,不禁互相交头接耳,虽然都不敢过去,可是也远远看着,听着。

楼清月素来是个心气儿高,但头脑简单的,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一脸不忿都写在脸上。

江采衣垂眸,扫了一眼她摆在小几上的丰盛点心,“楼常在,你吃的这些点心,怕是过於奢侈,超过了七品常在的规制了罢?本宫记得,一个小小常在,血燕可是不准上桌的?”

楼清月一脸倔强的跪地,硬邦邦的说,“这是叶容华送给嫔妾的!”

呵,拿叶子衿来顶她?

江采衣可不怕叶子衿找事,只怕她找的事太少。

江采衣笑吟吟的弯腰,亲手将楼清月扶起来,口吻甚是温和,“楼常在快快请起,血燕既然是叶容华送给你的,本宫自然不好干涉。叶容华做事稳妥,一定是先禀报过皇上才会将血燕赐给你,本宫只是个二品衣妃,哪里敢和皇上的旨意或者宫规过不去呢?”

楼清月大惊!脸色惨白,手脚冰凉,软着身子慌忙重重跪下去,“衣妃娘娘饶命!”

说着说着泪水都迷糊了一脸,将丰美的妆容糊化了,狼藉斑斑。

……这个衣妃娘娘竟然是个如此笑里藏刀的!

叶子衿送她血燕本来也不是件大事,自然不可能为这屁大点的事儿请示皇上,可是……这件事的确超过了宫规!

衣妃说她自己不敢和皇上以及宫规过不去,就是在暗指叶子衿和她楼清月在和皇上宫规过不去!

擅自做主,淩驾皇权!

这事儿要是被如此煽动,往大了说,杀头都嫌不够!

楼清月这次是真哭了,吓得使劲儿磕头。

江采衣冷冷的看着她,袖口中的指头捏成拳。她最是见不得这种拿着权势就作践别人的,真真和宋依颜一个德行!可是……

“起来吧,这件事本宫就当没看见。”江采衣淡淡的说,就看那芙浓儿扶起楼清月。

楼清月连连道谢,将桌子上的血燕撤了,狼狈的离开,走到远处,楼清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江采衣,眸中闪过一丝恶毒和得意。

哼!

衣妃,你别得意,过不了几天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

“娘娘,你就这麽放过楼常在了?”嘉宁有丝不解,扶着江采衣的手臂。

江采衣微微皱起眉头,“姑姑,我觉得不对劲。”

嘉宁不解,转头去,就见到江采衣若有所思的看着人来人往的太液池。

“姑姑,你不觉得奇怪麽?我这几天散步的地方一向偏僻,为什麽楼清月整治画兰公子,会这麽巧会被我遇上?”

“这……”如此想想,的确不对劲。

“方才那宫女鬼鬼祟祟的,明显就是想引咱们来太液池边,要本宫亲眼目睹这一幕,和楼清月起冲突。而且……”江采衣顿了顿,“那楼清月不过承宠一日就如此嚣张放肆,固然是她本性蠢笨。可是,她应该不会笨到不明白,才刚刚承宠就骄奢肆意,只会惹得皇上厌弃,她为什麽要光天化日的选在人来人往的太液池边和本宫起冲突?”

嘉宁姑姑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顿时有些发冷,“娘娘,你的意思是……”

“她是故意的。并且,她想要这一幕被许多宫人看见,所以本宫不能发落她,落了她的圈套。”

许久,江采衣轻轻的说。

这件事细细想来十分蹊跷,就算是她今日惩治了楼清月,也是有理有据、师出有名,即使落下一个悍妒的名头,也无伤大雅。沉络向来无意关注後宫的争风吃醋,这点小动作在他眼皮子底下连半点儿波澜都激不起来。

所以……那位叶子衿,究竟想干什麽?

*******

“画兰选侍,你受惊了。”远远看着楼清月离开,嘉宁连忙扶着画兰坐在桌边,斟上一杯热茶。

画兰低眉敛目,一头雪白的头发搭在雪白的衣衫上,仿佛阳光里快要化去的春雪。

他静默而冷淡,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布包。

“娘娘,”画兰推开嘉宁递上来的热茶,淡白色的唇瓣翕动,“娘娘,画兰可以走了麽?”

他说话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仿佛快要断裂的羽翼。

嘉宁见他如此不识趣,看了一眼江采衣,却见江采衣一点不悦的神色也没有。

宫城里的梨花开得如火如荼,那麽茂盛,蔓延得如同白色火焰,这个男子单薄而卑微,脚下是细雪一样软软的落花。

“你的……”江采衣只觉得无法言说的酸楚而哀伤的柔软充溢心中,忍不住沙哑出声,“你的头发,为什麽是白色的?”

画兰闻言抬头,眸子是墨水般的黑。

他抱紧了怀里裹着梨花瓣的布包,“因为皇上。”

画兰声音小小的,“奴才八年前侍奉过皇上,只是或许不讨圣上喜欢,几年下来头发也就白了。”

所以,那一头青丝如雪,是因为思念麽?

画兰垂着眸子,可是江采衣直觉感到,他说的是真的。

会有多麽深重的思念和痛楚,才会让一个人形销骨立,白了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数着朝阳和弯月,日日等待着心爱的人?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几年的日日月月,又是怎麽熬下来的?

“可是……你只服侍了皇上几日而已……”江采衣喃喃,却被画兰打断。

“几日就够了。”他说。

几日就够了。

柔软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白色的衣,白色的脸,白色的梨花,天地一色,只剩下一片乾净澄澈的纯白。

果然,爱上一个人,几日就够了。

蒹葭。

江采衣眉目染上了湿润,她蹲下身,看着眼前一片雪白的男子。

“你和我的……朋友,都有一头白发。”她说。

画兰并不领情,依旧淡淡,恭敬却疏远,“娘娘,请恕画兰冒昧,画兰虽然以男子之身委身皇上,但毕竟是一个男人,不打算投靠娘娘和六宫嫔御争宠。”

江采衣完全不介意,只是蹲着身子看他,语气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凄惶,“没关系……没关系……本宫也不需要人投靠,本宫……”只是舍不得你受苦,被人欺辱。

她静静看着他,低头眨去眼底的泪水。

原来,她是如此想蒹葭啊。

原来,只是一个有着一头白发的人,就能让她如此心疼,舍不得看他痛苦,一点都舍不得,她模模糊糊的想。

抬眼望去,太液池边道路幽幽,无数道路在繁华间铺展。

可是,当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无论世间哪一条路,蒹葭,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

“娘娘,奴才要去葬花了。”许久许久,画兰出声。

江采衣蹲坐在地,仰头看着他站起身,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对面的男子。画兰缓缓对她折腰,然後决绝走开,不曾回头。

“画兰公子每年都在太液池边葬花栽树,这里梨树多了好几棵,都是画兰公子种下的。”嘉宁叹了一口气,在江采衣耳边说。

“姑姑,吩咐内务府的人,多照拂他一点。”

嘉宁皱眉,“娘娘,画兰虽然也是皇上的鸾宠,可是毕竟是男人,最好不要走的太近。”

“我知道……我知道。”江采衣喃喃的,手指在广袖中攥的冰凉而发疼,“可是,就是想要对他好一点。”

*******

9

“该死的衣妃!竟然摆那麽大的架子!也不过是个户部尚书的女儿,竟然对我如此羞辱!”

华丽宫室里,娇美的女子气势汹汹的抱起一只巨大的鱼戏莲叶青花瓷瓶狠狠摔在地上,满脸煞气!

“小主……小主你小点声啊!”芙浓儿被飞溅的瓷片吓得尖叫一声,连忙跳开,惊慌失措的阻拦楼清月疯狂的打砸。

又摔了几个瓷瓶,楼清月也累了,这才气咻咻的任芙浓儿扶着在大椅上坐下。

桌上对面坐着一位端庄秀丽的姑娘,面带笑意,比楼清月冷静万分,不是绘筝又是谁?

“清筝,你快把我今日的羞辱报给叶容华小主!”楼清月头上的金枝雀儿急急点,飒飒如雨,就如同她惊怒交加的心情,咬牙切齿的说。

“姐姐,你忘了,我如今是容华小主的奴婢,唤作绘筝。姐姐还是不要叫我的本名为好。”她淡淡提醒。

楼清月正在气头上,哪里管得了这些,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叶容华小主究竟是怎麽打算整治衣妃的?”

绘筝缓缓品了一口茶,问道,“姐姐,今日衣妃娘娘可是替那画兰公子出头了?”

“那是自然!她替那狐媚子出头,好多人都看到了!”

“这就行了,”绘筝冷冷一笑,“最近,你再多整治整治那个画兰,最好让衣妃越同情他越好。等待时机成熟,叶容华自然会安排机会告他们一个往来亲密,秽乱後宫的罪过。”

楼清月闻言不但没有喜色,反而狐疑的看着妹妹,“这麽简单?秽乱後宫可是大罪状,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而随便捕风捉影,被衣妃反咬一口,倒楣的可是咱们。”

绘筝闻言一震,连忙垂下眼睑挡住眸中黑幽幽的暗光,“姐姐不必担心,叶容华小主自有计较。”

楼清月继续狐疑,“叶容华不会是打算让我当那出头鸟,和衣妃娘娘起冲突吧?如果惹怒了衣妃娘娘,谁来保护我?”

绘筝闻言立即抬眼冷冷的看着姐姐,“姐姐既然投靠了容华小主,就最好不要随便猜疑小主!姐姐你忘了?你被皇上扔在後宫,一扔就是五六年不闻不问,是容华小主把你给救出来,这才有了重获皇宠的机会!後宫里面,几年见不到皇上、发疯寂寞的人多的是,姐姐你不愿意做,容华小主自然找得到别人做!”

楼清月闻言浑身一颤,缩了缩身子,五年的清寒寂寞,被人人作践的日子她一点也不愿意回想。

绘筝见她神色放软,便放下严厉神色重新挂上了笑容,软软的握住楼清月的手温言软语,“姐姐你放心,我跟在容华小主身边,自然会为姐姐处处留心的,我可是你的亲妹妹,难道还会害姐姐麽?”

楼清月迟疑的看着妹妹,终究还是缓缓的点了头。

绘筝嘴角的笑意,暧昧而模糊。

*******

“娘娘,晋侯爷今日进宫谢恩,皇上请娘娘去御书房伺候,也好和侯爷相见。”

才回到蓬莱阁,周福全就亲自来传旨,命江采衣御书房觐见。

江采衣神色一整,笑着点头谢了恩。

……终於来了。

今天的事情可真不少。

窗外的春光,渐渐偏向了夏日的艳烈。

*******

此时已经过了午时,未时也过了一半,江采衣在嘉宁的伺候下重新梳了妆。嘉宁的手很巧,将她的长发挽在头顶,盘出将散未散的飞仙髻,以几朵精致的翡翠绿莲花固定住,晶莹剔透。

江采衣默默的,打开胭脂盒,点了一点嫣红,在眉间。

“娘娘真的很喜欢在眉间点朱砂呢!”嘉宁不明就里,只觉得这样一点娇红,有种俏皮而精致的感觉,不禁称赞。

江采衣并不解释,只是微微一笑,将身上浅白渐染绿的衣裙抚平。

她站在那里,看起来娇柔而纯洁,“走吧。”

*******

御书房连着帝王寝宫西侧,装饰的并不奢华,倒有种江南庭院的清雅。

赤色宫墙长影横垣,梨树枝条被雪白沉重的花朵压低,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接天连地。

偏生这万千梨花旁栽着一丛丛清脆竹枝,风吹过便有如同沙沙的低哑作响,淡淡竹叶的翠绿色仿佛搀在雪中的碧玉,丝丝凉苦的气息生生冲淡了芳香的梨花味道。

御书房半开不开,周福全躬身守在御书房门外,一排黑衣侍卫手执长刀长剑,整整齐齐在阶下相对而立,硬生生把竹叶清雅、花香优柔的御书房院子站出了杀气森森的味道

这些黑甲卫全部都是从苏倾容的私兵,如今的北周军里挑的拔尖的,江采衣平时见不到军人,如今一看才有些背脊发寒。这样真刀真枪明火执仗,威慑力不可谓不强大,任何官员脚踏入御书房之前怕是都要抖三抖。

江烨要进御书房,走的是前庭通向御书房的一条路,面对御书房大门。

而江采衣进御书房,是从後宫穿过来,面对御书房後门。

所以在进入御书房之前,她和江烨两人是不会打照面的。

远处周福全公公看到江采衣,急忙恭恭敬敬的弯着身子迎过来,笑着对她说,“衣妃娘娘且等等,晋侯大人还在外宫等候,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吏部侍郎大人,一会儿就好了。”

沉络这会儿正在召见叶兆仑?

江采衣心里一动,问道,“敢问公公,皇上何时召见叶大人的?”

周福全呵呵一笑,恭顺笑道,“娘娘,其实也不算是召见。皇上不过今儿个一时兴起,传叶大人小谈个话而已,只有半刻锺。”

半刻锺?

江采衣捏了捏裙摆,突然想起来之前周福全曾经和她传旨,说沉络召见江烨,安排的时间是整整三刻锺。

仔细琢磨这个时间点,她才惊觉到,沉络召见叶兆仑用半刻锺,而召见江烨却打算用三刻锺,这是一种什麽暗示?

一个是吏部侍郎,一个是户部尚书,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的,可是皇帝分配给他们的时间却有如此大的差异?给江烨多出的这两个半刻锺,意味着什麽?────意味着皇帝的重视程度!

这个时间点的把握极其微妙,并且很有智慧。即使是短短的两个半刻锺,对於官员们而言,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含金量。

……叶兆仑只怕是要更加嫉恨江烨了吧?

沉络这一手挑拨,不可不谓杀人不见血,毫无声息却立竿见影!

*******

才想着,就见到御书房後门打开,叶子衿一脸泱泱的走出来,同时,前院也听到侍卫佩刀的伶仃响动,可见是吏部侍郎叶兆仑也离开了。

原来,叶兆仑和叶子衿,也是同时被召入御书房的麽?

叶子衿一脸懊丧,看来皇帝对她没有给太多好脸色,她身後跟着侍女绘筝,手上捧着一蛊已经放凉了的燕窝,估计是献给沉络的,不过看那样子,皇帝肯定是一口都没动过。

约莫叶兆仑是被训斥了罢……听说最近吏部几个贪官活跃的很厉害,大肆贪污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吏部尚书闫子航却不理不睬,任他们闹腾。

皇帝生气,却并不斥责闫子航,而是把叶兆仑召来训斥,这位吏部侍郎大人,只怕心里是又恼火又委屈呢。

江采衣只觉得自己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吏部尚书闫子航放任贪官闹腾,其实就是沉络在暗地里放任贪官闹腾,而此刻,陛下又把叶兆仑叫来训斥,是什麽意思?

沉络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甚至,是有好几个目的!

任意猜度圣意是非常危险的……何况,江采衣想来想去也摸不到一丝头脑,只好暗暗叹气作罢。

可是还没等她整理好思路,就看到叶子衿领着绘筝,冷冷的走过来。

叶子衿今日打扮的分外娇媚,一条淡粉色的百蝶穿花百褶石榴裙,头上戴着一只精美的包银镂刻紫水晶花冠,乌发上缠绕着细小又罕见的玫紫色鲛珠。

叶子衿刚刚在皇帝那里碰了钉子,又亲耳听着父亲被训斥,这会儿脸色十分不好看,行至江采衣身侧的时候,十分草率的行了个礼,连嘲带讽的冷哼,“听说今天衣妃娘娘在太液池边教训了楼常在?”

呵,看来这件事果然是叶子衿有心为之,才不过片刻功夫,她教训楼清月的事情已经传遍後宫了,只怕沉络也已经耳闻。

江采衣不回答,微笑着看她。

嘉宁姑姑在一旁慢吞吞的说,“容华小主,教训两个字只怕是用的重了。我们娘娘哪里是教训?不过是提醒那位楼常在,为人处事要小心宫规、不要僭越罢了。”

叶子衿冷笑道,“是是是,娘娘说是提醒就是提醒,娘娘一番提醒,可是把楼常提醒的在寝宫里怕的一直哭呢!”

叶子衿重重说着,得意的看了一眼周围惊讶互换眼色的太监宫女们,只怕这句话说完,更一步坐实了江采衣悍妒、恶毒狠辣的名声了罢?定要这话传开来!

嘉宁继续笑道,“小主您又错了,遇见楼常在的时候,衣妃娘娘身边只带了奴婢一个人而已。倒是楼常在身边,光是替她摆血燕燕窝的人就有三四个,论阵势也该是我们娘娘被吓哭吧?”

提到燕窝,叶子衿心头一跳,又见嘉宁似乎有将燕窝的事情抖出来的意思,不禁狠狠瞪了嘉宁一眼。想起方才父亲在皇上面前灰败的脸色,又联想到江家未来的得意,她不禁狠狠咬牙,“人多有什麽用?衣妃娘娘权倾六宫,谁敢跟衣妃娘娘呛声?”

江采衣闻言,仍是稳稳站在那里,心里暗叹息一声,微微抬高了声调,“叶容华,本宫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二品妃子,哪里就称得上权倾六宫?叶容华这麽说,是想陷本宫於不义麽?”

叶子衿脸色一白,她身後的绘筝却多嘴冷笑,“衣妃娘娘谦逊了,娘娘妩媚艳丽,容貌堪比褒姒、妹喜。江烨大人能平步青云想来也是托了娘娘的福,娘娘如此手段,权倾六宫也是迟早的事。”

……把她比作烽火戏诸侯的褒姒、纣王的妹喜?讽刺她是祸国妖姬?

江采衣睫毛微微一压,低声问嘉宁,“这个侍女,是不是在内务府打伤秋菱的那个?”

嘉宁暗暗点点头。

江采衣立刻转头提高声音,直透御书房,“这话此言可说岔了,当今皇上是明君圣主,哪里会被一个小小的女子左右?只有昏君聩主才会被女色所惑!你这话……可是把皇上一起骂进去了?”

江采衣的声音无比清脆,婉转高扬。

叶子衿脸色煞白!绘筝更是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她俩方才只顾着讽刺江采衣,却忘了她们几人就在御书房门外,刚才江采衣那麽大的声音,书房里的陛下一定已经听到了!

江采衣冷冷的看着她们主仆二人,扬声又补了一句,“自从皇上治世以来,赏罚分明,妹妹到底是讽刺本宫是褒姒妹喜,还是在骂皇上是夏桀之君?”

叶子衿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跪地,“三言两语,姐姐就要给妹妹扣个大罪状麽?”

江采衣见好就收,闭口不言,微笑看着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上不罚,是不可能的,叶子衿说什麽都没有用。

果然,此刻御书房门打开,沉络面带笑意,歪头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笑吟吟的看着江采衣和叶子衿,显然是听得正在兴头上。

*******

一刹那,梨花是如此艳烈。

阳光从玲珑花枝和繁华空隙间缓缓流过。

帝王修长的身子下托着长长的轻纱衣摆,沉络的衣衫并不艳丽,反倒是清素的异常,素淡的玄色压着绯色,只是下摆极暗的银线绣了写意婉转、酣畅淋漓的一段梅花,举手投足间就仿佛深夜的水面泛起了一点映着月光的浪。

漆黑长发比女子的更加柔软顺长,如同春日阳光下晒暖丝缎一般柔润,将散未散的垂落在一侧,随意挽了个髻,发簪是白玉的,没有一丝花纹。

绯色袖子压上嘴唇,沉络轻转漆黑的睫毛下勾了朱红的眼,淡淡微笑。

“衣妃。”他唤,眉梢眼角一段风流,唇边似笑非笑恁般多情,语调转折缠绵,柔和的让人发颤。

江采衣身体瞬间紧绷,整个庭院里的空气也渐渐稀薄,她能听到身边叶子衿的小声抽息。

色能杀人,一点不假。

头暗暗疼了起来,心脏也畏惧的缩紧,江采衣就算平日脑子能转一百个圈,这会儿也觉得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从脊柱上攀沿,寸寸在绝世美貌的帝王脚下匍匐。

沉络表情十分悠闲,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江采衣,然後亲自走来伸手将她扶起,甚是亲密的半拢在怀抱里。

他的气息还是那样淡淡的海棠香,未曾被满院子的梨花冲淡,衣袍清浅的摩擦到她冰凉的手,江采衣不禁哆嗦了一下。

沉络的手压在江采衣肩膀上,指头修长白皙,形状美好,连五片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红润光滑,尖处一点,殷红妖魅。

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叶子衿,沉络微笑,扬了扬手,“叶容华出言不逊,掌嘴五十。”

叶子衿大惊!要知道,她堂堂一个宫妃,如果在御书房跟前被皇上罚了,还是被掌嘴,岂不是连续几天都要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她的脸面在各宫面前只怕是要丢尽了!

叶子衿泪涕连连,膝行上去,却是拉着江采衣的衣袖哭道,“衣妃娘娘饶了嫔妾吧!嫔妾一时嘴快得罪了衣妃娘娘,希望衣妃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嫔妾计较!”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恶毒,分明赐她掌嘴的是沉络,叶子衿却来求江采衣,如果江采衣不向皇上求情,那麽她必定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

红粉女儿的金戈铁马向来藏在柔弱泪水和红袖中,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何况,江采衣明显感觉到,身後的皇帝带着看好戏的态度,只看她怎麽处理。

江采衣咬咬牙,微微挣开沉络的手臂缠绕,恭敬无比的向着皇帝行礼,“皇上,叶容华是个女儿家,身娇肉贵,哪里禁得住掌嘴五十?方才,不过是後宫姐妹笑闹罢了,叶容华年幼无知,定是无意冲撞陛下。”

她重重咬住“冲撞陛下”和“年幼无知”几个字,迅速撇清自己,让所有人听明白────叶子衿冲撞的人是沉络,而非她!况且,进了宫做妃子的人,怎麽说也有十七八岁,哪里是“年幼无知”就可以饶恕的?

叶子衿没想到江采衣如此滑溜,泪水连连的抬起头,祈求的看着沉络。

沉络眼睛一弯,差点笑弯了腰,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将江采衣一把拉起来紧紧的拢在怀里,甚至将形状优美的下颚下压,抵住江采衣的头顶心,十分亲密的姿势,明摆着是替江采衣撑腰。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又是如此美绝天下的人物,江采衣晃神了瞬间,就感觉到沉络的手臂亲昵的环在她的腰间,稳稳的手势和淡淡的体温。

沉络颜色鲜艳而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抵在她的耳後,却没有亲吻,只是微微的吐着气。

“那你说怎麽办呢,爱妃?”他凑在她耳垂边问道,气息拂的她一阵酥痒,简直是调情。

这种姿势实在是让她难以清醒思考,江采衣努力整顿昏聩的神智,好久才稳住有些发抖的嗓音,清脆的说,“皇上……叶容华妹妹到底不是有心,皇上就免了她的罚吧……”

叶子衿神情一松,还没放心下来,就见江采衣撒娇一样小手扯了扯沉络的衣袖,语调软而清甜:“……可是……陛下,叶容华这做派毕竟对皇上圣名有损……绘筝姑娘作为叶容华的贴身侍女,教导扶持主子是分内之事,叶容华出言不逊就算是她的过错,那五十掌嘴,就且让她替叶容华领了吧。”

看着绘筝刹那间乌青乌青的脸色,嘉宁姑姑心头暗暗冷笑。

只怕衣妃娘娘本来的目的就是教训这个绘筝,替秋菱出气罢?虽然这嘴没有打到叶子衿脸上,可是贴身侍女被掌嘴也够没脸了。这一对主仆没那个手段气性,却还偏要和娘娘过不去,不是找死麽?

沉络优美的眉毛一扬,几个黑甲侍卫心领神会的走上前来,将绘筝拖至道路一旁,连拖带扯的按跪下,不由分说扬手就打!

绘筝莫名其妙挨着掌,一嘴的血,委屈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只跪在庭院里呜呜哭泣。

黑甲侍卫和太监不同,是苏倾容一手培养的精锐,几十斤的铁甲穿在身上都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手劲哪里是一般太监可比?每一巴掌都扇的结结实实,一下过去就是皮开肉绽牙齿掉落,别说五十下,五下就让绘筝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叶子衿气得浑身发抖,却碍於皇帝在跟前,不能发作,只得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江采衣!你就嚣张吧!过几天就让你身败名裂,死在这禁宫里!

沉络完全没有兴趣观刑,一副看一眼都伤眼睛的样子,全神贯注的垂下颈子,淡淡伏在江采衣耳畔很小声的低笑,“爱妃,如何?拿朕当枪使,可还顺手?”

语调异常温柔,里面阴冷的寒意却让江采衣脚都发软!

他发现了!他果然发现她方才是故意引他出来,借他的手教训叶子衿!

什麽都瞒不过他。

沉络轻笑一声,并不追究,只是亲昵的将她拉入御书房,关上了房门。

“别慌,等会儿你父亲就来了,嗯?”美丽的黑眉轻挑,沉络俯下身,在她小巧的红唇上浅浅吻了一口。

☆、眷寵 上

御书房通向前朝的路上,是一整条白玉青龙篆刻白玉大路,路面上的浮雕上一分分龙爪、凤翼、云朵、山河、叶脉皆丝毫毕现,鬼斧神工,这条路是前朝臣子通向御书房的必经之路。

皇帝召见江烨的时间虽然定在未时,江烨还是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就等在御书房庭院的路外,以防皇帝突然兴起提早传唤他。

就这麽站着,江烨听到男子沉重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看到叶兆仑正从御书房出来。

叶兆仑面色蜡黄,灰头土脸,连带着走路姿势都萎靡了几分。

方才在御书房里,皇上狠狠训斥了他一番。

原因无他,吏部出了几个大贪官,而且贪的十分愚蠢,闹得沸沸扬扬。吏部尚书闫子航寻了个由头置身事外,皇上有心维护闫子航,又要出气,便将他召来一顿狠削,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问他吏部侍郎的位子是不是坐腻了?

这位皇上训斥人从来不会大声怒喝,反倒是悠悠闲闲语调柔和,只是吐口而出的话听似婉转却极为吓人,短短半刻锺,叶兆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虚脱了。

他举起袖子擦脑门上的冷汗,一抬头竟然遇上了等待召见的江烨。

江烨看到叶兆仑,连忙迎上去,恭敬无比的向着叶兆仑拱手,“兆仑兄……”

他以二品尚书的官位和四品侍郎的叶兆仑以兄弟相称,便是十分的做低伏小了,甚至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

原因无他,叶兆仑虽然官阶在他江烨之下,但叶兆仑是北周世族叶家的现任家主!

叶家和江家一样,都是效忠慕容世家的大家族,但是,江烨在北周世族中的地位却远远不如叶兆仑。

北周的世家大族们基本都有百年的根基,不仅实力雄厚,更仗着家族古老而十分自傲,个个自诩百年簪缨世家,具有很大的排外性。

叶兆仑虽然资质一般,但毕竟是叶家上任家主的正经嫡子,而他江烨……只是老晋侯收的义子,没有血缘,因此在世族中间很受歧视和猜忌。

……一个旭阳镇子出来的贱民,也想跻身於北周贵族圈?

江烨虽然号称是现任江家家主,事实上,许多世族根本就看不起他!

当初是慕容尚河力推江烨成为新任晋侯,否则只怕他根本无法在北周世族圈子里立足。

……他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世族家主。

因此,虽然叶兆仑最近对他百般不待见、各种冷嘲热讽,江烨还是一味退让,对叶兆仑十分恭敬。

叶兆仑心情正坏,他最近在吏部连连受挫,女儿叶子衿在宫里也不如江采衣得宠,不由得心里对江烨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哼……一个旭阳贱民,靠着讨好慕容老坐上晋侯的位子,女儿又在後宫狐媚惑主!

叶兆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的看了一眼江烨,甩袖就走。

他并不给江烨还礼,甚至连一声“下官”都不屑於说。

虽然他官职并不如江烨,可是在叶兆仑心里,自己才是正统贵族,面对着江烨的时候有着浓浓的优越感。

江烨眸子里抹过一丝恼怒,但是还是无奈的又拱了拱手,站在原地送走叶兆仑,深深叹了一口气。

由於江采衣得宠,叶兆仑最近在慕容尚河身边没少挑拨离间,说江烨野心勃勃,只怕是要推自己女儿做皇後!

北周的皇後向来出自慕容家,为的就是让每一任皇帝都能有慕容家的血统。而这一次选秀,慕容家女儿落选,慕容尚河对江烨也是心有不满的,只是嘴上不表现罢了。

现在无论如何,他不能得罪北周任何一个世族,更要牢牢抓住慕容尚河的信任!

江烨在江采衣被册封为妃的第一晚就赶忙造访慕容尚河的府邸,很是表了一番忠心,才在慕容尚河半信半疑的目光中仓惶回家。

偏偏皇上似乎是嫌对他的宠信还不够似的,紧接着又是升官、又是赐豪宅。

江烨只能一次次赶往慕容府,顶着叶兆仑的冷嘲热讽和慕容尚河的斥责,不停表达对慕容尚河的忠诚。

慕容尚河年纪已有七十,目光虽然浑浊却丝毫不减精明,江烨数次硬着头皮发誓,一定会推辞掉皇上御赐的豪宅。

官位他不能推辞,可是这宅子,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他最近皇恩太过隆盛,已经惹的其他世家贵族眼红,平白遭到排挤了!哪里敢再接手一座豪华宅邸日日炫耀?!

所以今天,江烨来御书房见沉络,除了谢恩之外,更有两个目的:

第一,将江采茗的礼送到皇帝手上,引起皇上注意;

第二,坚决推辞沉络赐给他的京城豪宅。

捧着手里的漆盒,江烨在周福全的引导下,走入了御书房。

*******

御书房地上铺着厚厚的柔软地毯,梁上挂满了精巧的彩绘宫灯,结着绚烂的绸子,帝王坐在御案後面,左右摆设着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

银龛里掺着香料,整个大殿中弥漫着一种温暖和煦的醉人气息。

光线明净,书房两侧放着几排青枝缠花瓷缸,十分小巧,几朵含苞待放的睡莲静静安养在瓷缸里,小艳疏香最娇软,阳光透过薄薄的绢纸窗纱透进来,碎金般洋洋洒洒。

江烨大礼参拜之後,抬起头,就看到了御案之後斜斜靠坐的帝王和他身畔的江采衣。

沉络手腕托着颊侧,长长的头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挽在肩头,墨染的流泉一般,从月白的纹路上流泻而下,漆黑的头发上枕着一截皓腕,犹如桃花冉冉盛放,那般妩媚艳丽。

他微微垂眸,似乎是非常感兴趣的把玩着江采衣的手,修长五指如同凝脂一般玉白,却又柔韧刚硬,交缠着女儿家的娇软柔荑,隐隐透出丝丝暧昧气息。

江采衣站在沉络身边,垂头不语,十分乖巧的模样,只是唇上一点微微湿润肿胀,十分显眼。

……显然在他进来之前,皇帝和江采衣很是唇齿缠绵了一阵。

想起茗儿在家中脸色惨白,气息奄奄的模样,江烨就觉得胸口怒气略略涌滚!

今早出门前,茗儿抖颤着捧着装着礼物的盒子,珍而重之的递给他,发白的粉唇翕动着,却是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串串落泪。

他上了马车之後,都能看到茗儿跪在家门口,殷殷渴盼,望着他马车的车辙。

茗儿……柔弱无辜良善的茗儿,好像冬日淅淅沥沥的小雨,纯净透明,她本应该入宫陪伴在君王身边,享尽荣华富贵和帝王的宠溺。

为什麽?江采衣这个做姐姐的,竟然如此恶毒,如此折磨羞辱这样柔弱无依的茗儿!

江烨暗暗冷斥着江采衣,却似乎忘记了,这个站在帝王身侧,单薄而倔强的影子,也同样是他的骨血。

是他的发妻拼命为他生育的骨血!

他只顾着暗斥江采衣阴毒,却丝毫也不反思,他这个做父亲的,可曾给过这个女儿一丝一毫的温暖?

他的心里只有那柔弱善良的二女儿,却忘记了自己如何让自己的长女尝尽了人间至痛至苦,失去了一个又一个最爱的亲人。

******

沉络极其敏锐的发现,手中江采衣的指头微微一颤。

……啧,究竟是个小姑娘罢了,半点心思都藏不住。

红唇微微上挑,密密长睫搭下来,沉络越发温柔的缠紧江采衣的指头,江家长女和父亲关系冷淡,他自然是有耳闻的。

只是,是真的麽?

******

一番拜谢、君臣寒暄过後,江烨献上了江采茗准备的礼物,一个红檀青鸟镂空漆木盒子,放在沉络的御案头。

沉络漫不经心的将手放在漆盒盖子上,却并不打开,而是淡淡嗯了一声。

江烨本来正琢磨着怎麽趁机跟皇帝提起江采茗的事,却被沉络冷淡的动作弄得很尴尬,有些不知所措。

江采衣站在一边,透过侧面看到阳光镀上沉络优雅艳丽的侧面和缓缓上勾的鲜艳嘴角。

沉络开口问江烨,爱卿新接手户部,交接可还顺利?

江烨连忙回答顺利。

还没等江烨回答完,沉络就淡淡启唇打断他,说最近吏部几个贪官闹腾的很凶,爱卿你可要把户部看紧了。

江烨连忙点头,正打算接着皇帝的话头往下说,沉络却又换了问题,笑着问:爱卿,新宅子住不住的习惯?

江烨脑子转不过来,慌忙组织语言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沉络却迅速抛出了另一个新的话题,话题切换极其迅速。

许多问题江烨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皇帝就已经把话题跳开了。

江采衣看着父亲脑门上越来越茂密的细细汗珠,不禁心里暗暗一抽,悄悄看了看沉络,只觉得他的手段实在深的可怕。

皇上说话的时候,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难得的柔和。但是你如果被他柔和的语调弄懵了那就完蛋了。皇帝语速并不快,但是云遮雾罩的提出一堆问题,并且个个话题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把江烨彻底搞昏,所有思路均被打乱,极度不知所措,也极度不安。那麽接下来,无论江烨原本想说什麽,只怕都会受到情绪影响很难组织好句子。

这一番言语交锋下来,江烨大概已经昏昏沉沉,原本十分的精明也只有三分了。

果然,江烨脸色泛起青黑,话语也开始不流利。

沉络唇畔笑意越发明显,於御案上微微倾身,把玩着江采衣的手指,似乎是非常漫不经心的对江烨笑道,“江爱卿,朕今日看你越发清瘦了。是不是平时不太顾惜身体,下朝之後也忙着和诸多爱卿处理政事?”

江采衣只觉得头皮上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凶险!

这句话可不是闲话家常,这位皇帝向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不做一件多余的事!

这看上去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实际上暗藏杀机:

────如果江烨回答自己非常积极,勤勤恳恳,下了朝也和各位大人打成一片,玩命处理各种政事,那他基本上就完蛋了。这可不就表示他私底下在拉拢大臣、结党营私麽?真真是不得好死的罪!

────可是如果江烨回答,他下朝之後就什麽都不干,赋闲回家风花雪月,那也就是自己骂自己消极怠工。那江烨这个户部尚书还要不要做?一样完蛋!

江烨脑仁儿发麻,冷汗顺着背脊淌落,思考良久还是没有好的答案。

末了,他咽了口口水,期期艾艾的说,“启禀皇上,微臣刚刚接手户部,最近事情多,所以清减些也是有的……”

江采衣微微皱起眉头,暗暗冷笑。

江烨的回答,等於是将皇帝的问题绕了过去,他自以为聪明,其实正犯下大错!

帝王提问,做臣子的就一定要正面回答,哪怕会得罪皇帝也不要紧!绕过问题只会让皇帝觉得油滑精明,猜忌更重!

御书房的门半开着,此时突然闪过红光一角。

江采衣抬眼一望,讶然发现半开门外站着一个十分美丽的红衣女子,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那女子面若银盘,杏眼桃腮十分美艳,胸前的抹胸开的很低,隐隐露出丰满饱满的雪白乳房,似乎随便一掐,就蜜汁四溢,让人看了就情生欲动。

女子不仅容颜美丽,更有一份异域风情,她和侍卫一样站在御书房外侧,十分恭谨的低着头,唯独一双大眼睛含情带笑,很是精神。

她表情高傲,却完全不会惹人反感,反倒有种茂盛年华少女的耀眼任性,看在人眼里只觉得明媚鲜妍,仿佛这般青春年华就该有这般理所当然的张扬。

江采衣分神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十分茫然。

在这个当口,为什麽会突然跑来个美人,还站在御书房门口?

没有皇上的命令,没有女人可以站在御书房门口的,这位女子是来干什麽的?

莫非是皇上的新宠?

不太像啊!

这个问题江采衣来不及思考,就听到沉络笑声兀然一收,突然倾下身体,话锋如剑单刀直入的问江烨,“江爱卿,你对朕打算北伐瓦剌这件事怎麽看?”

江烨大惊,头上来不及擦去的汗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发寒!

糟糕!

皇上已经接连几日不曾提过北伐,他和慕容尚河都以为皇帝已经将这个心思搁下了,早已经放松警惕……哪知道陛下竟然会突然提起!

毫无防备!

如此突然!

沉络淡淡的垂着雪白眼皮,看着江烨青红交杂的脸色冷笑,“江爱卿你哑巴了?有什麽想法,说说看。”

……老天!这才是皇上今天召他谈话的真正目的吧!

方才东拉西扯了一大堆,其实都不在正题上!

江烨手心发寒,迅速在心里百般合计。

北伐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必须反对的!

因为一旦打仗,就要动用大批户部和国库的钱粮,这些钱粮虽然表面上属於皇室,实际上却属於北周世族,被慕容尚河牢牢控制着,如果大肆抽钱,就会极大损伤世族们的利益!

况且,北周世族们已经过惯了好日子,都想要安享太平不愿意打仗。

於是江烨整合心情,尽力平静的侃侃而谈,“皇上,臣认为,北伐这件事,实在不可行!”

沉络懒懒搭着十指,“哦,怎麽说?”

江烨拱手,“回圣上,理由有三:

其一,陛下北伐的目的不外乎是继续打击瓦剌残余势力,可是自从七年前的那一战之後,瓦剌在胭脂山外的部落已经几乎被扫荡平坦,目前对我北周绝对无法形成威胁,没必要;

其二,瓦剌部落东面边境和南楚接壤,如果此刻发兵,只怕会引起南楚的警惕,认为我北周野心勃勃,两国从此和平交好只怕会就此终结;

其三,打仗需要消耗巨大的钱粮,对於我北周实在负担太大啊!”

这三个理由沉络已经在无数的摺子上见过,都已经看腻了,他听得十分平静。

江烨却说得十分惶恐,不断窥探陛下的神色,嘴巴越发乾巴巴的,到最後越来越小声。

沉络并不打断江烨,而是耐心听完,末了笑吟吟的曲起长指微微扣动着御案漆黑的桌面,发出夺夺的好听声音。

沉络微微抬起素色的衣袖压着唇角,眸底弯弯,随意半绾的青丝缭绕蔓延,使得那个笑如烟如雾。

“那麽朕来提几条想法。”

沉络将背脊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弯斜挨着江采衣,他的体温冷而凉薄,带着好闻的海棠香气。

然後江烨听到帝王阴柔动听的声音:“第一,瓦剌现在不形成威胁,不代表他们以後不形成威胁。不趁现在剿灭,难道还让他们休养生息五十年?”

“这……”江烨汗津津的,完全无法反驳。

“第二,南楚同样遭受瓦剌侵犯骚扰多年,我们只要不碰触南楚国境,南楚又有什麽话说?何况百年前南楚和北周就是一国,我北周先祖的骨骸,还埋在他们南楚呢!打完瓦剌派个公主嫁去南楚和亲,两国交好不是问题。”

“是、是……”江烨脸色极其难看,完全无力反驳。

“那麽最後,钱的问题────”

“陛下!”涉及到这个关键问题,江烨顿时目放精光,极其清醒的抬起头来,语调用了十分的力量, “陛下!我北周现在绝对没有足够的钱支撑这一场仗!”

沉络眉角一扬,缓缓的坐直了身体。

江采衣屏住气,此时算是终於听明白了:瓦剌也好、南楚也好,全是幌子,对於这场战争,皇帝和世族们真正的交锋点在钱上!

反复拉扯过後,这场谈话终於到达了问题核心!

“江爱卿,”沉络的声音低沉好听,一字一顿的微带上扬。“你身为户部尚书,不会不知道户部有多少存银罢?朕记得今年的岁入有一亿两呢,嗯?”

听到这句话江烨眼眸骤亮,紧张感一扫而光,他满面红光十分自信,嗓音里面也带了许多铿锵有力,“陛下!户部的存银多少和可供支配的银子多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沉络交握着十指,静静等着他说,面色平静。

可算是抓到了话头,江烨相信自己在财政这方面比皇帝更有话语权,於是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陛下,今年户部岁入虽多,可是打这场仗至少需要约两千万两!今年户部岁入有一亿两不假,可是要花钱的地方更多,单是工部那边需要的钱就入不敷出了啊!”

江采衣听到这话心里一跳,迅速转头去看皇帝。

沉络眸光微动,神色不变,反而微微一笑淡淡问,“哦?爱卿说说,工部那边都有哪些地方需要花钱?”

江烨连忙回禀,“陛下,工部今年要修兴安渠、镇义渠、国丰渠,还有晋州的煤矿,房州的铁矿,鞍山的铜铁矿,都需要开采冶炼……”

江烨为了说服沉络,恨不得身上长够八张嘴,他说的越详细,沉络嘴边的笑容也就越发明显。

唉!

江采衣暗地里摇摇头,还以为自己父亲爬到这个位子上,是有多麽了不起呢,现在看来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这麽一点小试探就把自己套进去了。

江烨这麽滔滔不绝的,看似很有道理,其实他不但挑战了帝王权威,还等於越俎代庖插足了工部!

一个户部尚书,怎麽会对工部的情况那麽了解?

对於帝王来说,最好的臣子,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臣子。像江烨这样人在户部,却对工部了若指掌,说起工部的事情如数家珍的,简直就是自找死路。

等到江烨竹筒倒豆子般说到口干,沉络才缓缓的,一字一顿的淡淡问,“那麽,如果朕不用你户部的钱,也不用国库的钱呢?这仗还能打麽?”

江烨愣了。

皇上这话……是在开玩笑麽?

沉络盯着江烨的眼睛,浅声重复,异常清晰,“朕说,朕如果不用户部的钱呢?”

江烨差点晕过去,闹了半天,皇帝和他绕了一大圈,是让他在缺钱这件事情上立论!否定前两点,捏死最後一点,然後推翻!

这……

这……

江烨惊疑不定的看去,帝王的白玉指尖轻轻插入耳畔青丝,不缓不慢的轻轻梳理着,等待他的回答。

不用户部的钱,也不调国库的钱……皇上准备从哪里弄两千万两银子来?

他乾巴巴的张嘴,“皇上……皇上……”

江烨本想问沉络哪来的两千万两银子,可这就等同於打探帝王隐私,是杀头的大罪!

沉络似乎是笑了,十分悠然,红唇中露出珠玉般洁白的贝齿,“江爱卿,你没听错,朕不动用户部、国库任何一分银子,也不问各位世族要钱。那麽这场仗,朕就可以打了吧?”

江烨眉头一皱,突然转念一想,心思就活络开了……

如果皇上真的不动用户部钱粮,也不动国库,那麽就算他去打瓦剌,又有什麽关系呢?

北周世族关心的是手里的银子会不会少,这是根本的利益。

不管陛下的银子打哪里来,只要削不到世族们头上来,不就无所谓麽?

……这样想想,陛下坚持要打瓦剌,会不会是好大喜功的原因?……

想着想着,江烨竟然觉得心头一喜:这不等於是件好事麽?皇上自去打他的仗,国库的银两依旧掌握在世族手中,皆大欢喜。

等晚上回去,他可以立刻将这件事报告给慕容尚河!毕竟皇上将筹战款的目光从户部和国库上挪开了,也算是他江烨的功劳一件!

江烨面色一喜,连连对沉络磕头,“如果不动用户部和国库银子,皇上自然可以打。”

沉络满意的点点头,示意江烨起身,“既然如此,爱卿晚上就写个摺子,明天早朝递上来。这次出征,也有爱卿你的一份功劳。”

江烨喜得连连应声。

父亲啊父亲,你真的被皇上算计了……

江采衣缓缓呼出一口气,无奈的摇摇头,暗自叹息。

不管皇上让江烨写这封摺子的目的是什麽,不管皇上打算从哪里弄来那两千万两的银子,有些问题,是绝对不能回答的!

方才沉络问────如果朕不动用户部、国库任何一分银子,也不问各位世族要钱。那麽这场仗,朕就可以打了吧?

对於这个问题,江烨只顾着保护世族利益,却没有发现沉络已经悄悄将江烨置於皇权地位之上了。

皇帝出征,竟然还需要江烨同意麽?那麽沉络和江烨,谁是君?谁是臣?

不管江烨如何为慕容家考虑,君臣主次问题却是断断不能搞混的啊!而江烨竟然毫无察觉,理所当然的就答应下来了!

日後如果皇上想要清算,单这一条拿出来就足够让江烨死个七八遍了!

采衣悄悄看向沉络,果然,那狭长漆黑的美丽凤眸顿时十分玩味幽深。

江采衣暗暗心头发凉,如果说她之前并不清楚沉络对於江家的态度,眼下她也已经完全清楚了。

她在这个时候才真真正正确定,沉络对於江家绝绝对对不怀好意!

……这恐怕正是沉络叫她来御书房伴驾的目的。

皇上在故意透露给她这个资讯。

********

一切尘埃落地的时候,沉络才微微一笑,伸手打开了御案上的那只漆木大盒。

盒子里铺着一方素色的白色锦缎,半丝花纹都没有。

锦缎上,静静躺着几块漆黑的墨锭。

墨色光彩异常,而且香气氤氲,看得出用料很讲究。

每一块墨锭上都刻着梅兰竹菊的花样,不同花样的墨锭散发的香气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块墨锭的角落,都刻着一个婉转精巧的“茗”字。

江采衣站在一旁心里暗暗冷笑。

原来,这就是江采茗送来的东西。

精心制作几块墨锭博得皇帝注意,然後在显眼的地方刻上自己的名字,只要沉络使用这些墨锭,就会日日看到江采茗的闺名,提醒皇帝江家还有一位痴心不改的女子在痴痴等待。

更夸张的,衬托墨锭的素锦上还有几点深色,一看就是眼泪晕开的痕迹。

女子幽怨凄婉,昭然若揭。

一旁的江烨心情正放松,俊脸泛着淡淡红光。

江采衣眼睛一转,就好像没看见似的,小小冷嗤了一声。

沉络缓缓转过头看她,唇瓣带着香艳慵散的笑意,白玉般的手腕从袖口寸寸划出,繁复的花纹在丝织的衣料上依附一般的蔓生,而交领之处露出小片雪一般妖艳的肌肤,素色衫子窈窕姿。

“江烨爱卿心思果然清雅。”

沉络笑道,似乎心情极好,一个使劲儿竟然将江采衣拉扯入怀里,牢牢困在膝盖上。一双形状优美的凤目笑意流淌闪烁,眼角眉梢春水含情,扬声笑问:“那墨锭上的小字是谁的?瞧瞧朕的爱妃都吃醋了。”

语音绵软,缱绻多情,江采衣一缩脖子,他的气息在她耳畔轻吐,他的唇简直像是吻上了耳後一般。

如此实在是不够庄重。

江烨俊脸有些挂不住,心里更是心疼江采茗,末了,只是淡淡说,“启禀陛下,微臣哪里有这样清雅的心思?这是臣的二女儿准备的,她也另外替衣妃娘娘准备了一份。那墨锭上的小字……便是臣的二女儿的。”

此话将江采茗形容的即善良又痴情,不但对於姊姊没有任何抱怨,还悉心送上了一份和沉络一样的礼。

顿了顿,江烨继续补充,“这是小女将梅花、松枝、竹叶、秋菊上的露水扫下来,混了最好的墨料,干捣细筛,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汁搅合,又掺了珍珠和花粉,来来回回捣几万杵,花费一个多月才制成的。若用此墨书写,可有久久余香不散。”

这又是十分的才情和情致了。

江采衣都忍不住要为江采茗拍拍手,瞧瞧江烨那张嘴,把江采茗夸得跟朵花似得,倒显得她这个顶了妹妹恩宠的姐姐十分无耻。

她进宫已有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她的父亲可曾担心过她过得怎样?会不会被叶子衿为难?在深宫禁内会不会孤苦无依,悄悄哭泣?

没有,全都没有。

他满心打算的,都是如何让他心爱的二女儿如愿嫁的如意郎君,伴在君侧,尽享荣华。

淡淡看着父亲,江采衣泛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冷笑。

江烨久久等不到皇上的反应,眼看着御座上的那一对互动越来越香艳放肆,忍不住冷着脸出声,“陛下,微臣的小女儿……”又开始关於江采茗如何善良可人的夸奖。

沉络懒得听那一长篇关於江采茗的溢美之词,突然心头一动,觉得怀里的小女人体温越来越低,便垂下眼眸去看江采衣。

春花摇曳,在御案之上投出一种浮花一般的清雅浅淡,沉络专注的仔细的看着她。

衣衫襟口随着沉络低头下去的姿势微微下垂,他的锁骨挺直而惊艳,仿佛振翅的蝴蝶,几丝散发垂下来,在那令人心荡神驰的锁骨上微微清扫。

她的脸颊,正贴在他领口露出的肌肤上。

怀里的少女,冷的像块冰。

他心意一动,目光游移,就见江采衣无意识的紧紧握拳,抓着他的衣袖,狠咬着牙,睫毛上带着点点泪滴,死死凝望着江烨。

她不像是在看父亲,倒像是在看着势不两立的仇人……仇恨中,又有浓浓悲哀。

她的拳头握得很紧很紧,她的身体自从江烨进门之後就一直没有放松过,绷着,绷着,紧紧绷着。

……好生倔强,真的好生倔强。

刹那间有种极其柔软的神色浮上眼底,连沉络自己也不知道。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就感到怀抱里面的微微挣动,好像抱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狮子。

她的眼睛里面,满满的恨,满满的悲伤。

那种悲伤不会蔓延,而是被她一个人抱紧,将她自己紮的鲜血淋漓。

靠近她,有点像靠近一个自己默然舔伤口的小动物,惊惧的,颤抖的,却又勇敢。

琉璃灯萤火似的光软软的笼下来,淡淡的,美貌的帝王眸子微微一眯,他很想看这个小家夥亮出爪子挠他一下,又恨不得将她揉碎了一口吞了。

莫名就觉得她这幅抑郁悲伤的模样十分伤眼睛。

“晋候果然教女有方,将爱妃调教的十分讨朕欢喜。”

这样想着,沉络淡淡开口打断江烨的话,唇瓣凑近江采衣的後颈,隐秘的轻轻一咬,就能感觉到采衣全身痉挛。

……皇上!

江烨还跪在跟前呢!江采衣满脸通红,哀求的望着沉络,漆黑发丝间透出一轮染红的小巧耳朵,染着柔雾似得红。

他竟然……他竟然当着江烨的面调戏她……

江采衣浑身发抖,却突然发觉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手心,顺着手指的肌理抚摸,然後修长的指头密密插入她指头的缝隙,握起合拢,将她的冰冷手指缠紧。

他的手势那麽轻柔那麽温软,淡淡的温度从他的手上传来,温暖而乾燥。

温暖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放松而柔软的感觉,仿佛泡在温水里一般。

江采衣动了动手,却发现沉络握的更紧,更用力。

她讶异的掀起睫毛,偷偷看了他一眼。

皇上他……是在暖她的手麽?

他的手指,好温暖,好有力啊!那样紧紧握着,就仿佛将强大的热度都透入了她的血脉似的。

心头刺刺冷冷的疼痛,恍惚间缓缓褪去,温润的红渐渐染上脸颊。

这样一个灿烈的下午,御书房里弥漫着睡莲的香气,她的父亲跪在帝王身前,一字一句说着她妹妹的好。

就这样的一个下午,她想不到,竟然是他从身後伸过手臂来,将她紧紧的笼在怀中,一痕素色衣袖交缠着她的绿色衣裙,沾上一丝一缕海棠的香。

纤薄的背脊贴在他怀中,她莫名感到,来自这几乎还算陌生的夫君的温柔。

********

江烨见沉络对於江采茗似乎没有任何上心的意思,不得不硬着头皮咽下关於江采茗的话题,拱手说,“皇上,臣还有一事请奏。”

“……说。”许久之後,沉络放柔声音,懒洋洋的抽出手,曲起两根手指,撑住侧歪的头颅。

江烨磕头,“皇上,臣有幸得皇上看重担任户部尚书,这已经是天大的皇恩,至於陛下御赐的大宅……臣实在愧不敢受!”

沉络凤眸斜斜撇过来,轻笑,“哦?朕赐给你的你不敢受,那若是慕容尚河赐你的呢?你受不受?”

“皇上!”江烨俊脸铁青。

“罢了,既然爱卿坚决推辞,朕又怎麽好强人所难。”沉络却并不为难他,笑吟吟的,收紧力量将江采衣禁锢在怀里,不许她乱动。

然後,沉络扬了扬下巴,对门外唤道“进来罢。”

江烨一凛,却不知道皇上唤的是谁,连忙扭头看去。

御书房的门打开了,吹入带着凉苦竹叶气息和梨花香味的风。

方才站在门口,那有着异域风情的红衣美女笑眯眯的走了进来。

江烨和江采衣都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不知道沉络葫芦里卖的什麽药。

那女子笑意盈盈,腰肢如同冬眠乍醒的慵懒的蛇,她对着江烨柔柔一拜,语调仿佛黄莺出谷,柔腻缠绵,“奴婢莺儿拜见晋侯大人。”

江采衣骤然挺直了身体!莫非这女子是……

有着九重紫薇般华贵美貌的帝王微微眯起漆黑的眼睛,唇边的笑暧昧不清,带着若有若无的恶意。

“江爱卿,朕听说你帷幕无托,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甚是可惜。爱卿既然不喜欢朕赐的宅子,那麽……这位美人,爱卿你可喜欢?”

沉络脖颈的肌肤温度带着薄薄凉意,压在江采衣的脸颊上,她迅速抬头看向沉络!

美貌的帝王垂头,给了她一个微微的笑意。

………这女子是皇上要赐给江烨的!

莺儿露齿一笑,俏生生站在那里,就要去挽江烨的手。

江烨黑眸一冷,二话不说避开莺儿,转身敛眉沉声说,“陛下,这臣不能要!”

……他已经引起慕容尚河的猜忌了,连御赐的宅子也不敢接受,又如何能接受一名美人?

这女人是不是皇帝安插的眼线也未可知,他如何能放在身边?

何况……他和依颜鹣鲽情深,曾经执手发誓过永不相负,又怎麽能带个美人回去伤她的心?

沉络顿时冷下脸,懒懒淡淡轻笑,“哦?朕赐房子你不要,赏美人你也不要。爱卿如此无欲无求,朕倒弄不明白你究竟喜欢什麽了。”

江烨的俊颜闻言顿时加白了一分,心底冷冷沉了下去,如同浸湿着冰水。

……他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皇帝的好意,就算不是抗旨,也是十分不识好歹了。

臣子在帝王面前万万不能显得自己无欲无求,否则只会被解读成另外一个信号:此人具有更大的野心!正是因为具有更大的野心,才会对手边的财富和美人视如粪土!

他万万不能让皇帝如此猜忌他!

江烨夹在慕容尚河和皇帝之间左右为难,竟然是骑虎难下了。

沉络微微捏捏江采衣的肩,她立刻会意宛然一笑,连忙从沉络怀中爬出来柔柔跪地,

“皇上,”她语调清扬,“臣妾代父亲谢皇上龙恩!”

看着僵硬的江烨,江采衣宛然一笑,衣袖掩住嘴唇,“父亲切莫不好意思,母亲向来大度,定然会好好宽待莺儿姑娘的。”

衣妃说话了,那麽江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拒绝第二次,除非他打算跟皇上当场撕破脸!

而比起惹眼的豪宅,一个美人倒也不会在世族中激起多麽大的非议,两相权衡下,他似乎只剩下莺儿这一个选择。

那位莺儿姑娘闻言更是十分有眼色的靠过来,玉手就势挽上江烨的手臂,十分亲密的对沉络谢恩。

江烨被她拉着,僵硬着身体对沉络行礼。

沉络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凤眸微微上扬看着跪地的江烨和莺儿,“爱卿辛苦了,今日朕就赐你在青鸾殿歇下,晚些再回府,你,”

优美男嗓慵懒柔和,沉络眼睛里笑意盈盈,温软得宛若桃花,白玉般腻洁的指尖轻轻点向美丽的莺儿,“你也一起去,好好侍候朕的尚书,若朕的爱卿有半点不满意,你也不必活着出来了。下去吧!”

江烨一分一分地直起身,动作之僵硬,跟着旁边的莺儿简直能听到他的脊柱在格格作响。

皇上摆明了就是要监视他和这女子成就好事!为了防止他阳奉阴违,竟然赐莺儿在禁宫内服侍!

……这简直就是在强行逼他接受这女人!

江烨胸中怒火喷涌,脸上却不敢有一丝显露,只得让那莺儿娇滴滴的靠上来,一阵女子的芬芳娇软。

挥挥手,莺儿妖妖媚媚的跟在江烨身後出门去,沉络转头,就看到身侧的江采衣牙齿咬着红唇,眼睛亮亮的看着他们的背影。

……比起方才那副受伤的小狮子样,现在这个样子就比较顺眼一点了。

沉络抱着手臂转头看她,心情好到微微掀起了鲜妍唇角,暗忖。

这样想着,他突然站起身,缓步走去御书房门口,然後,亲手缓缓关紧了门。

*********

吱呀的沉重声响缓缓响彻,江采衣顿时有丝惊慌的看着从门边慢慢转过身来的绝世美人。

他关好了门,走回御案边,黑色头发映现着一线雪白的颈子,唇角含笑,慵懒优雅,菲薄的素色单衣,领口微开,精致锁骨上滚着白玉光彩,漆黑长发柔顺委顿,有阳光薄薄一层透下来,柔软摇曳流动,竟然有了水底一般的静谧。

“高兴麽?”沉络突然开口问。

御书房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顿时显得有些空旷,江采衣立刻紧张起来,怔怔看着他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浅浅晕开。

沉络似乎非常耐心,衣衫拂过地面的澄泥金砖,春光中竟似有淡淡光华。

“朕赐给你父亲一名美人,你高兴麽?”他重复问。

咬着嘴,江采衣恍然点点头,然後下巴就被一下抬高,骨节修长,线条秀丽的手托起她的脸,冰凉而殷红的指甲骤然点到她唇上,轻柔分开,沉络垂下长长的眼睫,将红唇轻轻贴在了她的唇瓣上,含吻吸吮。

“高兴的话,就露个可爱一点的表情给朕看啊……”沉络品尝着唇下的粉嫩舌尖,伸过手去将她的腰紧紧箍住,扯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语调在尾音上浮起上扬,绸缎滑过肌肤般在在勾人。

揪着他袖口的少女脸色迷蒙润红,他撬开她的唇舌,那带着清凉香味的柔软嘴唇他已经熟悉,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女人,却从来不如这次一般甜美。

说不得,就是迷恋这种柔软的感觉。

其他的,不想深究。

10

☆、眷寵 下 h

惊呼一声,采衣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一把抱起来坐在沉络的御案前。

沉络就这麽拢着她,开始翻阅案几上的厚厚一摞洒金纸卷。

……江采衣真的不明白,他为什麽要这样抱着她批摺子?不嫌硌手麽?

刚要抗议,沉络就伸过手来,将她头顶的发丝揉乱,似乎是觉得手感很好的样子,反复又揉了揉。

……不管了,他爱干什麽干什麽吧。

江采衣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帝王始终有些畏惧,缩着头也不敢吱声。

背後男人的胸口坚实温暖,微微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服熨贴在采衣背上。

本来皇帝处理政事,周福全是应该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但这会儿御书房里只有他们俩人,沉络写了一会儿,朱笔去沾墨,才发现墨已经干了。

而怀里的小丫头乖乖的依偎在他怀里,抠指头玩指甲,就是没有替他研磨的意思。

“爱妃?”戏谑好听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吐,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江采衣一震,连忙顺着他的指头看 去……原来竟然是砚台干了。

呃……所以,他是在等她给他磨墨麽?

对於後妃来说,能够伴驾於帝王身侧、红袖添香,定是求也求不来的荣宠罢?

可是啊……江采衣想到江烨送来的那几锭墨块就不免在心底冷笑,它们静静的躺在漆木大盒中,安静而光彩,犹如某种嘲弄。

她根本就不会磨墨。

她本来就不是富有才情的女子,幼年在旭阳没有条件,来到京城之後,她那位尊贵的都司父亲也只将一腔精力都关注在江采茗身上,她从来也没有机会学学这些女儿才情之事,在江烨书房里磨墨陪伴的,永远都是宋依颜或者江采茗。

而玉儿能有那般才名,全凭天资,江烨不曾培养过她一分一毫。

江采衣低下头去,雪白的後颈在漆黑发丝中透出,她的声音闷闷的,“皇上,臣妾不会磨墨。”

沉络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怎麽意外,漫不经心的,“那麽去替朕添些茶水。”

江采衣指头绕着身侧垂下的黑发,“臣妾也不太会泡茶。”

这一次,沉络的兴趣被挑起来了,“磨墨爱妃不会,泡茶爱妃也不会……那爱妃都会些什麽?”

江采衣耷拉下眼睫毛,闭了闭,猛然睁眼盯着江采茗的墨锭,冷笑。

“回禀陛下,臣妾什麽都不会,也不需要会。”

沉络一副很感兴趣洗耳恭听的模样,侧过头微笑,“哦?这话怎麽说?”

江采衣微微撇嘴,将手在膝盖上放定,“皇上身边,要磨墨有周福全,要侍奉茶水有司殿宫正,要熬燕窝汤有御膳房。就拿着制墨来说吧,又是添梅花粉又是捣杵的,虽然有些情致,可是品质就会比内务府专门准备的御用名墨好麽?臣妾成天琢磨这些事情做什麽?臣妾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眷念皇上就好,整天脑子里想着磨墨熬汤的,不是反而分了臣妾对皇上的心思?反倒失去了妃子本分!”

话语未竟就惹来帝王一串大笑。

沉络简直觉得心情好到无法形容,弯着眼睛几乎控制不了满目笑意,将怀里的小丫头紧了紧,笑的连肩背都在轻轻颤动。

“皇上……”江采衣蠕喏。

白玉般的指头揉了揉她头顶上的发丝,隐隐又带了一线微妙的慵软,“爱妃这一番话连消带打的,是想挤兑谁呢?”

莫名的脸上有点发烧,即使知道什麽小心思也瞒不过他,江采衣还是忍不住逞个口舌之快,将送墨的江采茗、熬燕窝汤邀宠的叶子衿她们狠狠的阴一把。

沉络继续笑,手腕撑着额头,漆黑的头发从颈侧流水一般滑落,落在她的手背上,痒痒的,柔滑冰凉。

……或许是他今日的笑意太柔和,也许是他的手太温暖,江采衣虽然被他戳破了心思,却不知道为什麽一点也不害怕,直觉他并没有生气,更没有怪罪她。

“不会也罢,朕自己来。”沉络并没有放开她,而是伸出手去,真的亲手研磨起来。

腻洁乾净的修长手指笔直的拿着墨锭在砚里均匀舒缓的划圈,偶尔轻轻的添点清水,墨锭摩擦砚台的声音均匀好听。

实在无聊,江采衣动了动脖子,目光就扫向御案。

江采衣的目光刚刚接触到御案上展开的纸卷时,顿时一惊!连忙举起衣袖遮住眼睛侧过头,“臣妾应回避。”

桌上展开的,竟然是今年春闱的殿试试卷!

这是後妃不能看的。

春闱殿试是由皇帝亲自出题,亲自阅卷,亲自点出三甲。

这可是件大事,江采衣可不想一个不小心,看到谁谁谁落选了,谁谁谁中榜了。

“无妨。”沉络轻笑出声,将她撇开的脸摆正,朱笔点点眼前的这一份试卷,“你看看,这一份卷子写的如何?”

她大惊,後宫嫔妃如何能看殿试考卷!?

正欲起身却被强势的拉回来,沉络低垂着漆黑的睫毛,五根手指压在她的肩膀,虽然轻柔却不容反抗,“看。”

她无法,一目十行的速速扫过去,只觉得文笔立意都极好,笔迹也阔达昂扬,应该是个颇有胸怀的才子的卷子,於是夸奖了几句。

就听到极好听的轻笑一声,帝君鲜艳的袖子压上嘴唇,漆黑的睫毛下勾一点笑意看着她,竟然有丝不可言说的温柔意味。

“这是江州苏兰泰的卷子,无论见解文笔都属上乘,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说。

江采衣简直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跟她说这个做什麽,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问,“ 那……那皇上是打算钦点苏兰泰为今年的新科状元了?”

哪知沉络摇摇头,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不,朕不但不点他做状元,还要让他落榜。”

江采衣张口结舌,“为、为什麽啊?”

朱笔点点那张考卷,扫过一个鲜妍的叉,沉络看着她在胸前环紧的指头,微笑,“这苏兰泰虽然才华横溢,但是字里行间傲气太过,朕且磨磨他的性子,打回去,下次春闱再说。”

“那、那万一这个苏兰泰心灰意冷不考了怎麽办?”江采衣有点儿担心。

“若如此,他也不是可用之人了。”

沉络淡淡的说,然後推开这一份,抽出另外一份展开,“爱妃,这个人的卷子,你也看看。”

江采衣深吸口气,只觉得他身上的海棠香味十分恼人,稍稍一挣动他的手臂就会缠的更紧,简直勒的她呼吸困难。

这一次本来也打算只匆匆扫过一眼,然而……江采衣定了定,目光没有立刻移开。

她俯身上去,几乎是趴在了纸面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才迟疑的喃喃自语,“这卷子……这卷子……难道是谢清写的?”

卷子上的语句风流潇洒,十分有名士风采,遣词造句都很像名满京城的才子谢家谢清。

说起谢清,江采衣也是熟悉的。

原因无他,叶子衿为了争宠,花大笔价钱从谢清那里买来一首词,写的清丽婉转十分缠绵,配上古曲以琵琶演奏,以求得帝王一笑。

谢清的词,十分有名。

沉络黑眸里闪过笑意,颈子低低垂下,两人的姿势竟然好像耳鬓相磨密密交颈的鸳鸯,他一身极其素色的优雅宫装,下摆那样丰盈饱满,如同花瓣的裙摆漫不经心的铺开满地,绝世天香,艳丽华贵,江采衣只觉得似乎是被重重紫薇花瓣给包裹起来了。

“谢清是素有才名的……”江采衣沉吟,莫非,皇上属意的状元是他?

哪知沉络摇摇头,笑的十分讽刺。

“谢才子单名一个‘清’字,却自甘堕落帮後妃邀宠,真是辱了这个字。”沉络的眉角微微扬起,眼帘半落,他的眉本就生的高傲,这样挑起来的时候,更带十分轻蔑挑逗,“凭他也想入朝为官?还是填词去罢。”

笑罢,他握着她的手,拿起朱笔在那考卷上写了四个字批注────且去填词。

淡淡的温暖从他的指尖流入,江采衣被他握着手写字,心神逐渐清明。

这两个人的卷子是皇帝特意点出来给她看的。

第一个人,虽有才华,但是过於自傲,皇帝不喜,但又打算栽培。

第二个人,风流倜傥,可是却和闺阁女儿家过往甚密,能有什麽出息?最要不得的是,他还没有入朝,就已经帮叶子衿写词争宠,就等於在拉帮结派投靠叶家,这种人皇帝只会永远掐死他的晋升之路,入朝永远无望。

沉络给她看这二人的卷子,便是一种警告。

警告她不要持宠而娇、更不要拉帮结派。

江采衣心底顿时一阵轻松。

这的确是一种警告,但也是重视的表现。

正是因为重视,所以沉络才会花心思警告她,否则他完全不需要费这个劲,将她扔在宫里不闻不问也就是了。

也就是说,在陛下心里,她已经脱离开江家,不会受到江烨拖累了。

有种浅浅的暖意荡漾在心底,江采衣不禁溢出一丝笑意。

这是警告,但更是教导。

他在教她。

(即使是许多年以後,江皇後回忆起这一幕还是觉得非常美好,说与皇帝听的时候,她

那位华贵艳丽的夫君就弯起眼眸笑眯眯的看她,说:当时朕就已经决定把你宠成後宫第一宠

妃了,与其让那些世家大族的闺女上位,仗着朕的恩宠为世族牟利,还不如朕自己手把手教

一个出来,乖巧聪明可爱不说,用起来安心品质忠诚也都有保证。……黑线,所以陛下你是在用培养门生的理念培养老婆吗啊喂!当天晚上,皇帝被皇後踢出寝宫,夜宿宫门外────好吧,史官们热血沸腾添油加醋的八卦起来皇帝是管不了的,但为这一句话皇帝陛下连续睡了三天偏殿也是真的。後话。)

江采衣转过头去想要看帝王的眼睛,却不其然他也正低下头来,嘴唇擦过嘴唇,一阵柔软香甜的热度。

“采衣,”沉络的黑眸微微变黯,红唇吐出的是她的名字。

他的尾音压低,沉沉的含着诱惑,他以前总是叫她爱妃,尾音淡淡的嘲讽戏谑,冷漠生疏,让她紧张。而这一声,诱惑中带着欲望。

*******

……皇上!江采衣满脸通红,哀求的望着沉络,僵坐在他膝盖上一动不敢动,御案遮挡下,她的裙子被缓缓撩上膝盖,下身一阵冰凉,沉络竟然将指头伸了进来!

漆黑发丝间透出一轮染红的小巧耳朵,染着柔雾似得红。

他竟然……他竟然……

江采衣浑身发抖,只觉得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她腿间的花穴间,隔着亵裤来回揉捏,手势那麽轻柔那麽温软,淡淡的温度从他的手上传来。

“方才爱妃提到嫔妃本分,那麽这会儿是不是该尽尽你的本分?”他轻笑。

“皇、皇上……”

可、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御书房侍寝啊……

这太淫荡太不知羞耻了!

外面,外面还站着周福全公公和许多侍卫,这里却连个床榻都没有!

江采衣浑身颤抖,紧紧地闭上眼,紧紧揪着沉络御案下的衣袖,雪白手背上爆出一条条青筋,酥麻的感觉仿佛熔岩在浑身涌动烧灼。

“皇上……”细细的呜咽从唇底溢出,沉络手腕上传来指甲掐入肌肤的锐痛,原来是江采衣求饶的狠狠掐着他的手腕往出拖拽。他的手深入了她的花心,奶油一般柔软,细细密密包裹上来,犹如婴儿吸吮的唇,销魂不知处。

呵……沉络轻笑,看着怀里少女颤抖的模样,不知为什麽心情越发好,长指挑开江采衣的腰带,唇瓣咬住她红透的耳垂。

江采衣只得努力偏过头去,却被他在颈项间咬得狠了,极低极低的含泪喘息两声。

窗外风声渐起,藏住了他的指头在她身下捣弄出的水腻声。

抚摸到江采衣腿心儿滑腻湿润的蜜液,沉络美艳凤眸深深一压,猛然将采衣从怀里抓起来狠狠按在身前的御案上!

“不要!”采衣惊呼,身体向前扑去,惊然扫落了案几上的纸卷和浮雕象牙笔架,青石冻砚台、蜜蜡镶珊瑚小盏、缠金枝竹节蜡台翻到,零零总总的东西乱滚。

江采茗送来的墨块也被碰倒,滚落在地上,只听到各种玉石般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去御案上趴着,身子抬高,自己扶着桌子。”他沉吟。

她上身衣衫齐整,脸颊肌肤贴在冰冷的漆木御案上,帝王的手压着她的背不许她挣扎,

身下一阵清凉。

沉络连她的衣服都不打算脱,直接掀起她的裙子,一手扯落了她的亵裤。

少女发丝缠乱,头上的发饰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羞耻的趴在帝王身前的御案上,裙子被掳至腰上,高高翘起的丰满雪臀毫无遮掩,浪荡羞耻的颤动。

一株娇艳的桃花扑簌簌的落下了花瓣,在雕花窗棂上划出不甚明朗的痕迹,无声的铺满地面,吹入阵阵暧昧芳香。

“啊啊……皇上,不要!慢点……”采衣膝盖虚软,却被他拽着一条胳膊用力後扯,扬起颈子沉下腰,那雪臀竟是翘的更高了。

沉络直接撩开衣袍下摆,握住两团颤动的丰臀,健腰一挺狠狠将粗大狰狞的粗红欲望狠狠插入她腿间微微颤抖的花穴,耳畔听着她惊喘哭泣,就压下身激烈耸动起来!

“皇上……太快了……慢点……慢点……”她呜呜哭叫,他的手滑至她的腰间,紧紧握着,将她不停向他的下身送,粗长ròu棒不断挤开紧窒的花穴,疯狂抽进抽出,几乎顶穿她的身体!

“真是紧,才刚刚进去这小嘴就收的这样紧。”沉络喘息轻笑,架开她的双腿,采衣不断扭着腰想要躲避他,一条白生生的小腿踢腾着 ,却被他狠狠握住脚腕,压在御案上!

娇柔的少女面朝下被按在桌上,丰乳被紧紧压在桌面,泪水掉在冰凉的黑漆上,高高翘起的臀瓣间巨大狰狞的男龙不断抽动,在娇柔mī穴间抽弄磨碾,湿亮蜜液随着他抽动的动作从交合处流下来。

“嗯……”御案边沿的雕花磨蹭的她膝盖生疼,沉络的指头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滑上她的颈子,摸出一手的泪渍,窄臀健腰来回急遽挺动,插得她不断呻吟喘息。

他身体的重量压她的脊背上,长长黑发从肩头滑落下来,淩乱的落在她脸侧,沉络交缠着她的十指,吸吮她的脖颈,锁骨。

“再抬高一点……嗯……”他的声音在她耳边热热吐息,带着情欲的香甜和微微颤动,她的丰臀被他有力的下腹顶的不断前後颤动,少女浑身发红,双手被紧紧按在桌上,巨大ròu棒在绵软花穴里狠插,撞击的动作激狂汹涌。

“啊……嗯嗯……”浑身发抖,花穴被撑得满满的,气势汹涌狰狞疯狂,她哭着收紧小腹,竟然隐隐约约映 出了他的形状,简直令人令人血脉暴涨。

沉络垂下头去,湿润红唇难以自持的,咬着她不断溢出浪荡哭叫呻吟的小嘴,鲜妍的唇瓣压下来,将她的娇喘和泪滴都吮入口腔。

他真想戳穿了她,让她狠狠的哭。

美貌的帝王眸中流光一闪,双手缠紧她的手指,不等她的抗拒就更狠更深的刺入,连连耸臀,重重撞击,插得怀里的少女连连哆嗦,滑腻蜜液越捣越多,弄得两人胯间湿漉狼藉。

动听男嗓中带着情欲意味的呻吟在空气里荡漾开来,一点点渗透进春日香风之中,采衣感觉到mī穴里的粗热越发灼烫暴虐,挣扎起来,却无论他怎麽挑逗诱惑,就是死死闭着嘴唇不愿意呻吟出声。

“不许咬嘴。”激烈挺动中她听到他的命令,却只是本能的要的更紧。

“再不听话,朕就在这里玩死你,信不信?出声!”漆黑的凤眸染出一层淡淡透红,身下粗热激烈撞击,狠狠抓着她的两条大腿,掐的死死的,退高她的臀瓣,跪在她身後,耸动着腰身狠狠抽送。

“呜呜……”她的腰被他掐的好痛,臀瓣间一波波动作剧烈如同暴虐涌动的狂潮。

“陛下……好酸……我不行了……啊啊……”疯狂的快感从四肢百骸涌上,她不由自主的在他怀里扭动四肢,大口大口艰难呼吸,忍受花穴里越来越疯狂的冲击!

安静的御书房里满是男人下腹撞击臀肉的暧昧声响,蜜水将粗热男龙裹得湿亮,将她雪白的臀瓣抽插的一片滑腻,一片淫靡滩在黑色御案上。沉络并不阻止她的挣扎,微微汗湿的脸颊紧紧贴着她哭泣的侧脸,采衣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温润的而清颤,荡漾在自己的耳畔,柔软的沿着颈项滑入衣领深处,在皮肤上带起酥麻涟

漪。

“求求你……陛下……啊恩……”

“求什麽?继续挣扎啊。”他咬着她的耳垂轻笑,感觉到包裹住男龙的mī穴紧紧抽搐,似乎要将他绞死般,越发销魂喘息。

“朕喜欢你挣扎,就是这样扭……嗯……你越挣扎,朕干的越舒服……”双腿被掰的更开,巨大ròu棒似乎要弄死她一样激烈抽动,他支起身子,垂眸欣赏她被他插得红肿哆嗦的柔弱mī穴,越发狠厉撞击,将她顶的不停向前滑去!

“不要……”挣扎也不是,顺从也不是,身体几乎要被撕裂了,“陛下……放了我……不行了……啊!啊!”

他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开她,优美腰身俯低,狠冲猛撞,次次深深整根插入,干的她不停哭泣颤抖。这样暴虐的动作简直就像上刑,她如同狂风暴雨中摇摆的孤舟柳叶,身後肉体撞击的淫靡声响越来越剧烈,她被更高的抬起下身,大腿被掰的酸痛。

白玉色的长指揉上她泪水斑斑的小脸,指尖带着香滑蜜液,邪肆插入她微张的小嘴!

“这姿势要你最是刚好,不但尽兴,而且看的很清楚……乖……含的紧点……嗯……”娇小的少女下身赤裸,高高翘起无力的任凭身後美艳的男人暴虐抽插,泪水在阳光里晶莹明亮。

她被操弄的哭喊饮泣,越是求饶,身後的男人兴致就越强盛,力量越发巨大。

桃子一样弹性饱满的臀瓣被结实下腹撞得不断颤抖,随着挤压耸动的动作不断弹跳,发出清晰的啪啪声。

“啊啊────”终於受不了,采衣弓起背脊,再也承受不了他的冲击,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臂,红肿小 穴死死收紧,在更加暴虐的疯狂律动中尖叫着高潮!

她的手臂撑在桌面上,颈子极低的垂下去,沉络一把抱住她软倒的娇躯,高大身躯附身而上,将她全身紧压在桌面上,抽插的力量更重更狠。

长指突然顺着她颤抖的小腿摸下去,到达她小巧玲珑的脚踝,她莹润的脚搭在桌沿上随撞击来回摇晃,雪白的脚趾像是小小的花瓣,他大为兴起,指头插入她脚趾小小的缝隙,扳开她蜷缩的脚趾。

“嗯……嗯……“冰凉的触感传来,她发烫的小脚被他捏的一阵钻心酥痒,高潮过後的软嫩xiāo穴被更狠更涨的撑开。

黑睫蝶翅一样颤抖,沉络将她从御案上抱下来坐进怀里,铁臂紧紧箍住,“小妖精,怎

麽这麽快就不行了?啧。”她呻吟求饶越厉害他就操弄的越发快越用力,好几次都恨不得要撕碎了她!

“轻点啊……皇上轻点……”

他的青丝劈头盖脸瀑布一样倾斜下来,浓浓海棠香息顺着衣裳铺展开来,在地上散开成艳丽的蜿蜒绸缎,他的喘息也带着海棠的味道,勾魂摄魄。

柔软的身体,紧窒的肉身。

第一次抱她的时候,他并没有如同今日一般剧烈的近乎於狂暴的欲望,沉络挺腰喘息,狠狠激烈抽插,牵着她纤细的腰肢配合耸动的动作,折磨出一股又一股香滑淫液。

虽然决定让这个丫头做他的宠妃,可是他却并没有料到,她那样能惹起他的欲望。

就在春日的御书房,看着她的模样就让他几乎无法忍耐,只想把她的衣衫扯碎,压在地上狠狠淩虐。

窗外,是一丝一缕的柳,阳光照在春日的翠绿上,带着竹叶混着梨花的清新气味。

沉络激烈的咬噬着她带泪的红唇,头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了满身,强硬压制着怀里的少女,看她毫无还手之力,瑟瑟发抖,任凭他蹂躏逞欢。

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吞下去,他的手扳着她的下巴,转过来,按入颈窝。

肌肤上泛起淡淡的薄汗,他知道自己的手劲极大,已经将她细瘦的双臂抓出了青紫痕迹,却丝毫无法控制。

身体兴奋的无法自拔。

剧烈的快感仿佛是从骨髓中涌动出来,仿佛流动的温吞流火岩浆,消魂蚀骨,沉络低下头,咬住采衣透出漆黑长发的那一点後颈肌肤,咬下去,感到她颤抖。

“要不要重一点?真会吸的小嘴?夹的朕快要疯了!嗯?”他听到自己在她耳畔近乎於咬牙切齿的逼问,下身力量巨大狂肆上顶,怀里的少女因为这狂暴沸腾的动作发出细弱颤抖的呻吟。

“啊啊……”江采衣哭叫一声,沉络伸手一把掀翻了御案!

她被推着趴在前方柔软的地毯上,帝王欺身上来,勃发的粗热上青筋狰狞,他挺动腰部强悍拍打她的丰臀,“嗯……舒服麽?小妖精?要不要朕在御书房每个地方把你干一遍?”

他咬着青丝,十指骨节发白,几乎是骑在她身上疯狂抽插。

“啊啊啊啊────”已经高潮过一遍的身子禁不住如此狂烈的放纵,采衣胸前的裹胸被他抓下来,雪白丰乳随着他暴虐逞欢的抽插动作刮擦着身下的地毯。

痉挛般的巨大力量收紧!

采衣仰头呻吟哭叫,完全失去了知觉,只觉得他的十指收紧,将她握的发疼!

下身的抽动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悍猛,她的腰臀被他高高拎起,剧烈快速的摩擦出横流的白沫。

她的身体被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的她几乎能听到骨头发出格格的声响,美艳的帝王炙热喘息,埋首入她的黑发间,欲望如同烈火般燃烧。

“嗯啊……”沉络的牙齿咬住她的肩,留下艳红的放荡痕迹,狠狠撞击了无数下之後,烫热粘稠的白液爆发开来,满满涌入她抽搐的mī穴!

“嗯……”优美的身躯弯弓,如同一张调和适中的弓。沉络喘息着轻轻松开手,江采衣顿时失去支

撑,软倒在地上,双腿间狼藉一片,地毯上满是混着男性白液和晶莹蜜液的麝香。

……太激烈了!

沉络垂下长长的漆黑睫毛,犹带喘息,含着莹莹桃花流光的黑眸淡淡看着瘫伏在地上楚楚可怜的少女。

她的衣衫揉乱皱褶,白皙的娇躯上指痕斑斑,像个小孩子一样缩着,怯生生的看着他,眸子里有水光薄雾。

……为什麽这个女子能给他带来如此激烈的快感?

沉络缓缓伸出手去,摸到她胸口的衣襟,重新抓紧,然後将她从地上揪起来,展臂搂住。

阳光照进来,在房中一圈一圈,仿佛金色的年轮。

小小的重量压在他的胸口上,沉甸甸的,却说不出的饱满而丰盈。

仿佛那重量不是压在他的胸口,而是理所当然的压在他心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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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衣靠在沉络臂弯里,她的眼睛迷蒙,只是模模糊糊看着他蔷薇色的唇,轻轻启开仿佛透着的淡淡红晕的花心,锁骨上带着点点湿润咬痕,暧昧而妖娆,白玉般的肌肤映衬着漆黑的发间,看到的时候,视觉都仿佛被那极端的白和极端的黑所灼伤。

他的衣衫因为方才激烈的纠缠早就滑下来,松松挂在手臂上,在光线中暗银线织就的蜿蜒花色侧光透过轻纱透出来,光线一根一根的,他的手腕上伶仃着一线精致的金龙盘扣手链,仿佛一尊艳丽的神。

他的眼神看得她慌乱惧怕。

搂抱她的力量那麽强,让她知道他的欲望并没有纾解,那双狭长凤眸中仿佛开着某种艳丽的魅惑花朵,要强行吸干人的魂魄。

那麽美,这样一种可怕的诱惑。

沉络伸出手去,怀里的少女以一种无助脆弱却又倔强无比的姿态依偎在他的怀中,那麽近的距离,近得两人微弱的呼吸振荡缭绕。

长指抚摸下去,刚刚碰到她滑腻的mī穴花瓣,就感到她一个恐惧的後缩,沉络扬起眉角 。

“陛下……”采衣乞求的握住他向内探索的指尖,使劲儿摇头,耳根都红透了,只求他饶了她,别再 来一次了。

沉络微微一笑,起身走去御书房偏角的高耸书架,伸手,取出一只锦盒。

采衣直觉不好,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服。

“你要去哪里?”背後一阵暧昧轻柔询问,采衣手里抓着被扯破的亵裤,紧张的看着走来的美貌帝王。

“我……我……”他手上拿着的,是催情药丸麽?

江采衣好害怕,双腿虚软无力,连站着都很费劲,她也顾不得嫔妃礼仪,扭头就朝门口挪动,就算得罪他,她也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眼光一闪,江采衣只觉得头晕目眩了一秒,他的身体就挡在了她的身前,背靠着房门,笑吟吟的垂眸凝视她。

修长手掌压着紧紧闭合的御书房门,沉络伸手扯住她淩乱的青丝淡淡说,“这麽乱七八糟的,出去像什麽样子?任谁都知道你和朕在这里干了什麽。”

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江采衣纵然是有心争宠,也受不了这样猛烈的承欢,揪着胸前的衣襟慌乱瞪着帝王平静的容颜。

“唔……”他一把拽起她的肩,低头吻她,舌尖顶入红色丹丸,顺带着咬了她的唇瓣一口。

甜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几乎是立即的,她身体不由自主的燥热起来。

“要做朕的宠妃,好歹也得有让朕尽兴的本事。”他笑谑,松开手,旋身坐回御座,手肘撑着下巴,长发披散,欣赏她欲火烧灼的样子。

“皇上……”这下变成她求他赐予欢情,少女羞耻的咬紧下唇,压制着一串娇喘呻吟,却连走一步都困难,腿间汁水泛滥,她几乎是跪着爬去他脚边。

沉络慢慢伸手,在她灼热的颈子上来回滑动了几个来回,惹出阵阵娇媚莺啼。

啪一声轻响,烛花一动,明亮如夜的房间里立刻绽开了粗大红烛光线,浅黄色的温暖光晕漫漫弥漫而开。

“你的衣服是自己脱,还是朕给你脱?”纤细白皙的手掌隔着柔软衣料,以那样温柔的姿态抚摸上了她胸前的丰乳,轻轻抚摸,火热的感觉顺着他的指腹阵阵撩人,惹得她控制不住呻吟,“嗯……啊……”

沉络弯起绝丽眼眸,“看来得朕替你脱了。”

帝王伸出手去,摸出御座旁剑架上的短刀,抽刀出鞘,一片清凉寒光。

“别怕。”他轻轻柔呓,春风一般温软的桃花眼眯细,刀尖带着锋锐的寒刃,顶在她胸口的布料上。

江采衣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冰凉触感仿佛一道雪花顺着身体流下,一痕清凉印记。

锋利刀尖割破丝帛,发出流畅的声息,森冷的兵器寒气已润进皮肤,柔白润泽的肌肤仿佛花瓣脱开露出的晶莹果肉,寸寸暴露。

气氛骤然紧绷,刀锋带来恐惧战栗,同时又激发出莫名尖锐的刺激和兴奋。

他唇瓣温暖潮湿的气息拂过采衣的眼睑,不由得轻轻震颤,她气息不稳的低低喘了一下,就看到他微笑着,艳丽的嘴唇弯起一个暧昧的弧度。

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黑发,漆黑的青丝垂下来和她的发丝纠缠,阴影落在眼底眉梢,那淡淡海棠花香成就了异样魅惑妖艳的味道。

刀锋割裂开的衣衫委顿落地,发出柔软而微妙的响动。

肌肤接触到春夏交接的微凉空气,无法形容的酥麻沿着颈侧向下延伸,半个身体都颤栗而麻木。

“刷!”她就这麽跪在他身前,浑身赤裸,帝王反手插回了短刀,细长的桃花凤眼水光晕染,忽

的眯细,生生的媚惑,欣赏着她慌乱的娇躯。

“想要麽?”他轻嗤笑,忽然好笑的揉揉她的发,自嘲,“瞧朕问的,给你吃的药是这宫里最烈的, 你怎麽会不想要,只怕还不知道会浪荡成什麽样子?”

白皙修长优雅的指头轻轻一勾,裙分一线,暧昧的爱抚蔓延在白皙的肢体上,如潮水席卷。

“……皇上……我……嗯……”她连臣妾都忘了叫,小手指尖红透,弱弱抓着他的衣摆,难耐的爬上他的膝盖。

“不急。”他这时候倒是有了好耐性,掰开她揪他的小手,微笑着起身,优美下颚朝窗口的位置扬了扬,“去,站到光线里”。

采衣慌乱的看去,窗棂透入夏日明艳的光彩,站在那里,浑身只会纤毫毕现,“皇上,这……”片刻之後,沉络推开他,迳自向窗边走去,走至窗下他回头,剔亮的眼眸看着江采衣,素色衣摆上折射的银线在春光中荡漾。

“要做就过来。”说完,顿了一下,他忽然微笑,带了点妖糜的味道,“还是,连这种事都需要朕教你麽?”

******

明媚春光,风露清气与花的甜香交缠在一起,熏人欲醉,璃飞檐在烈阳下流淌如金子般

耀目的光泽。

北周年轻的天子靠在窗头,周身落了满身春光。

日光如水银般直倾泄,窗棂出如笼在淡淡水华之中,清晰明亮。

怀中的少女浑身赤裸,白玉无瑕,背靠着窗棂,仰头细细呜咽喘息。

她双腿分张,双手搭在沉络肩上,被他托在腰上,抵在窗棂上。

“采衣啊……”沉络语音绵软,缱绻多情,两个字简直像是吻上去一般。唇齿映在她眉心,轻吻时衔落花瓣无声,江采衣被药性迷离的浑然不知道天地,只能任 他唇舌挑逗戏弄。

一吻落在她黑发中透出的白皙耳垂,辗转蜿蜒,顺着仰起的脖颈向下,怀中少女逐渐在羞怯和兴奋里舒展开身体,就像是在夜半时分才矜持而娇羞的绽开的昙花一样。

“嗯……”刚刚发出一声带着欲望渴求的呻吟,他就突然停下温柔吮吻,鸷猛的抓住她两条腿就圈在腰上,一下将她整个抵在墙壁上。

奶油似的皮肤黏着他的手,磨蹭着他身上散落的衣衫。

“腿张开,你身体里里外外,所有的地方,朕都要好好尝。”不由得她反抗,有力的手指撩起她的双腿就顶进去,狂放欲望一插到底!

“呜呜……”光线明亮,雪白丰乳饱满如同两瓣桃子似得颤啊颤,双腿被拉到极致,他方才射进去的 浓浓白液随着他放肆的抽动带出来,几乎在他插入的同时她就高潮出来。

“啊……皇上……求求你……求求你……”

沉络淡淡的笑,春光流丽的眼睛生生凝出一团火来,身下越发肆意大开大阖的抽插,眯起凤眸看着她迷乱的神色,吸吮着巨大男龙的花穴不断抽搐,将粗大ròu棒咬的更紧更深。

“我要……我要……”细细泪水划过眼睫,昏乱的欲望让她收紧指头,死死拧抓着他的肩膀,细弱的双腿被他托着,抵在墙上,狠命一般的耸动放纵!

沉络的欲望极其粗大,将她撑开到极致几乎绷紧到极致,他喘息着抓紧她抖颤的臀瓣,激烈地抽插着她刚高潮过的红肿xiāo穴。

舌头伸出红唇,他弯折颈子细细地描摹她湿润的唇瓣,身下不住挺动,将她的臀不住的往墙上撞去!

“啊啊……啊……”

掰开来揉碎了,就这麽吞下去吧。

他想,挺腰疯狂抽戳,狂放的力量几乎要了她的命!

“再张开。”他嫌不够,更深更猛的挺进去,就听到怀里的少女哽咽着,却又浪荡的呜咽呻吟娇喘。

不够,不够。

“再张开。”他命令,凤眸渐渐染上狰狞,将她的双腿握出青紫痕迹,任凭她的mī穴红肿抽搐也不罢 手,剧烈的快感随着她一次又一次的高潮紧绞,血肉厮缠,体温体温彼此交融,炽烈的呼吸升腾。

还要,还要。

“张开!张的更开!”他咬着她的耳垂喘息低吼,浓稠蜜液随着他激烈耸动飞溅,采衣已经被巨大的力量几乎 撞成两半,哭闹呻吟着承接他猛力的撞击!

“啊啊啊────”尖锐的快感利刀一般劈开磅礴欲海,紧紧拧住她的四肢百骸,剧烈颤抖!

“嗯。”他的手臂几乎抱断了她,沉络旋身将她抱下来,狠狠抽动一番後,猛然抽出!

修长的有力手臂撑在她耳侧,采衣被他从墙上抓下来按在地上,掰开丰满雪臀将刚刚抽出的巨大男性狠戾顶进去!

灼烫粗长不断推挤,反复耸动,刚刚抽出一点就以几倍的力量狠狠顶回去,沉络低下头,难以自已的喘息,快速剧烈耸动,结实的窄臀抵着她疯狂抽戳。

发丝完全倾泻下来,流瀑一般披散在线条优美的肩背上,他一手压住她的肩膀,五指扣紧,疯狂挺动着腰。

“呜呜……”采衣难耐的扭动着腰肢,虽然吃了药,可是她还是受不了如此暴烈的淩虐,小腿无力的踢腾,拳头在他胸口弱弱的捶打,却丝毫阻止不了任何进击的动作。

“呃……啊!啊!啊!”烫热的感觉从肌肤向上攀升着,渗透入骨肉的深处,一波波剧烈的颤抖都是无尽的愉悦和痛苦折磨,采衣浑圆丰润的乳房被撞击的上下激烈晃动。

沉络眸底透出一丝猩红,指头收的更紧,几乎要捏碎她的肩头,身下抽插越来也快,越插越猛!

“唔……嗯……皇上……求求你……求求你慢点……”她真的无力承受,连呼吸都无法维持,哭着大口大口喘息,从他的唇瓣中撇开头使劲呼 吸。

“乖点!如果你不想被朕弄死在这里,就别乱挣扎。”他的身体紧绷,肌肤下流动着疯狂的欲望,她越是挣扎就越是惹得兴奋,握住激烈晃荡的雪乳,他大幅度摆动着有力的腰肢疯狂撞击柔嫩的花穴。

“呜呜……嗯……”暴虐热流席卷过来,采衣只得攀附着他坚实的手臂,他的手指像铁条一样,怎麽都挣不开,唇舌火热,那低喘暧昧,俱都搅的她浑身酥软。

“啊啊……”白生嫩的双腿被扯的大开,少女柔嫩的身体上是不断放荡起伏,线条优美的腰臀,越发加剧抽戳的动作,发出清晰的肉体拍击声响。

“皇上……”门外传来周福全小心翼翼的低哑声音,似乎是有事禀告,反复犹豫再三,还是开口。

“滚!”沉络冷斥,架起采衣的双腿在肩上,湿漉漉的花穴被巨大ròu棒不断冲击深入,采衣下身

几乎腾空,随着他剧烈的抽插不断抽搐,更紧更紧的吸吮哆嗦!

下身交合处的声响清晰而淫靡,沉络的手指骨节都隐隐发白。

腰椎间的刺麻感觉让他完全收不住攻势,身下的小女人绵软湿透,连眼神都涣散掉,柔软而乖巧,他低下头去,她柔软的身体几乎被折成两半,大大张开着任他逞欢放肆。

剧烈收缩传来,他忍不住喘息闭眸抽细,身下的销魂收缩湿热而滑腻,抓握住她饱满的臀瓣,他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在她的哭叫哀泣中狂乱抽动。

“皇上!啊!啊!求求你,求求你停……”巨大力量让她失神尖叫,打开的双腿间飞速撞击几乎将她劈裂,几番激烈纠缠他紧紧抱 住她,激烈喷射出来,滚烫jīng液奔流入她红肿的花穴。

“呜呜……”小丫头哭着踢腾小腿,娇柔小腰随着他的耸动无力的起伏,双腿间湿糜一片,激射过的男根在滑腻抽搐的花穴里持续戳刺,许久才缓缓停下来。

沉络抽出身体,撑着手臂喘息,一头慢慢柔顺青丝淩乱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落,如同染墨的绸缎,比地砖更加漆黑冷艳,泉水一般蜿蜒迤逦着,铺展开来,有种惊心动魄的妩媚。

身侧是明亮的窗户,窗外梨花如同落下的漫天雪色。

怀里柔弱的被剧烈高潮眩晕过去的少女,缓缓躺向地面。

他动手撩了一下她的睫毛,就听江采衣咕哝了一声,迷迷茫茫的,贴向他温暖的肌肤。

地面寒凉,沉络收拢手臂,静静的抱着怀里的少女,她还在激烈的高潮中抖颤,伸过两条柔软的手臂搂住他的颈子,一面哽咽一面磨蹭,就像个小女儿。

春风很清爽,送来太液池的潮气,沉络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妖丽华贵的美艳容颜上也稍有潮红。

胸口传来女子柔暖的体温,娇怯的小女子蜷缩着莲花一般的足趾,仿佛犹带晨雾的梨花。

不够。

他眯起美丽的凤眸,漆黑睫毛在眼底滑下凉薄的弧度。

两番纠缠已经淋漓尽致,却还是觉得不够。

仿佛,他没有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什麽,反倒是丢失了什麽,仿佛有种模糊的幽暗的洞口在缓缓打开。

飒飒空庭里,渐晚的春色。

江采衣实在太累,就这麽枕在沉络的臂弯里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分,御书房已经点了灯。

星光从视窗透进来,带着淡淡的蓝。

入目竟然是她身侧一样沉睡的帝王,他的衣衫散落,依旧是下午疯狂放纵过的模样。

他面朝她,长长的睫毛安然闭合,漆黑一线

烛光在他漆黑发丝上摇曳光辉,暖融微黄。

窗外的两株梨花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在宫灯的照耀下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 雾,繁华而庄重,月色冷淡如白霜,只能看到隐约迷蒙的轮廓。

她不知道何时被他抱到了柔软的毯子上,紧紧裹着,房里还是淩乱的放纵痕迹,可见沉 络从下午到晚上都不曾宣人进来。

他就这样抱着她睡在地上麽?如此沉静。

她动了动,就感到帝王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後伸手过来,在梦中将她的额头压入自己 的颈窝,贴着凉薄而细腻的肌肤。

沉络……

江采衣咬了咬唇,乖顺的闭上眼睛,盖住微微湿润的眸子。

他的手臂,温暖。

%%%%%%%%

嘎吱嘎吱的马车车辙声在清寒的大街上滚动。

深夜星光黯淡,那孤暗的马车缓缓滚动着,极其安静,仿佛载着亡魂。

晋候府邸的灯笼在风里缓缓摇摆着,烛火昏黄如同黄豆。

在府中久久等待丈夫的宋依颜听到管家禀报侯爷回府,连忙小跑着开心的奔去府门口。

“侯爷────”她娇声唤道,看到江烨从马车上下来,不禁欣喜笑着扑过去,柔软的身子扑入他怀中,却感到一瞬间的僵硬。

还有一丝陌生的女子馨香。

开心的笑意僵在嘴角,马车帘子打开,伸出一只雪白的柔软的小手。

昏黄灯光照耀下,一位红衣妩媚,光彩照人的美人含笑着跟在江烨身後跳下马车,她满头珠翠,红唇齿白,腰肢儿如同柳条一般纤细,丰臀圆鼓鼓的,走动时,滚动着妖娆。

……

流火般烧灼的干哑顶住喉咙,宋依颜几乎是惊恐的看着这个如同怒放鲜花一般美艳的女子,柔柔婉婉走来,温软的挽住江烨的另一侧手臂,目光含情带笑,一副被男人狠狠宠爱过

後的娇媚模样。

“你……”她似乎听到耳边嗡嗡作响,动了动唇,就听到那女子银铃一般的笑声。

“奴家莺儿,见过夫人。”莺儿柔柔一福,嘻嘻娇笑,带了三分异域风情。她的声音婉转柔媚勾人魂魄,雪白肌肤映衬红裙映衬,更是粉面含春,媚眼如丝,仿若神妃仙子,。

冰凉冷意从每一根头发传至四肢,宋依颜惊慌的目光从她身上转至丈夫身上,颤抖着看

着他略带愧意的黑眸。

“颜儿……”江烨伸出手臂,却被宋依颜一把打开!

“嘻嘻,侯爷,奴家怎麽说也是陛下赐给侯爷的贵妾,侯爷可不要拦着奴家,一定要让

奴家给姐姐行了这个礼哟。”那春花般娇媚的女子,笑着柔柔屈膝嘤咛,头发上簪着一朵硕大的紫色牡丹,在月色下轻轻颤动,越发妖艳。

☆、漩渦

春日褪去,夏天一天一天到来,梨花谢了石榴花开,晋侯府清雅的颜色中,隐隐透入了艳光。

宋依颜向来喜爱清雅恬淡的装饰,江采茗自然继承了母亲的这一点,衣衫装饰清雅仙气,从来不讲究艳丽,行走处只会让人觉得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这晋候府里新来的二姨娘,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她喜爱大笑,喜爱花好月圆,喜爱一切繁华富丽的东西,她本人也娇艳的仿佛丰盛花期的鲜丽牡丹,身子丰满圆润,白皙丰腴的让人很不得摸上一把咬上一口,她衣冠装饰娇俏艳丽,总是在头发和靴子上系着叮叮当当的小银铃,声音甜美至极。

这女子的笑声十分甜美动听,让人听了好像喝过夏日的冰草莓汁一般畅快,那小嘴儿甜甜蜜蜜红的发艳,一个回眸勾唇都是无比的狐媚风情,再加上青春勃发,真真一个要人命的小妖姬。

单单从容貌上来看,莺儿的眉眼并不如宋依颜细致精美,可那浑身的光彩却和宋依颜完全不同,一劲儿的青春靓丽。偏偏她又喜欢鲜艳颜色,往那里一站硬是分外夺目,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握烈烈红梅放进了素淡的雪地里,盛开的绚丽。

莺儿丰满的身子歪在榻上,十分享受的捻起丫鬟捧来的冰冻樱桃,丢进红艳艳的小嘴儿里。

一旁的小丫头看着脸都发热,这位莺儿姨娘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媚惑,小嘴儿咬来樱桃含一含,咬一咬,末了还要舔舔指尖。

……那樱桃都没她的嘴巴红呢!

莺儿媚眼儿一转,看了看渐晚的天色,妖妖娇娇扭腰起身,“……侯爷呢?”

小丫头撇过脸去,不敢看莺儿露出红裙的雪嫩大腿,耳畔阵阵娇笑,清脆刺耳。

******

凉亭里,宋依颜伺候着江烨一起用晚膳。

这几日宋依颜十分沉默,连用膳都是淡淡的,江烨心中有愧,更是花了十倍的时间来陪她,却怎麽都唤不回爱妻昔日的笑脸。

席间只听到筷着交错的声响,更添窒闷。江烨心里十分难受,宋依颜这副不冷不淡的样子很是疏离淡漠,一连几日都对他爱答不理的。

江采茗也食不知味,看着往日情投意合的爹亲和娘亲冷战的样子,心里如刀绞,恨不得立刻将那莺儿乱棒打死,省的母亲夜晚日日哭泣。

偏生,这位莺儿姑娘……哦不,不能叫姑娘了,这位莺儿夫人是打不得动不得也骂不得的。

因为那是皇帝御赐给江烨的二夫人。

自从莺儿和江烨在青鸾殿颠鸾倒凤之後,陛下就亲笔谕旨,封了她二品诰命。莺儿在品级上和宋依颜持平。她虽然是个妾,可也是个贵妾,想要不声不响的打死了事,绝不可能!

更给人添堵的是,宫里的那位衣妃娘娘也摆明了给莺儿撑腰!就在莺儿跟着江烨回府的第一天,嘉甯姑姑就来候府传话────“晋侯阖府上下,要好好善待莺儿夫人,若有人和她过不去,就是和本宫过不去!”

除此以外,皇帝还赐了莺儿无数金银珠宝,甚至宫里的司膳嬷嬷都给她配了一个,莺儿在府里的地位虽说压不过宋依颜,可也没低多少────莺儿的月例银子从宫里支取,要多少有多少;身边大丫鬟都是宫里的姑姑,比府里头的大丫鬟还伶俐;莺儿吃穿用度都不靠晋候府,衣妃还另外贴补给她不少……这样的二夫人,又生了一副艳若桃李的模样儿,晋候府里哪一个也不敢瞧低了她去。

就在莺儿刚刚入府的早晨,趁着江烨上朝,雪芍领了家里十几个丫鬟婆子气势汹汹的赶往她住的别院────香梨馆,正打算寻个由头给这新姨娘一个下马威,哪知道……

“哟,来得可早麽。”妖艳的红衣美女轻灵娇笑,水灵灵的大眼睛精光闪闪。她粉胸半掩,丝毫不知羞耻的将一身雪白肌肤袒露,娇滴滴的放肆大笑。

莺儿玉手一捞,就将一张金黄丝绢挡在了身前,“来呀,来呀!”莺儿红艳艳的小嘴儿嘟起,十分招惹人,“想整治我尽管来呀,有本事,踏过皇上的圣旨来打死我呀!”

她大笑,笑得雪芍她们脸都白了。

这二夫人将圣旨挡在胸前,哪一个不怕死的敢冲上去教训她?!

况且这莺儿也不知从哪个勾栏女子那里学来的厚脸皮,十分泼辣无耻,只要有机会出现在侯爷面前,就一副恨不得缠上去的下贱样子,那抹胸都快扯到nǎi子下头去了!

宋依颜被她的无形无状气的直噎,无处发泄,只好和江烨置气,一连几天都不搭理他。

江烨自觉心中对妻子有愧,便尽量远离莺儿,也不和她亲近。

一方面是因为宋依颜,另一方面,他也并不信任这个御赐的美人。说不好,莺儿就是沉络放在他身边监视的探子。

只是他不靠近,不代表美人不粘他。

******

“莺儿夫人……侯爷和夫人正在用膳……莺儿夫人你不能进去……”莺儿扭腰摆臀的来到江烨和宋依颜用晚膳的庭院,站在院门外的雪芍刚刚伸手要拦,就被莺儿劈手一个巴掌扇翻在地上!

莺儿笑吟吟的扬着上挑的眼角,朝地上唾了一口,“反了天了,你这老货也敢拦我的路?胆子忒大!也不瞧瞧你那枯手烂牙的,配碰姑奶奶我一根指头麽!”

雪芍捂着鲜血渗出的红肿嘴巴恨恨的盯着她,那俏丽的美人儿扬着下巴施施然越过她瘫倒的身躯,末了还狠狠一脚踢上她的肚子!

“怎麽,你还不服气?瞧你今年也三十多了,还是个二等婆子吧?嫁不出去,打算留在侯爷府里吃乾饭麽?不要以为大夫人慈眉慈心,你就可以粘巴巴赖着不走!”

雪芍一向是宋依颜跟前得脸的人,明明还只有二十七八,却被叫做“婆子”,心里恨得直发苦,又被这麽泼皮无赖似得骂了,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莺儿俏眸子一瞟,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她身後跟着从宫里带来的丫头白竹,高扬着头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红薯。

“啧啧,”白竹看了看雪芍的模样,摇头嗤笑,“瞧你,现在看着还是个姑娘,可你主子为啥也不寻思着给你配个婚事?你这样,等熬成婆子了也不过是个给人洗脚的。”

雪芍脸色煞白。

这莺儿夫人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挑拨离间到人心底最要紧的地方!

雪芍本来姿色就一般,本也就是旭阳乡野的丫头,跟了宋依颜可谓是一人得道**犬升天。

这几年,她眼看着宋依颜的富贵,也不由得就升起许多小九九的心思。

她寻思着。就凭她对宋依颜这麽多年忠心耿耿,宋依颜无论如何会把她嫁个不错的富户,做个富户奶奶什麽的。

哪里知道,宋依颜仿佛忘了这件事似的,从来不提。

雪芍心里着急,却也不敢直接和宋依颜开口,只好等在晋候府里干耗,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早就过了适婚年龄。

……莫非以後,真的要做个孤老的婆子麽?

心里隐隐忧虑,雪芍瘫在地上愣愣的捂着肚子。

莺儿却压根不回头看她,嗤笑一句後,自顾自向前走。

******

银铃娇笑传来,宋依颜清丽的美貌不禁皱了皱,而江烨也脸色不豫,旁边的江采茗更是脸色不善。

那边分花拂柳走来的明艳的姑娘,不是莺儿是谁?

宋依颜雪白的容颜沉沉冷了下来,江烨连忙去按她的手,宋依颜只是轻轻躲开。

“你来这里做什麽?回你的香梨馆去!”开口斥责的是江烨,冷冷沉下俊脸。

江烨是上过战场的人,寒起神色的时候很有几分吓人意味,要是换了别的女子早就吓得缩缩脖子退下了,哪知道莺儿只是笑的更大声。

“莺儿来这里干什麽?自然是来看看莺儿我的夫君哪!”她声音好听极了,犹如黄莺娇啼,无比清脆。

江烨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那样洒脱的,那样甜美的笑……让他恍惚了神色。

他仿佛在莺儿身後看到了旭阳长满杜鹃的野山坡。幼时,他就是那样拉着翠秀在山花烂漫中,听她飞扬的笑。

虽然十分厌恶江采衣,可是翠秀……却是他心底深藏的,深藏的温暖记忆。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翠秀死的时候,他太年轻,太看重和宋依颜的爱情,却忘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发妻的深情,当时的悲伤并不够深,只是,一切都敌不过时间。

时间,让得到的变的淡漠,让失去的变的更珍贵。

他越来越经常梦到翠秀,梦到她还是小女孩那时,趴在墙头上对他莞尔一笑的模样。他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雨丝将她的脸蛋打的很湿润,头上一顶鲜红的虎头帽,衬着那粉雕玉琢的可爱女孩子。

对了,她的嘴角,有着甜甜的梨涡。那个时候他曾经凑上去戳,软软的,惹得她咯咯直笑。

後来他娶了她,娶了她,那时候他没有想过那麽多,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和他一起长大,他就要对她一辈子好。

可是,他对她那样不好。

他让他的妻,独自将他送上战场,拖着疲惫的身体照顾无数伤患,孤零零的在旭阳生产,独自在那样冷的黑夜里死去。

他表面看不出来,他有太多的野心太多的事,可夜色翩然来到的时候,内心却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都刻有她银铃一样的笑声,飞洒在山野间。

宋依颜立刻发现了丈夫这一瞬间的失神,重重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莺儿仿佛看不懂她的脸色一般,笑嘻嘻走上来,柔软手臂当众撒娇般的环上江烨的脖子,就那麽大咧咧的坐进了他的怀里!

“你……”宋依颜粉唇颤抖,指甲掐入手心,失望愤怒的水眸大大瞪向江烨!

“你这是干什麽?成何体统!”江烨也大惊!使劲撕扯莺儿的手臂,哪里知道这女子仿佛水蛭一般缠人,他越扯她越笑的花枝乱颤,丰满饱满的乳房更是随着她的动作浪荡磨蹭着他的身体。

“夫君────”莺儿唤,尾音拖得长长的,有点委屈又有点故意,韵味十足,“夫君那日在青鸾殿是怎麽疼莺儿的,夫君都忘了麽?莺儿好想夫君呢!”

说罢一个甜脆大胆的亲吻狠狠落在了江烨唇上!

“你……”宋依颜脸色一寒!江采茗连忙握住娘亲的手,只觉得一片湿冷,差点儿气哭,“爹爹!这女人放浪形骸,污了女儿的眼睛!”

宋依颜咬着唇含泪看着江烨,楚楚可怜,柔弱无端,看的江烨一阵心酸,连忙将身上八爪章鱼一般的女人拽下来,怒声呵斥。

可惜这莺儿别的没有,脸皮最厚,别人骂她厚颜无耻她当玩儿似得,被宋依颜那般楚楚可怜的怒视着,她脸上笑意一点不减。

“夫君,人家今日亲手给你做了蒸红薯呢,夫君你尝尝!”咬着红艳艳的丰润嘴巴,莺儿拿起热腾腾的一只红薯,就往江烨嘴里塞!

“你……”宋依颜还没开口,却被莺儿笑吟吟的打断,“夫君,你好久没有尝过这个滋味了罢?”

香甜的红薯凑近,莺儿吃吃笑着,绕到江烨背後,nǎi子压在他肩上,招摇的扭腰。

江烨倒没有拒绝嘴边的番薯,甜热气息扑来,让他瞬间陷入迷茫。

这个味道他自从升任都司以来,十多年都没有再碰过了……

当年,旭阳没有食物,都是翠秀她们在大冬天里手指冻得通红,一手一手从冰土里刨出红薯来。她每次都刨的手指鲜血淋漓。

等他回家,她就将热热的烤红薯一掰两半,小夫妻俩吃起来分外香甜,日後不管怎样的锦绣荣华锦衣玉食,他都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东西。

这位叫做莺儿的女子,怎麽能如此一刀一刀戳在他心底最要紧的地方!

江烨不由得去拿那只红薯,却见雪白小手在眼前一晃!莺儿吃吃笑着将身体趴的更低,莹润的乳房鼓出来,几乎擦上了他的脸!

年轻女性柔软娇嫩的躯体和柔媚芳香传来,江烨不由得微微皱眉,咳嗽了一声,掩盖掉喉咙的不自在。

不得不承认,这个莺儿的身子生的是极极好的!水蛇腰,馒头似的硕大乳房,弹性极其饱满。

那日在青鸾殿里,她缠在他身上水蛇一样起伏律动,野性十足,放荡的让人心荡神驰……

想着想着腰下就有些紧绷,江烨闪神後抓回神智,毫不留情的狠狠将她推开!

“走开!在夫人和县君面前你怎能如此轻狂!”他冷斥。“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莺儿扬起眉,恨恨的跺了跺脚,靴子上的小银铃一阵脆响,分外娇媚。“我不!”

她一扭身子,倔强的站在亭子外头,黑发上系着小小铃铛,随着甩头的动作更添几分张扬。

这种动作若斯其他女人做来或许会十分粗俗,令人嫌恶,可是莺儿生的有分异域风情,年轻娇嫩,发火撒娇都赏心悦目。

她哼了一声,又跺了跺脚,“人家要在这里看着夫君吃!”

江烨拿这种牛皮糖一点办法都没有,急忙拉住宋依颜的手,“颜儿……”

“我就不在这里打搅夫君和姨娘开心了。”宋依颜鼻尖一红,甩开江烨的手就要走,急的江烨连忙起身拖住她。

“放开我!”她含泪低喊,泪水震出了眼眶,颗颗掉落,绞碎了他的心!

她噙着眼泪,看着那莺儿饱满的年轻躯体,心都要被戳成蜂窝!好疼好疼,那麽疼!

一想起来在皇宫内,她心爱的夫君是怎样抱着这女子喘息呻吟,浪荡交欢,她就想把莺儿的脸皮剥下来撕烂,想把她绑在火柱子上放在油锅里,想一刀一刀淩迟她!

江烨十分无奈,这几日他反复的和她解释,已经口乾舌燥,却依旧安抚不了宋依颜的伤心,“颜儿……这女子是皇上御赐的,为夫不能推辞……”

“住口!”看着面前貌若春花的娇艳女子,宋依颜紧紧攥住柔软手指,含泪喝断了江烨的又一次解释!

“夫君……月下窗前,你说过今生今世永不相负,夫君,你说过的啊!而如今你竟然……竟然带回这麽一个女人来羞辱我!”

宋依颜推开他哭着跑开了,江烨狠狠瞪了莺儿一眼,连忙追去。

“福瑞县君可别急着整治我。”看见留在原地的江采茗神色阴郁,莺儿嘻嘻笑着捂住嘴唇,“莺儿我可是皇上赐给侯爷的,若是被陛下听到莺儿被二小姐整治,啧啧,那日後县君想要进宫可就难喽……”

她眼神婉婉一转,笑盈盈的从江采茗身上滑过,语义不言自明。

江采茗本来打算叫家丁来,不由分说先教训这不识好歹惹娘亲哭泣的莺儿一顿,也好给母亲立威!哪知道这女子竟然如此油滑,先声夺人!若是……

恨恨甩手,江采茗扭头走开!

她以後是要进宫,长伴陛下身侧的,如果她眼下对这位莺儿动了手,只怕皇上会对她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脑中将母亲和心上人权衡了一番後,江采茗终究还是屈服於对心上人的渴望。

******

11

月光如钩,妖媚的红衣美人翘着脚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红唇一张,清脆咬下一瓣苹果。

“莺儿夫人,你何苦要在侯爷和夫人面前撒这个泼呢?”宫里来的老嬷嬷啧啧摇头,替她铺好床被,絮絮叨叨,“侯爷原本就不信任你,你还一天到晚的跟侯爷找麻烦,又和衣妃娘娘走得那麽近,侯爷他岂不会更加猜忌你?日後若想要亲近……只怕难了。”

莺儿嗤笑,“嬷嬷,莫非你以为我应该跟宋依颜学?装的楚楚可怜善解人意,就能得侯爷的喜欢了?”

“这……”嬷嬷拧眉。

“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烛火恍惚,莺儿红艳的嘴角弯钩,显出一种微微的狰狞弧度,她对着烛火仔细翻看自己柔软白皙的手,“我呀,偏偏就要和宋依颜完全不一样,她往东我偏偏往西,否则我怎麽扳的倒宋依颜?”

嬷嬷闻言拧起眉,“莺儿夫人……那宋夫人和晋侯爷可是十几年的结发夫妻,鹣鲽情深,岂是你十天半月能扳倒的?况且,宋夫人在下人中声望很高,一副菩萨心肠,经常开办粥厂,每逢天灾人祸她都会去寺庙礼佛,香油经卷也不知道捐了多少……是个很有名望的贵妇,侯爷十分爱重的!”

莺儿听到“菩萨心肠”就噗嗤一声笑出来,笑意中,隐隐杀气弥漫。

“怎的,凭她还要成仙了不成?”莺儿起身,靠着月晚窗前的木格楞窗,黑眸阴冷,幽幽红裙曳地,那一刹那,她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冤魂,充满了嗜血的仇恨和杀气!

她漫不经心摆弄着胸前垂下的黑发,嘲讽冷笑,“就算她宋依颜真是个神仙,男人也不可能守着神仙过一辈子。”

“……”

“嬷嬷啊,”转眼间,莺儿又恢复了轻松自在的模样,执袖掩唇嬉笑,“你想想,这宋依颜的确不食人间烟火,是个空谷幽兰似的人物,可你别忘了,江侯爷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年年日日月月对着同一种类型的女人,不会烦腻麽?”

嬷嬷闻言似乎恍然大悟,“莺儿夫人的意思是……”

莺儿笑的花枝乱颤,声如银铃,“她宋依颜占不了世上所有的好处!她要做空谷幽兰,我就偏要做那冲天辣椒,男人吃惯了清粥小菜,你喂他一口肥腻的试试?他不一口吞了才怪!侯爷再爱重宋依颜,有一样东西却是她永远没有的!”

嬷嬷心悦诚服的微笑,将床上的锦褥摊平折开,“呵呵,如此,老奴思虑的确不及夫人。”

宋依颜的确柔美,可是她占了十几年专房独宠,却也必然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新鲜感。

这是真真要人命的。

宋依颜占住了柔美端方,就必然失了泼辣随性;她纤薄仙气,就少了莺儿丰腴性感的姿态;她知书达理,莺儿却爽利刮辣,放进嘴里就像那呛人的红辣椒一样,辣爽的感觉能从舌底直冲鼻腔!

江烨就像一个长期吃素斋的男人,将这麽一碟子呛辣椒放在嘴边,再对比着对面已经吃了十几年的白豆腐,他能扛得住诱惑麽?

所以莺儿越是和宋依颜反差大,江烨就越容易上钩!

可是嬷嬷还是略有担心,“莺儿夫人,侯爷就算图一时新鲜宠爱你,最终,嬷嬷怕你还是难以固宠。”

一旦新鲜感过去,这位莺儿夫人该如何自处?

莺儿淡淡微笑,长长睫毛下漆黑的眼睛犹如深暗的古井,她躺在床上张开四肢,似乎是拥抱着什麽虚空。

“嬷嬷,”她淡淡的呢喃,“我其实啊,什麽都没有了呢。”

嬷嬷扬起眼皮,就看到那红衣艳丽,娇媚的如同盛放牡丹一般的姑娘,嘴边噙着自嘲的笑,眼神却仿佛黑暗里凝聚的刀锋,簇起根根蠍毒尾针!

“我不要固宠,不要性命!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我也要宋依颜永世所爱、生不如死!”红色蔻丹如同白骨女妖的指甲一般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锋芒,莺儿艳丽的脸蛋狰狞扭曲,似乎是在喝什麽人的血,撕扯着什麽人的肉!

“我要一点一点的折磨她……我要让她亲眼看着她最爱的男人和其他女人缠绵,让她一步步失去侯爷的心……这婊子凭什麽要把自己的幸福淩驾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最後还要把她……”

说着说着,莺儿疯了似的大笑,凄厉笑声在房中回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和衣妃娘娘,真是心有灵犀啊!”

“孩子……”嬷嬷坐到莺儿身畔,略感心疼,略感叹息的,抚摸着她因为狰狞而恐怖的小脸,只觉得人生无端荒凉。

人性在遭受致命打击以後所爆发出来的阴狠、偏执、疯狂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得陌生而疯狂。

这个眸子仿佛浸了血的姑娘,是吏部尚书闫子航大人多年前在大街上救回来交给她教导的。这姑娘出身青楼,被救回来的时候一脸血迹斑斑,头发都被泥土粘住了,她躺在内宫的大床上,双眼发直的瞪着灿烈的天空,眸子仿佛血一般鲜红。

这孩子究竟经历过什麽,她从来不说。

从来也不说。

可是嬷嬷能感觉到这女孩子性格激烈如火,极其有血性!若生为男儿,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刚烈强悍!

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必犯人!女人的天性总是会走阴柔和刚强的两个极端,而莺儿,就是那种刚毅果敢、敢想敢做敢当的女孩,血脉中含着狂烈的因数,什麽都能豁得出去!

跟着侯爷出宫回府之前,嘉宁姑姑前来和莺儿很是久谈了一番,也不知道说了些什麽,似乎有什麽极其微妙的共同目的,将江采衣和莺儿紧紧系在了一起!

嬷嬷见过那位皇恩盛宠的衣妃娘娘几次,只觉得……她和这位莺儿性格中似乎有着某种相似之处,衣妃看起来比莺儿娇柔宛弱,可是那双眼睛,和莺儿一般,凝聚着悲伤而哀烈的刀锋!

嬷嬷摇摇头,将莺儿收入怀中,究竟是自己照顾了好多年的孩子,如此不忍。

******

“侯爷!侯爷!”寝房内江烨正要休息,突然听到管家慌慌张张的喊叫。

原本正在好声好气安抚宋依颜的江烨冷声问,“怎麽了?”

管家连连吸气,抹去一脑门的汗,“侯爷请快快起身,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到访!”

什麽!

一同凉水从头灌倒脚,江烨立刻从床上翻坐起身!

苏倾容?

这麽晚了他来晋候府做什麽!

他和苏倾容於公於私都没有太大交集,苏倾容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而他隶属世族派系,无论在朝堂上、朝堂下,他们都没有共同语言。

大晚上的,苏倾容来他的府邸想干什麽?

按礼制规矩,苏倾容官居一品,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亲自登一个小小尚书的门。

莫名的就有点心慌,印象中,凡是被苏倾容拜访过的官员似乎都没有什麽太好的下场,而今,这个令人发毛的丞相居然登了他的门……

这麽想着,江烨连忙整理好正冠袍服,命人开了中门迎接,匆匆赶往门口。

晋侯府邸朱红的大门敞开,昏红灯笼照着青栗色的石狮子,五尺石阶上,北周第一权相笼着双手,笑吟吟的站在门口。

江烨只觉得背後都发凉,都已经月上中天了,苏倾容为什麽挑这个时间来拜访?────简直、简直就像在和外人昭示,他江烨和苏倾容有不可告人的往来!

否则,什麽事情不能大白天商量,非要在晚上?

若让慕容尚河知道了,恐怕更添猜忌!

“丞相大人!”心里冷飕飕的,但江烨表面功夫做的极好,脸上摆出受宠若惊的笑容,殷勤迎上去,“下官失礼,不知丞相大人来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江烨行了礼,侧身让出门口,“丞相大人,快请进!”

哪知道,苏倾容并不挪动脚步,只是站在门外,微微一笑,修长白皙的手指笼在袖口中,没有伸出来的意思。

“晋候,叫你所有的家丁来。”苏倾容淡淡开口,语调轻柔好听,柔绵如同柳丝。

寒淡月色下,苏倾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雪色的白,漆黑眉目微挑,仿佛笼在烟里的一对水晶,轻盈的水色衣摆纱帛透月,洁白清丽的花枝在袖口的精细刺绣上妖娆。

他的美是一种类似女子的柔静的美,雪肤花貌,素衣长发,仿佛将身後的夜色都映出了水一般的凉淡,偏生他眉心一颗红色朱砂,那般明晰,硬是将他素色美化成了一种尖锐惊心的艳丽。

面对这种倾国倾城级别的美色风暴,江烨总有种头皮发紧的感觉。若这位丞相大人是位女子也就罢了,不过是个红颜祸水的传奇。

可他偏偏是个男人!还是个丞相,位极人臣,是皇帝陛下的师尊,手握重权,不知道什麽时候就会被他阴一把的恐怖人物。

这麽想着,江烨将脸上的笑容又调高了一点,心里却相当紧张。他躲开苏倾容的眼睛,僵硬的看着地面。“敢问丞相大人……叫、叫家丁来干什麽?”

苏倾容侧开身,江烨这才发现他身後跟了几十辆马车,昏黄灯光中马声嘶鸣,马蹄点在晋侯府门口的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除了马车之外,还有浩浩荡荡的一队壮丁,在车上车下的忙活。

……等看清这些人在干什麽,江烨差点咬掉了舌头!

车上一件接着一件搬下来无数奇珍异宝,有高八尺的巨大宝石珊瑚,有纯紫水晶雕刻的观音,衣袂弧线栩栩如生……零零总总,随便拿出一件来都称得上价值连城。

“这是本相送给晋候大人升迁的贺礼。”苏倾容纤长浓密下,目光带着笑意,指头微微露出广袖,如同透明的玉。

“这如何使得!”江烨慌忙推拒,“下官承蒙皇上重用,资质笨拙,升任户部尚书本来已经十分惶恐了,哪里能收丞相大人如此重的礼?”

苏倾容微微扬起眉角,“哦?所以晋候爷的意思就是,让本相把贺礼怎麽带来的怎麽带回去?”

重重的压抑感铅铁一样压迫上心头,苏倾容走上前几步,江烨唬的连连後退几步,差点被晋候府的门槛绊倒!

这位丞相浑身似乎带着寒凉雪气,稍稍近身就有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江烨无论如何不愿意接收如此居心叵测的重礼,正汗津津的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不失礼的拒绝,就看到苏倾容从衣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递至他眼前,“晋侯,这是户部真正的帐册。”

话语刚出,江烨就震惊的睁大眼睛瞪向苏倾容。

权相笑容平淡,修长手指捏着那本厚厚的册子,似乎捏着一只垂死的蝴蝶。

晋候府前的几盏灯笼微微闪动摇曳,月光暗黄的,带了几分无法形容的诡异味道。

“尚书觉得奇怪?”他勾唇,碧色衣袖如同烟暖雨初收的天色,越发有种浮花般的清浅,“莫非你没有发现,自你接手户部之後,许多事物处理起来毫无头绪麽?”

江烨心惊肉跳,脑子飞速运转……他最近刚刚接手户部,整理帐目的时候总是发现有许多对不上的地方,连带着户部整体运转滞涩难行,他不知道为这事愁了多久。

江烨盯着帐本干哑启口,“难道,难道是因为……”

权相的指头轻轻捏着那本帐册轻晃,“不错,江烨,你之前看到的帐目,全都是假的。户部之前由殷瑞掌管,本相教了他一种做账方法,户部有两套账,一套是假账,一套是真账。你看到的自然是假账,至於本相手里的……才是真账。”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户部一直都在苏倾容的掌控之下!

难怪,难怪他虽然升任户部尚书,却总觉得无法施展拳脚,所有实权都跳脱开,他拼命抽丝剥茧也找不到问题的根源!

原来,前尚书殷瑞人虽然调离了户部,可是交接之时并没有把户部真正的帐本交给他!

江烨顿时觉得脚下的石砖冷透了,冒出一头冷汗,仿佛站在刀尖上跳舞。

如果今晚苏倾容不来,而他又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按照虚假帐目运行户部……如此下去,绝对会出现动摇国本的大问题!

届时,皇上杀了他九族都是不嫌够的!

江烨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但他毕竟浸淫朝堂多年,瞬间的惊慌过去,也就慢慢冷静下来。

苏倾容既然来访,又拿出了真账,那麽显然是打算救他了。

“丞相大人!”江烨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和隐隐祈求,拭去头上的冷汗,神色愈加的恭敬,“请丞相大人帮帮本官!”

苏倾容并不搭腔,而是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一手举着帐本,一眼瞟着晋侯府门口林林总总的珍贵贺礼。

江烨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心里激烈权衡起来。

苏倾容此举的意思是,如果他想要拿到帐本和户部实权,就必须收下他的礼!

这也可以理解。

他们二人之间没有任何情分,苏倾容也绝对不会平白帮他,日後……他一定会要他为自己做事,而他只有收了苏倾容的礼,丞相大人才会放心。

可是这样……慕容尚河一定会猜忌他,北周世族怕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仔细权衡了一会儿,江烨终於决定,还是眼前要命的危机比较重要。

毕竟如果户部帐目出了问题,他就是直接责任人,皇帝是会第一个拿他开刀的!

至於收苏倾容的礼这件事……虽然一定会让慕容尚河心里有所嘀咕,但是他只要掌握户部之後,对慕容家好好效忠提供各种便利,并且及时去慕容府解释清楚这件事,想必也没有大碍了。

利与弊如此清楚。

这个苏倾容,以为他收了礼就一定会受制於他麽?等待户部实权到手,他就立刻摆脱苏倾容的掣肘!

江烨想着,脸上挂起了大大的笑容。

他表情十分恭敬,连忙命人将门口洋洋洒洒的贺礼搬回府邸,而苏倾容也二话不说,笑吟吟的将帐本交给了他。

******

丞相苏倾容给江烨送礼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北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人人交头接耳揣测纷纷────宫里,衣妃娘娘盛宠无双,朝堂上,陛下对江烨青眼有加,现在就连丞相都出手拉拢他了!

江烨他……眼看着就要青云直上,权倾北周了麽!

一时间,那些没有後台的、官阶较低的、德高望重的、位高权重的官员们纷纷向江烨靠拢,晋候府一时间车水马龙,喧闹不休。

******

从那以後,江烨发现,苏倾容将户部的实权毫无保留的交给了他,他办事越来越顺利,沉络对他也多有嘉奖。

可这种顺利,隐隐透着怪异。

私下里江烨也琢磨,苏倾容怎麽会这麽轻易就对户部放权?他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实权,却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简单的令人心头惶惶。他想来想去,却也死活想不出什麽结果,也就释然了。

毕竟,他现在是如此的春风得意。

相比於江烨,叶兆仑十分狼狈。

几日前,边关数个重镇突然换了太守,而他作为吏部侍郎,竟然完全没有听说这件事!

直到这些太守的调令下来,吏部人人议论,他才惊出一身冷汗。

……吏部什麽时候拟定奏章撤换太守、而皇上什麽时候批准了这些调令,他竟然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那无疑说明,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排斥在权利圈之外了!

朝堂上,皇上似乎越来越不待见他,後宫里,叶子衿也越来越不受宠了,哪里哪里都被江采衣压下一头……

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子衿的哭诉书信源源不断的从後宫传入叶家,叶兆仑气得双手打颤,心中对於江烨的憎恨就越发深了一层。

******

慕容府。

慕容尚河每隔七天就会在府邸召开一次聚会,北周各个世族的家主都会齐聚在此,听从慕容尚河安排调遣,商议大计。

江烨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慕容尚河坐在正堂的椅子上,而手下两排座椅已经坐满了人,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沉。

……往日的聚会上,他总是来得最早的那一个,而这次,慕容尚河故意将时间晚通知了他一刻,让他面对迟到的尴尬。

看来,慕容尚河终究还是对他最近风头过盛而有所忌讳,这是借此敲打他罢!不过,江烨自认为手里有筹码,所以还算镇定。

江烨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避开四周世族家住们或者轻视、或者嫉妒的目光走去自己的位子,却听到首位的慕容尚河咳了一声,伸出枯树皮一样的老手对他招了招。

“晋侯,你来坐在老夫身边。”慕容尚河淡淡的说。

江烨微微一震。

能坐在慕容尚河的身边,就代表是他非常看重的人,慕容老此举,正是在世族们面前表达对他的信任!

慕容尚河终究还是信任他的,方才的迟到和现在的抬举,是恩威并施。

心底安慰了许多,江烨含笑走去,坐在了慕容尚河的右手边。

慕容尚河长脸瘦削,浑浊的眼珠像是搅混了水的泥潭,眼白仿佛打散了的蛋黄,唯独瞳仁精光四射。

他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咕隆声,脸皮松弛的干糙皮肤赘赘抖动,牙齿稀疏,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可是江烨知道,这个老人牢牢把持着北周的世族大权,尤其是财权!甚至皇帝要用钱都要被他掣肘。

慕容尚河贪权,但更贪财。他就像一个张大嘴的老怪物,吞吃着本应属於朝廷的钱粮。任何金银只要进了慕容家就休想流出去,他死死守着北周金库,使尽一切手段为慕容家谋利。

但慕容家百年簪缨,慕容尚河也对围绕在他身边的世族们予以庇护,这才让北周世族们团结一致,形成了足够对抗皇权的势力!世族家主们对这位老人有着深深的敬服和倚重,若是没有慕容家,世族们也不过是一块松散的软豆腐罢了。

江烨刚刚坐下,就听到下首的叶兆仑一声冷哼,“哼,旭阳贱民!”

江烨脸色一沉!

不等他发作,就见另一人笑着嗤声,放荡不羁翘着脚丫斜眼瞟着他:

“听说,衣妃娘娘最近很得陛下宠爱呢!叶容华小主在宫里过的是越来越艰难了,十天半月皇上都不会去看一次罢?啧啧,能让皇上不顾脸面,对一个旭阳野丫头又封又赏的,可不是一般本事。”

旭阳野丫头指的自然是江采衣,这番话连酸带刺的,隐隐暗示着江烨是个旭阳的低贱种子,根本不配跻身百年世族行列!

江烨紧紧攥着拳,高大的身体因为屈辱而微微颤抖,可是即便被如此羞辱攻击,他也不能开口厉声反驳。

这是慕容尚河的府邸,这里不同於朝堂,这里靠世族背景高低说话,不讲官阶!

……旭阳贱民的身份深深刺痛着他,这些世族家主们无时无刻不嘲笑他讽刺他,他如此努力,却始终不被这些天生的贵族所接纳!

“可不是?”另一个闺女在选秀宴上落第的家主嘲讽的看着江烨难堪的脸色,扬声冷笑,“衣妃娘娘这等狐媚本事,可不是咱们世家的闺女养的出来的。”

“呵呵,野丫头就是野丫头……”

慕容尚河闻言脸色一沉,“都闭嘴!酸眉小眼的,和市井泼妇有什麽不一样!”

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慕容尚河缓缓转向江烨,“晋侯,听说前几日苏倾容送礼给你?”

这个问题江烨早有准备,连忙起身离座,拱手行礼,“慕容老,确有此事。下官本来要拒收,可是丞相以户部的实权做要胁,下官只得答应。但是如今下官已经拿到了户部的实权,必定一心忠於慕容老,不再受苏倾容挟制,还希望慕容老明察秋毫,不要受了挑拨!”

说罢江烨暗暗看了一眼叶兆仑。自从苏倾容登门以来,叶兆仑就没少揪着这件事在慕容尚河耳边嘀咕。

慕容尚河虽然年纪大,但是眼力依旧不俗,这番话说的十分坦白,将实际情况完全摊开来,没有丝毫藏私,和他私下调查的结果一样,可见江烨所言不虚。

所以,慕容尚河对地上的江烨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江烨并不起身,而是拱手说,“慕容老,还有一件事下官要报告。”

慕容尚河点点头,江烨就将那日在御书房里,沉络关於北伐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他还特别点明了皇帝此次北伐,不动用户部钱粮,也不动用国库的要点。

慕容尚河老眼沉沉,很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其他家住们却仿佛沸水一般的交头接耳开来,纷乱嘈杂!

“这怎麽可能!皇上要北伐,至少要两千万两银子!沿途运量、采买兵器、炼钢炼铁、打造新式军械、修建粮道……都是吃银子的无底洞!皇上从哪里变出两千万两!”

“陛下究竟在想什麽?动用这麽一大笔钱去打已经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瓦剌!”

“陛下莫非打算用苏倾容的钱?想当初苏倾容就不声不响的在先帝眼皮子底下养了十万私兵!花钱跟流水似的!”

“话不能这麽说!当时苏倾容能够豢养私兵,是因为瓦剌来袭,咱们朝廷一片混乱,大家逃命都来不及谁有精力顶着国库?他自然可以顺手挪走大笔银子!而现在咱们把国库看的这样紧,苏倾容绝对动不了这麽大一笔钱!”

听着这些吵吵,慕容尚河只是慢悠悠的品茶,竟是一言不发。

而江烨却没有丝毫不满,只是一脸恭敬的等待着,因为他知道慕容尚河在思考。

忽然,慕容尚河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所有的吵吵声在慕容尚河老手一挥後,全数寂静。

家住们都望着首座上老辣的慕容家家主。

******

慕容尚河淡淡开口,“不用老夫解释,你们自己回去想想或许就能明白,无论皇上打算动哪里的银子,对咱们都是好事。”

“……好事?”下首的人们怀疑的看向他。

“对,好事。”慕容尚河点点头,摸着下巴黑白交杂的稀疏胡须。

“你们只顾着猜测陛下从哪里弄来银两,却忘了,咱们根本无需关心这件事。因为,只要这些银两不从户部走,也不碰国库,那麽对於咱们的利益,必然是无损的。”

“可是……”有人疑惑的动了动嘴。

慕容尚河抬手打断,“这些钱不管是苏倾容出、还是陛下自己筹集,一场仗打出去也花的差不多了,损伤的是皇上和苏倾容的元气,对咱们有什麽影响?”

慕容尚河皱巴巴的脸拧出一丝笑,枯皱的嘴唇如同虫子在蠕动,“所以这场仗打的越大越好!等仗打完了,皇上手头只怕会更加紧巴。到时候皇上如果要用钱,就不得不有求於咱们!届时……就会对咱们妥协!”

叶兆仑一个激灵,眼中闪过一丝热切,“对!到时候,慕容老再将您的嫡孙女送去宫里,皇上就必须立她为後!”

慕容家是北周世代皇後的母族!

而世族们为了能够长久享受繁华荣宠,福禄齐天,就必须联合慕容家紧紧掌控着皇帝的後宫!慕容家嫡女登上後位几乎是毫无争议的决定,而她为了巩固後位,不得不扶持同气连枝的世家女子坐上妃位!

届时,他就可以趁机扶助叶子衿登上贵妃之位,和慕容家小姐联手整死江采衣!

此话一出,许多家主们喜笑连开,气氛热络情绪高涨,笑声不断,他们似乎看到了北周寂冷的後宫填满了精心挑选的世族贵女们,而下一任的君王将流着他们世族的血液,保证这些百年簪缨世家的尊崇容华,长盛不衰。

“慕容老,如此看来,咱们要大大支持陛下这一仗啊!”有人高唱。

“明日咱们就齐齐上书支持陛下北伐吧!”

他人齐声附和,也有人已然搓着双手打算,暗忖着日後该将家里的哪一位贵女送入後宫……

哪里知道坐在上首的慕容尚河眼中毫无笑意,冷冷的看着下首众人交头接耳的欢喜浪潮,猛地一拍桌面,刹那间满室寂静。

“我方才说的那些,就是皇上打算用来迷惑你们的手段!”慕容尚河冷笑,眼光如刀一般利利削过下首呆若木**的众人,“你们如果真的这麽想了,就中了皇上的圈套!你们真的以为这场仗打来对咱们有好处?你们真的以为皇上花光了钱就能对咱们妥协?”

“这……慕容老,您方才不就是这麽分析的麽?”有人小心翼翼询问。

慕容尚河闻言嗤笑,摇摇头淡声说道,“你们看问题,还是太短浅了些。”

听慕容尚河这麽说,家住们微微一愣後,纷纷垂首,“吾等疏浅,还请慕容老指点。”

慕容尚河幽幽叹息一声,冷笑,“你们不奇怪麽?皇上为何这麽坚持要北伐?甚至不惜花下血本?”

下首的家主们面面相觑。

“若你们连这一层也想不明白,日後也别想再有什麽作为了,只会害人害己。仔细想想吧,七年前那一仗何等惨烈,打的瓦剌人至今都缓不过来!而现在的北周军是苏倾容一手培养的,素质、纪律、武力都非一般的强悍!带着这支队伍,随便一个人领军北伐,都只会成功不会失败,所以……不管皇上派谁去,那人都会大大凯旋而归,因为瓦剌人现在根本不经打!明白了麽!这是成大功建大业的最好机会!”

下首有头脑清明的依然恍然大悟!神色间不由的闪过一丝寒意。

慕容尚河跟着解释,“大胜仗回来之後,皇上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加封有功勳武将,皇上他一直想培养自己的心腹党羽,他一定会挑选自己看中的人去立这个大功!”

彻底清醒过来的世族家住们纷纷一身冷汗,有的人已经震惊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北周军和瓦剌实力如此悬殊,这场仗没有悬念,一定会赢!

皇上绝对会趁机提拔自己的心腹作先锋大帅,顺便在军中安插无数党羽,只等他们得胜归来就大肆加封。

依靠着卓着的军功,这些人会一步步封侯升官、堂而皇之的在北周扩张权势,接下来,他们就能仗着人数众多而排挤北周世族,可以想像,他们将会自成一党,形成新贵势力。

而这股势力是忠於皇权的!

到时候,皇帝不仅完美的捧起了自己的心腹党羽,更不着痕迹的打压了世族们,这的的确确是值得下血本的事情!

叶兆仑拍案而起,“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陛下打这场仗!”

慕容尚河吐出一口气,虚弱的靠在椅背上淡淡摇头,“晚啦……钱的问题上咱们制不住陛下,而军部又握在丞相手里,咱们根本阻止不了皇上。”

他侧头看了面容苍白的江烨一眼,“你也被陛下说动,上了请战摺子了吧?”

江烨僵硬点头,“是……是……前日陛下召我去御书房,下官考虑不周,隔天就写了请战的摺子……”

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紧盯着青蛙的蛇,“晋侯,这麽重要的事情,为什麽皇上会和你第一个商量?”

糟糕!

慕容尚河终究还是怀疑他了!

江烨心里暗暗叫苦。

皇上这件事情做的实在不地道,故意将这麽重要的事情第一个和他商量,还是在私密的御书房,并且事後也不透露给慕容尚河,这岂不是在故意离间他和慕容家麽!

“下官……下官……”支吾了半天,江烨只觉得自己掉进了某种陷阱,却浑身有嘴也说不清。

慕容尚河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罢了。恐怕这件事是皇上有意为之,你是老夫一手提拔的,自然忠心於老夫。”思考良久慕容尚河终究还是选择信任江烨。

而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江烨就如同一朵浮萍,必须依靠世族势力才能在朝堂上存活。这麽多年来,他一直是明面上的世族党羽,就算他真的投靠了皇帝,皇帝也不会信任他,所以江烨绝对不会蠢到背叛慕容家而向沉络投诚。

江烨闻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就听到慕容尚河缓慢的沉吟,“北伐这件事势在必行,咱们既然不能阻止,就要尽量寻找机会在其他方面突破。”

家主们连忙问,“怎麽突破?”

慕容家的老家住抚摸着胡须,再次慢慢的,摇了摇头,“目前老夫还没有想好,需要慢慢观察,现在距离北伐还有不少时间,可以慢慢筹谋。”

说罢他转过脸,安抚的拍了拍手边江烨湿冷的手背,皱巴巴的老脸上露出了一个安抚的表情,“对了,晋侯,你这次升任尚书,老夫还没有送贺礼给你。”

江烨连忙下拜,“下官不胜荣幸,谢慕容老赏赐!”

慕容尚河送礼,是一种信任的表示,他自然要欣然接受不敢推辞。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马声嘶鸣,慕容府的壮实马夫牵了一匹枣红色的神骏宝马停在门口!

红马人立而起高高扬起前蹄,踢沙腾跃,嘶声长鸣,威势惊人!它一声长啸挟带着无以伦比的威势,令人气血翻涌,胸口隐隐发痛!

马夫艰难的抓着它的缰绳,几乎它翻甩上天去!

江烨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曾经是沙场上打天下的人,对於骏马有发自内心的喜爱!这红马皮毛润泽,精神焕发,皮毛乌黑,肌肉饱满,长长的鬃毛一直披拂到膝下,马蹄有力,一看就是难得的神骏!

慕容尚河抚须笑道,“这马是老夫外甥从关外花大力气弄来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价值连城。只是十分桀骜不驯,入府这麽久,还没有哪个驯马人能驯服它,就交给你了。”

江烨顿时觉得身上的少年热血豪气全数被激发出来,俊脸微微发红,感激的再次对慕容尚河拱手,十分真心实意,“下官得此神骏,一定不负慕容老期望,尽快驯服!”

慕容尚河含笑抚须,“不久後,就是皇上夏日大猎,你到时候一定要骑上它,让老夫一睹汗血宝马的风采!”

“是!”

相对於江烨的激动,叶兆仑只是在旁边冷笑。

******

聚会散去後,江烨带着宝马回府,而叶兆仑却留了下来,一脸委屈的对慕容尚河倾诉,“慕容大人……”

看他一脸委屈,慕容尚河叹气着撇过头去,“你又怎麽了?”

叶兆仑忍气吞声,上前一步提高声音,“慕容老!您未免太优待江烨了,下官怀疑他已经投靠了皇上!你看他,最近又是升尚书又是得意洋洋的,都快将咱们不放在眼里了!……你还在众人面前赞扬他!”

慕容尚河恨铁不成钢的拍了拍桌子,“你呀,让我说你什麽好?你是叶家家主,又是吏部侍郎,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却硬生生被江烨压下一头去,争不过他,却来和我埋怨!”

叶兆仑死死阴沉着脸,让慕容尚河怒火更盛,恨不得两巴掌打醒他,“当初你是吏部侍郎,江烨是户部侍郎,都是四品,起点完全一样!可是这才短短几个月过去,江烨就已经升任户部尚书,掌握了户部的实权!而你呢?还蹲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不动弹!”

“慕容老……”

“住嘴!你还有脸告状?老夫问问你,最近边关重镇一连换了好几个太守,你却事先连半点消息都不知道,你在吏部是不是已经被架空了?”

叶兆仑不服气,“江烨当得上尚书,还不是靠他那个女儿江采衣────”

“混帐!”慕容尚河实在是失望,用力狠狠拍向桌面,震得茶杯不断晃荡,“靠女儿,靠女儿怎麽了?你有本事也靠你女儿啊!明明就是能力欠缺,还在老夫面前不停找藉口!吏部虽然压着一个尚书闫子航,可你无论如何也是侍郎!手中就没有一点权利?被人架空了,只能说明你使用权利的能力有问题!”

叶兆仑被骂的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容尚河看着他铁青的脸,长叹一口气,究竟还是缓缓放柔了语调,语重心长的换了劝慰安抚的口吻。

“兆仑”,慕容尚河改口叫他的名字,“你是叶家家主,叶家和慕容家百年的交情,同气连枝,你在老夫心里绝对比江烨重得多。老夫对你的期待……远远高於晋侯啊。”

叶兆仑闻言眼睛一亮,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脸色。

“老夫为什麽会送江烨汗血宝马?你想想,如果老夫真的把他当做心腹和自己人,还需要如此拉拢安抚麽?江烨怎麽说也不是真正的江家人,不是我北周世族的儿孙,老夫心里,对他也是有戒备的。江烨眼皮子浅,究竟是小家子气,一匹马就安抚了。可是你不同,你是正经的叶家家主,何苦非要和江烨过不去?这不是白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慕容尚河老眼带着慈和的光芒,将叶兆仑的手握在掌心,很是轻柔的拍了拍,“兆仑,你现在要做的,是动动脑子想想如何在吏部站稳脚跟!吏部十分重要,你要牢牢把持这个至关重要的部门才行,多多立功,才能摆脱闫子航的压制,才能让皇上提拔你。若你能一步登天,叶子衿日後谋个贵妃还不容易?慕容家和叶家百年交好,日後等慕容家女儿进宫,这北周後宫不就是她俩的天下了?现在和一个小小的江采衣计较什麽?”

叶兆仑面上闪过喜色和坚定,“谢谢慕容老指点!下官一定尽快在吏部立功,让皇上刮目相看!”

慕容尚河赞许的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

相府。

梨花树下开着一季错落繁华,大大小小的碧色湖水上吹来凉风,带来片刻舒缓的清凉,软日烘烟,乾风吹雾,芍药荼弄颜色。

树下,竹席一袭,青玉案棋盘一座,甜白釉莲花茶壶一盏,梅子青釉莲瓣纹盖钵一只。

梅子青和粉青瓷盏随意散落在柔软的花瓣上,青瓷因为足底等露胎处呈朱红色,也唤作朱砂底清瓷,烧制极其费工夫,在阳光下恍然似浅浅流淌的绿水凝聚而成。

棋盘上黑子、白子错落有致,却隐隐能看出战局激烈,仿佛两支军队在漆盘上紧身绞杀,撕咬出血隐隐的死局。

苏倾容垂着长长睫毛,拈起黑子,缓缓压在棋盘中间一点,瞬间,白子节节败退,被黑压压的黑子逼退,丢盔弃甲。

棋盘对面米色华贵衣衫的男子看着轻笑一声,放弃重振棋局的心思,拱手笑道,“丞相,学生败服。”

男子便是现今的吏部尚书闫子航,长眉入鬓,是个年轻的俊朗男子,他哈哈一笑,丢开棋盘,“丞相,你今日召学生前来,不只为了下棋罢?是有事要吩咐麽?”

苏倾容淡淡的嗯了一句,“最近吏部一定会有异动,你注意着叶兆仑。”

闫子航慎重点头,“学生一定不让叶兆仑捣乱。”

苏倾容闻言突然就笑了,他本就生的美若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幽幽春水从眸底一点一点波折,顷刻间就有种如画般的山明水净和雅致。他背後的湖水中浮着数朵碧莲花,七月杏花随水转,他微微低头,漆黑的长发搭在玉白的颈子边,绦唇珠袖,雪白皓腕露出衣袖,压住了被风吹的有些摆动的发梢。

“不,你错了。”美貌的丞相语调闲雅柔美,却在尾部略略拖长,那种感觉就像春风丝绦在心底勾抓般。

闫子航在这位美人丞相身边呆了少说十年,却还是略略苦笑一声,转过头去,啧啧两句。

苏倾容接下来的话却抓回了他的神智。

“恰恰相反,你要给他机会捣乱。”

“哦?”闫子航讶然,却见苏倾容轻轻微笑。

“皇上北伐的银子,还指望着这位叶兆仑呢。”苏倾容勾着嘴角,微微一咬下唇,留下一个艳丽的痕迹。

闫子航微微吃惊。

“指望叶兆仑?一个吏部侍郎有什麽本事能拿出两千万两白银?”闫子航思忖了半响,就看到苏倾容摇了摇头。

“两千万两不够,”苏倾容淡淡说,“这一次大仗,除了修栈道、运军粮、采买兵器军马,还要修战堡,如果可以的话,皇上准备在胭脂山外建一个南疆大营,长期驻军,这笔花费无论如何至少要五千万两才保险。”

“五千万两!”闫子航倒吸一口冷气,“不过是打个瓦剌,动这麽大阵仗做什麽?这麽一大笔钱,到哪里筹去?还有……那胭脂山外全是牧草,皇上建南疆大营干什麽?”

“到时候你自然明白,皇上这次……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呢,慕容尚河一定会上当。”苏倾容淡淡弯着漆黑美目,“至於银两,本相这里大约能调动两千万,还有余下的三千万……叶兆仑自会奉上。”

“……叶兆仑有这麽多钱?”

叶兆仑只是一个吏部侍郎,若说他有三百万两闫子航相信,可是……三千万两?

退一步说,叶兆仑就算真的有这麽多钱,又怎麽肯献出来?

皇上承诺过,这次北伐不动户部、不动国库、不动世族们的钱,而叶兆仑的钱不就等於是世族们的钱麽?就算他肯拿,皇上也不能自打嘴巴接受啊!

“呵,他自然没这麽多钱,可是,他会有这个用处,你且等着看吧。”北周绝色美貌的丞相露齿一笑,缓缓抿了一口带着梨花清香的清酒。

闫子航使劲思考,却怎麽也想不明白丞相和皇上打的什麽主意。

叶兆仑究竟会起到什麽作用,筹集出这麽一笔钜款?闫子航决定丢开这问题,转头问道,“丞相,听说你送礼给晋侯?”

看到苏倾容点头,闫子航极其不解,“学生不明白您为什麽这麽做?不仅如此,您还把户部的实权交给他!这个江烨可是慕容家的人!”

“不交给他,他怎麽会收我的礼?”苏倾容淡淡挑眉。

“可只是送礼……就能成功离间江烨和慕容尚河麽?”闫子航十分怀疑,“在朝堂上看来,他们关系依旧和谐如初。”

“不过是再种下一根刺罢了。千里之堤,溃於蚁穴,什麽事情都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北周美貌的丞相托着光洁如玉的下巴,黑眸下笑意淡淡流转,墨染的长发在和风中垂落,一根白玉发簪随性挽了,长长指头浅浅敲击着棋盘。

“衣妃得宠是根刺,提拔江烨是根刺,皇上下赐美人是根刺,本相送礼也是根刺,後面的刺更多更扎手,且看江烨和慕容抗不抗的住。”

清淩淩好听的笑声在柔和风中震荡,闫子航难得一见美丽权相如此愉悦的表情,他一手撑在身侧,微微弯起柔软的嘴角,天青雨色的广袖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秀丽的手指。

笑声兀然一手,苏倾容举起酒杯向闫子航敬了敬。

“尔敏,”他唤的是闫子航的字,手指在阳光中仿佛薄透的瓷胎,“本相就算把户部所有实权都交给江烨也没关系,他啊,反正活不了多久。”

闫子航一惊,他并非笨人,听苏倾容这麽说,沉吟片刻後,已是想明白了苏倾容的意思,神色间不由的闪过一丝寒意。

皇上哪里是会被女色迷乱心智的人?他如此眷宠江烨,一方面是为了离间江烨和慕容家,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存了日後杀江烨的心思,才会如此连连晋江烨的职。

皇上放手任凭江烨势力膨胀,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江烨再也不能独善其身,其他预备寻找靠山的大小官员们都不会放过他。

最近,投靠江烨的官员如同过江之鲫。

人人会想────连丞相苏倾容都送礼给江烨,可见这位户部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一来,官员们便更加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纷纷涌向江烨。而江烨为了站稳脚跟,也必须接受这些人的依附。

苏倾容送礼,不单单是送礼,还是一种象徵。

象徵着江烨在朝中的地位!为江烨赢得了声望。

等到江烨势力扩张到一个程度,就是皇上下杀手的时候,到时候单单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就够江烨吃几壶的!

闫子航思考了一会儿直起身缓缓抬头,“丞相,学生还有最後一个问题。”

“问吧。”

“丞相说过,皇上现在打算对付慕容家,可是……皇上费这麽大劲杀江烨做什麽?”

杀了江烨,就能扳倒慕容家麽?

美丽的权相轻轻低笑,黑发随着他的颤动滑落在背後,拖曳成一汪漆黑的流泉,他不答反问,“尔敏,我且问你,如果有个要命的宝贝放在门里,而你想要砸碎它,第一步该做什麽?”

闫子航摇头笑道,“学生不知,请丞相指点。”

苏倾容眯起幽雅黑眸,轻轻放下手里的茶杯,“第一步就是,杀掉看门的狗。”

北周金銮殿的上空,密密卷着不详的黑压压乌云,仿佛深潭中的险恶漩涡。

☆、天街 上

整整一个月。

北周後宫,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好时节。夏日浓郁芬芳,琉璃瓦在阳光中流淌着碎金般的流波。

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魅紫嫣红繁盛。

各种纷杂躁动在看似平静的红墙绿瓦中起伏,樱桃红、芭蕉绿,六宫红粉佳人们也纷纷在这夏日中盛开的娇艳。

只是娇艳之下,是难掩的烦躁和惊慌────蓬莱阁衣妃,已经连续盛宠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皇帝陛下完全没有召幸另外一个女人,不论是几个小仪、小媛、刚刚升了常在的楼清月,还是叶子衿。

除此以外,六宫协理的事务,沉络也渐渐命内务府总管交给江采衣处理。他并不一股脑的交给她,而是循序渐进,让她一边学一边管。

前朝的各位大人在後宫都有眼线,这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昭示了皇帝对於江采衣的重视,慕容尚河、叶兆仑也都隐隐坐不住了。

当然,比叶兆仑更加坐不住的,是叶子衿。

******

“容华姐姐,咱们不能再这麽坐以待毙了!”含章堂里,楼清月闷着气在叶子衿的含章堂里打转,就看到叶子衿若有所思的转着冰碗里的乳酪悉尼,吐出一口气重重坐回木椅上。

她除了攀上叶子衿,被皇上宠幸了一晚,提了常在之後,皇上就连一眼都没再瞟过她!

刚刚提常在那几天,内务府有人猜测着她是不是要翻身得宠了,很是殷勤了几天,她自然也过得舒服。哪里知道皇上如此冷淡,一天天过去,却连提起她都没有一句。

如今,陛下更是每日都去蓬莱阁临幸,她的日子越活越回去了,内务府宫女太监们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整整一个月,皇上不但日日临幸江采衣,甚至还总召她去御书房侍奉笔墨,听……”楼清月脸一红,左右看了看,才低声对叶子衿嘀咕,“听御书房外侍奉的小太监说,有时候,皇上甚至会直接在御书房临幸衣妃呢……这麽算来,衣妃承的雨露恐怕远远不止每天一次!这样下去,怕是……衣妃很快就会有喜了罢!”

叶子衿娇憨的面容上带着冷笑,瞥了楼清月一眼,“有喜?就算皇上天天临幸你,你也不会有喜。”

楼清月一噎,郁郁的低头,头顶的青色坠子在地上照出恍惚水波。

皇上他,根本就没打算允许低位嫔妃生育皇子,所以她们这些人侍寝之後……都赐了药。

叶子衿看着她的表情嗤笑,“你有什麽好委屈的?本宫也赐着药呢,那位衣妃有没有赐药我不知道,不过这样下去……”她冷冷哼了一声,语义不言自明。

如此盛宠下去,一旦江采衣跻身四夫人、或者四妃行列,皇上定会允她孕育皇子,万一生的是个男孩儿,就是皇长子!

到时候,即使是慕容家的小姐进宫,也压不住皇长子的母亲!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皇上吧蓬莱阁的名字改成了什麽?”楼清月手压在胸口,姣美的脸略有扭曲,“改成了朝夕阁!”

叶子衿一震,抬眼看向楼清月。

朝夕阁……天长地久,与卿共渡,朝夕相见,不离不弃!

皇上竟然将江采衣的寝殿改做这个名字!……摆明了就是打算和她日日相见,朝夕共度了麽!

想起父亲在前朝的艰难,叶子衿冷冷皱眉,挥开为她捏腿的绘筝,冷声质问楼清月,“最近让你去画兰选侍那里多找找麻烦,你去了没有!”

楼清月绞紧帕子,点头,“小主,嫔妾自然都有去的,只是最近江采衣越发的关照画兰了,不但暗里打点内务府,还点了几个特别机灵硬气的小太监去兰芳苑伺候,嫔妾总是被挡在兰芳苑门外面。”

叶子衿浮起一个浅笑,在柔嫩娇憨的脸蛋上有一丝阴沉,“如此说来,他们二人交好,已经举宫皆知了?”

“是,可……”楼清月思考了许久,小心翼翼的开口,“可是江采衣举止有礼,虽然和画兰有所来往,但并不会十分亲密,只是暗里照顾的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江采衣罩着画兰,也不能凭着这个就栽赃他们有私情啊!何况……”

楼清月脸色一红,“何况,後宫里的男子嫔御,只要不侍寝,要紧处都、都锁着呢,根本不能和女子行事……”

叶子衿曾经向楼清月和盘托出过自己的计画────先引诱江采衣同情画兰,再设法捉他们私会,扣个秽乱後宫的罪名!

而楼清月的任务就是有事没事去芳兰苑招惹、作践画兰,促使江采衣和画兰交往越来越密切,如此看来,她似乎是成功了。

可是,楼清月对这个计画却有些怀疑。

自从江采衣管理六宫以来,别的不说,对所有小主後妃们都非常公平。内务府也被她看的很紧,对谁都不偏不斜,按例供奉。那些捧高踩低、欺负人的事情基本绝迹。

就算江采衣多照顾了画兰一些,也只能说是分内的事情,皇上都没说话了,她们有什麽好拿来做文章?

再说,就算是制造机会让他俩独处,那个画兰根本无法行男子事,又如何栽赃到江采衣头上去?

叶子衿只是冷冷一笑,让楼清月在大夏天里感到一阵寒气,“我自有办法。”

她淡淡撇嘴,“且让他们再密切一阵,我自会找机会除了那画兰私处的锁,灌下催情药,让他俩被皇上亲手捉个人赃俱获!”

绘筝扭头,对楼清月点了点头。

“……小主对这件事如此有把握麽?”绘筝送楼清月出含章殿的大门,楼清月仍然不放心,握着妹妹的手几番询问。

“放心,姐姐。”绘筝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她微微一笑,对姐姐福了福身子,“姐姐,小主做事稳妥,这次定能一击必中,还请姐姐继续协助小主。”

******

“娘娘,你这几日总是很倦怠贪睡,快起来出去散散身子骨吧。”嘉宁将江采衣扶起来,都已经过了晌午,却见她还是迷离的揉眼睛。

这几天或许是暑热难消,江采衣总是觉得想睡觉,再加上日日侍寝体力不支,总是要睡到中午才肯起身。

嘉宁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宫里龌龊阴毒的事情多了,害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她可不认为江采衣贪睡只是什麽巧合。

这些日子,嘉甯将江采衣的饮食用度反反复复查了个遍,却什麽异常都没有。

没有毒,没有药,什麽都没有。

那娘娘为什麽会倦怠成这个样子?

有一回皇上来,摺子还没批完的时候,娘娘就靠在皇上的胳膊上睡着了。一度她也曾怀疑娘娘是不是有喜了,可太医诊治过後,只说是衣妃气血虚浮导致困倦。

仔细思来想去,嘉宁过滤掉所有可能性之後,觉得,最近和江采衣时常来往的也就只有画兰,莫非……问题是出在他那里?

嘉宁小心翼翼的问江采衣,“娘娘,您待会儿可是要去太液池边?”

江采衣顿了顿,然後点头。

太液池边,是画兰经常葬花植树的地方,楼清月总在那里堵着画兰和他找茬,江采衣每日总要过去看一遭的。

嘉宁福身,“娘娘,让奴婢陪你去吧。”

她倒是想要亲眼看看,这个画兰有没有给娘娘吃些、或者喝些什麽怪东西?她浸淫内宫多年,这个画兰如果身上藏香、水里下毒,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江采衣看着嘉宁的脸色,微微笑了,“嘉宁,我知道你担心什麽。画兰从来都是一个人,本宫吃的喝的都是用自己宫里的,他应该做不了什麽,或许是夏天我自己犯困罢了。”

嘉宁依旧固执,江采衣看了看她,也就随她去了。

******

江采衣走出寝殿,来到朝夕阁的庭院,此时阳光艳丽的刺眼。

几声开朗娇笑在朝夕阁里倾洒,嘉宁看去,笑道,“今日有些风,秋菱她们这几个小丫头前几日剪了风筝,正耐不住,赶着这会儿出来放呢!”

江采衣定睛看去,朝夕阁分花拂柳,院子里开着金黄的桂花,甜香委地。

一片灿阳里,秋菱和几个年纪小的丫鬟们你追我赶的拽着绷紧的风筝线,精美的老鹰风筝随风上青云,在朝夕阁湛蓝的天空上飞翔。

秋菱看到江采衣,嘻嘻哈哈的冲她招手,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眼眶微微发酸,江采衣噙着笑,举起手,也冲那无忧无虑的可爱小姑娘招手。

她对於秋菱,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偏爱。她那麽阳光那麽活泼可爱,总是精力充沛,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着天真和纯洁。

就像,就像一个健康的、活泼的玉儿。

她多麽希望,玉儿也能这样奔跑在阳光下,举着高高的风筝,笑声在风中挥洒,写意人生,无忧无虑。

她才十九岁,为什麽觉得整个人都在苍老,黑沉沉的,疲乏不堪?

“嘉宁姑姑,你照顾好娘娘!”秋菱一面招手,一面手忙脚乱的扯着风筝线,银铃一样冲嘉甯姑姑笑喊。

江采衣展开笑面,不舍的看着秋菱,一瞬间心头暖流淌过。

那时候,玉儿对她说,姐姐,你要好好的。

风吹过一树一树的桂花。

她的玉儿,人生中最後一句话是,姐姐,你要好好的。

自然是要好好的,即使噙着泪,怀着恨,带着无法填补的思念,也要好好的。

不会负你,不会负你。

江采衣看着秋菱手上的风筝,似乎它托着她的思念,遥遥冲上云霄,将她的痛都带高了,带去天空,带给她的玉儿。

“哎呀!”正欣赏着风筝,却见几个小姑娘叫了一声。

风吹大了,几个风筝线绞在一起,秋菱她们在地上怎麽扯也扯不开。那几只风筝做的又大又沉,搅在一起,风托不住,就倒栽葱似的坠了下来!

好巧不巧,几只风筝就掉在了朝夕阁的顶上,被琉璃瓦卡住了。

“这怎麽办?如果硬拽,一定会把风筝拽坏的!”一个叫璎珞的小宫女眼巴巴的看着卡在房顶的风筝。

这几只风筝都是她们辛辛苦苦紮了好些天竹骨,用最好的锦缎糊的,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玩一下,可不想就这麽废了。

秋菱想了想,挠了挠头,“要不然,搭个梯子去拿下来?”

几人纷纷赞同。

由於侍卫不能进入寝宫内院,秋菱就准备找个太监去,却见那璎珞早已经耐不住,搬好梯子就要爬。

“喂喂喂!”嘉宁远远看到了立刻拦下,“璎珞,你前几日才崴了脚,房顶那麽高,你摔下来如何是好?”

这时候秋菱一挽袖子,“我去!”

秋菱向来好动,爬树比猴子还灵活,她扯走璎珞,蹭蹭蹭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嘉宁和江采衣都来不及阻拦。

几个人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秋菱的身影,她们连忙站的远了些,就看到那几只一人高的风筝已经快将秋菱的身影淹没了。

秋菱蹲在房顶,用剪刀将缠在一起的线剪断,然後一只一只扔下来,璎珞她们连忙接住。只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蹭蹭爬回梯子,安全落地。

江采衣扶着额头,摇了摇头,正想斥责两句,就看到几个小丫头欢天喜地的捧着风筝重新穿线去了。

“算了,总归以後小心些。”嘉宁板着脸教训了她们几句,这几个宫女却知道江采衣和嘉宁都是温和性子,像小麻雀一样吱喳了几句就嘻嘻哈哈的玩去了。

风卷着落花,落在裙子边。

“今年桂花开得好,很香呢,等入了秋,就可以酿桂花酒喝。”嘉宁扶着江采衣的手出了朝夕阁,只是走不远,江采衣突然回头,微微皱了皱眉。

“娘娘?”嘉宁见她疑惑,连忙停住脚步。

“嘉宁……”顿了顿,江采衣沉吟,“你绝不觉得,桂花有些太香了点?”

******

一季雪白的梨花,开了春天,再开夏天,整个太液池边如同下雪的湖堤,远处精致宫阙楼阁在水面上找出倾斜的影子。

太液池边,画兰还没有来,於是嘉甯收拾了石桌,摆上自带的茶点。

太液池边除了梨树,又多出来不少木槿花,在白色梨花中灿若霞光。

“娘娘,喝点明心茶。”嘉宁沏好了一杯热腾腾的药茶,放去江采衣手边。这药茶是太医院医正开来的房子,用於调理江采衣气血虚浮的症状,她找了好几个太医反复确认过,的确温补,对江采衣很有好处。

江采衣顺从的接过来,顺从的抵在唇边。

……这个嘉宁姑姑,她总是无法拒绝。

她本来想要冷落嘉宁,最好不要彼此牵扯,她本就是为了报仇入宫,何苦连累别人?

哪知道,这个姑姑事无巨细的缠着她,围来绕去,让她每每无法拒绝,而且,嘉宁身上总有种气质,让她觉得有点像……娘亲。

她真的喜欢嘉宁,喜欢朝夕阁里的每一个人。她总是很容易被纯粹的善意和温暖打动,深深的喜欢,然後……失去。

……想个办法,让嘉甯出宫,嫁个好人家吧……

这麽想着,举起杯子正要喝,就听到一声浅淡的男嗓。

“娘娘,我若是你,绝对不会碰那杯茶一根指头。”

江采衣一惊,扭过头去,苍苍满目的梨花间,清秀的白发男子抱着一包梨花瓣,发丝如霜,淡淡看着她手里的明心茶。

画兰缓缓走过来,连一眼都不看那杯茶,眼角眉梢如同冰雪,迳自走去梨花树下。

嘉宁大惊,连忙取出银针试了又试,闻了又闻,却怎麽也没有发现这茶有什麽异样。

“娘娘……”犹疑的看着江采衣,嘉宁连忙追去画兰身边,“画兰公子,你说,这茶有问题?这是太医院医正开的明心茶,里面都是温补的药材啊。”

“我知道。”画兰淡淡的看了一眼嘉宁,“我入宫之前学过医,明心茶的味道,一闻就知道。”

嘉宁急道,“画兰公子,娘娘的茶是奴婢亲手熬的,茶具、煮水都不假他人之手,绝对不可能掺杂其他东西,请公子告诉奴婢,这茶里是不是被下了毒?怎麽下的?”

“茶没有问题。”画兰终於转过身来,白发在阳光里展开散落,他这几日得了江采衣的关照,终於养出了些肉,不再是骷髅一般清瘦如竹的姿态。

“有问题的,是这些花。”他淡淡的说,掐下一朵木槿花,递至嘉宁的眼前。

木槿花开,盛烈而芳香,在阳光下舒卷,粉紫的嫣红的,被阳光晒得仿佛绸缎,灿若云锦。

“明心茶里都是温补的药,木槿花单看也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明心茶里掺了木槿花粉,便是一种慢毒,太医也诊不出来。喝一次两次不打紧,长期喝下去,能要人命。”画兰将茶杯放在石桌上,一阵清风拂过,木槿花动,花粉在阳光中异常清晰,缓缓随风飘落,落入茶水。

“最近一直起风,娘娘又喜欢来太液池饮茶,也不知谁在这里种了这麽多木槿花,只要起风,就有无数木槿花粉落入茶水。”画兰淡淡一笑,“娘娘,你再喝下去,只怕总有一天会睡到再也醒不来。”

嘉宁脸色天青咬紧牙,重重拍响桌面,“楼清月!”

这里的木槿花是楼清月种下的,她亲眼见过!

其心可诛啊!何等冷毒的心思!

楼清月总在这里堵画兰,所以很清楚江采衣的习惯。她只怕是早早就筹备好了这些花,种在这里,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要江采衣的命!

“娘娘,这件事……”

“到此为止。”江采衣心里一扯,深深吸气,将那杯茶倒入泥土,“茶是咱们自己带来喝的,楼清月只是种了花,她有一百种藉口脱罪,这件事,咱们奈何不了她。”

“奈何不了她,总也要敲打敲打!”

江采衣低低嗯了一声,将心头莫名其妙的不安压下去,对画兰道谢,“公子,谢谢你。”

“不谢,奴才只是还娘娘这些时日来的照顾的恩情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转过了身去,拂开地上的泥土,将一片一片的白色梨花收入怀中。

他就这麽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葬花种树。

等着,他心爱的人。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杏花疏影中,男子的背脊瘦削而孤薄。

“谢谢你。”江采衣走去,说了许多个谢谢。“画兰,谢谢你。”

画兰不明所以,转过头来,“娘娘,说一个谢谢就够了。”

她摇头笑,“不够。”

第一个谢谢,是谢你救了我一命。

第二个谢谢,是谢你有这麽一头美丽的白发。是的,美丽。

第三个谢谢,是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可以如此坚持的爱着一个人。

而我的心底,也有这麽一个人。

蒹葭,我虽然不能做你的爱人,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在想你。

此生此世,只能默默,喜欢着。

******

大雨倾盆。

夏日总是颇多雷雨,而今日还没到晚时便电闪雷鸣,阴云滚滚的压下来,一把黑幕遮住晚霞,黑不见五指。

轰鸣声仿佛从地底传来,震得地砖隐隐发颤,窗外狂风呼啸,忽然一阵刺目白光,闪电如蛇照亮了朝夕阁的桂花树,一瓣一支都清晰可辨。

“娘娘,好大的雨。”嘉宁连忙关好窗,只觉得心神不宁。

朝夕阁前悬挂的数十盏巨大宫灯在风中摇摆被雨水浇熄,被风吹的烛火仅剩一线昏黄,在风雨里飘摇不定。

总是有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感。

巨大闪电劈裂黑雾,刺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紮的人脑袋痛。

江采衣对着烛火思考问题。不多久後,就是皇上举办的大猎,到时候……江采茗一定会出现在猎场,她会用什麽手段博得皇上青眼,谋求进宫的机会?

要不要……帮她一把?

江采衣抚摸着桌上烧的旺盛的粗大蜡烛,五指收紧。

烛火微微一条,青白闪电将她的脸映出青白颜色。

一股微微的焦味传来,伴着浓烈的桂花味道。

江采衣眼皮微微一挑,猛然抬头!

不对!

窗外那麽亮,红亮红亮,仿佛有什麽东西在燃烧,地板发出灼烫的温度,窗户缝里,窜入橘红色的隐隐火光!

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恐惧,头皮一层层发怵,寝殿里只有江采衣和嘉宁两个人,两人对视一眼,却已经来不及!

巨大火焰仿佛火球,瞬间呼哗而起,将朝夕阁埋葬!

“不好了!朝夕阁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嘉宁姑姑在里面!”

巨大火光冲天,阵阵木头和绸缎的焦味从火光中传来,雨水也浇不灭这样巨大的火!何况夏日的雨本来就是大白雨,一会儿功夫也就小了,火势却越来越大!

太监宫女们惊恐的聚集在殿外,背水扑火,却怎麽也遏制不住这样狂烈的大火!

朝夕阁如血灿红,被烈火笼罩,染红了乌沉沉的天际,劈啪之声霎时间不绝於耳,琼楼玉宇付之一炬,遥遥倾塌。

******

12

“娘娘……娘娘,你干什麽!”嘉宁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巨大火柱从房梁上塌下来!滚落无数火焰。

江采衣将榻上唯一的一床锦被扯下浇上了水,裹在嘉宁身上,不顾她的挣扎,反手手肘狠狼的撞在嘉宁的背上,将她打离开那节燃烧的滚木!

黑烟呛得人说不出话,江采衣捂住口鼻,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开那节原木,一手揪着裹着水被的嘉宁!

“娘娘!这被子要裹在你身上!”嘉宁还没有叫出声,手腕就被江采衣的指甲紧紧掐入,几乎见到血肉!

“别废话,走!”

地上被赤炎烧的仿佛炭火,嘉宁挣扎着想要解开水被,江采衣眼睛一眯,带着强烈的煞气,抓起一旁的玉珊瑚狠狠击打在嘉宁的肩肘处!

“娘娘!”剧烈痛楚传来,骨头崩裂了,嘉宁疼的身子一弯,再也没有反抗江采衣的力气!

她就这麽被又拖又拽的,来到鲜红火舌狂烧的门口!

前方的雨气透过火墙穿来,整个宫殿发出吱吱哑哑不堪重负的声响,火光外有混乱的身影闪电般的奔忙交错,可是无论怎麽泼水也救不了这大火!

“娘娘!娘娘你千万不能独自留在这里!娘娘!”嘉宁哭着,泪流满面,哑声喊,脸上却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闭嘴!听话!”江采衣没空和她罗嗦,拉起水被裹紧她,用尽所有力气狠狠一推!

“────娘娘!”凄厉声响传来,嘉宁裹在被子里被推出了火墙大门,滚落在灼烫的青石台阶上!

她连忙挣开被子,拼命要冲回燃烧的朝夕阁!

“娘娘,娘娘还在里面!”嘉宁逆着风呼啸,手足并用的掰开太监们阻拦的手臂像殿内爬去,夹带着雨的风如同强鞭抽打,强烈的桂花香气冲天,满宫的人乱成一团。

精美的雕花大门被火焚成灰,发出咯吱的一声响,紧接着殿门坍塌,在青石台阶上重重砸出火星。

“侍卫呢?快叫侍卫们来啊!”嘉宁大声嘶叫,殿外的铁甲侍卫们齐齐包围在朝夕阁周围,背水批毡,准备豁出命去救人!

“嘉宁姑姑!门塌了!没有可以进去的地方啊!”

耳边是杂乱的呼喊。

大火冲天,沉重的琉璃瓦眼看就要压垮整座宫室,朝夕阁的宫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在雷电雨水中仿佛一只痛苦呻吟的巨兽,就要散架!

******

帝寝宫。

周福全听了朝夕阁传来的消息,登时脸色大变,不顾阻拦冲入帝王的寝室!

“皇上!皇上不好了!”

沉络还未就寝,一手只在颊侧,也不抬眼,“说。”

他淡淡出声,身上笼着素色深浅不一的轻纱长长的袖弥漫开来,仿佛安静极了的雾,他坐在高高的金竹节烛台中间,垂眸看着手里的书卷。

“皇上!宫里走水了!”周福全连气也喘不上来,却见皇帝只是缓缓翻过去一页。

“朕说过,什麽事都不许来打搅。这麽点事……你是来找死的?”沉络冷笑,指甲轻轻敲了一声桌面,目光依旧停在书上。烛火将他袖口的繁花落尽的合欢花映清晰婉转,长发随意挽了素色缺月簪子,淡烟流水画屏幽,生生一种艳枝春透的倾国色泽。

周福全慌得连忙跪下,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淋得透湿,“皇上!是朝夕阁走水了!衣妃娘娘一直被困在火里!现在都还没出来!”

“什麽?!”高大优美的身形霍然起身!

周福全感到年轻的天子在那一刹间浑身迸发出的剧烈撕骨的煞气!

******

沉络赶来朝夕阁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火光冲天,红雾般灼亮升腾摇摇欲坠的宫殿。

大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吞噬声响,焦黑的气味从大火中传来,地面都被烧的烫手!

“皇上……”闻讯赶来的叶子衿、楼清月等人均艳妆无暇。而楼清月更是梳了精细的飞天髻,几个红粉美人嘤嘤哭着挤在朝夕阁庭院,慌乱的指挥着灭火,却丝毫不见成效。

几个侍卫泼命要冲进去,却都被大火逼退,沉络眸子一沉,一手搭上了从台阶上踉跄退下的侍卫的肩。

“皇上!”周福全惊叫!就看到沉络一把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

“皇上!你不能去啊!朝夕阁就要塌了!”侍卫看他身影漂移,连忙冒死跪下拖住帝王的腿。

沉络劈手扇开他,飞身而去,火光带着烫热扑面而来电光石火间,他揽衣踏前一步,手中短刀一扬,对着燃烧的窗棂一举劈下!

就连台阶下数米外的侍卫们都被这一刀激得毛发森立,不禁死死按住握刀的手指,骨骼发紧!这一刀雷奔电掣,一往无回。一柄侍卫常佩的锋锐短刀,竟然在短短两尺距离中劈出了破空厉啸!这一剑,就算连整个宫殿一起斩落,也是决无顾惜!

北周的天子伸出手去,丝毫不避狂烈妖火,五指如铁爪撕开了整片窗棂!

巨大气浪扑来,有如天河倒倾,白浪滔滔飞流,窗内,是一片腥红火焰!

叶子衿、楼清月她们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看着沉络毫不犹豫,冲入火海!

寒刃如霜,火光掀起他绯色的衣摆,漆黑的长发隐没在火中。

“江采衣!”他唤她。

雷声隆隆,闪电劈裂天空,他的声音穿透了火海,滚滚热涛扑来。

沉络踢开落下的火柱,滚落的火球,终於在一个黑烟弥漫的角落,看到了她。

她睡在浓烟里,不知生死。

火势太大,浓烟扑入口鼻,他看着她,每一举手、一抬足,都仿佛背负着泰山五岳一般艰辛,丹田里越发剧烈的疼痛。

为什麽,会痛。

某种剧烈的东西在胸口挣动。

她不知道会不会醒来,她好像一个惶然的小动物,缩在火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烧到消失。

“江采衣。”沉络唤着,挥开了浓雾,将她抱起来。

怀里的姑娘动了一下,睁开迷离的眸子,眸如秋水泓,黑白分明。

火舌填上衣袖,肌肤都在隐隐发烫,头顶是红龙似的烈焰。她眨了眨眼,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袖,低低哑哑的吐出两个字────快走。

一眼淬火,半昼幻梦,经年灼痛。

被她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到疼痛,沉络揽她入怀,回身一掌拍去,掌风带着淩厉呼啸将窗口的砖石打穿!

那身影仿佛穿过火烧云的利箭,气势淩厉霸道,杀机四溢,动静间飞速转换,绕开层层大火,飞身而出!

刹那,燃烧的宫阙在两人身後坍塌。

一时天地寂静,众人耳中只有嗡嗡轰鸣。

他们的天子怀中抱着纤薄的女子,仿佛在默片中一般,衣摆在闪电中拖出艳丽的尾迹。

皇上动了内力,飞身而出的刹那,巨大磅礴的气浪随着他的动作迸发开来,连不懂武功的人都难受之极,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更是脸色一白,几乎当场就要吐出血来。

帝王的手指扣在江采衣的头顶上,紧紧压着那一颗小巧的头颅。

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朦胧间睁眼看去,头上是针豪般的冷雨和阴浓的天空,而他襟口的绿色宝石如同一汪碧色的水,幽艳而清冷。

如同一步一湾泉水,仿佛月弧泛光,绿色的,微明微暗的光芒。

******

将江采衣放下地,早有懂医的太监赶来,伸手去探她的口鼻,却被沉络握住手扳开。

“她没事。”美貌的帝王淡淡的说,凤眸略略发寒,那太监连忙垂头退下,不敢再碰她。

沉络转过身去,雨丝滑过长发,周福全连忙赶来以白绢擦拭帝王被火熏黑的指尖,一面抹眼泪一面替他打好伞。

嘉宁赶去扶起江采衣,她咳嗽了一阵,冷雨一浇,顿时清醒了许多。

“娘娘,是皇上救了你。”嘉甯紧紧抱住江采衣又哭又笑,“娘娘,皇上亲自冲进大火救了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江采衣应着,转过头去。看到沉络正在低头擦拭着手腕,此时大雨已经过去,却仍然有冰凉的雨丝,顺着他衣摆的刺绣蜿蜒滑落。

他站的很近,面色平淡,漆黑的睫毛,月光下一双仿佛含着春光的眼睛,却好像隔一程山水,和她坐望於光阴的两岸。

不懂。

她真的不懂。

他为什麽……

目光骤停,江采衣顿住。

一只摇摇晃晃的萤火虫,在风雨里仿佛举着一盏幽幽孤灯,吃力的飞着。

它似乎是太冷了,想要拼命靠近火焰,摇摇晃晃的朝着燃烧的火堆飞去。

“哎呀!”叶子衿厌恶的惊叫了一声,举起手随意扇打,那只小虫虚弱的扑腾了一下,就掉落在泥水里,尾巴上的火焰熄灭了,只是一只丑陋的,再也不会发光的虫子。

江采衣缓缓的挪动双腿,挪入泥水里,将它捞起来攥入手心里。

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

我不会走远的。

春日堤柳,一年一年开春,一年一年落花,再也没有玉儿。

那麽她就算死了,又怎麽样呢?

又怎麽样呢?

火焚的恐惧,冰冷的雨水,江采衣背对着众人,握紧那一只小小的虫子,弯弓身体,咬紧牙,泪流满面。

远处火焰烧的更高,热气扑面而来,夹带着清冷的雨丝。

一冷一热激来,她冷的牙齿打颤,却紧紧握着手里那只死去的小虫子。

突然,湿冷的雨水骤停,雷光也似乎被什麽遮住,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站在她的头顶,替她挡去瓢泼大雨。

前方火光粼粼,江采衣抬起头来,面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沉络,站在她的面前,长发湿润,肤如白玉。

一柄紫竹骨伞撑在手间,他肩膀上有凉雨打落在丝绸上的浅浅晕开痕迹,雨滴从伞面上九枝墨色翠竹的光滑釉面上滑落下来,在几根竹骨顶端挂下串串银色的珠帘。

沉络挥退了侍卫和嘉甯,弯下身,将她拉起来。

他的怀里有雨水的湿气,庭院里是大雨浇透了焦木的气味。

那伞并不大,不够遮掩他们两人,她却再也没有被雨丝溅上一滴,帝王的背後被水沾湿,却只是倾斜着伞,将她护的妥帖。

“皇上。”她闷闷的叫,沉络低下头来,柔软的唇瓣抵上她的额头,是她从来没有领略到的温柔。

“没事了。”他说。“朕来了。”

他的衣袍下有泥水溅上的黑点,可见他是一听到出事,便弃了帝辇徒步赶来。

美丽的帝王的长发披散着,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里散开而落,青色的莲花开在袖口,还隐约沾着被火舌烧灼过後的黑青。

春山如笑眉如语,秋水为神玉为骨。

这是北周的皇帝陛下,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笑语杀机,人命蝼蚁,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後宫许许多多女子的丈夫。

可竟然是他。

怎麽也想不到,是他。

方才,在火中,她那样惊恐,有一霎那,炎热舔上脚踝的时候,她真的满心满眼都是恨!

恨她还没有来得及报仇,恨她还没有亲手手刃江采茗,恨她还没有亲眼看到仇人在眼前凄惨辗转,她慌乱的火场中乱窜,胃里、喉咙中中窜上一阵阵狱火灼烧的痛楚,比满室呛人浓烟和狂火更令她痛苦!

偏偏痛苦中,又生出一种隐隐的渴望的安然,她仿佛在烟火中看到了娘亲,看到了玉儿,看到了蒹葭。

有什麽极快的影像在眼前飞奔而过。

透过茫茫红色,她仿佛看到了春阳下碧波万顷的旭阳湖,还有家里的庭院里,千丝万缕的绿色柳枝绸缎一样温柔,树下的藤椅中,玉儿笑着低头卷起长长的柳叶,然後就吹起了悠扬的小调子。

而娘亲……娘亲手里搭着衣服,满目温柔的看着她,岁月比流水更美好。

恍然间,蒹葭也在那里,银丝如雪,朗声笑着,华丽的尾鳍滑动着水面仿佛轻纱一样透明而晶莹。

真的好想就这样走过去。绿柳安然,馨香温暖,她想和他们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了。

真的真的永远都不想要再分开了。

可是,她又怎麽能死?怎麽能死?

她答应了玉儿,要好好的。

世事沧桑,岁月流转,不管面前的抉择多麽的痛楚艰难,不管内心如何的疲惫无奈,她始终记得,她曾经如此承诺过心爱的妹妹。

江采衣就这样迷惘的蜷缩着,一面恨,一面渴望,心在冰冷与烈焰中沉浮,恨不得化作厉鬼去向仇人索命,又恨不得就此死去,将一切灰飞烟灭。

然後,燃着火焰的窗棂就那样被人掌风破开崩裂,她看到在漫天火焰中飞散开艳丽的红色火星!

半天红光,废墟一片,她的夫君从火焰的缝隙中出现,妃色的衣漆黑的发,连地都是灼烫热的。

她的手腕被他扣着,口鼻被他捂着,她整个人缩在他的怀里,从漫漫大火飞身而出,落入宫殿外那一片清凉雨雾中。

这一生,从来没有人为她这样赶来。

这一生,从来没有人在这样要命的时候对她说,没事了,我来了。

这个初见就令她惊艳却也恐惧的男人,在夺命的夜里为她而来,为她驱赶了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将她一手拉出夺命的泥潭。

“皇上,”她低低的又叫了一声,就感到沉络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是谁家男子,他的手臂如何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温暖?

沉络垂着浓密睫毛,伸出手去,将江采衣死死攥紧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里面躺着一只湿冷丑陋的虫子。

而她,在那般狂烈妖火中都不曾掉一滴眼泪的江采衣,在众人背过身去的瞬间,握着一只死掉的萤火虫,哭的泪流满面。

这少女,为什麽会有这麽痛楚心酸的模样。

一种莫名的悸动从此刻开始深植心间,恍惚而朦胧,周身纵有瓢泼大雨也不能痛断割舍。

“江采衣。”沉络开口,声音低沉而魅人,雨水中带着模糊。

江采衣,是他为自己挑选来,费心培养的储後。

他喜欢她的坚韧,也欣赏她宠辱不惊的韧性。入宫许久,他盛宠过她、冷落过她,三宫六院之中只有这一个女子有令他赞赏的秉性,有他不讨厌的容颜,有值得培养的资质。

他希望的皇后,应该在这个时刻迅速站起来,挺起背脊严查火灾起因,威严御下,将嫌疑人员全部拘禁,杀也好刑也好,总归不应该蹲在那里,哭的像个小孩子!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模样。

他要的是一个合格的皇后,而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

可是。

可是对这个女人,他却无法强加任何应该。

沉络轻轻笑了,漆黑的眉目弯起来的时候,有种似乎对什麽很无奈的样子,却又带着浅浅的宠爱的笑意。

他弯下颈子,将一脸雨水,连清秀也谈不上的狼狈小女人给搂紧了,侧头吻她湿凉的眼角。

语调很轻很柔,似乎怕碰坏了她。

风摇荡,雨蒙胧,翠条柔弱花头重。

“被什麽东西戳动痛处了吧,一只小虫子也值得哭成这样。”他举着伞,牵着她来到梨花树下,一片一片花瓣被雨水打落了,积在地上。

几宫嫔妃呆在原地,叶子衿娇憨的小脸几乎已经扭曲,差点扭碎了手里的锦帕。

沉络看江采衣蹲下身去,在湿润的泥土里挖了一个小洞,将那只熄灭了灯火的小虫轻轻放进去,用心埋葬。

“江采衣,你……”他刚刚开口,她却突然飞扑而起,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颈子!

她搂的那样紧,那样用力,她的脸颊紧紧抵在他的颈窝里,似乎在凝聚着什麽力量!

沉络一动不动,举着伞,静静站着任她搂抱。

这个姑娘,浑身颤抖,牙齿打战,她揪紧了他的衣服,小口小口喘息,发出低低的,近乎於痛楚的哀泣。

……他本来应该立即推开她。

一个小女孩般哭泣撒娇的嫔妃,并不是完美的皇后人选,不配被他继续栽培。

可是。

可是。

她抱着他,将所有的重量、所有的难堪埋入他的怀中,她此刻只是个女人,他的女人。

“没事了。”沉络微微轻叹,湿润的手指扣上她微微颤动的後脑。

怀里的姑娘挣动了一下,抬起眼睛,那一瞬间他几乎看到了她的心底。

“皇上,请再说一次那句话。”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目光如同黑夜里燃烧的火,炯炯发亮。

“没事了。”

“不,不是这一句……”她更紧更紧的搂住他,似乎宁愿放弃呼吸,也要再听一次。

沉络就微微笑了,这时候雨已经停歇,云散天开,露出了傍晚霞光流艳相皎洁,他在伞下,漆黑的长发绯色的龙袍,仿佛妖艳舒展的海棠。

他缓缓说,轻缓温柔,“江采衣,我来了。”

是了,就是这一句。

她觉得心底被什麽填满了,温暖的,火热的,让她眼眶发酸,几欲落泪。

似乎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她似乎用了一生的时间在等待,就为了等到有人能在这样的境地里,毫不犹豫的对她说这三个字,我来了。

为这三个字,她也要为他做一个好的嫔妃,忠诚的,忠心的。即使无关爱情,也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这是她的夫君,对她有再生的恩情,他哪怕要她去做替死鬼去做盾牌,她也不会犹豫。

他的手臂湿润,有力的透过她腰部的肌肤稳稳传过温热,她紧紧的抱着,即使知道这样如此失态,她不愿意放开。

从来也想不到,这个男人的怀里竟然让她感到如此安全,她被用心保护着,似乎什麽样的风雨也吹打不到。

江采衣动了动嘴唇,悄悄将唇印在他襟口的绿色宝石上,默然的说着,陛下……谢谢你。

许多年後,时光温柔经过,那麽多人来了又走。

她从不曾忘记,在这样的一个雨夜,是他赶来,给了她生的希望。

就是这样,用青色丝绦挽就了心结,雨丝水光潋灩了双眼,他是她一生的水源。

愿我如星,君如月。

******

这大火来的蹊跷,差点要了江采衣的命,自然不可能不查。

周福全很有眼色的搬来华丽的木椅,就见沉络手掌一翻,将采衣抱上膝盖,垂眸很是仔细的替她擦着受伤了的皮肤。

叶子衿和楼清月以及几个低位嫔妃尴尬的站在一旁。皇上没有赐坐,她们自然只能站着。

楼清月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恶狠狠的瞪着被抱在帝王膝盖上的衣妃。

……真恨不得被火烧的是她自己,才可以如此溺爱的被帝王抱着。

太监侍卫们来来往往忙乱灭火,一个侍卫抹掉脸上的黑灰,单膝单手点地,“陛下,这火水扑不灭,怕是……有油!”

江采衣微微一动,直起身来,缓缓走下地。

她的脸色苍白,但是依然平静,似乎那瞬间的崩溃已经癒合。

沉络放开她,就见到那单薄的身影独自走去大火狂烧的朝夕阁,仰头看着染红半天的火焰。

那有着清凉黑眸的姑娘定定站在火焰前,声音稳定,“用沙土灭火。”

侍卫们领命而去,一袋袋沙土背进来,飞扬而上,压灭了升腾的大火,橘红色的火星一点一点熄灭。

火烧的蹊跷,朝夕阁人并不多,如果有人纵火,一定会被发现……可是从头到尾,侍卫、太监和宫女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点火。

江采衣扭过头去,就看到沉络淡淡垂着睫毛,洁白手指上染着黑灰,从无数焦土中抽出一根长长的铁针,铁针从腰部被掰弯曲,形成了一个倒钩的形态。

“恐怕,这就是原因。”沉络用指尖托着它,周福全连忙上前将灰烬里的铁针擦乾净。

江采衣接过来一看,顿时清醒,猛然抬头看向沉络。

美艳的帝王勾了勾嘴角,擦乾净双手,交握起双臂。

……那是,避雷针。

有人偷偷的将朝夕阁的避雷针掰弯了。

夏天雷雨交加,闪电频发。而这个被掰弯的避雷针,针尖向下冲着房顶。雷火劈上它的时候,顺着弯折的铁针传导,很容易打中房顶!

而朝夕阁是用檀香木建的,引起大火并不意外!

不止如此。

……为什麽大雨浇不灭这火?

江采衣摸着地上略显腻滑的雨水,雨水中带着桂花香味……她顿时明白了。

有人在朝夕阁抹了油,雨水浇不灭油燃的火,而闻这味道,应该是桂花头油。

“可是……什麽人能如此明目张胆的在朝夕阁抹油?”江采衣左思右想,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一点点线索,又很快绕开。

心底隐隐不安。

手指被缠住,她转头,沉络艳红的唇轻轻抵进,带着笑意,微微弯折的艳丽凤眸。

“傻丫头,连这个都要朕来教。”帝王摇了摇头,一手挽着她,秀丽的手指微微插入湿润的青丝,梳理间微微散着海棠的香味,他按住江采衣的肩头,低声说,“要给你的朝夕阁抹油,不需要全抹,放在房顶上即可。”

是了……

给整座朝夕阁抹油动作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

而夏日落雷虽多,但雨水也多,为了不让雨水浇灭这火,就一定要放油。

有人将许多桂花头油制作的油块悄悄放在避雷针旁边,雷火击中避雷针,自然会烧着桂花头油块,而油块遇到大火就会很快融化,奶油一般的融开。

然後,雨水会将浓油冲散,自然而然就裹满了整个朝夕阁!

雨水是浇不灭油火的,反而越冲,桂花油散的越开,火势更凶猛。

这就是为什麽她之前会在庭院里闻到过浓的桂花香味!

“当真细腻的法子。”沉络轻笑,他的唇在她耳畔微微温热,她莫名的心里一颤,脖子就缩了缩。

夜色降临,身侧的帝王一身绯色的龙袍,黑色的长发,他背後是盛开的梨花和桂树,星光中梨树枝叶间伸展,仿佛指头要触碰到天空。

他的嗓音如梨花轻落,却刺入她心底,激荡起微弱的涟漪。

沉络很是喜欢看她这般有点无措的小动作,越发挨得近了,胭脂汁浸染般的红唇开合,“采衣,好好想想,最近都有什麽人上过你的屋顶?”

闻言,江采衣背脊微微一凛,眸中瑟瑟的寒意窜上脚底……糟了。

最近在众目睽睽中上过屋顶的……只有那日为了捡风筝而搬梯子上去的秋菱!

嘉宁姑姑听到皇上这话,猛然转头去看庭院里和其他宫女一起忙乱收拾残局的秋菱,心底寒的直发冷!

难道、难道是……?

沉络微微举起袖口,形状优美的指尖压在弯起的柔软唇中,似笑非笑的看着江采衣,青山似妩媚,端看她如何处理这件事。

“今日大家都累了,都去休息……嘉宁!”江采衣冷冷一喝,阻止嘉宁想要走去质问秋菱的脚步!

沉络坐回帝辇,微微湿润的睫毛下,目光黑沉而幽凉,绯色刺绣衣袖贴在白玉般的指尖上,他笑而不语。

江采衣捏紧手……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

做这件事的人,既然出手,就一定准备了完全之策的後招。她敢打赌,如果搜宫,在朝夕阁许多宫女,包括秋菱、嘉宁的房间里,一定有人事先放了桂花香油块栽赃!

而秋菱那日爬房顶……一定也是遭人利用。

她相信秋菱,相信这个小姑娘,她没有理由害她。退一步说,就算秋菱真的要害她,她也不想计较。

她入宫,本就为了报仇,何苦拖着不相干的人下水?

如果不能独善其身,至少至少,不能让无辜的人受牵连。

“皇上……”江采衣扶着头,似乎被火熏得晕了,身子一歪,向着帝辇倒去。

美貌帝王含笑伸手接住她软倒的身子。



臣妾受了惊吓,头好疼,撑不住了,皇上可否带臣妾去休息?”她放软了音调,紧紧缠住沉络的手臂,面朝着帝王双眸打开,清醒而温润。

沉络的手指顺着她的背脊探下,停在腰臀相接的地方,微微一紧,就将她捏出了微微的颤抖。

“这件事是谁做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江采衣仰头,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重要的是,皇上希望这件事是谁做的?”

沉络的眉角轻挑,轻柔的衣袖口翻转,褪到了肘上,一线肌肤白得惊心动魄,漆黑的发丝在月影下幽黑朦胧。

“哦?……这话怎麽说?”

怀里的姑娘浓密睫毛下,是一双冷的,明亮的眸子。

“皇上希望这件事是谁做的,就会是谁做的。”她咬牙小声说,“与其今日找到真凶,不如留着给皇上当把柄。”

沉络闻言勾起唇角,抑制不住笑意,笑的肩背微微颤动。

修长白皙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他低垂着颈子,额头抵在她的唇边,那一头流泉般柔顺长发如墨如匹倾洒在他耳侧,衣袂如同丰盈花瓣慢慢铺开在身畔,给人一种极艳丽的感觉。

而他把她抱在膝头,宛如白鹤敛翅,将最心爱的伴侣收拢怀中保护,小心翼翼,轻软软唤一声,“采衣,你很好。”

细密浓睫下凤眸中似有妖异春水流光,沉络赞赏的揉了揉她的发丝。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不能追究。

且不说敌人一定已经有了完全後策,江采衣如果贸然追究只有落入圈套,损兵折将,中了敌人的计中计。

她装病昏倒,为的就是在拖延时间,只要拖延了时间,就能暗中查明真相。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是个靶子,只要皇帝想要对付谁,就可以栽赃谁!

如果事情是楼清月做的……那麽就算查出来也没太大意思,楼清月家世平平,不能在前朝掀起波澜,如果是叶子衿做的,也不能追究,因为叶兆仑目前还有利用价值,叶子衿不能动。

可今日不能动,不代表未来不能动。

日後他若要折腾叶家,这也将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把柄。

事情不在乎是谁做的,只在乎被查出来的时候,所有的证据指向谁,而铺排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江采衣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和角度在考虑这件事,她将自身的惊悸压下,迅速冷静思考,得到对策。对於一个刚刚逃生火场的少女而言,她已经达到了他的期望。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江采衣,你现在,非常有後宫之主的雏形。

怀里的这个少女,仿佛有着凤凰的翅膀,她依偎着,有种灰烬中重生的张扬。

******

“走吧,头疼麽?让朕给你好好诊治诊治。”不顾江采衣的挣扎,沉络笑着将怀里的少女就那麽拢在怀里,帝辇抬起,叶子衿楼清月等人铁青了脸恭送皇帝。

“皇上……朝夕阁已经没了,衣妃娘娘以後……住哪里?”周福全弯着身子跟在旁边问。

是要另外赐一座寝宫麽?

沉络手指仿佛逗玩小狮子一样,挠在她光滑的下巴,一寸一寸,温柔而轻缓,“……住朕的寝宫罢。”

周福全噎了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动,就怕会错了陛下的意思。

沉络嗤笑一声,微微扬了扬手,仿佛没有看到地下跪着的几位脸色难看到极点的嫔妃,斜斜靠着,唇角含笑,慵懒优雅。

北周美艳的天子广袖的纱从帝辇的雕花扶手上垂下,光线中几朵芙蕖,仿佛开的尚盈盈,远处高楼上的宫阙上宝帘闲挂着小银钩,亭亭晚照。

“周福全,”帝王的声音清晰柔和,“让朝夕阁的掌殿宫女收拾收拾衣妃的东西,放到朕的寝宫去。如果这句话的意思你也听不懂,就别再碍朕的眼了。”

一声尽,语调微扬而转折。

叶子衿微微蜷起手指,在地面抓出五条深刻的痕迹。

☆、天街 下 h

“该死!这个该天打雷劈的江采衣,没被火烧死,倒住到陛下的寝宫去了!怎麽让她捡了如此大的便宜!”

含章殿里,无论是楼乐清还是叶子衿神色都不好看。

後妃住在皇帝寝宫代表了什麽含义,根本无需多言。就算是历朝皇後,也鲜少能入住皇帝寝宫,享受龙榻上和帝王日日同床共枕的殊荣!

这已经不是尊宠的问题!

此举,简直就是再昭示────皇帝陛下他默认了江采衣的储後身份!皇後几乎就在江采衣手边了,叶家和江家本来就不睦,若日後等江采衣登上後位,後宫哪里还会有她叶子衿立足的地方!?

此刻楼清月倒有十二万分的後悔……早知道,她不应该这麽早就投靠叶子衿的,若是当初依附了江采衣,恐怕这会儿也能捞一个**犬升天。

为了固宠,说不定衣妃还会将她推出来,时不时沾个雨露呢!

叶子衿瞄了瞄楼清月的神色,只见她目光游移,从牙齿缝中冷冷哼了一声,“怎麽,後悔投靠本宫了?”

叶子衿抄起桌案上一盏莲花青釉浮云盏劈手砸过去,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楼清月惊慌的躲避叫唤,烫热茶水溅上楼清月的手,她顿时委屈红了眼眶。

“本宫就算恩宠不如江采衣,母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北周世族,不是你这等低贱下作的东西可以比肩的,你倒敢嫌弃本宫!?”

这时候绘筝走来,轻轻巧巧扶起楼清月,抬眼看了叶子衿一眼,目光中含着安抚。

叶子衿究竟是女孩子家,一时间被江采衣压下这麽多,心浮气躁。她气本就不顺,看着楼清月,也觉得她没用,恨不得踢她几脚、踹烂她的脸皮,出了胸口的一股恶气才甘心!

楼清月十分委屈,被绘筝扶起来,心里不忿,却也不敢吱声。

“小主,”绘筝开口了,“咱们本来就没有指望能一举成功,小主又何必生气?江采衣能被烧死自然是好,可她没死,咱们这不是还有後招麽?赶紧进行下一步吧!”

楼清月抬起泪斑斑的脸,不敢置信的瞪着绘筝和叶子衿……“这次事情真的是你们做的?”

老天,她可没有参与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啊!她虽然贪宠,可是一没有那个手段,二没有那个胆子!她还真以为朝夕阁大火是因为天灾,被雷火打中呢!

楼清月吓得牙齿格格打战。

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搅合了进来,此刻就算跳进黄河,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是无辜的!

难怪……难怪叶子衿要喊上她一起去朝夕阁,这是要当着皇上的面将她和自己捆绑在一起,逼她从此对叶子衿死心塌地!

一旦叶子衿获罪,她也逃不了干系!谋害高位嫔妃,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绘筝故意把话说出来,就是不打算让她置身事外。

叶子衿阴沉沉的看了楼清月一眼,“我告诉你,如今,本宫和你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嘴上最好添个把门的,知道麽?”

绘筝勾唇一笑,“姐姐,瞧你吓的。咱们小主可是叶家的嫡长女,有整个叶家撑腰,比江采衣那个旭阳贱民强多了,就算她盛宠一时又有什麽可怕的?”

楼清月恨不得将手里的茶水给堵进绘筝的嘴巴里去!

是是是,叶子衿是叶家嫡女,可是一旦出了事情,叶家自然只会全力保叶子衿,难道还会顾及她楼清月和一个小小的绘筝麽?

“烧不死她也没事……下一招,才是致命的,让江采衣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叶子衿狠狠狞笑,姣美的小脸在光线里扭曲,指甲几乎刺破了衣摆的绸缎。

……这个时候,江采衣一定楚楚可怜的婉转在帝王的床榻上,被他温柔的拥抱着,承欢娇喘罢?

皇上,那麽宠爱江采衣啊!那双倾国倾城的凤眸看到江采衣的时候,微微弯折,温婉如玉,里面流淌着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笑意。

恨她,恨她。

有种深重的悲伤愤怒充斥着皮肤,似乎要刺开每一个毛孔涌出来!

她曾经也是闺中一个充满了幻想的小姑娘,父亲从小就将她作为後妃培养,她学来了万般手段千种心计,只为了日後使出浑身本事博得帝王一笑,为叶家拼得永世尊荣。

她出嫁那天,她坐在含章殿橘红的层层帷幔中,她的头顶盖了洁白东珠点缀的薄红鲛绡喜帕,一丝一缕金线织就,在她的眼光前交错成奢靡繁华。

那一晚,门外等着无数宫女,殿内烧着喜庆的龙凤红烛,而她就呆在那里,等待她的夫君前来掀起她的盖头。

可是,那一晚,月色升起又西沉,她将喜帕垂落的流苏卷起来又放下,将喜帕的东珠摩挲到光滑湿润,皇上却始终没有来。

含章殿的门帘是青玉珠帘,在夜风里碰撞出清脆好听的丁玲声,仿佛一帘烟雨,映出庭院里寂寞 的宫灯和幽幽小径。

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才有太监迟迟来报────昨晚,皇上去了蓬莱阁临幸江昭仪……

一同嫁入後宫,那一晚北周禁宫迎入了好几个待嫁的女儿,她们都和她一样独坐在床上,等不到自己的新郎。

除了江采衣。

召幸江采衣之後,皇帝连续召幸了她九天。

那九天叶子衿倒在床上,华贵锦被裹着嫁衣,将不争气的泪水浸入身下的红纱,从夜晚哭到天亮。

九天後,有太监来报,今晚,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说不出多麽惊喜,她几乎是翻身而起,在星光初升的时候赤足跑出殿外。

这样春暖花开,菊谢竹摇的日子,就仿佛在梦里一样光影斑驳,水色流转。

帝辇上的北周天子一身浅色的龙袍,手指微微透出袖口,搭在雕刻着镶金黑龙潘云的金丝楠木上,素衣长发,衣摆下绘着水墨丹青,难掩华贵艳丽的容光。

月光如缕,染得荷韵如许,满庭院都是月下香,开的繁盛而妖娆。

叶子衿跪在台阶上,仰头呆呆的看着沉络,几乎忘了呼吸。

听闻天子艳色倾国,她却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傲慢的妖艳的美。

她傻乎乎的跟在他身後,闻到浓淡合宜的海棠芳香。

他的手拨开青玉珠帘,青色水色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流转。

那一晚,美貌倾世的帝王宠幸了她,那一晚好生幸福,幸福的她不敢置信。

皇帝临幸完他就起身离开,唯独留着她坐在他躺过的床上,将那一方喜帕缓缓盖回头上,开心的难以言喻。

他的海棠香气留在碧玉美人枕上,她贴着它,怀念他柔腻滑顺的发丝的触感,丝丝缕缕她都记得清楚。

少女情致被勾动,她那时觉得春光多麽好。

可是……一切都好景不长。她在出嫁的那天争不过江采衣,嘴皮子上争不过,皇宠也争不过,什麽斗争不过。

江采衣,江采衣,都是江采衣!

楼清月看着叶子衿烛火中狰狞扭曲的表情,只觉得浑身发寒,而绘筝对此似乎十分平静,有种近乎於诡异的淡然。

楼清月突然觉得自己的亲生妹妹极其陌生,似乎从来没有认识清楚过。

火烧朝夕阁这件事,她从头至尾都不知情。那麽,叶子衿还谋划了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会不会傻傻的被人利用了?

******

嘉宁姑姑指挥着人将满是黑灰的断瓦残垣扫开,清理,一件件寻找着没有被大火摧毁的东西。

皇上御赐过娘娘很多奇珍异宝,其中金玉占了不少,这些不怕火烧,应该还是能救回来的。

“怎麽样,都找回来了没有?”嘉宁盯着众人在废墟里刨出一件又一件东西,就看到秋菱挖出一个大妆匣。

妆匣很沉,用辟火玉整块雕刻而成,不怕火焚。

“姑姑,这是在木头下面找到的,一点也没烧坏。”秋菱喊,然後吃力的启开妆匣盖子清点,数了数,突然微微皱起眉头。

嘉宁走过去问,“怎麽了?”

妆匣里东西都很安好,码放的整整齐齐,有珠花、步摇、抹额、极其精致的翡翠嵌银发簪,水色极好,一套东珠镶红珊瑚耳饰,还有各色宝石戒指。

“姑姑,这里面少了一样东西,”秋菱想了想,“奴婢记得,皇上曾经御赐过娘娘一支祖母绿凤凰发簪,应该也是放在这匣子里的,却不见了。”

嘉宁闻言立刻拧起眉头。

那根簪子她的印象极深。原因无他,只因那发簪上嵌着的祖母绿十分罕见,水色流转,椭圆晶莹,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而且,那支发簪的头是凤凰形状,别的宫里是万万没有的。

为什麽偏偏……丢的是这一根簪子?

某种不详的感觉萦绕心头,嘉甯姑姑将匣子盖回去,低声对秋菱嘱咐,“这件事很蹊跷,你不要声张,我去悄悄回禀了娘娘。”

嘉宁心神不宁,背後冷飕飕的,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麽关键问题。火烧朝夕阁不意外的话,肯定是叶子衿她们做的,可是单凭她们……似乎没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和手段!

叶子衿背後,是不是有人指点?

******

吏部。

叶兆仑将手中的卷宗卷起,难掩面上激动发红的神色。

终於,终於让他找到一鸣惊人的机会了,这件事办好,他定能获得皇上赞赏和青眼,掌握吏部的实权,和闫子航分庭抗礼!

他越想越激动,铺开奏摺,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一串密密麻麻的人名,雪白素纸上墨蹟淋漓,紧接着人名的,是足够将人打入死牢的、洋洋洒洒几十条款大罪。

“明日早朝,且将这些人一并参上去!”叶兆仑得意的抚摸着下巴,将黄皮摺子端端正正摆正,揣进怀里。

明日,朝堂将会风云变色!

******

天街小雨润如苏,夏夜的微风习习吹荡,车窗外的街道灯火辉煌,烟雾随风四散飘去。

帝都天街,繁华辉煌,一座座高楼巾幡在夜风星光下招展,已然是夜晚时分,街上仍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街道两旁,胡姬酒肆、绸缎红楼,金红色的灯笼挂在瓦檐角,将整条街道映照的晚风拂过,街边人家有花树探出高墙,花瓣如同风雨般簌簌而飞起,盘旋之上星空。

江采衣拍了拍身上的裙摆,挑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对街坐下。

对街有人在卖甜汤,江采衣要了一碗,乖乖坐在木凳上。

头顶是被星光照的熠熠发光的顶棚,街道宽阔,她手里捧着热汤,默默看着久违的人间烟火。

身侧是一栋明火辉煌的酒楼,高高的栏杆上坐着演奏丝竹管弦的乐伎,蒙着面纱的歌伎舞姬们怀抱着琵琶、七弦琴、管弦铮铮,妙曼婉转低声浅唱,歌阙漫若流水,在香甜夜风间如同滑行的烟,柔靡轻软。

她看着这人间百态热热闹闹,只觉得在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一幅精美画卷。

今晚大火烧毁了朝夕阁,沉络将江采衣带回帝寝,结果,江采衣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皇帝寝宫的布置,就被几个嬷嬷带走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平民姑娘的穿着。

禁宫偏门打开,她就这麽被沉络带着,来到了帝都的一条天街。

“今晚你受惊了,出来散散心。”说了一句话後,美丽的天子就将她交给了侍卫们,自己就隐没身形,拐去了苏倾容的府邸。

江采衣猜到沉络大约是有事和丞相商量,顺手带她出来压压惊。

头顶,流星飒遝。

此刻,皇上在丞相府和苏倾容商量大计。

而……晋候府里,莺儿姑娘,她可还顺利麽?

听莺儿秘密传递来的消息说,慕容尚河送给了江烨一匹汗血宝马。

这马十分桀骜不驯,据说江烨最近十分头疼,怎样都无法驯服,眼看大猎就在跟前,到时候如何能一展宝马风采?

汗血宝马。

江采衣唇畔突然挑起一个森寒笑,好得很啊,汗、血、宝、马!

突破口她还没找到,就已经自己送上门来。

想着想着,江采衣起身。身後的侍卫们步步跟随,离的不远,也不近,给足了她隐私空间。

不远处是帝都有名的一处医馆,江采衣含笑示意侍卫们等在台阶下,自己一人推开门。

这个医馆距离晋候府有约两个时辰的马车程,是她未入宫时常来的。

医馆的夥计见到许久不来的客人立刻殷勤上前。

“小陈在麽?”江采衣微微点头笑问。

夥计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的身份,更不知她就是宫里赫赫有名、圣宠无双的衣妃娘娘,只当她是个许久不曾光顾的熟客,连忙招呼她坐下。

“小陈在,姑娘稍等!”夥计应着,不久就从後堂叫来一个清瘦的男子。

“江姑娘,今日怎麽有空来?可是要买什麽药麽?”小陈来江采衣对面坐下,手上还带着黄沙沙的粉末,带着药的凉苦气味。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就是个认真仔细的学徒。

江采衣点点头,微微压低了声音,“小陈,我记得……你来医馆之前,在关外呆过一段时间?”

小陈咧嘴笑道,“是,姑娘。我是关外人,来京城前专门负责给畜生骡马看病,最近才开始医治人。”

江采衣唇瓣微微漾起笑意。

“那麽小陈……你一定有不少给马匹看病的经验喽?刚好,我有些问题想要讨教你。”

******

相府。

三个男子对坐在梨花树下。

正是沉络、苏倾容,以及闫子航。

米色袍服的俊朗男子,是吏部尚书闫子航,他拂开衣衫下摆,在铺满梨花瓣的青石地上跪地。

“陛下,有吏部眼线来报,今晚叶兆仑挑灯,连夜撰写奏摺。臣想,明日大朝上,皇上就能收到叶兆仑弹劾那些人的奏章。”

“那些人”指的是谁,在场的三个人全都明白。

清丽无双的丞相大人闻言微微一笑,轻捏细巧茶具,於月色下淡淡含笑抿入带着梨花香气的清茶。

沉络穿着华贵素衣,微微一个点头,对闫子航虚扶了一把,“那些人的把柄,是你透露给叶兆仑的?”

闫子航点头,“自然。但臣做的很隐蔽,叶兆仑以为是他自己收集来的,完全想不到是臣故意透露给他的。”

漆黑长睫下的凤眸微微眯起,沉络轻笑,手指微微拂过夜风里微凉的衣袖。

苏倾容脚底放着一盏牛角灯,月光在夜色里起伏到深晦的尽头。

“做得好,闫卿,”沉络的声音如同琳琅,三人身侧的香炉散发出兰麝青烟,在浅白月光里飘游。

顿了顿,年轻天子转向苏倾容,轻声说,“明日,丞相你也好好准备,”

靡靡夜色越发暧昧而晦暗,苏倾容指尖懒洋洋的点着桌面,却并不回应沉络的话。

北周权相对即将发生的大事完全胸有成竹,没有兴趣继续讨论。

他只是淡淡看着月色下倾城倾国的美貌帝王,目光似笑非笑,带了一丝兴味。

“络儿,”苏倾容浅声开口,直呼帝王的名讳,“如果就为这麽点事,恐怕不需要你亲自来我府邸一趟罢?”

沉络转头,对上苏倾容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淡淡撇唇,“丞相真有闲情,还能打探朕的心思。”

说罢帝王起身,“行了,既然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朕先走了。”

“……呵。” 沉络刚刚抬脚,就听到苏倾容轻轻的一声笑。

觉得他反应不对劲,沉络转身,挑眉问了一声。“丞相,怎麽了?”

苏倾容噙着笑,杯沿抵在唇边,密密睫毛盖着春水流转的美眸。

权相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幽幽月色在身後披成轻纱,仿佛江南一袭烟雨,远处碧绿湖水中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没什麽。”苏倾容慢慢开口,语调轻柔温暖,里面带着丝丝调侃笑意,“皇上莅临臣的府邸,向来是坐满一炷香才会离开。臣还是第一次见到皇上这麽急着走。是不是……有人在等皇上?”

华贵艳丽的帝王冷冷勾着唇瓣,撇过头去,“多管闲事。”

“唔。”苏倾容也不挽留,只是抬起广袖遮住妩媚上挑的唇角,那个笑如烟如雾,玉色肌肤一抹惊心动魄的白,“臣想,怕是哪里有如花美眷,皇上等不及,要踏月邀美了罢?快去快去。”

闫子航完全不懂他们在打什麽哑谜,就看到帝王足下一顿,然後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权相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不止,懒懒趴在桌上,举杯对帝王的背影敬了敬。

******

陌上杨柳杏,漫城花瓣天雨。

沉络自丞相府中出来,穿过条条街道,往当初放下江采衣的地点走去。

他身後跟着沉默的侍卫,而他身侧的灯火道道划过。

晚风吻尽夏花,似要将行人醉倒在天街。

丞相府和江采衣所在的街区,不过隔着几条大道,他却走得极快。

很快的,江采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

江采衣在医馆办完了事,就乖乖回到指定地点,等着沉络从相府回来。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月色和星空都安宁。

沉络远远的看到她,然後放慢了步子。

她站在一处高门大户的石阶旁,被红色的灯笼照亮,浅笑安然,街上人来人往的匆匆走过,而她自有年华。

苏倾容说得对,这麽点事情,完全不值得他亲自跑一趟相府。

只是,不想看她刚刚遭遇火焚,那副惊悸难安的表情,才会想要带她出来。

宽阔的街道上,一老妪挑着沉甸甸的扁担,里面放着颗颗莹润的**蛋。

老妪眉头一皱,只觉得肚子极不舒服,她左右看了看,而四周人人面色匆忙,并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

她於是挪步到江采衣所站的位置,看了看眼前姑娘这一身华贵衣着,十分犹豫的开口────

“姑娘,老婆子我肚子实在不舒服,想去解个手,你能不能……”她为难的看了一眼装满**蛋的扁担,沧桑的面容上带着祈求,“您能不能帮帮我照看一下这两筐**蛋,我……我解完手就回来……”

江采衣连忙点头,“好,你放心去吧。”

说罢,她乖巧的原地蹲下,守着两筐**蛋。

江采衣身侧远远站着的侍卫们嘴角有丝抽搐────那个老太婆知不知道她在拜托谁给她看**蛋啊!

沉络站的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喉头就有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涌上。

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江采衣。

那户人家房檐的灯笼通透,两个威武的狮子立在朱红大门前,而江采衣就蹲在狮子旁,静静的守着别人托付给她的东西。

一朵骤然飘逝的芳香的花瓣静静溜过她的头发,停歇不去,朱红光晕聚照着她精致小巧的五官。

街道上有人来人往,有人十分奇怪这麽个高雅衣衫的漂亮姑娘怎麽会守着两个装满**蛋的破烂筐子,不由得就多看了她几眼。

可她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认真守护者篮筐,好像一只乖巧安分的狗狗,忠心耿耿的守着。

跟在沉络周围的侍卫们看到皇帝的嘴角一点一滴扬了起来,有种温柔的静默。

沉络不急着叫她,而是侧身抱着双臂,斜靠在街边的墙上,远远看着。

那老妪或许是犯了什麽肚肠疾病,半天也不见回来。

而她一点抱怨和不耐烦也没有。

突然,她身侧朱红大门敞开,一个门房模样的小夥子走出来,见到江采衣微微一愣,然後一脸气恼的驱赶她。

“去去去!你是干什麽的?怎麽站在我们府门口?”

江采衣抬起脑袋,“呃……小哥,我在这里等人。”

门房小夥上下扫视了一下她华贵的衣着,然後目光不屑的看向那两筐脏污破烂的篮筐和**蛋,立即毫不留情挥手赶人!

“看你这小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怎的这麽不懂规矩!这里四周十尺都是我们富家的地盘,你站在这里可以,但那两筐破**蛋快搬走!否则有人还以为我们富家门口来了乞丐,多不好看!”

江采衣有丝手足无措,连忙张开手制止住那门房踢向**蛋筐的姿势,同时制止对街侍卫们打算前来护卫的动作,不停解释,“小哥,这两筐东西是一个老人家委托我看管的……我若是挪走了,她回来,怕会找不到我。还请小哥通融一下。”

她好说歹说,门房小哥终於软化,再说她总归是个漂亮姑娘,小夥子们见了总是要给几分薄面,便硬着声音斥责了几句,就不再驱赶她。

沉络耳力极佳,他微微歪着头,带着微笑听他们对话。

前方是红尘烟火,而她那样真挚那样羞涩的微笑。

“还请小哥再给半刻锺,我再等一小会儿。”她求着,嗓音糯甜。

“好吧……不过时间不能长!过会儿我再出来看!”

“好的好的,谢谢小哥。”

“你这姑娘真奇了……一个婆子的**蛋,还不如你一颗扣子值钱,你干嘛死死守着?”

“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抓了抓头发,陪着笑脸躬身答谢,那小哥耻高气扬的扭身回去,关上了朱红大门。

送走了门房小哥,江采衣又切换回狗狗模式,静静守在篮筐旁,仔细认真。

沉络的黑眸微微闭合,然後微微张开。

心头仿似,被什麽东西轻轻抓挠了一下,又痒又痛。

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多麽可爱。

只在这一瞬间,这个少女,才是本来面目。

谁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美丽的帝王微微直起身子,周围人流穿行,却只是一幅会动的默片,街道上,匆忙晃动着的,全是无关的人影。

而她站在那里,唯一的生动。

她耳鬓的绒毛发丝在夏夜暖风中被灯火照出温暖的轮廓,温婉如玉。

忽然就觉得,与其车尘马足,绝顶尊荣,不如就带着这麽一个人行扁舟,赏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风流,也是很好的。

******

13

一刻之後,老妪还没有回来,门房小哥打开门,看见江采衣居然还带这两个破筐子守着,不禁勃然大怒,破口大駡!“有没有搞错啊!你已经在这呆了这麽久了,怎麽这两个破筐子还没有挪走!”

门房满脸怒容,走下台阶来猛地推了江采衣一下,她不禁向後打了个趔趄。

江采衣头大至极,正想着用什麽法子再求门房宽限几刻锺,就听到一声异样轻柔淡雅的笑嗓,然後她的肩膀搭上了一只秀丽的白皙有力的手。

扑鼻的幽雅的海棠香,附着夜风笼罩。

江采衣浑身微微一颤,转头过去,身後华贵艳丽的帝王噙着笑,拱手对那门房小厮笑语,“抱歉,我家娘子不懂事,还望小哥不要计较。”

他这样笑的时候,是最美的景,最美的人,最美的年华。

江采衣不敢置信的看着沉络。

他说什麽?

他说,我家娘子?

沉络上前一步,玄色衣衫月色下仿佛一朵艳丽铺展的华美牡丹,风舞轻纱,携一地烂漫青花。

他的手臂搂着她的腰,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目光中映着妖艳年华,美貌如同秀丽春山,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带了雾气一般的妩媚。

“皇……”她在他的眼神中合上嘴,却对上他的眼眸。

“给小哥添麻烦了,还望小哥给我家娘子行个方便。”北周的帝王屈尊降贵,对本该匍匐在他脚底的门房点头,微微绽开笑意。

门房小哥惊骇的看着眼前这衣衫华贵,有着傲慢美貌的男人,揉揉眼睛。

周围有人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转头,静静屏息,浅浅喧哗,他只是站在灯火下,有如胭脂红彩铺满满天幻彩,烟花盛放。

世上竟然有人美貌如斯,绝艳倾城。

“你、你们随便,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小哥已经说不完整话,目不转睛的看着沉络,结结巴巴。

江采衣四下一看,赶紧扯扯沉络的衣袖,低声嘀咕,“皇上……要不您先走吧……”

让尊贵的皇帝陪着她守着两筐破**蛋,这是她做梦也不敢想、不敢干的事。

哪里知道,他搂着她低低笑了,红唇下露出珠玉般的贝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子既有此美德,为夫自然不能落後。”

他看着她,好像一对平凡的民间夫妻,红尘相随。

就这样,他陪着她等。

悠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站在她背後,同样不在乎行人的惊艳瞪视,

夏日的杏花吹了满头。

******

老妪终於赶来,千恩万谢的接回了扁担。

沉络却不着急回宫,夜色中人潮如织,他带着她穿行在街上。

夜晚灯火朦胧,照不清楚他绝艳的美貌,否则他们决然无法如此悠闲的行走。

“这里人多。”沉络说,转头看着肩膀侧面的姑娘。

江采衣闻言仰起脸,有些意外有些迷惑的看他,“嗯,所以呢……?”

“所以,牵着手吧。”

手指从袖口中一寸寸伸出,江采衣一颤,然後她的手腕就被五根手指紧紧握住。

远处就是曲江,江水上有灯火通明的画舫,长篙横梗起,砸碎幽潭绿水,唧唧复唧唧,行船至花心。

指尖带着稳定的热度,滑过她的手腕,然後插入她五指的缝隙,紧紧握住。

碧尽遥天,暮霞散绮,碎剪红鲜。

江采衣几乎不能动弹,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指隐没在他掌心。

“皇上。”她模模糊糊的唤着,模模糊糊的任他拉着走。

没有人,这样握紧过她的手,在街上躲过一阵一阵人潮,无论怎样的接踵摩肩,都稳稳的准准的牵着她,仿佛握着视若无价的珍宝。

远处是曲江悠悠,江边一栋明月楼。

他和他的距离曾是那样的近,她只要抬头直视,就可以触到他春水似的眼波。

他在她身侧走着,没有作为一个帝王的傲慢,而是将她妥帖的护在手臂中,他的青丝垂下,填满了她眼前的世界。

这个时候,人间烟火就不再是一副於己无关的画,而真正有了热热的温度。

街上人多,有个卖零点的铺子十分招人,一只殷红色的旗帜飘在上空,铺子周围围着无数年轻的恋人们和孩子。

透过人潮缝隙看去,零点铺子在灯笼下铺开一笼一笼装满细点的方格,盛满了梨干、蜜枣、杏干、乌梅干、沙糖桔,沙苑桲、漉梨、苓糕、马蹄糕、蒸蛋糕、荤素绿豆糕、葱油桃酥、林檎干之类,还配有零零总总五颜六色的羊乳酥糖、牛轧糖和千层银丝酥。

头顶传来温柔揉弄,美貌的帝王垂下颈子,唇边带着微笑,“采衣,你想不想吃?”

啊!江采衣猛然清醒,恍惚的看去,“……吃什麽?”

“那是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子‘稻香’,里面许多玩意儿连宫里都没有。”他淡淡笑道,“你想不想吃?”

他的目光幽幽,看着她仰起的小脸。

当初沉络会知道这个铺子,是因为他还是个孩童时,曾经被苏倾容抱着来过。

那时丞相为他买了一块杏干,哄他含在唇齿中,又酸又甜,带着这样的甜味,他不久後就奔赴旭阳战场。

那个味道在他的记忆里异常美好,他曾经以为,再次回想起来时会微微发痛,哪知却并没有。

微微发痛的,是她靠近他肌肤的地方,不仅痛,而且热。

就如同他牵着她的手指。

似曾相识的天街,似曾相识的人流,他曾经缠紧了丞相的手并肩行走,那时候,他看着苏倾容背後的青丝,春风拂面。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还愿意牵另外一个人的手。

可是。

可是。

就这麽自然而然,他不想在人潮中弄丢她。

远处的糕点铺子人挤人,有许多女孩子等在人圈外面,而她们的夫君,一个又一个健壮的小夥子挤入汹涌人群,为她们买来喜人的甜点。

“想吃,我就去买。”他笑道。

江采衣连忙摇头!

开玩笑,人那麽多,皇上是至尊之躯,要买也是侍卫去买,哪能劳动他?

“别紧张,你看,那些姑娘不都是缠着自己的夫君去买麽。”他诱哄着,“只有这一次,以後想吃可不容易。”

暗暗灯火如同绸缎铺开。

或许是他的语调太过温柔,或许是他的手真的温暖。

眼眶发酸,喉咙发渴,江采衣咬着唇,看着暗影里美貌绝世的帝王。

她从来没有被人好好疼爱过,从来没有人会为了她的一点念想如此纵容。

一刹那她生出无限渴望,她希望能在这个人面前刁蛮一回,任性一回。

“好。”

沉络看着身前的小女人重重点头,掰着指头一 一点过去,“我要吃蜜枣、沙糖桔,茯苓糕、葱油桃酥、玫瑰牛轧糖。”

微微揉了揉她的发顶,他毫不犹豫转身而去。

这男人美貌绝世,气势傲慢,那里有人胆敢挤他?人群潮水一样分开了,让开一条道。

一滴湿湿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落,当沉络拎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回来的时候,身影都在灯火中模糊了。

似在不经意的年生,光景独独绵长。

衣袂如纱,他仿佛身处对街繁华的烟波尽处。

美貌的帝王仿佛涉水而来,穿过重重流动光影,穿过万家灯火,穿过来来往往的熙流。

他是至尊至贵的天下主,她记忆中的皇帝,碧波湖心亭中盈盈一笑,舞低杨柳楼心月,美艳绝世,寒淡笑容似有若无若隐若现。

却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种模样。

星河流光,那玄色的衣摆在东风里无声妖娆,他来到她的身前,摊开手掌,含着淡淡温暖,眉似春山样。

这样看着他,觉得好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江采衣拿起一颗乳糖,放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滑开,她好像个小女孩,主动挽起他的手。

沉络静静凝着眉,看她。

心里淡淡欢喜。

这样的欢喜并不浓烈,却很舒畅,她好像没有长大的小乳猫,就着他的手指吃食,而他自始至终都耐心。

就这样,这个姑娘站在身前,看她低头,看她微笑,不说话,安静也欢喜。

柳丝千丝万缕,契合於如影随形。

曼妙间年华过去,时光随着她的唇在他手心刻着温热的痕迹。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他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宠她,这样对於培养一个皇後并没有好处,她不需要这样柔软的情怀。

可是,他喜欢她依赖的模样。

可是,她的悲伤淡去了,温暖初生,那样的火苗他不愿意掐灭。

可是。

可是。

他在这个姑娘的身上用尽了所有可是。

******

唇瓣上,有着甜而柔软的味道。

寂静无人的偏僻窄巷,几个侍卫们远远堵在巷口,那一径幽幽,深处,有着轻缓的呻吟和缠绵声。

背脊抵在冰冷砖墙,漆黑发间透出通红的耳扇,采衣低低呜咽喘息着,气息紊乱。

本来是要回宫的,半路上却被他抱进了暗巷,空气中流转着暧昧的气息和隐隐迷乱。

“嗯……”

白玉似的手指从她腿间抽出来,秀丽细长的指尖上沾着白色蜜液。

江采衣脸色鲜红,却怎麽也扳不开他的手臂,只好一边颤抖着一边任他揉弄,“皇上……我们回宫好不好?臣妾回宫侍寝……”

天街星光飒遝,她缩紧了肩膀,下身的裙裾却被他的指头撩起来,直接撕开层层阻碍 ,直直探入她紧闭的温热花穴!

沉络一手臂撑在墙上,头顶一支红色玉簪花透出青砖墙,在他的漆黑发丝旁绽开的艳丽。

轻轻低笑,他的身体紧紧抵过去,女子柔软的身躯在他的抚摸下发抖发烫,他轻轻咬着怀中女子的下巴,轻轻的,惹起她肌肤上流火掠过般的战栗。

“回了宫,你自然还是要侍寝的,只是这会,朕不想等。”他的唇从她的脸颊滑至她的耳畔,温热呼吸在耳垂那柔嫩处舔舐,采衣惊叫一声,就见他的手直接探入她的襟口,握住她胸前微微颤动的饱满!

他的指头上还沾着带出来的蜜液,滑腻的抹在胸前,她简直不堪见人,在他怀里微微扭动挣扎。

“小声点,如果你不希望对面院子里的人听到。”他将手指抽出,抵在她的唇上,贴着她的耳垂开口诱惑,“乖,把朕的手指舔乾净。”

他的身躯抵在她的小腹上,隐隐烫热的巨大勃发隔着薄薄衣料灼烫狰狞。

采衣极为难堪,脸似火烧的一样,低低凑过去,乖巧的将他的指尖含吮如口中,吸咬吞吐。

“啊……嗯……”细细的温软的难耐娇喘随着她湿漉漉的唇瓣溢出,修长手指将她的罗裙掀至腰际,露出一双嫩笋般的雪白双腿,抬起一条,月色下丰翘臀瓣间粉樱一般的小丘,滑腻湿润。

沉络扣住她的腰,温热的唇从她的颈子上落下,咬开盘扣、咬开腰带,仿佛在层层轻纱中寻找一个礼物,灼热的唇瓣终於贴住了她颤抖的肌肤,蜿蜒而下。

“呜呜……”江采衣死死咬紧下唇。

“就想看你坏掉的样子。” 他呢喃,睫毛上有月色落下的光,眼角眉梢一段多情春风,抓握住她散开的衣衫中高耸的莹白玉乳,用牙齿咬上去,有用舌尖在一点红蕊上浅探,留下暧昧放荡的隐秘红痕。

采衣差一点就呻吟出声,又只能生生咽下,只得侧过头去,一口咬住他顶在她唇边的细长手指。

他悠然耐心的吻着,却没有任何规律,一会儿是她的颈侧,一会儿是她的鼻尖,一会儿甚至是她的秘处,或轻或重。

“啊啊……皇上……求求你不要……”极重的一个吸吮落在她的乳尖,化作一股尖锐热流冲向下腹,她的双腿颤抖,呼出的气颤抖灼烫,再也压不住喘息,她伸出手去紧紧抱着他的颈子,难耐的低泣。

“压不住了,就咬朕吧。”他反手扳着她的下颚,将舌尖抵入唇瓣,密密缠绕,松开。压下她的後脑,顶在颈窝的地方。

“呜呜……嗯……皇上,皇上……那里不要……”风落花香盈手,远处有高楼里的歌伎醉里浅酌吟唱。

只是这一尾暗巷里,藏着无数香艳。

白墙黛瓦,艳丽的帝王襟口微微散乱,白玉色的锁骨若隐若现,浮着暧昧的咬痕。

臀下被猛然托起,采衣背脊抵着墙,慌乱间双腿盘上他的腰。

知道他意欲何为,她浑身颤抖不可抑制。

流素的寝衣挂在身上,有流动的热,采衣将脸埋入他颊侧柔顺芳香的发,揪紧他背後的衣衫,压下所有的羞耻所有的惊慌,紧紧环上他的颈子。

“瞧你的样子,朕都不忍心用力。”下巴抵着她的发心轻轻笑,虽然他不是第一次抱她,但往日侍寝的时候,她总有似有若无的抵触,眼底浮着的泪光都光不过黑夜的尽头。

从来不像这一次,她紧张却并不逃避,紧紧依偎过来,将全部的重量交给他,如同开始寻找到阳光,缓缓开始缠绕树枝的绿藤。

手指绕过她的腿弯,含着她死死紧闭的眼睛,腰身挺动,粗热铁杵撕开紧紧咬合的柔软穴口,惹来怀中少女小口小口压抑的喘息。

“放松点,咬的太紧。”耳畔是轻笑,他侧头,啃咬着她白净的耳根。

“啊……啊啊……皇上……”背脊一下子撞上了白墙,巨大男性毫不犹豫用力狠狠顶了进去!

巨大男龙将xiāo穴撑得几欲涨裂,采衣情不自禁的紧紧攀附住他的手臂,情不自禁的收缩小腹,细细弱弱的媚叫,仰头接纳他一阵强烈过一阵的剧烈抽插。

“嗯……嗯……啊……”两团跳动的饱满丰乳随着他激烈的抽动上下狂乱抛动,沁出了点点薄汗,腿间一股热切的暖流随着他越来越狂暴的抽插控制不住倾泻。

他的手臂紧箍,托着她饱满翘臀使顶得更加深入,巨大的肉刃凶猛暴涨,她惊恐的抓着他的肩,手指发白,被他狠狠按向下身。

“啊啊……皇上……慢点……慢点……”他太过用力,太过强悍,采衣痛苦又欢愉的哀求,一团绵乳随着他疯狂抽送的动作大力揉捏。

“采衣。”漆黑的眼睛慢慢眯起,含着惊人的魅惑的烈火似得欲望,他的舌尖抵咬在她红嫩乳尖上,缱绻多情,语音绵软,力量却如同亲吻刀锋一样剧烈锐利!

“呜……呜……”

身体有种生生被撞成两半的错觉,优美结实的腰臀狠厉在娇柔躯体上激烈律动,下身紧紧相接,双腿却被他分的更开。

唇上传来急促的呼吸,他也气息不稳,带着掠夺的急切和霸道,死死吮吸,似乎要将她的灵魂全部咬紧咬碎。

呼吸似乎都被封堵了,身下激烈的抽动越发清晰,少女大开的双腿间青筋狰狞盘亘的粗大男性越来越快顶弄,激烈进出着柔软滑腻的yín穴,顶得她身体如同在暴风雨中一般晃动,似要被狠狠贯穿弄坏!

他的唇,他的喘息,他春水流波一般的目光从身体深处密密麻麻隐隐涌上,似乎无形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缚,完全无法思考,只好随他操弄着,无力迎合。

“在外面做你似乎兴奋的很?”戏弄勾唇,握紧她的臀瓣,他抵着她一阵疯狂过一阵的抽动,“在这里湿的很快……很紧……嗯……”

“张开,否则等会儿回了寝宫,还有你好受的。”

激烈耸动的男龙被不断流出的淫液沾湿,大开大阖的狂暴进击,男人的浅笑和女子浪吟如同水波一般。

他的手臂被她掐出了红痕,纤细双腿被大大架开紧紧按在墙上,他的臂弯中挂着她的腿窝,粉嫩紧致的mī穴毫无遮掩,她迷乱的娇喘,珍珠色的粉润脚趾羞耻兴奋的蜷缩,紧紧吸住腿间不断抽戳的巨大男根。

“啊啊……皇上……受不了了……”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漆黑睫毛下水光浮现,她慌乱的扭动着腰,狂烈的激流从四肢每个角落冲击而来!

“啊啊啊啊────”她的一条腿被折起压在丰乳上,一条腿悬空踢腾着,热乎乎的腿心里清晰的看到一根巨大粗红男性在兴奋戳动,将艳丽花肉顶入翻出,飞速撞击出四溅的白沫。

风浪中高潮迭起的孤舟,采衣紧紧绷着小腹,几乎扯裂了他的衣服,一阵一阵接连不断的高潮如狂潮扑岸!

阵阵蜜液随着他的动作奔涌,弹跳的乳球难耐浪荡激荡,磨蹭着他起伏的胸口,采衣脑海一片空白,剧烈颤抖过後,只觉得身下暴涨的男性激烈暴烈戳插着还在高潮之中抽搐红肿的柔嫩花穴。

沉络抱紧她虚弱滑下的娇躯,翻身靠在墙上,强烈的快感沿着脊椎冲上四肢,激烈的快感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

微微扬起颈子,她的唇角被咬破了,一点鲜血随着他吻她的动作染上他的红唇,漆黑头发水莲般在背後铺展开绸缎丝线般的柔顺风姿,他垂眸看着她,眸中有种诡异的激烈的艳丽,浓密睫毛下原本漆黑的眼底,泛上丝丝荧荧。

“皇上……皇上……”他的眼神看得她惊悚,不由就颤抖,牵动了紧紧吸吮的mī穴,粗热男龙越发狰狞暴烈。

他的睫毛几不可见的快速眯了一瞬。

下一秒,沉络突然就着插入的姿势将她生生翻过来,让她双手撑着墙背对他,青筋勃发的粗硬肉刃狂风暴雨般淩虐似的抽插!

“啊……嗯!不要不要……皇上……慢点……”她几乎要被他的手臂抱碎,变成零落的碎片,华贵衣料激烈摩擦着她光裸的双腿,她的裙子被整个撕开,绝丽的美貌天子流畅有力,挟带着狂猛的暴烈力量在娇柔雪白女人身上激烈抽动起伏!

“哭吧……”他的眸子在月色下妖异艳丽,他唇上有血,头顶的殷红玉簪花吐着花蕊,在月色下有种淫艳风情。

“哭也好,叫也好。”想看她被欲望蒸腾,哭泣求饶,呻吟颤抖。

想要彻底撕裂她,扯碎她,渴求着疯狂的侵犯,里里外外毫无缝隙。

采衣浑身无力,连话都说不出来,被灭顶的快感冲击的眼前一片刺目白芒,失神的睁大双眸,他太巨大了,她酸软的紧绷着,不由自己的收缩。

白嫩双腿间粗壮男根不断激烈进出,肉体碰撞间溅出湿腻的花液,她细瘦的脚腕骨简直要被他折断,近乎疯狂的放纵驰骋!

“唔……啊!啊!啊!不要……”长指紧捏住两团浪荡颤抖的臀瓣紧紧压在下身肆意揉弄,一次剧烈过一次的高潮让她昏眩,腰身激烈摇摆,她几乎折断,无力承受着火热ròu棒越来越大的抽插幅度。

持续不断的肉体撞击拍打声混合着激情的喘息呻吟声,沉络微微咬紧牙,娇嫩mī穴被淩虐的红肿湿漉,她的臀瓣被他掐出青紫印记,疯狂的快感让她失神尖叫出声!

喷涌而出的蜜液随着他们越来越激烈的挺动交欢动作溅出滴在地上,一片狼藉的香艳。

狂烈的撞击戳插後,采衣的指尖绷直,而他全身也剧烈喘息,高大的身体将她紧紧堵在身体和墙面之间,狠狠的抵住她丰翘的臀瓣,一阵激狂律动後坚实的下腹狠狠顶上,在她的哭叫声中不断戳顶,激烈烫热白液汹涌喷射出来,从两人的结合处淫靡蔓延出。

采衣累的颈子都抬不起来,犹如一只被狠狠淩虐过後的小猫。

眼睑上一柔,却是他温柔的贴了上来,眼睛微微颤动,有一个吻落在睫毛上。

美貌的天子衣衫齐整,只有下身那里微微散乱,长长乌发直垂腰间,唯有眼角肌肤一层薄薄的妃色昭示着激情。

而怀中的少女脸色比烙铁还红,手指蜷缩在他的锁骨处,羽毛一样羞怯的轻擦。

“采衣,”凤眸突然就带了一点莹莹的温柔,沉络微微侧头,咬上了她的指尖。

心底有一点隐隐的渴望,他的手指扣在她的头顶,那胭脂花汁色泽的美丽嘴唇温柔沿着她起伏的胸口,上滑抚弄。莹白色乳房圆润粉嫩,好像两团脂粉捏成的雪团,带着小鸽子样的柔嫩和娇怯,随着他指头的抚摸动作颤抖。

“啊……嗯……陛下……”这样的感觉简直美好的不可思议,她怯怯的缩了缩,却总究还是无法抵抗,喘息娇吟出声。

他咬着那丰挺雪团上的一块肌肤,又柔又滑又丰腴,淡淡吸吮,唇上仿佛抵着软玉,分外温润香暖。

“采衣,”他的语调从来没有这麽柔这麽低过,似是诱惑,又仿佛缠绵,“你来亲亲朕,来亲亲朕好不好?”

那样的声音仿佛在绸缎上滑过的糖,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比江南的细语还要绵软。

她乖巧的伸出手去,环着他的颈子,然後抬头,将湿润粉嫩的嘴唇印上他锁骨的肌肤。

吻他,她自然不敢用力,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只是小口小口又笨拙又羞涩的吻他的颈子,沉络缓缓低头,让她的唇瓣顺势滑上他的嘴唇。

亲吻,是恋人之间的分享,只是他没有细想,她也没有。

少女紧张的眼睫轻颤,睫毛上有细细的水珠,不知道是泪还是水汽,这样柔软的依恋的感觉顺着每一丝血脉融入他的心口。

他抱着她跪了下来,将她拢在膝盖上,颈项密密交缠,衣摆铺开在暗巷清寒的石地上,醉红自暖。

他含着她的气息,唇齿交缠,香墨染就的漆黑长发从脸侧一丝一缕搭下来,触手抚摸,仿佛江南昂贵的丝线,那样温暖的热度,透过肌肤的接触相互纠缠,远处月影映出的暗影仿佛弱水,仿佛巫山。

而她缩的越来越小,整个世界仿佛坍缩,尽数收在这个男人的双臂间。

沉络。

沉络。

谁在谁心中,谁在谁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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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大家圣诞快乐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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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候府。

“莺儿姑娘,衣妃娘娘传来了东西。”

窗边,站着红衣俏丽的姑娘,嬷嬷推门进来,将一个小小的纸卷放入她的手心。

莺儿打开看过,嘴角勾出冷戾的笑。

手伸出,莺儿将纸卷在烛火上烧成黑灰,软软黑灰散开,落在地上。

她冷笑,“好得很,宋依颜的好日子不多了。”

“莺儿姑娘……”

“有些女人,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年轻貌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从来不考虑自己行为的後果,认为自己才是最能干最聪明的。只有她伤害别人,哪里轮到别人来让自己受罪?”

莺儿若有所思的拍拍手,回头展开一个罂粟般的冷笑,“其实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再美丽的女人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再能干的人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当她自己处於弱者的地位,被强者踩上一脚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自己踩别人的脚有朝一日也会踩在自己身上!”

“莺儿姑娘……”

“你出去吧,嬷嬷。”淡淡出声,嬷嬷看着莺儿清冷艳厉的脸色,低叹一声,转身走开,替她关紧了门窗。

******

屋子里是那麽黑,那麽暗,唯有一点月色星光,斜斜照进来,映的窗头纱幔如烟如雾。

一身红衣的美丽女子拂开衣裙下摆,对着月光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几滴恍惚的晶莹的泪水啪嗒一声,在地上溅起小小水花。

月色孤凉,她跪着,跪着。

突然一声小小的呜咽凄酸起伏,窜上喉间,再也无法抑制。

“娘亲……”莺儿的手掌紧紧压着冰冷地面,声声唤着。

“爹亲……”

“祖父……”

“祖母……”

手指甲紧紧陷入掌心血肉。

她曾经多麽幸福美好,是多麽锦绣年华,无忧无虑。

那一年春天,途州老家。

她被红生生的锦裙包裹着,在大大庭院里开心笑闹,满地乱滚。

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所有人都笑眯眯的看着她如同一只初初孵化的小雀儿,活泼着来回扑闪稚嫩翅膀。

那时候她才刚刚十五岁,纯洁娇嫩、幸福的令上天都嫉妒。

娘亲将她搂在温暖的怀里,柔软芳香,指着梢头一只俏丽的黄色鸟儿对她笑:“莺儿看,看,那只小鸟就是莺儿你的小名。”

小黄莺拍拍翅膀,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她,她也笑了,声音清脆好听。

父亲温暖的大手抚摸过来,将她和娘亲一起抱进怀里,那麽暖,那麽暖,春雪都消融了,“莺儿的笑声,就像黄莺一样好听。”

父亲浑厚的嗓音微微昂扬,他粗糙的胡茬磨得她咯咯直笑,

娘亲来自关外的达翰族,和爹爹鹣鲽情深。

爹爹说过,娘亲是草原上的百灵鸟,一把歌喉惹得无数小夥子竞折腰,爹爹当年在做生意的途中对娘一见锺情,在玛雅山下连唱了三天三夜情歌,才打动娘亲的心。

每次说到这话的时候,娘亲就捂着嘴笑倒在床上────“娘哪里是被歌声打动的?实在是你爹爹唱的太难听了,娘亲为了解救耳朵才勉强嫁给你爹爹的!”

祖父祖母、曾祖他们一头白发,坐在藤椅里面欣慰的看着她,祖母低头为她织打来年春天的毛衣,祖父在树下练字,看看明媚的春光抚须含笑。

“不久後就是中秋节了,也不知道依颜在京城过得怎麽样?”祖父惦念的呢喃。

莺儿听到了立刻脑袋一歪,手掌连连挽着爹爹的手臂撒娇似得摇晃,嗓音清脆,蹦蹦哒哒,“小姑姑!小姑姑!爹亲,莺儿要去京城看小姑姑!”

依稀记得见到小姑姑宋依颜还是十一二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口水滴答的胖娃娃,秀美和善的美丽小姑姑从旭阳回来探亲,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女,素衣黑发,眉目如画。

小姑姑又淘气又好玩,带着她钻狗洞爬城墙,一点也不像太守千金该有的样子。

小姑姑会揪她的头发捏她的鼻子,嘲笑她是个又胖又重的大娃娃,但是小姑姑更会偷偷去买街边捏成兔子形状的麦芽糖,和她一起躲起来嘎吱嘎吱的吃光。

她很喜欢很喜欢小姑姑的。

爹亲大笑,大手将女儿的头发揉的毛乱蓬松,惹来一串抗议,“好好好!等过了到了中秋节,爹爹就带着娘亲和你去京城,探望小姑姑!”

曾祖父也含笑点头,“是啊,依颜的娘走得早,自从旭阳被瓦剌攻打,宋明义殉国而死,我们这心里天天都在提心吊胆,就怕依颜那孩子有什麽意外。”说罢泪湿了眼眶,自从那一战之後,这个活泼可爱的外孙女就让他日日夜夜操心。

“唉,依颜她娘命苦啊,这孩子也苦。”祖父祖母也红了眼眶,连连叹气。

“祖父莫要伤心了,”爹亲赶忙去安慰老泪纵横的曾祖父,“依颜表妹不是每年都有写信回来麽?听说她嫁了京城的都司,那叫韩烨的年轻人很有作为,定会好好对待表妹的。”

“可是,这麽多年过去,只见她的信,却没有见过她的人啊……”

爹亲一面摸着莺儿的头,一面含笑点头拱手,“请祖父放心,等到了今年中秋,我就带着莺儿和她娘去探望依颜,了却祖父、父亲母亲的惦念。”

******

那一年的中秋,凄风冷雨,比任何一个中秋都还要吓人。

黑和白,天堂和地狱之间暂态颠覆!

爹亲的书信送去韩烨府邸,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爹亲越来越不安担心,生怕宋依颜在京城出了什麽事情,赶忙收拾包裹,打算快马去一趟京城探望。

就在爹亲出行前一晚,厉风呼啸,风如刮骨钢刀,撕开空气呼啸和涡流。

平静安睡的莺儿突然听到的家人在烈火中的凄厉惨叫,她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就看到娘亲惊慌失措的冲入她的闺房,颤抖着将她抓起来塞入井边的水缸!

透过水缸的缝隙看去,狂烈的火焰烧干了庭院的树木花草。

莺儿吓得不知所措,却见娘亲藏好了她就慌忙冲出院子,一阵淫邪笑声传来,娘亲纤弱的身体被几个高高举着火把的山贼堵住。

他们狰狞咧嘴大笑,猥琐的目光在娘亲纤秀的身段上扫视着,火光照亮一口口粗黄的牙齿和肥腻的脸。

“你们……你们要干什麽?”娘亲的声音颤抖,“救命……救命啊!”

一个头领模样的山贼嘿嘿大笑,高壮魁梧的身体寸寸逼近娘亲,“别喊了,这里所有人,包括你家的几个老头子老婆子,还有你的汉子,都已经被我们砍了!”

娘亲的脸色苍白如鬼,浑身抖得如同秋风落叶,她绝望的大大张开黑眸,“我的夫君……也被你们……”

山贼头领哈哈大笑,一把拽下娘亲薄薄的寝衣,猥琐的淫笑着,“你的汉子死了,死了!”

他肥腻的嘴唇在娘亲脸上胡乱亲着,而莺儿缩在水缸中,几乎要不顾一切跳出来!直到下一句话,震住了她!

娘亲凄厉大叫────“你们会下地狱!不得好死!我们家在京城有亲戚,我们家的孙小姐是京城的都司夫人!她会替我们报仇的!”

山贼头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他脱下裤子露出腥臭的下体,一面在娘亲身上胡乱亲着,一面撕开娘亲的裙子,“别想了!就是你们家的孙小姐让我们来干掉你们的,哈哈哈哈哈!”

“她给了俺们整整一百两黄金,买你们全家的命!认命吧!”

什麽……什麽!

莺儿的手指几乎抓裂了水缸的内壁,留下五道带着鲜血的痕迹。

为什麽?竟然是小姑姑要杀她?要杀她们全家?

为什麽,小姑姑……

莺儿如遭雷击,不可置信的看着娘亲凄厉哀鸣,正要冲出去,就听到娘亲尖利的呼啸────

“天理不会亡!我家不会全灭,会有人给我夫君报仇,给我全家老小报仇!”

莺儿生生顿住,剧烈的痛楚让她不可抑制的发抖,她双目如血,跪在水缸中,双拳握的鲜血淋漓!

娘亲这是在喊给她听!一个绝望的母亲最後的呼唤,让她藏好!藏好!

娘亲用一整晚的哀吟,为她换来了活下去的生机。

她望着,望着,定定望着,将血海深仇记在心中,一刻都不忘!

爹亲腰侧被人刺入,却还有一口气,他跌跌撞撞从院子门口爬进来,浑身如同被剥了皮,一个红透的血人。

他看到被贼人压在身下的娘亲,发出悲愤凄厉呼啸,跪在地上一步步爬来,拖出鲜红血迹,想要救出被贼人糟蹋的爱妻!

莺儿咽下泪,吞下血,定定跪着,看着,看着。

几个山贼将爹爹的身体踢倒,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右手!

爹爹不放弃,又向娘亲伸去左手,又被砍掉!

爹爹支着光秃的手腕,毫不放弃。他朝着心爱的妻子爬去,他的左腿被砍断了,右腿被砍断了,娘亲大声嘶吼,绝望凄厉的逆风呼喊。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爹爹的血仿佛燃烧的火莲,那麽一大滩,铺开在妖火烈烈的庭院,他的最後一个姿势,竟然是伸着胳膊,想要用光秃秃的断腕抚摸娘亲的脸颊。

山贼大声狂笑,不断挺动下体糟蹋着娘亲。

而娘亲,那草原上最鲜亮的百灵鸟,为了女儿,为了替莺儿拖延时间,不敢咬舌求死,只厉声哭喊着,忍受无数贼人的糟蹋,她在颤抖,在哭泣,火光似乎要将天都烧透!

那一夜那麽长,那麽黑,那麽猩红!

这一夜刻在血里火里,终其一生没有一刻得以遗忘!

******

天亮了山贼散去的时候,有闻讯赶来的衙役,他们被眼前惨烈血腥的景象震住了,有人甚至捂着嘴不断呕吐。

莺儿掀开头顶水缸的盖子,仿佛一个来自地狱的煞鬼,惨白的脸,狰狞的红目。

“姑娘,你家……”有个衙役刚刚出声,就被她扭头的恨戾目光瞪得咽了回去。

一身红影,幼嫩的姑娘抛却了身後浓烟滚滚的庭院。那里曾经草木深深,那里曾经是她的家。

现在,只剩被糟蹋过的枯骨,和死不瞑目的鬼魂在上空凄厉盘旋。

莺儿再也不流泪,只身去了城里的钱庄,取出家里所有的钱。徒步,一步步走向京城。

小姑姑。

小姑姑。

是你,是你,是你。

她仿佛一个疯子,又似乎死去的亡魂,红衣如血,每走一步,浑身骨骼都在哀鸣。

终於来到京城的时候,她无处可去,身上的钱也不够。

所幸她生的美丽,又有遗传自娘亲的异域风情和浓丽眉眼,被一家妓院的老鸨看中,领回去打算培养成未来的花魁。

她只有十六岁,怎麽也不肯接客,老鸨大怒,将她拖走暴打了一顿,仍在街上。

然後,她碰到了他。

那个有着温润眼神,年轻俊朗的男子,走下宝马盈盈的车,满目吃惊。

“姑娘?”他唤她,连忙抱起她奄奄一息的身躯。

“姑娘,在下闫子航,姑娘可是有什麽苦处?”他的手递来热水,略略吃惊的看着她睁开眼眸,艳红似血。

“我没有苦。”她的声音比砂纸打磨过更加嘶哑,她冷冷等着头顶的天空,“我只有恨。”

******

闫子航将莺儿送入了宫,本希望她做个宫女,丰衣足食过一辈子,但她如何甘心?

她跟着嬷嬷学习各种魅惑技巧,各种奇技淫巧,什麽她都学!

终於,她等到了。

等到了皇帝陛下钦赐的,接近江烨的机会。

在那一晚,她跟着江烨来到晋候府,红色灯烛下,她看到了久违的宋依颜。

────那不是小姑姑!

那不是小姑姑!

江烨的夫人,这个宋依颜,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和楚楚可怜的模样,可她不是小姑姑!

这个女人叫着宋依颜的名字,顶着宋依颜的家世,可她不是真正的宋依颜!

莺儿面上平静,笑着盈盈下摆,心底却惊涛骇浪,几乎被汹涌的潮水打昏!

明白了。

她终於明白了。

这个女人,莺儿在见过一面,是小姑姑的贴身丫鬟────柔莹!

柔莹曾跟着小姑姑来过途州家里,莺儿虽然小,却印象清晰。

柔莹精通琴棋书画,从小就和小姑姑一起长大,小姑姑待她亲密无间,就像姐妹一样,还经常赖她代写课业。

因此,柔莹和小姑姑有着一模一样的笔迹。

十年通信,途州家里谁也没有发现异样。

柔莹……不是宋依颜!

这女人根本就不是她的小姑姑!

无数的恨无数的怨气仿佛从地底涌出的地狱莲火,莺儿面对着冒牌的宋依颜,勉强着自己笑意如花,如同针一般狠狠刺紮着宋依颜苍白的脸!

小姑姑……真正的宋依颜,一定已经跟着宋明义姑父殉城了。

而这个丫鬟不仅冒名顶替,甚至为了安享尊荣、霸占小姑姑的身份,残杀了她的全家!

莺儿的指甲掐出了血,她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膛,她的每一寸呼吸,每一口吐气都仿佛在冰雪山巅,五脏六腑都被钢刀铁爪撕拉。

莺儿垂下睫毛,挡住眸中几乎喷薄而出的恨意!

好,你,你等着。

你等着。

柔莹。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象纸张张薄,

十年不忘云华恨,鞭屍三百伍申胥!

☆、陷阱 上

梧桐树上潇潇晨风,昨夜露重,青石板上踏着一蓑烟雨流过似的湿漉。

采衣动了动睫毛,就感到身边的人有轻微的动作。

此时刚刚五更,朝霞仿佛轻纱淡淡染红了黑蓝的天空,大殿里高烛照红妆,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蒙,日光还只是浅浅一弧。

猛然间睁开眼睛,江采衣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留宿皇帝寝宫────太和殿的第一日。

昨晚她狼狈不堪的被皇上从街上抱回宫,在龙床上又百般缠绵了一番,昏昏沉沉就牵着他的衣袖睡着了,累的连打量帝寝一眼都做不到。

入目自然是金碧辉煌明光耀目,帝寝中的豪奢富丽自然不必提,层层明黄帷帐密密叠叠,七彩流离镂花镶宝的金碗银盘,白玉屏风上浮空刻着的龙凤纤毫毕现,仿若活生生的一样。

只是华贵精美的东西都摆在龙榻远处,顺着远远的殿门口渐渐延伸,越过一层三层白玉台,越靠近龙榻,越见清雅。

巨大床褥足够躺下七八个人还有余,床头低低垂下一只!龙青玉密纹浮雕,在帷幕中隐隐透出庄严肃穆的冷冽感。

这是采衣进宫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她微微转过头去,却差点擦到帝王的唇瓣。

身边人传来隐隐体温,长长浓密的睫毛盖住白玉一般的肌肤,投下伶仃妖艳的阴影,蜿蜒漆黑青丝上压着一截雪白的手腕和薄薄的寝衣袖口,薄而软的锦缎衬着乌发的润泽,在香衾温润玉枕上闪烁着幽雅光泽,倾世妖娆。

目光流连到他的身畔,沉络睡在外侧,指尖触及之处就是金丝楠木剑架,他的佩剑随手挂在上面,一痕钢铁杀伐狠厉的寒凉冷气。

“……醒了?”美貌帝王微微睁开眼,采衣惊得缩了一缩肩膀。

沉络微微笑笑,“醒了就让一让,朕还有三刻就该上朝了。”

……让一让?陛下明明是睡在外侧的啊。

江采衣不明所以,晨间的目光还有些迷茫昏沉,就看到沉络伸过手来,将她的手腕和脑袋微微一抬,将一头披散的柔顺长发寸寸抽了出来。

“……”采衣大窘,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不知道自己牢牢枕了他的长发一夜!

她依旧连忙起身,准备伺候帝王更衣,哪知身子却微微一顿,被他翻身压了回去。

“采衣。”他的声音幽昧低沉,他那样叫着她的名字,在心底纠结缠绵,“今日上朝,叶兆仑定会翻身得势,而朕也会任他得势。”沉络淡淡勾着唇,在她耳畔低语。

江采衣一惊!还没撑起身就被一手按了回去。

沉络低着头,料峭晨光里,他一袭青丝垂下来又随心的挽上去,在後脑用象牙梳固定出迷离的水墨清光,牙梳素净,仅一颗水珠子似得小坠滴落一线,丝缕间隐隐寒意料峭。

“所以……”她微微颤抖了一下,随机立刻恢复冷静,“皇上的意思是,叶容华也会跟着翻身?”

“朕何时这麽说过?”他微微嗤笑,指尖在她有些淩乱的头顶揉了揉,“……爱妃莫非是在吃醋?”

那爱妃两个字虽然也带着戏谑,却温暖而柔软。

热度就一点点染上了脸。

“若是叶兆仑翻身,叶子衿就能跟着得宠,那岂不是要让人以为朕的後宫连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都能操纵?”

沉络微笑,吻了吻她的侧脸,看着怀里的姑娘脸色烧的好像阳春三月初初绽放的桃花。

“那皇上的意思是……?”他的红唇温热,带着温温的海棠香味,吻得她微微颤酥,说话都有些艰难。

并未回答,他就由她身上起身,击掌几下,早就候在殿外的周福全连忙带人进来服侍梳洗。

似乎没有看到龙榻上一团香艳淩乱的痕迹,周福全低头带着身後无数低着脑袋的宫人们将帝王的帝冠、龙袍和衣摆仔细整理。

“拿着。”采衣还在回味沉络的话,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双手连忙伸出去接住一个冰冷沉重的东西。

看清那东西,她倒抽一口气,猛然仰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手里捧着的……是帝王平时挂在腰间的剑,他方才亲手解下扔来给她。

────这是天子剑!

天子剑甚至比圣旨还管用几分,必要时,持剑人有权先斩後奏!这种东西绝对不适合赏赐後妃!

沉络挥挥手示意周福全他们退下,双臂微微交叠在胸前,斜斜靠在床头的棱木上。

身畔细脚檀木架上一朵芙蕖,开的尚且盈盈。

“朕会让叶兆仑得意几日。虽然只有几日,但保不齐叶子衿不会打复宠的主意,”美丽的帝王微微挑起一边傲慢艳丽的眉角,下巴朝她手上的剑扬了扬,“采衣,你觉得叶子衿若是有心,第一个会拿谁开刀?”

……那还用说?自然是先要把她这个第一宠妃斗下去再说!

江采衣只觉得手上的长剑具有一种寒冷而巨大的力量,她握紧了,定定抬头。

他的剑,带着一种朦胧的海棠香气,和隐隐的铁血寒凉,却又有着帝王强大的保护,她轻轻将它抱住,像忘却了的忧愁和惊惧。

他这样保护着她。

“天子剑,你该用就用。”北周的年轻天子放下手臂,俯下身,“哪怕是滥用,也好过不用,懂麽?”

沉络的衣服随着这一弯腰的动作,领口松松低落下来,几乎要让人看到胸前去,玉白妖娆的锁骨恍若蝴蝶,若隐若现,真是无意中便已是风情万种。

“呃……陛下……”那般香艳的景象让她不由的撇开眼,只觉得手心湿重颤抖。

入宫之前,她也曾听说过世间的传言,当今天子,冠世美人,慧绝天下。

初初相遇他那时,她只觉得恐慌和遥远,并不曾留意过他的魅惑。

今日,怎麽了。

怎麽了。

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日两日,怎麽今天,这个早上,他只是靠过来,她就几乎不敢抬头?

呼吸有一刹那的失序,哪里想到他一个眼眸流转的烟波就催红了脸颊。

采衣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缩了缩身子,迅速低下睫毛,惹来一丝浅浅的笑。

“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麽?”匀净秀丽的指节一点一点在她唇上缭绕勾画,仿佛是还嫌她慌乱的不够似的,一字一句刻意放缓放柔,似有小虫子在心头轻咬啃噬。

采衣讷讷的,咬了咬唇瓣,又不敢避开他的手,“都,都好……”

她顿了顿,迅速向殿外看了一眼,“皇上,还有两刻……”就该上朝了。

哪知道他依旧不紧不慢,不依不饶,“不久後就是大猎,朕寻个空带你去猎场提前转转好麽?”

“好,好,”她使劲点头,只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似笑非笑的逗弄她,怎样都好,“皇上,该、该上朝……”

“唔,”他淡淡一笑,更低的俯下身体,唇瓣几乎碰到她白腻的鼻尖,“急什麽,朕还没问完。”

似有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

她不安的在他的抚触下越来越烫热,羞涩的好生清晰,“陛下还有什麽问题……”

快快问完吧,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冒烟了。

沉络缓缓的抬起她的下巴,微颦轻笑极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绝而风流入骨,如初初睡醒的春海棠。

“……朕最想问,你方才,究竟吃醋了没有?”

“……”

******

金銮殿前,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琉璃瓦,锺鸣鼎震。

大殿朱门洞开,百官手持牙笏,正冠袍服鱼贯而入。

闫子航还没有踏入大殿,却见身後的叶兆仑绕开他,上前一步,竟然越在他身前踏入金銮殿!

叶兆仑手捧牙笏,一本厚厚的黄皮摺子握在手中,洋洋得意扫了闫子航一眼。

闫子航微微一笑,垂头,任叶兆仑先一步踏入大殿。

目睹这一幕的其他官员们无不惊讶的张嘴睁大了眼,一脸难以抑制的震惊……这叶兆仑发什麽狂?身为四品侍郎,礼制居然越过尚书去!

小小的一个动作,看在眼里的百官们心底无不打了个点。

小人得势便倡狂,这个叶兆仑手里究竟握了什麽不得了东西,让他如此趾高气扬?

*******

先一步等在金銮殿里的,自然是北周身份最高的两位官员,丞相苏倾容和太傅慕容尚河,一左一右立在丹陛两侧。

看到叶兆仑的举动,苏倾容微微一笑,眼波如同春水,扫了眼僵硬的慕容尚河,鲜红的唇瓣带上一丝明显的嘲谑。

慕容尚河微微一叹,恨不得顶着苏倾容的目光,狠狠扇叶兆仑两个耳光────无论手上的东西多麽有价值,叶兆仑这小子举止也未免太过轻狂!

若是闫子航当场发作,在金銮殿外闹将起来,只怕叶兆仑会下不来台,惹得皇上憎恶!

慕容尚河不无担忧的看向殿门口,却发现,闫子航今日的修养异乎寻常的好,不但不训斥叶兆仑这明显的越级行为,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反倒面上带笑,施施然领着身後的吏部官员进入大殿。

……仿佛吏部的所有官员都已经预知了什麽似的,纷纷给叶兆仑让路,毕恭毕敬。

……这可不是吏部平时对待这个无权无势的侍郎的态度!

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充斥全身,可是慕容尚河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目光流转至叶兆仑身上,慕容尚河皱眉看着他一脸春风得意的站在垂头的吏部官员们中间,似乎有种错觉,好像……好像闫子航他们策划了一个阴谋,而只有叶兆仑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傻傻的要往陷阱里跳!

叶兆仑今日要上的摺子,是一封弹劾摺子,涉及的人数不少,罪名不可谓不小。为了谨慎起见,昨晚叶兆仑特地来了一趟慕容府,将摺子交给慕容尚河,很是商谈了一番。所以慕容尚河是知道摺子的内容的。

彼时并没有觉得那摺子有多不对劲,可是这会儿,慕容尚河却觉得有种微微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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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里阳光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印象,夏日晨间的阳光透过洞开的大门庭,红龙盘柱,黄金龙椅上洒落一路细碎光斑。

一番议事之後,百官正打算退朝,就看到久久不吭声的叶兆仑满面红光,傲然出列,高举奏本和牙笏,朗声高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臣有本要奏!”

来了!

某种兴奋的粒子沿着背脊细细窜上,闫子航保持着温柔的垂头动作,手指却微微一紧,抬眼看去,苏倾容似乎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的站在丹陛旁,一身碧色仿佛大雨初晴後的明净。

沉络微微扬起眉,唇畔浮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一旁的周福全连忙小跑步下丹陛,接过叶兆仑的摺子呈上帝王手中。

轻轻揭开,沉络边看,边听到叶兆仑兴奋激昂的声音────“陛下,臣吏部侍郎叶兆仑弹劾────傅纶、张明山、韩靖等三十余人,有重大贪黩之罪!遍置私人产业,收受贿络,卖官鬻爵,擅结银两,贪赃枉法、倒卖官粮、私贩盐铁、圈占良田,欺男霸女,逼得良民倾家荡产!”

叶兆仑一款一款陈述罪名,一共几十条大罪,随便一条,将这些官员拉出去砍十次八次脑袋都有剩!

叶兆仑掷地有声一句一句,大殿上又不少被点到名的官员们隐隐脸色已然煞白,两股战战!

叶兆仑上的摺子白纸黑字,写的更是激越淋漓。

沉络捏着摺子,微微抬起浓密的睫毛,在朝堂上缓缓扫视了一圈,性感艳丽的红唇微微掀了起来,说了低低的几个字,“居然贪成这样……好、得、很。”

无数官员头皮发麻,竟然已经有人失态跪了下去!

皇上这个表情,这个语调,就说明生大怒了!

14

叶兆仑说的有理有据,想必他列出的罪行是铁板钉钉的!御前翻供绝对不可能!

事实上……这些个被叶兆仑弹劾的官员有的来自吏部,有的则是在肥差上坐了七八年的三品大员,早就是臭名昭着的巨贪。

他们走私贩盐、圈占良田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有人揭发,也不过是因为不愿意惹火烧身,无事惹得一身腥罢了。

何况,这些人虽然占了个把肥缺,但他们不算皇帝一党,也不算世家一党,对两派的官员都会时不时的会给不少好处。

慕容家领导的世家们虽然势力庞大,可是不能把大部分的肥差都占走,与其除掉这些官员让皇帝来安插人手,还不如留着他们占住坑,保持势力均衡!

这些年,苏倾容放任他们在眼皮子底下贪渎,世家们也视而不见,既然两大派系都安之若素,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愿意当那只出头鸟了。

……退一万步说,谁的手又是乾净的?

世上没有清官,只有查不出来的贪官。

皇上知道吏部和朝堂上有蛀虫……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也没有具体证据。

卖官鬻爵的事情本应归吏部管辖,可是尚书闫子航虽然不放大权,小事却不干涉,也就放任事态坐大。

而今日,叶兆仑将这些人,这些证据赤裸裸的呈上了来!

是什麽原因,让叶兆仑不顾一切收集齐全证据,开始对这些人发起攻击!?

叶兆仑想干什麽?

老道一点的官员立刻反应上来了,户部尚书江烨也同样反应上来了。

叶兆仑要靠这场弹劾一战成名,大举立功!

本朝太祖最恨贪渎,曾经将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个贪官剥了皮挂在每个州县的府衙门口,让来来往往的百姓唾駡参观,北周向来,对於贪渎的量刑极其严苛。

对待贪渎严苛,对待检举贪渎的有功之臣就十分嘉奖厚待了,叶兆仑这一番动作之後,怕是要扶摇直上,得帝王大肆嘉奖了罢。

而慕容尚河点头允许叶兆仑弹劾……怕也就是默许叶兆仑靠牺牲这些官员的性命来换取功名,来和最近炙手可热的江烨一争高下。

叶兆仑将会靠这场弹劾称为皇上眼中的功臣,夺尚书闫子航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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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上的帝王紧皱黑眉,一拍御案,“呵,朕竟然不知道这朝堂里藏了这麽多脏东西?”

他霍然起身,手掌拍击御座扶手的声音震得百官心头猛颤,“来人!将这些人都给朕丢到刑部去,好好问个明白!”

一片凄厉惨叫响起,以傅纶为首的罪臣们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身後响起铁甲和刀剑的鸣响,眼看着侍卫们就要进来拿人,北周美丽的权相向前微微踏了一步。

只一小步,漆黑眉目扫过去,侍卫们就微微顿在了门口。

“请陛下稍等。”权相微微笑了,雪白的颈子透出漆黑长发,他拢着玉雕一般的手指,幽凉,他的绿意仿佛滑过地面的幽幽绿水,生生在这夏阳中有种幽凉之姿,清寒寂丽,美艳的静谧。

叶兆仑此刻虽然得意,但是看到苏倾容就不免害怕。这个丞相近年来很少干预朝堂事务,但一旦干预,就绝对没好事。

“陛下,”苏倾容淡淡开口,“请陛下不要急着拿人,这件事……怕还有商榷之处。”

“有什麽商榷之处?”叶兆仑冷笑,“丞相,下官摺子上的每一条罪状都是详实,经得起刑部和监察院检查!”

“可是,这一案涉及面太广,涉及官员太多,统统丢去刑部,怕不合适罢?”苏倾容不急不缓,淡淡的看着叶兆仑,睫毛下一片幽深的暗影。

叶兆仑怒道:“不合适?这些罪臣们在朝堂上蛰伏了七八年,在天子眼皮下贪赃枉法!这些人的臭名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四五个省都闹得人心惶惶,甚至有的地方有百姓联名喊冤,我收集这些罪臣贪渎的证据时,许多百姓甚至主动提供帮助,一条条证据确凿,岂能作假?”

苏倾容清理素雅的衣袖微微抬起,点压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妃红迤逦,“叶兆仑,注意你的措辞。傅纶等人虽然已被弹劾,但陛下都没有开口定罪,你就一口一个罪臣的叫……也不怕伤了多年同僚的心?”

……不好!慕容尚河心头一个咯登,暗暗扫去,只见大殿里不少官员已经暗暗用鄙视以及惊惧的目光看着叶兆仑了!

傅纶等人贪渎不假,可是叶兆仑如此撕破脸,为了自己的功名而攀咬同僚,不免引起其他朝臣兔死狐悲的感情!

这个苏倾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挑拨!

“陛下,”苏倾容面如桃花,语调丝绸一样缓缓上扬,“自古刑不上大夫,重刑之下必有冤狱。另外,将这些官员们一次性捉拿下狱,动静太大,不如先暂缓关押起来,等待证据确凿再一并定罪。”

叶兆仑冷笑,“丞相说等证据确凿是什麽意思?下官早就已经将证据呈上了!”

苏倾容脸色不变,淡淡的浅笑,“证据,自然,叶大人你一定有证据。可是三品以上官员若要定罪,却并不能如此仓促。敢为叶大人,这些官员府邸的收支帐册你都收集到了没有?官仓和家里的帐册是不是吻合?这些官员们上上下下的师爷衙役等人的口供你有麽?每件证据是不是都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纰漏?”

“这……”叶兆仑微微一滞,证据只要足够致命就可以了,谁还要求做得这麽细?

慕容尚河目光微微透出精光,他总觉得苏倾容在将话题往一个偏僻的方向引去,苏倾容的目的仿佛在云雾中缭绕,令人十分不安!

难道……苏倾容打算保这些官员,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啊!

苏倾容继续不紧不慢的绕圈子,“所以陛下,这件事应先行细细查探,再行定罪才是。”

金銮殿上心有余悸的百官纷纷点头称是称是,傅纶等人跪在地上,对苏倾容露出绝处逢生的求救神情。

慕容尚河微微一个示意,他身边的世族官员们纷纷退後,而慕容尚河上前一步,和叶兆仑站在了一起。

这意思很明显,慕容尚河准备帮叶兆仑和苏倾容打擂台了。

******

沉络微微压低睫毛,手指尖压在手指尖上,似笑非笑的向後靠去,嘴角带着难以辨认的笑意,看着站在丹陛之下,美若女子,雪肤花貌却阴幽难测的权相。

百官交头接耳,有种不安的气息在朝堂上弥散开。

慕容尚河心里也有不少疑惑,叶兆仑提供的罪臣证据他是细细审阅过的,没有什麽问题,苏倾容拖着不让抓人,有什麽实际意义麽?

莫非是……苏倾容打算就此一搏,藉故拖延时间,然後私底下想办法替这些官员翻盘,压制叶兆仑的功劳?

因为,如果这些人不定罪,叶兆仑的功劳就不能落实!

慕容尚河想罢冷笑,首先开口,“怎麽,丞相大人似乎很反对惩办这些人?”

苏倾容微微扬起嘴角,“哪里,本相只是认为叶大人提出的证据不够详细完整罢了,叶大人……你确定这些证据经得起刑部勘查?”

叶兆仑挺起胸膛,“自然!”

苏倾容漫不经心的轻问,“所以……慕容大人,你们确定要弹劾这些人到底了?”

慕容尚河冷笑,”身为朝廷官员,自然要致力於弹劾不忠不义,贪赃枉法之流!“

权相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嘲讽,”那麽,若是阻挠你们弹劾这些人,就是不忠不义?“

怎麽,到了这个时候,苏倾容还打算不依不饶的企图阻止叶兆仑立功麽?

慕容尚河目光猛然发亮,杀气四溢,“自然!丞相,本朝太祖在建国之时就对贪渎枉法深恶痛绝,傅纶等人贪墨巨大,不可不罚!不仅仅是老夫和叶大人,我朝百官上上下下,对於贪墨枉法都应当严惩不贷,绝不纵容!都应当全力配合肃清朝堂!朝野上下无贪墨贼人,举国上下无含冤百姓,是每个北周官员的理想!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反对,都是对太祖,对律法的不敬!”

慕容尚河坚定的声音仿佛一把铁锭,重重砸在朝堂上,连地板都微微发颤!

慕容尚河紧紧逼视着微微垂下头颅的苏倾容,冷哑的嘲笑从喉咙里寸寸挤出来,“丞相大人,你莫非是想要妨碍我等谏言肃清这些贪官麽?”

说到这里苏倾容才微微抬起睫毛,冷水般幽若的目光看的慕容尚河脚底发凉。

“怎麽会?”苏倾容十分和蔼的微微一笑,沁人心肺,仿佛春柳春花满画楼,“本相可是来帮大人一把的。”

苏倾容突然旋身面对沉络跪下。

“皇上!”吵吵嚷嚷的朝堂上,丞相的声音仿佛高山上风吹过的琴弦,清冽拔高,“皇上!此次贪墨的官员人数众多,贪墨巨大,罪当服诛!可是……”他幽幽弯起形状优美的桃花眸子,绿色衣衫在阳光中有种阴冷晦暗的幽艳调子,令人极其不安,苏倾容红唇开阖,终於吐出了他的明确目的,“既然是贪渎,钱从哪里来?”

……慕容尚河的脸色立刻变得狰狞!

叶兆仑还没听出是怎麽回事,就看到苏倾容笑意浓浓的向他瞥了一眼,“皇上,有人受贿、就一定有人行贿。朝堂、外臣、从一品直到七品,官员就像一个宝塔。一个三品官员不乾净,就表示有至少一百个四品官不乾净,再往下就有千千万万的官员都不乾净!”

沉络挑了挑唇,“唔,所以,丞相的意思呢?”

苏倾容回答,“皇上,依臣看,整个三省六部,上至朝廷下至州县,应该彻底清查!”

此时吏部尚书闫子航第一个出列跪地,“皇上!此次犯案官员中有几个来自吏部,是臣无状!臣愿意第一个领头彻查吏部!”

慕容尚河涨红了脸,对苏倾容怒目而视,”丞相,你……“

苏倾容回眸轻笑,广袖如同垂下的水波,潋灩撩人,”慕容大人,本相可是在帮助你彻底肃清朝堂,实现朝野上下无贪墨贼人,举国上下无含冤百姓的理想啊,怎麽慕容大人不太愿意的样子?“

江烨此刻彻底僵直,转眼看去,慕容尚河脸色铁青,几乎将手指甲掐入掌心的肉。

原来,苏倾容的目的是,借这件事彻底清查各部!

真的动手清查的话,别说人人屁股下面都不乾净,还等於给了苏倾容干涉各部的理由,自然是绝对不能干!

要真的彻查,世族自然可以拼命消灭证据,上下打点以求自保,可是……

为了保全自身,怎麽也得牺牲一两个人出去,这样等於让苏倾容的手伸入户部、工部、吏部、督察院……简直没完没了!

可恶的闫子航,居然第一个表态支持,这样其他的尚书们若是反对,就显得十分心虚了!

更可怕的是……苏倾容刚刚才诱导慕容尚河脱口而出────百官上下,对於贪墨枉法都应当严惩不贷,绝不纵容,全力配合肃清朝堂,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反对,都是对太祖,对律法的不敬!

那麽此刻,如果慕容尚河反对彻查肃贪,就等於是在自打嘴巴,自己骂自己不敬太祖,不敬律法!

该死的,被苏倾容咬死了!

无论如何,现在反对是不行的。

苏倾容叠着双手,微微弯起漆黑的美目,欣赏慕容尚河不断抖颤的脸颊和抖动的肌肉。

沉络微微笑开,支起手臂站起身,“丞相说的有理,不但三省六部要查,这些个官员也要一层一层往下查!另外,傅纶等人……”

苏倾容美目上扬,在空中和帝王妖艳的凤目微微碰撞,瞬间心有灵犀。

“陛下,”苏倾容露齿而笑,“傅纶等人虽然戴罪,可是毕竟所有证据还没有经过刑部对证,在彻底查清罪状之前,还恳请陛下请先不要将他们下狱。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只有官府律令统一、刑狱清明,天下万民,百官才会觉得有所依靠,才会怀天子之德。还请陛下暂时让傅纶他们回家幽闭,另外派玄武卫看押。一旦查证,立刻严惩!”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但归根结底,苏倾容就是不让皇帝在这个时候将傅纶他们直接关押下狱。

而此刻,慕容尚河已经顾不上打击这些罪臣,咬牙切齿的怒瞪苏倾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朝堂上一片嗡嗡,玄武卫们走上来摘了傅纶等人的官牌,监视着带下殿去。

傅纶等人浑身发抖,好似热锅蚂蚁一般,神色间满是焦急,不住求救的看向苏倾容,那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如果苏倾容不愿意救他们,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车裂、剥皮、剐刑……本朝刑法峻厉,完全不是这些手无缚**之力的士大夫们能够承受的!

沉络低吟片刻後,肃声说道:“对於贪墨大案,着刑部、督察院、吏部联合细查,确保证据详实,丝丝入扣。一旦查证属实,必要追查到底,严惩不殆!”

末了,皇帝长睫下的眼波轻挑,仿佛折弯的丝柳,人间流往,水墨无痕,美若丹青水墨绘成的名画,“叶兆仑爱卿……此次你功劳甚大,堪称朕的肱骨之臣,要重赏嘉赞。”

他淡淡一笑,“此案你居功甚伟,闫爱卿日後多多专注於查案事宜,至於吏部的事务……还是交给叶爱卿打理罢。”

叶兆仑闻言狂喜过後,背上却冷冷发寒。

他只觉得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帝君目光虽然温柔有加,可是来自朝堂其他官员的目光简直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般!

他,惹了众怒了!

前些日子皇上明确表示对几个贪官嚣张的做派十分不满,甚至训斥了他,他还以为只要投皇上所好,上书弹劾罪臣就能获得龙心大悦,这一向是臣子获宠的不二法门!

可是他忘了,忘了他弹劾的太多,太狠,在苏倾容的推动下,一件小小的弹劾案已经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他和慕容尚河当初在商定弹劾人选时,只顾着避开世家派系的官员,却并不曾料到苏倾容打算掀起这麽大的一盘棋!

慕容尚河紧紧咬着牙,几乎用目光剥了苏倾容的皮,却奈何不得,愤而退朝转身除了金銮殿。

愤怒之中,他又隐隐约约觉得蹊跷,苏倾容虽然掀起了朝野地震,可是慕容尚河的暴怒褪去,却只剩下丝丝难言的诡异感觉。

……这件事,对苏倾容的好处有限啊!

世家们有实力保住自己的派系官员在调查中脱身,苏倾容就算趁机伸手入三省六部,只要严防死守,他能获得的实权也并不多,不符合这位丞相一贯的胃口。

那苏倾容又为什麽要如此坚持将所有官员拖下水,要这样一层层的查下去?

他……想要什麽东西?

☆、毒蛛 一

晋候府。

梧桐树上潇寒雨。

夏日暑热,晋候府里不时传来蝉鸣,蝉声悠扬低沉,在重重绿影中竟然叫出了生生凄惨沙哑的特殊味道。

自从叶兆仑弹劾案之後,由於揭发巨贪有功,叶兆仑近日十分受到皇帝赏识。

沉络对叶兆仑的提拔虽然不如当初对江烨那般明显,但也足够人人侧目了。

叶兆仑是北周老牌贵族,不少墙头草掂量过来、掂量过去,竟然将原本攀附江烨的心放了放。

眼下朝堂里,如同潮水一般附向江烨的官员们虽然依旧很多,但也有不少人止步观望,打算等待形势明了之後再做决定。

不久之後,就是吏部和督察院联合肃贪的开始,慕容尚河、江烨、叶兆仑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

世族们一方面紧紧盯着丞相府的动向,一面抓紧时间制定对策。这一局,世家们付出适当的牺牲必不可少,但慕容尚河向来懂得丢卒保车、断尾求存之道,一切以将损失降至最低为目标,所以就目前来看,世家们也还算平静。

只是晋候府,渐渐不再平静。

*****

一连七日,嘉甯姑姑前来造访莺儿居住的香梨馆,却都被莺儿的贴身侍女白竹不冷不热的挡了回去。

香梨馆坐落在侯府的西侧,距离侯府的主路并不远,只是个三进的院子。

当初江烨将莺儿安排在香梨馆,就是看中这院子坐落的位置十分明显宽敞,周围没有任何遮蔽,一眼就能看个通透。

江烨当时的考虑是,莺儿就算想要动什麽乱七八糟的手段,在这麽一座光明磊落的院子里,也不好施展。

“怎麽,你家主子如今架子大了,连衣妃娘娘的赏赐也不接了?”嘉宁脸色十分愤懑,身後跟着几个宫女,人人手捧着金玉珠宝。

叶兆仑没有得势前,衣妃娘娘是毫无疑问的後宫唯一宠妃,不是第一,是唯一。

当时,这位莺儿姑娘为了求个保障,对待江采衣十分毕恭毕敬,每次嘉甯姑姑来,莺儿都笑脸有加,亲自起身相迎。

而如今,叶兆仑翻身,江采衣在後宫的地位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叶容华会不会跟着也咸鱼翻身,获得皇帝盛宠?

前朝和後宫向来息息相关,不少原先疏远叶子衿的後妃已然开始重新渐渐向叶子衿靠拢,比起从不拉帮结派的衣妃,显然还是拉拢这位叶子衿更值得赌一把!

嘉宁脸色难看,对白竹冷冷唾笑,“没想到,这位莺儿姑娘也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

白竹撇嘴冷笑,躬着身子对嘉宁福了一福:“嘉甯姑姑,我家夫人哪儿敢给衣妃娘娘摆架子?只是姑姑,衣妃娘娘毕竟是进了宫的人,而我们莺儿夫人则是侯爷的妻妾,也勉强算是衣妃娘娘的母辈,衣妃娘娘这天天珍珠翡翠的赏,倒让我们莺儿夫人在侯府里不好做人!”

一大清晨,江烨整肃朝服,正沿着主路前往侯府大门,就远远看到香梨馆前对峙的嘉甯姑姑和白竹。

夏日的晨阳十分艳烈,早早的升起来,将香梨馆的黑瓦白墙的泛起隐隐黄晕。

香梨馆院门前几乎没有树,只有几排晒得发蔫的夕颜花,歪歪扭扭的沿着白墙攀爬,三角形的脉络绿的发黑,长大贪婪的吸盘揪在墙缝里,如同吸食着血肉的垂死毒藤。

江烨微微顿住脚步,站在不远处,入目间是互不相让的两队红粉阵仗。

一个是宫里得脸的姑姑,一个是莺儿贴身的侍女,牙尖嘴利红口白牙,显然都不是好惹的主。

两人激烈争辩着,江烨略略听了几句,就看到莺儿身边的白竹显然更加年轻气盛,几句话赶话说的急了,竟然伸手狠狠推了嘉宁一把!

嘉宁大怒,劈手一巴掌将白竹娇俏的脸扇偏过去。

两个姑娘互瞪得乌眼**一般,正要动手就听到香梨馆的院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五根嫩葱似的指尖扳着香梨馆绿油油嵌着牡丹花雕刻,光滑的抹着桐油,门口讨巧似的挂着艳红的灯笼,同样是牡丹花的图样,一丝一缕金枝缠花,富贵艳丽。

莺儿懒洋洋的从门里跨出来,身後跟着几个丫头,抬着几口大箱子。

江烨目光微微一紧。

比起前几日,这女子更加丰腴艳丽的过分,红色衣裙比晚霞更加艳丽,云雾一般薄而撩人。她一头浓云般的黑发懒懒梳着,浓眉大眼,脸上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鲜润。

那种从肌肤底透出来的红润不是任何一种胭脂能够晕染,不止是她的脸颊,那种诱人亲吻的粉泽带着珍珠的光彩,沿着软油的肌理一路漫渍,从她低低敞开的领口延伸进她高高耸起的两团奶白丰乳上。

“大清早的,嘉宁姑姑吵什麽吵,这是侯爷府,可不是宫里,由得你撒野。”莺儿似笑非笑,娇柔妩媚的往墙上一靠,那对丰满艳乳随着她的动作汹涌晃动,如同一波一波窒人的波涛,差点晃出她薄薄的抹胸!

江烨清晰的听到身侧的小厮发出饥渴的口水吞咽声响,连他也觉得胯下狠狠紧绷,燥热一片。

嘉宁冷笑,“莺儿夫人如今得意,连我们娘娘的赏赐也敢挡在门口了?想当初我们衣妃娘娘得宠的时候,赐给你多少嚼用,如今不过一个叶兆仑略微得势,你就敢给我们娘娘摆脸子?衣妃娘娘别的不说,收拾你一个小小的贵妾还是绰绰有余!”

莺儿嘴里嚼着蜜乳糖糕,嗤的唾了一口,弯着大眼嬉笑,“嘉甯姑姑也别为难我,衣妃娘娘就算这会儿想要收拾我,怕也腾不开手罢?单是一个叶容华就闹得娘娘头疼,娘娘还是想办法自个儿保重为好。我呢,一个小小的妾,就不和高贵的衣妃娘娘牵扯不清了,省得那天衣妃倒楣,连我都不明不白的受牵连。”

“你……”嘉宁气得脸色铁青,衣袖狠狠一挥,对身後宫女怒駡,“还不快走?留在这里等着人羞辱麽!不长眼的东西!还是你们打算留在这脏地方,没的学来一身踩低捧高、见风使舵的好手段!”

莺儿向来脸皮厚如城墙,半点不受嘉宁指桑駡槐的影响,反倒笑嘻嘻的福身恭送,“姑姑,慢走。还有啊,顺便也把娘娘曾赐下的东西统统都带回去吧!奴家胆子小,这东西留着留着,万一哪天叶容华得宠,指不准就把奴家一起整治进去了呢,哎呀哎呀,奴家好怕,快快快,让嘉甯姑姑都抬走。”

说着莺儿指挥丫头们将那一口口的箱子半点不留情面的扔出来,都是江采衣之前曾经赏给莺儿的珍宝。

嘉宁浑身颤抖,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羞辱,咬牙切齿狠狠转身,命人抬了箱子回宫。她走至大路,猛然碰见站在路上观望的江烨,瞪圆眸子恶狠狠剜了江烨一眼,“侯爷好手段,调教的妾真真是忠心耿耿!”

江烨淡淡拱手,也不说话。

莺儿妖妖挑挑站在门口,似乎是这会儿才发现江烨,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流光溢彩,明媚的如同盛夏艳丽盛放的巨大牡丹。

******

这件事不需一刻锺,就传到了宋依颜和江采茗的耳朵里。

对於莺儿拒绝了江采衣笼络的这件事,宫里很快作出了回应!

以往,莺儿的份例是由宫里供,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莺儿这一番大不敬的罪过被嘉宁加油添醋告上去之後,据说江采衣大怒,一气之下不但收回了往日所有赏赐,甚至连莺儿的份例都停了。

不仅如此,内务府上上下下全都听到了衣妃娘娘的痛斥────“好啊,这个莺儿入了侯府,还就真把自己当正经的晋侯姨娘了?架子大的连本宫的脸面都敢驳!日後,内务府将她的份例统统划掉!谁再敢给她送一分银子,就是和本宫过不去!”

莺儿从此,失去了所有经济来源,人人掰指头算着,她怕是连丫鬟的月例银子都难以发出来了吧?

******

几日後,江烨回府,宋依颜的脸色比前日还更冷淡。

江烨只觉得身心疲惫,指头撑在额头上,默默喝茶。

一连几日,宋依颜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冷战表情,实在让他有些烦躁了。

莺儿入府已经半月有余,他无论如何温柔对待,宋依颜也不愿放柔姿态。说话不阴不阳,不咸不淡,往日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琴瑟和谐感似乎越来越模糊。

莺儿刚入府时,宋依颜总是在半夜起来哭,或者,好好地,就突然莫名流泪,看得他心疼不已。

搂着她纤薄的肩膀,江烨很是耐心柔哄了几次,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告诉她,他娶莺儿只是事态从权,他对她的爱恋从来都没有变过。

为了安抚宋依颜,江烨一次都没有踏足过香梨馆,并且从来不亲近莺儿,就是为了解开宋依颜心里的疙瘩。

可是每次,才稍微哄好了宋依颜一点点,莺儿就会大摇大摆的出现,鲜亮活泼,在宋依颜面前使劲儿晃悠,让她好不容易软化下来的态度又重新冷硬回去。

日复一日。

初初的时候,他觉得颜儿受的冲击太大,心底大为怜惜,只觉得对不起她,在她面前抬不起头。心里越是愧疚,话就说的越软。

可是一天天没完没了的冷战下来,这种愧疚越来越压抑,压抑的他心头仿佛钉了一根钉子,时不时就要被她冷冰冰的态度敲出一个血口。

他几乎已经开始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乾脆破罐子破摔,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就住在户部,求个眼不见为净。

只是每次回来的时候,看到宋依颜蜷缩着身子,身上盖着寒被,一脸泪渍的睡在他们卧房里事,心里还是会有滚滚烫热的涓流溢出,让他不由自主投降。

“颜儿。”叹了一口气,江烨伸手,拂过宋依颜寒铁一般的冰白面颊,指尖就沾到了微微的湿意。

心里一酸,他放低了声音,虽然心里十分难受,该说的话却是不得不说,“颜儿,……莺儿她……”

宋依颜猛然抬起水朦朦的黑眸,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夫君,你想说什麽?”

江烨口气紧了紧,“莺儿她,和采衣闹翻了,最近日子十分不好过,连宫里的份例也停了。颜儿,你是掌家的,日後每个月,莺儿的份例就由咱们府里发放罢。该拨多少月例、吃喝穿用,都由你决定着给,总归不让她饿死就成。”

莫名的,宋依颜骤然打了一个冷颤。

她缓缓的抬眼,缓缓站起身,背对着清寒的月光。

夏日的风怎麽那麽冷,冷的都要吹透了骨髓,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依旧是少女时一见锺情时英姿勃发的模样,可面容却带了她无法理解的一种模糊。

“夫君,你是说……”宋依颜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颤抖,却牢牢抱紧了纤细的双臂,睁大楚楚泪眼,心底委屈酸楚的几乎要淌血,“你是说,要我,要我去照顾你的妾?”

“颜儿!不是────”江烨急的去拉她的手腕,却被一把甩开!

“怎麽不是!”宋依颜冷笑,笑的泪珠子都滚落眼眶,“怎麽不是!难道夫君你刚才没有说要我拨给她月例银子?难道你没有让我去照顾她的吃喝穿用?不让她饿死?她是谁?她是你的妾,她和江采衣闹翻,你心疼了是不是!你心疼了……就让我去照顾她是不是!你居然让我去照顾一个天天无耻的缠着我自己夫君的女人!”

江烨头疼的揉着太阳穴,揉开薄荷脑油凉苦的气息,她的指责如同一把利刀,戳的她自己痛苦,他又何尝舒服?

“颜儿……“江烨一叹再叹,不由分说将宋依颜扯回怀中,“莺儿她是皇上赐的,有封号有位份。咱们不是普通人家,一个御赐贵妾好生生的,却饿死在府里,传出去咱们整个江家都会被拖累!别人也会说晋候夫人苛待妾室,骄狂善妒,你一向善良大度,我又怎麽舍得你的名声受影响?”

宋依颜冷笑,“说来说去,夫君你还是铁了心要养那莺儿,让她日日夜夜给我难堪是不是?如果我不答应,就是不善良不大度?”

“那不叫养着她,只是不要饿死她……”

“好!”宋依颜甩开江烨的手,含泪瞪着十几年来鹣鲽情深的夫婿,手指将裙子几乎拧得稀烂,“好,侯爷,我听你的!我这就拨银子去奉养你的妾室,最好打扮的她花枝招展,日日得侯爷喜欢!让外人看!让皇上看!看你对他御赐的女人万般呵护,毕恭毕敬,捧在手里供着!看你喜爱她喜爱的连自己的发妻都不顾了!”

这话太难听!江烨眉目一厉,将手里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空冷刺耳的碎裂声迸开,整个温馨的卧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茶香。

一滴泪滑落脸颊,宋依颜僵住,目光从一地蔓延的水渍缓缓上抬,看到了江烨一瞬间狰狞厌烦的表情。

“我并没有喜爱她,我甚至不信任她。”江烨看着妻子泪盈盈的脸,努力压抑下想要立刻起身离开的冲动,一字一句冷冷的说,“但是,颜儿,我已经说了九十九遍────娶莺儿回府是陛下的命令,我无从反抗。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一百遍!”紧攥着拳,江烨折眉看着浑身发抖的爱妻。

泪流满面,泪流满面,她永远是泪流满面,楚楚可怜。

一朵花,沾着露水,被人捧在手心里,掐一下碰一下都要娇声喊疼,这就是宋依颜,他疼了十几年的心爱妻子。

她是一个完美的娇妻,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心地善良处事柔软,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和清丽美色,就是因为当初被她的柔弱和善良所迷醉吸引,所以他爱她,愿意照顾她。

可他小心翼翼的捧了十几年,一丝风一滴雨都没有让她碰到过,她怎麽就不能体会他的苦处,他的疲惫?

稍微一点点妥协,对她而言怎麽那麽难?

如果是翠秀……

江烨深深吸进一口气,撇过脸去,几乎不能再往下想。

这个念头,最近越来越强烈,简直不能触碰,微微提及,就是锐痛犹醒。

有一个人,是天下最爱你的。

因为舍不得你疼,舍不得你哭,所以她自己去疼,自己去哭。

他好像不记得翠秀哭的样子啊,她总是不在他面前哭的……

喉头酸涩,最爱他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是了,那个人早就化作尘土,坟上长出了一人高的蒿草。

田野青青,她或许零落成泥,滋养一地漫漫春花。

他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宋依颜,所有的疼宠都给了宋依颜,留给最爱他的那个女人一丘冷冷的孤坟,和一个满是恨意的女儿。

刹那间某种潮水一般的压抑感涌上心头,江烨只觉得胃里似乎有个拳头狠狠击打出致命的一拳,让他撇过脸去,不愿意再看宋依颜流泪的雪白的娇颜。

“莺儿这件事,一定要办。如果你不想办,我就自己来办。”许久许久,江烨沉沉的揉了揉痛楚的额头,叹息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宋依颜跪在地上,将一地心碎的瓷片捡起,如同碎裂的泪水。

这是第一次,他不在她房中留宿,背对她,背叛她。

******

“娘亲……”看着伏在床上哀哀哭泣的纤弱身躯,江采茗美眸含泪,将母亲扶起来,让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肩头。

“娘亲,别伤心。爹爹那也是一时半刻生气,母亲你就别伤心了。”江采茗拍拍母亲的後背,秋水一样温柔,心里依旧隐隐发痛。

但是现在,最要紧的问题不是这个。

“母亲,你不觉得蹊跷麽?”江采茗深思,握住宋依颜的手,“那个嘉甯姑姑和莺儿怎麽就那麽好巧,故意挑在父亲上朝的时候闹翻,又正好被爹爹瞧见?”

心里一个激灵,宋依颜猛然抬头!

“茗儿,你是说……”

江采茗点点头,“娘亲你伤心糊涂了,女儿觉得,这件事很蹊跷,这或许就是那个莺儿获取父亲信任和宠爱的方法!”

“……的确如此。”一点一点抹干泪珠,宋依颜冷冷抬头,“好有心思的小贱人。”

江采茗点点头,“莺儿自从入府以来就一直就缠着爹爹,使尽了浑身解数,但依旧成效不大。爹爹不怎麽理她,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爹爹对她的来历很是顾忌────莺儿是皇上赐的,又和江采衣交好,爹爹不信任她。

可是如今,她用这一招打消了爹爹的猜忌,再往後,恐怕莺儿姨娘就要使出浑身招数去获得爹爹宠爱了!娘亲,你只顾着伤心,等於是放手在任凭那个莺儿站稳脚跟啊!”

宋依颜顿时清醒,一把反握紧女儿的手指,“茗儿,你说得对。”

她喃喃的,睁开眼睛望向夏日透彻清明的日光,“我不能让她站稳脚跟,绝对不能。”

江采茗点点头,“娘亲,送几个丫鬟去香梨馆吧,就算不能近莺儿的身,好歹也能打探些消息。”

宋依颜微微一点头,手指缓缓放松。

******

莺儿的香梨馆里,堆着几锭银子,几匹中等绸缎,还有几双绣鞋。

“这宋依颜还真是小气,莺儿夫人你怎麽说也是个贵妾,她就送来二十两银子和这麽些破布当月例,打发叫花子呢!”白竹“切”了一声,拿起一锭银子敲了敲桌面,从鼻子里喷气。

卧在床上的美丽姑娘嗤笑,“送的越破越好,她要是送的银子太多,绸缎太贵,我还没处施展了呢!”莺儿眼波一转,看都不看桌上的银子和绸缎,“宋依颜送这些破烂货来,无非就是提醒我,如今管家的人是她,她想让我生我就生,想让我死我就死,想让我穿的破烂就破烂。就这麽点手段,也想跟我斗?”

“莺儿夫人,咱们和嘉甯姑姑这场戏这会有用麽?”白竹嘟囔着,满不在乎的擦着俏脸上的五指印,回头问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啃苹果的莺儿美人。

“第一次当然不管用,”莺儿嗤笑,“但後面还有的折腾,而且,是那宋依颜帮我折腾!迟早有一天,江烨会相信,我和衣妃关系恶劣,我只能依附於他,锺情於他,甚至……”她笑嘻嘻的勾着软红红的艳丽红唇,“爱他。”

******

白竹从柜子最里层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莺儿夫人,这个盒子才是衣妃娘娘托付嘉甯姑姑送来的东西,说是让夫人你看了就尽快毁掉。”

莺儿前去启开,里面放着一张纸卷,几颗蓝绿色药丸,圆形银片。她扫了一眼纸卷,将药丸银片等东西统统收入袖口,迅速烧掉纸卷,然後微微弯起了眼睛。

“白竹,”莺儿露齿一笑,摇了摇华美贵丽的衣袖,“来来来,去给夫人我寻几套破旧的内袍来,最好补丁都打在明显的地方。”

莺儿低头,提起裙裾,玲珑小巧的小脚在阳光中莹润雪白,粉缎子绣鞋波光粼粼。

“还有这鞋子,也给我拆了!”她哈哈大笑,笑倒在床褥上。

头顶上纵横交错着艳丽的丝绦,她眨眨眼,似乎将影子投射在了丝网中,挥一挥手,仿佛蛛网上艳丽而致命的毒蛛。

******

晋候府,战马嘶鸣。

枣红的健烈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如同暴烈甩动的红鞭,一瞬红影,长长马鬃在风中烈烈挥动,正是当初慕容尚河送给江烨的汗血宝马!

骏马前蹄肌肉饱鼓有力,每一个踢踏都将大地微微震裂不小的声响,如同滚滚闷雷呼号逼近,那马如同一只点着了的鞭炮,狠狠向栏杆撞去!

碰!

两人都无法合抱住的粗大木栏被它那狠狠一击踢出裂纹,尘土飞扬,站在马栏边围观的江烨眸中,荡漾着激赏和血红!

这哪里是马,这简直是一头野兽!

“嗨!这马好生难驯!简直是头狮子!”

又一个马夫被高高甩飞,背脊狠狠摔裂在地上,砸出清脆的断裂声响!

抹了一把满脸的泥汗,马夫的胸口如同风箱呼哧呼哧响,他朝地上唾了一口,辣辣带血。

江烨的手紧紧扣在围栏上,少年时代的豪气一时间热血沸腾,他嘴角微微上勾,看准了那烈马风姿,就打算腾身而起,亲自驯服这桀骜不驯的烈马────

“看我的!”清脆嘹亮的一声娇喝,江烨还来不及回身,就看到头顶飞跃而去一个娇柔艳烈的身影,红衣如血,在尘沙中翻扬起巨大红雾!

枣红的汗血宝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狮吼般暴烈的嘶鸣────

马蹄腾跃扬沙,似乎整个天际都被它的烈红鬃毛染成火焰,夹杂着奔跃的狂风,漫天尘沙飞扬,一片萧索。

隔着风沙尘雾,江烨眯起眼,看到那红色的女子身影紧紧抱着马脖子,竟然站在马背上不要命的直立了起来!

“莺儿夫人!”身後传来白竹的惨叫,她吓得面色苍白,抖抖索索的绕在马栏边,浑身几乎颤抖的要散架,战马嘶声长鸣,恍然间竟然有腾云驾雾的疯狂宾士敢。

锐利嘶叫陡然划破空气,夹杂着雷奔电掣的气势,让人心口滚滚发闷,几欲暴烈!

“你说什麽,马上的是莺儿?”江烨一把抓住白竹的手臂,艰难的挥开马栏内的尘雾,几乎咳嗽起来,大声喝问。

白竹泪蒙蒙的猛点头,“可不是!莺儿夫人听说皇上大猎将近,却一直驯服不了这匹‘赤豪’,眼看着侯爷一直发愁,今日就不由分说赶过来替侯爷驯马!”

“胡闹!”江烨怒駡,“一个小小女子,如何驯服得了这麽烈的马!”更重要的是,如果她跌伤了,皇上追究下来,他无可辩驳!

白竹含泪抱着江烨的腿,“侯爷请不要怪夫人,夫人在宫里也曾驯过烈马的,夫人一心想要为侯爷分忧解难────”

“哈!”只听一声长长,尖锐的口哨破空,艳丽的姑娘站立在马背上,扬手高高勒住马缰,屈指为哨,响起清脆嘹亮的号声。

那骏马听到哨声,急急勒住狂奔的马蹄,激烈的奔腾猛然顿止,响鼻乱喷,烦躁的在地面上踢踏!

马背上的莺儿带着无以伦比的骄傲和美丽,黄沙一点也遮掩不了她的耀目,她哈哈一笑,跨坐马背,紧紧抱住骏马的脖子,紧紧勒住!

“来吧!你是我的了!”莺儿高笑娇喝,红色的衣,红色的马,黑色的,编成一圈细小发辫上银铃如同骤雨般沙沙急响。

江烨还来不及反应,之间一道红色闪电似乎劈裂天光,枣红骏马的从众人的头顶一跃而过,呼啸着越过了围栏!

江烨还来不及着急,就看到赤豪驮着莺儿,小跑了几步,然後竟然止步,停了下来。

柔软的红色鬃毛浓密发亮,马儿亲密的歪过头去,以脸颊摩擦着莺儿的脸颊,十分亲昵的模样。

“夫人……莺儿夫人驯服了它!”白竹一脸欣喜若狂,赶紧松开江烨的腿迎上去。

莺儿呵呵笑着,猛然甩头,将乌油油的大辫子甩到背後,一面喘气一面牵着赤豪来到江烨的面前。

她驯了半天烈马,身上竟然一点汗水也没有,只是那身衣衫十分薄透,随着她激烈的呼吸,胸脯剧烈起伏,勾引着他的视线。

那对饱满的nǎi子几乎要涨裂出薄薄的衣料,激烈起伏,汹涌澎湃,她一面喘气,脸上带着粉色桃晕,顺着明媚大眼晕染到耳後。

“侯爷,这马,奴家驯服了!”莺儿笑着,将缰绳递入江烨的手心。

红马十分柔顺,似乎将一身暴烈戾气甩掉了个乾净,倒也不踢踏,安静的任凭江烨牵着。

红色的马,红色的人,乌黑的发。

江烨心头一凛,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这赤豪是关外最名贵的烈马,为了能在大猎上一展风采,他的府里一连几天折了几个马夫都不能成事,怎麽居然一个小小的女子就有这样的本事?

才想着,莺儿却突然脸色煞白,骄傲昂扬的娇美笑容猛然一收!

“唉啊!”她似乎脚一软,旁边的白竹眼明手快扶住她。

就算江烨再怎麽不待见莺儿,那瞬间的风姿还是让他心头震撼,不由得柔声问,“怎麽了?”

白竹忧心忡忡的扶着莺儿,“不知道,这几日夫人总是突然之间就会犯晕,血色一下就褪的乾乾净净,好吓人的!”

说罢白竹泪汪汪的拿出手绢去擦拭莺儿骤然发白的红唇,“夫人,你看你,今日都已经晕过一回了,还赶过来替侯爷驯马,万一驯着驯着,摔下来,可就是连命都没有了!”

江烨听闻,心头不禁微微一动,亲手将莺儿搀扶起来。

莺儿哎呀一声,猛然颤抖,脚腕却猛然拐了拐。

她疼的嘶口气,柔软洁白的手搭着江烨的手腕,丰满高耸的胸脯就在江烨眼皮子底下肉感十足的起伏。

一瞬间某种暴烈的冲动袭来,江烨毕竟是正在盛年的男人,他几乎要伸出手猛然抓握住那一对不断汹涌弹跳的雪白豪乳,舔吸蹂躏一番,却终究还是忍住。

“赶快找个大夫来看看。”看着莺儿的模样十分不对劲,江烨终究还是皱起眉头,回头对下人吩咐。莺儿的脚脖子似乎有点扭曲,怀疑是伤了骨头,江烨也不便移动她,便陪她一起等在马栏边。

******

“夫人这症状十分奇怪……”府内常驻的罗大夫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眯起眼,花白的眉毛狠狠打成一个结。

白竹赶紧追问,“是什麽病?”

“不是病,”大夫拧眉,江烨微微黑了脸。

这位罗老大夫原先是专门跟在老晋候身边的,老晋候死後,便转而跟了江烨,这些年江烨对他极其信任,这老大夫在府里地位十分超然,连宋依颜和江采茗都对他礼让三分。

反复把了几遍脉象,老大夫嘟囔,“夫人没有得病,只是脉象滞涩,似乎有什麽穴道被封堵了,导致血液运转不通,所以才会头晕发昏。”

穴道被封?

江烨拧眉,不解的看着莺儿,她穿的薄透,根本没有什麽重要穴道被封堵的样子。

“脚疼……”莺儿呜咽了一声。

白竹连忙低头,小心翼翼的脱下莺儿的绣鞋,握着她雪白的脚踝揉了揉,抬头泪汪汪的看向大夫,“罗大夫,我家夫人的脚踝好像也扭伤了……”

罗大夫低下身去,目光在莺儿红肿的脚踝上微微一扫,笑道,“没事,夫人只是稍微崴了一下而已,并没有伤,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就能好……”

罗大夫的目光偶然扫过地上莺儿的绣鞋,话语顿止,“莺儿夫人,你的鞋子……拿给老夫看看可好?”

莺儿浑身猛然一紧,挑起冷暗的笑容,手指在白竹手臂上微微扣住。

“这、这……”白竹故意红了脸,骂道,“你这老大夫好生下作,竟然要姑娘家的绣鞋……”

江烨的脸色也不好看,女人的鞋子向来除了夫婿谁也不能碰,别人怎麽能光天化日要去赏玩?这罗大夫一大把年纪,怎的如此不懂规矩?

罗大夫笑叹,淡淡摇摇头,“夫人、白竹姑娘误会了,老头子我不是贪图姑娘家的绣鞋,而是老夫觉得,这鞋子有古怪。”

江烨闻言,眸子一冷,他最烦府里有人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使个眼色,白竹连忙捡起莺儿的绣鞋递给罗大夫。

罗大夫看了又看,伸手进去,在绣鞋中摸了又摸,许久才沉下脸,“侯爷,莺儿夫人的头晕症状,怕是和这鞋有些关系了,请侯爷给我一把剪刀。”

剪开精美的分缎绣鞋,层层掏出鞋底的垫片,罗大夫啧啧了两声,将绣鞋递去江烨眼前。

绣鞋的鞋底缝的十分厚实,鞋面绣工也十分精美,只是鞋垫中央,被人缝着一颗小小的珠子,压在第一层鞋垫下面。

这样,鞋底面上,贴着足底肌肤的地方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这绣鞋一共有三层鞋垫,这颗珠子垫在第一层鞋垫下面,位置正好顶着寒冲穴。”罗大夫解释。“这个珠子形成的凸起不大,平时穿着的时候不会造成太大感觉,但是却会顶着夫人足底的寒冲穴,这个穴如果长期被这麽顶着,只会不断头晕目眩,最後只怕会伤了女人的根本。”

江烨猛然扬声,“女人的根本?”

罗大夫低头,“对,如果两只脚都被顶着寒冲穴,只怕日子一长,女人就、就无法生养了……”

老大夫的声音低下去,他当初跟着老晋候,後宅里无数阴暗龌龊的法子都见过,女人们为了相互倾轧,什麽法子都使得出来,今日要不是莺儿驯马头晕又扭了脚,只怕就会这麽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给害了,一辈子怀不了孩子。

白竹闻言,马上利索的将莺儿另一只脚上的绣鞋也脱下来,绞开。果然,另一只绣鞋的鞋垫下也缝着这麽一只珠子!

“夫人……”白竹泪如雨下,眼泪如同一颗一颗的珠子,哽着声音,“夫人,你才刚刚来到晋候府,一心侍奉侯爷,侍奉大夫人,您还这麽年轻,不知是谁这麽狠的心,不但损害夫人的身体,竟然连孩子都不让夫人生!”

江烨眉头猛然一跳!狠厉的目光冷冷扫向白竹,“胡说!侯府一向安宁无事,你不要乱攀咬!”

“奴婢没有乱说,这鞋子是不久前大夫人送来给莺儿夫人的……”白竹盈盈抹泪,正辩解到一半,就被捂住了嘴。

“多嘴干什麽。”那骄傲美丽的少女冷冷一甩乌黑发辫,踢掉两只鞋,白生生两只玉足就那麽踩在地上。

粗糙的地面,粗粝的石块,更是衬得那双小脚如同细致的骨瓷,红色裙裾搭在脚面上,趾头微微蜷起,仿佛透明的水玉,在阳光下仿佛开在火中的白梅。

“侯爷,不过就是一双鞋子,奴家不追究。”莺儿微微一笑,伸出手,“侯爷不扶奴家起来麽?”

江烨低低嗯了一声,出手扶起她。

低眉的一刹那,莺儿丰润的红唇勾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她话说的豁达,不追究。可是江烨并没有注意到,说不追究,本身就等於咬死了这件事是宋依颜做的,而她只是宽大善良不予追究而已,并不等於宋依颜是无罪的。

而江烨默认了这句话,也就等於,他心底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接受了对宋依颜的定罪。

“你这是……”扶着莺儿的手臂,江烨眸中突然闪过一丝狼狈、难堪和略微的愤怒。

莺儿这一伸手,宽大华丽的外衫滑下手臂,微微露出里面破败的内衫,几个补丁清晰可辨。

“怎麽回事,里衣破成这样?也不换掉?”江烨冷声。

白竹又委屈的红了眼眶,扁了扁嘴,“侯爷,莺儿夫人本来是有些好东西的,可是那次和嘉甯姑姑闹翻,夫人一气之下就将东西统统扔回给衣妃娘娘了。眼下,莺儿夫人缺银子少布料的……香梨馆里衣料有限,莺儿夫人就让我们都拿来做外衫了,里衣自然就破点了……”

白竹似乎十分无意,可是话里透出的资讯却让人不得不皱眉头。

首先,莺儿的确和江采衣闹翻了,现在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做不了假。

其次,莺儿的确穷困,连好点的衣料都买不起。亏她外衫穿的艳丽,哪知道她竟然是将所有的好料子都放到面子上了,里子亏得不行。莺儿这麽做,倒是替他江烨顾及了面子,只是,委屈了她自个儿……

最後……

江烨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阵阵发闷。

他当初将给莺儿发月例等等事务交给了宋依颜,虽然嘴上说────饿不死莺儿就行,可他想不到宋依颜竟然苛待至此!

不但银子给的少,衣服也破成这样,是故意驳他的面子麽!

晋候府时常有朝廷上的高官家眷往来,今日是被他自己看到,赶明儿被哪家御史夫人看到,还不知道要怎麽编排他!

再加上,那双被做了手脚的鞋……

江烨只觉得头痛无比,外加心口一阵一阵的冷寒。

在他心中,宋依颜只是那个他从旭阳战场上救回来的,柔弱无依,善良的女子。

依颜那麽善良,这麽多年来,不知道资助了多少孤儿学堂,粥厂,在京城都颇负盛名,因为她生的清丽圣洁,不少百姓都叫她“活观音”,这样的依颜,怎麽会有如此恶毒的心思?

“莺儿,这怕只是些误会,依颜她一时失察也是有的……”

扶着莺儿的手臂,江烨微微放柔了声音,盯着莺儿的眸子。

都这样了,侯爷还是一味偏向大夫人!

白竹火气翻腾,却在莺儿一个轻轻的瞟眼中噤声。

“侯爷,你说什麽奴家就听什麽。”美丽的红衣小辣椒眸子湛亮,高声娇笑,突然一个绕臂,扑进江烨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可是……夫君,人家替你驯服了赤豪,夫君也该给奴家个奖赏吧!”

怀里猛然扑过来这麽一副丰腴妖娆的年轻躯体,江烨呼吸猛然顿住,气息紊乱喑哑!

“你、你要什麽奖赏……”江烨的声息有些喑哑的吹拂。

柔软高耸的乳房撩人的顶着他的胸口,恨不得揉进他的身体里去,手臂里的腰身纤细而充满弹性,是极为辣手诱人的触感。



奴家要你叫我声莺儿。”

“……就这麽简单?”

美丽的姑娘蹭蹭身子,性感艳丽的笑容差点夺取他的呼吸,“当然没这麽简单,奴家要你每天叫一百遍,一共叫满十天。”

江烨失笑,正要否决,就看到那骄傲如烈阳一般的姑娘咬着嘴唇,十分期待的看着他。

……翠秀。

他心头一荡,猛然沉了眸子,闭上,再打开。

那一瞬间,他差点看错,将莺儿看成了翠秀。

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他才刚刚和翠秀成婚,没有什麽贵重的东西可以拿来讨她开心。

“……如果实在想送礼物,那夫君让翠秀自己来讨好不好?”

那时候,年轻可爱的新娘娇憨的趴在他的背上,暖暖的笑容将他因为手头不宽裕的尴尬全数吹散。

他记得自己当时迷迷糊糊的问,哦,那翠秀,你想要什麽?

“……我要韩烨哥哥每天都叫我的名字,每天一百遍,好不好?”

“每天一百遍?那要叫多久?”

“……一百年,好不好?”她大笑,好像银铃,在风里柔柔摆荡。

是什麽东西,被他弄丢了。

弄丢了好多好多年。

是那笑声,是那温暖,还是……那个人?

深浓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击打过来,那是旭阳湖边呼号的大水,那是瓦剌入侵时漫天满地的雪花,那是他们成婚时被红烛照的一片朦胧的喜堂,那是他曾经的妻。

“……莺儿。”江烨不知道自己的眸子泛起淡淡的红,沙哑的,对面前的姑娘干哑的叫了一声。

“唔,还有九十九声。”莺儿笑开,伸着小手在他眼前晃。

“莺儿、莺儿、莺儿……”

他叫了,叫了几百声,叫了几天的份。

翠秀……

******

“莺儿夫人,侯爷看到你,似乎好多事情都不对劲了呢,今儿个的事情可真顺利。”

替莺儿换下破衣衫,香梨馆里,堆满了江烨派人送来的银子和绸缎。

“嘻嘻。”莺儿将裙子撩上大腿,取出一点玫瑰果油,一点点抹上细腻紧致的肌肤,“事情这麽顺利,自然要感谢咱家衣妃娘娘呀!”

若不是江采衣将已故生母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交代给她,她还没这麽容易打入江烨的心头呢!

她和江采衣,同病相怜,都是天涯沦落人。

今日为了演这麽一出戏,她可是煞费了苦心。

衣裳、鞋子做手脚都容易,倒是那匹汗血宝马,还多亏了江采衣替她想好了法子。

莺儿是有些驯马的底子的,只是绝对没达到能够搞定赤豪的程度。

所以,这些时日……她悄悄给赤豪的饲料里拌了一种令骏马狂躁头痛的药,弄得赤豪十分狰狞暴烈,无论谁也驯服不了。

然後,她在赤豪每次烦躁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就在它耳边轻吹一种哨声,每吹一次,就给它吃一次解药。

赤豪吃了解药,痛苦症状消失,久而久之就形成依赖,以为哨声一响,令它烦躁的痛苦就消失,所以它对那种哨声十分敏感。

而今日,莺儿跃上马背,咬住手指,吹出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口哨,只是声音更大!

江烨听到,还以为哨声是莺儿特有的驯马手段。

赤豪听到口哨,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而莺儿也趁人不注意将解药塞进赤豪嘴里。

赤豪认为莺儿就是将它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恩人,因此对她十分亲昵,她就成了成功的“驯马人”!

至於扭到脚,自然是为了吸引罗大夫的注意,好让他看到那一双被做了手脚的绣鞋。

事情都禁不住反复和巧合。她和江采衣闹翻的假像江烨可以不信,但是加上驯马、加上破旧的衣衫和被做了手脚的鞋子,江烨会越来越相信,她莺儿是真心爱慕他,也会慢慢对宋依颜提起警惕。不过这都是小小小手段,真正的杀招,在後面!

莺儿夫人,那下一步……”

莺儿嗤笑,“什麽下一步,下面还有四个连环套等着宋依颜钻。”

白竹低头,依照莺儿的吩咐递来玫瑰梗,白纸,还有一包针。

莺儿铺开白纸,唤来白竹,“来,白竹,你在这纸上写几个字。”

白竹执笔,听到莺儿慢慢念到,“今日,晋侯出门,去了冯大人府邸……”

白竹不解,停下笔,“莺儿夫人,你写的这是什麽?”

莺儿眨眨眼,“写的是关於晋候爷的行踪报告啊!宋依颜和江烨不是都以我是来晋候府当间谍的麽,我就当给他们看啊。”

“……那您这报告写完了准备递给谁?”白竹无语,这种小儿科的报告,皇上才不会看,衣妃娘娘……也不会看的,“还有,莺儿夫人,你干嘛让我写?”

“乖白竹,我知道你平日写字爱用柳体,但实际上你最擅长的是颜体哟!你用颜体写,万一出事,不好赖到咱们头上不是?”莺儿咬着苹果,脸颊鼓鼓的,斜睨她。

“莺儿夫人……”

“嘻嘻,写吧,写完了绑到鸽子脚上,让它往皇宫飞。”

白竹闻言眉头皱的更紧,“莺儿夫人,咱们院里的鸽子根本就不是信鸽,会被人逮住的!”

莺儿笑的更加甜美,“可不是?我就要让它被人逮住。你盯着,千万千万,务必要让宋依颜或者江采茗的人逮住它才好哟!”

说着,莺儿低下头去,漫不经心的用桌上的针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刺得血迹斑斑。

******

“宋依颜不是往咱们院子里派了几个小丫头当眼线?”

淡淡笑着,莺儿弯起浓丽的眉眼,用剪刀剪开玫瑰梗,抽出茎皮里包裹着的一条一条香甜的玫瑰茎。

“寻个机会,透露给那些小丫头几件事。”

“哪几件?”白竹问。

莺儿轻笑,“第一件,就说我柜子里放了许多关於晋侯爷行踪的记录,第二件麽……”

她哈哈一笑,拿起江采衣送来的青绿色药丸,“想办法让宋依颜知道这清凉丸的秘密配方。”

清凉丸,是宫中女子的养颜美容圣品。

其方子难求,千金难买。

吃了清凉丸,不仅能美容养颜,而且会让女子在大夏天里姿容胜雪,冰肌玉骨,没有湿汗,令男子抚触之後倍觉销魂。

白竹顿时犹豫了,“莺儿夫人,清凉丸可是衣妃娘娘想尽办法寻来送给你,让你美容养颜,好获得侯爷宠爱的,你难道要将这万金难买的方子透露给宋依颜大夫人?”

“对啊,”莺儿懒懒哼道,“宋依颜派那些小丫头来,不捞到点有用的情报,怎麽肯甘心?”

“可是……”白竹十分犹豫,“莺儿夫人,你莫非是打算在清凉丸里掺毒,或者是……”加些损害宋依颜的东西?

莺儿嗤笑,“怎麽可能?你觉得宋依颜会放心吃我这里的东西?”

“那……”

“只要把方子透露给她就好了,这清凉丸是真的好东西,宋依颜一定会找大夫来确认方子的好坏,放心,这是真真正正对女人有好处的玩意儿,半点损伤都没有,我自己也在吃。”

“那……”

“对宋依颜是没有损害的。”莺儿一笑,“受害的,是其他东西。”

白竹抬眼看去,莺儿坐在桌前,眸中低微而晦涩的光彩从眸底浮起,周身似乎张开了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网,那个红衣艳丽的姑娘蹲在网的中央,抖动着剧毒的獠牙,对敌人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

天色已经,渐渐的晚了。

莺儿缩起肩膀,她是十分害怕夜晚的,夜晚令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杀戮遍地,血屍成堆的恐怖夜晚。

那一晚,途州老家的宅子里,遍布着她亲人的屍体。

爹爹走了,娘亲走了,祖父走了,祖母他们也走了,而那许久每层谋面的小姑姑,也已经化作泥土,葬在了旭阳关外的战场。

看呀,这天地间所有爱她的人都走了,只剩她一个人。

再也回不去家乡,再也不能面对途州老家砖缝中至今犹自湿润的鲜血。

空气闻一闻,那血腥气的味道,依旧鲜活,闭上眼,都能看到娘亲在贼人身下凄厉的哭号和鲜血遍布的身体。

白竹起身,为莺儿披上薄薄的披风,可是她依旧觉得冷。暑热的天气,一丝风也没有,整个空气仿佛凝固在窒闷的水中,稍微游动一下,都艰难万分。

微微低下头,抬上去,眨眼间,美丽的姑娘挂上了妖媚明艳的面具,一丝一毫的沧桑伤心都看不到。

“走吧。”莺儿站起身,话音刚落,宫里一同来的嬷嬷推门而入,手上托着一碗香气喷喷的芋圆汤。

“白竹,走,侯爷和大夫人正在用晚膳,我呀,先去吓吓宋依颜。”噗嗤一笑,莺儿白嫩的手指摸过乌油油的发辫,从嬷嬷手里结果了芋圆汤。

15

☆、毒蛛 二 h

凉亭里,宋依颜和江烨正在用膳。

江烨没有以往对宋依颜百依百顺,柔情蜜意的态度,宋依颜冷着脸,江烨的面色也不热络,一径淡淡夹菜咀嚼。

江采茗一旁看着,心急如焚,却如论如何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父母之间沉默的禁锢气氛。

今日莺儿驯马一事宋依颜也有所耳闻,还没等她发作,就听说江烨亲自命人送了些银子和布匹去香梨馆。

……该死的!

宋依颜几乎绞碎了身下的襦裙,她虽然送去香梨馆的银子很少,布料也不华贵,但也绝对没到打补丁的程度,那个莺儿分明就是故意做给江烨看!

可偏偏,宋依颜无法解释。

这会儿江烨的心思,终究还是略略的偏斜向了莺儿。

看着远处走来的艳丽红衣女子,宋依颜淡淡闭眸,遮住眼底的妒火和……惊心动魄的恐慌。

那个莺儿,鲜艳明媚的脸蛋、丰腴性感的形体,仿佛夏日开的艳烈的花朵,正是女子最丰美的时节,她脸上带着年青女子那种饱满而富有弹性的感觉,大咧咧的炫耀着身体,浑身上下,能露的地方都毫不遮掩任人欣赏。

到底是皇宫内院娇养出来的姑娘,随便甩一甩头,乌油油的发辫抛动,都是无与伦比的狂野风情,健美却不失娇嫩。莺儿在晚霞里看去一副桃花面,眸光明亮,笑靥明媚。烟柳娇花,整个晋侯府原本素淡的秀雅景色都变成了她的陪衬。

宋依颜转头去看江烨,果然看到江烨眸中隐隐闪过一丝欣赏。

心下,更是慌乱的不知所措,某种深刻的自卑和苍凉感,沿着血脉漫漫袭上膝盖,冷水一般涌上头顶,刹那间清丽柔美的娇颜呈现出一丝明显的颓势。

……她的手,细致柔润;她的脸,秀雅清丽一如当年;她的身姿,依旧纤细苗条,远远看去如同月下仙子、谷中幽兰。

虽然生了一个女儿,岁月却对宋依颜分外优待,因为有江烨的疼宠和爱惜,岁月并没有在宋依颜身上刻画下太多痕迹。

没有刻画下太多,并不等於完全没有痕迹。

许多变化,只有女人自己知道。

宋依颜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惊惧万分,惊到了痛。

良久良久,她只是定定坐在原地,望着莺儿分花拂柳犹如画面上踏下的一抹鲜活,晚霞落在庭院里,宋依颜只觉得眸子辣辣的疼,几乎无法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彩。手在颤抖,一丝一缕的肌肉收缩,蜷缩出条条几不可见的细细纹路,冰冷而惨白的沿着皮肤一寸一寸爬过去。

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最美的时光已经不复存在,她只是一朵已经开过了花期的幽兰,往日嫣然若霞的鲜艳明媚退化成残脂粗粉,被岁月摧残的萎黄的衰草寒烟。

无论保养的多麽娇美无暇,岁月是无法抵抗的东西。

而她之前没有意识到,只是因为,缺少对比。

莺儿,就是那个对比。

站在她面前的红衣女子,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年少轻狂、饱满丰盈,艳丽夺目将她映衬的更加苍白狼狈。

再怎麽保养,再怎麽妆点,都无法再拥有年轻女孩子朝气蓬勃的明亮眼神,满不在乎的娇嫩艳丽和几乎冲破身体的青春气息!

她的那种衰败,从骨子子点点蔓延出来,一个眼神,一次哭泣都会偷偷跑出来爬上眼角眉梢,透着空衰。

她每留一次泪,就洗刷掉一分颜色,要连连几天燕窝阿胶不断,才能补回一丝红润。

而莺儿呢?无论多麽狼狈多麽肮脏,只要美美的睡一觉,清晨起床,依旧花苞一样娇嫩而健康,哪怕粗布麻衣,也包裹不住浑身紧致肌肤透出的光彩。

这就是年轻。

嘴里酸麻发苦,宋依颜恐惧的几乎要大喊大叫出声,想要挖出莺儿那双俏皮乱转的明亮眼珠,想要遮住江烨欣赏的目光!她恨自己老了,恨自己不再是双十年华的美貌少女,她怕那曾经因为年轻美丽而获得的一切,终究会因为别人的年轻美丽而失去。

******

“侯爷,奴家为侯爷准备了甜点呢!”清脆的娇笑传来,莺儿款步上前,亲手端着热气腾腾的芋头园子。

芋头粉嫩紫圆,连汤都是淡淡的紫色,甜蜜软糯,在汤里滚动着晶莹。

伸手舀了一只,莺儿笑嘻嘻的递去江烨唇前。

凉亭的暗影投在湖面清澈而晦暗的水面上,烛火照出一碗香甜。

莺儿毕竟驯马有功,又刚刚受了宋依颜苛待,江烨便不忍负了莺儿的意,又更不愿意宋依颜难堪,便偏头躲开莺儿喂食的姿势,反手将那晚芋圆汤接入手中,自己动手吃了一口。

芋圆里面包了玫瑰馅儿,咬一口,红莹莹的汁水殷殷染红了芋圆。

莺儿笑嘻嘻的问,“侯爷,好吃麽?”

不待江烨回答,莺儿便又自动盛了一碗递去宋依颜面前,唇畔含笑。

莺儿鬓边簪着的巨大牡丹似乎要夺了人的视线,投下晦涩阴蓝的影。

“夫人,请尝尝。”娇艳的女子一手托着白色瓷碗,规规矩矩递至宋依颜面前,活力四射的娇艳面孔上是对宋依颜的恭谨和婉从。

多麽乖巧明媚。

做的多漂亮,这份侍奉正室的曲意逢迎,放在谁身上都无可指摘。

宋依颜淡淡的拉着脸,并不动筷子。

“莫非夫人不爱吃麽?”紧紧盯着宋依颜,莺儿弯起美眸,湖面清凉的风吹过来,带着蕉叶清凉苦辣的气息。

“夫人,”莺儿的声音好生轻柔,柔的仿佛迷梦中的烟雾,“夫人怎麽会不喜欢吃芋圆呢?这玫瑰芋圆子,可是途州特产,每个途州人都要在鬼节煮一碗怀念亲族的。”

途州!

许久没有提起过的地名让宋依颜猛然一颤,脸色比雪更苍白,手心缓缓发冷。

莺儿清脆甜笑,“夫人不知道麽?莺儿也是途州人。”

江烨闻言倒是有些欢喜,看着宋依颜,“途州是你的外祖老家,没想到莺儿也是途州人,算是你的老乡。”

不不不!

宋依颜忍住甩掉汤碗的冲动,惊恐的看着眼前的那一碗芋圆汤,仿佛每一颗芋头圆都是一颗人头,在碗里浮荡。

途州,途州!

当年的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但她依然心有余悸。

午夜梦回的时候,总听到窗外风声滞涩,幽幽呜咽,似乎冤魂心有不甘。

她讨厌任何人提起途州,讨厌任何来自途州的人!

这个莺儿居然是途州人!

宋依颜恨不得撇过眼去,虽然她知道,途州外祖家的人都死完了,却仍然害怕任何一个来自途州的人。

“今儿个就是鬼节。”莺儿盯着宋依颜媚笑,“夫人你怎麽很意外的样子?咱们途州习俗中,要在鬼节吃芋头圆,包着玫瑰馅儿,这样,家里的亲族就会在鬼节入梦,一家团圆呢!夫人怎麽这副意外的样子?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夫人不是途州人呢!”

江烨看这宋依颜苍白的脸色,一个眼色打断了莺儿的话,“别说了,颜儿的外祖一家死得惨,你莫要勾动她的伤心事。”

“伤心事?”莺儿笑吟吟的声音银铃一般脆响,“夫人,你既然也是来自途州,怎麽会不知道,越是亲族惨死,越要多多吃这芋头圆?”

江烨皱眉,“这是什麽说法?”

莺儿福身,“侯爷有所不知,我们途州传说────如果有亲族惨死,那怨气就会附着在芋圆上,吃了这芋圆,就等於在啃仇人的肉,喝仇人的血,将那怨气一口一口吞下去,总有一天会有沉冤昭雪!”

莺儿艳烈的面容嘻笑着逼近宋依颜,“大夫人,既然外祖一家有冤屈,您就更应该多吃些,好替他们吃掉怨气,否者,这怨气就算过一千年也散不了!”

砰!一碗淡紫色的芋圆滚落,宋依颜失手打碎了碗,一根一根指尖都透着冰冷,身子也摇摇欲坠!

“哎呀!”莺儿假模假样的惊叫一声,委委屈屈的去扶宋依颜。

宋依颜这会儿心里正是慌乱和心虚恐惧交错的时候,却突然看到莺儿白嫩的指尖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腥伤口,血色刺激了神经,宋依颜差点尖叫出声,一把挥开她!

莺儿面露委屈,立刻将手指藏回袖口。

江烨最见不得这等躲躲藏藏的事情,不禁沉了脸冷喝,“手拿出来!怎麽了?”

莺儿身子一抖,这才乖乖将双手伸出来,江烨定睛一看,莺儿指头上竟然全是血口,顿时微微拧眉,“怎麽回事?”

这时候,一旁的白竹赶紧抵上一盘小菜,清脆嫩枝,香甜可口,在夏日的窒闷中沁出令人心神俱醉的酸甜爽口气息。

“侯爷,”白竹委屈道,“莺儿夫人手上的小伤口全是为了剥这玫瑰梗留下的,今儿个天热,莺儿夫人心疼侯爷和大夫人,就想做几道玫瑰梗凉菜孝敬侯爷和大夫人。”

玫瑰多刺,要挑出来玫瑰梗很不容易,一个不小心,就弄得手上血迹斑斑。

宋依颜抚着心悸未定的心口冷笑,“莺儿可真是好心思,侯爷想吃什麽没有,你何苦为了几根绿茎剥的一手血粼粼,故意让侯爷心疼你麽?”

哪知道,江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反倒神情里带了一丝毫不容错辩的怜惜,珍重的拿起一枝嫩绿透亮的玫瑰梗,含笑送入口中咀嚼。

“夫君……”宋依颜大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江烨这突如其来的笑意和怀念是怎麽回事。

莺儿冷笑,看都不看宋依颜。

甜蜜的汁水带着微微青涩,舌尖如同浸入凉水,暑气一扫而空。

这东西,原先在旭阳的时候,翠秀经常弄给他吃。

他很喜欢吃,翠秀那个时候被他缠的无奈,只好从後山砍回来一大把,把自己手弄得都是伤口,也不过弄出来一小盘来。

他眉头一动,微微握住莺儿的手,恍然间就喊了一句“阿秀。”

细小的一声,却被宋依颜和江采茗同时听到。

江采茗眉角一抽,只觉得心底恶寒,某种极为不安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

这个莺儿夫人,绝对不能留!

******

枕畔,是江烨缓慢均匀的呼吸。

宋依颜仰躺在夫君的身侧,拼命的蜷起身体,抱紧他的身体。

那日,江烨对莺儿难以掩饰的欣赏和那一声“阿秀”让她神魂欲碎。

这许多年,她和江烨都不曾说起过翠秀。

那个旭阳低贱的女子,生生占了她心爱男人的正妻之位那麽多年,而她生的贱女儿江采衣,竟然生生夺了茗儿入宫的机会!

夫君怎麽可以还在心里惦念着那个翠秀!

怎麽可以!

她已经死了,还要阴魂不散的缠着夫君麽!

“夫君……”宋依颜泛白十指揪紧江烨的衣摆,一丝微微水痕滑过脸颊,留在沉睡的男人胸口,只希望能汲取些许温暖,感觉他的心并未走远,而她不孤单。

她是真的好爱好爱他,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绝境,当年她做过许多错事,可都是为了爱他呀!

这麽多年,她也做了无数善事,只求菩萨原谅她,不要惩罚她,让她能被心爱的男人永远爱着,一生一世忠心不二。

宋依颜启口,将被褥一角掖了掖,粉唇喊出了那许久未曾出口的称呼,“韩郎……”

沉睡的男人伸出手臂,揽住她,宋依颜含泪,粉唇笑开。

哪里知道,这样的温馨还没有维持一秒。

江烨手臂募然收紧,淡淡唤了一句,“莺儿。”

笑容凝在嘴边,宋依颜不可思议的瞪直双眼,泪水掉在江烨的脸上。

……这便是莺儿让江烨连着几天,每天唤她名字一百遍的心计了。

嘴里反复念着,念了许多遍之後,很容易形成人潜意识的反应,所以江烨就算心里没有莺儿,也保不准他会被习惯影响,在宋依颜身边也喊出莺儿的名字。

只觉得冰冻住的铁水沿着浑身上下的血管慢慢封冻,凝成一条一条的绝望,一条又一条,蛛网一般捆的她无法喘息,“夫君……你!”

这一番动弹惊醒了江烨,他这几日被刑部、督察院、吏部的动作烦的几乎头晕脑炸,睡得也不安稳,眼下有深深的乌青。

“……又怎麽了?”一睁眼看到宋依颜泪蒙蒙的坐在身边,江烨虽有怜惜,却怎麽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烦躁,口气忍不住就冷了许多。

“夫君,”宋依颜穿着单薄的寝衣,跪在床上,抱膝蜷缩着身体,,窗外夏日夜风吹来,她神情空茫,眼眸深处隐约压抑着迷乱、恐惧,深深的,受伤的凝望着他。

江烨太阳穴狠狠一抽,只觉得头疼,直觉的麻烦,只觉得昏黄灯光下,宋依颜苍白的娇颜那种楚楚动人的神情仿佛一把控诉的利刀,砰然敲得他头脑发木。

又来了。

……又来了。

心底悄然涌上一股厌倦。窗外的大树上紧紧缠绕着一根丝藤,紧紧包裹树身,似乎要将所有养分都吸干,不允许一点点拒绝,纠缠到死,刻骨极端。

而江烨,也已经在日日夜夜的哀怨相对中,感到窒息。

“夫君,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喊了谁?”

宋依颜泪水迷蒙,涩涩然的质问。

“谁……”江烨嗓音淡然乾涩,还未问完就听到一声灯花般爆裂开来的滔滔含泪痛诉。

“你喊了莺儿!你居然抱着我,含着她的名字!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她?可你竟然睡在我们的床上,喊着莺儿的名字!”

宋依颜的情绪如同滚滚火焰喷射而出,热泪泼洒,一颗接着一颗释放出层层压抑的情绪。

……就知道又是为了莺儿。

江烨只觉得疲惫、疲惫,看不到尽头的疲惫,他连解释都不愿意再说,只觉得身体仿佛抽干了力气,淡淡靠在床沿看着情绪爆发的宋依颜。

她就像一株丝藤,缠的他快要累死了,日日不绝的眼泪,不息的叹气,整个府邸都被她沉浸在哀怨中,压抑的令人恨不得一手抹乾净。

捏捏眉心,江烨不知道如何处理她如此敏感的情绪,“颜儿,你到底要我怎麽办?”

宋依颜含泪控诉,“夫君,你居然问我该怎麽办?当年你对我说过什麽?你说要和我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我知道……”江烨深吸一口气,拧眉反问,“颜儿,别用誓言逼迫我。”

当年,他是多麽拼了命的求得和她厮守,他当年也是自信能够给她满满的幸福,给她最美好的一切,十几年下来,他的付出绝对不少於宋依颜。

可任何一个男人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誓言胁迫。

“你居然说我用誓言逼迫你?在你心里,和我永不相负,白头偕老,已经变成逼迫了吗?” 宋依颜颤抖的身躯的僵住,仰起泪眸,深深盯住他,淡淡烛光扑在她的脸上,满脸支离破碎的哀伤。

那种目光简直让人难以负荷。

江烨吸气,狠狠压抑下胸口的烦躁和疲惫,“不是逼迫。我依然会和你白头偕老。我只是要求你稍微容忍莺儿一些,不要太为难她,给她一点立足之地,不要每天用眼泪控诉我,难道不行?”

“莺儿!莺儿!莺儿!”宋依颜冷笑,“说了半天,就是怕我为难你的爱妾!”

这牛角尖钻了月余,还没完没了,江烨纵然是有再好的耐心,此刻也所剩无几。

江烨起身下床,一手抽下衣架上的外袍,动作大了点,衣架“哗哗”晃动。

身後哭声嘤嘤,他从未如此不耐过,宋依颜红着眼圈望,着窗外的怕漫漫长夜,那一片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深黑。

“你要去哪里?是去莺儿那里麽?”浓浓鼻音,梨花带雨,楚楚堪怜的脸色如此苍白,宋依颜质问。

“去书房。”江烨咬紧压根,动作迅速的穿上外袍。

“书房?真的麽?”宋依颜冷笑,他的态度让她浑身如置冰窖,抖着,颤着,热血上头,忍不住就开口嘲讽,“夫君,你是要去香梨馆对不对?终於忍不住了?那贱人引诱了这麽多时日,今晚总算可以如愿以偿────”

“够了!”狰狞暴烈的一声低吼震得卧室摇摇欲坠!

江烨猛然转头,冷冷瞪着宋依颜苍白的娇颜,“左一口贱人,右一口贱人,当初翠秀可不是这麽对待你的!”

话语一出,宋依颜和江烨两人均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宛如一记重击,这话毫不留情狠狠敲碎宋依颜心灵最後那处心防!

“夫君,你、你……” 宋依颜脑海一阵晕眩,双脚虚软得站不住,跌坐在床上,泪盈盈的水滴顺着粉颊留下,昏聩的吸不过气来。

翠秀一直是他们夫妻间的禁忌。

这麽多年过去,他居然,居然还惦念着那个低贱的旭阳女人!

他明明爱的是她,可是这麽多年来,她数次见他因为翠秀而失神。

十几年的夫妻之情,风雨同舟,莫非还敌不过一个冤魂麽!

江烨闭上嘴,心口虽然略有悔意,可他并不打算收回,也不打算宽慰宋依颜。

他实在是被她弄烦了。

往日的宋依颜高雅温柔,说话从来不带脏字,高雅纯洁,仿佛世间任何不美好都和她无关,可他哪里想到,一个被嫉妒折腾的女人居然会这麽丑陋,这麽下作的话也说得出来,让人听了窝火。

“我去书房,夫人不信的话,尽可以派人来查房!”甩下一句话,江烨转头出门。

大门被猛烈甩上,微弱的光线里,房内的华丽陈设都被巨大的震颤动作微微摆动。

宋依颜惊痛莫名,大声哽咽起来,抚着另一侧空冷的床被,心也空虚寒冷得发慌、发紧!

他走了,他竟然不安慰她,迳自转身而去。

窗户大开,灌入夏夜带着露水的风,吹得明纸狂飞乱舞,犹如心情。

******

白日里,夏蝉拖着调子仄仄唱着,低哑而婉转,宋依颜歪着身子侧侧躺在黄花木贵妃榻上,脸色苍白如纸。

雪芍的脸色也不好看,又是打扇,又是盛冰碗给宋依颜吃。

江采茗打帘子进来,看到的就是母亲这麽一副虽生犹死的模样。

“娘亲,”江采茗自然知道父母之间爆发了大争吵,想也知道,起因必然是那个招人的莺儿。

咽下喉中对莺儿的厌恶感,江采茗觉得还是自己手上的事情更加重要,“娘亲,我的丫头在後院捉到一只鸽子,我截下了这个,是从香梨馆截获的。”

江采茗说着,递上手里的纸卷。

宋依颜一眼所过去,却并没有太多惊喜,随手放到一边。

“娘亲,”江采茗见娘亲并不热切,不禁扬高声音,“这鸽子是往皇宫飞的,上面写着爹爹的行踪,可见那莺儿是个细作啊!”

“没用的。”宋依颜冷冷一笑,“你准备把这东西拿给你爹爹看?咱们府里鸽子这麽多,你凭什麽证明鸽子是从香梨馆飞出来的?这字不是莺儿的笔迹,怎麽说明是莺儿写的?”

“可是,除了她,咱们府里不会有细作……”

“那个莺儿油滑的很,你拿这东西去跟你父亲告状,说不定还会被那个莺儿反咬一口,说你诬陷她。”宋依颜摇头,按住女儿的身子,“茗儿,你是娘唯一的希望,你日後是要进宫,嫁给世上至尊至贵的男人的,绝对不能被一个小贱人坑了。”

一旁的雪芍微微叹息,心里暗忖,那衣妃在宫里如此得宠,怎麽可能还会给江采茗入宫侍奉圣上的机会?

二小姐竟然一点都不死心,还一门心思的要往宫里头钻!

江采茗脸色微白,握住娘亲纤细的手指,几乎心碎。

她知道,她知道母亲有多难过。

她心里也承袭了来自於母亲的,关於爱情最顽固执拗的一部分,爱着一个男人,就要全心全意的去投入,去留住,不允许任何人来分享自己的爱情。

然而,江采茗和宋依颜,从来也不会考虑,自己到手的爱情又是不是从别人那里分享甚至掠夺来的?

在她们心里,自己为难别人可以,她们能找到无数自我解脱的理由,为了真爱,为了生活,种种种种。然而她们却绝对不允许别人来为难自己,否则就是魔鬼,是贱人,是罪无可恕,应该被千刀万剐。

雪芍凑近几步,跪下,“夫人,侯爷虽然生了夫人的气,但是奴婢相信在侯爷心里,夫人和小姐才是最重要的。侯爷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最近朝务繁忙,而那个莺儿惯是会挑拨离间的,所以夫人才会中了她的计和侯爷闹僵,这就是那莺儿操纵的结果。夫人……你千万要清醒,不能再这样和侯爷闹了!否则就会真让莺儿那个贱人钻了空子。”

宋依颜抚摸着江采茗的发丝,柔软的感觉从指尖滑过,一丝一缕,都让她颤抖。

“……你说得对。”宋依颜闭眸,安然匀息。

摸着女儿的发丝,终於终於,丝丝热度回暖,让宋依颜从长久躁动的情绪中安宁下来。

她不能再受情绪操控,她还有茗儿,她心爱的女儿。

她和江烨恩爱了这麽久,这些日子,她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入侵者打懵了,整个人失去了所有判断力,整日沉浸在夫君有了新欢的打击中不能自拔。

莺儿的年轻,莺儿的美丽让她痛苦,她的笑和明媚都让她心里揪扯,即使现在想来也闷痛不已。

可她必须停止!

这样,只会把丈夫越推越远。

“茗儿,你出去,我和雪芍合计合计。”抹了抹泪珠,宋依颜支起身子,对江采茗扬扬下巴。

“……母亲?”江采茗不解。

宋依颜拍拍女儿的小手,“乖,茗儿。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是个纯洁美好的女孩子,有些东西太脏,娘不要你沾手。”

******

香梨馆。

“碧波,去给我买些桃花粉来。”莺儿打帘子出来,斜靠在门框上,冲院子里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唤道。

那叫碧波的小丫头正是宋依颜送来香梨馆的,莺儿一直防着她,只允她做些粗活儿,很少允许她进入内室。

碧波笑着应了,福了福身子,“敢问莺儿夫人要桃花粉做什麽?”

白竹插嘴,“自然是做清凉────”

“多嘴!”莺儿冷斥,劈手给了白竹一个巴掌,“我买桃花粉,无非就是想用来做些胭脂罢了,你管得倒宽,买个东西还要问东问西!”

白竹委屈的捂着脸,泪珠子乱转。

碧波眼珠子一动,也不再搭腔,将“清凉”二字牢牢记入心里。

清凉……清凉什麽呢?

******

“清凉丸。”雪芍定定的说。

宋依颜皱起眉头,正要示意碧波退下,却又想起什麽似的,将她叫来身边。

碧波听着宋依颜的吩咐,眼睛先是吃惊,再微微发亮,最终沉淀。

“清凉丸是什麽东西?”宋依颜放下茶盏。打发走了碧波,皱眉看向雪芍。

“这是宫里私传的一种香药,”雪芍经常去市井采买,总是能够听到不少讯息,“据说是一位元已经作古的妇科圣手给前朝的一位娘娘开来的方子,这东西含有许多对女子温补的药材,配料用量十分讲究。吃了之後女子面色润泽若桃花,浑身肌肤润泽如雪,无论多大年纪都能和少女一般光彩夺目,并且能让女子在夏日清凉少汗,肌骨清凉,所以叫做清凉丸。”

“你是说,那莺儿在吃清凉丸?”宋依颜狐疑。

雪芍点头,“从碧波带来的消息来看,毫无疑问。夫人,奴婢观察了那莺儿夫人几日。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个莺儿的颜色本来并不特别出众,可这几天却越发美貌了,面色娇嫩欲滴?仔细一想,应该就是清凉丸的功效。”

宋依颜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真有这麽邪乎的东西,为何不见市面上流传?”

雪芍喷笑出来,“娘娘,这清凉丸使用的药材贵重,一般百姓根本就吃不起!而高门大户里,哪家的女子得了这样的好东西一定都是自己藏着掖着,谁会拿出来跟别人分享呢?这清凉丸的配方向来是万金难求的。据说,前朝吃了清凉丸的那位娘娘,四十多岁了还是雪肤花貌,漂亮曼妙的和少女一样,弄得老皇帝神魂颠倒,就独宠她一人呢!”

雪芍压低声音,“夫人,咱们要不要着人将那清凉丸的方子偷出来?”

宋依颜闻言也有些心动,突然,一道冷光劈过,她猛然转过头去,“雪芍,你说……江采衣在宫中如此得宠,会不会,她也有这方子?”

雪芍点头,“很有可能。”

这麽想来,宋依颜更加心动,但是她终究还是将心思暂且压下。

反正莺儿人在香梨馆,跑也跑不掉,终有一天能将那方子弄到手,不着急。

雪芍又补充,“夫人,既然那莺儿夫人一直在监视侯爷的行踪,恐怕她的房里会留有什麽证据。碧波说,她曾经亲眼看到莺儿夫人在记录侯爷的行踪,写了不少,都藏在香梨馆的书柜里。咱们要不要寻个藉口去她房里搜一搜?如果搜到了,她自然无法抵赖,侯爷自然再也不会相信她!”

******

香梨馆。

莺儿挡在院门前,冷冷的笑看着雪芍身後几个膀大腰圆的妈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但那一条腿却横横踢在门框上,显然是不打算放人进去。

雪芍皮笑肉不笑,“莺儿夫人,咱们大夫人房里丢了个金镯子,怀疑有肖小手脚不乾净,大夫人吩咐在各房各院都查一查,怎麽,您还不赶快让开!”

莺儿抱着双臂,後脑靠在门框上,举着一颗苹果嘎吱嘎吱啃着,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形象,“我当是谁,又是你这个老货。”莺儿嗤笑,媚眼儿一扫,成功的看到雪芍脸上划过一丝青黑,“你家大夫人丢了东西,在她自个儿院子里翻腾就好了,派你跑到我这里撒什麽野?”

雪芍在宋依颜面前向来都是得脸的大丫鬟,年岁也大,对“老货”这种词汇很是忌惮,登时被激怒,冷笑,“莺儿夫人,我们大夫人丢了东西,自然是要在每个院子里搜查搜查的,如果莺儿夫人你没做过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麽要怕我搜?”

说罢几个粗使婆子就上前一步,就打算动手拉开莺儿挡在院门前的身子。

“你敢!”莺儿冷喝,眉目间满是煞气,利剑一般扫向几个婆子妈妈,看得她们一个趔趄,纷纷犹豫了起来。

莺儿背脊靠在院门口儿,媚眼横扫过去,最後停在雪芍脸上,“我好歹也是皇上御赐的贵妾,是你的主子!要发落我打发我,也是侯爷说了算,你哪儿找来的好狗胆,带着几个下人就敢来搜我的院子!”

这番激怒更让雪芍怀疑莺儿房里有鬼,虽然被莺儿瞪得心里发虚,但侯府里向来是宋依颜说了算,雪芍劈手躲过一位婆子手里的棍子就要顶开香梨馆的院儿门!

“让开!”雪芍怒叱,莺儿却蛮霸至极,微微一个闪身躲过粗大棍棒,扑身就掼倒了雪芍!

“敢跟姑奶奶我找晦气,”莺儿狰狞狠笑,昏乱撕打间手滑至雪芍的腰部,捏起一层薄薄皮肉狠劲儿拧转!

雪芍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疼的恶向胆边生,回身扑过去,雨点一般扑打莺儿一身一脸,“一个下贱姨娘,拿什麽主子架子!”边打边冲身侧的婆子们怒吼,“还不进去搜!”

莺儿却突然放弃了反抗,只是带着哭音哀叫,“住手!小心我去禀报侯爷,住手住手!”

见她服软,雪芍胆子越发横,劈头盖脸一阵扑打,“告诉侯爷?大夫人才是我们院子里的主子!侯爷也听我们大夫人的!你如今没了衣妃庇护,还敢拿主子架子!”

莺儿犹自挣扎,“我是御赐的贵妾,我有圣旨……”

想想第一次要整治莺儿,就被她用圣旨挡了一回,雪芍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今天她没有把圣旨带在身上,不打白不打!

“呸!”雪芍侧头吐了一口,“圣旨?圣旨到了我们侯府也是根**毛!”

雪芍高高举起手,还没落下,身後传来一声暴怒喝叱,“住手!胡闹个什麽劲!”

转过头看去,竟然是脸色铁青的江烨,和他身畔一脸吃惊的老御史大人!

两人身後,跟着气喘吁吁的白竹。

******

江烨脸色铁青,他正在庭院里和御史大人议事,就被白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请来。

他本来不想来,可这位清正高直的御史大人从前是做提刑官的,听到白竹一口一个闹出人命啦,顿时拿出了老提刑官的架势,说什麽也要来一观是非曲直。

哪知道,人命没闹出来,雪芍这贱婢,竟然嚣张到拿圣旨当**毛这种话都喊得出来!

至於“大夫人才是我们院子里的主子!侯爷也听我们大夫人的!”这些话,简直就是在御史大人面前打他的脸!

江烨气得嘴唇发抖,一脚将雪芍从莺儿身上踢下去!

御史大人看这这一团乱麻似的场面,淡淡撸了撸胡子,微微摇头,“贵府的奴才们真是架子大,光天化日,也敢跟皇上御赐的夫人动手。”

御史大人是朝中清流一派,世家也好、丞相也好,谁的账也不买。虽说言官地位不算举足轻重,但千秋史笔,正是握在这些清流手中!

笔下能杀人,江烨一点也不想惹上这种麻烦!

雪芍抹抹嘴边被江烨提出的血迹,哭着对江烨连连磕头,“侯爷,侯爷奴婢失言了!实在是因为大夫人房里这几日失窃了御赐的金镯子,各房各院都搜遍了,也没找出来失窃的东西。怕是……怕是有手脚不乾净的人混进了香梨馆,奴婢和莺儿夫人求了许久,夫人都不肯放奴婢进去……”

江烨闻言,看了御史大夫一眼,老御史沉吟了半响,“如果失窃的是御赐之物,那的确需要搜查一番,只是……”

他看了一眼浑身发抖的雪芍,“此等刁恶奴才……”御史叹息,使劲儿摇头。

若是寻常妾室,打杀、买卖,甚至是交换都是没有任何非议的,关键是,莺儿是御赐的,她不是一般的妾,在晋侯府邸,她代表了皇帝!

对莺儿不敬,就等於对皇帝不敬!

江烨心里窝火至极,想当初,为了安抚宋依颜的情绪,他并没有过分强调莺儿身份的贵重,免得宋依颜难过。哪里知道,竟然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江烨面对御史大人赔笑,“御史大人有所不知,我内人素来性子太和软,管不住下面的奴才。下官府里遍地都是刁奴,这……的确是内人无能。”

莺儿冷笑。

江烨这话说的真好,将纵奴欺主的宋依颜说成是因为心肠太软才导致下人刁钻,堵住御史大人的嘴。

无论如何,一个无能的主母,比起一个不知上下、苛待贵妾的主母,名声要来的好多了!

果然,御史大人放缓了面色,江烨冷冷看了一眼雪芍,“来人!把这刁奴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远处,宋依颜一脸苍白的赶来。

雪芍看到宋依颜,求救一样伸出手哀泣哭求,却错过了莺儿唇畔的一丝冷毒笑意。

宋依颜在人前,从来都是楚楚可怜,弱柳扶风的。御史大人看到宋依颜,立刻就相信了江烨关於夫人性子和软的说法,便也不再多嘴为难。

“侯爷,”宋依颜一脸惨白,摇摇欲坠,对江烨福身,“今日是雪芍冲撞了贵人,对姨娘不敬,妾身这就将雪芍带走惩治。”

“侯爷,”莺儿脆生生的叫,伸出手,露出被莺儿抓出的伤口,“侯爷,大夫人她性子太和软,怕是不会真的结结实实打雪芍板子吧?”

御史大人闻言点头,啧啧发声。如此和软的主母,怕是不能真正下手惩罚下人,才会造成晋候府刁奴遍地。

江烨冷笑,扬了扬手,“说的也是,那就在这里打,原地打!本侯亲眼看着,谁敢少一个板子就和她同罪!”

雪芍发出凄厉的嘶叫,她没想到这个莺儿夫人竟然如此刁毒!竟然绝了她所有生机,不让大夫人救她!

“大夫人!救命啊!大夫人!”一路惨叫着,雪芍被拖去旁边的草丛堵上嘴,几个粗壮魁梧的小厮高高举起板子,毫不留情的打下来!雪芍领来的几个婆子纷纷瑟瑟发抖,跪在香梨馆门口不敢吱声。

宋依颜扭过脸去,指甲攥入了拳头,该死的莺儿,竟然在外人面前给她下脸子!

脸上神色不变,宋依颜淡淡的说,“既然雪芍罚也罚了,莺儿,我屋里丢了东西,你能不能让人去你房里寻一寻呢?你若清白,我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这话说的可真是油滑。其实宋依颜也不能肯定,能否从莺儿房里搜出什麽。如果能找到莺儿细作的证据自然好,如果没有,所谓的还莺儿一个公道也不过是句虚言。

莺儿微微犹豫了。

宋依颜眼神如刀,上前几步语气柔和的问,“怎麽,莺儿,莫非你真藏了什麽东西?”

东西,自然是有的,如果搜,一定能搜出来。

书柜里,整整齐齐摆着她亲笔记录的,关於江烨的事情,一厚遝。

莺儿眸光一闪,有些心虚眨眨睫毛,转过头去。

宋依颜盯着她,心头猛然一跳,更加肯定她心虚,江烨看在眼里,同样狐疑。

江烨刚刚因为驯马一事对莺儿有些好感,心底却并不怎麽信任她。想到或许莺儿真暗地里做些什麽鬼怪,江烨心底就一阵愤怒,越看越觉得她躲躲闪闪的似乎有什麽鬼祟。

“来人,搜!”江烨命令。

莺儿却突然跑过去顶住院门,“等等!”

江烨眯起俊眸,冷声道,“怎麽,本侯也搜不得?”

莺儿摇摇头,“侯爷,你也知道後宅之事,总有冤屈,方才大夫人说她弄丢了镯子,如果让那些婆子们去搜,指不定就会暗地栽赃,莺儿不让她们搜。”

宋依颜闻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御史大夫虽然是男子,却也听闻夫人絮叨过某些内宅相互倾轧的事情,这些都是妇人之事,他不愿搀和,便笑呵呵的一拱手,“侯爷,清官难断家务事,老夫告退,您就不送了。”

******

香梨馆门口,莺儿顶着门板,和面前的江烨以及宋依颜对峙。

江烨极其不耐烦,正欲强行拉开莺儿,她竟然就自己微微让开了房门!

“侯爷要搜可以,但不能是大夫人的人来搜。”定定说完,莺儿褪至门边,摆明了对宋依颜不信任。

宋依颜脸色一白。她的确是打的这个算盘,让嬷嬷事先在袖子里藏了镯子,可莺儿竟然先一步开口,将这条路堵死了。

顺便还在言语上阴了她一把,暗示她会坑害自己。

江烨点头,对自己身後的护院和小厮喝道,“你们进去查!”

这些人是江烨身边的人,不归宋依颜管,自然不会替宋依颜藏私。

莺儿微微一笑,也就让开了。

******

“怎麽样?”看到几个小厮犹犹豫豫的从院子里出来,手上厚厚一遝纸张,江烨皱起眉头问。

宋依颜面上一喜,紧紧盯着那遝纸张。

碧波所言果然不虚,莺儿在偷偷记录江烨的行踪!这是实打实背叛的证据,哪怕莺儿是御赐贵妾,也逃不过江烨的惩罚!

“莺儿夫人的院子里乾乾净净,没有什麽特别的东西,还属驯马类的书籍多一些。”领头的小厮将那遝写满了字的纸递去江烨手中,“只有这个……小的拿不准,还请侯爷自己看吧。”

江烨接过来,翻过一张、又一张,每张都有他的名字,每日都有记录他的去向,字体显然是莺儿的笔迹,他仔细定睛阅读────“七月初八,侯爷出门,一夜未归……”

宋依颜站在江烨身边,眼尖瞅见,狂喜的颤声抽息,“侯爷,莺儿她偷偷记录侯爷的行踪!她定是要传递给什麽人!莺儿,侯爷待你不薄,你怎麽能……”

还没数落完,宋依颜就看到莺儿一点也不着慌,反倒是站在原地,红了脸颊,扭着手,一副十分羞涩的样子。

再扭头看江烨,他面上丝毫没有被人窥视了行踪的恼怒,反倒唇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甚至是……感动。

风吹起江烨手上的薄薄纸张,仿佛蝴蝶挥动的翅膀,一页,又一页,上面字迹娟秀,墨蹟流淌,清晰可辨。

而莺儿年轻美丽的脸庞在春光中泛着红晕,如清风朝露中初初展开的一抹桃花。

一页纸飘下来,宋依颜弯身拾起,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只觉得大白日身体湿冷,脚面发软。

“七月初八,侯爷出门,一夜未归。夜薄露重,侯爷出府门时,只穿了一件苏绣缎子外袍。他可会着凉?可会风寒?”

第二页纸翻开,“七月初十,侯爷去了冯大人府邸。冯大人最是个好酒待客的,侯爷不知会被灌什麽样子,妾担心的一夜未睡,直至月明,侯爷回来,妾自香梨馆看去,侯爷精神还好,想来没有大碍,妾心慰藉。”

一页、又一页。

满满的记录,满满的情意,尽是一个女人对於夫君的关怀和惦念。

这哪里是情报?这分明就是情书!

……这个莺儿,她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她故意放出那只鸽子,被江采茗截获。

因为看了那张纸条,鸽子又是往皇宫飞的,所以宋依颜、江采茗所有人都已经认定莺儿是个细作,在往皇宫传递消息。

就在此时,碧波瞅见,莺儿在记录江烨的行踪。

莺儿一向防着碧波,因此碧波无法看到这些信件的全部内容,只能瞥见些许内容,注意到上面频繁出现过江烨的名字,就连忙禀报宋依颜。

因为那只鸽子,宋依颜和雪芍自然会将莺儿的信件联想为情报,而不会是别的东西。

“夫君,别、别看了。”莺儿一副小女儿羞涩情态,一把从江烨手中夺过信纸,原地跺了跺脚。

“夫君!”莺儿声音甜蜜,发上缀着的银铃恰恰轻轻碰响,碰的人又麻又痒,“奴家都说了不要搜,这些信纸奴家是写来给自己看的。大夫人,你看你……带了一大帮妈妈打上来,倒翻出了这些东西!奴家仰慕侯爷,并不敢明目张胆让人知道……眼下却让奴家的脸面往哪里放去!”

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眶,身子一扭,竟然发狠,要将手中的信纸撕碎去,整整一个被戳破心事的小女儿娇态。

宋依颜脸色难看至极,莺儿的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表白。

除此以外,莺儿还拉她下水,提醒江烨今日雪芍前来搜房是因为宋依颜的指示,还因此在御史大人跟前丢了脸。

男人,谁不喜欢美丽姑娘死心塌地的恋慕呢?

江烨本来并不信任莺儿,如果莺儿堂而皇之的写出一遝情书送给江烨,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只当她是在做戏。

可是偏偏,莺儿将这些情书暗藏在自己书柜里,引诱宋依颜来搜。

这些情书是宋依颜施压,由江烨的手下搜出来,再送到江烨手上的,莺儿自己可没有动一根指头。

而莺儿又说,这东西原本就没打算给别人看,只是自己偷偷写。

这样一来,江烨无论如何都会相信莺儿的心意!从此以後,对莺儿的好感没有五分,也有三分了。

状似无意的效果,远远好过於刻意为之。

……这女人心计居然如此阴深!

宋依颜此刻後悔的恨不得从来没有来过香梨馆,她居然亲手将另一个女人的情书送入自己夫君的手上!

果然,江烨看着莺儿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安抚了莺儿,面对宋依颜时,他的脸色只剩下淡淡的漠然。

******

“今天的事情,全是颜儿的错,让夫君在御史大人面前失了脸面。”身後拖过血淋淋,只剩下一口气的雪芍,面对江烨黑沉的脸色,宋依颜苍白着面容,竟然一口气将所有罪责背了下来。

莺儿看着,不由得心里冷笑,对这位冒牌宋依颜鼓了鼓掌。

这位大夫人总算意识到,无休无止的哭泣缠闹是没有用的,倒不如一副大方识大体的模样,反倒能够更紧的抓紧夫君的心。

一连数十天没见过宋依颜的好脸色,如今出了事,妻子反而冷静端方了起来,往日的识大体、善良温柔似乎又回来了。

江烨心里回暖,立刻有了几分柔情,亲手将宋依颜扶起。

宋依颜苍白着脸起身,软软的靠在江烨的手臂上,表情柔媚婉转。

“夫君,今日都是妾身有错,妾身让莺儿妹妹受惊了。”她一脸内疚愧悔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伸出手来柔柔握住莺儿的手。

莺儿微笑。

“妹妹受惊了,姐姐也没有什麽可补偿你……倒是姐姐院子里有些珍品的狮子兰,闻着有静心安神的作用,姐姐将它都移栽来你的院子里可好?”

江烨有些意外,又有丝感动,“颜儿,我记得那些狮子兰是绝品兰花,你养了好多年,怎麽舍得……”

“哪里,为了安抚妹妹,几株兰花哪里就舍不得?妹妹千万不要推拒,不要拒绝姐姐的心意。”

宋依颜眸中微微渗出诚恳的泪滴,露出一个柔柔的微笑。纤细的指骨紧紧握着莺儿柔润的手掌,似乎要将指甲嵌入她的肉中去,紧紧的,缠附紧握。

江烨对妻子的举动只觉得十分欣慰,对她的情自然顿时回暖,莺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微微福身,露出尽释前嫌的感动表情,“姐姐恩赐,妹妹哪里舍得推辞?妹妹拜谢姐姐。”

直到江烨携了宋依颜的手离开,莺儿还跪在香梨馆门口,恭谨的恭送他们的身影。

宋依颜在江烨怀中一个转头回眸,冷厉水光一划而过。

莺儿,很快,就让你知道什麽叫做百口莫辩!

******

“好好的,种什麽兰花?”白竹捂着鼻子,受不了香梨馆院子里泥土被翻起的腥味,狠狠的摔了一把帘子,对屋内的莺儿抱怨。

香梨馆里满都是宋依颜派来移栽狮子兰的奴婢和花匠,弄得整个院子乱七八糟,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真真是脏死了!

莺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翘着脚丫看着满院子被撬起来的土坑,冷笑,“好好的自然不会种什麽兰花,只怕这里头的心思大着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竹一听,目光立刻泛冷,“怎的,种个兰花,宋依颜还想下什麽黑手?”

恰好这时宫里一同来的何嬷嬷也进来,顺手阖上了门,压低了声音,“白竹,别喊那麽大声。”

嬷嬷倒了一壶茶来,递给莺儿,“莺儿夫人,奴婢今儿个去府里的内库领月例,听大总管说,大夫人这几日身体十分不好,夜里总是惊醒,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似乎是犯了什麽心悸的症状。”

莺儿微微一顿,嘴角浮起一丝冷毒笑意,她的美目浮光闪闪,横眉瞥向院子里来来回回忙着栽种兰花的奴婢和花匠,满不在乎的靠在铺满阳光骨柏楠镶心香几上,“嗤,她自然是死不了的,不过是想要借此整治我罢了。”

白竹立刻警戒的似乎每根头发丝都竖了起来,“宋依颜想干什麽!”

“想干什麽?自然想趁着栽兰花的机会,给咱们院子里埋些脏东西呗!呵呵,若不是靠这个藉口,她宋依颜还没机会把手伸入香梨馆来呢!”

莺儿看着白竹一副小刺蝟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揉了揉她几乎炸毛的脑袋,“你呀,与其事後在这大惊小怪,还不如事前长点心眼。”

“那,那奴婢这就去盯着,省得他们做手脚。”白竹嘟起嘴,惹得莺儿又是一串大笑。

“别啊,让他们随便折腾,看那宋依颜能把我怎麽样。”莺儿笑,妖艳的红唇挑的高高的,换上骑马的猎装,在胸口扑上一层淡淡脂粉,侧光看去,几丝不易察觉的金粉在雪白胸脯上粼粼潋灩,配上她浓丽的容貌和乌油油,缎子一般匹亮的辫子,仿佛夏日里艳阳下开到荼蘼的夹竹桃,艳丽狠毒。

“他们种他们的花,姑奶奶我还有赤豪要驯,走!”一片大红披风在夏阳中烈烈刮过,莺儿嘴角一撇,大步走向马厩。

******

马厩旁,芭蕉长得肥绿,一股浓烈的牲畜气味混着马厩的草腥气扑鼻而来,莺儿面不改色,抱起一把草料亲自去给赤豪喂食。

自从莺儿驯服了赤豪,这匹骏马就对她十分亲昵,除了江烨和莺儿,寻常马夫一概不能近它的身,眼看大猎将近,马儿还需要多多训练,因此在莺儿的一再要求下,江烨就把训练赤豪的人物交给了莺儿。

抚摸着赤豪柔软烈红的鬃毛,骏马朝天打了个响鼻,遥遥劲健的头颅,亲昵的拱入莺儿怀中,来来回回的磨蹭。

莺儿心口一动,有丝不舍,缓缓抚摸着美丽的骏马,将脸颊埋入它浓密的鬃毛。

“莺、莺儿夫人?”一声男嗓里,带着惊艳和意外。

莺儿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面生的小厮捧着马料,站在门口一脸惊艳垂涎的看着她丰腴妖媚的身段儿,脸上泛起血红,似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莺儿警戒的眯起流光溢彩的美目,“你面生的很。”

小厮吞吞吐吐,目光一径往莺儿的胸前粘,仿佛被吸住的盘蛛,撕都撕不下来,“小的,小的是今天新来的马厩总管……”

他似乎被莺儿的艳光迷花了眼光,咽了好一会儿口水才重新回过神,“莺儿夫人,小的本是徐大人家的马夫小程,因为大猎将近,晋侯就将我借来,暂时照管府里的所有马匹,在大猎上用。”

徐大人是御马监的监正,生性爱马,据说手下的马夫个个都不俗,有驯马的经验,眼看大猎将近,府里还有不少马要驯,江烨从徐大人那里借个人过来倒也不奇怪,只是……

“是麽?新来的?”莺儿倒眸子一眯,正要说什麽,马夫倒是机灵,开始滔滔不绝的讲些驯马的趣事。莺儿身上本就有草原部落的一半血液,天性喜爱听这些东西,被他的话吸引过去了注意力,倒也很愉快的聊了半刻锺。

只是,现在重要的事情不是聊天。

大猎临近,江烨虽然是户部尚书,但到底曾经是个武将,不能将原先战场上的厮杀底功丢掉,因此最近常常会骑马出府,练习几个时辰的骑射。

打断小程开启的另一个话题,莺儿问道,“小陈,今日侯爷来过这里没有?”

小程笑嘻嘻的,“莺儿夫人,侯爷刚来了,骑着‘惊风’去京郊西苑射靶子去了。”

莺儿嫣然一笑,“那麽我也骑马去西苑看看,也先牵走一匹。小陈,我不在的时候,赤豪就交给你多照顾照顾。”

“莺儿夫人吩咐,小的一定尽心。”小陈笑呵呵的,被莺儿迷得神魂颠倒,就差没举袖子擦擦口水。

莺儿沉吟,随手牵了马厩里的一匹青鬃马,远远的还能看到小陈在张望她。

微微咬着手指骨节,莺儿冷冷一笑。

新来的?

新来的就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一眼认出她是谁?

******

帝寝宫,西侧大殿。

沉络向来习惯在西殿议事,宽广的苏绣地毯仿佛一大片盛开的花海,在脚下徐徐铺开,一朵朵生动艳烈花朵栩栩如生,藤枝花满,盛放着春日的娇艳。

江采衣,是第二个被皇帝允许踏入西侧大殿的人,第一个,便是当今权相苏倾容。

殿内并没有燃烛火,阳光透过窗棂和白绸纱帛温柔了许多,美貌的天子手托下巴看摺子,风露清韵中,初开的那一瞬风华。

他看着,手也不闲着,很是随意的轻轻抚摸身侧江采衣的黑发,一寸寸顺着摸下去,指头在她衣襟口好和肌肤指尖温热的爱抚,一片温柔而细腻的线条,将她的锁骨摸出丝丝红热。

往日这麽挑逗,江采衣总是又羞又涩的躲避,今日却十分安静,沉络觉得意外,微微侧目去看她。

他的睫毛生的浓密漆黑,在眼尾越发拉长,挑起一丝异常媚惑的黑色弯角,在白玉肌肤上挑起一丝艳丽暗影。

“怎麽了?”他问。

江采衣手指头抓着他的衣袖下摆,头颅靠过来,软软抵着他的手腕,

“皇上,臣妾想跟皇上讨一样东西。”

沉络慢慢放下手里蘸着朱砂的御笔,很是有兴味的浮起笑意。

江采衣就明白,他这个态度,就是允许她说了,她微微仰起头,“陛下,臣妾想要一块‘血赤墨’。”

血赤墨,是南楚贡品。

用一种红色铁锈矿石烧融收汁,浓缩而成的一种特殊墨块,十分珍稀。

血赤墨稀奇的地方在於,它会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变色,用来书写十分有趣,不过,这玩意儿珍稀是珍稀,实用性真心没有。

今年南楚满共就送来了十块,被内务府扔在角落,沉络连看都不看。

她怎麽想起来要这个东西?

美丽的帝王微微一笑,垂下睫毛,将目光调回手上的奏摺,“想要就去取,这点事你自个儿定夺。”

江采衣立刻起身,还没来得及雀跃,就被他一把抓握住手腕,传来有力而温热的抓握。

“爱妃,多拿些,一块,朕怕你不够用。”沉络轻笑呢喃挑眉,一添香的绯色琼花衣袂龙袍花影重重,衣袖投下的淡淡的光影在指尖处泛滥,铺陈的绚烂。

他唇畔的笑即纵容,又幽深,深意无限。

******

树影在以极速的速度後退,天气暑热,江烨随性脱了外袍,只穿着薄薄的内衫拼命策动战马,拉弓射箭,不断瞄准移动的标靶。

西苑草场紧邻着皇家大猎的猎场,等待大猎开始,便也会成为皇家主猎场周边的卫星猎场。

暑热难消,身後的小厮们也热的走不动路,江烨挥挥手让他们原地休息,自己策马深入密林又练习了一会儿。正在纵马驰骋,就听到一声娇喝,“侯爷!”

莺儿!

她竟然将玉白色的手臂微微露了出来,胸口粉白,隐隐金光点点。

胯下一匹青鬃马,薄透红衣,乌油油的粗大发辫垂在腰间,活泼娇俏的甩动。

红衣姑娘远远宾士而来,马鬃在风中烈烈而动,马蹄震动将大地踏的微微作响,眨眼间风驰电掣已经逼近眼前。

“你来干什麽?”江烨想不到莺儿居然连西苑猎场都敢追来!出口的训斥才吐出一半,就突然眯起眸子,惊然大喝,“小心!”

她宾士而来的两棵树间系着绊马索,那是西苑为了训练马匹的反应力而布在各处的机关,对他们这些沙场老将而言不在话下,对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小姑娘却是致命的!

果然莺儿胯下的青鬃马完全受不住奔势,马蹄绞上了绳索,愤怒嘶鸣,刹那间天地旋倒,青鬃马头朝地一头栽倒,眼看就要将被甩飞的莺儿压成泥!

莺儿原地一个翻滚,俐落离开青鬃马砸下的位置,一声巨响,青鬃马重重落地,四蹄甩踏,莺儿娇喘吁吁,险险避开了它的踩踏。

江烨一腔怒火,正欲发作,就看到莺儿吃力的支起身子来,裙子都在一番挣扎中磨烂了,鞋子更是不知滚落去了哪里。

“侯爷,抱奴家起来好不好?”莺儿狼狈的趴在地上,蹭了蹭,仰头看向江烨。

江烨微微犹豫,就听到莺儿哈哈笑开,声音好像银铃在山野里飞旋,“侯爷,你居然脸红了?怎麽,一个大男人,连抱抱我也不敢麽!”

她雪白的小脚露出裙摆,莺儿身上没有受伤,微微嘟起红艳艳的小嘴儿,向江烨伸出双臂,“侯爷,来抱抱人家嘛,抱抱人家好不好?”

她脸上有塞外儿女,山野女子的清爽和大气,肌肤微红,在夏日里更添一份让人心浮气躁的诱人。

江烨本想回头唤人来扶她,但看到她的笑眼,脑子里兀然微动,就想起了翠秀来。

翠秀初初嫁了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就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真正到了要做夫妻的时候总还是不免羞涩的。

旭阳民风淳朴,一井小院儿里,他一身红袍。

翠秀被人扶着跨了火盆,娇羞却又活泼可爱的,依偎在他身侧。

亲戚朋友们来闹洞房,而他被灌了一碗又一碗辣辣的女儿红,抹干嘴,连走路都摇摇摆摆。

“新郎官!把新娘子抱起来入洞房!一路新娘子脚不沾地才行!”那时候他醉的一塌糊涂,连路都快要走不好,偏偏就有人起哄,要他按婚俗将翠秀一路抱去喜床上。

他十分犹豫,倒不是抱不动,而是自己醉成这个样子,怕失手摔了翠秀。

初初嫁了的小新娘翠秀却一点也不害臊,笑嘻嘻的在一片起哄声中绞着小手抬头笑,“韩烨哥哥,你来抱抱人家嘛,你抱抱人家好不好?”

那时候身子里猛然就迸发出一股几乎可以撕裂天地的蛮劲来,他咬牙狠狠拧了一把大腿,走过去,在她银铃一般的笑声中抱起新娘,一步步走向洞房!

周围满是喝彩和起哄,她笑的好开心,手臂紧紧环在他的颈子上,一身红艳,红雾一样,迷蒙了他的眼睛。

那一夜夜晚墨蓝,熹微如画,天际的星光都带着殷红,满院子的垂柳要被她的笑声逗得飘扬起来。

翠秀的头发也是又浓又黑,为了农忙总是编成一根甩在身後,只是他没有财力去买什麽装饰,不若莺儿,发间缀着精致的银铃。

不等江烨动作,莺儿居然自己爬了起来,施施然走来,伸出手臂来,灵动蹁跹,勾上了他的脖子。

西苑的树林幽谧而安静,几行鸟雀跃在枝头,恍惚间就回到了旭阳的山水间,杜鹃花开的炽烈,一朵一朵就化成了翠秀的笑意。

恍惚间两个女子的面容似乎融合了,重叠在一起。

於是他就收紧了手臂,立刻触及到纤细而充满弹性的腰身。那无比诱人的触感透过暑热传来丝丝清凉诱惑。

宋依颜的腰也纤细,可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又生了孩子,便也只剩下虚软,不若莺儿,紧致有劲。

江烨自然不可能如此容易就动情,莺儿抹在胸口的金色脂粉,融了依兰花的香氛。

依兰花是着名的催情物,暑热不消,盛年的男人本就热血沸腾,而宋依颜又犯心悸,不能侍奉床榻,莺儿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

灼热的喷气在耳边,即使江烨再遮掩,腿间受了刺激、昂扬烫热的男性也躲不过莺儿的眼睛。

她笑嘻嘻伸出手去,大咧咧深入江烨的裤裆,一把抓住,耳畔听到男人痛苦又销魂的低吼。

“你────”江烨嘶声,握紧莺儿的肩,却被粘的紧紧的,难以推开。

莺儿不断搓弄手上烫热的昂挺,一面扭动妖娆的身体整个儿揉向江烨。

江烨已经完全没法冷静,兴奋燥热的烧灼感仿佛有火在血管流动,怀中女子的柔软和弹性丰腴那麽清晰。

“侯爷,你犹豫什麽呢?莺儿是你的妾,就是你的人呐!”她嬉笑,握住他的手探入自己的裙子。

江烨摸到手下柔滑腻洁的紧实肌肤,呼吸粗重,彻底失控,“你,你没有穿亵裤!”

莺儿哈哈大笑,拎起裙角,一双雪白修长的大腿在阳光下无所遁形,他只听到喉中一阵一阵火热翻滚。

“侯爷你还等什麽,奴家浑身上下,就穿了这麽一件外衫哟。”薄薄的红衫,裹在丰润的身体上,两团丰硕沉重的乳球狠狠压在他的胸前,压出他喷涌而出的欲望!

善良的人怕恶毒的人,恶毒的人怕阴险的人,阴险的人怕无耻的人。

莺儿彻彻底底扔掉了脸皮,无耻到底,勾出男人最下流的向往。

江烨嘶吼一声,一把扯过莺儿,掀起她蔽体的红裙,踢掉裤子,红着眼睛将兴奋到极点的ròu棒戳入莺儿的mī穴,发狂一般的挺动操干起来!

他几欲疯狂的挺动抽送着下身,双手紧紧抓握住莺儿激烈浪荡晃动的丰乳舔咬吮吸。

“侯爷,你好厉害,嗯呀,好粗……嗯,好大……干的奴家要死了,呀呀……”

莺儿紧紧盘腿卷绞在他身上,放声浪叫,刺激的江烨浑身热汗,用足了浑身的力量,汗液顺着贲张的肌肉流下,她大大敞开着双腿,臀部被一下下疯狂沉重的进击汇出汩汩蜜液。

江烨激动炽烈的难以自控,这女子的面容,她的笑容,带着翠秀的味道,又和少女一样销魂紧致,多年来,他不曾这麽兴奋过!

“啊恩……小荡妇,果然是宫里调教出来的,骚成这样!”

一面赞叹,一面恶狠狠狂抽猛插,浑身肌肉紧绷。

莺儿大笑,煽情的呻吟,安静的密林中中充满男人的放肆低吼和交欢撞击的声响,不断的肉体拍打出“啪啪啪啪”声响。

莺儿抱着在身体上肆意发泄的男人,越过他的後脑,看向天上澄澈的日光。

爱要有出口,同样仇恨也要找到出口。

******

夜晚回到侯府的时候,宋依颜自然在身侧的丈夫身上闻到了某种特殊暧昧的气味。

仿佛拿着一把钝器,敲在心头,沉重,缓慢,只能堵在喉头,闷在心底的迟钝的疼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难受,是让人哭喊不出来,搅得五脏六腑难受的虐心感。

他抱了别人,他终究还是抱了别人!

宋依颜几乎失手撕裂了自己的喉咙,挖出心肝脾肺一样,却终究放下手,一脸苍凉黯淡。

她必须忍,她只能忍。

幸好,没几天了!宋依颜眯起眼睛。

香梨馆中,一丛丛清丽优雅的狮子兰已经栽好,在月光下,摇曳颤动,一袭芳香。

16

☆、毒蛛 三

自猎场归来,江烨倒是再也没有碰过莺儿,原因无他,宋依颜的心悸症状是越来越严重了。

整个侯府似乎都弥漫着药味,莺儿则在香梨馆里不出来,坚决不去侍疾。

莺儿是皇上御赐的贵妾,愿意给宋依颜侍疾,那是用心侍奉,懂事儿。不侍疾,也是情理之中。

横竖侯府里丫头婆子足够多,光是宋依颜贴身的大丫鬟一个指头就数不过来,多莺儿一个反倒麻烦,因此莺儿难得清闲。

莺儿不去侍疾还有一个原因────宋依颜所在的梅居里全是宋依颜的人,要想趁莺儿来侍疾的功夫搞点什麽麽蛾子坑害一下,莺儿防不胜防,哪怕落下侍奉正室无状的罪名,也比无事惹祸上身的好。

何况大猎将近,好好训练赤豪才是正事。

莺儿这些时日,除了香梨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马厩。

赤豪是汗血宝马,吃的原本就比一般战马精细,莺儿为了调配赤豪的口味费了不少心思,而小程又对莺儿甚为殷勤,几日来倒也相安无事。

******

头一个感到些许不快的是白竹,而她不快的来源正是香梨馆里一丛一丛清雅初绽的兰花。

那是狮子兰,花团锦簇,一瓣一瓣如同小小的粉嫩水晶,带着薄薄瓷胎般的色泽,数支小花密密簇簇,紧挤成一团,仿佛一只毛绒绒的绣球,触手便能感觉到细腻和芳香。

狮子兰清香淡雅的味道闻起来清心可人。香梨馆里原本树就少,花也少,白剌剌的石头假山,石桌石椅,绿墙白瓦,虽然不寒薄,但乾巴巴的青石砖雕梁画栋实在无趣,俗丽的很。

唯一显眼点儿的点缀,便是外围墙边一丛一丛攀爬的夕颜花,却在太阳下晒得发蔫,一眼望过去,尽是死的颜色。

有了这几株兰花,似乎连整个香梨馆都高雅了起来,兰花养护起来精贵,当初宋依颜为了养它们花费了十二万分的心血。

狮子兰一经栽下,每一株都需要两个花匠伺候,莺儿身边全是从宫里带来的宫女嬷嬷,贴身的也就是白竹和何嬷嬷两个人,哪里顾得上照顾兰花?

於是宋依颜便将自己的花匠留住在香梨馆里,时时日日看守者狮子兰。

白竹沿着回廊走去,剧烈日头晒得整个地面发白发软,这样暑热的天气,连香梨馆里最勤快的丫鬟都窝在屋子里,偏偏就那几个花匠石头一般杵在兰花边,仔仔细细照看着花。

******

“莺儿夫人,这些花匠简直就是在监视咱们!”白竹沿着回廊走,一路皱眉,掀开帘子走入莺儿的内室。

莺儿刚刚从马厩回来,热的脱了外衫,白腻雪嫩的肌肤晾在空气里。

她瞟了一眼白竹,一面在镜子前细细描画红艳的唇,淡淡开口,“傻白竹,他们哪里是在监视咱们?他们是在监视兰花。”

白竹心底一凉,之前莺儿夫人就说过,宋依颜恐怕会趁着这次栽花,给香梨馆里面埋什麽脏东西。

她原是想盯着的,可是花匠们人多手杂,她一双眼睛盯不过来。

白竹想着想着就发急,使劲儿摇晃着莺儿的手臂,“我的好莺儿夫人唉,人家既然都埋了脏东西,咱们好歹也想想办法去挖出来,把那脏东西丢掉呀!”

难不成还等着人家陷害到头上来麽!

莺儿只是微微一笑,暑热天气里,她的笑容却连骨头都是冰冷的,皮肤下流动着微蓝的血管,没有丝毫温度,“不用。宋依颜既然埋了东西,就是打算栽赃,她这麽派人紧紧盯着,就是为了防咱们去挖出来。”

莺儿托着下巴,“依我看,宋依颜的东西肯定就埋在兰花根下,趁着栽花的时候一并埋了进去。你现在想要挖出来?你什麽藉口调离那些花匠?而且,如果咱们强行出手将兰花拔了去挖,只会惹的宋依颜提前发作,我反倒不好铺排。”

白竹咬嘴,“可是……就任那些东西埋在咱们院子里,不管不顾麽?咱们就、就这麽等宋依颜大夫人陷害咱们啊?”

莺儿不打算多和白竹解释,只是微微一笑,“有一种计策,叫做将计就计。”

大白日的,香梨馆里唯一的梨树也萎尽了,叶子发乌,夏日的干热简直要将梨树的血液都吸得乾枯了,枝头软塌塌的垂着,树冠干糜的一片一片卷起来,夏至。

******

“呕!”药碗从手中惊惊摔下去,掉落在地上。宋依颜倚靠在江烨怀里,痛苦的用手指不停敲打太阳穴,痛苦的直冒冷汗。

“颜儿,你这究竟是怎麽了?”江烨十分心疼,拿起身侧丫鬟递过来的绢子,叹息着擦拭宋依颜惨白的唇瓣。

自打莺儿的香梨馆里的狮子兰载好後,一连数日,宋依颜始终面色苍白,身体一日一日愈加单薄。

尤其是夜晚,她几乎无法成眠,一晚一晚辗转反侧,似乎是心悸的症状,又似乎被什麽鬼怪缠住一般,整日整日的头痛。

晋候府的罗大夫诊治了又诊治,只说大夫人身体略虚,并没有什麽心悸病。……至於为何宋依颜睡不着觉、惊悸失眠,从脉象上来看,完全无从解释。

江烨又去太医院请了几个太医来,诊治来诊治去,都说宋依颜没病,不过是略虚弱罢了,方子也只开了些补药。

可是宋依颜分明瘦下去了不少,大热天里衣服穿得轻,她越发显得单薄纤弱了。

补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喝,宋依颜却半点起色都没有。近几日不但每个晚上都连连惊醒,饭食也进的少,补药更是喝了吐、吐了喝。江烨焦虑的不知怎样才好,江采茗更是心疼的看着娘亲越来越虚弱,整日里呆在梅居不敢离开。

就在江烨一筹莫展的时候,雪芍过来说话了,“侯爷……依奴婢看,大夫人恐怕不是身上有病,而是有其他问题。”

雪芍微微躬身,将地上尖锐的药碗碎片捡起来,扫落擦乾净。

雪芍自从被打了板子,就一直半死不活的卧床休息,直到近日来才好些,便连忙赶来宋依颜房里服侍。

江烨原先因为雪芍在香梨馆对莺儿动手一事,对於雪芍十分不待见,然而几日来,江烨看她拖着还未癒合的伤口,尽心尽力的服侍宋依颜,便对雪芍的也渐渐温和了些。

江烨皱了皱眉头,“那你说,大夫人这是什麽问题?”

雪芍凑近几步,十分犹豫的小声开口,“侯爷想想,府里的大夫找了一个又一个,却都说夫人的身体没有大碍。而夫人明明每晚都心悸难眠……奴婢不敢断言夫人究竟出了什麽问题,可是奴婢想,或许,可以找些法师来看看,莫不是咱们侯府的风水出了问题?也可能有什麽不乾净的东西作祟,把夫人克着了,或者是把夫人……”雪芍舌底轻轻压着一个浅淡的声响,“魇着了……”

莫非,家里有人暗地行巫蛊之术在坑害宋依颜?江烨面色大变,立刻紧紧皱起眉头。

******

第二日,江烨召唤了几个舍人以及江家旁系亲眷,讨论是否请个法师或者风水师来府里做个道场的时候,立刻遭到反对。

江烨虽然是江家现任家主,但是江家还是有几个旁系的外姓亲戚。家里一旦有重大变故或者决策,还是需要聚在一起找来共同商讨。

事关江家大夫人的安康,宋依颜和莺儿也在场,一并坐在厅堂。

江家女眷不多,零零落落的坐着,低声交谈。

江采茗扶着母亲,轻轻替她拍着後背递茶送水,宋依颜扶着女儿的手,小口小口抿着,背脊轻轻颤动。

这麽看着,宋依颜面容越发憔悴了,衬托的莺儿那一身红衣光鲜,娇艳面色如同毒而艳的夹竹桃花,霞彩映人。

“不行,侯爷,这件事情要三思。”一位江家亲族对江烨诚恳开口,“侯爷,江家是北周屹立了三百年的大家族,这宅子、这府邸选的都是上风上水的宝地,几百年都没有出问题,夫人身体不好,这问题怎麽也不可能出在风水上,所以风水师没必要去请,万一传出去,说咱们江家风水险恶,这可是大大不好的名声。”

又一位舍人接着劝,“侯爷,在下觉得,夫人生病,去请最好的大夫诊治才是正道。这道士、和尚、法师、高人什麽的,皇上一向厌恶,民间拜拜也罢,若是咱们侯府都带头来这一套,传出去於声明实在有损。北周立国以来,陛下就严令禁止巫蛊之术,若是咱们府里被查出来有人在搞这一套……怕是会惹上大麻烦啊!”

江烨自然明白这一点。

江烨十分忧虑,深深叹气,“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可是,颜儿的病许多大夫都来瞧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眼下唯有这一种法子了。”

雪芍在宋依颜身畔,泪盈於睫,“夫人身上明明没有病,却夜夜惊悸,定是府里进了什麽脏东西!否则,无缘无故的,夫人就被魇着了呢?”

她故意将“脏东西”和“魇着了”几个字咬的很重,听在众人的耳中就特别尖锐,这雪芍分明就在话里咬死有什麽脏东西在害宋依颜了。

宋依颜似乎在回应雪芍的话般,手指一紧,捂着胸口紧紧楚起眉头咳嗽,似风中打飘的危危烛火。她面颊惨白,仿佛白桦上苍淡的皮,摸上去似乎有僵硬的粗糙感,好像用手指刮刮,就能剥下龟裂的壳。

莺儿瞅着宋依颜的模样儿,心底嗤嗤冷笑。

这宋依颜为了斗倒她,真是豁出去了。不知道她是吃了什麽提神醒脑的药,才能硬撑着做出每晚失眠惊悸的样子,宋依颜接连数日不吃不喝还不入睡,活生生把自己熬成一把枯槁乾柴,连原本的美貌都折损了大半。

莺儿施施然吹了吹手中飘飘幽香的养颜果茶,十分惬意的品尝。

看着莺儿莹润的娇颜模样,把自己熬成一幅枯槁皮囊的宋依颜看在眼里,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就撕下莺儿娇嫩柔腻的脸皮。

雪芍说完了话,将目光转向莺儿,故意大声问,“莺儿夫人,您觉得呢?侯府里是不是应该请个大师来看看?”

莺儿弹了弹茶杯中的叶子,吹一口涟涟水波,雾气将她红润的唇温泽的如同秋日树梢挂上的红果,满都是鲜润汁水。

她瞟了一眼雪芍,嗤笑,“雪芍,你问我干什麽?好像咬定我就该知道什麽的样子?这些厌胜之术、巫蛊之术的我可不懂。但就像方才大家说的,这东西是朝廷严令禁止的……若是被人知道咱们府里也出了这样的事情,侯爷在朝廷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雪芍的声音立刻尖锐起来,“莺儿夫人,也就是说你不同意请一位大师来家里除灾消难了?”

没等到莺儿回答,宋依颜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差点连五脏都吐出来。她表情仓皇的捂着头,紧咬牙齿,被什麽东西给缠的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幅样子众人看了都暗暗皱起眉头……宋依颜的样子,别说,还真像被人给魇着了似的。

可是谁也不敢冒着被朝廷发现的危险,在家里私设道场。巫蛊之术是非常恶毒的诅咒。下咒的人必是怀了十二分的恨意,轻则家宅不宁,损伤被咒害人的性命,重则弄得别人家破人亡,甚至一连几代人不得安宁。

前朝因为巫蛊案而被牵连诛杀的人不知凡几,有後妃,有公卿,不管多麽高高在上,只要扯上巫蛊,都免不了死路一条。

江烨对於鬼神之说向来半信半疑,可是宋依颜的样子却又让他不得不犹豫。

江采茗起身,泪眼婆娑的给众人行礼作揖,“各位叔叔伯伯婶婶们,我娘亲现在成了这副样子,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还请大家体谅体谅娘亲,让我爹请个法师来吧!如果家里有脏东西,那麽毁了便是。”

她执起江烨的手,柔柔跪地,泪珠子一颗一颗掉下,“爹爹……爹爹若是怕这事宣扬出去,咱们悄悄找个法师便罢,道场可以不做,只消法师来府里指点指点,看看娘亲到底有没有被什麽不乾净的东西给咒了,可好?”

众人渐渐陷入沉默,显然也十分挣扎。

就在众人思索着要不要冒险清查一回时,雪芍悄声在宋依颜耳畔笑道,“夫人,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那些人已经到了……这回,一定能将法师请到家里来!”

******

众人正纠结时,管家推门而入,面上带着惊色,大声冲江烨和众人喊道,“侯爷,咱们府邸门口来了许多慈安堂的百姓!”

闻言,宋依颜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得意微笑,江采茗倒是有些意外,睁着清灵灵的大眼睛,水波一样讶然注视着管家。

慈安堂是以宋依颜的名义举办的善堂,其中包括了孤儿学堂、义诊医馆等等,这麽多年来,宋依颜一直不遗余力的资助着这些善堂,救了许多孤苦无依的百姓和贫贱稚童。因此,宋依颜在京城的善名一直十分响亮,再加上她长得像菩萨一般纯净美丽,便被许多百姓奉为“活菩萨。”

江烨带着众人赶去侯府门口,只见宽阔的朱红大门前挤着不少百姓,人人手中捧着张一掌来宽的白色签纸。

“这是……”江烨讶然咂舌,门口挤着乌泱泱的百姓,有老有少。据说还有不少人是从遥远的京郊赶来的,一大早就聚集起来,等在门口。

这些人都是受了慈安堂恩惠的百姓,一阵推搡熙攘之後,一个显然是代表的老者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走上侯府台阶,颤巍巍的对江烨行礼。

“侯爷,我们都是受过慈安堂恩惠、受过大夫人恩惠的人……这麽多年来,夫人一直照顾着慈安堂,让我们这些没钱看病、没了父母的孤儿们有所依靠,救济了许多人,咱们这些老百姓都仰仗了大夫人的善心!”老人发丝花白,一根一根涩哑的苍灰,但他的目光、他的表情、他的感激都是真挚而热切的,看的江烨和身後的江家亲眷们个个喉头发酸。

身後无数百姓连连点头,投向宋依颜的目光无不带着崇拜和感激。

一个小小的孩子步履蹒跚,摇摇摆摆脱离开祖母的手,走去宋依颜身侧,扬起纯洁无暇的小脸,“大夫人,芽儿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有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子领头,顿时那些老百姓们一股脑儿的挤了过来,却也不敢靠宋依颜太近。无数老人的、病人的、孩子的目光中含了泪花,几个百姓甚至跪在地上连连冲宋依颜磕头,不停的哭泣说着谢谢、活菩萨。

宋依颜面容含笑,撑着虚弱病体将他们一个一个扶起来,“大家千万不要如此折煞依颜,这些都是依颜该做的……”

说着说着她似乎撑不住,脚下一软,旁边的丫鬟赶紧扶住宋依颜的身子,话语中带着哭音,“夫人,你小心些呀!你病了这麽多时日,哪里还撑得住这样还礼?”

领头的老者颤巍巍从宋依颜身上调回目光,侯府门口车来人往,许多人驻足停留看着这热闹的一幕。老人家瘦骨嶙峋,硬是一点点撑着拐杖,抖着孱弱的身体跪在了江烨面前!

江烨大惊,虽然只是个平民,但无论如何是长者,他便伸手去扶,“老人家,你有话便说,还请起身罢。”

哪知老人并不起身,而是将手中的签纸恭敬递上,“侯爷,我们听说大夫人生了大病,如今一看,夫人果然身体欠佳。大夫人待我们恩重如山,我等无以为报,就去求了这万民吉祥签,请侯爷收下!我们不才,希望能替大夫人祈福挡灾,大夫人可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啊!”

此话一出,老人身後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人人将万民吉祥签举高至头顶,“请侯爷收下,保佑大夫人吉人天相!”

人群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声音激动而哽咽,“夫人您对我们百姓的好,我们老百姓都看在眼里,您真的是菩萨心肠。您为我们做了这麽多,我们也是懂得知恩图报的!这些吉祥签都是我们去‘甘法寺’求来的,每个菩萨我们都连夜拜过,一个也不敢少,还请夫人收下我们的吉祥签罢!”

“求夫人、求侯爷收下我们的吉祥签吧!”百姓们纷纷用自己最大的声音,磕头跪拜,表达自己对宋依颜的感激和祝愿。

“这……”如此温馨壮观的场面,就连江烨身後的外姓亲眷、舍人们都不免动容,北周开国以来这麽多年,从来没有谁家高门大户的夫人能够如此得百姓的爱戴!

宋依颜一生行善,乐於助人,才一听说她身体抱恙,居然就有这麽多百姓自动自发的前来为宋依颜求取吉祥签!

这些吉祥签虽然只是白底黑子字的薄薄纸张,上面写了些吉祥祝福的话语,但都是百姓们连夜从甘法寺求来的。

虽然难免粗陋,却饱含心意。

甘法寺在京郊山上,距离晋侯府邸很远,一般贵族们上香从来不去那里。甘法寺是京城的平民百姓寄托念想的地方。寺里面的佛像金身虽然粗糙简陋,但数量可观,这些百姓们为了宋依颜,挨个磕头拜过去,可见是多麽深刻的心意!

白竹扶着莺儿站在最後,冷冷的勾起唇瓣。

闹了半天,宋依颜打的是这个主意。

如果宋依颜只是乾巴巴的张嘴请法师来家里作法,必然会遭到各族亲眷的反对,连带着舍人们也会劝阻,江烨便也犹豫了。

可是如果发动慈安堂的百姓,来个万人请愿,再奉上吉祥签,就将宋依颜的纯善名声煽动到了极致!如此一来,江家府邸每个人都会被深深刺激和感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这个有着极好声名的江家大夫人!

雪芍得意的回眸扫了面色僵硬的莺儿一眼────这些慈安堂的百姓,是她连夜找人煽动起来的,他们都受过慈安堂的恩惠,自然不会推辞。

如此一来,侯爷心里定然感动至极了罢!那一张一张的吉祥签,就是宋依颜被百姓爱戴的铁证。江烨心里,一定对宋依颜这位菩萨转世般的妻子爱重到了极点。

夫人扶助了慈安堂这麽多年……终於是派上用场了!

果然,江烨十分细心温柔的将宋依颜纤薄娇弱的身子拥入怀中,连忙命令管家们将那一张张的吉祥签收下。

宋依颜依偎着江烨的身体,柔柔对着跪地的百姓福身行礼,红了眼眶,连说话都带着微微的颤抖,令人闻之心碎,“依颜感谢大家的心意,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依颜资助慈安堂也只是为了帮助大家,尽尽我的本分。这些万民吉祥签是大家的心意,依颜不敢拒绝,就厚颜收下了,大家今後若有什麽难处,记得来慈安堂,只要依颜力所能及,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大家。”

这番话说得含情带泪,无数百姓都红了眼眶,只觉得这位江家大夫人实在是太过善良了,就连江烨拥着宋依颜回身关门,还有不少人依依不舍的张望着宋依颜的身影。

******

“莺儿夫人,这宋依颜将自己的声望经营的如此好,一旦出了事,侯爷绝对完全站在大夫人一边啊!”白竹极为不安,这宋依颜,连万民请愿都搞出来了。在侯爷心里,这位大夫人只怕高华纯洁如同山巅的云,一尘不染如冰上白雪般神圣了罢?

果然,刚刚关上门,就听到江烨沉声下令,“来人,去请个法师来,无论如何,要让颜儿好起来!”

还有舍人想要开口,就被江烨冷冷一记眼刀杀灭回去,“连那些无知百姓都满付心意,去替颜儿请吉祥签,侯府请个法师来看看又算什麽!莫非我江烨连这些百姓的胆识和情义都没有麽!”

说罢,江烨命人在家里搭个简略的道场,为了顾忌影响,就只是异常简略的搭了一个小台子。同时,百姓们送来的吉祥签也被挂起来,挂在台子上,侯府的人来来往往都能观赏膜拜。

江烨浸淫官场数年,心中没有些虚荣是不可能的,这一出官民情深的戏码也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因此对於宋依颜更加爱惜珍重。

当晚,侯府里就请来了皇觉寺的灵通大法师,替宋依颜作法消灾。

******

清露夜流,新桐初引。

这样湿粘腻人的夏夜,连蝉鸣都消散了,月色微微搭上枝头,流着苍白。

香梨馆的白墙似乎龟裂的蛛网,每一根墙缝都被夕颜吸盘紧紧钻入,如同上了年纪半老徐娘的女子的颜,用厚厚脂粉遮掩着颓败的繁华,却挡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那一种元气已逝的沧桑。

“莺儿夫人,夜深了,你怎麽还不休息?奴婢替你卸了妆睡吧。”白竹扶着莺儿在镜子前坐下,突然探头往外一望,“咦,今日倒巧,怎麽那些花匠不蹲在那看着兰花了,倒是都散去了?”

莺儿微微垂下睫毛,似乎很是着迷的对镜梳着乌鸦鸦的漆黑长发,反手拆落了发饰,“是麽?他们不在这里监视了?那麽大概……宋大夫人今晚就要出手了罢。”

莺儿翻开妆匣,“今晚怕是不能睡了,白竹,替我重新梳头,梳个最妩媚的堕马髻,我要重新上妆。”

*****

妆台上点着粗红的蜡烛,一点烈焰,一色摊开的红粉胭脂。

天色黑而凉,月色淡淡勾在天顶,周围幽幽的一抹深玛瑙蓝,粉黛扫上峨眉。

莺儿端坐椅上,脊背挺得极直,对面铜镜里随着白竹的妙手描画。铜镜里现出一个妖娆妩媚,明艳如花,有着灼眼的容貌的美人儿,最丰盛的年纪,最丰润的美貌,最娇艳的色泽。

白竹替莺儿梳着发。莺儿的发浓密而乌黑,团做一个微微下垂的斜髻,似乎是无意的垂下几络不甚规则的发丝,更添十分柔美婉转。一只花鸾鸟银簪,一朵巨大艳丽的芍药花开的正冶艳,丰润而艳丽的厚重花瓣层层叠叠,拱着中央嫩黄的花蕊,一瓣一瓣仿佛细腻绸缎,在鸦黑的发鬓旁幽幽泛着丝绸光彩。

妆台上的胭脂盒静静开敞,殷红的粉末顺着上妆的动作微微散落,随着铅华慢慢上了女子年轻美丽的肌肤,艳霞如醉。樱桃红的口脂在红纸上,唇角轻抿,就将将唇瓣染成深深的颜色,像血。

有风轻送一抹寒峭,滑软的衣料轻轻刮粘在肌肤上,触感细微而幽凉。

莺儿还没完全妆点好,就看到雪芍带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妈妈和婆子,皮笑肉不笑的进了香梨馆院子,表情十分嚣张。

白竹最烦雪芍,立刻打帘子出了房门冷哼,“雪芍,敢情你嫌上次板子打的不够重是不是?居然还敢再带人擅闯香梨馆!”

雪芍挺直了腰板,“呵呵,白竹姑娘,搁到平时我自然不敢。只是今晚是侯爷有令,莺儿夫人、江家所有宗族都起来,齐聚议事大堂。今晚要大家要一同讨论大夫人的病情!莺儿夫人,您也请吧。”

莺儿不理她,描好了唇,理好了发,这才便施施然站起,掸落膝上灰尘,带了白竹,跟着雪芍前往议事堂。

******

议事堂的正厅里,大半夜里烛火也烧的明晃晃的,几房江家亲族呵欠连连,脸色十分勉强的坐在椅子上。

江烨脸色凝重,宋依颜依旧苍白憔悴,由江采茗扶着,歪倒在一处软榻上,低头喝着温温的红参汤。

宋依颜为了造成数日惊悸难眠的模样,私下里吃了不少提神醒脑的药,才能熬过无数困倦夜晚,做出无法成眠的模样。这会儿,宋依颜眼里血丝遍布,手都在发抖,因为一连几日都不睡觉,所以她这会儿抖抖颤颤、风中烛火的模样倒还真不是装出来的,再不喝老参汤补补,恐怕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那红参是江烨府里最顶级的私藏,红的发黑,有种黑炭的颜色,药效十分强劲,煮出来的参汤却是清澈透明的淡黄,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红参好闻的香味。

******

莺儿微微一笑,缓缓走向座位。眼睛一瞟,那位皇觉寺的灵通法师也在厅里。

这法师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胡须直直拖到胸口,发须皆白。

大厅门口就是江烨命人搭建的简易道场台子,台子上挂着一张张迎风招展的万人吉祥签,还有一个香鼎,显然是等会儿作法要用的。

莺儿还未走到座位跟前,突然闪过一个奉茶的小丫鬟,一不小心踩着了自己的裙角,竟然当着莺儿的面摔倒在地。那小丫头手上烫热的茶壶没有端稳,整个洒在了莺儿的红裙上。

莺儿挥挥手,不甚在意,正想继续举步走去自己的座位,就见那丫鬟仿佛是吓坏了一般,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连忙跪下不断道歉,“莺儿夫人恕罪!”

莺儿的裙子也就湿了一角,本来也就没打算计较,可是那丫鬟一嚷嚷,反倒让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宋依颜压着苍白的唇,一面咳嗽一面慈蔼的对身边的雪芍点头,“这丫头实在不顶事,粗手笨脚的,连莺儿姨娘的裙子都给泼湿了,快,雪芍,带莺儿去换换。”

雪芍立刻笑嘻嘻的走上连,伸手扶住了莺儿的手臂,挤开白竹,十分恭敬的说,“莺儿夫人,都怪那丫头不小心,奴婢陪您去换了裙子吧!”

莺儿慢慢挑起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雪芍。

白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莺儿跟着雪芍去换衣服。这茶泼的未免太巧合了!只是那小丫头嚷嚷太大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如果莺儿不听话去换衣服,反倒显得十分不识好歹。

白竹想要跟去,雪芍却扭着身子一挡,二话不说半强迫、半请求的拖着莺儿的手臂。宋依颜也开了口,“莺儿,你跟着雪芍去侧屋整理一下,白竹,你回香梨馆拿一套新的裙子来给莺儿换上,快。”

白竹还想说什麽,莺儿却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十分镇定的任凭雪芍拖着手,走去大厅旁边的一处偏僻侧屋整理仪容。

白竹跑得很快,匆匆从香梨馆的衣柜里取来了一套粉樱落花的罗裙抱着赶去侧屋,她可不敢让莺儿夫人穿宋依颜准备的衣服,宋依颜也知道莺儿防着她。

取回了衣服,雪芍打开侧屋的门从白竹手中取过裙子,套上了莺儿的身,倒也没有发生什麽特别的事情。

******

换好了衣裙,莺儿带着白竹、雪芍走去大厅,在座位上坐定,静静看着。看宋依颜打算整些什麽麽蛾子。雪芍自绕去,站在了宋依颜的身边,扬起一抹淡淡的诡笑。

“侯爷,这麽晚了,您把我们全都召过来,究竟是有什麽事情?”大半夜的,人人精神头都不算好,一位亲眷呵欠连连,半睡半醒的眯着眼睛,揉着太阳穴有些牢骚。

江烨环视了在座所有人一眼,目光如同沉铁,淡淡开口,“就在方才,灵通法师来禀告本侯,说咱们府里面有邪气作祟。”

一位亲眷女子皱起了眉头,“既然有邪气作祟,请这位灵通大师速速除掉邪气就好了,为什麽要将我们大晚上都召来?”

那位灵通法师闻言立刻上前一步,雪白的发须飘然欲仙,头上戴着香叶冠,雪白长袍如同白雪一般拖在地上,在明亮的烛火中有些刺眼的明晃晃。

法师神情肃然,淡淡开口,“还请各位贵人谅解,贫僧在这府里察过,虽然能够确定有邪物作祟,但是究竟是什麽邪物,还需要好好的问一问侯爷和夫人,才能确定。”

江烨闻言点点头,那法师也就转向了宋依颜。

法师神情如同高远山雪,不染凡尘,单单那清泉一样的语调,就让人深深信服他的通透明澈,“敢问大夫人,你从何时开始,有夜晚惊悸难眠,难以入睡的症状出现?”

宋依颜略略一回想,肯定的说,“约莫六七日了。”

莺儿冷冷一笑,自顾自的端起一只茶碗,吹得发凉,徐徐抿入唇。

如果现在她还不知道宋依颜想干什麽,那她可真的就是白痴了。六七日……香梨馆栽的狮子兰,可不就是六七日前栽好的麽?

法师点头沉吟,“还敢问大夫人,你除了夜晚惊悸难眠,还有其他症状没有?”

宋依颜十分犹豫,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似乎有十分的难处。江烨看着,不禁开口催促,“颜儿,这都是为了你的身子,不管有什麽问题,你都说出来给法师听听,可好?”

宋依颜这才慢慢的开口,“法师……这几日我不但晚上无法入眠,而且头痛抽风,简直就像有人在拿针紮我一样。”

她眉目盈盈,表情十分痛楚难受,“还有……偶尔几次睡着,总是梦到无数的小人儿挥着棍棒来打我,还有无数鬼怪举着针向我刺来……”

说着说着,宋依颜忍不住红了眼圈,虚柔柔的举起帕子擦拭冰凉苍白的眼眶,“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免得惹起府里的风波,可是……可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江烨闻言大怒,这分明就是用巫蛊诅咒的症状,敢情侯府里,的确有人在咒宋依颜!

可是颜儿她如此柔善,谁也没有得罪过,究竟是谁如此恶毒,用巫蛊来诅咒颜儿?

……想了想,似乎只有莺儿有这个动机。

江烨紧紧拧眉,目光不由自主的就带了寒冰冷意,扫向一旁悠然喝茶的莺儿。

心头一丝闷闷的狰狞杀意划过────这女人为了争宠,竟然用这麽下作的法子麽?

这麽想着,江烨顿时对宋依颜无比心疼,思及她一直受着巫蛊诅咒的折磨,却如此懂事小心,连噩梦都不开口说,迳自忍着,不禁大为怜惜。

江烨想着,便伸出手去握着宋依颜的小手,安抚的轻轻拍着她纤细的背脊。

正厅里的众人听了这话,不禁面面相觑────居然真的有人在府里大行巫蛊之术,谋害大夫人!

而唯一有动机的,也就只有那个新来的贵妾莺儿……

******

莺儿十分安闲,勾着弯弯的优美的嘴角,对於周围诸多猜测、惊疑、愤怒、怀疑的种种目光视而不见。

通灵法师点点头,一甩衣袍下摆,“如此一来,贫僧可以确定,绝对有人在府里行巫蛊之术。只是这巫蛊具体是什麽样子,且待贫僧作法一窥天机。”

说罢,通灵走去正厅大院子的道场上,焚化黄符,双目半阖,唇瓣上下翕动似乎在念着什麽,一手扬起,将数根粗大香烛放在香鼎上,烟雾嫋嫋。

香烛燃烧,火苗腾起。

白竹皱眉,低声问莺儿,“这个老和尚在干什麽?”

莺儿瞟了一眼淡淡启唇,“这是本朝僧人作法的一种仪式,在香鼎上焚烧香烛,以此来达到诘问天机的目的。”

莺儿唇畔滑过一道诡异的笑容,看了一眼放在香案上,描绘着金红条纹的粗大香烛。

******

香烟嫋嫋中,那和尚闭眼来回挥舞了一会儿手臂,便缓缓走下道场台子进入正厅。他架势十足的缓缓扫了一眼所有人,淡淡开口,“禀告侯爷,这侯府里,有十分阴毒的巫蛊作祟!”

江烨脸色硬如寒铁,狠狠咬牙,“好极了,果然是巫蛊之术,敢问大师,是怎样的巫蛊之术?”

通灵法师回答,“是‘小人蛊’。”

闻言,众人全部露出惊讶以及厌憎的表情!

“小人蛊”,就是将被害人的生辰八字写在木头小人上,用针紮之,然後每日心里默念被害人的名字,是十分怨毒的诅咒!

江采茗倒吸一口冷气,无法置信的泪光盈盈,“不……我娘亲向来与人为善,怎麽会有人用这麽恶毒的法子毒害我娘亲!”

通灵法师点头,“这东西的确邪气很重。侯爷,若要夫人安然无恙,一定要找出这些小人蛊,然後毁掉,才能保得家宅平安啊!”

雪芍在一旁添油加醋,“侯爷!重点不是找出这些小人蛊,而是找到那个下蛊的人啊!究竟是谁……心肠这麽恶毒?!就因为对打夫人心怀嫉妒或者不满,就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祸害我们大夫人麽!”

莺儿闻言冷笑,“雪芍,你说话稍微注意一点,什麽叫对夫人心有嫉妒?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谁不仰慕夫人的柔善端方,谁会嫉妒她?”

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面带怀疑,紧紧盯在了莺儿的身上!

江烨怒发冲冠,直直从座椅上腾地站起身,冷冷瞥了一眼莺儿,冷声开口,“来人!派人去府里好好搜查一番!”

莺儿这时候才终於缓缓放下了手下的茶盅,用手背擦了擦红润的唇,“侯爷要搜,自然应该搜,可是奴家还是那句话,若是让大夫人手底下的人去搜查,只怕不妥当吧?不如还是侯爷自己派人去府里的各房查一查?”

大厅中其他亲眷闻言,也纷纷点头。到底是内宅之争,如果派宋依颜的人去搜查,并不公平,而如果侯爷派自己身边的人去,耳目众多,谁也不方便动什麽手脚。

宋依颜看透了莺儿的心思,几不可见的冷冷举起袖口,遮住上挑的唇角。

她宋依颜可是牢牢记住了上一次情书事件的教训!这次,那些小人蛊都好好的埋在狮子兰的根下,小人蛊身上刻着宋依颜的生辰八字、紮着银针。

并且,她派了那些花匠日日监视着兰花,花匠头领来报告过,莺儿这几日根本就没有挖过土,也没动过兰花,那些小人蛊一定还在!

这贱人,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

******

几个护院和小厮挑着灯笼,在大管家的带领下呼啦啦的去了。除了江烨的随身小厮,其他江家亲眷也派了一两个身信任的管事跟着,这样倒是十分稳妥,谁也做不了太大手脚。

虽然莺儿的香梨馆有最大嫌疑,但为了公平起见,大管家还是带着所有人将整个侯府从上到下,各房各户全部搜查了一遍,临走时,灵通法师还有意无意的加了一句────“哪怕是挖地三尺,也一定要将邪蛊找出来。”

******

府里出了巫蛊,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一时间大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宋依颜轻轻的咳嗽声,还有江烨烦躁的指节扣着桌案的声响。

气氛窒闷的发苦,夏日越发显得湿粘难过。

大管家用的时间很长,可见搜的很细,出了这样恶毒的事情,众人都了无睡意,闷闷的坐在大厅里。

莺儿轻轻放下茶盏,对着江烨柔柔一福,“侯爷,这气氛窒闷的很,府里既然搭了道场和香鼎,那奴家也去上几根香烛祈福可好?”

江烨虽然十分怀疑莺儿,但看她坦荡的神色,又觉得她心里没鬼,也就点点头。

莺儿微微一笑,走去道场台子上。

当初百姓们送来万民吉祥签的时候,莺儿就向江烨进言,不如将那些吉祥签挂在香鼎上方,好让府里的所有人瞻仰宋依颜的功德。江烨本来就有此意,自然点头。此时,那些吉祥签正好悬在香鼎上空。

莺儿嘴里念着,“奴家莺儿,在此感愧天地。希望菩萨保佑,让我们侯府可以从此安宁平稳,大夫人和侯爷都能安康福泰,一生福泽绵长。”

说罢,莺儿也不动手,示意灵通法师再取了几根大香烛来,插在香鼎上,香鼎上燃烧着数十根蜡烛,就仿佛一个小小的火堆。

雪芍看着莺儿的动作,不禁微微冷笑。

莺儿,你这会儿拜天拜地讨好侯爷也没用!等会儿小人蛊搜出来,有你好看!即使莺儿是皇上御赐的贵妾,如果沾染了巫蛊,侯爷也可以立刻去向圣上请罪,赐死莺儿!

莺儿上完了香,算了算时间,回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宋依颜捧着参汤,已经见底。

宋依颜喝参汤十分讲究,一定要用温水,才能喝入红参的温补药劲。

莺儿微微一笑,突然朝着宋依颜身侧的雪芍扬了扬下巴,“不长眼的奴才,大夫人的参汤都见底了,你怎麽也不添些热水!”

雪芍恶狠狠的剜了莺儿一眼,扭头一看,宋依颜的汤碗的确空了。

好在今夜江烨召所有人来,为了提神,正巧也准备了茶水。

这会儿大厅侧面的角落里,烧着泡茶的清水,虽然滚烫,但是这会儿也没处去寻温水了。

於是在莺儿的催促下,雪芍拎起水壶,将水注入宋依颜的汤碗。

“给我也倒一些。”莺儿淡淡吩咐。

雪芍撇撇嘴,但是想到等会儿莺儿就要倒楣了,心里欢快,也便随她指使,过来给莺儿添了茶,顺便也给厅里的其他人续了茶水。

******

就在雪芍忙活的时候,大管家领着人回来了。

大管家面色沉重青黑,走过大厅的时候,冷冷看了莺儿一眼。他身後跟着许多小厮,手里捧着托盘。

托盘上整整齐齐的,放着十二个小桃木人,手脚齐全。桃木小人的头上还粘了真人头发,一看就是照着女人的模样制作的,小木人身上带着泥土的腥味,显然是从地底挖起来的。

所有的桃木小人肚子上都刻着墨黑的生辰八字,密密麻麻紮着银针!

宋依颜的唇边瞬间滑过一丝冬雪般寒凉的笑意。她就知道,那些花匠日日看管着香梨馆,莺儿根本就没机会从狮子兰底下挖出这些小人蛊!那些桃木小人是她亲口吩咐人埋进去的,这几天一直紧紧盯着,没有丝毫松懈!

******

大管家命人托着摆着小木人的托盘,在大厅里走了一圈。托盘在每个人的眼皮子底下都晃了晃,最後送到江烨身前。

江烨气得浑身发抖,手掌狠狠拍向结实桌面,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所有人都没想到侯爷会发这麽大脾气,不禁噤若寒蝉,紧紧盯着江烨。

听闻有人巫蛊作祟是一回事,真正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江烨紧紧咬着後牙,从牙缝里狰狞吐出字句,“这脏东西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大管家在江烨面前跪地,扬手抱拳,“禀告侯爷,这些都是从莺儿夫人的香梨馆里搜出来的!”

宋依颜、雪芍和江采茗的脸上,顿时迸发出明亮的光辉!

大管家是江烨的亲信,在侯府地位超然,行事十分公正,他心里对这等下作手段十分不齿,因此看着莺儿的目光异常不屑,“回禀侯爷,这些桃木小人蛊都是从香梨馆里搜出来的,埋在狮子兰下面,十分隐蔽,如果不是我仔细些,恐怕就错过了!”

证据确凿,罪无可辩!

江烨的目光如同毒蛇,狠狠盯在了莺儿的身上!

白竹浑身发冷,站在莺儿身後想要替她挡住周围毒针一般的目光,却见自家主子一点也不慌乱,十分施施然的放下茶杯,还有闲情拨弄了拨弄发鬓边美丽的牡丹,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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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茗泪水滚滚而落,不敢置信的看着不慌不忙的莺儿,只觉得这个贱人真是厚颜无耻,好生恶毒!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一定要将她处置了!

江采茗的声音颤抖而哽咽,紧紧搂着宋依颜的肩膀,粉唇苍白颤抖,“莺儿姨娘!自从你入府以来,我娘亲不曾苛待於你。或许在照顾你的某些地方有失当之处,你不满意直说就是了,何苦要用这麽阴毒的法子害我娘亲的性命!”

“二小姐,一切都还未分明呢,你急着给我定什麽罪?”莺儿淡淡的瞟了江采茗一眼,款步上前,站在江烨面前,屈膝福身,“侯爷,可否让奴家分辨几句?”

“你还要说什麽!?证据都已经明明白白摆在这里,你还有什麽好狡辩……”江采茗还要喊,却被宋依颜一手拉了拉,登时闭口。

宋依颜可不愿意自己柔美的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她的女儿容貌不如江采衣,但是素来气质高洁纯净,是她的骄傲,断断不能如此失了身份气度。

而莺儿的模样,让宋依颜十分不安,明明已经胜券在握,她却觉得脚底发寒。

这个莺儿盛装打扮,艳丽无匹。明明罪证已经摆在眼前了,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慌乱。莺儿走路轻柔诡异得像幽魂,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江烨看着眼前的莺儿,虽然很不得立刻打死她,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咬牙切齿冷冷的瞪着她,“好!你来给本侯解释解释,你的院子里怎麽会埋有小人蛊!你为什麽要诅咒大夫人!”

娇艳的红衣女子眼珠漆黑,仿佛水银里养着的墨色珠子,一丝光波都没有,分明的竟有些骇人。莺儿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个无辜到近乎於甜蜜的微笑,“侯爷,奴家没有埋过巫蛊。这些小人蛊是怎麽一回事,奴家……不知道啊。”

夏日湿粘的风攀上衣摆,大厅里人头济济,空气仿佛粘滞的胶水,凝滞夺取人的呼吸。

整个大厅里极为僻静,只能听到江烨粗重的呼吸,茶壶煮水的沸腾声,院子里香烛焚烧的劈啪声,都胶在一起。而宋依颜碗中红参的气味被热水激出来,整个大厅里仿佛都弥漫着带红参气味的水汽。

静默许久,江烨冷冷瞪着莺儿,“证据确凿,不是你说一句没做过,就可以解释。”

☆、毒蛛 四

江烨的话莺儿自然明白,所以她站直身体,语调是从未有过的铿锵有力,直直凝视了江烨的瞳眸。莺儿的眼睛明亮通透,没有半分心虚和慌张,令江烨浑身一震!

“侯爷!”莺儿的声音扬的很高,大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侯爷,所谓小人蛊,是指在小木人的身上刻下被诅咒的人的生辰八字,再用银针紮之!可是……我只是一个新来的妾,请问侯爷,我从哪里得知大夫人的生辰八字!”

本来已经在心里给莺儿定罪的众人如同冷水灌顶,猛然间清醒的抬起头来!────的确,本朝的人十分忌讳外人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所以除了父母、夫妻,没人会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别人,这莺儿如何得知宋依颜的生辰八字呢?

宋依颜面上浮起淡淡的微笑,这个莺儿居然还作此垂死挣扎?她既然吩咐了人将“小人蛊”埋在了香梨馆,自然会对这个疑问早有准备。

话音刚落,大管家朝门口点了点头,就看到碧波探头探脑的出现在了大厅门口,走了进来。

碧波下巴削尖,一双大眼睛闪着怯生生的光,她的目光一接触到莺儿火辣辣的瞪视,就仿佛被恶鬼给盯上的小鸟一样,扑去江烨的脚边,“回侯爷,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将大夫人的生辰八字告诉给莺儿夫人的!”

白竹立刻竖起眉毛怒叱,“一派胡言!我家莺儿夫人根本就没有向你要过大夫人的生辰八字!”

碧波不搭理白竹的怒吼,跪在地上娓娓道来,“禀告侯爷,前些日子,莺儿夫人对奴婢说,她想要为大夫人祈福,就问奴婢知道不知道大夫人的生辰八字。奴婢以为莺儿夫人是好心……於是就告诉了莺儿夫人……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碧波额头贴着地面,泣不成声,哭的直打嗝,悲愤的指责伸出白嫩指尖狠狠指向莺儿,“莺儿夫人!奴婢是以为你要为大夫人祈福行善!若是早知道你打算用巫蛊毒害大夫人,我是万万不敢告诉你的!我一片好心,居然被莺儿夫人你用来害人,是奴婢对不起大夫人呀!”

“是麽?”莺儿冷冷的眯起眸子,唇边笑意如同秋霜染过的锋锐刀刃,“碧波,你不过是一个小丫鬟,怎麽会有大夫人的生辰八字?”

碧波显然早有准备,振振有词,“我原也是不知道的。可是有一次大夫人去寺庙上香祈福,大夫人命我替她写过命签,我便也无意中得知了。”

顿时,在场的众人看向莺儿的眼神不但带了怀疑,甚至还有浓浓的鄙视和唾弃!

身为一个妾室,居然为了争宠,利用巫蛊毒术谋害正房,简直罪无可恕!

江家一位亲眷拍案而起:“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来人呀!把莺儿夫人关起来,好好地审问!问清楚了,明日侯爷去向皇上请旨,杀了这个毒妇!”

“慢着!”莺儿厉声大喝,凛冽杀意冲天而起,直直逼退了想要围堵过来的家丁,“碧波是大夫人送来我院子的奴婢,她的证词怎麽能作数?我的的确确不知道大夫人的八字!”

雪芍面带狞笑站在宋依颜的身边,盯着莺儿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莺儿夫人,你说你不知道大夫人的八字,那麽,你敢让人检查吗?

莺儿淡淡的看了雪芍一眼,“哦,怎麽查?”

雪芍冷笑,“检查麽,自然就是派人去莺儿夫人您的香梨馆,查查看有没有写着大夫人生辰八字的纸条,或者……”她不怀好意的打量了一番莺儿的衣裙,“让人搜搜你的身?”

宋依颜闻言表情十分温柔慈和的看着莺儿,眸子里却是不容错辩的咄咄逼人:“莺儿,我也不愿意冤枉好人……可是雪芍既然这麽说了,那就去查一查吧!”

******

夏风仄仄的,江烨怒火中烧,命令大管家再迅速去一趟香梨馆搜索,这一次大管家回来的很快,表示香梨馆里什麽都没有。

宋依颜抬抬下巴,淡淡的看着莺儿,露出一个浅笑,“既然香梨馆里什麽都没有……那麽,莺儿,对不住,只能搜搜你的身了。”

白竹来回扫视着宋依颜和雪芍,紧张的手心发汗,拽着莺儿的衣袖陪她一起跪在地上。她心脏跳得几乎堵到了嗓子眼,无论如何都难以发声!

宋依颜和雪芍脸上的笑容,十分奇特和诡异。

宋依颜面上的那层慈和就仿佛是一种硬壳面具,随时都可能碎裂,露出狰狞的汁液。而雪芍得意洋洋的表情,就似乎笃定了一定能从莺儿夫人的身上搜出什麽东西!

冷光一闪,白竹只觉得肺管都要被冷气劈裂了────刚才,刚才莺儿夫人的衣裙被那个小丫鬟打湿,去换了衣裙。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雪芍一定借换裙子的时机,给莺儿夫人的衣服做了手脚!

莺儿安抚的反握了一下白竹汗津津的手,淡淡起身,“好啊,你们想搜,就搜吧。”

******

为了公平起见,莺儿被江家亲眷里的几位夫人领着,来到大厅的侧屋检查,由於莺儿的确有重大嫌疑,所以女眷们检查的很细。

末了,这几位女眷领着莺儿回到大厅,摇了摇头,“回禀侯爷,莺儿夫人身上什麽都没有。”

“什、什麽────”雪芍尖叫出声,眸子狰狞的泛起红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方才,她趁着莺儿换衣服的时候,明明就把一张写着大夫人生辰八字的纸条偷偷塞进了莺儿的袖袋里,怎麽会没有!

莺儿笑吟吟的勾着嘴角,“雪芍,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怎麽一副很失望的样子?你可知道诬陷主子是什麽罪过?”说这话的时候,莺儿也轻轻瞟了碧波一眼。

碧波被吓得浑身发抖,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看莺儿。

江采茗见状腾地站起身,厉声指责:“莺儿姨娘,你怎麽可以吓唬碧波和雪芍!即便香梨馆和你身上搜查不出东西,也不能证明你的清白呀!这些小人蛊,都是从你院子里挖出来的,诅咒的是我娘亲,而我娘亲也的确深受其害。至於生辰八字的纸条,你有可能早就烧掉了,也有可能你听碧波说过之後就背下来了也未可知!”

宋依颜点头,拉了拉江采茗示意女儿坐下。然後微微抿了一口参茶,淡淡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莺儿和白竹。

妾室行巫蛊之术谋害正室,这足够莺儿死个七八回了。御赐贵妾的身份也保不了她,今天无论如何,要让莺儿当场落罪!

莺儿骤然扬声大笑,又突然哭了,似乎是悲愤至极。

白竹惊恐的注视着莺儿,正要去扶她,却见莺儿一把甩开白竹的手,抓起江烨面前的一个桃木小人儿就要往地上砸,咬牙切齿的狂笑,“冤枉,真是冤枉!我莺儿从来没有做过如此下作无耻的事情,这究竟是谁来陷害我!这桃木小人分明就是栽赃嫁祸────”

江烨厉声吼,“快来人!按住这个贱人!”

几个粗壮婆子涌过来,七手八脚的要抓住莺儿,却看到莺儿突然颦起眉心安静了下来,十分疑惑的注视着桃木小人。

许久之後,莺儿唇角似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抖颤。

“侯爷……”莺儿声音低而微颤,一只丰腴雪白的手臂从衣袖中伸出来,白润的小手抓着桃木小人递去江烨的眼皮下,“侯爷,你仔细看看……这桃木小人的身上……明明写的不是大夫人的生辰八字……而是,而是我的生辰八字啊……”

什麽!!

闻言,宋依颜几乎端不住手上的参汤碗!

雪芍脸色煞白,血管几乎冲出爆裂了脸皮,整个脸部肌肉都在发抖,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是喷涌着地狱的火焰一样怨毒的凝视着莺儿。

“不!不可能!”雪芍嘶声低喊。制作那些桃木小人的时候,她分明嘱咐那匠人在小木人身上刻下宋依颜的生辰八字,然後紮满银针的!

江烨却顾不得雪芍异常的反应,一把夺过莺儿手中的桃木小人,凝神一看,差点连呼吸都停止了!

方才大管家托着盘子,盛着桃木小人进来的时候,没人仔细看过这些桃木小人蛊,毕竟是脏东西,大家瞥一眼也就挪开了,只恨不得离的远些,哪里愿意拿在手上细看?

东西是从莺儿的香梨馆里搜出来的,而莺儿本身又完全具有蛊咒宋依颜的动机,所以,无论是江烨还是其他人,都并没有仔细的看过这些桃木小人。而江烨更是仅仅扫了一眼就准备发落莺儿。

江烨握着手上的桃木小人霍然起身,走去桌子边,将盘子里的桃木小人全翻了一遍,脸色青黑,极其难看,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好,好啊!十二个桃木小人,六个上面刻着莺儿的生辰八字,还有六个……刻的是江采衣的八字!”

大厅的众人都被这彻底颠覆的转折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谁都没有仔细看过这些小人儿,就算看了,也认不出来那八字是谁的。

一则,除了江烨,没人知道莺儿和宋依颜的八字,二则,是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莺儿是迫害宋依颜的主谋,而宋依颜的症状又明显是中了咒,所以那些桃木小人上,自然应该刻的是宋依颜的生辰八字。

但是,江烨却无论如何不会记错自己妻妾和女儿的生辰八字!

江烨盯着手里的桃木小人,目光凝成冰雪的扯寒。

这些桃木小人身上刻着的八字,的的确确是莺儿和江采衣的,也就是说────这个下蛊的人要诅咒的不是宋依颜,而是莺儿和江采衣!

******

怎麽会这样?

怎麽会这样!!

宋依颜心跳如鼓,只觉得头晕目眩,只觉得周围烛火烧的光怪流离,似乎有各种光线交错,各种斑斓毒辣的色彩来回呼啸扭曲。

莺儿一身红衣,带着黑夜的诡谲和一种恶毒的艳丽,那双眸子带着分明的嘲弄和嗤笑。

莺儿缓缓挣脱开抓着她的婆子们,徐徐站起身,盯着宋依颜。

那目光让宋依颜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险恶的漩涡,周围似乎充满了胶着的浆糊,或者什麽恶心的黏液,有无数双手从各个方向拉扯着她。

莺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在宋依颜的眼前无限放大。恐惧的感觉无限堆积,慢慢地,像是一把钝器,敲在心头,很慢,不重,仿佛有人扬起铁锤或轻或重,不停的在她脑袋上砸,那种闷在心底的轰鸣,越来越尖锐,越来越粘滞。

宋依颜粗重的呼吸着,只觉得一阵阵心悸不断,不断向着黑暗的深渊沉沦。烛火、大厅中众人的面容都变得模糊,变得陌生,大热天里,刺冷寒意压着脊髓一格格上升,将她胸口堵得闷痛。

莺儿微微弯起眼角,光艳明亮万分,看着宋依颜苍白的脸色,她心底发出几乎惊天动地的狂笑。

宋依颜从头到尾只顾着盯着那些花匠把桃木小人埋进香梨馆,并且防着莺儿去挖,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些桃木小人在取回侯府之前,就已经被莺儿动过了手脚!

那日,宋依颜放话要给莺儿的香梨馆里移栽兰花,莺儿就已经觉得不对劲。她派人暗中跟着雪芍,果然发现,雪芍暗地里联系了一个破旧巷子里的工匠,让他帮忙刻制桃木小人。

这等巫蛊之术,本来就是极损阴德的,宋依颜自然不可能亲自去查看,而雪芍自然也不愿多碰,刻好之後,便叫花匠去取。

取小人蛊的前一夜,莺儿就派何嬷嬷亲自上门,找到那个工匠,许给他天价的黄金。工匠做这事本就为了求财,自然不会推辞,便将桃木小人身上的八字改刻成了莺儿和江采衣的,一共十二只,莺儿和江采衣每人占了六只!

前去取回桃木小人的花匠自然不知道生辰八字是刻错的,一股脑儿就埋入了狮子兰的根下。

而那刻小人的工匠一早就带着莺儿给的金子跑回老家了,那麽多钱,足够他窝在宋依颜找不着的地方富裕的活几辈子。

呵呵,宋依颜。

……看我整不死你!

莺儿嘴角挑着薄薄的弧度,毫不怜悯的看着张口结舌的宋依颜和雪芍────宋依颜啊宋依颜,後面还有杀招等着你,接住了啊!

******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不仅仅是江烨傻了,众人都傻了。

雪芍、江采茗一脸震惊莫名,宋依颜伏在桌子上不断剧烈咳嗽,目光绝望散乱。

……那些桃木小人上,怎麽可能会刻着莺儿和江采衣的生辰八字!宋依颜和雪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莺儿慢慢转身,睁大眼睛。她模样儿生得好,这麽看人的时候,十分动人加无辜,“侯爷……你看,这分明就是有人要用巫蛊诅咒奴家!不仅仅是奴家,这人还要诅咒衣妃娘娘呢!”

她突然转身面向宋依颜,紧紧盯着宋依颜惨白的脸,声音划破空气显得无比尖锐,“大夫人,你说我制作桃木小人来咒您,可是……这小人儿身上分明刻的是我和衣妃的生辰八字!大夫人,请您帮莺儿想一想,这府里,究竟是谁和莺儿有仇,同时又和衣妃娘娘有仇,要在地底埋这些小人蛊咒死我们两个?”

江烨脸色极其铁青,狐疑顿生,众人也纷纷看向宋依颜!────整个侯府里,会同时憎恨莺儿和江采衣的,自然是宋依颜啊!

虽然宋依颜嘴上不说,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衣妃娘娘夺了本来属於江采茗的恩宠!

江采衣不是宋依颜亲生的,而江采茗又那麽倾心於皇上,作为一名母亲,怎麽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被夺去所有荣耀和尊贵?

宋依颜自然应该是憎恨江采衣到底,恨不得将江采衣食肉寝皮才对吧!

至於莺儿……就更不必说,宋依颜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对莺儿的反感。

同时憎恨着莺儿和江采衣的,就是宋依颜,也只可能是宋依颜!

这麽看来,埋下巫蛊小人的……根本就是宋依颜才对!

******

“不……不……”江采茗泪水盈盈,扑去江烨的膝盖上,长发散开了,朱钗掉落,一副狼狈神色。江采茗泪如雨下,使劲儿揪着江烨膝盖上的布料,“爹爹……爹爹你要相信娘亲,娘亲那麽善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些桃木小人……”

江采茗脑海中灵识一闪,突然回身,伸手指向站着的莺儿!“是你!一定是你!你在自己院子里埋下了这些桃木小人,写上你自己的生辰八字,还有我姐姐的生辰八字,用此来陷害我母亲!”

话语才出,宋依颜脸色更白,雪芍更是抖个不停。

而号称自己将宋依颜的生辰透露给莺儿的碧波,更是四肢发软,几乎死在了地板上。

这话,实在是太落人把柄了!

莺儿闻言高声大笑,“二小姐,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居然说我自己埋下巫蛊小人,然後陷害大夫人?二小姐,我帮你回忆回忆吧!第一,这些桃木小人是从香梨馆的狮子兰下挖出来的没错,可是,那些栽种狮子兰的花匠,全都是大夫人派去的!第二,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支持过查抄侯府寻找巫蛊,连灵通法师都是大夫人自己请来的!我若是真的打算陷害大夫人,为什麽要反对查抄侯府?为什麽不自己请法师?最後……”

莺儿清淩淩的笑出声,红唇在烛光下分外诱人,“这些桃木小人一看就是同一批,如果小人儿是我做的,生辰八字是我刻的,那麽请问二小姐……我怎麽可能知道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只是个新来侯府的贵妾,整个侯府里,只有侯爷、大夫人知道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从哪里得知?”

宋依颜厉眼扫去,碧波收到信号,立刻爬过去使劲儿磕头,“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也是……也是奴婢告诉莺儿夫人的……”

莺儿笑的腰都快直不起来,笑的直抹眼泪,“碧波,你要替你主子圆谎,也该掂量掂量!好,如果衣妃娘娘的八字是你告诉我的,那我问你,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是多少?你报出来啊!”

碧波张大嘴,期期艾艾,无法出声。────她根本就不知道衣妃娘娘的八字啊!

江采衣作为晋候府的大小姐,生辰八字只有父母知道,碧波一个二等小丫头,怎麽可能知道这种事!

江采茗惊慌的环顾一下,讷讷开口,“那,那也许是江采衣自己告诉你的!”

白竹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厅的众人也像看疯子一样的看着江采茗。

江家亲眷们对这个二小姐的好感顿时降到最低────为了保大夫人,二小姐居然连这麽蠢的话都说得出来?衣妃娘娘是什麽身份,凭什麽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莺儿?且不说两人根本就没什麽交集,就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江采衣也不会跟人说自己的八字是多少多少好吧?又不是没事干了,等着被人下蛊诅咒!

莺儿唇边凝着笑。其实江采茗一点也不傻,没错,江采衣的生辰八字,还真的就是衣妃亲自托嘉宁告诉她的,为的就是把宋依颜套进去。

不过可惜,江采茗就算猜出来了,也无可辩驳。因为莺儿和江采衣在明面上的关系早就破裂了,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情。

莺儿目不错珠的盯着江采,唇畔浓浓讥讽,“二小姐,您这话说的也忒没道理了!咱们北周人一向最忌讳让外人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衣妃娘娘又不是脑子进水,凭什麽要告诉我这麽一个素不相识的姨娘她的八字?别说衣妃娘娘告诉奴家,就算奴家主动去问衣妃娘娘,那也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好麽!”

******

莺儿说完,再笑吟吟的转身看向碧波。

那小丫头从一开始就瘫软在地,抖着身子看着面前这个艳丽殷红的女人,仿佛在看着一个恶鬼。

“碧波,”莺儿的语调十分轻柔,“我方才问过你,诬陷主子是什麽罪,你可想好了?”

碧波泪水爬了一脸,绝望的拔高嗓子尖叫着,扑向宋依颜,“大夫人!救我啊!救救我!”

宋依颜此刻恨不得手上有把刀直接刺死碧波,免得这丫头嘴里吐出不该说的话,她此刻毫无办法,只能浑身发抖的看着整个大厅里充满狐疑和轻蔑的目光。

宋依颜一向身负善名,这麽多年,无数人将她奉为活菩萨。

曾经身为丫鬟的事情……曾经害死真正的宋依颜以及她途州外祖一家人的事……都在宋依颜自己刻意的模糊下遗忘了。

宋依颜自己也渐渐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别人嘴里不食人间烟火,出身高贵,善良高华的晋侯夫人。

如果,如果揭开那层华丽的外皮,不吝於将一切龌龊和不齿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宋依颜无法忍受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尤其是……尤其是她心爱的丈夫江烨!

紧紧握着碧波的手,宋依颜嗓音发抖,“这、这或许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莺儿高高挑起一边的眉角,微微勾起嘴角,“大夫人,这不会一句误会能够解释的吧?如果是误会,那狮子兰下面搜出的桃木小人是谁做的?谁埋的?您是衣妃娘娘的嫡母,自然知道娘娘的八字;我是妾室,入府的时候为了进江家宗祠,也将生辰八字交给过您,这整个府里,除了侯爷,您是唯一同时知道衣妃和我的生辰八字的人!除了您,谁能制作这样的桃木小人!”莺儿连气都不喘,乘胜追击,“还有,我院子里的兰花是您让人栽的,花匠是您派去的,而我又不可能下巫蛊来咒我自己。那这麽算来,只有您有埋巫蛊的可能和机会,不是吗?”

“你……你……”宋依颜天旋地转,一口气上不来,瘫在江采茗身上,“你”了半天,就再也没有下一句了。

江采茗满眼泪光,瞪视着莺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帮母亲找来藉口脱罪。

江烨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可思议的瞪着宋依颜。他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相处了十几年,向来善良端方的妻子!

宋依颜惊慌失措,无可辩驳,只好伸手紧紧牵着江烨的袖子,“夫君……妾身真的不知道这是怎麽一回事啊!”

宋依颜哀哀哭泣,一身柔善,弱弱的几乎背过气去,江采茗搂紧了母亲,也哭的泣不成声。

莺儿微笑,“大夫人,就像侯爷方才说过的,不是你说你不知道,就可以解释一切。”

******

江采茗恶狠狠的瞪着莺儿,向来柔美漂亮的眸子射出毒针一般的光,怒声叫道,“我的娘亲……她数十年来,深得百姓爱戴,善良的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踩死过,她有什麽理由做这麽恶毒的事?!外面的道台上,还挂着那些百姓为我娘亲求来的吉祥签!”

“侯爷────”小厮的面孔扭曲,似乎是见到了什麽极其恐怖的景象,连眼珠子都差点凸出眼眶,吓得声音都变形扭曲拔尖了,“────侯爷,那些万民吉祥签冒血了!冒血了!”

满厅众人大惊失色,江烨站起身,由於动作太猛,连带着弄翻了桌子!

吉祥签冒血?

这是什麽事情!

******

道台,香鼎上,十几根红烛烧的热烈,热浪滚滚。

百姓们送来的吉祥签,正巧就挂在香鼎的上方,用一根绳子挂着。

只是,每张签纸上,原本黑色的墨字此刻全部变成了血红!

那麽红,那麽红。粘稠的,微微的腥,似乎有汩汩鲜血从每一个祝福的墨字里冒出来,越来越红,越来越腥。

签纸上的字大形不变,却似乎融化了一般,每个字的边沿都流下几道红丝,衬着血红的字,仿佛是冤魂在泣血。

“灵通大师,这、这是怎麽回事!”江烨立刻转头厉声喝问浑身雪白的通灵大师!

通灵浑身抖得仿佛快要散架,原先的仙风道骨一扫无存,慌得连忙跪在地上,“这……这……贫僧不知道啊!”

他是被宋依颜重金请来的所谓大法师,哪里就真的懂得什麽鬼神之术!?当初宋依颜派雪芍来,说让他配合着做一场巫蛊的戏,也给了不少金钱。方才明明都很顺利,可他哪里知道事情会急转而下成这样!

这些吉祥签,怎麽会一下子呼啦啦冒着血一样,由黑变红,吓人极了!

灵通大师越想越害怕,不住的用眼神去瞟宋依颜。

灵通大师自顾自的嘀咕,而江家其他亲眷,包括江烨,表情都极其严肃,甚至是恐怖────本是代表吉祥的东西,突然出现泣血之象,这是无与伦比的灾厄!

前朝,曾经有位皇帝赐给他的宠妃一支凤凰发簪。

某日皇帝家宴,那宠妃就戴了凤凰发簪赴宴。结果莫名其妙的,席间,凤凰簪上用红宝石做的凤凰眼珠突然就流出血来,当时无数人惊呼“凤凰泣血”,说那位宠妃是乱世妖星!

皇帝本来还不信。然而,不出几日,那宠妃就被人查出来谋害皇帝龙体、企图夺宫上位,甚至秽乱後宫、谋害皇嗣等等,足足几十条千刀万剐也不够的重大罪行!

而今……那些百姓送给宋依颜的吉祥签竟然也出现了泣血之象,这说明了什麽!

这是不是代表……宋依颜她,和那位宠妃一样,身上背负着不容错诛的极大罪恶!

宋依颜彻底傻眼,浑身纤薄的骨头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响,她的牙齿咬破了口腔的皮肉都不晓得。

本来美丽柔雅的容颜,因为这几日不眠不休的折磨,早就变得憔悴不堪。那层薄薄的白色皮肤似乎僵硬到随时可能崩碎,龟裂。只要稍微一个动作,就仿佛在湖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头,激起层层叠叠令人作呕的纹路。

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江烨的身上,江烨也惊疑不定的看着妻子。

江烨看着宋依颜,只觉得十几年来,她似乎都活在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空间里,看似柔美善良的外皮下,是一副怎样的心和骨?

“侯爷,”一位亲眷叹息,大家都不是傻的,从方才那些桃木小人来看,这巫蛊的真正作案者,恐怕是大夫人宋依颜才对,“吉祥签泣血……是大灾之象。侯爷,这才是咱们府里真正的邪气来源吧!侯爷可不能姑息妖孽,否则,咱们晋侯府邸永无宁日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边咳嗽边摇头,“这种大灾之象,可千万不要传出去。要速速处理好才行。吉兆泣血,就说明有重大冤屈,这些吉祥签是百姓为了夫人求来的,居然……”

此时,夏天夜里的风也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沙拉拉吹过树叶,发出铁器摩擦的声响。

道台上带血的吉祥签在风里刮得东倒西歪,红烛在风里呼啦,香鼎的烟被吹得乱舞,窗户嘎吱嘎吱作响,大风扫到一个尖脚支架,将一高高的瓷瓶拂落,摔在了地上,当场粉碎,崩裂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声响。

众人心跳如鼓,还未从吉祥签泣血的灾象中缓过来,就听到另外一声女子尖叫划破空气────“看哪!大夫人的参汤……也变、变成血了!”

江烨立刻转身,眉目拧成冷厉一线,几乎迸发出杀意!

******

宋依颜的参汤捧在手里,方才还是一碗清澄的,微微泛黄的清澈汤水,此刻却变得浓稠湿腻,一碗汤全部变成猩红液体,红的仿佛是从新割裂的伤口上挤出的血!

宋依颜脸色惨白,手足无措,泪水爬满脸,又慌又急,一下子失手打翻了汤碗!

这、这是怎麽回事?她一直捧着这个汤碗,并没有任何人动过手脚,怎麽里面的参汤好好的会变成血!

碗摔在地上,碎裂了。

可是那些殷红的液体却并没有消失,散开在地上,渗入地缝,蜿蜒而粘腻。碎裂的瓷片兀立在血水中,狰狞冷锐。

宋依颜觉得浑身的骨头和血肉都僵硬起来。

那些血,那些血……那麽红,那麽浓!好像是她以前用马车撞死的,宋家大娘的血,又好像是翠秀的血,更好像是宋依颜外祖家的血,那麽红,那麽红。

仿佛那些人都呼号着来向她索命!

风在耳畔飒飒的吹,似乎刮过钢铁丛林,每一刀都带着地狱腥臭的粘腻的味道。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多情与绝情之间,彷佛还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芸芸草芥,生不当人,死不算鬼,那是冤魂。

17

众人看着宋依颜的表情,就如同见了恶鬼转世。有位女眷甚至捂住鼻子连连避退,只求离宋依颜远一点!

一想到这位宋依颜夫人很可能是个做了十几年假,披着善人皮的恶鬼,就直直叫人不寒而栗!

宋依颜左右环顾,头发在剧烈的动作中蓬乱散落,脸上的皮干如树皮,不用触摸就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粗糙和缺水。

一个憔悴恐慌的女人哪里还有半点从前的,活观音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采?

宋依颜抖得浑身骨头都要被摇散,在恐惧和愤怒的联合夹击下,宋依颜突然扑向莺儿,仿佛一头失去理性的野兽,目光中充满怨毒,不管不顾的乱攀乱咬!“是你!莺儿!这些都是你做的!是你给我的参汤里面动了手脚!是你给我的吉祥签里动了手脚!都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莺儿的眸中开着恶毒的花,轻轻展开血红的衣袖,端然站立。

烛火的阴影从她的身侧蛛网一般铺开去,宋依颜错觉着,几乎看到了一只挥舞着毒螯向她缓缓爬来的艳丽毒蛛。

莺儿缓缓轻笑,“大夫人,您真是想害我想疯了吧?这吉祥签是慈安堂的百姓去甘法寺求来的,是侯爷命人挂上去的,从头到尾我可是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还有,您的参汤,自我踏入厅堂起,就捧在您自个儿手心里。您的贴身婢女雪芍给您加了水,我从头到尾都没碰过您和您的参汤,大家众目睽睽,这也能赖到我的身上?”

白竹捂住鼻子,故意十分惊恐的缩在莺儿的身畔,“天哪,大夫人的吉祥签泣血、大夫人的参汤也化血……这这这……分明就是妖象!定然是有什麽巨大的冤屈,或者冤魂的委屈未能化解,怨气不散,反扑大夫人了啊!”

“住口!”江采茗哪里能任她们如此侮辱娘亲!她颤巍巍的膝行至江烨脚下,“爹爹……爹爹……娘是冤枉的,娘一定是冤枉的啊!娘那麽善良,爹爹你要相信娘亲啊!”

宋依颜瘫在地上,铁青着脸呼哧呼哧的喘气。

莺儿款步走去,在宋依颜面前站定,“呵呵,大夫人。我还有个疑问呢!这桃木小人上刻着的,是我和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也即是说,被诅咒的人是我和衣妃,这府里是没有人下蛊咒您的,那您这副被诅咒了的样子,还有您口中所谓有妖怪棍棒打你、针刺你的梦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依颜一凛,立刻摇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承认自己装病,否则,就是她构陷他人!这个陷阱,她无论如何是跳不出来了!“我的病是真的,我怎麽可能装病陷害你!”

江采茗也在一旁哀声哭:“莺儿,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娘亲怎麽可能故意装病去陷害人……!”

莺儿立刻转身,她紧紧盯着江烨紧绷的脸,清朗的声音响彻大厅,“侯爷!如果大夫人的病不是装的,那麽就只有一个解释────大夫人是被巫蛊反噬了!”

江烨拧眉,“什麽意思?”

“狮子兰是大夫人命人在奴家院子里栽下的,桃木小人是大夫人埋在土里的,小人上刻着的是我和衣妃娘娘的名字。然而,奴家身体无恙,衣妃娘娘也没听说抱恙,这分明就是反噬!是大夫人害人不成,被巫蛊反噬!”

莺儿的一番话,解释清楚了巫蛊案的最後一个疑点!

莺儿声音清冷高扬,“大夫人,你想用巫蛊害人,可是面对天地、鬼神,你该怎样解释,怎样掩饰?你该怎样推脱罪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天理慈悲,昭昭轮回,报应不爽!────所以吉祥签泣血,所以参汤化血!大家可以不信鬼神,但不能不信天道!”

宋依颜尖叫,“你胡说,我一直在做善事!我开了慈安堂,我救过无数的人────”

莺儿冷笑,扬起眉角,“大家是否听说过前朝的故事────有个县官生前十分清廉,所以在去世之後被选作当地的城隍爷,就是这个人,说过一句着名的话: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无心做了错事,老天不会惩罚他,而若是有人犯了滔天罪恶,再抱着目的去故意行善,企图以此来逃避老天的惩罚,那麽,老天不收!”

莺儿紧紧盯着宋依颜,几乎用目光吞吃掉她!

莺儿的话不仅打碎了江烨对於宋依颜的好感,更直接打碎了宋依颜的心理防线!

这麽多年来,宋依颜拼命积德行善,并不是因为本性善良,而是因为她害怕老天惩罚自己当初的罪恶。

为了逃避惩罚,宋依颜拼命积德,希望通过这些行为抵消曾经犯下的罪,通过不断的拜佛、举办善堂,来洗乾净手上一抹一抹的血。

她几乎成功了……十几年安稳幸福的平静生活,让她忘掉了那些淋漓鲜血,让她忘掉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让她以为自己积攒的福报已经足够抵销那些罪恶……可是,莺儿这一番话,打碎了她心底深处最脆弱,也最敏感的心防!

“────如果有人犯了滔天罪恶,然後再抱着目的去故意行善,企图以此来逃避老天的惩罚,老天不收!”

老天不收!

老天不收!

纵使你今日化身活佛,可那些曾经沾在手上的血腥,是永远的记号,怎麽清零,而你又如何重来!

莺儿强行按住体内想要去将宋依颜分筋错骨的冲动,背着烛火,紧紧盯着宋依颜,欣赏她狼狈丑陋的模样。

宋依颜,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吉祥签会变色,是因为江采衣提前买通了甘法寺的主持,早早就用“血赤墨”书写了一堆吉祥签。那些百姓前来求签,和尚们送给百姓们的所有签纸────都是用血赤墨书写的!

血赤墨,是极为罕见的墨,写出来的字漆黑乌亮,和一般墨色无异。可是一旦经过加热变色,就会慢慢转为血红。

因此,莺儿建议江烨将吉祥签悬挂在香鼎上方,方才又去多加了几根香烛,在香烛灼热的烘烤下,吉祥签上的墨字自然而然就转变为了血红!

所以这墨的名字叫做“血赤墨”。

血赤墨一经高温加热才会变色,当初书写吉祥签的时候,江采衣命人蘸了极浓的血赤墨,所以签纸上的字经过加热,不但会变红,更会如同血液一样往下流淌,就仿佛泣血一般!

而宋依颜的参汤化血,则是莺儿命何嬷嬷在宋依颜的红参里做了手脚。

宋依颜平日喝的参汤都是温的,何嬷嬷找时机在那温汤水中加了一小块血赤墨的碎片。

血赤墨遇到温水不会融化,和红参混在一起颜色相似,也无法被发觉。而方才,莺儿催促雪芍去给宋依颜的汤碗里加入了滚烫的开水,血赤墨自然也就慢慢变色、溶解了。

血赤墨是极为浓缩的墨块,只要一丁点,就能将整碗参汤染成血红!

所有的时间差,莺儿算的极为精准,就在唇齿激辩的那一小段时间里,血赤墨变色,灾象顿现。血赤墨是极为珍惜的东西,如果没有江采衣,莺儿绝对无法成功扳倒宋依颜,仇恨,终於让她们暗地里联起了手。

莺儿冷笑着,浑身的血液都在奔啸狂呼,一股兴奋的热度涌上面颊,面若桃花。她低头俯视这宋依颜。

宋依颜啊宋依颜。

你用虚假的柔弱善良,用实打实的残酷催熟了世上两个原本应该美好而娇嫩的女孩子,江采衣也好,我也好,我们的阴暗和残忍都是被一步步践踏出来的,仇恨,也是你带来的,宋依颜,你好好的享受啊!

******

江烨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他已经完全相信了莺儿的话。铁证如山,那些巫蛊一定是宋依颜埋的,她用蛊来咒杀他人,还死不悔改!

宋依颜,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是说,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下巫蛊,毒害他人却被反噬……这样心思歹毒的女人,真的是他爱了十几年,善良温柔的妻子吗?

白竹此刻恰到好处的靠过来,扶着莺儿哀哀哭泣,“可怜的莺儿夫人,自从你入府,大夫人就不待见你,还给你的鞋子做手脚,想要害你从此不能生育……当初侯爷说是误会……如今看来,全然不是误会呀!”

江烨心思一凛,瞬间想起来莺儿第一次驯马时,脚上双被做过手脚的绣鞋────那可是宋依颜送去香梨馆的!

宋依颜一愣,茫然的看向莺儿,“鞋子?什麽鞋子?”

莺儿冷冷勾着红唇,“大夫人,你就别装了。我的绣鞋里曾经被人缝了两个珠子,顶着寒冲穴,差点就害我从此不能生养,若不是训练赤豪的时候我扭到脚,发现了那两个珠子,现在我恐怕就已经变成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了!”

宋依颜胸脯暴怒的上下起伏,不可思议的瞪着莺儿────什麽绣鞋,她从来没有给莺儿的绣鞋里动过什麽手脚!

江采茗哭叫,“你胡说!我娘亲连哪里懂得什麽寒冲穴?我娘根本不懂医术!你莫要血口喷人!”

“是麽?”莺儿浅浅的眯起明媚的大眼睛,拢起丰腴白润的小手,“大夫人不懂,不代表她的贴身丫鬟不懂。”说罢莺儿斜斜用眼睛撇着雪芍,“指不定就是这雪芍想法子来害我,而大夫人默许了呢?”

雪芍尖叫,扑打上去,“你血口喷人!莺儿夫人,我哪里想得出来这种法子害你?分明就是你栽赃陷害,置我於死地!”

“借用雪芍你方才的说法,有或者没有,搜一搜你的身即可,”莺儿回头冲家丁们挥挥手,“搜!”

几个健壮家丁闻言一拥而上,将雪芍按到在地上,江烨命数位丫鬟和妈妈上前,将雪芍里里外外、通身上下给搜了一遍。

一位妈妈翻了翻雪芍的袖子,在众目睽睽中抽出一张黄纸,打开一看,顿时惊得脸都变了颜色────那张黄纸上,详细的刻画着足底的穴道,连每个穴道的危害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江烨的脸彻底扭曲变色,铁证如山,就连江采茗都无言以对,张着嘴巴干干的看着父亲。

“来人,将这个雪芍给我堵了嘴拖下去打死!”江采茗还想说什麽,却被父亲一声激怒的暴吼吓得泪涕连连,连站都站不稳!

雪芍绝望的呜呜哭泣着挥舞双手,却被毫不留情堵了嘴巴,拖死狗一样的拖下去。她经过莺儿身边时,看到了莺儿眸中一划而过的恶毒笑意和嘲讽。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方才,她在侧屋替莺儿换裙子的时候,就已经被莺儿设计了!

莺儿不但扔掉了她塞在莺儿袖中,写着宋依颜生辰八字的纸条,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反手给她的袖子里塞了这麽一张穴位图!雪芍只顾着陷害莺儿,却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这麽一张足底穴位图,坐实了雪芍坑害妾室,绝人子嗣的死罪,宋依颜更是毫无疑问的幕後黑手!

江烨咬着牙,看着狼狈跪地的宋依颜,看着泪涕连连的女儿,心中杀意翻滚,却又不知道怎麽办!

江采茗盈盈着眼泪,楚楚可怜的看着他,似乎在替母亲求情。

这是晋候府,这是他和宋依颜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地上跪着的,是他爱了多年的妻子和最心爱的小女儿。

这麽多年的情分,哪里是说断就断的?可是这宋依颜……怎麽竟然变成了如此恶毒的模样,令人心底发寒!

江烨的目光即阴狠,又不忍,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仿佛犹豫着要不要搀扶起宋依颜。

莺儿瞥了一眼雪芍即收回目光,淡淡的抬起手,压在江烨的手背上,将他伸出去的手按了回去。

“侯爷,”莺儿淡淡的说,“侯爷如果想要彻底弄清楚那些桃木小人是谁埋的,只消将香梨馆栽花的花匠们捉来拷问便是。只要将人绑了,狠狠往死里打,那些花匠没什麽骨头,受不住了,自然就会吐实。”

她抬起黑漆漆的睫毛看向江烨,声音带着一点凶狠的娇媚,“侯爷啊,奴家虽然被大夫人诅咒,可奴家贱命一条,大夫人想要就拿去吧。只是,这巫蛊之术是皇上严厉禁止的,凡是有人行巫蛊之术,轻则流放重则处死。……如果大夫人诅咒莺儿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是大夫人居然连衣妃娘娘一起咒!若是衣妃娘娘有什麽不妥,陛下追查下来,整个江家可就完了!”

这句话就是在告诉江烨────宋依颜可不是单单咒了我莺儿一个,她连你女儿也咒进去了!

白竹闻言似乎惊恐万状,几乎要缩进莺儿怀里,“是啊是啊!如果大夫人只犯了一点小罪,吉祥签和参汤又怎麽会有这样的血示!”

一位江家亲眷闻言,极为憎恶的看着宋依颜,心有余悸连连冷笑,“大夫人,你再怎麽憎恨衣妃娘娘,那也是皇上的宠妃。您居然对衣妃娘娘下手,若是被陛下得知……大夫人,你就没将我们江家满门的性命放在眼里啊!”

一位女眷惊恐的抚摸着胸口,“快快快,快将这些脏东西拿去烧了,谁也别多嘴!这天底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事情传了出去,我们都没有活路!”

用巫蛊诅咒江采衣?

按照如今皇上宠爱江采衣的那个劲头,他们江家九族串成一串都不够皇上砍的!

江烨牙齿几乎咬碎,发出格格崩裂的声响,只觉得一股子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去,眼前跪着哀泣的宋依颜突然扭曲起来。

若是宋依颜下蛊的物件只有莺儿,他不会愤怒成这个样子,可是宋依颜……居然找死的连江采衣都咒上了!

他自己可以错待江采衣,可以骂她、打她,但是宋依颜不可以!

在他心里,宋依颜一直是那个杨柳树下,迎风作舞的柔婉女子。

是那个小花窗前扔下一只旋转着油伞的,笑面如花的女子。那一天的雨多麽轻,映的她的面容美好的如同雾一样。

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善良的,美好的,纯洁的,因为这些品质,他对她的感情一直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少。

可是,如今的宋依颜,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或者说,这其实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一盆冷水浇下浑身,将江烨从头到脚寒透,大夏天里他似乎每个寒毛都森立起来,跪在地上的女人似乎不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披着华丽外皮的鬼,稍微一个碰触,就能戳破那层薄薄的壳,抓握出一手的肮脏。

宋依颜颤巍巍的抬起头,她的泪水爬满了脸,那张脸,其实已经苍老了,被燕窝养着,阿胶撑着,可是如今,光环褪去,所有的色彩似乎都狞厉起来。

数日不眠的憔悴,让宋依颜的苍老彻彻底底的脱离开了柔雾的包裹,显出真实的形貌,再加上泪水冲散了颊边的残花败脂,如同快要僵死的一缕藤,韶华流散,只剩下空虚的骨骼支撑着松弛的皮肉。

如此令人厌弃。

宋依颜在江烨眸中看到了厌憎,看到了惊讶,看到了疑惑,看到了冷漠,最後,看到了浓浓的反感。

大夏天里,她的头如同被铁锤敲击,她哭着爬上前去,江采茗也在哭,可是泪水是江烨如今最最厌恶的东西!

“来人,把二小姐带回她的寝房去。”冷冷的看这宋依颜,江烨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淡淡垂眸凝视着共渡了十几年时光的妻子,黑眸中流波无情,寒若冰刃。

“夫君……”宋依颜抬头看着丈夫,嚅喏着,被他的目光一寸寸冻结。

“带大夫人和碧波去庵堂思过,这件事江家上下必须保密。”江烨冷冷的盯着宋依颜,目光如同某种冷血爬虫,“派人看着庵堂,平时没事就别出来走动,省的惹人非议。”

宋依颜的手指枯叶一般蜷缩起来,她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口微微的气息恍若游丝,稍不注意就要断裂。

江采茗被带回闺房,拼命地哭喊,往日,江烨只要看见女儿哭泣,就会心软的任她予取予求,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妥协。事关江家满门的性命,这不是一件小事,作为家主,他必须拿出惩治的姿态!

有人来扶宋依颜,她被几个丫鬟婆子拖起来,充满怨毒的看向莺儿。

都是这个女人,都是这个女人!

是她抢了丈夫的宠爱,是她谋害了自己!

雪芍被打杀了,丈夫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十几年来她熟悉的一切都流散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被拖着,如同一只苍白虚软的蛹,寂静的划过地面。

江烨的目光那麽冷淡,那麽陌生,再也不见春风三月般的温软,再也不见曾经的心疼和爱惜。

地板那麽光滑如镜,照着宋依颜苍白憔悴的容颜,她愕然看着自己的倒影,那如同灰烬一般层层叠叠潮水一般涌上的纹路,层层堆积在脸上,说不尽的苍颓。

而此刻莺儿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笑容,貌若初春盛放的桃李,灼灼刺目,她安抚的走去江烨身边,柔柔将螓首靠在了江烨的肩上。

江烨闭眸长叹口气,拍了拍莺儿的手臂。

那红衣女子,美得艳毒。

一朵巨大的牡丹,在鬓边,是最好的年华,丰盛娇艳。

更可怕的是,她多麽年轻,怎样的锦绣绫罗,都比不上年轻女子的冰肌玉骨,怎样的珠玉装饰,都抵不上年轻女子的粉颊红樱。

宋依颜剧烈颤抖起来,她想要伸手去抓丈夫的手腕,却被江烨冰冷的目光生生逼退。

“还不安生?”江烨冷冷的看着她,“我如今在江家上下已经丢尽了脸,你还想干什麽?逼我休妻?”

莺儿在心底大笑,得意洋洋的挽着江烨的手臂,那笑意从每个眼角眉梢溢出来,如同一只疯狂的野兽,带着血腥和红雾,一层层无穷无尽的弥漫上宋依颜的眼睛。

☆、毒蛛 五 h

夏来夏往,恍惚间,葱茏的绿意就漫漫镀上来,似乎每个阴影里都倾洒着树影的绿,清凉盛暑映和,夏风微湿,轻轻拂过伊人面。

庵堂却那样寒薄。

那日,江烨命人将宋依颜和碧波送去庵堂之後,便下令命宋依颜每日需在祖宗的牌位前跪够两个时辰。

这一时,门外蝉鸣嘶嘶,庵堂内,烛火虚弱而惨白。

宋依颜跪在地上,对着一只只冷瘦的红烛,高大的墙壁上里悬挂着江家历代家主的画像和牌位,黑沉沉的压在大龛上。

整个庵堂里,燃着嫋嫋的,檀香味的烟火。

风吹过木窗,嘎吱嘎吱的响,窗纸旧得发黄,剥落下来偏偏破败气息,连每一抹红漆都已然旧了,露出斑驳的白斑,红色褪去,呈现一种发白的橘色。

宋依颜低头,发丝也不挽,零零散散落。不过是几日而已,她发间竟然已经隐隐透出几丝白发,便是那黑的发丝也毫无光泽,仄仄没有生气的淩乱着。

她默默的跪着,瘫软着,地上是太阳投入窗棂的光波,洒在地上如同灿金的水波一样流动,看在她的眼里,那不是光影,而是一寸寸流散的年华。

往日的锦绣风华,言笑晏晏,夫妇琴瑟和鸣、执笔画眉的温暖仿佛一幅画,那些曾围绕在她身边的鲜花着锦、辉煌繁华竟然异常遥远,遥远的不像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那麽遥远,那麽陌生,冷的让她大夏天里一阵一阵虚虚的凉汗,脑子一片嗡嗡。

跪在这里,宋依颜惊恐的发现,十几年的富贵居然是那麽轻飘脆弱,失去起来竟那般容易。

她从都司夫人做到了晋侯夫人,诰命分封,是北周顶尖的命妇。就连燕窝鱼翅、珍馐佳肴、绫罗绸缎在她眼里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便也觉得自己是天生贵胄,血液里流动的都是高贵的血液。

可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来的时候泼天盖地,走的时候却那麽急促,仿佛一只大手呼啦一下收干无穷锦绣迷雾,将整个世界洗的乾净清晰,让她眼前蒙蔽的无数繁华折碎飘散。

高贵的地位和无穷的财富并不是稳固的,而是比有裂缝的蛋壳更加脆弱,失去和跌落泥泞都只是朝夕之间。

曾经被她所遗忘的清冷卑贱浪如山雨如针般,冷冷洗刷掉她十几年的错觉,仿佛大梦一挥初醒。

再也记不得那富贵。

再也想不起那繁华。

风背着门吹进来,将她的衣衫吹起一角,温热的。

忽然就想起来久远的旭阳。

春往春来,宋太守家的院子里桃花初绽,水珠子挂在花瓣上,她收集了下来,去为真正的宋家小姐宋依颜泡茶。

那时候她还叫做柔莹,是宋依颜替她起的名字。

宋家的小姐和她年龄相仿,淘气而甜美。她生在一个贫苦的村庄,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为了养活唯一的弟弟,爹娘将家里的五个女儿统统贱卖,一则省了自家米粮,二则多可以赚些钱。

宋明义太守就是从她的亲娘手中买下了她,作为礼物送给了才六岁的宋依颜,宋依颜对她很好,同食同寝,仿佛姐妹一样。

……仿佛姐妹,却究竟不是姐妹。

她终究不是高贵的宋家小姐,只是个丫鬟,主子待她再好,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

她看着那被娇养的,如同新鲜花朵一样幸福的宋依颜,心底的嫉妒就像黑沉沉的潮水一样,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

这世上,凭什麽有人生来富贵?有疼爱自己的爹爹,有高贵的出身,有甜美的性格和容貌,理所当然的享受着梦幻般的幸福!

而她呢?她有哪一点比真正的宋依颜差!?只因为生在贫苦人家,就被父母如同猪狗一样买卖!

读书刺绣、跳舞唱歌、琴棋书画,她一样一样都不输宋依颜,然而,宋依颜小小年纪便和旭阳另一位高门李家的小公子青梅竹马,只待日後长大下聘嫁娶,便又是一对儿门当户对的神仙眷侣。

而她,只能在日後小姐出嫁时,做个配房丫鬟。或者……随随便便许配给一个小厮了结一生,再生下几个家生子孩儿,世世代代都是奴才。

怎麽可能!?她怎麽接受,如何接受!

她揽镜自照,那容颜清艳高洁,娇柔美丽的不食人间烟火,身份却又如此低贱。她的心意纵比天高,终究命比纸薄!

每每听到真正的宋依颜无忧无虑的笑声,她的心头就仿佛虫噬────宋依颜凭什麽可以享尽红尘锦绣,被人人宝爱,而她就该零落成泥,葬送一身美貌和才华?

就在这样的痛苦中,她和宋依颜都长成少女,那明艳甜美的宋依颜还没来得及出嫁,旭阳就被瓦拉攻击,陷入战火!

漫漫漠然夹杂着胡沙的风卷着满地血腥气盘旋,曾经安泰的城池陷落,太守大人失了城池,於城头军旗下自刎颈项,一泼鲜血葬送黄沙,以身殉国。

满地都是战马和士兵们血粼粼的屍体,真正的宋依颜满手是血,满身是血。她遥遥望着父亲在城头上缓缓倒地的身姿,跪地逆风凄厉哭号。

四周都是刀剑砍伐的声响,利刃砍入人身肉体的时候,发出骨骼断裂血肉撕开的生硬响动,泼出温热的血液将整个城池染成血池。

而那时,她竟然是丝毫也不怕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自己翻身的希望!

宋家的家丁死绝了,仆从死绝了,丫鬟嬷嬷们也都死绝了,而她陪着宋依颜逃向城门口,这世上,再无一人会认得真正的宋依颜。

瓦剌军虽然已经占据了城池,但旭阳守备的民兵在韩烨的带领下冲击而来,准备在偷袭瓦剌的同时,解救幸存的北周百姓和士兵。

千钧一发,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於是她,从地上拿起了一柄死去士兵紧握的刀。

刀是冷的,血是粘的,热乎乎的。

真正的宋依颜背对着她,背脊如同薄纸一样,薄的似乎一砍就破。

而她毫不犹豫,劈手下刀!

她也是怕的,她没有杀过人。

可是时机那麽珍贵,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重来,时间那麽紧急,救兵就在不远处!

黄沙遍地,鲜血如泉,真正的宋依颜连回首的机会都没有,背脊中间就被刀锋一砍而裂,深入肚腹,戳穿。

森冷的刀剑贯穿了她的後背前心,森然指着一弯寒惨的月亮。

然後宋依颜倒下了,死前,她依依不舍的看向城楼,看向她殉城而去的父亲。

宋太守丢了城池,丢了满城百姓的生命,他不愿苟活,一腔热血付黄沙,迳自黄泉。宋依颜也随着父亲,咽下最後一口气,面朝下倒入堆积的屍体和鲜血中。

她快手快脚的扒下了宋依颜的衣服套上,拔下了宋依颜的首饰,拿走了宋家祖传的玉佩,躲在一匹垮掉的马肚子後面。

满地鲜血和她无关,风风飒飒,她只感觉浑身发烫,烫的似乎是在重新出生,脱离母体,撕裂开原本的命运和身份。

因为她的美貌,她的气质,她的才华,没有人怀疑她不是那个太守千金,没有人怀疑她不是天生的贵族小姐,她靠自己的双手夺来了梦想已久的锦绣前程。

从此之後,她直上青云。

怎麽能如此轻易放弃?

怎麽能就此打回原形,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宋依颜眸子慢慢冷凝,慢慢的,她抬起头。

青丝中夹杂着白发,紧紧咬着下唇,宋依颜握紧了拳头。

她不能就此被打败,她还有江采茗。

那麽柔美的茗儿,她的茗儿,她按照自己曾经梦想的一切娇养着的茗儿,合该站上人间富贵的顶峰!

******

雪芍的屍体被拖着,裹了一卷草席扔上木板车,嗤啦啦从晋候府侧门拖了出去。

服侍了大夫人十几年的人,就这麽轻飘飘的打杀了,一时间晋候府里人人自危,吓得不敢吱声。

江采茗带着丫鬟,眼看着雪芍被拖走。

“小姐……”看着江采茗的脸色,她的贴身丫鬟不禁低声劝。

江采茗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底汹涌澎湃的愤怒,虽然很不得就此手刃了那个莺儿,此刻却必须按捺。

“我去看看父亲。”微微叹息之後,江采茗向江烨的书房款步走过去。

******

“碧波,去给我取面镜子来。”跪完了今日的时辰,宋依颜坐在椅子上,冲碧波叫唤。

碧波被江烨发落来,陪着宋依颜一同住在庵堂。

她一万个後悔帮助大夫人构陷莺儿,如今大夫人栽了,而二夫人却正得意。可是她如今和大夫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只有拼命帮助大夫人翻身,自己才能跟着翻身。

碧波取来了镜子,宋依颜揽镜自照,镜中人自不必说,一个苍老憔悴的妇人,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宋依颜只看了一眼就摔掉镜子,如今她这幅样子,看了就让人心中生厌,如何再求取江烨回头?

脑中灵光一闪,宋依颜突然转手抓住碧波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她的肉,“对了,碧波!清凉丸!我想起来了,雪芍说过,那个莺儿之所以能容光焕发,就是因为她在吃清凉丸!”

碧波眸光一闪,“大夫人……”

宋依颜咬着牙齿,“你想办法传话给二小姐,让她找个丫鬟去香梨馆,想办法把清凉丸的药方偷出来!”

碧波犹豫了一下,狠狠心,从袖口掏出一张药方,“大夫人,不用让二姐去偷了,奴婢这里就有。那日大管家查抄香梨馆的时候,我趁乱偷偷跑去莺儿夫人的房间,已经把这个方子偷出来了!”

宋依颜闻言目光大盛,精光四射,一把夺过药方,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末了,沉吟一下,却又狐疑起来。

这方子,来的也未免太过容易了。

宋依颜当然肯定碧波不会背叛自己,因为自己倒了,碧波只有死路一条,莺儿绝对不放过碧波。

可是……碧波怎麽能这麽顺利就偷到清凉丸的药方?

如果是莺儿故意让碧波偷来的……那,是不是有什麽陷阱在等着她?

宋依颜又是狐疑,又是不舍,紧紧抓着清凉丸的药方。

******

“莺儿夫人,这下好了,大夫人被关进庵堂,算是彻底倒了!”手上挽起漆黑长发,白竹喜孜孜的沾了金桂味道的头油,替莺儿梳了一个风流妖美的发髻。

白竹是莺儿从宫中带出来的丫头,两人相依相伴了许多时日,自然十分亲近。

只是白竹这丫头心思单纯,虽然和她配合默契,但是看事情总是过於简单。莺儿冷冷撇嘴,“怎麽可能彻底倒了?宋依颜和江烨做了十几年的夫妻,那里就是说断就断的?侯爷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自然苛待她。等风声过去,侯府平静了,宋依颜还是会翻身。”

白竹啊了一声,急惊风一样团团转,“不会吧!宋依颜又是埋巫蛊、又是血灾的,侯爷居然还能重新宠爱她吗?”

“如果宋依颜是自己一个人,那或许就翻不了身了,可是,你别忘了,她还有个女儿。”莺儿抬起眼睛,捡起妆台上的花钿,沾了玫瑰花露,轻轻粘在额头上。

乌鸦鸦的发鬓中央攒了串儿琉璃珠子穿的细碎金黄桂花串,又来回比了比,“你可别小瞧了江采茗的作用,她是江烨宠爱了十几年的女儿。你没看她这几日天天去江烨的书房走动?一次两次哀求不算什麽,如果次数多了,江烨一定心软。”

归根到底,宋依颜的所作所为,不过就是诅咒莺儿和江采衣,将晋候府陷入可能的危机罢了。

但是,宋依颜并没有给晋候府和江烨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江烨当时十分愤怒,可是慢慢冷静下来的以後,就会对宋依颜多一分理解。

毕竟,江采衣夺了属於江采茗的恩宠,而莺儿又分去了本来专属於宋依颜的爱情,放在哪一个女子的身上,都是不可容忍的。

说不定,这一切还可以被解释为宋依颜实在太爱江烨和女儿了,才会一时失去了理智,并非那麽不可原谅。

巫蛊这些事仅仅针对了莺儿和江采衣,而江烨本身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因此,几日过去後,江烨冷静下来,旧日的感情也会慢慢回温,宋依颜被放出庵堂重新做回她的大夫人,指日可待。

莺儿站起身出门,白竹连忙问,“莺儿夫人,你要去哪里?”

“侯爷书房。”

白竹一喜,觉得主子这次肯定是打算好了,要趁宋依颜落魄的时候再添一把柴火,让侯爷永远把大夫人关在庵堂一辈子才好!

哪知莺儿看着她的脸色,只是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傻瓜,你以为我要去侯爷耳边诋毁宋依颜?恰恰相反,我要去替她求情。”

白竹张口结舌,“莺儿夫人,你脑子没烧坏吧?替宋依颜求情?”

莺儿点头,“自然。就算我此刻不去,江采茗迟早也会把宋依颜救出来,还不如我此刻去跟江烨进言求情,反倒显得我通情达理,心胸豁达。”

可是,就为了赚一点印象分去求情,未免太因小失大了吧?那个宋依颜大夫人放出来,不等於是纵虎归山麽!

白竹差点伸手拦住莺儿往外走的姿势,她简直无法理解莺儿的做法,“莺儿夫人,那个大夫人放出来,可是一定会害你的啊!”

“那又怎的?你以为她呆在庵堂里,就没有办法害我了?”莺儿冷嗤,转头看向白竹,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着冰雪融化後,寒彻头骨的水波,“哼,宋依颜一招巫蛊不成,肯定还有後招。现在她人在庵堂,被幽闭禁足,这时候无论侯府里出了什麽事,她都最容易洗脱干系!我只有把她弄出来,才能施展手段!”

原来如此。

白竹想了想,十分赞同,也就垂下了阻拦莺儿的手臂。突然白竹又想起来一件事,小声凑在莺儿耳畔低声咬耳朵,“莺儿夫人,那日我故意让碧波偷走清凉丸的方子,估计碧波这

会儿已经交给大夫人了。”

莺儿闻言,面上浮起一丝丝阴毒笑意,艳丽夺目。

“好的很。”莺儿淡淡赞赏。

白竹却并不放心,“莺儿夫人,那方子碧波偷得很容易,大夫人真的会用麽?”

莺儿淡淡冷笑,“她会用的,她一定会用。”

******

几日过去,江烨的怒火早就已经褪的差不多了,再加上江采茗一次次求情,他便也动了恻隐之心。

再加上,连莺儿都来求情,就更给他了一个大台阶下,江烨也就顺势松了口,解除了宋依颜的禁足,允许她回到自己的梅居去。

江采茗扶着母亲回到卧房,看着往日灵秀清丽的娘亲这副苍老疲惫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心痛。

不过短短几天,母亲竟然比往日更瘦了,仿佛整个人就只剩一层松颓的皮挂箍在骨头上,连唇色都白淡发青,面颊上一丝红润也没有,乾巴巴的发着黄。

江采茗只觉心头有人用刀子在剜,眼眶红酸,热辣辣的迎着风,柔柔放软了语调,“娘亲……这几日委屈你了,茗儿这就去请爹爹来看你,好麽?”

哪知道宋依颜立刻惊慌失措的握紧女儿的手腕,厉声阻止,“绝对不行!”

“为、为什麽?”江采茗不解,“娘亲,难道你心里怨着爹爹麽?爹爹他还是心疼您的,等会儿爹爹来了,你们好好说会儿话,也就没事了……”

哪知宋依颜长叹一口,摇头怜惜的摸了摸女儿,眼中含泪,“茗儿,你哪里懂得。娘亲如今这个样子,是绝对不能去见你爹的。”

江采茗泪盈盈的看着母亲,扶着她在黄花梨木的清漆大椅上坐下,椅子上刻着和合二仙的图案,飘渺云中仙,无比恩爱的图样,极尽精巧之所能事,印证了父母多年来的恩爱。

江采茗咽下喉中的涩意,尝到了血的苦涩的味道。

怎生一个妖女莺儿,就害的父母之间如此生疏呢。

“茗儿,娘不见你爹爹,不是因为心里怨……自然,娘心里也是有怨的。可是娘被那个莺儿陷害了,你爹现在心里还生着气,而娘……”宋依颜说着,就觉得眼眶热热麻麻,忍不住的就红了眼珠,涌上一股股咸涩热体,

“娘如今的模样你也看见了,憔悴苍老,不堪入目。古时,武帝宠妃李夫人生了重病,临终还要用衣袖掩面,不让汉武帝见自己最後一面,就是为了不让武帝看到自己衰败的容颜,免得惹夫君厌憎。娘要去见你爹,也至少要多养些时日,恢复了往日的容貌才行。”

这话说的哽咽滞涩,宋依颜的眼光仿佛是刀子割出来一般寒冷,夏日明媚的柔光打落在阴郁的眸子里,古井寒潭一样深幽。

江采茗咬牙,顿觉无限悲凉,掌心中母亲的手虚软松弛,枯瘦如斑驳树皮,摸上去乾涩而粗糙,“娘亲……那个莺儿,女儿一定想办法发落了她!”

宋依颜立刻紧紧反抓住女儿的手,“不可以!茗儿,你是娘亲唯一的念想,你日後是要侍奉君王身侧的,身上怎麽可以沾染这些卑贱污浊的事情,何况……”

宋依颜微微顿止,苍白而薄的脸皮抽动一下,青白色的唇就微微翘了起来,看上去分外诡异狰狞,

“关於莺儿,娘亲已经有安排,她再也得意不了几日了……”

******

安抚了女儿,命人带着江采茗回了闺房,宋依颜这才卸下方才的种种淡定,仿佛一个苍老的皮囊,软塌塌的瘫在妆台前。

镜子里映出的人,灰扑扑毫无光彩可言,宋依颜颤着手不断抚摸着脸颊,只觉手指划过的地方都发热发痛。

宋依颜反复卷折着手上紧握着的清凉丸药方,心里酸苦交集,却又极其矛盾。

那日听雪芍描述,这药对女性身体极好,不但能固元养颜,还有很强的回春的功效!前朝的宠妃就是吃了清凉丸,到四十多岁还保持着美少女时的美貌。

清凉丸里面含有紫河车,药效十分明显,哪怕容颜已经衰老,也能很快补回来,比吃一百碗阿胶燕窝还有用。

然而她心里说不出什麽感觉,总是毛毛的惊悚不安。或许是巫蛊事件被莺儿坑害惨了,所以对於这张从莺儿屋子里偷出来的药方,她实在是心有余悸,生怕又是莺儿的一个陷阱。

碧波见状,想了想,也就完全明白了大夫人在犹豫什麽。她走上前去柔声抚慰,“大夫人,您也不必太担心。咱们等会儿请罗大夫来看看这方子,如果莺儿那个贱人想要用假药方损害大夫人的身子,罗大夫一定会发现的!”

碧波在心里冷哼,这个莺儿真以为别人都是傻的吗?大夫人一向谨慎,怎麽可能不经过鉴定就按着药方去乱抓药吃?

宋依颜略略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好。你等会儿去请罗大夫来,让他看看这药方,看我吃了会不会损伤身体。对了,不仅要请罗大夫,你再去府外不同的医馆里多请几个大夫,顺便再叫个太医来,让他们一起鉴定这个方子!”

宋依颜极其谨慎,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才敢吃那清凉丸。

她分别请来不同医馆的大夫、加上侯府的罗大夫以及太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同时收买这麽多大夫。

如果大夫们众口一词说按照这药方配出来的清凉丸没有问题,那她自然要抓紧吃,早一点恢复美貌。

私心里,宋依颜隐隐直觉,这个药方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她亲眼见到过那个莺儿在大夏天里也浑身清凉,艳丽的灿若流霞,十分好颜色,浑身肌肤润泽饱满。

因为肌肤清凉无汗,所以莺儿面上的妆容永远光鲜无暇,仿佛新画上去的一般。

方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麽,心底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呢?

******

一连多日都被困在庵堂里,宋依颜只觉得身上土扑扑的,粘腻不堪,第一个念头自然就是去沐浴一番。

帝都有许多热泉水脉,最清透温润的几脉自然是供到了宫里,剩下的则引入了王公贵族们的府邸,晋侯府邸里便有这麽一口自带温热的香汤。

香汤在侯府的最南角,因为地热,汤池周围的草木分外郁郁葱葱,枝叶肥大,盛夏时节,那口香汤白雾蒸腾,时值六月,夏花烂漫,黑色湿漉漉的池水畔合欢丛开,紫薇枝满,沉沉压了满枝。

风从草木里吹出摆荡过来,带些许湿润的清香。宋依颜带着碧波来到香汤缩在的珠泉苑门口,踏入门去。

平时有资格前来享受这口香汤的也就只有江烨、宋依颜和江采茗,他们沐浴的时候自然都有人看守,而此刻珠泉苑很安静,院门口也没有人,可见香汤是空着的,没有人在用。

於是,宋依颜便吩咐几个丫鬟守在门口,自个儿走向香汤。

香汤带着微微的硫磺气味,熏得脚下的绣鞋和离离短短的小草都带了些潮气。

宋依颜拨开巨大的芭蕉叶,白色雾气映入眼帘,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

温泉池畔,一具魁梧黝黑的男性躯体在兴奋的不断起伏律动,兴奋的浑身肌肉偾起,饱满的臌胀着,而他身下压着一个丰腴雪白的年轻女体,一双绵软的大腿仿佛柔若无骨的蛇,盘绕在男人的腰间,随着他疯狂的冲击动作一颤一颤。

宋依颜僵在原地,血液一寸寸发冷,变蓝,从头顶到脚底,天色似乎都在眼前压压的变黑。

脚下的石砖湿热,油一般的化了,让她膝盖发软,仿佛陷入了了流沙,被眼前这淫荡放浪的景象捆绑,无法动弹。

“啊呀呀……侯爷……”丰腴的女子浑身赤裸,脸上一副被男人操弄的享受至极 的表情,微微张开着湿润红唇, 眼角眉梢都带着春情,目光春波含情,死命张开双腿,饥渴妩媚的缠上男人的身体,咿咿呀 呀的浪声淫叫。

男人从喉咙中发出兴奋嘶吼,眼眸都被性欲熏出血丝。

他撑起身躯,结实的腰腹狠狠前顶,激烈动作让的前额的黑发都不断飞扬,烫红ròu棒兴奋的在身下女子殷红的yín穴里抽插狂操,干的女子连腿都合不上。

那身影,熟悉的让宋依颜泪眼朦胧。

骨肉贴合撞击的声响传来,江烨浑身热汗,双眸发红的瞪着身下女子不断弹跳的乳房,那麽饱满那麽丰硕,白的刺眼。

他喉头饥渴的上下滚动,一面狠狠操干,一面眼神狂乱的抓住在他眼前不断晃动的白润,低头咬噬咂磨。

“小骚货,嗯嗯……我干的你饱不饱?爽不爽!”干哑的嗓音带着火一般的激狂,江烨几乎要迷失在莺儿这销魂绵软的身子上,年轻新鲜,柔若无骨,每寸肌肤都柔滑。

莺儿轻轻一个斜眸,瞥见绿影树丛的阴影间,站着的那个苍白而憔悴的女子,微微一笑,满头热汗偏过脸去,让宋依颜看清自己被情欲薰染的娇媚脸蛋。

……这麽一番刺激下来,宋大夫人怕是再也按捺不住要去吃那清凉丸了吧!?莺儿心里

淡淡兴奋升腾,叫的更加娇媚淫荡,“好爽……好猛……侯爷,用力,呀呀……”

江烨曾经抱过莺儿,宋依颜是知道的,可是,她并没有亲眼看到过。

入目的景象,香艳刺激的令人眼睛发痛。

每一分呻吟喘息都交缠在一起,他们的欲望激发出疯狂的波涛,连空气都在升温。

宋依颜泪眼婆娑,看着心爱的丈夫在他的爱妾身上不断起伏冲刺。

她曾经用同样的手段将江烨从翠秀身边缠走,如今,同样的境遇轮回,一样一样,都结算的那样清楚。

江烨从来没有这麽兴奋过,宋依颜缩在阴影里,看着那莺儿如同一个恬不知耻的妓女,用各种姿势各种手段勾引着江烨,热辣辣的扭着身体,笑声和浪吟仿佛手间摇动的银铃。

莺儿浑身都是男人纵欲的痕迹,江烨干了一会花穴,莺儿嘻嘻笑着滚地而起,作势要逃 ,被江烨一手抓回来。

“唉唉……侯爷,你不要那麽心急嘛!”莺儿娇声大笑,扭着妖娆圆滚的丰臀,背对着江烨被按跪在地上抓起後臀。

“荡妇,看你骚的……嗯……不许逃……”江烨粗声喘息,莺儿越扭,他越兴奋。

“哎呀!侯爷……您轻点……奴家会痛呢……”声声娇脆,辗转的莺啼,那年轻的,野 性的娇躯摆荡出一波又一波的曼妙,乌鸦鸦的漆黑发髻随着身後男人剧烈的挺动拍打而巍巍颤抖,一朵颜色艳丽的牡丹簪在乌云发间,摇摇欲坠。

“小浪货!不许跑,乖乖趴下让我干!”江烨狠狠拍了一下莺儿丰满翘臀,清脆声响让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呻吟出声,“啊啊……这样干你好爽……nǎi子真大,真骚……”

江烨恨不得死在莺儿身上。

许久没有酣畅淋漓的享受过一回年轻女子娇嫩紧致的娇躯了,自从猎场激烈缠绵之後,江烨就十分回味那销魂的感觉。

“呀呀……侯爷插得奴家好爽……嗯……啊……奴家受不住……嗯哼……”

“唔……再叫……你这sāo穴可真紧……喝!喝!再夹紧点!”

淫靡汁液不断从两人胯间流淌出来,飞溅下不断蠕动交合的双腿,蛇一般紧紧厮缠。

江烨双眸通红,结实腰腹跨骑在莺儿背後,跪在她身後不断挺腰,壮实腰腹不断拍击着莺儿雪白富有弹性的臀肉,淫艳的啪啪声伴随着抽插的水声,淫秽的不堪入目。

“侯爷……插奴家啊……插死奴家……嗯……”几日来,莺儿连连勾引,江烨本来就难以隐忍,再加上宋依颜获罪,他自然再也没有任何的负罪感。

这种事情,一旦初始的尴尬被打破,後面也就一发不可收拾,情欲爆发开来,江烨只差没把人带到寝房的大床上去了。

今日莺儿缠的紧,非要来沐浴,江烨也就索性带她来这香汤里颠鸾倒凤一番,一解连日来的饥渴。

湿腻水泽被不断随着男女欢好的动作带出,莺儿的呻吟合着江烨的嘶吼声越来越大,两人深陷身体情欲,激狂汹涌。

宋依颜身上每根骨头都在叫嚣,蛛网一般裂开,每一滴血都在逆流,每寸肌肤都在紧缩,浑身如同被蛇妖缠附,她想要紧紧的闭起眼睛,恨不得自己就此瞎了眼睛,也不要看心爱的夫婿这样在其他女子身上放纵逞欢的淫靡景象!

那是一把刀,一把钝刀,捅入肠胃里不断翻搅,生生扯出血肉剧痛。

那个曾经发誓过,今生只属於她的怀抱,已教另一名女子进驻,她在庵堂里日日憔悴老去,而他却流连在更年轻美丽的娇躯上,挥洒一身汗水享受脂粉香甜,花柳狂浪。

莺儿背对江烨趴着,一面放声娇啼,眼角眉梢带了艳红,薄薄一段春透水光,眼角余光扫去宋依颜。

那女人面色青白,身形瘦削,独自一人站在阴影里面,仿佛一尊被寒风封冻的石雕。

江烨显然被莺儿的妖媚勾引的毫无理智,多麽下流淫猥的招数都能使出来。

短短半个时辰里,他挺着粗红兴奋的yáng具在莺儿的mī穴、嘴里、丰乳间来回发泄了数次。交欢的身体散发着腥味的麝香气,汗水融入温泉的水汽中,淫声浪语让人闻之脸红心跳。

恐惧。

宋依颜的心跳越来越慢,手心湿冷,她如同一个被吊起的罪人,眼睁睁的看着不远处激烈交缠的男女。

那年轻的身体在嚣张的炫耀着青春,如此对比,实在太过鲜明,看得宋依颜眼底直发酸发痛。

她好害怕,只觉得自己皮肤快被烈阳蒸干,皱起缺水的纹路,在身上涩涩发痛。

眼前依稀又是十几年前,她和江烨相遇。

那时旭阳的柳树温柔的和绸缎一样,落着雪的柳条柔而雪白,月光下泠泠透彻银亮。

江烨将她从战场上救下来,带回旭阳满是伤患的小院儿,当时大家都以为她是太守千金,因着对殉城太守的敬佩,对她十分尊重敬慕。

而翠秀又哭又笑的搂着平安归来的江烨,看得她牙齿咯吱咯吱发酸。

宋依颜定定的站着,站在巨大芭蕉遮盖的阴影里,咬牙望着波光闪烁的泉水。

一如多年前,她站在江烨和翠秀卧房的窗外,看着他们夫妻情深,鹣鲽缠惓的模样一般。

那时,她对江烨一见锺情,清晰的知道这个男人绝非池中物,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她表面上对翠秀很和蔼,可是却唯有她自己知道,唯有她自己明白,她娇柔温缓的笑面之下,隐藏的是怎样一颗被嫉妒剧烈疯狂咬噬的心。

如今,那种痛苦,居然还要再次品尝。

温泉的水汽温柔的吹散开来,宋依颜定定站着,任水汽打湿身体,前方交缠的身影都在泪水中模糊了。

他说过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可他竟负她那样深,伤她那样重。

因为她老了。

因为她不复少女当初的美貌。

一颗心似乎被乌黑的血泡的发木,宋依颜僵硬的转身,僵硬的踏出珠泉苑,仿佛一个漂浮的幽魂。

******

“去找罗大夫。”苍白唇瓣中说出的话仿佛没有重量,宋依颜眼睛直直的,走出院门,来到碧波身边,狞厉低语。

碧波看着一脸煞白的大夫人,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大夫人不但没有沐浴,反而鬼魂一样从院门里跨了出来,那木木的样子好生吓人,嘴里反复念叨着三个字────清凉丸。

“快去找罗大夫,去找太医,快去把他们都找来啊!”迸射而出的巨大怒气仿佛利剑一样,宋依颜一把抓过碧波,尖利的指甲刺入碧波的皮肤,如同疯子一般崩溃大吼!“去给我找大夫!我要吃清凉丸!我要恢复美貌……快去啊!你这小贱蹄子,看着我这幅样子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也想去勾引侯爷是不是!贱货!贱货!贱货!”

宋依颜尖叫着,汹涌的恨意堵上喉头,心口鼓噪浑身发烫发痒,手指发出强烈的抖颤,憔悴的容颜在烈阳下狠狠扭曲。

碧波被她掐拧的哭着打滚,宋依颜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现在看谁都像莺儿!看哪个年轻丫头都不顺眼!恨不得挖掉她们狐媚的眼睛,撕开她们青春的皮肤,剁掉她们的手脚,抓烂她们每一寸身体!

这哪里是柔善慈和的大夫人,这分明是一个恶鬼,一个疯子!

碧波疼的大哭大叫,拼命躲开宋依颜的淩虐,连滚带爬的跑走了。

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纷纷躲得老远,惊恐的瞪视着歇斯底里的宋依颜。

憔悴瘦弱的女人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似乎要碎裂成灰扑扑的粉尘,卷风而去。

******

在不远的地方,白竹一脸笑意的给几位江烨的贴身小厮倒酒斟茶。

“侯爷和莺儿夫人在沐浴,真的不用我们守着麽?”一位小厮喝的酣畅,打了个酒嗝, 却有些不甚放心的问,“万一有人闯进珠泉苑────”

看到什麽不该看到的事情,可是会倒大霉的!

白竹吃吃轻笑,“哎呀你们几个,咸吃萝卜淡操心!这麽大热的天儿,谁会没事儿会去珠泉苑晃悠呀?我们莺儿夫人是怜惜你们大热天还要守差事,太辛苦!所以请你们吃酒歇一歇,你们就好好领情吧啊!”

几个小厮闻言醉红着脸,不由分说继续举杯欢庆。

18

☆、毒蛛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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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斗是个体力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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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居。

宋依颜的寝房里,安静的吓人。

碧波小心翼翼的大气也不敢出,缩在一旁,探头探脑的看着几个大夫围坐在桌面,仔细研究着那张清凉丸配方。

罗大夫是侯府的老大夫了,医术自然没话说,太医和其他几位医馆的名医也不弱,几个人围着那张方子啧啧称奇。

“怎麽样?”宋依颜揪紧了心,疯狂的发泄过後,整个人似乎都抽干了,她从椅子上直起背脊,

“这张方子……是好方子麽?”

“这是大大的好方子啊!”罗大夫抚须赞叹,“滋阴强身,回春美颜,用料和配方十分讲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其他几位大夫也纷纷附和点头,啧啧赞叹。

一位妇科千金方面的圣手大夫更是眼红,“若非神医,很难开出这麽好的方子,我行医数十年,也要败在这方子的功力之下啊!”

“那……”宋依颜的喉咙惊喜滚动,连忙抓走清凉丸的药方紧紧护在胸前,“诸位大夫确定,按这个方子配出来的清凉丸对我的身体绝对没有损坏麽?”

罗大夫含笑点头,“那是自然。清凉丸不仅滋阴美颜,还能令肌肤润泽无汗,如玉生香,是顶好的东西。”

宋依颜着急的连忙再问,“那这药吃多久能回春?”

罗大夫犹豫了一下,疑惑的看了看宋依颜的面容,心里暗忖,难怪这大夫人急着要吃清凉丸,她经过前几日的折磨,美貌已经折损了大半……眼下又急着和那位莺儿夫人争宠,着急一些也实属正常,便也点点头回答,“夫人,清凉丸的药效十分强劲,见效也快,每日十颗,夫人应该很快便能红润不少……”

宋依颜眼睛一亮,“每日十颗就够?如果我多吃一些呢?会不会药效更快?”

太医和几位大夫都沉吟许久,“大夫人,清凉丸对人体没有害处,多吃一些药效自然更快更强……可是,凡事过犹不及,还望夫人不要操之过急,适量吃就好。”

宋依颜闻言,心里自有盘算,谢过了各位大夫也就送他们出去了,转头就吩咐碧波立刻去抓药。

她想了想,既然大夫们说了没有什麽危害,如今时间紧迫,她万万不能让莺儿在江烨身边站稳脚跟────因此,药量翻倍,应该无甚大碍。

******

清凉丸固然是好药,却也不是神仙丸子,当然不可能几天吃下去就逆生长,恢复成双十年华的妙龄女郎那麽光彩夺目。

然而,宋依颜折损的容貌还是被补回来不少,她用墨染了白发,一除颓丧苍凉气息,面上也一日一日越发润泽光洁了起来。

******

大猎就在几日後,江烨和北周所有世族们都十分重视。

这几日,莺儿根本顾不上宋依颜,单单是训练赤豪就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

而江烨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常常陪着莺儿同去马场。

侯爷和爱妾经常同进同出,自然会传入梅居的宋依颜耳朵里。

白竹不敢掉以轻心,时刻都关注着宋依颜。她本以为大夫人会藉口发作,或者闹出些什麽蛾子,哪里知道一连几日过去,梅居没有任何动静。宋依颜十分平静,连有时候江烨来都避而不见。

只是偶尔,白竹能在庭院里看到宋依颜和江采茗闲闲散步。宋依颜吃了清凉丸,虽说不能青春娇嫩一如少女,倒也眼看着越发精神了,她的容貌恢复成了一个贵妇应有的模样,比出事前还更加润了几分。

白竹不怕宋依颜大吼大叫,就怕她默不作声的淡定模样。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直觉她就在酝酿着什麽阴谋诡计。

这话说与莺儿听的时候,她那美艳的主子表情十分镇静,黑睫毛下目光带了一点淘气和残忍,歪歪侧头,用青葱似的指甲戳她的眉心────“傻丫头,对你主子我真没信心!我既然敢把她从庵堂放出来,自然什麽也不怕!”

******

赤豪已经被莺儿训练的十分温驯,只是这几日天太热,所有马匹都没有力气,连带着赤豪也仄仄的。

它是慕容尚河送给江烨的礼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是要带去大猎上亮相的,十分受到江烨和莺儿的重视,这几天,连草料都配给的特别精细。

江烨从御马监徐大人那里借来的马厩管事────小程,有不少照顾马匹的经验,在赤豪的饲料搭配方面给了莺儿不少建议,莺儿便对他很是和颜悦色,还时常拜托他照顾赤豪。

一日训练完毕,莺儿下马,和江烨一起将赤豪牵入马厩。别的骢珑马、青鬃马都在喂食,唯独赤豪的食槽是空的。

莺儿眸子微微一顿,忽然间就暗了一下。

她叹口气,十分怜惜的抚摸了一下赤豪光滑流畅的肌体,语调忧虑的对江烨说,“侯爷,不知怎的,赤豪最近越发蔫了。眼看几日後就是大猎,这汗血宝马的威风可不要失了才好。”

对比当初这马儿暴烈嘶狂,雄健桀骜的架势,它最近的确……有些太温顺了。

江烨安慰的拍了拍莺儿的肩膀,没有说话。

赤豪风姿雄健固然是好,可最重要的是,它能够在大猎上出现,旁的都无关紧要。

这匹马是慕容尚河送给他的,是信任他的表现,而他自然也要回应这份信任。不管赤豪是汗血宝马也好、是一般的马也好,他只要骑着它出席一年一度的皇家大猎,就昭示了他对於慕容尚河的忠诚。

当然,如果赤豪争气,能在大猎上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现而获得陛下嘉奖,他自然也会不失时机的拉慕容尚河一把,告诉皇上────赤豪是慕容尚河送的。

如此,龙心大悦之下,慕容尚河说不定也能一同沐浴皇恩,而他亦能同时赢得慕容家和皇帝的欢心,可谓是皆大欢喜。

因此,这几日江烨对赤豪异常上心,时不时就来照看一番。

******

“小陈,为什麽赤豪的马料没有备下?”

看到赤豪的食槽是空的,江烨瞬间眸子一沉,隐隐盛怒,斥责道。

小陈正在替另外一匹马刷洗身体,忙的满头大汗,听到江烨的声音赶紧站起来,手上还拿着毛刷。

“侯爷……天热,马夫们都在忙,或许一时疏忽了。”小陈看了莺儿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正在刷洗的马匹,语调犹豫────“呃……莺儿夫人,赤豪的马料一向都是您负责的,堆在马舍外面,奴才这会儿挪不开手,还请您帮个忙,抱一捆回来喂给赤豪可好?”

莺儿眸子闪烁,微微挑起嘴角,在江烨和小程的注视下缓缓点头,“好啊。”

说罢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莺儿就抱了草料回来,堆入赤豪的食槽里。

还没弄好,就突然看到江采茗走入了马厩。

江采茗面色嫩白红润,一双眸子蒙着水光,马厩里灯火暗,映的一泓秋水分外惹人爱怜。

“爹爹,”江采茗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儿,伸出手牵了牵江烨的衣袖,“爹爹,今晚能不能和娘亲一起去吃晚饭?娘亲手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呢。”

江烨一开始还板着脸,可江采茗泪汪汪的求了又求,他也就慢慢软化了态度。莺儿见状,也在一旁含着笑意轻声劝解,“侯爷,大夫人应该已经知错了,您就不要再怪她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侯爷就算看在福瑞县君的面子上,也该和大夫人和好了罢。”

江采茗冷冷的暗瞪了莺儿一眼。

娘亲能有如今凄凉景象,还不都是这个莺儿害的!她居然还如此厚颜无耻的在爹爹面前故作姿态,装贤良大方,真不要脸!还说什麽娘亲知错了……都这个时候了,莺儿还惦记着补娘亲一刀,提醒爹爹娘亲犯下的错!

然而,江采茗再回神一想,这几日,娘亲的容貌恢复的很好,养的比从前还更容光焕发几分,爹爹见了,定然会重新怜惜爱重娘亲了吧?

江采茗淡淡看了莺儿一眼,弱弱的依偎在江烨怀里,仰起秀美的小脸,“爹爹,娘亲不但请了您,还请了莺儿姨娘呢!姨娘入府这麽久,咱们一家人也该好好聚聚,吃个饭了。纵然有什麽误会,也不该小鼻子小眼的计较,不是吗?”

莺儿心里冷冷撇唇,这位福瑞县君的嘴皮子可真是薄刀剃骨,不仅把巫蛊的事情硬拗成误会,还连讽带刺的暗指她得理不饶人。好像江烨和宋依颜之间的龌龊都是因为她不依不饶,小鼻子小眼挑拨离间造成的。

江烨心里对宋依颜的火气早就已经降低了不少。虽然他对她温柔善良的表像仍旧存有质疑,但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彼此从来都没有红过脸。就算是为了茗儿,他也不能如此下宋依颜的脸子。再加上听江采茗说,宋依颜同时请了他和莺儿一起去吃晚饭,顿时觉得妻子懂事了许多,便含笑允了。

******

晚饭时分,莺儿本以为宋依颜一顿明褒暗贬的讽刺是少不了的,哪里知道宋依颜十分和气,和气到了近乎於温柔的地步。

因为吃了清凉丸,宋依颜不仅肌肤光滑润泽,大夏天里也清凉无汗,面色光润红艳,几日未见,江烨竟然被宋依颜惊艳了一下。虽说宋依颜不再是少女,可是保养了几日,肌肤越发雪白光泽,乌发如云,竟也有七分的韵味和光彩。

宋依颜并没有过多隆重打扮,头顶上梳了一个优雅大方的垂髻,十分巧心的点缀了几朵蓝宝石琢磨的小玉叶子,缀在青丝间如同荧荧水影,面上也仅仅淡施一层薄薄胭脂,越发显得气色红润,飘飘若仙,虽然比不得莺儿这个年纪的姑娘掐的出水,也相当精神了。

这幅样子和巫蛊那晚的狼狈憔悴真是天差地别,江烨看了心底便又软了好些,宋依颜微微一笑,得意的垂头羞涩抿嘴,柔柔福身。

宋依颜绝口不提巫蛊的事,席间不停替江烨殷勤布菜、甚至还替莺儿夹菜,一时气氛十分温馨,江烨便更加觉得妻子懂事。

江采茗在一旁也收敛了对莺儿的敌意,尽力在江烨和宋依颜之间活络气氛,吃到一半,天色也就晚了下来。

******

晚霞浓红雨滴,透出明澈红艳轻纱渐渐晕染,橘色到殷红渐变,似乎有什麽火焰在天际燃烧,将凉亭,水池,侯府的一草一木都镀上金红色的霞帔。

“侯爷,来,尝尝这个……”宋依颜托着袖口,黑金筷子夹起一筷子青瓜**丝就要放去江烨的碗里,就听到庭院门口传来惊慌骚动。

“不好了,侯爷,不好了!”来人是江烨贴身的长随,他面色苍白冷汗欲滴,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得江烨直皱眉,宋依颜更是连筷子都吓掉在了桌上,很是惊慌的来回扫视。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江烨斥责,拍了拍宋依颜的手,扭头问“出什麽事了?”

长随连口唾沫都不敢咽,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侯爷!方才马厩来报,赤豪,赤豪它死了!”

******

江烨猛然站起身,俊脸被彻底的暴怒扭曲了!

赤豪!

赤豪是慕容尚河送来的汗血宝马,珍贵自不必说,在大猎前夕暴毙,会导致多麽恶劣的後果!

他曾经信誓旦旦的向慕容尚河保证过,一定会带赤豪上大猎一展风采,眼下它突然暴毙,慕容尚河会怎麽猜忌他?会不会认为他轻慢了自己赏的贺礼?赤豪不止是一匹马,更是他忠心於慕容尚河的信号!赤豪暴毙,他根本无法和慕容尚河解释!

“好好的,怎麽会这样!” 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江烨怒发冲冠,恨不得连刀带柄抽死这长随,整张脸青红紫涨,“废物!全是废物!都是干什麽吃的?连一匹马都照顾不好!”

宋依颜不敢置信的捂着嘴巴,泪水盈盈,身子摇摇欲坠,“天呀,几日後夫君就要带着赤豪去大猎了,它怎麽会在这个节骨眼被人害死?”

莺儿缓缓放下了手上的筷子,好整以暇的喝了口水,淡淡瞟了一眼宋依颜,“大夫人,您这话也未免太过武断了,人家还什麽都没说呢,你就一口咬定赤豪是被害死的?”

宋依颜闻言脸色一僵,狠狠瞪了莺儿一眼。

那长随咽了一口唾沫,嘴巴干的起皮,可见心头也是火烧火燎,“莺儿夫人,事实上赤豪的确死的蹊跷!方才马厩里的马儿们都在好好吃草,就听到赤豪一声长嘶,小程他们赶忙去看,就见赤豪砰的一声栽倒,再也没爬起来!已经、已经没气了!”

宋依颜眸子兴奋的眯了一下,故作关怀的连忙追问,“怎麽会这样!赤豪……可是吃了什麽不对的东西?”

江烨大怒,一把掀翻了桌案,汤汤水水翻洒一地,“可恶,都去马厩看看!“

还有几日就是大猎,他该如何对慕容尚河交待!

他心里翻江倒海,恨得嘴里只发苦。

宋依颜带着碧波、江采茗还有莺儿连忙跟上江烨,还有不少丫鬟小厮一起。

******

马厩里升腾着不安的气息。

热汗气味交杂着马骚味,还有草料的乾燥腥味。

光线昏黄,曾经雄健桀骜的高大红马沉重的身体翻倒在草堆上,口吐白沫,四肢僵直,毛色发黑,显然已经死去了,黑宝石一般的大眼睛乌幽幽的瞪着,在昏黄灯光下令人毛骨悚然。

“天哪……”宋依颜不忍的扭过头去,眸子盈盈聚了泪珠,“畜生与人无害,谁这麽恶毒,竟然连一匹不会说话的马儿都不放过?”

江烨胸口如同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的喘气,一拳砸在马栏上,“马厩里管事的呢!还不快过来!”

小陈哈着腰战战兢兢的走来,满头大汗,“侯爷……”

江烨目光中怒火滔滔,几乎用眼睛吃了小陈!“你说!赤豪怎麽会这样!”

小陈吓得直发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侯爷,小的不知道啊!赤豪一直都很健康,可方才突然就口吐白沫死掉了……”

“好好的怎麽会突然死掉!定是有人作怪!”江烨怒吼,一手指向死去的汗血宝马,“这种宝马身体极为强健,哪里会那麽容易暴毙!”

小陈犹豫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斜靠在门边,艳丽万方的莺儿,期期艾艾的开口,“这、这赤豪的确一直是没有异样的,无任何不妥!只是……只是它在今日吃了莺儿夫人抱来的草料之後,不到一个时辰,就、就暴毙了……”

赤豪的草料的确是莺儿抱来的,江烨当时也在马厩,他自然相信自己的眼睛,丝毫也不怀疑小程的话。

……莺儿!

江烨猛然转身,黑眸里烧灼着怒火。

莺儿淡淡瞟了他一眼,站直身体,“草料是我抱来的没错,可是那能代表什麽?小陈,难道你想说,是我害死了赤豪?”

莺儿的语调比霜雪更冷,江烨的怒视、周遭众人惊疑的低语都不能让她的镇定减少半分。。

小陈昂头看莺儿振振有词,“小的自然没有这麽说。可是,赤豪的确是在吃了莺儿夫人你抱来的草料以後就抽搐倒地,口吐白沫的!”

”闭嘴!“莺儿打断他,“你凭这一点就想断定我抱来的草料有问题?那堆草料放在马厩外面,还是你让我去抱的,你忘了?”

小陈定定的看着莺儿,“莺儿夫人,赤豪一直以来都是您在照顾,它的饲料和其他马匹不同,都是您特意配好、堆放的,我们平日不沾手。要说有什麽问题,应该就是出在这些草料上!”

江烨的声音冷的仿佛暗夜的冷雨,“莺儿,你有没有在赤豪的草料里做手脚?”

莺儿倔强的一扭身子,“侯爷若是怀疑奴家,尽可以去验一验那些草料有没有毒啊!”

宋依颜闻言,心下冷笑。这个莺儿死到临头还懵懵懂懂────赤豪的饲料里,她早就让小陈掺了大量砒霜!这个小程是江烨从御马监徐大人那里借来的,宋依颜早早就买通了他。

她曾经以为借巫蛊案就可以收拾掉莺儿,不必动用小程。哪里知道,莺儿竟然如此狡猾,不但被她平安逃脱,甚至狠狠坑了自己一把,这一次,她绝对不能让她翻出手掌心!

宋依颜几不可察的挑起嘴角……这一局她布置得十分周全,莺儿决然没有翻身的可能!

******

因为赤豪食槽里的草料已经被它吃光,江烨便派人去马厩外检查赤豪专属那堆草料。

一个小厮前去还没动手翻,就突然指着那堆草料惊叫,“快看!老鼠吃了那草料就死了!”

众人闻言纷纷匆忙涌出马厩。就见到赤豪的草料堆边死了好几只老鼠。

马料经常会有老鼠来偷吃,可这几只老鼠四肢僵硬、口吐白沫,显然是被草料毒死的。

“叫罗大夫来!验一验这堆草料!”江烨冷冷的目光比毒蛇还要阴冷,赤豪的死,让他在慕容尚河面前无比被动,这不是一件小事!

森冷的感觉从牙根蔓延,江烨简直不敢想像,如果大猎上赤豪不能亮相,慕容尚河会是一副什麽表情!

宋依颜立刻转身冷冷的注视着莺儿,娇声厉喝,“莺儿,你可知罪!”

莺儿扯了扯唇扬眉瞟她,“大夫人,我可什麽都没做过,知什麽罪?您难道忘了巫蛊的事情?一切都还没搞清楚,您就又急着往我身上栽赃了?”

宋依颜狠狠吸口气,指着草料边的死老鼠,“那些草料是你准备的!也是你抱去喂赤豪的!老鼠吃了就被毒死,显然是草料里面有毒!你的心肠怎麽这麽卑劣,居然连一匹马都不放过!?你知不知道侯爷要带着它上猎场!”

“草料是我准备的没错,也是我抱去给赤豪吃的,可是……毒就一定是我下的?大夫人,我提醒你一下,草料堆在这里,人来人往的,谁都有可能给里面下毒,你凭什麽就一口咬定是我?”

闻言,江烨身边的一个小厮突然跪下,连连膝行几步跪在江烨身前,“侯爷……小的想起来了,前阵子,香梨馆的白竹姑娘说院子里闹老鼠,托小的给她弄点砒霜来,小的就给白竹姑娘拿了不少……”

白竹是香梨馆的婢女,更是莺儿的贴身侍女。前阵子香梨馆总是闹老鼠,咬的门框都是齿痕。白竹和莺儿都十分厌恶老鼠,商量了一下,就找了个江烨的小厮讨了些砒霜去毒老鼠。

宋依颜冷冷一笑,眼皮微微耷拉下来。等会儿草料里的砒霜被验出来的时候,莺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江烨语气极为清淡冷漠,揪过莺儿的领子,冷冷开口,“是真的麽?你拿过砒霜?”

莺儿大眼睛里倒映着江烨青紫的俊容,双手有些发木,抖颤着抱住江烨的手腕,楚楚可怜的盯着他,“侯爷,奴家的确拿过砒霜,可那都是为了毒老鼠────”

“贱货!”江烨暴怒大吼,一个巴掌扇过去,将莺儿掀翻在地!

莺儿哪里禁得住一个壮年男人如此用力的耳光,登时摔倒在地上,面颊高高肿起,她凝着眼泪捂住辣红的左脸,“侯爷……奴家发誓,奴家真的只是拿来毒老鼠了,绝对没有毒害过赤豪啊!”

宋依颜状似摇摇欲坠,不可思议的扶着江采茗的手,从眼角瞥向莺儿狼狈的模样,眸中微微划过一丝阴毒,心里辣爽────终於看到这个狐狸精狼狈的样子了!

老鼠,自然是她命人悄悄放了不少在香梨馆里。鼠患闹起来十分烦人,用砒霜做药灭鼠是十分常见的法子,莺儿自然也用了。

随後,宋依颜就抓住今日的机会,让小程行动!他不但给赤豪的草料里掺了砒霜,还设计江烨亲眼看着莺儿将草料抱去赤豪的食槽……整件事环环相扣,万无一失,莺儿死定了!

江采茗紧紧依偎在江烨身边,抱着他的手臂,“爹爹,赤豪对你的重要性咱们全府的人都知道!那是慕容大人送给爹爹的,如果没有了……”

不等江采茗说完,罗大夫就已经赶来。

罗大夫卷起袖子,抓起一把草料闻了闻,然後用银针试了试。最後,他拿起地上的死老鼠剖开看了看,又抓起少数的草料融入水中。

江烨冷冷看着罗大夫摆弄,开口问,“怎麽样?这些草料中是不是有砒霜?”

罗大夫肯定的点点头,“没错。草料中,确实含有大量的砒霜。”

江烨闻言恨不得能一脚踢死莺儿,冷冷瞪了一眼她蜷缩在地上的身影,刀刻般的脸庞在昏暗灯光下如同一个索命修罗。

宋依颜彻底放心下来,眉目间都是狰狞亮光,她紧紧盯着倔强擦拭脸颊的莺儿,从牙缝里挤出幸灾乐祸的笑意,表情却楚楚可怜:“莺儿,你怨恨我也就算了,怎麽能毒死赤豪呢?侯爷,赶紧把她绑起来押下去吧,咱们府里怎麽能容得下这种人?”

“不是我!”莺儿蓬乱着头发扑去江烨身边,却被几个小厮紧紧拽住,江烨也冷冷的瞪着她,恨不得当场取她性命!

莺儿嘶叫,“侯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的确要了砒霜没错,可是我从来没有害过赤豪!我只毒过老鼠啊侯爷!”

江采茗冷笑,“姨娘,不是你还会是谁!?整个候府里只有你要过砒霜,那麽草料里掺的砒霜肯定是你掺的!赤豪就是被你毒死的!你还想怎麽抵赖!”

莺儿咽咽口水,拼命反抗着按压她的小厮们,却还是被一层层捆上了绳子,结结实实的绑了起来。

“侯爷!”莺儿拼命挣扎,居然硬是挤开了那几个壮实的小厮,泪涕满脸的一头撞进江烨的胸口,“侯爷先不要定奴家的罪啊,侯爷想想,奴家有什麽理由,什麽动机要毒死赤豪?它死了,对我有什麽好处啊!”

江烨被她一撞,只觉得胸口发闷,不由得後退一步,皱起了眉头。

……莺儿说的,也的确有道理。

如果莺儿想毒死宋依颜或者江采茗,那倒说得通,可是……一匹马和莺儿无冤无仇,她何必要弄死它?

宋依颜盯着江烨变幻莫测的表情,柔柔一笑,在旁边轻语开口,“夫君,赤豪的死或许对莺儿没什麽好处,可是对侯爷却有大大的坏处!慕容大人定会为这件事情而为难夫君啊……莺儿,她可是皇上送来的,心里头装的未必就是夫君吧?”

江烨一凛,彻底清醒了过来!

莺儿是皇上送来的!因为那些情书,因为她柔媚娇粘的模样,他一度以为莺儿是真心爱慕着他这个夫君,以他为天,所以最近才会异常宠爱她……

原来她一直是细作!一直是皇帝送入侯府来挑拨离间的!

莺儿害死赤豪,是要离间他和慕容老的关系,她真正效忠的人────是皇帝!

江烨慢慢走近瘫软的莺儿,手指捏住她的下颚,莺儿痛苦的呻吟几声,只觉得下颚疼痛欲碎,连骨头都在呻吟着抗议!

“原来如此,我终究还是错信了你……”江烨轻柔的眯起眼,一把抽出腰间的短刀顶住莺儿的咽喉!

“侯爷……等等……”尽管气若游丝,莺儿还是将软软的手指搭在了江烨的手腕上,那一双明净漆黑的眸子里含着深深的委屈,还有某种倔强而无辜的洒脱气息。

“侯爷,如果事情真是您以为的那样,不用侯爷杀我,奴家也会自绝於侯爷面前!只是侯爷,你忘了麽?那一天大夫人用巫蛊陷害奴家……情形和今日一模一样!莺儿险些就丧命了!如今……莺儿只求侯爷给奴家一个解释的机会,并不要太长时间!侯爷错杀了莺儿不要紧,可是万一就此放过了那个害死赤豪,却还逍遥法外的真凶可如何是好!”莺儿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铿锵有力,到最後,竟然带着金戈铁马的坚定气息,沉稳若寒铁,一字一句敲击在江烨心头!

宋依颜听了心头一凛,不由得手心发汗。

明明一切都已经铁证如山、木已成舟,她却反而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慌感!

这个莺儿,目光坚定,看起来泪盈盈的,声音里却没有丝毫慌张。莺儿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扫过来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充满了嘲讽和怜悯!

江烨闻言,暂时按捺住了怒火。

他还残存些许理智。

巫蛊案就在不久之前,在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莺儿是罪人,可最後,她反而是被陷害的那一个!

那麽,听她解释一番,又如何呢?

江烨松开了手指,莺儿顿时大吸一口气,不断咳嗽,蜷着身子撑在地上喘息。

“解释。”江烨淡淡开口。

如果她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那麽即使她是皇帝御赐的贵妾,他也会想法子要了她的命!

“侯爷,这还有什麽好解释的?明明已经人证物证俱在,侯爷还是快发落了她……”宋依颜只嫌夜长梦多,忍不住插嘴。

虽然认定莺儿翻不出手心去,但她就是十分惊慌,总觉得事情要出现转折。

莺儿淡淡抬起头盯着宋依颜,“大夫人,若是莺儿有错,自然有侯爷降罪。您急着发落奴家干什麽……莫非您心虚了?”

宋依颜一噎,脸色极其难看。有巫蛊案在前,宋依颜现在没有当初纯善无比的形象,说话分量也不同往日,便悻悻甩了袖子,哼了一声沉默下来。

江采茗挽着宋依颜的手,眯起眼睛看着莺儿。虽然她不知道娘亲究竟用了什麽法子构陷莺儿,可是这个她入府以来,就搅得娘亲不得安生,父母龌龊,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惜!今日,一定要她命丧於此!

莺儿动了动,将身上捆绑的绳子解开,走去罗大夫身边,“罗大夫,您能不能仔细检查一下赤豪?看看它究竟是怎麽死的?”

“这……”罗大夫摇摇头,“老夫是给人看病的,不太懂马匹和牲口。如果莺儿夫人要老夫认真检查的话,最好再请一位专业的马医来比较稳妥。老夫认得京城有几位骡马方面的名医,给许多公侯府邸的骏马都诊治过,不如请他们一起来协助老夫?”

有人搬来了座椅,江烨携了宋依颜坐了,大手一挥,“好!去请!”

*******

侯府的小厮们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几位骡马大夫就被请来,围在赤豪的身边,点着油灯仔细探查。

宋依颜冷冷哼,优雅的喝了一口茶,拿过碧波递上的巾子擦拭唇角。

真不知道这些大夫有很麽好检查的?赤豪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明显就是中毒而死啊!更别说草料里面含有砒霜,再检查,难道还能翻出天去?

莺儿站在江烨身边淡淡开口,“侯爷,既然大夫人和您都认为是我毒死了赤豪,那麽,不如让大夫们剖开赤豪验屍吧!这样,就能彻底查清赤豪到底中了什麽毒,怎麽中毒的,不是吗?”

牲畜不比人,剖解人的屍身是大不敬,马匹却没有这个顾虑,死了就死了,等闲也无法活过来,江烨便点点头。

於是赤豪的屍体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抬到马厩的庭院里。巨大的马屍已经僵死,剩下一身火红鬃毛在灯火中散发着光泽。

小厮取来一柄长刀,几个大夫将赤豪肚皮朝上翻过去,用薄薄刀刃割开赤豪的马腹。

宋依颜眼角微湿,扭过头去不忍看赤豪肠穿肚流的场景,长叹一句,“真是造孽啊。”

莺儿在风灯的阴影下略带笑意的凝视着宋依颜姣美的脸,微微掀了掀嘴角,“大夫人,您别急着叹气,造孽的人还不知道是谁。”

江采茗闻言一下子沉不住气,腾地站起身,“莺儿姨娘!你乱说什麽!赤豪明明就是吃了你掺了砒霜的草料才死的────”

话语未落,罗大夫和几个骡马大夫突然扬起手,制止了江采茗的叫唤。

“……赤豪的肚子里,没有砒霜。”

☆、毒蛛 完

“什麽!”宋依颜险些捏碎了座椅扶手,抢先一步站起来,尖利喝问:“不可能!那堆草料明明就是有毒的!赤豪吃了才会暴毙────”

罗大夫淡淡挥挥手,“外头那堆草料里面确实有砒霜,可是赤豪吃下的草料却是乾净的,就是一般的饲料而已,并没有毒。”

一片嗡嗡的感觉围拢过来,无论宋依颜方才多麽胸有成竹,这会儿也隐隐头皮发麻,以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定然是大事不妙了────

江烨无法置信,脸色铁青,重重怒叱,“你们查清楚!草料里有毒,怎麽赤豪吃下去却没毒了!”

几个大夫将赤豪的肠胃从马肚子里拖出来,绞开,用银针试了又试,那银针始终明亮,不曾变色。

一位白胡子大夫缓缓摸着胡须道,“侯爷,中砒霜而死的牲畜的确会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骨骼隐隐发黑,可是赤豪的骨头是白净的。另外它的胃、肠子,我们都剖开检查过了,它腹中残留的草料我们也查验过,一点毒也没有,赤豪根本就不是中毒而死的。”

怎、怎麽会?

宋依颜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惊慌失措的和小程、江采茗对视一眼。

小程牙齿打战,缩头缩脑的瞄向莺儿────怎麽会?草料里他掺好了砒霜,可赤豪吃下去却突然无毒了?

莺儿笑吟吟的走过来,在宋依颜面前站定,施施然抱起双臂,“意外麽?大夫人?您让小陈在赤豪的草料堆里掺了砒霜,可是,今天我拿给赤豪的草料,根本就不是从那个草料堆里抱来的!”

她弯起眼睛,眸子里面流动着恶毒的水,转头看向江烨,“侯爷,奴家忘了告诉你,今天我去抱草料时,觉得赤豪的草料有些湿了,便去普通马匹的饲料堆里抱了一捆喂给赤豪。所以说,我根本就没有给赤豪下毒啊!”

小陈啊的一声吞口唾沫,瘫软着坐在了地上!

马匹所用的草料全部堆放在马厩外面,他当时开口让莺儿去抱草的时候身处马厩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所以莺儿究竟是从哪里抱来的草料,他根本没有亲眼看到!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必然会从赤豪专有的草料堆里抱回一捆来,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她抱的根本就不是赤豪那堆!

这……这……他哪里想得到!

“小的……小的冤枉夫人了,哈哈……”小陈抹过一头一脑的油汗,牙齿打战,双腿不断哆嗦。

“冤枉?”莺儿吊起美得令人心悸的美眸,“没这麽简单吧?我抱来的草料是没有问题的,可赤豪却暴毙了,那是什麽原因?还有,究竟是谁给赤豪的草料堆里面下了砒霜呢?!”

────情况又完全倒转!

莺儿变成了审判者,阴影下笑容恶毒而阴冷,看的宋依颜和小陈腿脚虚软,差一点昏厥过去!

******

江烨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怒火,这侯府都成了什麽样子了!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简直没个安生的时候!

“大夫!赤豪到底是怎麽死的,你们查出来了没有!”江烨暴怒至极,再也不耐烦坐在座椅上,直接起身在马厩的院子里来回烦躁的踱步。

宋依颜脸色极其难看,牙齿都开始格格挤压,遍体寒毛根根竖立起来。

这个莺儿的表情和巫蛊案发那时一样,甚至更加阴沉,如同数九寒天的冷血,冷冽透骨,又带着必胜的傲慢。

偏生莺儿紧紧盯着宋依颜的眼睛,一字一句,娇盈婉转的缓缓给江烨暴躁的情绪添柴浇油,“侯爷,奴家方才提醒过您,您忘了巫蛊的事情了麽?有人一直想要至奴家於死地啊!若不是奴家今日侥幸没有去抱那堆掺了毒的草料,恐怕就要被人诬陷,丢命去了!奴家没命了不要紧,可是侯爷真的该好好想一想,究竟是谁要借着害死赤豪来诬陷奴家!”

江烨从阴暗的烛火处慢慢转头,冷冷的盯着宋依颜,那目光冷若爬虫,如同一弯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暴怒汹涌的浪涛,下一秒锺就是洪灾灭顶!

草料有毒,而莺儿却并没有把毒草喂给赤豪,这就说明莺儿根本就没有动手去害死赤豪的动机!

那麽,那堆掺了砒霜的草料肯定不是莺儿动的手脚,显然是有人打算借刀杀人!

有巫蛊之案在前,这个人除了宋依颜……简直不作第二人想!

宋依颜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的乾乾净净,然而她惊慌的环顾了一下,在莺儿的目光中竟然恐惧的退了两步,怒声尖叫道,“莺儿!你不要对侯爷乱说!”

莺儿“嗤”的轻笑一声,“大夫人,奴家怎麽乱说了?奴家抱来的草没有毒,可是那堆草料却的的确确掺了毒!赤豪也的的确确死了!那麽是谁杀的?是谁掺了毒想要害人?”

宋依颜竭力保持嗓音和目光的稳定,手指却难以自持的慌乱颤动,转头看向江烨,她强自镇定开口辩驳,“夫君……夫君你不要这样看我,这件事和妾身没有关系……妾身,妾身从来不靠近马厩,根本就没有机会对马儿做什麽呀!夫君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妾身房里搜查,妾身那里乾乾净净的,根本没有什麽砒霜!”

莺儿挑起眉角,“大夫人,你不来马厩,不代表你不能下毒!您何需亲自动手?马厩里马夫那麽多,您随便买通几个,掺毒杀马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夫君!”宋依颜嘶叫,扑在地上,方才的高贵矜持全数崩溃,“夫君,妾身是清白的呀!莺儿心里对妾身有怨,就把所有脏水往妾身身上泼!草料里面有毒,不代表就是妾身下的毒啊!”

赤豪对於江烨而言意义完全不同,代表着他和慕容尚河的合作关系!江烨对於赤豪的重视不亚於官印!如果被江烨认定是她害死了赤豪……决然不是禁足就能打发的事情,这一次说什麽也不能让这个罪名落在自己的身上!!

江采茗也扶着母亲跪下来,失声大哭,宛若一朵娇弱的淩霄花,“爹爹,爹爹你不要冤枉了娘亲,说不定……说不定是莺儿故布疑阵,先用砒霜迷惑爹爹你的眼睛,再杀死赤豪的!赤豪明明没有吃下砒霜,却暴毙了……说不定,说不定是莺儿用了别的法子!”

宋依颜连忙点头,她也不知道为什麽赤豪明明没有吃下毒草,却突然暴毙了!

整件事情都仿佛隐藏在一个迷雾中,让她完全看不到方向。院子里的灯火在黑暗中透出一线阴暗淡黄,冷毒飘渺。

******

那边围着赤豪验屍的大夫们终於结束,缓缓站起身来。

白胡子骡马大夫叹息一声,回禀江烨,“侯爷,这赤豪是……是被热死的。”

“热死的?”江烨听了,心中疑窦丛生,有些不可置信的膛大黑眸,“大夫,你是说,没有人害赤豪,它只是被热死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夏日暑热,可是马厩里面都是名驹,布置的十分阴凉,其他的马匹都没事,怎麽单单赤豪就被热死了?!

宋依颜闻言松了一口气。热死的,那就代表它是自然死亡,虽然不能借此扳倒莺儿,可这责任也怪罪不到她宋依颜头上,这一局,应该算是过去了。虽然没有达到原先预计的效果,可也伤不到她自己。

“不。”老大夫淡淡摇了摇头,“赤豪是热死的,但是并不代表没有人害它。恰恰相反,害它的人使用的手法十分巧妙。汗血宝马是极为罕见的骏马,许多人都不了解它的习性,如果不是专业的骡马大夫或对汗血宝马有所了解的人,是不会发现赤豪真正的死因的。”

老大夫顿了顿,反问江烨,“侯爷,你知道,汗血宝马为什麽会叫’汗血宝马‘麽?”

江烨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心底怒涌,“汗血宝马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奔跑速度极快,是天下速度最快的骏马。不仅如此,它在发力奔跑时,浑身所流的汗液里会混着少量的红色血浆,所以才称为‘汗血宝马’!”

大夫点头,“的确。然而侯爷有所不知的是,汗血宝马之所以能风驰雷电,比所有马匹的速度都快,是因为它的肌肉散热方式和其他马匹完全不同!这世间凡是奔跑速度快的动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跑得越快,体温上升就越快!豹子如此,汗血宝马亦是如此!因为速度太快,所以汗血宝马奔跑时的体温远远高於其他马匹!因此,汗血宝马会渗出血汗,以此来给高热的身躯散热!”

江烨眉目圆睁,“大夫!你是说────”

“没错,”老大夫点了点头,白眉下的眸光厉若寒刃,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有人给赤豪吃了止汗的药物!这种药物不是毒,银针测不出来,却可以让赤豪无法排出汗液,活生生热到憋死!”

这话,老大夫说的咬牙切齿!他一生都在为名驹看病,马匹在他心里的重要性无与伦比,他天性喜爱这种高雅俊丽的生物。

而汗血宝马,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名品,他如何能够容忍有人如此暴殄天物,戕害如此名贵珍惜的马匹!

江烨几乎捏断了手指────果然,果然还是有人居心叵测,弄死了赤豪!

眼看大猎将近,最近赤豪的训练十分紧凑,每天几乎都要跑满一百里,如此发力,却无法排汗,肌肉几乎都被高热腐蚀了,自然承受不住,就此暴毙!

远远的莺儿冷笑一声,笑声即轻且软,比耳畔的风还要低柔,却恶毒的淬了毒,丝丝缕缕的,仿佛有毒的蛛丝,让宋依颜难以呼吸,只觉得头皮沉沉发痛,不安感觉如同漆黑的墨晕染上整颗心脏。

******

“来人!查!就算把侯府翻个底朝天,本侯也要查出来是谁用了这等恶毒下作的法子,要陷本侯於不义!”

江烨的面孔在灯下扭曲的如同恶鬼,心头涌上一阵滔天的怒火。

宋依颜和江采茗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阴滚的怒意,不禁吓得两股战战────她们丝毫不怀疑,那个下药的凶手将会承受多麽可怕的刑罚!

莺儿抱着双臂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啊,害死赤豪的人心思也忒阴毒了,居然搜肠刮肚想出这麽个法子。看来在草料里下毒的也是这个人,一招杀不死赤豪,还要第二招、第三招,非要陷侯爷於不义!”

江烨冷冷的看了莺儿一眼,再冷冷的扫向宋依颜,启唇下令,“除了各房各院,女眷也要搜!”

说罢,宋依颜、江采茗、莺儿、碧波等几个人就被带入一个围起来的帐子,被数个丫鬟妈妈们挨个搜查了一番。而管家也带着无数小厮翻查各房各院,几乎要将整个侯府倒腾个底朝天!

这一次搜查,江烨没有任何偏颇,无论是妻子、女儿还是妾室,统统不放过,一定要抓出真凶!

******

检查完毕,丫鬟妈妈们重新帮夫人小姐们整理好衣冠,鱼贯而出。

莺儿唇边噙着笑意,转头笑觑了宋依颜一眼,那一眼,充满了嘲弄。在昏黄的灯光下,绿树照的惨白,那笑意娇艳耀眼的令人感到无比突兀恐怖。

宋依颜、莺儿等人将身上佩戴的香囊等物都统统解了下来,盛在一个盘子里递去江烨面前,他挨个翻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一个十分精致的锦绣坠袋有些眼生,江烨拿起来口朝下倒了倒,竟然倒出了一大袋青绿色的丸子!

“……这是谁的?这些丸子是什麽?”江烨问。

碧波赶紧福身,“回禀侯爷,这袋子里装的是夫人近日在吃的补药,唤作清凉丸。夫人前几日身子不舒坦,就一直在吃,这东西是给女人补身美颜的,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呀!”

一旁的老大夫却突然按住江烨的手,皱眉,“侯爷,这东西可否让老夫看看?”

******

虽然心里没鬼,宋依颜还是从头到脚说不出的虚软紧张,总觉得有什麽惊天动地的事情要发生!

老大夫将清凉丸检查了又检查,放在嘴里咬了咬,又嗅了嗅,缓缓的,抬起了头,“回禀侯爷,这个清凉丸,恐怕就是害死赤豪的罪魁祸首!”

宋依颜的脸色刻变得惨白,额头冷汗密布,几乎要昏过去,“不可能!老大夫,你莫要乱说!这些清凉丸不过是我美容养颜的药物,向来都是我自己在吃!我一向闭门不出,连马厩都没有来过,怎麽能和我扯上关系!”

老大夫面色不悦,猛地一沉,“侯爷,我给马儿看病至少也有几十年,您若是不信,尽可找其他人再验!这些清凉丸虽然有美容的功效,可是里面含有大量止汗成分,寻常女子吃了可以肌肤清凉,夏日里也能保持冰肌玉骨,但是汗血宝马吃了就会阻止身躯排汗,活活憋死它!方才我闻了闻,清凉丸的药味和赤豪皮肤下的隐隐气味是完全一样的,赤豪一定吃了同样成分的止汗药物!”

江烨的胸口如同风象风箱暴怒起伏,猛然转身,“去查!所有的水桶、草料、豆饼都查一遍,看看那清凉丸被下在什麽地方!”

他咬牙切齿的狠狠瞪着宋依颜,眼珠子红的几乎冒血,“大管家!去大夫人的梅居搜一搜,看看她还藏了多少清凉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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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宋依颜惊骇欲绝,拼命地抖颤着嘴唇爬到江烨跟前,匍匐哭泣,“夫君,妾身是被冤枉的!妾身从来没有来过马厩,就算是真的想要下药,也没有机会啊,夫君你要明察!”

莺儿银铃一般的笑声沉沉晃悠过来,“大夫人这话可说岔了,您人虽然没来过马厩,可是您经常在花园里散步晃悠!所有马匹的饮用水都是从花园的水井里打来的,如果您要在水井里做文章,那……?”

江烨一脚踢开宋依颜,“来人,去花园的水井检查!”

不到一刻锺,几个小厮和大管家都回来了,大管家手里抓着沉甸甸一大包袱药丸,“回禀侯爷,小的在大夫人房间里找到了大量清凉丸!还有配制清凉丸的药方!”

派去花园的小厮也回来了,“侯爷,水井验过了,井里被人投了大量清凉丸,整口井水里都含有这种药!”

******

宋依颜头发蓬乱,手心湿腻的几乎把不住地面,江采茗惊慌失措的抱着母亲的身子,背心热辣辣地沁出了一层汗水,恨不得将莺儿抽筋剥皮,油烹火煎!

“爹爹……你,你不能就这样冤枉娘亲!如果,如果赤豪真的是因为喝了下清凉丸的井水死掉的……为什麽其他马匹都没事?”

老大夫淡淡的瞟了宋依颜一眼,叹气收拾药箱,“县君,那水虽然是所有马匹都在喝的,可是,普通马匹排汗并不像汗血宝马这麽剧烈。虽然清凉丸对普通有所影响,但绝对不足以致命,唯独汗血宝马……任何止汗的东西都等於要它的命!”

莺儿走去江烨身边,满意的看到江烨脖子、额角都密密麻麻盘亘着指头粗细的青筋,显然已经暴怒到了顶点!

她咯咯轻笑,“侯爷,这下药的人可真阴险。居然能想到在井水里投清凉丸,这麽一来,人喝了井水没有影响,其他马匹喝了井水也不要紧,唯独就害死了咱们府里唯一的汗血宝马!如果不是今日骡马大夫发现了,谁会想到这种女子闺房里美容养颜的东西也能用来祸害他人!”

“你血口喷人!不是我啊!夫君!害死赤豪的绝对不是我!”宋依颜尖叫着爬去江烨脚下,江烨垂眸冷冷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几乎打歪了她的半张脸!

莺儿冷笑,“不是你?大夫人,你怎麽敢说不是你?难道买药的人不是你?配药的人不是你?清凉丸的方子不在你手上?管家方才还搜出来了大量的药丸……赤豪是因为清凉丸死的,不是你害死它,又会是谁!侯爷,这件事最好确定不过,只要您派人去大夫人常抓药的药铺问一问,自然知道大夫人是不是经常去抓药配制清凉丸!”

罗大夫闻言叹息一声,回禀,“侯爷,不用找人去药铺,老夫就可以作证。清凉丸的方子,大夫人前几日就找老夫和几位太医一起看过,夫人确实拿方子配药来吃了。当时老夫也告诉过夫人此药可以清凉止汗,只是老夫没有想到,夫人不仅自己吃,还……”

末了,他摇摇头,长叹一声。

莺儿在黯淡灯火中微微弯起美目,眼角眉梢流光溢彩。

没错,井水里面的清凉丸自然是她偷偷投入的,只是,她那里如今乾乾净净,一颗药丸都没有,连药方都在宋依颜手中,无论如何也赖不到她身上!

更重要的是,宋依颜疑心方子有问题,为了保险,曾召集了好几位大夫前去会诊。如今这些大夫就个个都是人证,证明了宋依颜的确在配药、吃药!

宋依颜,宋依颜,今日你无论如何,没法脱身!

******

“不,不!”宋依颜闻言只觉得陷入了万丈深渊,被粘腻的蛛网死死缠紧,眼前的莺儿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走来吞噬掉她的毒蛛!

宋依颜此刻再也不见往日里空谷幽兰的模样,面色惨灰,蓬头乱发,浑身衣裳早已跌在泥地里,满身脏污的大声叫着,一边拼命挣扎,“夫君!妾身是被陷害的!妾身从来没有给井里投过什麽清凉丸啊!”

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身恶狠狠的盯着莺儿,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是莺儿!是莺儿干的!她也有清凉丸,她也会配啊!妾身的这张方子就是从莺儿那里偷来的!”

事到如今,就算要她承认偷盗他人财物,也非说不可了!比起害死赤豪的罪过,偷盗只是个小小的罪名了!

莺儿一手挽着江烨的手臂,委屈的泪花滚落,“侯爷,大夫人怎麽总是要诬陷奴家!大夫人,既然你说清凉丸的方子是从我屋子里偷来的,那麽请问是谁偷的?”

碧波膝盖一软,慌忙跪了下来,“启禀侯爷……这方子,这方子的确是奴婢从莺儿夫人屋里偷来的!奴婢也是一时糊涂,想要为大夫人调理身体才会去偷,这张方子真正的主人是莺儿夫人,侯爷,大夫人是冤枉的!”

莺儿微笑挑眉,“碧波,你说方子是从我那里偷来的?请问,谁看见了?”

脑中一道冷光劈过,碧波身上一软,瘫了下去……完了!

既然是偷来的,自然不会有任何人看见,根本无法作证!

莺儿趁胜追击,“既然没人看见,你怎麽敢血口喷人来诬陷我?我可从头到尾就没有听说过什麽清凉丸,碧波,你是大夫人的贴身丫鬟,你的话根本不能作数!”

宋依颜见碧波不顶事,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抓着江烨的衣摆一手指向莺儿,恶狠狠的眸中发出荧荧红光,“是她,夫君,真的是她!吃了清凉丸的女人,在夏天肌肤也会清凉无汗,夫君,你看看莺儿!她身上清清爽爽,一滴汗也没有,她也有清凉丸啊!”

莺儿笑眯眯的从衣襟里拉出一块通体晶莹、碧绿剔透的圆形玉璧在宋依颜眼前晃悠,“大夫人,看好了哟,这碧玉叫做‘寒冰玉’。奴家之所以能够肌肤润泽、清凉无汗,都是因为佩戴了这块玉的功劳,和那劳什子‘清凉丸’可半点没有干系!”

江烨勃然大怒,一甩脚就将宋依颜踹开!“事到如今,你不但没有半点认错之心,还要继续诬陷别人,你这心肠,真是毒如蛇蠍!”

******

被利用了。

她被莺儿利用了。

先是巫蛊,再是赤豪的死,莺儿一环环将她的脖子送入绞索,收绳夺命,避无可避!

完全无可辩驳,完全没有死角。

宋依颜瘫在地上,空茫无助的看着黄豆一般的风灯挂在树梢,隔着灯罩一点朦胧晕黄,鬼火一般凄惨,胸口的脉搏律动渐渐变缓,血液里仿佛有无数虫咬蚁噬浅浅的激荡,在无尽黑暗中永远灭顶。

江采茗无数的话堵在喉咙口,却什麽也说不出来,人证物证丝丝入扣,还有什麽翻身的余地?她泪盈盈的望向江烨,却看到的是父亲近乎於狰狞的神色!

“一个字都别想求情。”江采茗还没开口,江烨已经抢先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滚回你自己的闺房去,如果你不想落到和这个贱人同样的境地,就滚!”

江烨从来不曾这麽疾言厉色的和女儿说过话,宋依颜强压下心口的剧痛,拼命伸出手胡乱在空气中摇动,不断哀求,“夫君!夫君!都是妾身一个人的错,和茗儿没有关系,你不要凶她……她可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啊!”

“滚开!”江烨扭曲着脸将宋依颜抓开,狠狠掼在地上!他毫不留情,眸子怒的发红,声音冷峻而阴滚,“来人,把二小姐带回闺房,从此以後,如果她还敢来看这贱人,就不是本侯的女儿!”

江烨满目嫌恶的看着宋依颜,一想到她这麽多年来的善良温柔都是假像,皮相下净是恶毒蛀虫,真真是一只骷髅恶鬼!而他竟然还宠爱了她那麽多年!她带出来的女儿……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是个表面光鲜,内里败絮破败的毒妇!

江烨怒火上头,连带着看江采茗也觉得面目可憎,不能入眼!

江采茗哭道,“爹爹……爹爹你要相信娘亲啊,咱们府里一直平平静静没灾没难的,都是这莺儿入府後,才会这样……”

莺儿厌恶的看了江采茗一眼,都这样了,这位柔弱纯洁的二小姐还不忘拖她下水麽?

“二小姐,您说话小心一点。从前府里平平安安的,那是因为大夫人自己独大,整个晋候府里也就大夫人一个女人,侯爷连个妾都没有,大夫人自然不需要整治谁。哦……我想想,貌似侯爷身边并不是一直没灾没难吧?奴家听说,多年前,衣妃娘娘的亲生母亲、侯爷的故夫人和玉儿小姐都殁了,这不是灾、不是难?奴家觉得十几年来,府里没有争斗,恐怕是因为大夫人用了各种法子把别人都挤兑走,挤兑死才会这样吧!”

这话顿时引起了江烨对於翠秀的愧疚和对宋依颜更大的愤怒!

想当初,就是因为宋依颜昏倒、宋依颜生病、宋依颜替玉儿定亲,才导致翠秀血崩离世,玉儿小小年纪就撒手人寰!

宋依颜,宋依颜,现在想来,这些事都和宋依颜有着不可撇清的关系!

这女人,简直就是画皮包裹的剧毒蝮蛇!

宋依颜哭着不依不饶爬回去,却被无数小厮按住,他们丝毫不留情……巫蛊害人,药死赤豪,这位大夫人算是彻底完了!

几个人用力将宋依颜痉挛的手指从江烨衣服上撕开,铁钳一样的手掰开她的十指,力气之大,甚至将她的指头掰断了!

剧痛顺着手指直窜上头,宋依颜痛的直晕,一面摇头一面摇撼着身子,“夫君!夫君!你不要分开我和茗儿,她是我的命啊!”

“大夫人,您还是先担心担心您自个儿吧!”莺儿嗤笑,“巫蛊案发,侯爷对您手下留情,那是顾及几十年的夫妻情谊!您不但不感激,还用这等恶毒的法子将赤豪害死,用来诬陷我!大夫人,您明知赤豪对侯爷有多重要,失了赤豪,侯爷会被慕容大人猜忌甚至疏远!而您,为了一己私欲,就将侯爷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你但凡替侯爷多考虑一分,都不会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

这番话顿时将江烨的愤怒煽动至最高峰!

莺儿十分了解江烨,哪怕他看穿了宋依颜的真面目,只要宋依颜不对他自己造成实质性伤害,他始终不会忍心真正伤害她!

而这一次,宋依颜在明知赤豪重要性的情况下药死了汗血宝马,等於是丝毫不顾及他的难处,明知故犯,给江烨造成了极大伤害,他不可能不愤怒,他不会再对宋依颜留一丝情分!

果然,江烨眸子里连半丝怜悯都没有,冷冷的盯着宋依颜,“把这个贱人给本侯关在马厩里!永远不许放出来!害死了本侯的汗血宝马、还企图诬陷他人,这贱妇其心可诛,不得好死!永远都不许她踏入正门庭院一步,否则,就给本侯赶出大门去!”

一个小厮微微犹豫,“侯爷……这,把大夫人关到马厩……不甚合适吧?……”

“谁说她是大夫人!?”江烨转头怒叱,“从现在开始,这贱人再也不是本侯的妻子!将她给我关进马厩,休妻文书……本侯很快就给她送来!”

说罢他咬牙切齿的转身逆风而去,看都不愿意再看这个女人一眼!

******

宋依颜一个情急,直直跪了下去,眼看江烨连脚边的灰尘都不屑轻扬,不禁崩溃的大哭起来,嘶声呼唤,“夫君!夫君,你说过要对颜儿一生一世、永不相负的啊,你怎麽能休弃我,夫君,夫君!”

江烨连回头都不屑,冷冷怒哼,“这句话,是本侯从前那个心地善良的宋依颜说的,不是对你这个蛇蠍妇人!”

宋依颜爬动间撞翻了马厩侧面的尿桶,一股子尿臊气劈头盖脸泼向她,令人闻之欲呕。

莺儿挥退了四周的小厮,笑吟吟的走上去,一脚踏上宋依颜的後脑勺,将她连口带鼻踩进腥臊的马尿中!

“大夫人,让我来告诉你一个道理。”莺儿声音脆如银铃,双眸发红,莺儿不愿意叫这个女人宋依颜,宋依颜是她早逝的小姑姑的名字,不是这个女人的名字,“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说罢,不等宋依颜抬起头,她边将脚底挪去宋依颜的肩膀,生生踩裂了她的骨头!

尖利的凄凉嘶叫响彻小院,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救她。

风灯静静的,树叶静静的,连风都是静静的。

宋依颜满嘴污浊屎尿,呜呜堵着嗓子嘶叫,“你是个魔鬼,魔鬼!……”

“我是。”莺儿抱着手臂,垂下脸静静的俯视她,“你说的没错,我是魔鬼。”

我的世界早就瓦解了,坍塌了,充满痛苦和绝望,不可能走得出来。

我所有的慈悲,所有的忍让都随着我亲人的死亡而消失,所以我决定拉着我最痛恨的人共赴地狱!

“宋依颜,你的苦日子总算来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你看着啊……”一身红衣,将莺儿背後的弯月似乎染成了血色,死一般的沉重通红,铁一样的腥锈黯淡!

再怎样的繁华,都要归於红尘。

再怎样的美貌,都要输给时间。

再怎样的富贵,都会化作泥土。

再怎样的罪恶,都会用血洗涤。

举头三尺有神明,且看苍天饶过谁!

☆、鶯兒番外——畫鶯上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圆满。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甜美。

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爱过,那样就好。

这是她告诉他的话。

她说这一辈子,我都不知情为何物。

******

灯火如豆,外头是白茫茫的雪地。雪气和潮气被挡在温暖的黄色灯光外,皇城灯火通明,在纷飞大雪中继续着盛世繁华。

清晨的时候,乍寒透入锦袍,沿着温暖的肌肤一路钻,让他呼出的气息都在澄澈梅花树下带起薄薄白烟。

梅花指头是压着雪的,枝条被水浸湿呈现出一种乌黑色,花朵红艳,鲜艳点缀在指头,夭夭灼灼,韶华初绽,恍若明霞红锦。

这样的日子比流水还平淡,这样的年华流过身体,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难以激荡。

他将画馆建在晋候府对面。对面的高门府邸一片缟素,白压压的飘零着凄凉,而她一身红艳,丝毫没有披麻戴孝的意思,独自傲立行走,一个回眸,一个眼波,都幽暗尖锐。

他看了她好久。

看了她好久。

******

天青小雪,然後慢慢变大。

今年的雪,比往常更冷,鹅毛一样从天际扬撒,吸一口气就是数九寒冬天的冷飒。

桌子上堆好了画卷,一轴一轴都是万金,墨在雪光中变冷。

侍童推门而入,恭敬的抱了那些画轴下去,不敢碰坏一分────这繁华盛世间,最是诗酒年华馥郁芬芳,而画兰公子的画作更是价值连城。

京城风流人物云集,世人皆知,天下风雅才华尽在三个人身上:帝王擅花草、丞相擅山水,画兰擅画黄莺。

因为前两位极尊极贵,很少动笔,因此民间百姓根本无缘一览。

唯独画兰公子一手活灵活现的黄莺儿名动天下,每日前来求取的人流无数,他的画馆建在帝都繁华处,种了一满院子的梧桐。

睁着一双笼着烟水的眼睛,白发青年站在窗前,清酒两三盏,每日都痴痴望向晋侯府邸。那里如今是一座坟墓,埋着她的人生。

那个明艳潋灩的姑娘。

他取来笛子,吹了一曲牡丹恋,声音不大,但是他知道能够传去对面,她会不会听到?

******

大战之後,一切初定,君王荣华,盛世不衰。

他曾经以为自己死定了,却竟然活了下。

不仅如此,皇後还允准他住在帝都,生活上也有所照拂。

只是他推拒了所有照拂,一支笔,灵活的左手,足够他维持生计。他并没有太过清高,只要有人求画、价钱可心,他就卖。

不为赚钱,只为的,他是个男人。

他想自己动手为她挣来一个家。

******

夜里,睡得不安稳,他心头有种模模糊糊的恐慌和不安,睡眼惺忪间,闻到火和烟的味道。

小侍童推门大喊,“画兰公子,对面晋侯府邸烧没了!据说是莺儿夫人亲手点的火,整个府邸都成灰了!”

他大骇,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冒着狂风大学赤足飞奔出门,映入眼帘的是仿佛泼了半天际的狂火,橘红的直烧上天,映的星子惨白惨白。

百年世家毁於一旦,那个巨大的火球,将周围的白雪烧化,化成凄冷的水,流入他的脚趾缝隙。

火那麽亮,那麽红,映的其他街道越发幽暗冰冷。

“画兰公子,画兰公子!”

身後侍童的叫唤声都模糊了,他顶着狂风,顶着劈头盖脸的刺眼的白雪,疯狂冲去每个巷子,每条街道寻找。

她是不是活着?

她是不是在报仇之後,独自天涯流浪去了?

她不知道他在对面等她吗?一直一直等着,一直一直等着啊!

狂风卷着雪片利刀一般划过脸颊,头发上都结了冰,将他的眉毛、口鼻都糊上了冰淩。

他在每一条街道摸索,寻找着那一身艳红的身影,他顾不得冷,只是茫然的想着,想着前方或许就是她纤薄的背影。

她烧毁了百年世家的府邸,将冤魂送归离恨天,是不是就这样孤独的离去了?

就这样穿过一条狭窄阴暗的街道,然後独自走去远远的地方?

他脚底黏上了冰,雪白的袍子拖过雪迹。

身後跟着跑来的侍童,哭着喊他────画兰公子!到处都找过了,没人说见过莺儿夫人,她或许根本就没出来,被一起烧死了……

不可能。

不可能。

她是那样坚强的女人,她不会死,她一定是走了,离开她厌恶的侯府,离开她厌恶的肮脏泥泞,走了。

他的爱恋,於此,湮灭於一旦。

那人,终究还是离开。

******

春秋大梦黄粱一轻烟。

他突然就想起来多年之前宫中一面,那时候他是个被教坊送入禁宫的少年,身负秘密,只求一朝靠近君王侧,邀宠媚惑。

南枪北剑,没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南枪,一支细长银枪如雪,水泼不透,风过处山花尽落,纤细身骨中充斥着暴虐的力量。

入了北周禁宫,他将一手武艺湮灭,只带了一支画笔,半袭青衫,於梨花树下邀宠,只求君王爱眷。

偶然的,他遇到了她。

那个红衣少女,眉目深深,是关外异族明丽秀美的模样,她和其他教坊宫女都不一样,有种深红色的美。

无数个夜晚,他看到她手挽利刀在粗大树干上拼命砍伐戳刺,似乎是要捣烂什麽人的血肉。

他爱静,被那声音弄得十分不爽,便出言制止。

第二天,刀剑砍树的声音没有了,他诧异,不放心的起身去看,却见她竟然用血粼粼的拳头在击打树干。

月色下的黑眸透着狼一般的红,她凝眉注目着前方,似乎连肉体的疼痛都不能让她清醒,每一个动作都在狂啸,恨,恨,恨。

她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在说着恨,那麽小的姑娘,那麽美好的年华,那麽秀丽的容貌,为什麽会浑身被仇恨的黑雾包裹?

这一次,他没有开口阻挠,只是静静看着。

这个姑娘需要发泄。

否则,她会疯掉。

他不爱和人搭讪,那一天却鬼使神差的,走去和她说话,了解了一切。她的血仇,她的亲人,她的恨。

他和她便也有了交情。

在这宫里,便借这一丁点的交情,才能渡过流年寂寞。

他容貌玉润秀雅,但并不算顶尖。况且帝王从来对後宫无意,年华一日日过去,他和那个少年帝王没见过面,被扔在後宫长灰尘,反倒和她愈来愈情意匪浅。

直到,他遇见了沈络。

有人说爱情是一眼万年,他曾经相信。

初初相遇,他正在埋葬一树梨花,抬头却发现身前站了那九重紫薇一般艳丽倾国的少年。

花影重重的衣,毓秀繁华,倾国倾城。

花瓣落在重叠华美的龙袍上,最最穠丽的颜色,偏就叫他的美貌死死压制,雪色肌肤透出浓云般低垂的青丝,刹那间妖艳绚丽的让人窒息。

那夜梨花深重,每个枝头都被压得沈甸甸,沈得缀在了地上,沈得让他一颗心都被包裹了覆满了,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曾经以为自己心淡如水,可是就在那晚他遇到了帝王,那麽美的帝王,一眼就是一生。

为那个帝王,他的发丝渐白,每晚都去葬花,风雨无阻,只求他一个回眸。

可是没有等来沈络,却等到了皇帝赐婚,命莺儿侍奉晋侯江烨的消息。

那一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赤着脚从兰芳苑跑出来!

他被人拦着,只能死死盯着那个红艳的女子跟在江烨身後,慢慢隐没在宫殿中。

一株一株的桃花挡住了他的眼,他浑身凄凉透骨,只想拼尽鱼死网破冲进去,分开她和那个她不爱的男人。

她不爱那个男人,她不爱他!

为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要委身於他?!

那一天,他亲眼看着她带着白竹和何嬷嬷,高扬着头,踏碎一地染红的花瓣,上了江烨的马车。她鬓角一朵盛放的牡丹鲜艳的滴血,一眼望去,尽是濒临死掉般靡丽。

她不知道,他鬼使神差般从西华门追这那辆马车到了宣武门,那天很黑,他的白发在月色下亮的刺目。

然後宫门合上,挡住他的目光。

他要了整整一罐最烈的烧刀子酒,独自一人靠在竹林里一口一口灌下,烧的整个胃、整个口腔,甚至眼睛都是辣痛的。

那个时候就在想,他的白发,真的是因为沈络麽?

还是因为寂寞?还是因为故国?还是因为别的?

被那样的美貌眩惑,真的就一眼一生了麽?有什麽东西水月镜花一样,戳破了,就再也不留一点念想。

还能怎样呢?她已经是别人的妾。

还能怎样呢?他终究是帝王的娈宠。

他爱慕着美貌帝王时,曾经把这不能实现的恋慕倾诉给她,本以为她会笑的,哪里知道,她只是淡淡叹气。

“画兰,不管结局如何,至少你爱过,那样就好。”

她说这一辈子,我都不知情为何物。

是怎样的绝望和仇恨,才能让这麽一个美好年华的姑娘,眸子里的仇恨仿佛永生燃烧的火焰,绝无止息的一天?

那个曾经折腰抛袖,一舞惊鸿的红衣姑娘,嫁入坟墓一般的豪门,将一生一世葬送在仇恨中。

他曾经替她不值,劝过她放弃────再怎麽深重的仇恨,又如何能用自己的一生作代价,葬送所有青春,只为求得一个公道?

可是後来,他懂了,再也不劝她放弃。

这个莺儿的仇恨,是出於真正的“爱”。

什麽是爱?爱本身就是非理性的。她不惜成本,不计代价。

因为她深爱自己的亲人,深恨伤害亲人的仇人!她没有在做生意,所以,他也不需为她计算成本收益,没有人能去为这爱的代价来做价值评估。

多麽倔强坚强的女孩,多麽深的爱憎,甚至那份对当年伤害她亲族的仇人的痛恨,都是这样的深刻壮烈。

她终究走上了梦寐以求的复仇之路,她长袖善舞,一张脸有一百个表情,一回眸就是千姿百媚,将悲伤压抑的清楚。

让他不舍,痛彻心扉。

於是他默默看着,默默帮她,终於等到一切底定的那一天,她亲手料理了她的仇人。

可是她的眉目间却一丝一毫的痛快也看不到,剧烈仇恨喷发後,那双眼睛只剩下荒凉的灰烬。

他知道为什麽。

因为即使复仇成功,她的亲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想起来曲水边,江采衣曾经伸手掐着江采茗的脖子,将她的脸扼的发青发紫,牙齿咬破了下唇狠狠凝视着她,满眼都是悲伤都是泪都是血丝。

那时候江采衣咬牙切齿,恨不得就此扼断了江采茗的脖子,手背暴起条条青筋,逆风嘶叫,“江采茗,你说我赢了?你错了,我输了!我输了!就算杀了你,我心爱的妹妹也无法死而复生,她埋在旭阳湖边,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我一直是输家,永远都是!”

我输了,我输了!

我永远都是输家!

那个被帝王宠溺疼爱的女子,一把拧住江采茗的身体,双双掼倒,从高台滚落湖水,沈没下去────那个时候,江采衣打算用一命换江采茗一命!她完全可以直接杀了江采茗,可她竟然选择同归於尽。

或许潜意识里,她并不想活着。

因为,她永远都是输家。

复仇的人最害怕的,便是复仇完成的那一刻。毕生追求的一刹那完成,从此,复仇的人失去了人生的目标,茫然失落的不知所措。

莺儿如是。

江采衣也如是。

不想活着,却也不能去死,这两个姑娘身上背负了太多亲族的期望,背负这些期望,她们必须好好活着,苍白而沈重的活着。

只是,江采衣身後有那个九重紫薇般美貌又温暖的男人,她的泪被他包裹,被他温暖着,她的眸子终究浸润了春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

可是莺儿身边没有这个人,她只有一把火,将整个晋侯府付之一炬。

******

面对着空茫茫的大雪和街道,画兰弯下身子,手指捂住嘴唇,低低吐出了血丝。

所有少年时的记忆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让他头疼欲裂,每一幕闪过都是她如血的红衣,银铃般的笑容。

────他陪她在树下练舞,她天资很高,却分外刻苦,终於练成红艳牡丹一般的惊鸿姿态,他曾经不明白,她如此拼命是为了媚惑谁?

────她双剑折背,她练习驯马,她拼命读书,女儿家该学的,不该学的,统统往脑子里塞,他甚至怕她噎着,噎到累死。

────她第一次被教坊嬷嬷教习着,学习房中术的时候,满脸通红,抱着画册将下唇咬出了血。却终究还是倔强的把自己关入房中,几日不出房门。等她再次现身的时候,回眸一笑间魔性顿生。

他曾经以为这些记忆并不深刻,哪里知道这样的雪夜,背後是晋侯府邸大火,他却一桩桩,一件件都回忆的清晰无比。

这个时候才懂得,他那麽爱她。

那麽爱她。

******

雪是白的,地是白的,天也是白的,伶仃的白,他也是那样单薄那样白。

旁人都道莺儿随着大火一道死了,可他不信。

冷月浮在山岗上,人们收拾了晋侯一府的灰烬,埋在乱坟中。

他不同意,冒险前去挖坟────她怎麽能和晋候府的人葬在一起?

她不是江烨的人,她不属於晋候府,她不爱那个男人,不可以。

所以即使顶着这麽一片苍茫大雪,冷风刮得人眼睛发酸,他也要救她出来!

手指上落满了雪,冷的如同十根冰棒,他的指头早就已经发木了,冻得有些烫热,却毫不犹豫的一点一点挖掘着手下的土。

雪下的土,被冻得比钢铁还要硬。

挖开了坟墓,他并没有看到她烧毁的骨骼,那坟墓只是一座衣冠塚,葬着她的一套衣裙和银镯。

银镯子结了冰,他挖出来,戴在自己的手上,然後起身离开。

风中传来轻笑,眼前仿佛出现了她的身影,红的像是风雪里翩舞的火焰。

他的指头却始终按着胸口,跳动的那个部位疼得火烧火燎,一点心间业火,烧灼着他的血液,从此心甘情愿堕落,不愿超生。

******

收拾了画馆的细软和银两,他再也不驻留京城,只身前去途州。

他不缺金钱,一路走,一路给人画画。侍童一直跟着他,伺候这个清雅的白发男子。

他在途州的荒草中找到了那一座被火焰烧焦的府邸,那是她曾经的家,无人打理,砖缝里都渗着焦黑的血。

他用掉了所有的钱,找来最好的老工匠,只求能想尽办法把这座府邸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每一砖,每一瓦,都细细琢磨。

他有的是时间,即便要用掉一辈子,他也要为她重新恢复这个家,这是她唯一还存有温暖的地方。

……他就在这里等她好了。

风中,似乎传来她逝去亲人的叹息。

当年听闻过柳家惨案的亲戚邻里们时常路过,看到这个秀雅温文的男人如此不遗余力的修葺老宅,都纷纷劝他────别等了,那个姑娘性烈如火,只怕早就葬身火海,陪亲人去了。

他含笑摇头,孤身站在恢复好的空荡柳家祠堂里,轻声说着:

“如果连我都不等她,这世上就没有人会等她了。”

所以,要一直一直等下去。

春来春往,桃花红了又谢,人面不知何处。

他看桃看柳看春风,一年年想着,回忆着那个红衣艳丽的姑娘,一个回眸,笑盈盈的露出雪白贝齿────“你叫画兰?奴家闺名柳云莺。”

柳云莺。

多美的名字,多美的声音。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擅长画花鸟,画细细的垂柳,画蓝天浮云,画满枝玲珑间跳跃歌唱的莺。

******

她在放逐自己。

除了这件事,她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烧了晋候府,余下身後一堆灰烬,所有爱恨似乎都结束了。

可是,莺儿却只能离开,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再换一个地方。

她的灵魂已经空茫的无法安静。

春来冬往,她仿佛流荡在世间的一个魂魄。

写了一封书信,将白竹托付给皇後之後,她便独自消失。反正如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眼前的每一条道路似乎都是乱糟糟的,人脸拼凑不成形状,她支离破碎的活着。

她流浪着,一匹骏马,一包银两。

她游历过许多地方,去过旭阳,为她的小姑姑立了一座坟。她的小姑姑连屍身都找不到了,早已经零落成泥。

她去过许多佛寺,替死去的娘亲爹爹超度,她也去过旧南楚。

人世流转,那麽繁华,如果她的亲人们还活着,睁开眼看到的,将会是多麽秀丽的江山乐土,可是,没有如果。

终於,她想家了。

虽然途州的家早已被山贼烧毁,可是那里终究是家,每一砖每一瓦,都是她的家。

她要回去看看。

******

还是雪天,还是隆冬。

画兰打开门,大雪落满了门外女子的红裙,她僵着,抬头瞪着这仿佛是平地里冒出的府邸,仿佛一尊木雕。

……这里不是烧毁了麽?

……为什麽每个角落,都仿佛是她幼时的模样?

泪光中门吱呀呀的打开了,莺儿看着那个有着白色发丝,秀雅面容的男人跨出门来,一个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

画兰并不激动,仿佛是很安静的,很理所当然的微笑,清淡而雅致。

“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他说。

“你一定会回家的。”雪积在身前,他走来,手腕戴着两个银镯,上面雕着一圈古朴的卷草纹,那是她曾经扔下,和晋侯府邸灰烬一同葬在山岗上的遗物。

“我一直在等你呢。”

他足下是一脚一脚深深浅浅的脚印,双臂轻轻搂过来,幽凉体温带着竹叶和墨的清雅气息,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细致优美的双眸中是阳春三月潋灩的水光。

******

可是途州老家也不能留住她太久。

她的心是乱的,魂是碎的。

呆了几日後,她留了一封信就突然不告而别,画兰站在窗前,看着她犹犹豫豫,不舍的看了看老宅,终究还是策马东去,再不回头。

侍童小心的在一旁劝,“公子,你要不要去追……?”

画兰摇摇头,抚摸着手上她留下的信纸,“老宅还没有完全建好,她会回来的,她舍不得这里。我留在这里,替她盖好这个家。”

於是,她时而回来,时而消失。

他不锁门,无论何时她出现,都有一盏烛火等候,一盏温热的香茶等候。

******

春来。

画兰背着花篓,带着几块彩墨,几只湖笔走去途州的山野,林风吹散一头白发,开着几大朵色彩炫白的芍药。

他孤身走着,看到有好的景色就停下来画,还没有展开笔墨纸砚,眼前就出现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微微弯眉,只淡淡一扫便扭过头去。

那些山贼哪里见过如此秀雅清韵的男子?他纵然一头白发,可是白的妖娆,白的如同绣娘蜀地一匹雪染就的锦缎,阳光下,这男人仿佛一支从绿水中擎出的皎洁白莲,肤白如玉,眉目细致秀淡。

於是粗糙的马鞭轻轻挑起了画兰光滑的下颚,山贼头子嘻嘻笑,“小公子丰姿秀逸,若想留命,你便委身与我了罢。”

说罢,那山贼居然一把淫毒粉撒上了他的身,搓着手,等着这秀雅如玉的男人被淫毒迫的扑上自己的身。

细长秀致的眸子在山野细细芍药香味风中轻轻微弯,“呵……凭你也配?”

山风翕动,那一瞬间熹微光华,山贼惊愕的看到马下的这个青年白发腾飞,衣袂仿佛魔翼,细细的眼尾弯出了冷冽的弧度。

虽然右手废了,可是他曾是旧楚国声名赫赫的少年南枪,一柄银枪在手,未尝败绩。

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个人,他才会执笔作画,风流静雅一生一世,却也不是此等下作东西能够随意折辱。

脚下,一个一个的血印,他身後流了一地血肉肠穿的山贼屍体,身体却被淫毒粉刺激的灼烫红热。

画兰硬是撑着回到老宅,入目就是莺儿惊愕的眸子。

她竟然,今日回来。

他轻轻笑了,双眸在水波演练中竟然透着薄唇微微的翘起,露出一朵极甜蜜的笑,白发胜雪,三尺青衣,微凉的手指绕上了她的手。

两人都曾经身处禁宫教坊,两人都是情事上的高手,但是直到他抵过来的时候,她才惊觉青年男人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

他的唇瓣急促的在她耳畔咬噬,一手滑至她的腰间掠拂过软油白润的曲线,直直抵进幽深水蜜的缝隙。

……就给他吧,就给这个男人吧。

她闭上眼睛。

这个人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看她,一直一直。

他那麽寂寞,如果能这样安慰,她也愿意。

莺儿盈盈笑开,丰腴白润的身体从红艳衣衫间脱开,仿佛白蕊挣脱了花瓣。

他的手从她腰带间伸入直直压上她高耸的丰满乳房,五指收拢,抓出一手香艳的白腻。

他的身体热而烧灼,水色清浅的唇都红艳的发烫,青玉发簪取下,发丝一根一根落雪般的白,顺着他的肌肤蜿蜒披散,烟水迷蒙的一双细长美眸波光离合。

莺儿娇喘了一声,想要抚摸他的面颊,却被捉住双腕定在头顶。

两人腿股相缠,他不由分说将她压入床褥,顶开一双娇软的白润双腿,露出湿漉漉的娇嫩粉丘。

他掀开她的裙裾,红裙堆叠在腰间,仿佛层层开放的花瓣,露出光裸润洁的双腿,被他劲健的腰分开,曲在床褥间,一波一波汹涌悍厉的律动将她顶的弯身娇喘,一拱一拱的随着他疯狂的动作而晃荡。

银白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画兰抓着她的後背不断喘息,下腹疯狂抽插耸动,插得淫靡水声不断溢出。

19

☆、鶯兒番外——畫鶯下

她不是不经人事的闺女,却第一次经受如此暴烈的激情。

他的额头顶住她的锁骨,背後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反折出性感结实的曲线,汗水顺着他的肌肤流下小腹,烫的她尖叫。

“嗯……啊……”嗓音完全不受控制,她清晰的感觉到狰狞粗暴的男龙暴涨,在体内不断撑开,顶的她的小腹连连收紧,虚弱的痉挛喘息。

“嗯……”他眸中水色迷离,修长白净的指头紧紧掐着她的腰,顺着腰侧摸下她的大腿,折起一条,拎的她後腰几乎离开床褥,腾空大大开敞,任他放肆的在腿间花穴中连连耸动纵欲。

一根粗壮性器飞速抽查撞击,将她的胯间撞出一片红肿湿润。

她的手腕挣动,想要摆脱他禁锢她的左手,却被死死抓着,他的右手并不灵活,却十足放荡的撩拨上她激动抖颤的丰满坚挺乳房,她的身体已经背叛了自己,顺着他每一寸抚摸紧绷颤抖,纤细的手指随着剧烈快感狠狠的蜷缩抓紧。

年轻成熟的躯体充满力量和魅力,他的手指明明很细,在箍紧的时候却依然在她的手腕外侧留下青紫色的握痕,他的衣裤半褪,结实腰臀快速地在她的腿间疯狂挺动着,每一下都是深猛的戳刺。

他的白发沾了湿润薄汗,一线水色迷离,那长而密的睫毛下春光潋灩,浅橘色的唇瓣上沾了几丝银发,颜色浅淡,淡极始知花更艳,让他秀雅温润的面容更增一分妖娆。

桌上点着花枝般细细瘦瘦的灯光,她高高挽起的鬓发宝髻松松散落,被顶动摇摆的动作彻底拉扯散,一头丝绸般滑润的柔软纯白发丝从他的额角垂落下来,竟似天际飘落的雪,映的唇若菡萏,将她的呼吸都要埋进去,在狂浪滔天的欲望中紧紧埋下。

他的肌肤比女人更加柔滑细腻,仿佛楚地的莹白画绢,柔柔在春光中绽开一卷细腻,每一分肌理都柔滑,出手摸上去有着细腻宣纸的幽凉腻洁。

“啊!哎呀……”她仰头娇媚唤了一声,下身的嫩肉忍不住就紧紧吸吮,绞的他格外亢奋,就着一个姿势把她往死里插。

她的双腿都被顶的向上翘起来分开,她丰翘的臀瓣等於是坐在他的大腿上,弓着身体承重他的重量和腰间一阵强烈过一波的推送,被撑到极致,艳红湿润嫩肉被拉扯出戳刺回去。

“唉啊……慢点……莺儿疼呢……”她敞开身体,迎接他下流的进犯,黄莺般的娇媚淫叫在床底间更显销魂。

她的身体绵软,让他仿佛卧在一团柔绵的火上,情欲大增,不断将她被剧烈耸动顶到床头的娇躯扯回来,愈加暴烈疯狂的抽戳,一面激烈耸动一面喘息着含着她的耳朵,每一分喘息都喂入烫热,酥痒的她浑身战栗。

清脆的肉体拍打之声响彻室内,摇晃着一线朦胧黄豆一般的微光,在丝绸灯罩下给纱幔金钩镀上漫漫浅浅的金水色,连带他和她的肌肤都被温暖火光照的浅红。

掐紧她柔软柳腰用力抽插,画兰急促喘息,坚实的红木大床随着他大力的抽插不断激烈摇动,重重碰撞着墙壁。

他的唇贴合上来,清秀如竹的锁骨因为力度使用过大而凸起,仿佛暴烈狰狞,褪茧而出的狂浪玉色蝴蝶,雪白肌肤上蜿蜒着亮闪闪的白发,他下颚的汗水凝成一滴挂在尖而优美的下巴上,细碎磷光浮动。

“嗯……嗯……嗯……”他垂眸重重喘息,低头看着被他淩虐的娇嫩mī穴,粉嫩花瓣在剧烈抽插间这一根激烈进出的红肿ròu棒,她柔软的毛丛都被淫蜜润的湿亮,贝肉不断翻进翻出,刺激的让人浑身发狂兴奋。

“啊恩……你好用力……”她颈子向後弯折,一串激情吮吻紧紧跟上,她意乱情迷的张着小嘴,被干的嘴角一片湿亮,沿着她吞咽的动作他从她的下颚吻到被他揉捏到指痕斑斑的艳乳。

“……你好紧……云莺,云莺……”他再也受不住唤她,水嫩yín穴紧紧包覆着她发狂灼热的欲望,腻滑aì液随着他不断抽动飞溅而出,沾湿了他下身未褪的裤子。

他倾身上去骑在她圆翘的臀部上激狂的起伏耸动,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用力,亢奋的粗红男性挺立在胯间将她剧烈张阖的xiāo穴干的合都合不上。

“啊啊啊────”纵然曾经在嬷嬷的教导下修习了无数房中媚术,她还是被猛烈的高潮弄到失魂落魄,小手挣脱开他的钳制胡乱抓起身下的淩乱被褥,“给我,给我,啊呀……嗯……画兰……”

“……嗯……吸得真紧,啊────”他的喘息声中犹带嘶哑低吼,下腹重重激烈戳刺,单是他暴涨的欲望就能看出来他是多麽满意这场激情!

丰腴女体软绵绵的大敞双腿瘫在被褥里,白润的身躯被撕裂开来,软软腰肢不断上拱,腿间男人结实腰腹强劲狠命操干,激烈拍打声带着蜜液淫靡声响从身下不断发出啪啪的响动。

“到了……啊啊……嗯!对!啊,我不行了……嗯嗯……”刺激过於强烈,她单手揪紧身下床单,细腰被他拽起来分开到极致,背後随着他大开大阖的动作磨蹭着柔滑被褥,她下身几乎倒立起来,双腿架在肩膀上,只露出被欲茎疯狂操弄的花穴。

他做的太过激烈,跪在她腿间紧紧掐着她紧实丰翘的臀部,牙根紧咬,被一个耸动都让她的花穴在高潮中抽搐,绞的他越发失控,连连挺动下腹密集抽插耸动。

“真销魂,嗯……又紧又湿……”仿佛有无数小嘴吸吮着一般销魂,他赞叹呻吟,全部的抽出去,再狠力的插入,巨大ròu棒在她伸出凶猛承欢,她失神脱力,软绵绵的任凭他抓着她的圆臀疯狂往胯间套弄。

白嫩nǎi子被揉弄的越发肿胀不堪,她尖叫失神,一条腿落在床上,另一条腿被抬起他压上前胸。

这动作导致她小腹缩的更紧,湿腻xiāo穴完全落入他的眼底,淫液流入他掐着她臀肉的指缝,那隐隐妖娆的臀肉被挤出指缝,他下腹紧紧抵着她淫液纵流的花穴抽查不停,越来越快,飞速的紧紧抵着他大幅度密密抽耸放肆。

“好舒服……啊恩……画兰……画兰……”舒张的纤细双腿匀称白嫩,随着男人腰腹的戳刺顶动而无力的颤动,激烈狂猛的高潮比雷电更加迅猛,她浑身上下通红烫手,高潮中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柔软的锦褥绵软蹭着她侧过去的脸颊,绷紧的娇躯骤然瘫软,却被他一手臂接住,弯折的更加淫荡。

空气里弥漫着交欢的暧昧喘息和女子娇吟浪啼,肿胀男性持续抽插着微微红肿的xiāo穴,随着他的驰骋带出晶莹蜜液液,,销魂的吸吮与压迫刺激的他粗重喘息,火热ròu棒浅浅後扯,然後下身猛然向前狠狠一撞!

“啊啊────”她被他翻过身去,一次又一次的高潮让她差点咬碎了身下的锦褥,浪叫出声!紧紧贴合不断挺动交欢的身体近乎於疯狂的在床褥上滚动,他持续蹂躏着她已经被揉红的白嫩丰乳,性感腰腹不断持续撞击着胯下浑圆挺翘的丰满弹性圆臀。

“第三次……呵,你真敏感,嗯!”他喘息着,挺动健腰不断狂野律动,重复剧烈的抽戳动作,每次都凶猛地深捣顶到她敏感的深处。

高潮蜜液春水一样涌出,让他的抽动越发狂烈顺利,高潮中的xiāo穴死死吸住他,痛苦和欢愉的表情交织在她艳丽深邃的眉目间,一片水光迷离,如浸润了春水的夹竹桃,开的艳烈繁盛。

淫药随着暴虐的交欢动作顺血液涌向全身,他大口大口喘息,摆动劲臀在她推荐用力耸弄,用力地抽插着她那的xiāo穴,次次尽根而入,充耳不闻她求饶的娇吟和轻泣,浓浓的男性独占欲让他忍不住将全身压下去,咬着她的耳朵喘息着狠狠质问。

“要不要我继续狠狠干你?”

“啊恩……要……要……嗯……”肉体拍打着,她开敞双腿迎接腿心勇猛疯狂的戳刺,断断续续哭泣恳求。

“是我干的你舒服,还是江烨?他能让你干到你哭麽?嗯?”

“你……是你……”她大口大口喘息,失力的被他紧紧抱着。曾经以为这个男人是春少枝头那一朵清零纯白的梨花,单薄优雅,哪里知道,他的单薄里含着暴烈,优雅中藏着肃杀。

撕掉所有伪装,她的下颚被抬起来,堵上柔软的唇。

腰下聚集出岩浆流火般的高热和酥麻,她的唇舌在他勾挑中酥麻,只觉得有蛇的精魄钻入了口腔,柔柔盘住她的呼吸,炙猛嚣张的吸食掠夺,软的从喉咙直直蹿下心头。

“啊……啊……”

他快速迅猛的骑着她注视着两人交合的隐秘处,发力大起大落驰骋纵横,几乎没有任何间歇的疯狂撞击,她的纤腰被他紧紧扣住才不至於被撞飞出去。

每一口吞咽都艰难,每一分喘息都危险,数不清的高潮让她声音沙哑,猛烈摆动着脑袋,耳畔模糊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直到他的冲撞越来越野蛮暴烈,才缩紧身躯,肩背都拱了起来,沙哑的哭叫出声,直直绷紧了脚尖!

挺动的力度越来越激烈,将她插的虚软弱水,一滴一滴淫蜜被他的动作弄得顺延交叠缠绕的双腿滴下床褥,满是淩乱放纵的痕迹。

“啊!啊!嗯!……画兰……啊呀呀……”

弓起背,她紧紧抓着身前的绸缎,只觉得他越来越暴烈越来越涨大,挤得她双腿都并不起来。臀上传来越来越痛的抓握手劲,他沈重兴奋的喘息着,一阵小幅度快速撞击後,滚烫热流涌入她红肿痉挛的mī穴深处!

火烫的感觉从她的幽径深处传送到全身,激烈战栗出来,紧紧扣住他湿滑的双肩,激越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他的额头抵入她颊侧的发丝,柔软青丝在光线中仿佛一团蓬松光亮的丝线,清香而温柔。

******

清晨的时候,羽帐晨香满,她还未睁眼,就闻到热粥的香味,他侧身坐在床边,明珠一眼的眼眸温柔凝视着她,一丝一丝梳理着她的发。

枕畔放着一株清晨摘下的牡丹,花瓣丰润伸展,铺满锦缎丝枕。

莺儿支起身体,在晨光中,看着那雪白色的男人捏一柄银勺,端一碗碧粳米粥,仿佛雪凝成的一座雕塑,他的侧颜被朝阳透出菱汶窗格透过的橘色光线描摹的秀致绝佳。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剪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这样好的时节,这样好的一个人。

她应该喜欢的,不是吗?

她应该留下的,不是吗?

疯狂的放纵的夜晚过去,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无比空茫的感觉。

莺儿木木的张嘴,木木的就着他的手吮入一口热粥,莺儿看着他淡雅的脸色,想了想,终究觉得自己不能负了这个男人的等待,於是勉强着压下心底苍白的冰冷波涛,尽量温暖的笑开,握着画兰细长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画兰,我们已经……已经做了夫妻之事,那麽从今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我们平平安安白头偕老,恩恩爱爱的在一起,过一辈子,好不好?我们可以生好几个孩子……你不能因为我做过别人的妾就瞧不起我哦!”

她的脸色微红,娇羞的低下头去,乌黑的发顶对着他温润的眼眸,“画兰……你、你喜欢我罢?我、我也喜欢你────”

一个指头轻轻点住她的朱唇,点去了她未竟的话。

“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又何苦为了安慰我而说这样言不由衷的话?”那个白发如雪的年轻男人将她颤抖的下颚抬起来,眸如春水,宠溺那样温柔的看着她。

他什麽都懂得,什麽都明白。

她的心,早就被血浸的乌木一般,失去了生气。

这样的她,勉强留在一个男人身边,和他做戏,演一生一世恩爱夫妻,简直就是慢性自杀。

清雅的男子微微笑了,熙光晨雾中,温润而平和。

他眸中虽然有失落,却依旧乾净。

画兰一口一口喂她吃乾净了碗里的热粥,然後拭去了她红唇上的湿润,在她茫然的目光中浅浅启唇,“柳云莺,我等你,是因为爱慕你。而不是为了获得你空虚的怜惜,甚至於要你逼迫自己来给我回应。”

他在她唇上一吻,“想走,你就走吧。”

“我等你,是为了让你能有个回来的地方,不是为了强求你的爱。”

歌尽桃花扇底风。

走马天涯。

等你被雨水浇透了,被大风刮冷了,尽可以回来。

柳云莺,想走,你就走吧。

趁阳光正好,趁微风不噪,趁繁花还未开至荼蘼,趁现在还年轻,还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去吧。

白发男子牵来马匹,送他心爱的姑娘上马,看她一步三回头,二回头,再回头,终於还是走了。

也许看过了天高云淡,也许看清了人世红尘,也许那些世间的各种美好和阔达终能洗净你的悲伤,让你的心底发出春芽。

他淡淡的说。

……

“柳云莺,你看,去年冬天湿透的木柴被春阳晒乾了,缝隙里面长出短短的青苔,铺满了春日的新鲜香气。”

“柳云莺,你看,去年被大风刮落的鸟巢今年已经修补好了,初生的一窝小黄莺已经学会歌唱,在大树上跳跃着生机。”

“柳云莺,哪怕你到了天涯,到了海角也不要怕……在这个世界上,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永远是你的最後一条路。”

所以,放心去吧。

因为,有人等你回来。

******

途州柳家,住着世上最有名的丹青妙手和医圣,他一头白发,人人侧目。

可是日子长了,谁也见怪不怪。

这世上,人们总对於天才有种莫名的敬畏,像画兰公子这样医术精妙、画笔如神的公子,兼具一身仙人般清雅气息,那麽少年白头也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了。

天才嘛,一头白发,才不是凡人之象。

******

柳家大宅已经被完全恢复起来。

被烧毁的柳云莺闺房里,每一面铜镜、每一把桌椅都按照曾经的模样打磨出来,静静的摆放在房间里,等待主人的归来。

画兰的花鸟闻名天下,医术精湛,而一腔痴情则更是有名。

不少千里迢迢来求画的人,求医治的病人和街坊邻里都啧啧称奇,说这位画兰公子真是世上第一痴情的人儿,为了那个数年前离去的柳家小女儿,空掷年华,任凭时光流霞一般飘散,迳自等待。

柳家小女儿柳云莺有时会骑马回来老宅,待上一两天,几番激狂缠绵之後,独自又离去,几个月都没有任何消息。

有人替他不值,更有邻里朋友劝他────好歹找个人作伴吧,收个侧房,男也好女也好。等柳云莺回来,如果她愿意踏实下来过日子,你娶她做个正妻就好。

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摇头。

……那怎麽行?

两个人,两颗心。

再多一个人都不是爱情,再分一点心都不是爱情。

这一生哪怕颠沛流离荡碎牵挂,哪怕白发染上霜花,他也只会有她,只想要她。

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承受如此漫长如此深重的寂寞,那麽,也就爱到了骨子里吧。

他心中只有自己爱的女人一个,全天下的人都死了,只有她一个活着。

遇到她,是他的劫,是他的难,更是他的幸福。

如果没有遇到她,他或许在宫中诗酒年华慢慢消磨时间,沈浸在无望而失落的迷恋中,毫无波澜的度过此生。

毫无波澜看透,毫无波澜的死去,毫无波澜的来到彼岸忘川,毫无波澜的喝下忘情水,毫无波澜的再入六道轮回,平静的令人绝望。

与其是那样,还不如遇到她,平静深刻的爱一场。

管他谁人怎样定义这爱,定义这情。

旁人觉得他苦,可至少他不怨,至少他不悔,至少他还爱。

他快乐就好,他愿意就好,旁人只是路人,只能默默的看这一场镜花水月。

柳云莺,多麽美的名字,多麽美的声音。

他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多年前少年少女春光一笑相逢的模样,绿草青青,桃花黄中带粉,她一身红衣穿梭在夭夭桃花枝间,一身韶华,光彩炫目。

就能想起来星光下,少女咬紧牙系好束腰的带子,立起脚尖,拼命舞动,手指在头顶上蜿蜒如蛇,一根一根妖娆伸展开,仿佛顶着一朵慢慢舒展的白莲。

寂寞是因为等待。

他曾经因为等待那个美丽的君王而痛苦,白了头发。

可是他对她的等待却是愉悦的,渴盼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含着希望。

他等的姑娘,不如其他女子温暖,不如其他女人温柔,却是一轮血色的太阳,入了眼就再也看不见其他。

这轮血阳,有着冰冷的温度,让他想要去温暖她。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明白她的痛,她的苦,她流成了河的痛楚和泪水?他要用一生一世的热度来温暖她,为她驱赶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

连去寺庙上香时,和尚都叹息他执着,说他这样等着,只会把自己折腾的更痛,这一腔玲珑剔透的心肝迟早要被等待磨成灰炭。

但是……谁又能真的从那些痛的人的想法出发呢?

那样刻骨铭心,永生永世欲罢不能的交织了爱的痛,只有真正在痛的人才能知道吧?

爱,如若真的那麽痛,又何必如此执着,但若不执着了,也就不是真的爱了。

人生太短,他不想负。

不想负今生,更不想负她。

******

这一次,云莺在家里留了许多天才走,他虽然依依不舍,却知道她依旧会离去,便潇洒放手。

这一次她在家呆的时间很长,那她消失的时间,或许会更长吧?

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

画兰带了小侍童,在途州县城街道上闲逛。人流如织,有孩子们提着兔子、骏马形状的灯笼嘻嘻哈哈从身边跑过。

河水中一拱木桥,他站在桥上,看着水中悠悠乌篷船和星光,一点一点都是是上苍倒映在人间的影。

一位卖花灯的小贩看着这个含蓄清淡、雅致如玉的男子,递上一个黄莺形状的灯,“公子,给你。”

他摇头笑笑,“不必了。”

那小贩被他潋灩雅致的眼睛看的一酥,红着脸,有些结巴,“公子,这花灯不要钱,是那位姑娘买来送你的。”

姑娘?

他闻言迅速转头,顺着小贩的手指看去,灯火阑珊处,那个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姑娘,一身红衣,一匹白马,笑着坐在马背上冲他浅笑。

那一瞬间他几乎大笑出声,身躯却动弹不得,定定看着她驱马踏着小碎步走上木桥,马蹄踏在拱桥上,发出好听的答答声。

她来了,带来这满城灯火。

静静的灯花落在身边,脚下河水悠悠,他伸出手去拉住她的缰绳,仰面,白发在背後披成一线雪色,妖娆成画。

灯光流过恍惚的眉眼,他定定张望,得这世上最妙的丹青,也画不出这一瞬间的美。

他不够完美,不如那位紫薇九重的美貌帝王,不如那位绝世倾国的丞相。他没有他们强大,没有他们权倾朝野逐鹿天下的风华,可是无论他是多麽平凡,他对她的爱都是很美的。

在他的心里,只要和她有关的一切都美好的不可思议,谁也管不着,和谁都无关,只要看见这麽一个人,想起这朵微笑,他就是最幸福的那一个。

灯火阑珊的马上,她的鬓发如云,背後是灯节通明的浮光。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紧紧抓着她的缰绳。

不管多少次,不管多久,看到所爱的人踏马归来,任谁都会心有余悸,狂喜难收。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晚来的春日,也是值得欣慰的。

******

她仍然会时常来,时常走。

可是走的越来越少,留的越来越多。

以前她可以走的无牵无挂,可是最近,她却无论如何没法在外面呆下去。那个男人牵挂的笑语仿佛某种蛛丝,时时刻刻纠缠,填满了她的胸口,让她无暇做噩梦。

就像这一次灯节,她明明已经离开,却硬生生半路折马回还,赶在灯节的当晚又回去他身边。

灯火下他那一瞬间的狂喜和感动,让她颤抖,忍不住就想要留住他的那丝真挚笑容。

只是……这个老宅记忆虽然美好,她却还是无法静心。

胸口空茫茫的感觉,她也许需要花掉一生的时间去抹除。

一辈子呢!她美好的画兰,真的能这样等她一辈子麽?

“又要走了?”清晨,莺儿踏入前厅,就看到他淡然坐在桌前,桌上摆着清粥小菜热气腾腾,一晚缠绵後,他照旧比她早起,明珠似的眼睛扬起睫毛,看过来。

莺儿别过头,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一泓潋灩轻弯,莫名就有种剜心锯骨的痛,生生爬出心头。

又一次离开他,再一次离开他。

一次又一次,他的目光幽然淡雅,总在她的背後烧灼着思念。

她本以为又会看到他失落的眸,哪里知道,这一次并没有。

“吃饭吧。”画兰说,“要出去游历,不填饱肚子怎麽成。”

他站起身,轻笑出声。

莺儿望着画兰,只觉得喉头酸涩又难过,心里很惆怅了,感觉悲伤却又哭不出来。

她无法在这个老宅子呆太久的时间,总是呆在一个地方会让她痛苦。

可她又真的牵挂他,思念和逃离的冲动彼此拉扯,让她几乎想要鸵鸟一般将头埋进沙子里去。

外面冬雷震震,大雪铺满了庭院山河。

身形俊雅高挑的白发男子拉着她的手,淡淡开口,“莺儿,即使这里是你的老家,你还是呆不长久麽?一定要走?”

她不舍又艰难的点了一点头,却见他潋灩春光的细长眼睛弯起,“那麽这一次,带着我吧。”

她惊然抬眸,却看到他拿起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雪光中白发男子温婉如玉,素衣广袖发如雪,如琢如磨,仿佛依旧是他和她少年时,宫中一望过去,春山水绿的乾净模样。

“老宅子已经修好了,你有家可归。那麽这次,就带我一起走吧。”

窗外雪光明澈,空气带着冷冽的新鲜凉度。

门外响起得得的马蹄声,踩着雪,停在门前甩着响鼻,他反手将一头白发整整齐齐束好,一丝不乱的固定在头顶的珠冠上,独留那一缕长长的银白,整齐的泻在背後,映出初雪的洁净,淡淡的杜若清新。

“你瞧,你的银子剩的不多,你武功不够高,你也不会照顾自己。那麽带上我吧,我替你赚钱,替你执剑,替你看病,等到你的心平静下来我们再回来。”

她哑声,“画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麽。你,你确定你要陪着我……?”

他握着她的手,传来肌肤的温热和微微发疼的力量,弯眸一笑,柔情似水,若白莲如盏朵朵盛开。

“自然。”他说,一个回眸,笑意柔暖。

她泪水迷蒙的浮光里,他的笑那样模糊,又那样清楚。

“跟着你,在哪里,干什麽,都好。”

从此携手天涯,共骑一匹马,共饮一壶酒,不管盛世繁华,迳自携手余生。

从此只有我和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地上一串马蹄踏出雪中深凹,一袭锦裘,一身红纱,他温热的吐息在她耳畔,纠缠着青丝错落的白发。

马声嘶鸣,他一抖缰绳,怀里的姑娘枕在胸口,在马儿宾士中迎风洒落点点带泪的笑声。

天际艳云霞,白雪化糖砂。

******

五年後,途州老宅。

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推开门扉,露出一张红喷喷的脸蛋,大眼睛眨呀眨呀,比星子还要明亮可爱。

他含笑停笔,将女儿抱来膝上,小姑娘歪一歪头,“爹爹,你画的是什麽?”

他答,“爹爹画的是你娘。”

小丫头片子左看右看嘟起嘴吧,“爹爹你逗我玩呢,这画的分明是一只黄莺鸟儿。”

他微微笑了,清秀莹润的脸颊磨蹭着女儿娇嫩的头顶心,轻声细语的说,这就是你娘,就是她啊。

话音未落,他的妻子端着两碗甜茶步入,依旧是桃花夭夭明艳照人的模样,一碗茶放着薏仁,一碗茶放着蜜糖。

小女儿欢呼一声跑去先抢走带蜜糖的那一碗,然後在娘亲美丽的脸上匆匆印了一个湿嗒嗒的吻就跑出门去,欢天喜地的喝她的蜜糖茶。

而他含笑执起薏仁那碗,纤细的手指仿佛玉雕一样洁白,缓缓抚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如何?二宝还乖麽?”

他深爱的女人仰头洒落一串银铃般动听的笑声,柔媚娇俏的坐在他膝上环住他的颈子,低低唤了一声,“夫君。”

他神色微动,她娇媚的嘻嘻笑着,将脑袋枕在他的肩上,小手卷着他雪白丝缎一样光滑的长发,定着一根碧水合欢玉簪,那双黑眸温暖如同朱汤玉泉,爱慕的凝视着她。

她小声说,小女孩那样娇俏的害羞的,夫君,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等我。

然後顿了顿,她仿佛情窦初开的小女儿,红着脸低下头,画兰,我也爱你。

真的真的爱你。

这一次没有勉强,没有苦涩,没有自我逼迫。

窗外山明水净,小儿笑闹,初雪绽出桃花,一枝一朵清澈玲珑。

桌上纸笔湿润,泼墨绘人间,或浓或淡,爱意不乾涸。

无论你在人生中曾经遭遇过多麽悲惨的命运,陷入怎样深沈的地狱,都不要放弃,不要难过。相信永远会有一个人在灯火阑珊处等你,将你救出泥泞的心灵深渊,从此青山独对,用爱填补余生。

☆、螢火 一

天际一钩如水淡月隐没在微蓝的浓云里,仿佛一片银色的牙簪缓缓沉浸入浓云中,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盛暑难消,天子舍了正殿帝王寝宫,带着江采衣移驾去皇宫西侧的竹殿避暑。

北周皇宫奢华盛丽,仅仅内城就足足占据了三座城池大小,竹殿坐落在一座龙泉瀑布正上方,仿佛大凤压落朱泉,飞檐翅溅起晶莹剔透的非珠,寒泉凉气透过梅花空心砖淙淙流过,是盛暑里最凉爽的去处。

香砌上压着一层有一层开到荼蘼的繁盛梨花,万朵洁白,一拂雪满阶,朝阳金光点点投入室内,透过乳白色的纱幔淡淡晕染出来一层甜沙玫瑰色,落在身侧人洁白如玉的肌肤上。

沉络衣襟微微开散,一手搭在额迹,一手揽着江采衣的腰侧,在晨光中缓缓睁眼。

身侧的女子昨夜承宠太过,正沉沉的睡着,鼻尖埋在他的颈窝里,一颗脑袋压在他的长发上,带着小小的重量,让他起身的动作带了一丝凝滞。

古有哀帝为董贤断袖,他曾经嗤笑为无稽之谈,可是这会儿,看她睡得这麽香,他竟然有种宁肯割断自己头发,也不要打搅她沉睡的冲动。

江采衣睡着的时候,会不断向他的怀抱靠近,她一旦要摸到身侧有人,就会无意识的将头拱进来,贴着他的身体。

她在睡梦中极其迷失极其恐慌,一定要将额头抵在他颈子温暖的肌肤上,才会停止磨蹭,乖乖睡去。

……什麽时候,她在白日清醒的时候也肯让人这麽抱,就更合心了。

淡淡想着,唇瓣就带了一丝笑。

有着华贵美貌的天子弯起凤眸,轻轻扯走被江采衣枕着的乌黑青丝,淡红压叠玄黑的龙袍下摆绣着盘旋隐没云海的密纹,根根银线的熙光微透出纱,一眼望不尽光华。

******

司殿宫女和周福全早就在殿门外等着伺候君王起身,天际还透着浅白,竹殿庭院外,两位衣饰华丽的两位年轻女子也已经等待了很久。

两人被几位宫女拥簇着,较矮小的那个一脸娇矜,容色稚嫩娇艳,正是叶子衿。

而另一个女子则仰头傲立,姿态如同昂立**群的鹤。她自头顶心到发辫尾端都结着莲花金丝宝珠,颗颗坠落至白皙的耳畔,一身浅金色凤羽纱低低垂落。发髻正中央点着一株硕大的鸾鸟东珠簪,在乌黑发辫间灼灼发光,错目过去,仿佛一尾华丽到极点的凤凰,流光攒攒。

叶子衿耷拉下眼皮,退後半个身站在这个女子背後,她虽然身为四品容华宫妃,在这位女子面前却十分恭敬,和往日的娇憨悍厉完全不同而语。

叶子衿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女子,心里暗暗狰狞和苦涩交缠,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才刚进宫的慕容家嫡长女慕容千凤,慕容家倾注了阖族心血培养的最出色的女儿。慕容千凤,千凤啊!她从名字到长相气度,通身明晃晃的皇後气派,任哪个女子的光彩都要被她压下一头去!

当初御花园相看选秀,慕容家并没有派出这一位,只是送了一位旁宗女儿去投石问路,落选也是正常。

慕容千凤是慕容尚河留的後手,姿容秀美,集千万宠爱於一身,是慕容家倾尽心血培养的女儿。慕容尚河曾打算等北周後宫格局稳定之後,再送她入宫,只求一旦出手就牢霸後位。

可是,眼看着最近朝廷上肃贪和北伐的动静,慕容尚河和世族们哪里还坐得住?

肃贪暂且不提,北伐才是北周世族们的心头大患!

如果他们真干看着皇上亲手扶植的新贵们北伐立功归来,北周朝堂只怕会从此风云变色。新贵势力的壮大,将会彻底打破皇权和世族分立的格局,别说实权,世族们连财产都不一定保得住。

────想想看,皇上虽然答应过,北伐不动用国库的钱,但并没说过大军得胜归来後,给各军各将的封赏不从国库拿钱啊!到时候,真金白银白白挖走一大块不说,连世族们控制的封地和世家佃奴们说不定也要被新贵们划走!

在肃贪一事上,慕容尚河已经栽进了苏倾容的坑,北伐一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半点也马虎不得。

思考了数日之後,慕容尚河想出了对策────北伐势在必行,既然谁也阻止不了,那麽,他只有在北伐军中混入大股世族势力,将北伐军将领全部替换为世族的嫡子们才行。

如果能顺利在北伐军中安插大量世族嫡系,就能将北伐的功劳尽占於己有,将可能出现的新贵势力压制到最少,无法和世族们抗衡。

而皇帝战後封赏功臣,就算从国库拿钱,也不过是相当於用世族的钱赏赐世族自己,把钱从右口袋掏去左口袋而已。

另外,这也是壮大世族军权的机会。

北周世族牢牢掌握着国库和户部的财政大权,可是兵权却很弱。在前几年的瓦剌大战中,属於世族的七大营军队又被苏倾容消耗掉大部分。

而今,借北伐契机,慕容家说不定还趁机能将手伸入兵部,让世族嫡子嫡孙们立下显赫军功!

慕容尚河自然盘算的不错,然而,他所设想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世族们能够顺利把自己的嫡系安插入北伐军的基础上。

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那麽慕容尚河所计画的一切都是空谈,世族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新贵借北伐的东风平步青云,形成拱卫皇权的巨大势力!

如今,兵部被苏倾容守得如同密匝的铁桶一般,大到先锋大帅,小到队正副队正,全部都是丞相本人或者他的门生亲手挑选的,一点空子都钻不进去。凡和世族沾亲带故的军人全部都被这位元丞相大人一手清洗出军,北伐军铁板一块,拿钻都凿不出一个孔来。

眼下,能让丞相点头放人入军的只有皇帝陛下,可是,皇上和丞相两人分明是一党,皇上的本意也是扶植自己的心腹党羽,根本不可能给世族们放水。

形势危急,慕容尚河只好将嫡孙女慕容千凤提前送入後宫,指望这位慕容家倾尽心血,按照皇後规制培养的女儿能够一揽圣宠,好歹说动皇上放几个人入北伐军。

这是关系到北周世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只要口子能打开,慕容尚河必定拼尽全力和苏倾容一较长短,将北伐军的重要职位全数替换为世族的嫡子们!

於是,慕容家最耀眼的女儿,就在这种形势下,前呼後拥的进入了北周後宫。

和当初的江采衣、叶子衿她们不同,慕容千凤不需要通过选秀的方式入宫,而是直接被数十家世族家主联名保举,带着百名家奴直接走入宣武门,来到了天子的身边。

******

慕容家出手,和常规世家门户果然完全不同。

慕容千凤入宫时,按照皇後的规制携了数十位族妹、庶妹作为“媵”。

“媵”就是媵妾,是正室夫人自母族陪嫁来,共同侍奉夫君的侧室。在北周,只有皇帝娶皇後才会自後族纳“媵”,等闲妃子没有这个待遇。

慕容千凤还未封後,就带了十几位“媵”入宫,显然是打算将北周後宫独霸入慕容家门下了。

这些“媵”都是慕容家的女儿。气度高华者有,纤秀细巧着有,美艳娇俏者有,粉腻娇艳,各有姿色,环伺於慕容千凤身边,即是她的滕妾,更是她的军师,慕容千凤甚至不需要在後宫活动,就自有一股巨大势力。

对慕容千凤这一明显越矩的行为,皇帝本人却并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

沉络言只是浅浅勾唇,那华美艳丽如同凤尾的漆黑睫毛微微一扬,朱笔一挥,给了初初入宫的慕容千凤一个极为耐人寻味的封册────封她为一品茺国公主。

……公主?

皇帝封慕容千凤为公主?

这个旨意下来的时候,不仅仅是慕容千凤本人,就连慕容尚河等世族家主们都略有呆滞────为什麽皇上不封她为嫔妃,反而封成了公主?!

虽然一品茺国公主的身份很是尊贵,连最受宠的江采衣也不过只有二品,见到公主也要行礼,可是……嫔妃和公主是完全不同的!

嫔妃是皇帝的妻妾,再往上,终极就是後位。而公主,却是皇帝的亲族,从古至今,没听说过哪个皇帝会娶本国公主的,哪怕是没有血缘的也一样!

而且,慕容千凤入宫已经数日,却连皇帝一面也没有见过,陛下夜夜宿在自己的寝殿,和江采衣同床共枕,慕容千凤根本就没有侍奉帝王的机会。

慕容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绞尽脑汁反转形势。慕容千凤纵然是封了公主,可是若能获得皇帝喜欢,公主也能改封号。现在当务之急,是摘除江采衣这个碍眼的绊脚石,扶助慕容千凤获得皇帝宠爱,安插世族嫡系进入北伐军!

叶子衿自然也被叶家知会过,让她全力配合慕容千凤除掉江采衣,助慕容千凤登上後位。

叶子衿自然不能拒绝,世族们的利益是她们必须倾尽心力去维护的,哪怕再不情不愿,再心有怨愤,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

叶子衿微微低下头,牙齿几乎要烂了红唇。清晨的薄雾带着湿湿的露,熨帖在娇嫩的肌肤上,她只觉得从指间到心头都是冷透的。

她居然,要帮助另外一个女人成为自己夫君的正妻。

她居然,要帮助另外一个女人去获得自己夫君的宠爱。

她曾以为,父亲叶兆仑如今获得了皇上欢心,在吏部立下大功後,皇上会自然而然的对她多有爱宠,可是这麽多时日过去了,皇上对父亲连封带赏,却对她这个女儿毫不搭理,似乎已经忘了还有她这麽一个人。

虽然内务府看在叶家的份上,对她依旧多有恭敬,可是,她宫里的冷清却不是几件华丽的摆设或者鲜花能够遮掩。

陛下避暑的竹殿距离她的含章殿并不远,每个晚间,她都悄悄起身,去听殿门口的声响────帝辇会偶尔路过,却从不停留,总是匆匆就走开了。

有时候,她会专门等在门外,跪地给路过的帝王请安。她低着头,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连他的目光都碰不到,微凉的衣角滑过龙辇,缠绵过丝丝情意,却什麽都缠不住,什麽也留不住。

偶尔她会听到他的笑声,很低很轻,好像银线在玉盘上轻轻一碰,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帝辇上一定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被帝王搂在怀里,半是挑逗半是玩笑的调戏的抱着。

有一次,她在距离竹殿不远的香栾池散步,那里杏花开的正芬芳,雪白枝条风中轻颤,阵阵花瓣折落如零夜雨浓,沁着浅浅的木色树枝。

她走在水塘边,却看到林子里影影绰绰的,还有男人的清楚调笑和女人娇怯婉转的声音。

草丛边坠落着轻软的衣衫,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属於帝王的龙袍,繁华夺目,浅赤堪染深红欲燃,像一团薄薄的烟雾一样,笼在地上,只是一层外衫。

再往里面看,粗大的杏树下面,白色花朵像是风铃一样坠下来,摇摇摆摆,空气里是春日里最浓的香,随风四散。

越靠近那杏树,香味就越浓,带着隐隐海棠气息。

树影里面透出隐隐的一线漆黑的光,似是一团被弄乱的漂亮青丝,她看到一位女子纤薄的背脊抵着树干,帝王五根白玉般细腻修长的手指钳制着她的下颚。

沉络的神色淡而愉悦,一头蜀绣般柔腻的迤逦青丝泼墨一样低垂着,只一根发簪松松挽了几缕,每一侧头,青丝便如清水般流漾开去。

那女子被遮住大半容颜,叶子衿只能看到她的唇瓣随着他扳住下颚的动作而张开,随之深入柔软舌尖然後衔住,他以牙齿轻轻的碾磨她一小截舌尖,那样温柔那样沉醉的轻轻咬合。

叶子衿看到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冰封一样寸寸冻结。

那女子的神色迷乱羞怯,注意不到暗处的她。可是皇上内功极高,立刻就发现了她。他动了动浓密如凤羽的长睫,冷厉流光骤然从微扬的眼尾扫来,透过重重花影,寒冷的瞟了叶子衿一眼.

他眸中的驱赶之意不言而喻,不许她停留在原地,妨碍他和那女子的亲密。

耳边落花的声音穿行而过,听着也似是混上了风声,叶子衿头也不回慌乱离开,只觉得脚底发软,内里一寸一寸的枯作尘灰。

因为发慌,所以走得格外急,她还未走远就听到衣衫被撕裂开的声响和女子娇怯求饶的语调,她的视线被重重压低的杏花遮的密云一般,在泪水中错落成淩乱的世界。

她没有看清女子的容颜,却无比清楚那人是谁。

只会是江采衣,只可能是江采衣。

果然,许久之後,她看到周福全公公领了一大队的宫女嬷嬷,捧了嫔妃的衣服走入杏花密林。

然後,狼狈不堪的江采衣就红着脸被皇帝裹着大氅抱了出来,坐上帝辇。

江采衣。

为什麽是江采衣。

那天,她躲在山石後面直到黄昏,持续崩溃,泪如堤决,哭的襦裙发湿。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侍寝,他的手拨开重重纱幔,纱幔上坠绣着的宝石星光熠熠流灿在他珊瑚色的指甲上,檐上垂挂的琉璃宫灯温润明亮。

曲水流觞,灯前细雨,檐花蔌蔌。

帝王长身玉立她面前,唇畔色艳如薇软若春风,轻轻巧巧的便吹进她心底,开的心花无涯,她突然就欢喜了,恨不得当时就立刻过完一辈子。

她还那样青葱娇嫩,还是最好的年华,可眼中的一切就已经残花似的流散了,她的倾慕一开始便建立在摇摇欲坠的地基上,始终是一刹那的花火。

纱幔流苏中一见倾心,她把最纯真美好的韶华赋予。

可她知道自己爱他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前有江采衣,她铺排了许久之後,准备对江采衣出手,一击必杀的时候,後又来了慕容千凤。

慕容千凤,慕容家的嫡女,被万千宠爱,倾心培养的尊贵女子,卜一入宫就拉开了皇後的架势,连江采衣见了她的面都要谦让三分。那女子看着她,满眼满目都是淡淡的高矜,仿佛云端的雪山。

入宫的第一天,慕容千凤就端坐华云殿召见她,身侧仆绣丛云,仿佛被万花拱立。

叶子衿自己虽然也是叶家世族嫡女,可是在慕容家的嫡女面前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慕容千凤对着叶子衿微微一笑,也不起身,摆足了绝顶世族的架子,许久後,才缓缓开口,“子衿,你入宫已数月有余,如今江家衣妃受宠,举朝皆知,你可有了拈除她的法子?”

拈除?

叶子衿闻言一惊,稍稍抬起了头。

後宫之争,无论多麽肮脏龌龊,都不会说得如此直白,嫔妃们绞尽脑汁长袖善舞,无论手段多麽下作,面子上都要博得一个柔善名声。而这位慕容家的嫡女,竟然用如此轻飘飘的二字来形容江采衣?

“怎麽了,很惊讶麽?”慕容千凤的一位族妹看着叶子衿嗤笑,“公主她虽然还没有封妃,但是问鼎後位是迟早的事情。待公主做了皇後,定会法度公平治理後宫,决不允许有人宠擅专房,凡有违抗者,自然是要拈除的。”

法度公平?

所谓的法度公平,其实是将圣宠限制於慕容家女儿的身上,不许其他女子成气候罢?

……慕容千凤还没有封妃,就已经如此笃定自己会封後,开始筹画着如何治理後宫了麽?

叶子衿默默咽下喉中的苦涩。

或许,这就是慕容家嫡女的自信和气度,不管旁的嫔妃怎麽争的你死我活,那个後位却终究还是慕容家女儿的。

沉默许久,叶子衿终於缓缓出声,“公主,拈除江采衣的法子……有一个。”

******

清高傲然如慕容千凤,入宫数日,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她也终於坐不住了,在晨曦时分来到竹殿的外庭门口。

羽林卫们将竹殿的里里外外围得严丝合缝,无论慕容千凤多麽金枝玉叶、身份高贵,他们就是把她死死挡在竹殿庭院门外,不许跨入一步。

慕容千凤的侍女们和羽林侍卫反复拉锯,个个面色铁青。然而,不论侍女们的痛斥声多麽尖锐,侍卫却连一丝表情都不改变,沉着脸弯膝点地,拦着大门的身子不曾挪开半分。

慕容千凤的侍女怒火高涨,按捺不住大声斥责,“你们这群放肆东西!我们茺国公主可是一品命妇,她求见皇上,你们不但不通传,还将公主挡在庭外,成何体统!?就算陛下不召见,你们也该将公主请入竹殿内庭,在殿门台阶下等待才是!”

侍卫的脸硬如一块铁板,语调硬邦邦的,“陛下还未起身,奴才们不敢通传。”

“里面灯火已经亮了,陛下如何没有起身?快去禀告陛下,公主求见!”侍女怒叱罢,仰着头就要闯入内庭。

侍卫长立刻伸臂拦在竹殿庭门口,刀光出鞘,冷冷微闪,在晨曦中一痕冰凉的冷硬感────“公主恕罪!陛下有旨,除了衣妃娘娘,任何嫔妃非召见不得踏入竹殿内庭一步!”

磨了半天,慕容千凤只能得到反反复复重复的这几句话,她的忍耐终於到了极点,冷冷扬眉道:“呵,一个小小的侍卫架子摆的倒大。本宫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拦我,让开!”

她是慕容家的嫡女,未来的皇後,皇上绝对不可能因为这麽一点事情就和慕容家撕破脸,她若是连一个小小的竹殿都闯不进去,日後在宫里立威?

说着,慕容千凤快步就要往里面闯,侍卫长脸色一沉,刷的抽开剑,眼看就真的要发生肢体冲突,就突然听到一人高声喝止:“什麽人,胆敢在御前喧哗!”

远处灯火淼淼,阳光静静破开云波,残夜在晨曦静静崩碎,竹殿清雅的翠色在湿润的晨雾中渐渐清冽穠丽。

嘉宁姑姑从远处石阶上婀娜挪步而来,不急不缓,一点没有因为慕容千凤的公主身份而加急一分步伐。

慕容千凤微微眯起眼,“这人是谁?”

跟在她身後的叶子衿立刻接话,“公主,这是江采衣的贴身宫女,嘉甯姑姑。”

说话的时候嘉宁已经走近,她的目光不紧不慢在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的身上转了一圈之後,才恭敬的下拜行礼,“见过茺国公主、叶容华小主。奴婢嘉甯,是竹殿的司殿女官。”

叶子衿皱眉斥道,“胡扯!你明明就是衣妃的贴身姑姑,什麽时候成了竹殿的司殿女官?”

嘉宁微微一笑,复又下拜,“回禀容华小主,陛下有旨────御驾歇在哪一殿,衣妃娘娘就是哪一殿的主子,奴婢自然也就是哪一殿的司殿。”

这话仿佛刀子一样将慕容千凤和叶子衿通身劈了个通透。

叶子衿还好,毕竟江采衣盛宠已经有好些时日,她总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慕容千凤受到的冲击就不能同日而语了────这个江采衣,竟然得宠若此!

嘉宁拜罢起身,突然上前两步,一抬手,连着几个巴掌甩到方才阻拦慕容千凤的侍卫们脸上,厉声骂道:“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眼睛,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公主都不认识!?不知道该怎麽对公主说话是不是?你们明知道皇上和衣妃娘娘还没起身,就连周福全公公都还噤着声呢,竟然也敢在殿前吵吵嚷嚷,都不想活了!?”

嘉宁嘴里骂的是侍卫,可是言下之意人人都能听出来,慕容千凤登时绷紧了脸,却见嘉甯打完了侍卫,就恭恭敬敬的含着笑转过身来,对慕容千凤福了又福,“公主,容华小主,二位主子都是金枝玉叶的人,何苦和这些奴才、侍卫们为难?公主身份尊贵,少了什麽、缺了什麽,内务府的奴才们自会用脑袋顶着盘子送上来,公主有什麽事情,自己决断就是,何必非要大清早来陛下御前打扰呢?”

这番话直将慕容千凤捧得极高,全没半点不恭敬,倒叫人无处发作。

慕容千凤只觉得嘴里仿佛被人堵了一嗓子似得,竟连发作都没有去处。想她养在慕容府邸,何等尊贵傲然,等闲贵女连和她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哪里被人这样用软话裹着石头堵回来过?

正要开口,却见竹殿门前小步走来一个小太监,低声道,“皇上有旨,公主和容华既然来了,便进来罢。”

慕容千凤本人并没有见过皇帝,只听家里头的祖父慕容尚河说过,是个倾国倾色的冠世美人,她方才一番发作就是为了得见天颜,可真的受到召见了那一瞬间,她的足下不知为何,竟然凝滞的仿佛黏在了胶上一般,心口不断漏跳。

慕容千凤领着叶子衿,跟在小太监身後穿过竹殿巨大的华庭香径。

竹殿不同於其他宫室的富丽堂皇,十分清雅幽凉,时不时有柔软的竹叶混着湿湿露水颤动,一笼青翠。

一路走过去,慕容千凤发现殿内的所有宫女太监举止都分外安静,几近於肃穆,淡白色天光将竹殿照的一点点亮起来,她们行走间只能听到长裙拖曳过地面的细微声响。

“皇上刚刚起身,公主,容华小主,请入殿。”小太监止步於竹殿石阶下,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站在门外,静静看着那一扇微微透出清凉的殿门。

竹殿殿门大开,殿内梁上悬着素色深浅不一的轻纱,水草一样从粗大的乌金木梁上垂落下来,仿佛截了黎明的天色裁做,在亭亭蜿蜒成如凝固的深雾。

******

江采衣睁眼的时候,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已经快走到殿外口了,她几乎是从榻上手足并用着爬起来,匆匆套上外衫就先跪去沉络足边替帝王更衣。

沉络面色从容,垂着长睫将江采衣拉起身,神色虽然淡然却愉悦,手指头不紧不慢挑开她襟口,直直伸入了她的小衣深处,在那两团娇嫩丰盈的粉丘上抚摸。

“唉,皇上……”江采衣脸色火烧一般,腿足都开始发软,夏天衣裳薄,他修长的指头将衣衫撑起,露出优美的形状,可以清晰看到揉捏的动作,分外轻挑放荡。

“昨夜朕用力了些,莫伤了爱妃的身子,朕看看。”他不急不缓的说,指头尖冰冷的指甲划过肌肤,贴着温润柔腻的纹理,贴合住她波折起伏的曲线,一直绕到她的背脊。

采衣微微轻叫一声,他修长优美的身躯低低压落下来,身後深红色的丝绣龙袍仿佛花瓣静静铺展,长发泼墨般遮住她的视线,一丝一缕的光线透过他发丝的间隙落下,有着丝线一般的金光。

“嗯……皇上……别!”江采衣慌乱挣扎,却也不敢推拒帝王的身体,她耳边听着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的脚步声就在门口,马上就要进来了────

话未竟,唇瓣被浅浅封住。

沉络的外衫沉重华丽,内衫却极为温腻柔软,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衣衫相触相交,他抓住她的手腕折在背後。

殿里香烟细密,他的指尖插入了她脑後的发丝,在漆黑中闪动着妖艳的红。

温热的唇舌自她的唇瓣滑落颈侧,蝶翅般优雅飞扬的挺直锁骨硌的她发疼,紧紧熨贴着。

皇上,皇上,皇上。

“嗯……”江采衣眨眨眼,微微偏侧过头,小口小口的呼吸,他的手劲那麽大,微微折痛了她,可是那种痛感不让她难过,反而透着一种安心。

有这种痛在,她就是安全的,在这个人的怀中,她就是安全的。

她知道皇上宠她,所以总是分外谨慎恭敬,举止格外仔细,只为的……她不想失去。

娘亲,玉儿,蒹葭,她从没有留住过什麽,从没能留下过什麽。

岁月带着温暖滑过身体,却总是留下比往常更加阴冷的残渣,她怕了,真的怕。

这个男人从大火中救出她,在天街递给她满满一捧暖意,将她带在身侧安睡。

她每日睁眼,都枕着他海棠香味的长发,鼻尖贴着他颈侧温暖芳香的肌肤。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仿佛在她冰冷素白的世界里注入了暖热的血液和色彩,让她无法自拔的迷恋。

所以她愈加仔细,只求这温暖能留得长一些。

所以要更加乖顺,所以要更懂事。

这样,这种温暖就能留的久一点,他也就留的更久一点,即使帝王的眷宠明日就消散了,不过於她来说,终归是一辈子记得的。

“明日是你的生辰,朕有东西给你。”美貌的年轻天子微微悠然弯折美目,将她禁锢在身下,欣赏着怀中女子羞涩又柔顺的模样,滑腻的发丝自额迹丝丝缕缕透过阳光垂落下来,映的君王那个笑容异样柔展。

他的手臂不动,压制住江采衣欲起身谢恩的动作,唇角一勾,玩味一样把她的散发在指尖绕了一绕,低低笑语,“采衣,你有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该怎麽谢朕。”

然後他指尖下探,在她湿润的腿间细细一捏,暗示的意味不言自明,将身下的姑娘逗得更加手足无措。

******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进入竹殿的内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天子。

他还未来得及戴齐整身大朝冠服,一头乌发尽数披散在腰间,就那麽随便的坐在桌边。

窗棂中薄薄撒落的日芒中,金色的粉尘洋洋洒洒,半袭妃色衣袂半拖在肩下,衣尾铺展得很长,逶迤一地。

沉络手腕托着下颌,长发并着贵丽的衣摆一同低垂,青丝间隐约可见修长白皙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那外袍一层层翻起,透出玄色和绯色交错的旖旎绯艳,颜色铺叠,如盛世牡丹初绽,艳光逼人。

抬起眼睫,慕容千凤就望入一双细长优雅,眼尾略略上挑的艳丽凤眼。

沉络红唇挑了挑,笑起来三分倨傲,一段风流。

前所未有的忐忑汹涌而入心房,就在目光轻触的那一瞬间,慕容千凤只觉得皇帝仿佛看透了她骨子里的每一分虚软,她高扬的额头低了低,眉间猛然软软的蹙出一点怯意。

然而,慕容千凤毕竟是北周顶级世族教养出来的嫡女,天子御前也不会轻言退缩,她款款上前几步,几乎是挨着沉络的脚边跪地,仪态万方拜了三拜,“茺国公主慕容千凤拜见陛下。”

沉络一手支着额头,映出一段极白的肌光。他身侧江采衣恭谨的在布置早膳,乌金镶宝石筷子轻轻碰触着莲叶粉青釉碗。

他似乎是十分有兴致的偏头注目着江采衣在盘碟间蹁跹的洁白手指,却连脚边的慕容千凤一眼都懒的瞧。

叶子衿跟着慕容千凤跪地,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心底又淡淡苦了一层。

皇上刚刚起身,大殿内侧一层薄薄纱幔勾在殿廊上,什麽也遮不住。透过雕花大门,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合欢龙榻。

一截半垂床沿的红罗锦被昭示着床帏间的淩乱,而江采衣脸颊和颈侧吻痕未消,殿里香艳的缠绵味道似是足以附骨,让人心神不宁。

纵情逞欢的暧昧痕迹那样明显而放肆,皇上在慕容千凤和她面前,竟连起码的掩饰也不屑於。

她原本以为,陛下看在慕容家的面子上,对慕容千凤就算做不到宠溺有加,起码也能以礼相待,哪知道他竟然如此随意,如此淡漠傲慢,连敷衍都懒得。

“公主在宫里过的可习惯麽?”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慕容千凤还跪着,江采衣只好开口破冰。

慕容千凤缓缓直起身体,挺直的如同一段耸立的竹,却不接江采衣的话,只对皇帝抬头,目光盈盈────“陛下,臣女入宫多日,蒙皇上隆恩,得赐公主名分,却一直未曾来御前拜扣谢恩,臣女罪该万死。”

说罢,又拜了三拜。

江采衣闻言,心底对这位慕容家嫡女顿时佩服了几分。

这话说得真是婉转老辣,尽显大气。慕容千凤明明是在抱怨皇帝不召见她,话语间却将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倒显得皇帝分外无情,而她自己则十分懂事达理。

沉络目光在慕容千凤身上一掠而过,凉凉启唇执袖轻笑,“起身吧,朕即然封你为公主,你便和等闲妃嫔不同,不必如此拘礼。”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说的慕容千凤心不断下沉────他说她和等闲嫔妃不同……那意思岂不就是,他无意封她为妃了?

难道,她的身份永远都是公主,而不能是嫔妃麽?

说罢沉络起身准备上朝,召江采衣来服侍着,穿了玄衣朱裳,戴了旒冕冠。十二旒白玉串珠丝毫不乱,冰凉而温润的光晕淡淡抵在帝王额前。

慕容千凤心神一急,不由得膝行几步,叫道,“皇上!”

帝王於殿门口淡淡回首,长如凤羽的幽黑睫毛在晨光下划出一线惊心动魄的艳丽弧线。

慕容千凤咬了咬唇,“皇上,臣女谢皇上赐住华云殿!殿里的一切才刚刚布置好,今晚……臣女在华云殿设宴,望陛下看在臣女刚刚离家的份上……来华云殿看看,让臣女聊尽谢意罢

叶子衿闻言眼皮微微一抬,心底咂舌。

慕容千凤到底是慕容世家嫡女儿,就连邀宠都如此光明端正,让人挑不出一点旖旎处!

可是,今晚皇帝倘若去了华云殿,就算不是孤男寡女,只要慕容千凤一个失手弄散发辫、或者弄掉鞋子、再或者不小心露出点隐秘肌肤,皇上都赖不掉她。

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就罢了,皇帝不想要就不要,可是慕容家的女儿则不同,一旦在皇帝手里损了名节,就必须要定下嫔妃名分的!

年轻的天子轻轻笑开,晨曦中长睫下的美目笑意温浅,形状优美的手指突然在江采衣的肩上微微一压,然後缓缓收拢。

“采衣,你可知罪?跪下。”他淡淡垂眸启唇,江采衣连忙跪地。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登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看到沉络的手指在江采衣发顶心微微一弹。那动作不但毫无惩罚之意,反而充满说不出的宠溺逗弄,看的二人心头都是一跳。

“朕让你执掌六宫,你怎的这麽不懂事?茺国公主刚刚离家入宫,定有诸多不便,思家心切,这些时日……你竟也不晓得代朕去抚慰些许,怎麽管家的,嗯?”

江采衣叩头,“是臣妾失误,请陛下责罚。”

“行了,起来,”沉络浅扬唇角,压低微风翻卷的衣袖,语调随意,“你寻个时间,代朕去华云殿和公主好好叙话罢,公主日後若有什麽事情,你去解决即可,免得这点小事都要闹到朕面前来。”

几句话说的慕容千凤面红耳赤,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般透不过气。

皇帝竟然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她,不仅直接拒绝了她的邀请,更斥责了她不知好歹,在御前为了丁点小事胡闹,顺便,还连带着警告了她江采衣的身份────江采衣才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统御後宫!

她微微一咬牙,原本气焰高涨的气势如同被凉水泼过似的,羞辱的只想立刻奔离。可是,想起入宫前祖父的交代,慕容千凤嘴里蠕喏,终究硬着头皮喏喏细声开口,“皇上……”

她咽了咽口水,“皇上,臣妾听说,听说皇上就要点北伐军的主帅了?”

这一次沉络连应声都懒得,手指搭在江采衣的肩上,旋身上了帝辇。衣袖滑过乌木雕花把手,唇瓣带笑,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戏谑还是嘲讽,帝王眼波浅浅一掠,就让慕容千凤浑身上下被人用胶水黏住了嘴一般,嘴里涩的发苦。

“皇上,皇上您觉得……臣女的哥哥是否能胜任北伐军主帅一职?……臣女的哥哥自小习武,一直倾慕於数年前皇上大败瓦剌那一仗的辉煌,他多年来心心念念着要征战沙场,为我北周扬威呢……”慕容千凤憋着一口气说完,胸口压了千斤般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她垂头,下颚死死压在身前,只觉得脑袋嗡嗡乱响,也不管得到的会是什麽答覆。

然而,没有答覆,长时间的静默。

她被这种沉默压得难受,偷偷抬起眼睫。

美貌的天子斜倚在龙辇上,一手支额冷冷看着她,唇边好像有笑意,目光也不知道是责还是笑。

不知道过了许久,沉络突然展颜扬唇,身子微微前倾,长指轻轻点动,“朕尝尝听闻慕容家一心为国,却想不到连个女儿家竟也这麽挂心朕的前朝大事。呵,既然茺国公主如此有心,朕不如先封你做个北伐先锋当当?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公主如果能够效法花木兰沙场建功,你的哥哥自然更勇猛,朕乐见其成,一定加封,如何?”

“皇上,臣女,臣女不敢──”慕容千凤大惊!她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哪里拿得动刀枪?别说上战场效法木兰克敌,她就连马都不会骑啊!

“不敢?”沉络凤眸微弯,淡淡勾唇,弯折指尖顶着侧颊,“不敢就恪守本分,退下!你哥哥想进北伐军,可以自己去丞相门下拜见,丞相若觉得他资质优异,自会纳用。”他冷冷眯眼,“还是……慕容尚河觉得,朕比丞相好说话?”

他将“慕容尚河”四个字挑的极轻,语调中的轻蔑戏谑难以忽视。

慕容千凤难以置信的垂头看着眼前的青石板地,浑身轻颤起来……祖父慕容尚河,是北周世族中接近於神的存在,无数世族家主唯他马首是瞻,就连先帝,对待祖父时都恭敬有加,鲜少摆什麽皇帝架子。

可是皇上他,竟然用如此轻屑的语调来提及她们一族高高仰望的祖父!

美貌惊人的帝王说这话的时候,一片竹叶飘搭在他的袖口,他淡淡伸手拂去。

那个动作似乎不仅仅是拂落一片叶子,更像是连北周古老的世族们通通拂去了一般,仿佛是在对待一粒无足轻重的灰尘。

******

皇帝离去很久後,慕容千凤才缓缓站起身,她的膝盖在冷硬的地板上压出了红印,动一动就肌骨酸痛。

叶子衿凑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慕容千凤隐约听着,“……公主,皇上这是被江采衣迷惑着呢,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径护着她……”

慕容千凤吸口气,转头去看站在竹殿门口的衣妃。

她姿色尚可,也并不出挑,身量细细柔柔的一把,一只手臂即可环抱,面上浅浅的一层粉晕,晨风中自有年华,却得帝王那样青眼有加。

皇帝走了,慕容千凤自然不可能不识好歹的留在竹殿,等着嘉宁不留痕迹的赶人。

她领着人走去殿门口,每一步都屈辱异常。

邀宠失败,请命被驳回,她身为慕容家的嫡女,十几年无往不利,何曾受过如此侮辱!

她看到先前那几个侍卫似乎淡淡往她这里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风太大吹乱了竹林反射的日光,还是花影繁杂,她总觉得那几是在冷冷讥笑。

慕容千凤咬了咬牙,昂起头,以往日高贵的姿态走出院子,走回华云殿。

步履从容,不让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狼狈。

然而,踏入房中的一瞬间,她猛地关上寝宫大门,将所有器皿玉器狠狠砸碎在地上,咬住下唇滴出泪来。

她是慕容家最受瞩目的嫡女,哭累了依旧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有人来安慰她的脆弱,也不会有人来听她倾诉,她永远都要做出高雅恬淡的模样。

地上摔碎的玉器在地板上滚动,发出骨碌碌的碰撞声,她抬起眼,举目都是华丽,却生硬而冷漠。

慕容千凤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时光交叠相错的荒谬感顿生。

她猛然就想起来刚刚踏入竹殿的一瞬间,那个艳若紫薇的贵丽天子托腮闲坐桌边,晨曦里一截似雪的颈子透出黑发,凤眸含着一点水色闲闲挑起,手指搭在江采衣的手背上。

他修长的手指抵入江采衣手指的缝隙,然後密密握住合拢,仿佛捏着掌心一株柔弱的娇花。

江采衣咬了咬唇,臻首低垂,耳廓一下子就染了淡淡的桃花色。她有些扭捏,却仍是伸出空余的那只手,去理了理帝王发间素色的银簪。

那个时候,帝王目光微动,说不出的潋灩和柔矜。

这一幕鲜明若斯,让慕容千凤忽然觉得冷,她滚入锦褥间将被褥拉起,围住肩膀,心里的苦涩和羞辱仿佛火烙过的铁珠,辣辣的硌疼着。

她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嫁给这世上最尊最贵的男人, 出嫁之前,祖父坐在高堂上肃然教导────千凤,你是我们慕容家的女儿,不是整日里读书绣花与世无争的寻常女子,你要嫁的人是皇帝,你日後不仅仅要统御後宫,更要辗转朝廷结交权臣,你身後有整个慕容家在撑腰,便是面对皇上,你也要端出平起平坐的姿态。

面对祖父,她带着慕容家特有的娇矜淡淡点头应了。

本以为自己在北周後宫定会一举得势,可是哪里知道,就在今天,就在方才,触目间才看了帝王微微一眼,她就顿时失掉所有的架势,只想要顺着他,迎合着他。

那个她未来要共渡一生的男人有着超乎她想像的美貌和华贵姿态。

在见到他的一刻,她的心颤动着惊喜莫名,她欣慰着自己姓慕容,欣慰着自己能因为这个姓氏毫无阻碍的来到他身边,想到日後,她会将自己一整个人完全的托付於面前的他,她有些欢喜。

可她的欣喜还未能持续一秒,美貌的帝王就朱唇轻启,唇间贝齿一点白冷微光,那麽美的唇,开阖谈笑间便仿佛一把利刃俐落斩断了她所有的梦幻和期待,斩断了她身为慕容家贵女拥有的矜持和高雅。

────那美貌的天子根本无视她的容颜,无视她高贵的身份,他甚至蔑视着她的姓氏,连带蔑视着她所攀附的家族。

十几年来锦衣玉食,十几年来高站云端,就在这一刻,她裹着锦被,眼前的世界却似乎被撕毁了外皮。

她的整个脑海中,都只充塞着竹殿那张淩乱暧昧的红色龙榻和帝王凝视江采衣时潋灩柔和的眼波,刹那间,她只觉得自己锦绣般华贵的人生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华丽锦荣,空洞无物。

慕容千凤缓缓从锦褥间起身,她缓步踱至窗前银裹紫檀支架上的玉盆前,俯下身去,掬起一捧冷凉的水,然後将浸润了水的手指贴上微微红湿的面容。

水迹滑下芙蓉面,指尖滑落的瞬间,她又恢复成了那个云端般高雅的慕容家大小姐。

天色低压,似有暴雨即将来临,慕容千凤推开殿门,数位族妹和宫女恭敬俯身立於殿外,即将到来的暴雨在空气中弥漫开湿润,脚下的玉阶仿佛浸透了水雾般铺展至湿漉漉的草木深处。

快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即急且狂。

“叫叶子衿来,”沉默半刻锺,慕容千凤拢起双手,淡淡开口,“今日,本宫就要除掉江采衣。”

20

☆、螢火 二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很急,天际黑团似的乌云低低压着,空气凝滞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水汽紧紧粘固在枝叶上,似将草木花枝都沉沉低到了地面。

乌云团布,用眼睛扫一扫,都仿佛能滴下水来。

灿阳在缝隙里割裂开一道刺目的金边,好像在乌黑绸缎中挣扎的火焰,照的蒙蒙乌青沿着整个天空延展铺散开去,似乎有人手一抖,便展开了一层乌色的厚纱蒙住了天。

华云殿外,青枝剪绿露珠悠,白如盏的铃兰花似乎提前感应到了暴雨的来势,花朵吸多了水汽,耷拉下头,低低垂着,下一秒锺就要坠落下去。

华云殿里,慕容千凤毫不掩饰略带红肿的眼皮,双手交叠。

而叶子衿带着绘筝规矩静立一旁。

“现在,就动手吧。”慕容千凤对叶子衿开口,随後就不再出声。

沉默的凝滞感,在暴风雨到来前的窒息空气中传染开来。

叶子衿闻言,骤然收缩起脚趾。足下站着的似乎不是华云殿奢华的缅玉石砖,而是红粉铸就的杀人阵。

微微抬头看了慕容千凤一眼,叶子衿觉得她依稀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眸中有鲜红的颜色从视线里优雅地拂过,随後又恢复成天高云淡。

收拾江采衣这件事,自从火焚朝夕阁之後,叶子衿一直在筹谋。她早已布下暗线和手段,并且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只是,她一直没有出手。

一则是因为缺少机会。江采衣和皇帝挨得太近,谁也不能在距离皇帝那麽近的地方动什麽手脚。

二则,是因为她在等待,等待将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一个机会。

而今……叶子衿咬破了嘴唇,种种算计,如今看来都似乎白费了。

她的计谋,终究要让慕容千凤白白捡走,她夜夜手压金丝花线,却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为了最後的挣扎,叶子衿弱弱蠕喏开口,语调中有微弱的反抗,“公主,无论我们打算怎麽做,都必须在距离陛下远一点的地方才行……而今,江采衣足不出竹殿,我们拿她又能怎麽办?”

总不能派人闯进去把江采衣拖出来吧?

竹殿有皇帝的亲口谕令────非江采衣者,任何人非召不得入啊!

这话,简直就是在提醒慕容千凤早晨在竹殿受过的羞辱。

她“腾”的站起身,面色铁青,左手猛然伸出广袖细密的光滑丝帛,几乎要向叶子衿娇美的脸蛋上抓去!

然而,她终究还是一寸寸、一点点地收了回了手。

百年贵族积淀下来的冷静血液,征服了慕容千凤的失态,她右手狠狠抓着左手,一点点将指甲嵌入血肉。

“她不出来,你们就没有手段去引她出来麽?”慕容千凤舒了一口气,静静坐回身,笑的讥诮,“江采衣是干什麽的?她可是执掌六宫的人,阖宫上下谁有个头痛脑热、争强好胜的事儿,难道不应该找她去摆平麽?实在不行,你就杀几个侍女扔到永巷里,作为後宫之主,她总要出来看一看的罢?这有何难?”

慕容千凤说这话的时候,眉目舒展,似乎对於杀几个侍女这件事情没有感到一丁点的不妥,而她身侧环绕的慕容家媵妾们也没有。

……这就是上位者的娇矜麽?可以不将卑微的下人放在眼里,任意折杀。

叶子衿身侧的贴身侍女绘筝一怔,仰头偷偷瞄了眼慕容千凤,眸底划过一丝羡慕,然後赶紧低下了头。

“可是……”叶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慕容千凤的每个动作都牵动了丝绸的滑动,一声声都仿佛刮着人心擦过。

往日娇矜任性的少女此刻在慕容家嫡女的身前,竟然像是被猫咬了舌头的老鼠,目光闪躲,磨磨蹭蹭半响,也就挤出来这两个字。

慕容千凤目光如同高山上的淡雪,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怎麽,还有问题?”

叶子衿心底一阵直欲呕的波涛滚袭来,沿着血脉和骨骼缓缓上行,让她足下的锦绣鞋锻都仿佛有针在紮。

这位慕容家大小姐要除掉江采衣,却不屑亲自动手,只会指挥别人。

除掉江采衣这件事,是她筹谋已久,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反复斟酌过後,才有的一整套的实施方案,是她的心血。

後宫倾轧这种事情,无论事先计画多麽周详,都有极大风险。而她叶子衿,如果今日能冒险成功除掉江采衣,对她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好处呢?本来宫里最得势的只有她和江采衣两人,此消彼长,斗跨一个,另一个自然满揽所有荣宠。

如果今天她成功了,所有好处都将只会变成慕容千凤的,慕容千凤就这麽横里斜插进来一杠子,理所当然的从她手中夺走所有胜利果实。

而如果,今日她失手了,那麽所有责任则只会归结於她叶子衿一人肩上,慕容千凤则沾不到半点血。

若不是顾及眼前这女人慕容家的大小姐的身份,叶子衿真想不顾形象,立刻伸出指甲,去抓花她那张矜持高洁的柔美脸蛋!

这位慕容家大小姐无论什麽事情都要别人动手,而她自己则高坐在山巅宝座上,等着他人乖乖奉上胜利果实!

别人付出心血苦苦筹谋,她却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句命令就能夺走所有!

……凭什麽呢?就因为她姓慕容麽?

就因为叶家和慕容家的依附关系,就因为叶家不如慕容家,她就要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麽?!

叶子衿在愤愤不平的同时,感觉到极为剧烈的厌恶。

可是她却忘了,自己本身也是北周高贵的世族之一,她淩驾於他人之上的时候,感觉理所当然,被别人欺压的时候,却又愤愤不平了。

但是不管叶子衿在心里怎麽呐喊,终究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虽然世族贵女们未出阁前,也曾一度结伴游春,明雪欢宴,然而这种层次严密的阶级感,却无一人敢於僭越。叶家的女儿在慕容家女儿面前,必须低眉顺眼,服从每一个命令。

不过,无论如何,江采衣不除不行,在这一点上,她和慕容千凤利益一致。

暴雨即将到来,今日的确很是一个好日子,是除掉江采衣的好时机,叶子衿不想错过。然而,即使不得不听慕容千凤的命令,叶子衿也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把。

至少,她要将慕容千凤也拉下水,就算要逼死江采衣,也要让慕容千凤插一脚进来。

如果失败了,惹得皇帝大怒,那麽不仅仅是她叶子衿,慕容千凤在御前的印象分折也要几折。

想独善其身,没门儿。

想着,叶子衿露出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天真而娇矜的歪了歪头,“公主说的是,嫔妾这就想办法把江采衣引出竹殿来……只是,事成之後,嫔妾恐怕只凭自己的力量,没法将江采衣逼到绝路!”

慕容千凤闻言,微微抬起了睫毛,定定看着叶子衿,等她解释。

叶子衿微微一笑,先将原先的计画复述了一遍,然後开口,

“公主想想,江采衣现在是仅仅次於公主的最高位嫔妃,还有摄六宫事的许可权。一旦出事,除了皇上,没有谁能够下旨要她的命!那麽……仅靠嫔妾一人,如何将她逼到绝境?杀与不杀她,也许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如果皇上不杀她,只是废了她的话……”

叶子衿扬起睫毛冷冷的看着慕容千凤,语气寒瑟,“公主认为,依皇上现在对她的宠爱程度,把江采衣重新宠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慕容千凤闻言几乎是瞬间就捏紧了指头。

如果没有今早的觐见,慕容千凤或许会心存侥幸,可是……在见过沉络和江采衣之後,慕容千凤胆敢断言,就算皇上迫於压力将江采衣下贬,日後也一定会将她重新拉上来,那麽,今日所有筹谋就等於白费,付诸东流了。

所以一定要将江采衣逼到绝境,非死不可的绝境才可以!

这件事,的确难办。

慕容千凤揉了揉太阳穴,头痛的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是她们手段不够多,她们也算有十几年浸淫内宅的经验,对於许多肮脏的手段,知道的不可谓不少。但是,无论慕容千凤还是叶子衿,在真正行事中,其实还是受到很大的制约的:

其一,寻常的堕胎流产、谋杀皇嗣等等手段在北周後宫行不通,因为沉络根本不让低位妃嫔生育,现在连一个怀孕的嫔妃也没有,所以她们没有什麽可以拿来用的筹码;

其二,江采衣摄六宫事,许多事情逃不开她的掌控,刀火毒箭都不能用,这就大大缩减了她们施展的空间;

其三,虽然江采衣是全体世族都一致公认必须拈除的,可是拈除的手法必须巧妙,不能损害江家和慕容家的联盟,慕容家仍然需要江家的忠诚。

也就是说,慕容尚河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又不能太大咧咧、明目张胆的把刀架在江采衣脖子上,冲江烨嚷嚷────我要你女儿去死!

所以,这把杀人刀,最好由皇帝自己来挥,叶子衿和慕容千凤在一旁挖坑以及推波助澜就好。

……那麽这就存在一个问题:如果皇帝不愿意杀,怎麽办?

若是平庸的普通皇帝,确实会有聪慧宫妃在後宫斗争中,隐秘的通过操纵天子心绪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这个皇帝,这个沉络,哪里是世族们可以动手摆布的?别说慕容千凤,就是慕容尚河本人,也完全没这个能耐。

只要露给皇帝一丝缝隙,他就会揪住任何一个机会撕得世家贵族屍骨无存,没人胆敢留给他任何一丝隐约的把柄。

慕容家光是对付皇帝接连不断的夺权和挤压,就已经够苦恼头痛了,操纵天子这种事,连想都不要想。

那麽,就只剩一条路了────营造压力。

营造一个,皇帝必须杀掉江采衣的压力,一个在道义上,在规制上,在宗法上,在谏言上,沉络都不得不妥协的压力。

而依靠叶子衿或者叶家,是无法形成这样巨大的压力的,必须有慕容家的配合才可以。

可是,慕容家一旦出手,慕容千凤自己便无论如何也摘不乾净了,她想要独善其身,站在一旁看叶子衿独自动手,而自己不沾一丝腥,是不可能的。

这样,对於慕容千凤来说,便就多了一层顾虑:就算皇帝迫於压力妥协,下旨诛杀江采衣,她的目的倒是完成了。可是,惹得皇帝不得已杀掉了自己的爱妃,事後,他将会找谁作为怒气的发泄口?────自然是推动这件事的所有人!叶子衿和慕容千凤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慕容千凤还能再获得皇宠吗?

皇帝还能再愿意看她一眼吗?

还没有出手,北周最高贵的世族小姐就已经坐困愁城,陷入了一滩死局之中:

动手就必须彻底,彻底了就会招惹圣上发怒,也就断送了她和陛下的情意,直接面临永远的失宠。

******

短暂的沉默之後,慕容千凤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看了一眼黑沉沉的低压天色,无法定论。

怎麽权衡,都没有彻底打倒江采衣,而又不将自己拖下水的方法。

慕容千凤自己很明白,叶子衿这一袭建议,并不是为了她出谋划策,而是为了不让她明哲保身。

这鬼丫头真是精刮,竟然看出来了她原本打算将叶子衿抛出去,做惹怒陛下的牺牲品的打算,不肯上当。

不过,就算慕容千凤看穿了叶子衿的意图也不能拒绝。因为仅仅凭藉叶子衿一人之力来逼死江采衣的确力不从心,这是个事实。

两厢难以抉择之下,华云殿外走来一个太监,对慕容千凤的一位族妹低语了几句。那族妹点头,回过身来,眼若明星,对慕容千凤传话,顿时仿佛一颗手雷炸在沉默的大殿中央:

“公主,叶容华小主,方才有人来报────江采衣出了竹殿,往跑马场去了。”

跑马场!

慕容千凤几乎激动的难以自持,坐在椅子上微微发颤,手指紧紧捏着紫檀木椅把手。

北周後宫所谓的跑马场并不是真正的马场,真正的马场在都城郊外的燕子原,宫里这个,是为天子平日消遣以及练习骑射设置的,紧邻地玄门。

马场极其宽敞,一目扫去,简直是一片望不尽的草原。

跑马场内养着的都是各地精挑细选来的顶尖马匹。

供给天子的骏马都是极其稀罕的绝品,不过,沉络对於坐骑的好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万里江山稳固,靠的是雄兵百万,先谋而後定,而不是区区几匹战马。

只要兵部大军中马匹精良健壮即可,皇帝本人并不怎麽热衷於追求自己坐骑的速度和血统,一个人的骏马本身就算能日行千里,和整体军队的行军速度以及反应力关系其实并不大。

所谓的绝品战马,只是用来赏赐手下,或供悠闲的贵族们赏玩的东西罢了。

跑马场本身并不重要,真真正正让慕容千凤激动的不能自持的是────江采衣竟然自己走出了竹殿!

现在陛下正在太和殿西侧召官员议事,决然不可能在江采衣身边。而跑马场距离太和殿和竹殿都很远,也就是说,江采衣等於是孤身!

她们方才还在谋划着,如何将江采衣引出竹殿,哪里知道,她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这个机会只是稍纵即逝,出了今天,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怎麽办,动手,还是不动?

就在慕容千凤又是激动,又是踌躇的时候,她身侧花团锦簇的族妹堆里,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面上的细纹像是蛛网一样纵横。

她是慕容家女儿们的教导女官,是一个几乎严厉到苛刻的贵妇人。

老妇的嗓音沙哑而缓慢,向着慕容千凤缓缓施礼────“小姐,您还在犹豫什麽呢?错过了今天,您日後就算下了决心,怕也遇不到今天这麽好的机会了。”

“可是……”慕容千凤嘴皮动动,说了自己的忧虑,却看到老妇人缓然一笑。

“小姐,您竟然在担心逼死江采衣之後,会不会失宠於皇上?那麽如果不逼死她呢?您有获得圣心的指望麽?路上被一颗大石头挡住了脚步,不去砸碎它,反而先忧虑脚底会不会被割破,不是太可笑了吗?事成之後是否会失宠,是建立在您能否成功逼死江采衣的基础上。如果江采衣不死,您於皇宠是没有任何可能的,只有她死了,您才有考虑这个问题的权利。另外,小姐请不要太看低了我们慕容家的实力。小姐只要想办法把江采衣逼入困境就可以了。至於给陛下施加压力、要她的命这些事情……自然会由慕容家倾心协力来安排。开口要求皇上诛杀江采衣的人,绝不会是小姐您,也不会是叶容华。这样,二位小姐都不会直接承受陛下的怒火。所以小姐,这件还是今早办吧,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我这就去联系慕容大人,让他们联合诸位家主配合小姐和叶容华小主,不要再犹豫了!”

老妇说完这席话的刹那,慕容千凤目光清明,似乎一下子转过弯来,立刻直立起身,在阴暗华丽的华云殿中回身一转,毫不犹豫的对叶子衿说,“机不可失,你速去安排吧!我和慕容家都会全力配合你。”

叶子衿定定一个颔首,“那麽公主请等我的信号,一旦事情发生,请公主和我在一处行动。”

慕容千凤点头,教导女官便迅速写了一封急信,一路飞驰通过宫门,送到了京都慕容本家的府邸,交付在了慕容尚河手中。

******

窗外大雨降至,压得人阴而凝滞。

慕容尚河看了看手中的急信,松弛而苍老的脸皮上却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呵呵的笑了几声,拍了拍桌子。

“甚好,甚好。无论如何,除掉江采衣之後,後宫诸妃才能大有施展空间。哪怕皇帝从此对千凤无意,就此厌弃她也无妨!我慕容家,多得是才貌双全的女儿,马上就可以再送一个进去。千凤……一个嫡女罢了,用来铲除老夫早就看不顺眼的钉子,也算她物尽其用……”

在这位老人的心中,只有自己世家的利益权位是首要保护的,至於慕容千凤,能保则保,保不住,他还多得是其他孙女。为家族牺牲奉献,本来就是世族贵女的命运和应尽的责任。

以他人骨为脚上踏,驻足人世权柄最高处,便是亲生的嫡女嫡孙,也是指间棋子,无关於亲情庇护,只关如何发挥出最大价值。

湿湿的雾气在雕花窗外肥大翠绿的蕉叶上汇成一滴水,晶莹剔透的沿着脉络挂在叶尖,然後骤然掉落,仿佛断送一生凄凉的冷冷泪珠。

******

江采衣的确是大意了。

按理说,慕容千凤入宫,叶兆仑起势,慕容和叶子衿这两个女人如果不联手做点什麽对付她,简直就是没有天理。

所以在这种时候,她决然不应该擅自随意踏出竹殿,更甚的,皇帝不在身边时,她根本哪里都不应该去。

可是,莺儿传来了消息,晋侯府里的斗争虽然已告一段落,但宋依颜并没有死心。她还在死命的寻找翻身的方法,同时,江采茗也在四处寻找救母亲方法。

北周後宫风云变色,江采衣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自己身边的内宫争斗的上面,反倒将大部分精力注入在江烨的晋候府中。

她心中的第一要务是配合莺儿在晋候府中立足,并且联手报仇。江采衣目前虽然还无法将手伸去江采茗头上,可是无论如何,她和莺儿都不能让宋依颜有任何翻身的机会。自然,如果能趁机在江烨和慕容尚河之间制造那麽一点点的误会,就更好了。

就为这个,江采衣也要去一趟跑马场。

那里,养着太多太多的绝世名驹,正是她需要的。

江采衣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计画,便只带了嘉宁,在晌午出了竹殿,一路直奔跑马场。

站在广旷的皇家马场边,禁宫耀眼的红墙阑干仿佛一列从青翠草地上刻画划下朱红笔墨。

江采衣几乎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在御马监大人的招呼下走入广袤的马场。

御马监大人在耳畔滔滔不绝的介绍,而江采衣几乎没有听入耳中,只是四处扫视着。

马场内遍布着俊烈傲然的马匹,那一一匹匹偾发着狂傲生命力的俊丽生命们,有力的铁蹄在湿润空气中泛着钨铁的幽黑色泽,重重踏下地的时候,似乎连草地都被割裂出缝隙。

莫名的,江采衣就笑了一笑,目光变得很温柔。

眼前忽然的就浮现了北周美貌绝世的天子高居马上的模样。

她是见过他策马的,修长秀丽的指头只是虚虚淡淡的在缰绳上扶着,并不握紧,却让身下骏马御风而行。

马蹄足下簌簌宿鸟惊起,贴着他衣袂一擦而过,墨玉似的长发沿着风的痕迹一丝一缕柔顺光亮,映着艳红朱唇,在背後张开成黑色水莲样的熙光。

闪着冷光的流苏宝石轻轻叩击,细碎的声响如初春裂冰,一线青丝红唇在仿佛是湿润流动的艳影。

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

宫灯帷幕瞬间忽荡过一丝淡淡的白,滑过他敞开的衣襟里蝶翼般凸起的优雅锁骨,波光暗而荡漾。

她那时仰面望去,一树荼蘼的梨花沿着他行过的路盛开,是一片雪样的白,飘零落白碎羽琼雪,浮浮沉沉,似幻似真,绝艳而张扬。

他长睫一压,漫步策马软风中渡水穿花,放肆中又透出许多妩媚,仿佛轻薄的刀片一样斜斜削入她的心里,隐隐带着梅汁的酸和甜。

於是她就想起来一首词,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翔兮,四海求凰。

这个人,在心底的样子竟然越来越毛骨悚然的清楚。

不知什麽时候,她才惊觉,只要想起他,就不由得要翘起嘴唇来。

有一些人,就这样在生命中走来了。

或许是暂时的,或许是路过而已,然而眉眼若春山,一笑倾城。

时间不够长,相处也不够熟悉,却足以用来体会幸福和甜蜜,再领略痛楚,一辈子都刻在骨头上,仿佛与生俱来,缱绻岁月,缅邈平生。

闭了闭眼睛,江采衣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般皎洁的身影,她瞠大了眼睛。

在草和天的相接处,是浓浓的绿色和黑纱乌蒙的天际清楚的分界线,在那刀锋般淩厉的分界线处,站着一匹明珠似的骏马。

长长鬃毛逆风仿佛狮子的鬃,那骏马自行直立而起,前蹄在空气中挥动,然後浑厚的紮耳的嘶鸣声顺着风呼啸而来,喷吐着狂烈的空气,似乎将风都燃上了火。

江采衣几乎无法将目光移开,喃喃问身侧的御马监大人,“这马……是汗血宝马麽?”

御马监监正内心感叹,顶级名驹果然不同凡响,哪怕衣妃娘娘这样的门外汉都能一眼看出来,於是含笑点头,“正是。”

“那麽,”江采衣不舍的看了看它,长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去,咬了咬牙,有些不忍有些无奈,“本宫就要这匹。”

挑完了马,江采衣交代了嘉宁几句,嘉宁心领神会,陪着江采衣出了跑马场。

☆、螢火 三

与此同时,叶子衿几乎是小跑赶回自己的含章殿布置,她叫来了楼清月。

楼清月听闻叶子衿的计画倒并不是十分兴奋,反倒有些仄仄的,十分提不起劲。

当初她投靠叶子衿,的确换来了帝王的一夜回顾和短暂的荣华,可是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江采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独占皇宠。

叶子衿自己拼尽全力,尚且都不得君王回眸一顾,她一个小小的常在,哪里还有任何一点希望重新回到龙床上?

皇宫虽然大,可真要用起心来,也不是碰不到圣驾,她试过,许多渴望皇宠的嫔妃们都试过。

可是帝王春水一样的目光从诸位红粉佳人花朵似的容颜上拂过,连半丝停伫和怔忪都没有。

那时候楼清月身处众位佳人之中,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纵然再美再好,还是不喜欢。

她攀附叶子衿,是为了恢复自己的恩宠,在叶家贵女的荣华富贵里舔舐出一点残渣。

可是现在,楼清月只觉得後悔────她当初为何要攀附叶子衿这样一个毫无前途的宫妃?费那麽大劲儿来去帮着叶子衿起舞?

就算叶子衿得胜了,自己也未必能捞到什麽好处。

所以,别说讨好叶子衿,楼清月连常日里去折腾画兰的活儿都怠惰了些。

所谓背叛,不过是把心中的杯弓蛇影放到台面上来,所谓忠诚,不过是把一切都计量清楚之後,重复当初的坚持罢了。

一切一切,都取决於利益。

叶子衿看着楼清月不甚积极的表情,娇俏的脸色一冷,阴阴的扫了一眼绘筝,绘筝会意,点头上前。

“姐姐,”绘筝是楼清月的亲妹妹,自然不用怎麽行礼,急急的就托着楼清月的胳膊,“姐姐,眼下可是最好的时机,姐姐怎麽就怠惰了呢?咱们好不容易火烧朝夕阁,铺排了这麽久,不就是为了营造你打压画兰,进而和江采衣交恶,她对画兰倾心相护,两人发展出秽乱後宫的奸情这件事麽?眼看成功就在近日了,姐姐要配合啊!”

“可是……”楼清月犹豫的踟蹰,“这件事哪里就那麽容易做得成?就算做的成了……”然後她闭口不言,绘筝却明白楼清月的弦外音────就算做成了,对我又有什麽好处?

於是绘筝宛然一笑,看上去极清澈明净还有半分天真,“姐姐,这件事叶容华小主早就筹谋好了,一定做得成。小主先着人将画兰公子带出他居住的兰芳苑,然後想法子解了他下身的贞锁,灌下淫药,送去太液池边的假山石後的小亭子,再将江采衣诱过去……到时候捉奸在床,他们两人谁都不可能辩驳出一二!”

楼清月挑眉,“既然都已经计画好了,那还叫我来做什麽?”

绘筝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一般,猛然一拍脑袋,嘻嘻笑道,“哎呀,瞧我都忘了告诉你。那个江采衣,可不是随随便便好诱去御花园的。需得姐姐你去御花园晃晃才行。然後,自然有人去向江采衣禀报────说你和画兰又发生了争执。到时候,江采衣一定会前来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顺便替那个画兰撑腰……只有看到了你,江采衣才有可能相信啊!”

见到楼清月还有犹豫,绘筝再凑近楼清月的耳边,轻声细语如同裹着蜜糖的甜汤,柔的仿佛柳絮在耳垂上轻轻吹拂,“姐姐啊……叶容华许诺,这件事情做成之後,会让叶家帮咱们父亲官升两级,去门下省任职,而姐姐您,则调去茺国公主身边服侍,如何?”

闻言楼清月眼睛一亮,缓缓抬头,来回在妹妹脸上扫视。

如果此话当真,那麽叶子衿给的回报的确丰厚。

她的父亲只是偏远州县的一个知府,她之所以能够入宫,不过是因为当初少年天子後宫空虚,掖庭局随意从几个官家里挑了些还未及笄的闺女来暖宫,而她和绘筝正是这批女孩中的一员。

她虽然是知府的女儿,但是因为搭不上世家贵族的衣角,所以她在北周後宫和寻常无名小卒人家的女儿差不多。

没有高贵的身份,更不得君王青眼,连妹妹楼清筝也只能委身於叶子衿,改名绘筝,做个贴身侍女求个前途。

而……如果父亲能够入京,去门下省任职,就等於切入了世族的圈子,将楼家的身份地位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同时,将她调去茺国公主慕容千凤身侧,更比留在叶子衿身边好得多。

一则,在公主身边,见到皇帝的机会应该大许多,二则,慕容千凤可代表了北周最顶级的贵族,在她身边,就算做个不得宠的嫔妃,地位也远远高於普通宫妃。

绘筝看到楼清月神色闪烁,握紧了她的手,冲她肯定的重重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姐姐,你不用怀疑,就在前日,咱们爹爹已经来到上京了,就在叶容华小主家住着呢!”

一句话打消了楼清月的顾虑,她宛然一笑,“好吧,那待我梳洗片刻,就去御花园等着江采衣。”

“不必了。”这个时候叶子衿沉沉轻启檀口,抬眼看着窗外。

乌浓浓的白云几乎已经无法负荷沉重的雨滴一般,透出铁锈般的压抑色彩,天际和地面交接处似有一把钨铁扣在地上,将浓云湿气中的皇宫映的仿佛在黑雾中盘绕的艳红蟠龙。

叶子衿站起身,对着绘筝一个阴沉沉的示意,“没有时间了,江采衣已经在回竹殿的路上,你们现在就去,务必,将她截在御花园!”

******

兰芳苑。

兰芳苑十分素净,白发的男子安静交叠着手指,倚靠在暴雨前的窗棂边。

湿气微微拂来,沾湿了他的睫毛,他安静的坐着,面前一杯素茶,一嫋轻烟,热热的水汽熏上眉眼,朦胧了他的神情。

洁白的指尖点了点泛着白烟的青瓷杯口,此时尚有风动莲香急,薄而透的青丝帐撩动凉波挂在门檐的金钩上,一吹一撩,风雨未至却已然充满沉沉水色。

“画兰公子,”一个小侍婢立於一畔,屈膝禀告,“公子,衣妃娘娘又送来了几个服侍您的老太监,还有许多上等颜料,唔,还有几只黄鹂鸟……给您添些乐子。”

画兰头也不回,浅橘色的唇瓣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一样,自嘲的清扬,“知道了。”

他仰头看向沉压压的天色,右手手指在冰凉窗棂上抚摸,然後阖上长睫,指甲扣入木头肌骨的时候,摩擦而产生的声音持久到令人牙酸,“宫侍、太监、花鸟、笔墨……原来,我已经这麽久没有摸过刀剑了麽?”

浓云聚集处,天下英雄共逐鹿,翻手是云,覆手是风。

他也曾是一把锋利的剑,纵然没有左右棋局的能力,可是被人握在掌心挥动,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现在,他身处北周堂皇富丽的後宫,连真实的身份都被遗忘,听不到莺儿的一点消息,也不得君王回顾。

这个日後被称为“白发思邈,青衫恺之”,在大周朝野史上声名卓着的医圣和画师,此刻孤身一人立於大雨降至的窗前,望着连绵不断的阴沉,思忖着自己的命运。

而在正史上,并没有他一丝一毫的影子。千秋史笔,他曾经在阴影处划过浅浅的一道痕迹,却无人知晓。

******

叶兆仑府邸。

“事已在行,请楼大人做好准备。”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欲动手的消息几乎是光速传出了後宫,在江采衣才刚刚踏出跑马场的时候,消息就已经送到了叶兆仑和慕容尚河的手里。

楼清月和绘筝的父亲,楼兴光知府,此刻就住在叶兆仑的府邸。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花白的头发,站起身,对眼前的叶兆仑折腰行礼,然後点点头,“叶大人,下官准备好了。”

******

从跑马场出来,江采衣走的并不慢,只是若要回到竹殿,恰好要路过太液池畔的御花园。

御花园很大,太液池水色连天,波涛碧水仿佛看不到尽头。

北周後宫的御花园分四方有不同的风致,将四海的奇景全数搬来,而江采衣将要路过的这一处御花园,就仿造苏州园林景致,林林总总立了不少太湖石和青崖石刻。

天上阴云雷布,地上有森森梨花盛开如一线刀锋。

今日的御花园似乎格外宁静,或许是大雨将至,所以人迹罕至。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充斥心中,江采衣走路的步伐略略放缓。

嘉宁看了看天色,转头对江采衣建议,“娘娘,奴婢觉得很快要下雨,娘娘不如先不要回竹殿了。咱们折道,先去陛下所在的太和殿如何?”

因为明日就是江采衣生辰,皇上提过,下午要带江采衣出宫,而看看这会儿乌云密布的样子,看来皇上在中午是不会回竹殿来了。

那麽,还不如送衣妃娘娘去太和殿等着皇帝更好,嘉宁想。

江采衣犹豫了一秒,点了点头,跨入御花园的脚步刚刚一收,就看到自己宫里的宫女小璎珞慌慌张张的从御花园深处跑了过来。

“娘娘!”璎珞年纪小,跑的呼哧呼哧,头上的小雏菊都差点掉落出来,她急的脸色涨红,急的一把扯住江采衣的衣袖,“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听人来报,兰芳苑的画兰公子高烧不退,性命危急了!”

“什麽?”江采衣吃惊,一把握住璎珞的手腕,着急追问,“怎麽回事?太医去看了没有?”

璎珞红着抽抽鼻子使劲摇头,“没有,茺国公主说她身体不舒服,把所有太医都召去了!画兰公子本来还好好的,可是今天好巧不巧的,楼常在去兰芳苑晃了一圈,她出门的时候,公子就不好了……娘娘快跟奴婢去兰芳苑看看罢!”

嘉宁知道这位画兰公子是娘娘十分放在心上的人,他出了事,娘娘是一定要去看的。但是心底说不出的虚怖感黑雾一般的蔓延,她不由分说就伸手抓住了江采衣的衣摆,顿住了江采衣欲跟着璎珞走的脚步,皱起眉头:“娘娘,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奴婢先去最近的宫里,叫些侍卫、带些雨具,陪娘娘一同去兰芳苑可好?”

璎珞狠狠跺脚,泪花就在眼眶上挂着打转,抹了一把眼睛,红透的眸子望向江采衣,“娘娘,来不及了!兰芳苑的人说,画兰公子已经在倒气,怕是……怕是没几刻锺可活了!”

江采衣心头一凛!

什麽病能如此迅疾?!楼清月前脚才走,画兰後脚就烧的要立刻毙命……那麽,只可能是中了剧毒罢!

她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锦囊,里面装着蒹葭的秀发和……她曾经留下的一把银色鳞片,可解世上万毒!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江采衣对璎珞点点头,手安抚的拍了拍嘉宁的肩膀,“不要紧,大不了被雨淋到一些罢了,人命要紧。嘉宁,我方才选中的马还要你送出宫去,这件事也拖不得,你先去做吧。”

嘉宁眉头一皱,还想说些什麽,璎珞就急的频频摇头。

嘉甯心里虽然莫名发紧,但是她知道那匹马的事情也确实拖延不得,是晋候府里的莺儿姑娘急着要的。

於是,嘉宁松了手,眼看着江采衣跟着璎珞转身,疾步走去了御花园的草木深处,然後身影渐渐缩小。

******

通往兰芳苑,就势必要经过御花园。

靠近太液池的一处,垂柳纷纷,假山林立偏僻幽静,这里载着一株又一株高大而肥硕的绿色芭蕉,蒲扇般的枝叶团团云密,遮住了前方的视线。

水汽湿润,打湿了绣鞋,江采衣心里挂着画兰的情况,所以走得很急,不久就深入了御花园的腹地。

在眼前出现一处凉亭时,她听到璎珞惊叫了一声────“哎呀!下雨了!”

几乎是应了她这句话似的,头顶密密的乌云再也承受不了沉甸甸的雨滴,大颗大颗的水滴砸下来,简直似乎有**蛋大小一般,重重落入芭蕉巨大的叶片中间。

璎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娘娘,下雨了,娘娘先在亭子里稍等一会儿,奴婢这就折回去替娘娘取雨具!”

江采衣顿时眉头一皱,猛然转过身来,“等等!”

就算她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方才璎珞火急火燎的,口口声声号称画兰性命垂危,连一刻也不能耽搁。怎麽这会儿……因为下雨,就要让她在凉亭里面耽搁?那画兰怎麽办?

莫非,是要将她引来这个亭子?

璎珞此刻的行为,很像是完成任务以後……在找由头离开现场!

许多火烧朝夕阁当日理不清的模糊思绪,猛然间仿佛鲜艳的色彩一般呼啸着涌入脑海,她几乎一下子就紧紧盯住了璎珞……一切,怎麽会那麽巧!

火烧朝夕阁那日,煽动秋菱她们一起放风筝的是璎珞;

风筝在天空被缠住,掉下来,掉在朝夕阁的房顶上,而那个捣乱的风筝,似乎是璎珞的;

取风筝的时候,秋菱要找个太监去取,也是被璎珞阻止,最後不得不自己爬上去……

她向来不怎麽防范自己宫里的宫人,而璎珞……因为和秋菱一样,都是小姑娘,总是能勾起她对玉儿的柔软思念,所以她从来都不曾严加看管过,希望她们都能快乐肆意的生活。

那麽,朝夕阁上被掰弯的避雷针、提前放好的桂花头油……很可能是出於璎珞,这个小姑娘的手笔!

江采衣的反应绝对够快,可是她快不过早有逃跑准备的璎珞。

那小姑娘狡黠的微微一笑,瞬间就闪出了江采衣手指触及的范围之外,急急一福,“娘娘,画兰公子虽然病情危急,可是奴婢也不能淋着娘娘啊!娘娘稍待,奴婢去取了雨具就回来!”

下一瞬,璎珞扭头就跑,迅速消失在了巨大的芭蕉掩映中。

江采衣伸出的手缓缓收回,指甲将掌心捏的刺冷发痛。

璎珞那样的速度,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能有的,她一定身怀武功。

江采衣已经可以肯定,这个璎珞,绝对绝对,是叶子衿放在自己身侧的一颗钉子!

江采衣嘴里发苦,她心里终究还是微微一疼。

钉子就钉子罢,嫔妃争宠打压本就是不择手段的,可是为什麽……要利用她对自己妹妹的思念呢?

为什麽要利用那麽小的姑娘,那麽本应该纯洁而快乐的女孩子呢?

暴雨倾泻而下,如无数的鞭声哗哗捶打着大地,连瓦砾飞檐上的铜铃,都发摇晃着出惶乱的悲鸣般的声音。

现在,没有时间容她去想这些事情。

璎珞的目的,是引她来这片地方,来这个凉亭。

那麽她没有理由继续停在这里,落人陷阱。

所以,江采衣扭头,追着璎珞离去的方向奔跑!

离开!

离开!

离开这片区域,离开这个凉亭!

她知道明确的方向,即使大雨簌簌泼水般绊住了她的裙裾,迷蒙了眼前的视线,江采衣也知道,自己必须迅速离开御花园,赶去人多的地方!

她的判断很正确,动作也很快。

只是,不够快。

******

“绘筝,雨下的这麽大,咱们也没看到江采衣的影子啊!”楼清月打着伞,皱起了秀丽的眉头,扭头问妹妹,“你不是说,让我来引她去凉亭麽?”见不到人,还引什麽引啊?

绘筝在伞下柔柔抬起袖口,将湿润的鬓发捋了捋,突然淡淡一笑,“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呢。”

然後,她挪着步子走近楼清月,扔掉了雨伞,从袖口抽出一样东西,把玩在手指中。

与此同时,跟着两人的太监也扔掉了雨伞,将衣袖卷起来。

莫名的恐惧感在湿润的空气和瓢泼雨水中蔓延,楼清月惊慌失措的到退了一步,看到妹妹笑吟吟的款步上前,“妹妹……你,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江采衣……江采衣呢?”

绘筝摇摇头,指了指御花园,“江采衣就在御花园里,离你不远。姐姐你别担心,在你死之前,时间肯定不够她跑出去。”

……你死之前?

楼清月只觉得眼前一黑,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看向绘筝。

还没等她开口,健壮的太监已经绕到了她的背後,毫不留情的掏出一块布巾捂住了她的口鼻!

空气合着雨声,刷刷如箭,击打在地面,似乎能击穿结实的芭蕉叶子,将一片茂盛绿意刺出千疮百孔。

楼清月很快就没气了,她的瞳孔呈现出一种阴绿的黑,分明而骇人,死死盯着悠然站在她身前的妹妹。

她们是同胞姊妹,是一母所生,从小牵手嬉笑,一同洗澡一同绣花的姊妹,是一个被窝里滚来蹭去的并蒂花,她防备过所有人,唯独没有防备过自己的胞妹。

隐隐约约失去意识中,她听到了绘筝清冽而张扬的声音,夹杂着不容错辩的恶意和狰狞,“楼清月啊楼清月!呵呵,你真的以为叶容华小主告诉你的计谋是真的?哪里可能呢?那个画兰公子……谁也没本事把他强绑出兰芳苑,谁也没本事从内务府弄来钥匙打开他的贞锁,谁也没本事按着他的头灌下淫药,所以从一开始,告诉你的那个计谋就是假的。真的计画是……让你因为画兰而惹怒江采衣,以你为牺牲品,名正言顺将江采衣逼上绝路!”

楼清月的伞早就已经掉落在地,冰凉雨水从肌理渗入心脉,仿佛一片薄薄的利刃将心割裂成碎。她听到绘筝顿了顿,喘口气,嗤的喷笑出声,

“姊姊啊姊姊,明明是同一父母所生,凭什麽你就比我长得漂亮,从小更得父母欢心呢?你明明蠢笨狭隘,咱们俩一同入宫,凭什麽你就上得龙榻,而我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呢?……这麽多年,你在承欢得意时,可曾想过在皇上面前拉我一把,可曾思谋过如何将我也送上青云麽?”

绘筝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注视着楼清月紫涨的脸,发出尖细而锐利的笑,“不过现在好了,你去死,爹爹随後也会立下大功,到时候……享受这些功劳的,只会有我一个人而已。终於有一日,我也可以平步青云了啊……”

楼清月在绘筝夹杂着怪笑的絮叨中渐渐停止挣扎,瞪着乌黑眼珠,手臂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垂落,不再呼吸。

绘筝上前,一把抓下楼清月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抓出几道指甲的红痕,然後掏出怀里的瓶子,洒下一抹蔻丹的干屑。

然後,她又在楼清月苍白的脖子、手臂、衣衫上迅速抹了一点点海棠香。

最後,她将手里一根长长的,流艳光滑璀璨的物事尖端对准楼清月的脖子,毫不犹豫推入,顿时,雪白脖颈鲜血喷涌。

做完了这些,绘筝拍了拍手,对钳制着楼清月屍体的小太监摆摆手,“扔吧。扔掉後,马上从太液池潜回小主宫里,不要留下任何踪迹。”

绘筝对太监淡淡下令。然後自己转身,跳下大雨中的太液池,顺着暗流游走,离开了这篇散发着雨水湿气和血腥味道的御花园,再也没有看姊姊的屍身一眼。

******

大雨拖得裙摆分外湿重,让步子难以迈开,更危险的是,大雨和雷声掩盖了一切声音和视线。

眼前,是一片接天连地的水莲,十米之外不能视物。

无论发生什麽,无论怎麽呼救,谁也听不见,谁也看不见。

江采衣已经尽力了,咬牙跑了这麽久,却连太液池畔芭蕉园的范围都没能出去,大水顺着石径江河一样漫过,分成几束流去。

风携着雨水推阻着她的身体,耳边,只有雨水打在树叶上密集到无法分辨的清晰声响。

就在这样的雨声中,她骤然就听到身侧绿叶丛中一声闷响。

那种声音很闷,在大雨中很容易被忽略,仿佛是什麽肉块被扔在地上的声响,粘滞而窒闷,却让人心头仿佛被针紮一般锐利而剧烈的惶然。

听在耳中,江采衣停下奔跑的脚步,缓缓的垂下了手臂,叹了一口气。

迟了。

肯定迟了。

不要问为什麽,直觉。

那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某种敏锐的直觉窜上大脑,江采衣在大雨中缓缓转头,冷冷的瞪视着身侧被雨丝洗刷的光亮翠绿的巨大芭蕉页。

芭蕉叶下,混着泥水的雨水蜿蜒流下,夹杂着黄色的泥土,然後,泥土中混合着鲜红的血线。

仿佛一把艳红色的丝线被人从上游抛洒而下,分成成千上万缕,从巨大蕉叶遮掩下奔涌而出,染红了奔流的雨水,染红了江采衣的绣鞋和裙裾。

除了血丝,还有漆黑的发丝散开,被水冲的在叶底一摇一摆,然後散出几缕,混着血丝漂浮在冰冷的雨水中。

孤零零的姑娘站在原地,抬起睫毛,远远看向天际被天青色水雾迷蒙成丹红色的宫墙,被洗刷的似在灼然盛放的巨大花朵。

不用拨开树叶,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死在芭蕉叶下的人是谁。

不用猜,她也知道凶手是谁,想干什麽。

不用等,她也知道一定很快会有人出现,来将她活抓在现场。

雨声不再单一,几乎是在同时,江采衣就听到了刀戟相互碰撞和整齐划一的脚步踏在雨地上的响动。

前方的雨雾中肥大翠绿的叶子被剥开,一队侍卫带着雨具和一行太监宫人,出现在江采衣面前。

侍卫长看到江采衣,眼带惊喜,赶上前几步,“衣妃娘娘恕罪,属下来迟,让大雨淋了銮驾!方才娘娘的侍女赶来说娘娘您在御花园,让属下赶来给娘娘送雨具,护娘娘回殿……”

话语未竟,侍卫长籍单膝跪下的姿势看到了一地横流,混着血水的雨,登时嗔目结舌,讶然抬头,看向江采衣被大雨浇湿的面容。

江采衣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不花任何气力辩驳,只觉得冷雨凄凄,似乎要将身上每一丝热气都带走,将她变成雨中的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侍卫长侧头一扬,几个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去拨开芭蕉叶,拖出了下面已经咽气,瞪着乌黑眼珠,披头散发脸色青白的女子。

……楼清月。

她的双眸瞪着天,衣衫散乱,汩汩冒出的血液犹自鲜艳,混着乌黑的发丝将周身的绿色染得幽凉恐怖。

她的胳膊上有着指甲抓挠留下的,鲜艳的刮痕,碎裂的蔻丹还没有完全冲走,在皮肤上留着小小的碎屑────那种蔻丹,名唤姚黄艳,和江采衣自己指甲上的,正好相符。

还未冷透的屍身上,散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海棠香气────江采衣不爱熏香,这一点香味,是她在君王的怀抱中蹭到的。

最後,楼清月的脖子上,插着一根凤凰发簪。发簪上嵌着的祖母绿宝石十分罕见,水色流转,绿意悠悠,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簪头是凤凰形状。

那根发簪,深深紮入楼清月的脖颈,紮的极深,几乎将她的脖子紮个对穿,汩汩的冒着血,正是楼清月浑身上下唯一的致命伤口。

那根发簪,正是当初火烧朝夕阁时,秋菱和嘉宁发现遗失不见的那一只。

那根发簪,是沉络赐给她的,阖宫上下,独一无二的凤凰发簪。君王寄期望於她,所以除了她,其他的嫔妃无一人再拥有这寓意深刻的饰物。

这是独一无二,只属於江采衣的东西────此物一出,江采衣再无任何辩驳的可能。

高位嫔妃在受到低位嫔妃顶撞、不敬时,的确可以处置低位嫔妃,但是,必须事先申请圣意。

即便处罚,也不能要命。而对於官宦的人家出身的嫔妃,除了皇帝,其他人只能罚,而不可以私杀。

私杀……就是皇後也无权。

否则,……轻则废除,重则,偿命。

楼清月的屍体被拖出来,曝露在凄风冷雨中,江采衣恍然站在一旁,而侍卫长和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备注:楼清月,绘筝,璎珞等等这些人,大家如果忘了可以去回头翻翻────天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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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 四

巨大的雨声似乎能洗刷一切。

西殿内,青绿色水莲开的荼蘼,隐隐一线带着湿润的青色香气。

沉络一身玄色长袍,细纱织就的暗纹花枝锦缎铺开,倚在清凉的,泛着湿润气息的沉香红檀木窗前。

雨下得很大,白箭般厉刷刷冲射而下,偏斜的将琉璃瓦檐的沉重铜凤鸟铜铃吹得瓮响。

雨声极密,打在树叶上,打在石地上,打在院子里羽林卫的黑沉铁甲和刀戟上,发出带着铁锈味的特殊声响。

闪电灵蛇一般劈开黑压的仿佛滚落到头顶的黑云,漫天一川烟雨中骤然煞白一片,沉络眼前的雨帘被闪电照的发白,小灯笼一样的玉兰花在枝头颤了颤,然後纷纷啪嗒、啪嗒掉落地面。

年轻的天子微微皱了皱眉,於湿润的窗前轻轻回身,他背後是一片在雨雾里里摆荡流淌的梨花,压成一片在大雨中挣扎的香雪。

大殿里很安静,皇帝议事的地方并没有太过奢华富丽的摆设,黑色木漆桌案仿佛夜色一般深沉,其上摊开了几方御用洒金丝帛,轻巧压着清矍流畅的紫金朱雀。

“皇上……”羽林将军雷宇晨从地图中抬头,正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就突然就看到沉络抱着双臂,侧过头去看向窗外那一片阻挡了所有视线的白色雨雾。

雨湿琅玕影,听声儿似有牙板数敲珠串串,紫晶暗落琉璃盏。

沉络颊侧的发梢软软的落了几缕在肩头,墨色展开的袖口映着微微透出,玉石一般洁白的手腕,轻轻搭在华美的丝绸上。

皇上在出神。

雷宇晨咂舌,和副将隐隐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出神过,尤其是在讨论正事的时候。可是这会儿,雷宇晨明显感觉到帝王……心不在焉。

皇上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在看地图,他只是半合着眼睛,长长的漆黑睫毛里有流光漫漫。

他立足的背後,窗外的雨雾中盛开了一簇白色火焰般的梨花,仿佛连天也要吞噬殆尽,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於是雷宇晨也失神了一下下,然後就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被幽禁在萧华宫将近十载的帝王时候的情景。

******

那个时候,宫里的梨花开的和今日一样繁华。

他还是个刚刚提拔上来的小兵,头一次入得宫来,个子长的还没有现在三分之二高,傻乎乎的跟着玄甲卫穿梭在香花绿径中。

他虽是从山野间入宫,此刻,却觉得宫里的天地比外头的山水更广阔,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当兵,是因为不想饿肚子,而混入宫,则是为了更高的薪饷。

可是直到升入羽林军的那一天,身侧都是挺拔森立的军甲和兵士们,站在这些人中间,看着远处的帅旗在风中飘荡,雷宇晨体内就突然爆发出了热血少年所固有的,闯荡天地的豪气。

於是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几乎是遥不可及的目标────要做人上之人!

在羽林军中也罢,在小分队中也罢,总之,人上之人就好。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刻苦,比任何人都努力,冬练三伏,夏练三九。当别的兵蛋子还在被窝里打鼾的时候,他就已经顶着黑夜里一颗一颗闪耀的星光,在校场里面扎扎实实一拳一脚的练习基本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当雷宇晨和同僚比武,而总是能轻轻松松撂倒别人的时候,他心里慢慢就有了一丝隐约的满足的骄傲────自古英雄出少年。

终有一日,他将取代朝堂上那些站都站不稳的白发将军们,取代京城中那些只会斗**走狗的世族子弟,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总之,前途越想越光明,越想越灿烂。雷宇晨常常在打拳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抬头去仰望浩瀚烟淼的星空。

那一条星光璀璨,白练倒挂般的银河,似乎在替他照亮一个崭新无比的人生。

他渴望,渴望战场的黄沙和鲜血,渴望横刀立马草长莺飞,渴望胡天八月的飞雪,渴望一人当先,於百万大军前单人单骑,劈裂冲杀的壮烈!

那才是男人该有的夺目璀璨的一生!

他几乎能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发烫沸腾,似乎要奔涌出血管,咆哮翻腾。

可是现实比他想像的更加冰冷残酷。

在一次校场的比试中,他明明打倒了对手,却因为对方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弟,他就被队正判了犯规,眼睁睁看着那个被他鼻青脸肿的小子得意洋洋的站在校场中央接受“第一勇士”的赞誉,而他自己则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场外,恼恨的几乎咬断了牙齿。

气愤难抑之下,他怒冲冲的转身而去,寻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发泄情绪。

那一天,梨花开的好盛烈,白的近乎於狰狞,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唉,气什麽呢?”在他不爽的踢打一棵无辜的粗壮梨树时,树上终於传来了不耐烦的责问声。

那个声音比风吹琳琅还好听,有种琉璃湖水的清澈气息,他听了心口一震,缓缓抬头看向树上。

压压花枝间,拂花叶凄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梨花像雪雪,森森盛开如一线刀锋,劈开他的视线。

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斜靠在树枝上,仿佛被极纤细的树枝托着的一只轻盈的鸟。

他的发是披散的,很长很黑很柔软,漆黑的末梢垂在雨雾般菲薄艳丽的绯色衣袍上。

从雷宇晨仰视的角度看去,少年压低松落的襟口里,一线白玉锁骨隐隐凸起,妃色衣袖在枝头簇雪般的梨花堆里慢慢铺开,宛如徐徐绽放的火焰,美得霸道,艳压那一天一地凄艳盛烈的白。

少年看到他呆滞的模样,微微挑了挑嘴角,然後折腰一纵,跃下地来。

身後远处宫灯嫋嫋,少年一头未束的柔软发丝在空中散开几缕,丝线般妖娆的缠绕在眼角眉梢。

雷宇晨被这样的美貌震慑到无言以对,目光在少年的颈子间扫了又扫,犹豫再三,才从那优美的喉结曲线上确定出来了他的性别。

然而,雷宇晨的目光在触及到少年手腕间华丽精致的黄金细链装饰时,立即掺杂了一丝厌恶。

────又是一个吃饱了没事做的贵族子弟!

仗着高贵的出身,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每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就能随意践踏别人的努力和尊严的家夥!

“喂,”少年在看到他皱眉扭头的动作的时候不禁微微浮起一笑,语调轻佻,“大个子,你气什麽呢?脸色都憋青了。”

雷宇晨没好气的从鼻子冷哼一句,“比武了!”

少年扬了扬眉头,“输了?”

雷宇晨“哈”的冷笑一声,“怎麽可能?”

少年眼角眉梢微微染上笑意,手指头接了一片打旋儿飘散的梨花,再轻轻吹走,“哟,那麽就是赢了?赢了还生什麽气?”

雷宇晨怒目而视,可算是找到了宣泄情绪的出口,骤然大踏几步走到少年面前,滔滔不绝的将自己校场受到的打压和委屈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赢了?赢了怎麽样?又有谁知道!还不是被人判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贵族少爷,正事不干天天偷奸耍滑,练功的时候不见人影,上场的时候就拿权势压人!明明技不如人还厚着脸皮抢别人功劳────”

说到激动处,雷宇晨眼前一花,这美貌的少年似乎就变成了那位仗势欺人的世族子弟,他拳头痒痒的,提起气就想轮上迁怒的一拳!

可还没等他动手,就看到少年仰头大笑起来。

“喂!你……”雷宇晨怒目而视。

他被队正冤枉,明明是第一的嘉奖却变成了犯规的处罚,这等天大的委屈在这个少年这儿居然得不到半点同情,反倒被嘲笑的像是碰见了白痴。

“你呀,你呀。”少年笑弯了漆黑的凤眸,细长的指头压按着鲜艳的嘴,然後长长的睫毛在他难以呼吸的惊艳注目中一点一点抬起,慵懒的扯起唇角浅浅的笑,“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习武练功,长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难不成一场比试,被别人判了输,你的武艺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啧啧,这点小事如果都想不通,就趁早不要呆在宫里,收拾收拾东西滚回家去罢。”

说完,少年轻蔑的浅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天边有烟一样菲薄的云,太阳金灿灿的洒落下来,地上是皑皑的梨花瓣,他妃红色衣衫柔软的划过一地纯白。

雷宇晨闻言大怒,在少年背对自己的瞬间拔刀相向, 足下狠狠蹬向身侧的树干,在半空中一个迅猛的旋身淩空扑落,锋锐刀锋撕开薄薄空气,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势若流星,直冲少年後脑而去!

眼看剑尖就要触及到他後脑的青丝时,雷宇晨手腕偏了偏。

他胸中气血难平,却只是想吓吓这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狂傲小子,没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於是剑气带着淩厉避开了少年的致命处,偏斜擦向他的侧耳。

然後,他在寂静的梨花树下听到了一声浅浅的笑意。

那笑声极浅,极好听。

风吹过衣袂,那笑声柔和的仿佛丝绸滑过耳畔的呢喃一样,随风微微触及到了耳朵的鼓膜。

背对着他的少年,在笑音还未落下的瞬间,骤然回身。他背後披散的青丝在空中滑开一个柔软妖艳的弧线,似在水中浮荡的海草。

少年以他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顺着刺来的剑势反扑回来,柔软衣袖拂上淩厉的剑端,仿佛在刀锋上潋灩波荡的涟漪。

看上去那麽柔软明艳的丝绸,却带着淩厉异常的压抑和杀气,扑过来的瞬间,雷宇晨眼前被震得发黑发青!

他只觉得自己推出去的剑气似乎被什麽巨大的力量骤然逼退,带着数百倍於之前的气势,如同锐利的铁针暴雨一样,顺着他手中的剑回扑入他的气脉!

雷宇晨喉头顿时扑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剑,像是击打在一记厚重的青铜石板上,狠狠反弹回来,震得手腕酸麻异常,几乎脱手!

少年微微含笑的唇瓣在他的视线中放大,素色的衣,比梨花还要皎洁三分,漆黑细腻的长发,长睫如鸩最毒的羽翼,有种逼人窒息的华贵艳丽。

细长冰凉的指头扣上了他的颈子,手势轻柔如穿花,却隐然能听到细微然而惊心的骨骼碎裂声。

雷宇晨只觉得刹那有天地倒转,他仿佛是一只被少年拎在手中的猎物,骨头被敲入密密的钢钉,疼的已经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他怔怔愣着,看那少年扬起高傲的眉角,反手一抛,在空中滑过一个流畅的弧线後,将他摔到了地上。

……雷宇晨仰躺在地上,唇瓣吐出了细细的血沫,脑中嗡嗡的噪音褪去,他好久才勉强能动一动手指。

而他第一个恢复的知觉,竟然是嗅觉。

空气中扑着的梨花的味道,满满的。

然而他硬是在这一片香海中闻到了那麽一丝鲜艳的,撩人的海棠香,带着浅淡魅惑,由鼻尖钻入了他的肺腔,染尽春色风华。

酸痛的手腕弓弦犹在微微震动,雷宇晨看着少年,他的剑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到了少年手上,轻轻抵在他的胸口,随着呼吸的动作来回逼近。

粼粼冰水一般的长剑凝在胸前,让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利刃刺入血肉的疼痛。

“服了麽?”少年扬起傲慢的黑色眉角,唇畔的笑容却很清澈。

“……名字。”雷宇晨强撑着仰起头,看向拥有绝世美貌的少年,沙哑开口,“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密密睫毛搭下来有趣的看着他,背後,是一片被夕阳染成朦胧淡红的雾,“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再说。”

“那时,你就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未必。”少年弯起了漆黑的美目,长长的青丝落搭下来,蔓延在白皙的手腕上,袖上朱砂色的牡丹摇曳燃烧,“但连三招都过不去的话,你连我的面都不会再见到。”

雷宇晨着急起来,一口呸的吐掉嘴里的血腥,“可见不到你,我怎麽知道自己什麽时候能在你手下过得了三招?”

“等你做到羽林将军,约莫就可以。”

“那……那个时候,你就会来和我见面麽?”

“也未必。”少年浅笑清扬,静谧的声线春水流转,淡而撩人,“这个问题,等你真的拿到了羽林将军之後再问吧。”

“等等!”雷宇晨从地上爬起来,不顾疼痛对转身而去的少年背影喊话,“这位……兄弟,我看你衣饰华贵,是不是哪家的世子或者小王爷?”

“啊,”少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或许吧。”

雷宇晨抹抹嘴巴边的血,暗恨着小口喘了声气────这小子下手真是狠绝,半个肺都怕是被他打穿了! 他踉踉跄跄的追着少年的步伐,涨红了脸,然後问了一个他十分好奇的问题,“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业吗?”

少年足下一顿,偏过头,长睫下流光漫漫,漆黑发丝的缝隙中透出雪一般的肌肤。

许久没有回音。

许久,雷宇晨才惊觉,这个美貌的贵族少年在出神。

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

是花瓣折落,被衣袂掠过的声息。

雷宇晨还未来得及扭头,身侧就缓缓越过另一个人的身影,身姿优雅,如履浮云渡水穿花,将白净的梨花世界染出山明水净的翠色。

然後一个好听的,柔美至极的嗓音缓缓轻扬,“络儿。”

一个有着沉静的漆黑长发,雪肤花貌的绿衣青年走去少年身边,右手手指轻轻放在少年的肩上。

白皙秀丽的指头在初绽的细碎光线里带着奇妙的玉石色泽,青年眉间朱砂一点,绝世美貌,回眸间绿水波初起,将春色都映的衰迟。刹那间,雷宇晨仿佛觉得少年方才那明澈的气息猛然无影无踪,剩下的,是一种柔和到了极点,却压抑的幽然。

“……啊,被你找到了,师尊。”少年转头,对青年笑了笑。

那是很温和明艳的笑,不知怎的,雷宇晨却莫名的凄凉,少年眼睛笑弯着,美艳凤目中的眼神却似乎在一点点崩溃。

“络儿,昨日教你的武功,都学会了麽?”

“……没有。”少年似乎有一点点任性,反手抓住了青年水色的衣袖,鲜艳的唇角微微翘起,道不尽的风情妩媚,“一点都不会。”

“那麽,就再教一遍罢。”眉间一点朱砂的青年不以为意,对着雷宇晨淡淡一个点头,挽起少年的手就走。

阳光从那层染的青黄梨树之间铺展而开,雷宇晨站着,看到少年低低垂着的长睫从阳光下一点点渗出眸底冰凉却妖艳的目光。

“苏倾容。”

雷宇晨听到少年的声音。

他们的足底踏在柔软的梨花花瓣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响。

“我在喊你呢,苏倾容。”

“苏倾容,你走的慢一点……好不好?”

似有柔风桡入翠微,寒溪花气袭人衣。

那低沉的呼唤声似乎融化在了静谧的,带着香气的空气中,一声声都仿佛刮着人心擦过。

“……苏倾容,你太快了。”

“我就要追不上你……再也,追不上你了。”

有宫灯渐次点燃,在远处一盏一盏亮起来。

始终被牢牢挽着手的少年,虽然轻松的跟在绿衣青年身後,却浅声叫唤着,琉璃色的目光仿佛初春的碎冰,只消用手指尖小小碰触,就碎裂成雪。

那样轻轻的呼唤,让人连心都苦涩窒闷起来,似乎有什麽东西被封死在春风梨花深处,和雪白的梨花一起埋葬了。

风吹柳飘,千丝万缕。

那座梨花满地的空间,是谁的牢,封住了谁的心绪。

闷的让雷宇晨觉得,难以呼吸。

******

雷宇晨再次见到少年的时候,才知道他就是沉络。

而那个绿衣倾国的美貌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相。

只是,一切都再也不同。

年轻的天子端坐御座顶端。而白玉台阶下,跪着在边疆拼杀数年,被胡天八月的飞雪擦的粗粝的他。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他已经是羽林将军,意气风发,前程似锦,於君王足下大着胆子抬起眼睛一窥天颜。

“吾皇万岁……”雷宇晨出口的话,在看清天子的容貌的瞬间自动消音,他讶然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合上。

入目是一片华丽夺目的紫和红的衣袍,花瓣一般绽开琉璃砖上,万般金丝绣龙腾,他的目光似乎都要被那一片重重叠叠的衣摆铺满和灼伤。

美貌的天子慵懒斜靠在黄金龙头扶手上,艳红的嘴角凝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意。

帝王背後是一季开成漫天绝色的石榴花,火云烧灼着华丽宫阙金色和红色交织的色彩,一层淡淡朦胧的烟雨红。

雷宇晨咬着嘴,在帝王脚底伏低下头去,感到鼻尖碰到那带着细微幽凉意味的龙袍下摆衣角,闻到了久违的淡淡海棠香。

原来,是他啊。

鼻尖肌肤碰触到的衣料上暗金色银线交织的龙纹如同蜿蜒藤蔓,转折成花朵一般的形状,生生妖艳,如同盛放的美貌君王。

这个人,再也不是曾经梨花丛中一笑相逢过的那个,高傲却清澈的少年。

当初春相逢,他少年意气拔刀相向,这个人曾反身回扑过来将他打趴,扬声大笑将他刺激清醒────“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习武练功,长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难不成一场比试,被判了输,你的武艺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

再也不会了。

这个人或许,连他是谁都已经不记得了。

梨花开放,春来春往,物是人非。

初见,惊艳。

蓦然回首,曾经沧海,早已是,换了人间。

******

头顶的阳光被缓缓遮挡,雷宇晨感到头顶上端坐的帝王站起了身,动听的声线在石榴艳光中十分生疏冷淡,“雷卿平身。”

失望。

理所当然的失望。

雷宇晨想,嘲讽的扯了扯嘴。

他自然不记得自己,他是万人之上的至尊,怎麽能记得多年之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兵?

嘴巴还没撇完,那花影重重的华丽龙袍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雷宇晨咽咽喉咙,只觉得一阵灼烧的干哑滞涩堵在喉咙口。

沉络的目光从雷宇晨头顶落下来,仿佛在他背上落了热热的火,雷宇晨垂首看着地面,动都不敢动弹一下。仿佛过了一辈子那麽长久的时间,“雷卿在平澜城大败瓦剌铁勒部,居功至伟,起来说话。”

“雷参将,皇上让你起身哪。”周福全催着,小声提醒。

雷宇晨如大梦初醒,抬头,看向面前艳绝天光的君王,似乎感到皇帝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带了一点微妙的笑意。然後他的手就被拉起来,掌心里放入了一方冰凉沉重的玉。

“这────”他大惊失色,看着掌心中的玉。方玉龙转虎啸,四角都被磨出了晶莹的包浆,装饰着精致的金角。

周福全笑的见牙不见眼,机灵的带头折腰参拜────“恭喜雷将军!您被陛下加封为平西节度使!”

平西节度使!雷宇晨愕然,这位置,比十个将军都管用!

自古不打无粮之战,他在平澜城的那一战艰苦至极,就是因为没有节度使的官位。

因为没有官位,所以他无权就地征粮,缺粮也只能硬生生撑着,眼巴巴的等待朝廷调拨钱粮。这一战,他用尽了所有的谋策和勇力,几乎是用赌博的方式才得来胜利!他牺牲了将近半数的弟兄,才守住了通往旭阳关的帝国北门。

而今,有了节度使这个官位,他就可以自行征粮,避开世家们把持的粮库,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官僚的刁难和盘剥……

沉络鲜红的唇角微微挑起,远处杏花天雨,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楼阙耸立。

美貌天子手掌压在雷宇晨肩上,低低凑过红唇,“朕的名字,羽林将军可还想问麽?”

“啊?”大个子呆愣的眨了眨眼睛。

“朕的名字。”上挑的美丽凤眸中笑若春风,长袖轻扬,轻素剪云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皇上……”他居然记得!雷宇晨张了张嘴,反倒不知道说什麽是好,蠕喏了几句,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只是眼眶热辣辣的。

见他呆愣愣的,帝王转身回御座,淡笑不语,只是片片海棠浓香染袖,金樽清冽,一樽还酹。

满宴觥筹交错,人人笑语言言。

唯有他,手心发颤,珍而重之的捧着手中的节度使印信,光滑玉润的玉石透出温润贴着指腹,映着庭外一树开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在眼眸中融化了一片春光。

☆、螢火 五

第二次北征瓦剌,皇帝御驾亲征,羽林将军雷宇晨率军足足追杀出瓦剌大军三百里,一口气将他们零零散散赶出劄玛雪河外。

河面上横七竖八的飘荡着破败的船舷和屍体,大火连天,将河面照的冰血交杂,殷红的血染红了河水,滞涩了大河的流动。远远望去,竟然是一条在冰天雪地中缓缓粘滞流淌的,带着腥味的红色飘带。

来不及过河的瓦剌兵黑压压跪成一片,把额头深深抵在河岸的雪泥里,湿透的破衣滴着泥水瑟瑟发抖。

战果丰硕,形势大好。旭阳关外,已经被尽数扫荡平坦,五十年内,瓦剌不可能再有任何还手之力。

更重要的是,北周的大军形沿着草原布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字阵型,而瓦剌二十八部残兵,就恰恰被包在凹字的中心。

这个时候,只要派个将军越过劄玛河,进入草原深处,抢在瓦剌人溃逃之前堵住凹字顶端的出口,就可以对瓦剌形成彻底的合围。

合围一旦形成,所有瓦剌军队就会如同包子馅,被绞杀殆尽。

届时,瓦剌部族虽然不能说无一人苟活,但是作为一个民族,在历史上,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草原一望无际,再往深处,是和地平线相交的白色雪线。

细细的雪花盐粒一样,冻结了白色的草原,呼吸都带着刺冷的凉气。

一钩淡月天如水,草原飞雪砌霜。

沉络站在皇账外,看向遥遥无际的远处,指尖接了一颗小小的冰花,在温热的指尖温化了。

将军们兴奋的双眸通红,胯下骏马蠢蠢欲动,以雷宇晨为首,纷纷扑去皇帝帐下,争当先锋,去做合围那最後一道封口的刀:

只需要十万人,十万人就够了。

瓦剌军疲惫不堪,四散溃退,这个时候只需要十万人奔袭,堵住他们的退路,瓦剌就只有灭亡一途!

皇帝只是微微一笑,交叠双臂,摇头,“不许合围,留着他们,朕下一次北伐,还用得着。”

……啊?

所有人都愣了。

留着,留着瓦剌?

这个数度骚扰北周边关、甚至一度威逼皇都的部族;曾经给繁华的北周带来无数的骚扰和羞辱,给边关百姓带来无数沐浴血火的痛楚的部族,如今就像落在口袋外的果实,只需要轻轻一摘,就能落袋为安,从此再无崛起的可能了啊!

……敌人就在河对面,弱的不堪一击啊!

这一次不收拾乾净,还要等下一次?

雷宇晨不解,眼睁睁的看着敌兵逃走,不是他的风格。

於是年轻热血的羽林将军深夜带着自己帐下的军人们,企图趁夜渡过劄玛河,孤军深入草原去完成他梦寐以求的合围。

可还没等他疾驰出营,就被负责军需和粮运的闫子航给挡了下来。

俊朗的军需大人斜里横来一支竹笛,堪堪抵住雷宇晨使尽蛮力的一击,震得袖口的手腕隐隐裂开一丝血线。

“哎呀呀,小雷,我知道你冲动,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陛下说了,不许合围。”闫子航笑吟吟甩了甩酸麻的手腕,青衫玉立挡在他的马前,一分也不移动。

雷宇晨暴怒,“滚开!老子要去!合围就差一点点,瓦剌二十八部族的贼首还留着将近一半,今儿个若不把他们包圆儿了,老子跟你姓!”

闫子航噗嗤浅笑,摇摇手指,“小雷,我是文官,要拼武功呢……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今晚,皇上特意交代我来挡你,说你头脑一热就定会跑去闯祸,果然……啧啧。你呢,硬是过了我追去合围也可以,不过等你杀爽了,回来等着你的,恐怕是抗旨杀头的下场,若要自找死路,你就去吧!”

“可是……”雷宇晨咬牙切齿的懊恼看着月色下血红的紮马河,“现在不斩草除根,春风吹又生!”

“会斩草除根,”闫子航面色严肃起来,手指压在青衫上,黑眸在月下水晶一样透彻明亮,“下一次北伐,定会斩草除根,并且,只能在下一次。”

几乎是反射性的皱眉,雷宇晨张口就问,为什麽?为什麽必须是下一次才可以?

他转头,看向风雪中的皇账,金顶耀目,在月色下高高耸立。

闫子航抓着他的马缰,缓缓开口,“小雷,你是武将。你看到的只是战场上拼来的胜利。然而,许多伟大的战争,在刚刚开始的时候,胜负就已经注定了,靠的就是先谋定而後动。

战场上的胜利是武将需要的,却不一定是皇上需要的,皇上他要的,是掌控战争的节奏。

一场战争,该败还是该胜,该胜利到什麽程度,全在陛下一手掌握。这一次留下合围缺口,放瓦剌残部一条活路,就是在为下一次更大的谋略铺路,所以,皇上让你胜利到这个程度为止,你就必须终止。”

闫子航轻轻吁口气,“小雷,皇上让我告诉你,这世上,还有比胜利更重要的事情。”

雷宇晨身躯一震,看向闫子航月光下的面庞,声音紧绷,“什麽事?什麽事情能比胜利还重要?”

闫子航开口,只有四个字,“霸业,天下。”

霸业,天下。

“小雷,你好好想想吧!有的时候,眼睛看到的敌人,或许是朋友。”说完闫子航就放了手。

雷宇晨手背都暴起了青筋,生生逼退自己趁夜奔袭合围的冲动,硬是勒回了几欲冲出的坐骑,一脸郁闷的在军营里策马打圈子。

天落着雪,他呼吸着旭阳寒冷刺骨的空气,就突然想起来那年和沉络初遇,他曾经问过,“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业吗??”

那时皇帝没有回答,而今天,却让闫子航给了他答案。

霸业,天下。

闫子航说,你好好想想吧。

细细思考,这麽多年来,瓦剌和北周边疆摩擦不断,互有挑衅,而皇上从来不曾计较於一座城池或者土地的得失,他,始终在牢牢把控着战争的节奏。

由於边疆不安宁,因此各省各部都不得不将对付瓦剌作为第一要务,源源不断的官军援兵如同流水一般涌入旭阳,在无数不大不小的战役中被消耗殆尽。

!!

两个字在脑海中从无数讯息中跳出来,无比鲜明────消耗!

对了,就是消耗。

世族们除了把控北周财权外,还在不遗余力的花钱出力培养自己的府兵,而皇上在不断抽调戍边援军的过程中,把这些府兵一批又一批的送上战场,将他们被名正言顺、无声无息的消耗掉。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世族能够形成足够和皇帝对抗的军阀势力,包括权倾京都的慕容家。

皇上亲手扶植了一个外敌,这个外敌不太强大,却也不太弱小,足够他随心所欲的掌握胜败。

有了这个外敌,北周许多门阀世族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了过去,瓦剌,是北周公认的头号大敌。

而正是这个头号大敌,转移了所有人的目光。

瓦剌人消耗着世族们的府兵,使得任何世家都没有坐大为军阀的实力,皇帝连削藩的事儿都省了。

如果没有这个外敌,世族和皇权的矛盾和利益冲突只会立刻激化,皇帝就需要以一人之力和这些百年根基的氏族大姓撕扯拉锯,陷入回圈不断的利益争抢中,甚至要防着居住在外省的世族家臣们裂土分疆。

所以,眼睛看到的敌人,或许是朋友。

北周军早就具有将瓦剌一击毙命的实力,皇上却硬是拖着,不断蚕食消耗着世族们囤积的兵粮和金钱。

世族府兵们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可是苏倾容屯在兵部的玄甲军却被保护的好好的,一根毫毛也没掉过,仿佛一柄磨砺好的新剑,无声无息的搁在了世家们的脖子上。

思绪峰回路转,终究又回到了那四个字,霸业,天下。

雷宇晨呼吸着旭阳关外近乎於刺骨的空气,睁大了眼睛。

百万里河山,峰峦叠嶂,都是皇上一个人的霸业,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难道这样还不够麽?

皇上还要想要什麽样的霸业,什麽样的天下?

雷宇晨猜不透这个君王,猜不透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这个传说中被幽闭於萧华宫整整十载,被丞相苏倾容拱立上位,在摄政丞相怀抱中成长起来的少年,仿佛艳丽火红的华贵红龙,压碎了前朝北周腐朽和轻浮的空气,却在所有人眼前蒙了一层朦胧的雾,让人看也看不清。

这个美貌君王的真情流露,雷宇晨只见过一次。

那年梨花白雨,少年扯着丞相的衣袖,说,苏倾容,别那麽快。

别那麽快,我要追不上你了。

皇上的所有感情,或许早已半分天下,半分埋葬在那片梨花烟雨中。

────还有什麽抵得过逐鹿天下的雄心?

────还有什麽抵得过年少时那一片倾心的恋慕?

所以,对於传说中的宠妃江采衣,雷宇晨是压根就不当回事儿的。

这样的皇上,怎麽可能还剩下一丝一毫的心意去分给别人?

他怎麽还可能真心真意的去喜爱一个女人?

再美的女人也美不过苏倾容,再特殊的女人也特殊不过苏倾容。

所以,兄弟们私下八卦笑谈的时候,雷宇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衣妃娘娘私下起的称呼是────挡箭牌。

用来挡世家的箭也好,用来挑拨世族们的内讧也好,总之,她不过是一个木偶,在皇帝的手心做掌上舞而已。

有一次在宫里和副将笑谈的时候,几个人说起衣妃,雷宇晨的声音就稍微大了一点儿,放肆了一点儿,不那麽恭敬了一点儿。

当然,雷宇晨是不敢抖搂皇上和丞相的私生活的,然而他对於江采衣的不屑一顾还是露出了那麽一点儿。

结果,好死不死的,就不知从哪个方位冒出了一个锦绣衣装,鹅黄衣裙的姑娘来。

那姑娘唇际似笑非笑,眼波横流,什麽话还没说,眼睛就已经泄露了十二万分的鄙视。

雷宇晨身材高大,男性气息浓郁浑厚,再加上常年跟在皇帝和丞相身边,可谓是位高权重,再加上一身戎装,等闲宫女见了脸蛋总是要红一红。

呃……可是这个姑娘不一样。

她微微扬袖,用最柔和的声调和最优雅措辞把他从头到脚结结实实暴抽了一顿。

雷宇晨呆呆的听着,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粗糙大脑显然适应不良。

这女子一口一个“然、者、也”,用词极为考究,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和风化雨,不少刁钻典故引用出来,让书读的不够多雷宇晨被骂到祖坟头上了,还以为她在赞美他。

女子在温柔的施加过语言暴力後,温柔的向他施礼,温柔的昂首转身离去,剩下雷宇晨和副将大眼瞪小眼。

雷宇晨书读的不行,可是记忆力惊人,虽然女子的那一大番话他没能吃透理解,可是他已经全数背下。当晚他就连夜敲开闫子航家的大门,将呵欠连连的吏部尚书大人从被窝里揪起来,给自己翻译。

等尚书大人翻译完毕,雷宇晨才明白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被人家问候过了,当时原地暴起,就要去寻仇。

“大丈夫,和小女子计较什麽。”闫子航失笑,拍拍雷宇晨的肩膀,眸中是浅浅的无奈,“何况人家又没有骂错你。衣妃娘娘如何如何,是皇上内宫之事,你一个大男人何必在女儿闺秀诸事上多嘴。”

那也不能白被人骂啊!

雷宇晨涨红了脸,拿起剑,“不行,我还是要找她!”

“哦……”闫子航深深看了他一眼,手肘托着下巴,披着好看的青丝微晒,“小雷,我看,你的重点不是‘寻仇’,而是‘找她’罢?”

“……”脸色暴红的羽林将军拎起佩剑,逃一样的窜出了尚书大人的卧房。

******

雨已经变小了,外面青草离离,晴天艳阳从乌云中一点点洒落出来,照着越来越小的雨丝。

暴雨,总是来得迅猛,去的绵柔。

沉络失神了一瞬,然後突然扬手,周福全见状赶紧凑上,“皇上有什麽吩咐?”

“衣妃现在哪里?”沉络突然问。

雷宇晨闻言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正经议事的场合听皇上提到江采衣,难道,皇上方才一阵失神,是因为她?

说君王专宠一个女人以至於分神,他是不信的。可……

周福全展眉笑道,“娘娘?嗨,皇上您放心,衣妃娘娘她能有什麽事儿啊?定然是好好在竹殿呆着呢!”

然而沉络就是莫名的一阵心烦,指尖轻轻敲击着身侧的紫檀木案,空空声响和着外头淅沥雨声,正要开口,就听到门口侍卫有丝吵嚷。远处大殿门口跑来一个黄门,似乎急切的和侍卫在说着什麽。

沉络凤眸一沉,极低的气压从周身蔓延出来,他冷冷的盯着那个着急说话的小黄门,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咬的唇瓣红的尤其妖冶,犹如夜晚里伶仃的紫薇,华贵艳丽的寂寥吐蕊。

话传过来的时候,周福全的脸都已经变形,屈膝跪倒,话里话外每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抖颤:“皇上,不,不好了!衣妃娘娘在御花园手刃了楼常在,这会儿,被茺国公主和叶容华给逼在雍合殿诘问!”

雷宇晨骤然暴张双眼,迅速扭头,看着君王放在紫檀木案上的手指,猛然收拢,捏碎。

“立刻封锁宫门,一个信使都不许放出去!”沉络冷喝,冷厉的声音在空中隐隐破开一丝锋锐。

“皇上,已经有信使出宫,只怕这会儿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小黄门惊慌失措的报告,“慕容大人、江大人、叶大人还有数位大人都已经正冠袍服跪在玄武门口要求进宫,还有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是有妖妃祸乱宫闱,残杀嫔妃……要、要联名上书……”

居然这麽快,这麽快。

沉络冷冷缓步走入细雨轻飘的中庭,冰冷雨珠发丝滑入颈侧的肌肤。“那就放慕容尚河他们入宫,”

沉络转头,缓缓垂下睫毛,看着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的小黄门,“继续封锁内宫。雷卿,调拨羽林卫,追去赐死那几个出了宫的信使,现在!”

雷宇晨完全没想到後宫争风吃醋的桃色风波能演化成一场仇杀事件,他神色一肃,“皇上,就算现在追出去,消息恐怕也是封不住的……”

“那就控制到最小!”沉络打断他,眸色阴冷如水,“至少在明日早朝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能更多!”

雷宇晨重重点头。

是,如果早朝之前消息泛滥,只怕会惊动举朝文武、六部九卿,联名上书,那个时候,事情就会毫无转圜余地了!想着雷宇晨心里一急,忍不住多嘴,“皇上,要不要宣丞相来……”

“不宣。”沉络举手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丞相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如果此刻宣他进宫,所有人都会追究禁宫出了什麽事,消息会扩散的更快。”

雷宇晨抽息,握着剑的手已经泛出细细汗水。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不是很清楚内宫的恩恩怨怨,然而无论江采衣有没有杀人,从慕容家和御史大夫们的举止看来,显然是要借题发挥,逼死这位後宫第一宠妃!

如果皇上坚持在这件事上和世族们对立到底,极可能会导致皇帝和世族们的关系恶化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件事已经扩散到了世族大臣们中间,就算只有慕容尚河和叶家的几个公卿们联名上书,江采衣怕也在劫难逃!皇上要怎样扭转局势……

“宣刑部提刑官范行止进宫,立刻,”沉络旋身,还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吩咐周福全,“让他把这几个人从刑部大牢提出来,立刻送去雍合殿。”

周福全小跑传令去了 雷宇晨“啊”了一声,有些奇怪的看向沉络,皇上提这些囚犯去雍合殿是想干什麽?

“雷卿,”雷宇晨还没想明白,手臂就被一把抓住猛然拽至沉络身前。

沉络的手劲极大,他只觉得胳膊都在隐隐发麻,就像许多年前被还是少年的沉络给一招打趴的感觉一样,浑身都挣动不得。

“你立刻出宫,集结羽林卫和玄甲卫,” 沉络被绵雨打湿的青丝如黑色的水莲般散开,有雨丝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滑落,白色细绒一般凝结在肌肤上,湿润清凉,艳丽阴沉,“压上京中和京畿的所有兵力!如果今天事情有变,立刻把慕容本家的府邸围起来。”

“围起来!?“雷宇晨倒抽口气,背脊上爬过阵阵冰凉,”皇上!难道万一事情不对,您就要诛慕容家一族!?”

“不止慕容家,还有叶家、江家!”艳丽的君王冷冷盯着他,“不止一族,夷九族!”

雷宇晨大惊,几乎原地跳起来,“皇上!现在动手时机不到啊……”

这是要明火执仗的屠杀了麽!?这麽大的阵仗,这麽大的血洗!

是,发动突袭,杀尽京中的世族家眷的确没什麽,可是事後,该如何收拾!

天下将会大哗变,届时,其他世族将会作何反应?慕容家在京外的家臣们将会做何反应?!

还有,朝野上下的官职怕,都将空一大半!

……有多少人会造反!?

世族们盘根错节,真的开杀了,他们会拿出什麽样的筹码?

虽然皇上想收拾世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是,现在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突击本就不讲究时机,在无法预料的关键时刻还思来想去,朕要你何用?”沉络淡淡扫了雷宇晨一眼,“朕不过以防万一罢了,事情自然不至於到这一步。”

雷宇晨头皮发麻,“怎麽不至於……?”

慕容尚河都已经跪在玄武门口了,这件事,他们绝不会轻易甘休!

等事情闹大闹开了,“诛妖妃,清君侧”的大旗拉开,皇上若是还不肯放弃江采衣,两相进逼,危险一触即发啊!

再怎麽压制消息,也不可能永久封锁下去,撑死顶到明日早朝之後,这件事就会以光速在天下传开……难道要全天下人说,皇帝陛下因为袒护一个杀了人的宠妃而大肆滥杀无辜麽?!

沉络轻笑,指头沿着袖口缓缓上移,终於停在了锁骨的中央。

那凸起的玉白弧线在雨雾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锁骨中央,有一丝淡淡的红色痕迹,像个小小的齿印,

“也罢,慕容尚河想要什麽,朕给他就是了。”说完沉络就闭上唇瓣,指尖点压在那一点暧昧红印上,未竟的话语很清楚:谁也别想动江采衣。

雷宇晨咽了咽艰涩的喉咙,完全没想到皇上对江采衣的执着到了这个程度,“皇上,慕容尚河不会轻易妥协的……”

沉络淡淡弯起柔软的珊瑚色嘴角,瓷白的肌理在雨中艳光逼人,“那麽就来试试,朕和慕容卿的心脏谁更强韧些罢。”

年轻的天子转身,身後是一片在雨雾里流淌的雪白梨花。

******

周福全陪着沉络从宫阙回廊中穿行而过,漫天遍地的梨花花荫在地上结着细碎光斑,雨水渐收,阳光在橙色的光线下洒落,白花黄蕊,渐染橙红,格外美丽。

周围的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出,跟在皇帝身後疾步向雍合殿而去。

虽然出了大事,可是宫里的空气中却依然有种祥和温婉的平静,眼前绿叶交错,花雨漫漫,空气中散着香。

周福全很谨慎,选择道路的时候避开了江采衣手刃楼清月的那条路,免得惹皇上心烦。

大雨过後,所有水汽被艳阳从地面蒸腾起来,窒闷湿漉。

年轻的天子穿过曲折万千的宫阙回廊,身侧又是一季夏花开谢,寸寸荼蘼。

沉络不必思考,就知道江采衣一定没有用他赐的天子剑。

那把剑可以任意斩杀宫妃,楼清月也好,叶子衿也好,甚至是慕容千凤也罢,只要她用,名正言顺。

楼清月死了,不管是怎麽死的,只要用天子剑赐死所有目击者,谁也不能开口说江采衣一个不字。虽然事後,她必须为赐死命妇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有能耐,在她身上轻易安插罪名。

可是,她没有用。

她没有用。

……江采衣。

他给了她治理六宫的名分,他给了她无人能及的宠爱,给了她先斩後奏的权利,是因为,他要她做自己的皇後。

他根本不计较後宫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那些手段,没一样上得了台面,除了能利用来稍微拨动拨动前朝,於他,没有半点分神的必要。

那日御书房里,他明明白白的和她说过,“後宫里的争宠斗狠都不是你应该管的东西,叶子衿也好、楼清月也好,你若是入了眼反倒失格。你日後要站在朕的身後,淩厉法纪才是你该做的事情,若有冒犯你的,直接打死了事,朕再也不想听到你一来一往的和人吵嘴丢份,也不想看到你和人勾心斗角,听懂了?”

她如此聪明,自然是听懂了。

这话不但是给了她治理六宫的权利,更加暗示了她未来的地位────皇後。那个全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宝座。

就是因为这样,他不愿意那些明争暗斗的事情污染了她的手,一国皇後,气量胸襟都必须在其他妃子们之上,权威仪态也该是人上人,断不能降低身份和这些东西计较!

为了巩固她的地位,他後宫内的嫔妃至今一直一无所出,所有的嫔妃侍寝之後都被内务府谨慎赐了避子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其他嫔妃怀孕。

他根本不想要庶出的孩子,他要的是元後嫡子,他要的,是她生的孩子。

自古立嫡、立长、立贤都各有说法,可他的长子必须是皇後所出,庶出的儿子,终究在格局器量上,比元後嫡子差一截。

北周也出过不少庶皇子即位的皇帝,可终究还是出身不够的关系,不若元後嫡子天生就是国之储君,俯瞰天下。

气度上,庶皇子总是不能和嫡长子相比的。

他能有如今的手眼,是因为从小被苏倾容教导的关系,从小到大,苏倾容一直手把手揽他在身边倾囊相授。

可是他的儿子,不会再有一个苏倾容。

这种丞相,百年难遇一个。

因此,他的皇子必须要由他亲手栽培。

从小就带在身边听政、监国,巩固他无可匹敌的继承人地位,如此,他的皇子才不会局限在阴毒的争位夺宠心术中。

这个孩子将会把目光落在江山大事上,能约束这孩子的,只有天下国本,而不是旁的。

江采衣,是最合适的人选。

晋候江烨只是笼中之鸟,待日後剩余价值用尽,他自会剪除。

那时,江采衣将从此孑然一身,在朝中不会有任何支援。

身後没有了强大母族的後妃,他可以更毫无顾忌的宠爱她,让她为他生下嫡子,即使立为皇後,也不用担心主少母壮、更不用担心日後外戚篡权。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应该明白自己有着多麽光明的未来。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应该明白自己手中的优势。

如果她够聪明,就应该毫不犹豫的用天子剑杀掉所有对她不利的人。

而她是足够聪明的。

单看她乾净利索的收拾晋候夫人,就知道这个姑娘拥有聪敏的头脑,她怎麽会不明白应该先保自己的命?

雍合殿在眼前渐渐清晰,瓦檐上还未干的雨滴顺着角上的狻猊滴落,碎钻一样铺在顶端,刺得人眼睛发痛。

美貌的天子冷冷看去,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跪在地上,却以一个威逼的姿势将江采衣顶在上首,毫不相让。

殿外的石阶上铺着厚厚的明红锦单,双目大睁的楼清月横屍其上,头发蓬乱,颈子上插着一根鲜亮艳丽的祖母绿凤凰翡翠簪,青砖的缝隙中都带着腥湿的血味,一众宫女围在旁边哀哀哭泣。

几个侍卫显然是惊骇到了极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为首的那个卸下了自己的腰牌和官牌,面色惨白。

这些人,男也好女也好,骤然模糊。

沉络扬起长睫,一眼就看到了殿中央无奈站立在那里的江采衣。

从殿外白色梨花之间斜斜投下的斑驳日影照映上她,素色的衣,黑色的发,单薄稚弱,发间犹带湿痕。

她的手绞着,黑眸定定的看着楼清月的屍体,不管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在说什麽,都只是站着,没有一句话。

嘉宁抱着天子剑跪在江采衣身边,而那柄剑始终没有出鞘。

她连碰都没有碰过。

她这样聪明,却做了这样蠢的事。

沉络叹息,指腹轻轻压向锁骨上的那一点红,昨夜欢情爱鸾间,她失控的咬了他,留下一个浅浅的齿印。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早晨上朝,她一直送到了门口,在晨光中歪着头微微的笑,身侧花影压压,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於是,所有思绪都如同潮水一样褪去,美丽的天子加快了步伐,只想去她身边。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样鲜明,鲜明的让他几乎难以忍耐────她会有,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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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 六

江采衣站在雍合殿的中央,衣裙被雨水裹满了,侍女为她披上了一层乾燥的披风,内里却仍是透湿的,紧紧贴在身上,寒意沿着湿重的衣料钻入四肢百骸。

雨已经停了,天空的乌云散去毫无影踪,夏日特有的闷热从门口滚扑而入,她却仍旧觉得冷。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在说着什麽,江采衣统统听不清,她的面色青白,独自一人抱起双臂,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犹带湿润的水汽凝成了一颗泪珠般的水滴,沿着面颊侧滴淌而下,无论谁看去,都是一副心如死灰,供认不讳的模样。大殿的空气冰冷冷的,白色帷幕从梁上垂搭低落,似寒泉流挂,一直冷到了心里头。

******

当时在御花园,侍卫们刚刚拖出楼清月的屍体,江采衣就听到了叶子衿和慕容千凤的惊呼声。

扭着僵硬的颈子透过雨雾向身後看去,叶子衿和慕容千凤沿着小径缓缓初现,两人手搭在宫女臂上,站在巨大的竹骨雨伞下,尽职尽责的演着一场天衣无缝的戏。

“天哪!楼姐姐……”看到断气的楼清月,叶子衿率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松开侍女的手就扑身过来,颤抖着捧起楼清月扭曲的脸。

慕容千凤的表情也极其震惊,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用丝巾掩住了鼻唇,一脸哀切,睫毛下的眸光却似冰冷的流云,弥漫上江采衣全身。

於是江采衣就走不开了。

目击人不仅仅有侍卫队,还有四品容华和一品公主,无论如何,江采衣不可能说一句“不知情”就离开。

雍合殿距离出事地点最近,於是她被软逼着,退至雍合殿接受诘问。

眼前跪着的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虽然话语轻软,话锋却刀刀直逼真凶,她们表情哀切,眉目间却染着无法掩饰的扎眼欢愉。

慕容千凤跪在大殿正中,一身淡墨花枝掩薄罗,嫩蓝裙子窣湘波,盘的高高的飞月髻堆云翠雪,当中簪着一大朵新裁下来的玫紫色芍药,鲜艳犹如兀自在枝头怒放,她虽然面色略带苍白疲倦,目光却莹亮灼灼,看起来竟然分外明艳。

终於能扳倒这个第一宠妃,慕容千凤的心情自然雀跃不已,只要没有了江采衣,嫔妃们便能各凭本事接近皇上,届时,还怕捂不热君王的心麽?

高矜的贵女轻笑宛然,盈盈跪在地上。按理说,慕容千凤身为茺国公主,位及一品,江采衣既然还站着,她是不必跪着的。

然而,她既然已经胜券在握,便也不在乎这等形式了,索性大度几分,给人以宽厚谦和的淡定印象。

许多内侍宫女对於这个情况束手无措,连站脚的地方都不知道该怎麽选:一个是皇上的宠妃,一个是慕容家的公主,目前形势高下难分,似乎靠近谁都很贸然。

雍合殿整个陷入了一种极为尴尬的空气中。

“茺国公主,要问什麽事,你也先起身罢。”江采衣满耳都是哭声,脑仁里渐渐一片麻木的空白,只觉得手脚僵麻,人脸上的哭容仿佛是带上去的面具,潮水般的疲惫感袭上全身。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後宫原就是黑暗丛林,争宠倾轧的手段层出不穷,她选择的,本来就是一条艰险的道路,这一次,或许的确输的一败涂地。

慕容千凤凝目抿唇,清雅的眼皮微垂,嗓音柔雅若在云端,“衣妃,本宫跪的不是你,而是天地良心,祖宗社稷!这雍合殿,曾是前朝皇後庭训六宫的地方,楼常在有缘和娘娘一同服侍皇上,为我北周宗庙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现在却死的不明不白,在这里,还望娘娘给个交代吧。”

“本宫也不知道她为何暴毙,你让本宫如何交代,交代什麽?”

叶子衿机灵的抬起头,向着慕容千凤那里偎了偎,“衣妃娘娘,楼姐姐好好儿的一个人走进了园子,却冷说没就没了,园子里只有娘娘和楼姐姐两个人,现在人没了,娘娘却说没话交代?这怕是说服不了咱们吧?”

“本宫在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咽了气。”江采衣咬了咬牙,正要挪个步子,却被叶子衿跪着一挡,生生挡在殿内,摆明就是不许她离开一步!

“楼姐姐是被娘娘您的凤凰玉簪给紮死的,娘娘这般敢做不敢说,却是什麽道理?”叶子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小贝齿极为伶俐娇俏,“楼姐姐位份低,平日里不识好歹,常常冲撞娘娘。娘娘时常惩治楼姐姐嫔妾们也是看在眼睛里的!娘娘,您若是真的容不下楼姐姐,回禀皇上一声,赐死了姐姐也就罢了,何苦要在御花园私下杀手,让楼姐姐死得这般不体面呢?”

说罢竟掩面哀哭起来。

众人闻言心里都是一酸。

江采衣和楼清月不和,是六宫皆知的事情,为着选侍画兰,这两人也不知道大大小小闹了多少怨,可是,无论楼清月多麽不懂事,她毕竟是官家的女儿,毕竟也是皇帝的妃子!

如今,那花容月貌的女子被一根金簪穿做枉死幽魂,死的无比凄凉难看,不禁让人心生戚戚。

听着叶子衿已经伶牙俐齿的给自己定好了罪,江采衣知道已经辩驳无用,她深深吸了口气,再不说话,只是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嘉宁一脸急惶,抱着御赐宝剑着急的扯动着她的衣袖,却只得到江采衣一个抱歉的眼神,於是面色渐渐的灰扑绝望下去,身子一软,跪坐到了地上。

要杀的人太多,要顾虑的事情太多。

她下不去手,也无法下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藕丝一般,格外格外长,江采衣看到那柄剑,忽然就微微一笑,眸底微微的泛着酸痛和红润。

皇上赐她剑的那一日,是她头一次在他的寝殿入睡,头一次在他的怀中醒来。

花正当春,千条云丝纷乱,她的头压着他的青丝,夜枕君长发,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一夜未竟的好梦。

皇上已经给了她最严密的保护,是她自己错失,是她不值得。

想到那人的目光或许会因此变得冷凉和失望,采衣就联手指尖都寒战起来,这个想法如斯恐怖,让她比见到楼清月的屍体还更害怕,怕的几乎要颤抖起来。

江采衣僵立在雍合殿中央,四周是仿佛蔓延开的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在脚底泥潭一般陷落,冰冷的,冰冷的,要将她冻死在这里。

她紧紧握着拳,强自压抑着拔腿逃开的冲动。

门外阳光那麽灿烂,那麽暖和,她想要逃走,本能的逃去那个人的身边。

皇上,皇上。

除了他的身边,除了他的怀抱,其他地方都太冷太冷了,冷得像多年以前葬了玉儿的旭阳湖岸。

这样模模糊糊的想着,就听到远远的一路接连传递而来,内侍宫监略带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声,越来越近,人未到,声已到。

江采衣含在眼珠子里的泪水还未来得及滴落,就被这通传声震回,霎时只觉得似有无限暖浪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入,将浑身的鲜血都热出了温度。

江采衣骤然抬眼,看向远处徐徐走来的修长身影。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心底无限宁静,慢慢有满足与细微的甜美和温柔从刺骨的寒冷中蔓生而出。

他走的这麽近,这麽近了,真好。

大雨过後的草木愈加葱茏,天纵绝艳的年轻皇帝在两排内侍的拥簇下行来,绯衣长发,艳冠春山。

雨後的空气中还白漫漫的弥散着雾,他袖暗压在一层玄色纱下的金枝龙纹透出细碎光彩,细碎的。地上繁华落尽,铺着洁白凝丽的一地落花,绿叶茵茵中,星点点的残花被洗的清丽婉转,半隐半现,时而沉浮时而璀璨。

江采衣怔然看着,第一次生出了不敢靠近的感觉。

方才有多麽渴望,现在就有多麽恐惧,她跟随众人齐呼万岁,宫侍、内监、侍卫,君王御前黑压压的人群一排一排地跪了下去,片刻间风行草压,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於站立。

美貌的天子眸中毫无笑意,江采衣将额头死死压在冰凉的地板上,心头万千思绪奔腾,却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人,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杀人。

她无可辩驳,别人怎麽想、怎麽诋毁,她都无所谓,然而,江采衣完全无法猜度,皇上他会怎麽想?

毕竟铁证如山,毕竟楼清月鲜血未干。

他会不会,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怀疑?

君王的步伐一贯轻柔,还未及看清,他便已然行至大殿中央,江采衣紧紧盯着额前的澄泥金砖,光滑的玉色砖石倒映出他的衣摆的花纹,然後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却迟迟没有叫起。

他的目光是怎样的?是责问还是质询?

江采衣只觉得背脊寸寸发凉,不禁闭住了眼睛。耳畔,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目光停留了那麽久,久的让她颤抖,久的她浑身的骨头和血肉都僵硬起来,她想睁开眼睛,内心里偏又矛盾着不想睁开。

仿佛过了一辈子的时间,她才听到君王柔缓轻笑一声,讥嘲讽刺,带着让她从骨子颤抖的寒凉,“你还真是长本事的很,尊卑脸面都丢乾净了?”

六宫上下,谁见过皇上这样和江采衣连嘲带讽的说话?顿时一个个眼神私相交递,眼波交错间惊心动魄:莫非,衣妃这次真的要栽了?

江采衣闻言心底一抖,倒吸口气,头垂得更低,牙齿差点咬破了下唇。她的肩膀蜷缩的更低更小,发丝在周身笼罩出浓重的阴影,几乎要埋葬进去。

下一瞬,君王的声音依旧淡柔平静,却化作响彻全殿的冷斥:“死个常在,就慌到连湿衣服都不换?体统要不要了?去更衣!”

快要被冻成雪棍的手臂突然被一把拉起,秀丽指尖的温度穿过了她透湿的衣袖,然後微微的压力透过肌肤,是他传递来的,带着暖意的热。

骤然,滚滚的恍然热流在胸间肆意冲刷,阵阵袭上眼眶。眼睛酸涩,被热乎乎的泪水蒙住,她视线所及的地方一片刺目模糊。

这一刻,什麽都不能阻止她高高昂起仰起头来,迎上那双专注凝视她的漆黑美丽凤眸,韶华盛极,天地不可遮挡的艳丽。

“皇上……”紧紧咬着牙,她从泪水横错的模糊视线中望过去,却竟然发现要在这样近的距离看清他的神情,也如斯困难。

“还不快去。朕来了,还能有你什麽事?”指尖在她泪蒙蒙的睫毛上微微一探,抹去所有咸涩。

仿佛有炽热温暖的阳光,那一堆堆垒在胸臆间,刺骨不化的雪似乎也随着这样的温暖轰然崩碎,春风洞开心扉,烈烈涤荡殆尽她浑身上下的寒冷。

便是这温暖出现的一刹那,万千梨花不可见,满眼浮华不可见,只有他。泪在眼中凝成一线,静静滑落,绽成千树烟火。

一旁机灵的嘉宁赶紧起身,扶着江采衣下去更衣。

“皇上!楼常在,楼常在她死得冤枉……”慕容千凤眼见皇帝摆明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顿时什麽也顾不得,急着就半起身唤。

傲慢艳丽的凤眸微微偏斜,淡淡看去一眼,“朕叫你平身了麽?”

慕容千凤顿时讷讷的缩着肩膀跪回去。

慕容尚河、叶兆仑、江烨还有数位御史大夫踏入雍合殿石阶上时,看到的就是这麽一副景象。

慕容尚河老脸抽搐,狰狞的皱纹蛛网一般的辐射开去,看的身侧的叶兆仑都一阵恶寒。但是这也不怪慕容老,皇上这样不把公主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当面直接在抽慕容家的脸!

身後,有铁甲兵器响动,接到命令的玄甲卫齐齐集合而来,全副武装,蹄声杂遝,像黑色的洪流一样停伫在雍合殿外,马头上戴有铜盔,人人配齐了机弩。

周福全迅捷十分的着人搬来了足足三人宽的雕龙御座,端端正正放在龙脊顶下方。

而北周的年轻天子端坐在大殿中央,艳丽奢华,彼时大雨洗过的梨花烈艳冲天,殿中帷幕交错,垂纱叠嶂,他微微伸出手指,握住了江采衣犹带湿冷的手掌。

江采衣已经更衣完毕,站在沉络背後,而慕容尚河几人於君前折腰,在慕容千凤等人身後跪成一排。

现在的场面,其实和江采衣、叶子衿、慕容千凤、楼清月这些女人已经没有太大关系。

现在,擂台是雍合殿,上演的,将是皇帝和世族之间的博弈。

******

自然是由慕容家一方率先发动攻击。

叶子衿首当其冲,她先是哀婉凄绝的将楼清月的死状形容了一遍,再细细讲述了江采衣和楼清月平时的恩怨,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举起衣袖频频拭泪,“嫔妾也不敢相信,娘娘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嫔妾都吓呆了……”

嘉宁左右顾盼,急的迅速奔去大殿中央磕头,“皇上,叶容华的指控有失啊,娘娘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哦?”叶子衿带着浓浓鼻音,睁大眼睛瞪向嘉宁,“当时御花园里只有衣妃娘娘和楼姐姐,不是衣妃娘娘,难道还能是楼姐姐自己用簪子戳死自己的不成?”

嘉宁冷冷看着她,“御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小主空口白牙,凭什麽栽赃我们娘娘?奴婢还想问问您,怎麽我们娘娘刚接触到楼常在的屍身,小主您和公主就恰恰出现了?下这麽大雨,小主和公主去御花园干什麽?”

伏在在楼清月屍体上哀哀哭泣的绘筝抬起泪迹斑斑的脸,哑声哽咽,“皇上,各位大人,今日奴婢的姐姐……哦不,常在小主她脸色一直不对劲,说衣妃娘娘要在御花园约见她,还不许带内侍,於是奴婢就不敢跟随。因为下着大雨,小主她一直不回来,奴婢心慌,才央求叶容华去找找的,茺国公主正好也在,就陪着叶容华一起同去了,哪里想到,找回来的竟然是小主的屍身……”

话里话外,竟然有江采衣故意将楼清月引诱去花园谋杀的意思。

“你胡扯!我们娘娘从来没有约见过楼常在!”嘉宁怒喝,“衣妃娘娘今日事出偶然才会踏足御花园!是璎珞……是她声称选侍画兰高烧病重,央求娘娘去看,娘娘才会去御花园!”

叶子衿笑吟吟的看向嘉宁,扬起眉头,“哦?那麽事实呢?不如我们召来璎珞和画兰选侍问一问?”

早已准备好的璎珞自然否认,她脸蛋红红的手足并用爬至大殿中央,眸光躲闪着沉络背後的江采衣,狡黠摇头,“嘉甯姑姑撒谎,奴婢今日并没有见过衣妃娘娘。”

画兰也被请来,他的神情虽然意外却也镇定,白衫垂地,淡淡看了江采衣和君王一眼,然後缓缓折腰跪拜。

“画兰公子姿容秀雅,虽然没有多精致,却自有清雅味道。”叶子衿捂着嘴轻笑道,“人人都知道咱们宫中,就属画兰公子你和衣妃娘娘最为亲厚,衣妃娘娘也常常为了画兰公子冲冠一怒……今日一看,公子果然十分让人乐意亲近呢。”

江采衣骤然眯起双眼,她还真小看叶子衿了。

这叶子衿着实刁滑,三言两语,就暗示了她和画兰有不当的交往关系。污她名节,却偏偏不明着来,言语机锋都藏在玩笑间,让人捏不住话柄。

画兰闻言淡淡看了叶子衿一眼,扬起眼睫,直直看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出乎他的意料,沉络半点不豫的神色也没有,他玩味一样把江采衣的散发在指尖绕了一绕,兴趣盎然的看着满殿男女争斥驳论,仿佛是在看别人家的事情。

君王美貌所带来的紧迫张力和刺激还在,画兰手指撑在冰冷的地板上,身後一背的雪白发丝流淌如雪,怔然相望,那个御座上的人却仿佛根本不认识自己一样。

有一种感情,也许很久很久都不会想起,但只要想到一次,那一切就仿佛在昨天。

终究,他曾经和这个人在梨花树下面对面相逢。

一夜重露,梨花深处肢体相缠,这个人留下的海棠香气和发丝垂落在後颈的触感,依旧清晰。

他是这世上首屈一指的丹青妙手,江南水乡五月天,灯火熠熠的红颜,无不在笔下染的鲜活,然而这个人的指尖转饶的风华却永远是他难以画出来的。

往事历历浮眼前。

其实许多夜晚,他都是依靠着这些记忆渡过,呵,当初,多麽天真。

皇帝早已不再是那个梨树下花影重重、鲜衣如火的绝色少年,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一揖及地,折腰承宠,被他揽起青丝临幸的娈侍。

再长久、再深沉、再炙热的爱恋,终究敌不过这一刹那的漠然。

此刻发如雪,心如镜。

叶子衿扬声问,“画兰公子,我问你,嘉甯姑姑说的话可属实?”

画兰细细弯起潋灩的细长眸子,然後柔软的垂低了颈子,清瘦的身形在大殿中央勾出一道纯白色的优美形状,“回禀皇上和各位大人,奴才没有高烧,也没有病重,更不曾遣过什麽人去找衣妃娘娘。”

叶子衿迸出骄傲得意的笑花,鬓发间零星几点多宝空翠珠花,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在额头冰凉凉的轻晃着。

她还欲开口,却被叶兆仑却在她背後微微扯了扯衣摆,示意她少说点话。

以私心而论,叶兆仑并不愿意女儿说得太多。

把江采衣的罪行揭发清楚就可以了,不需要嘴巴太多、太快,将皇帝给得罪死。

这件事最大的得益人将是慕容家和慕容千凤,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傻乎乎的做了先锋,毕竟,日後女儿还是要在宫里度日,争取陛下宠爱的。

“皇上,”叶兆仑抢过话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衣妃约了楼常在去御花园,夺人性命,罪不可恕!虽然皇上宫闱内之事外臣不宜置喙,然而宫闱风气和前朝息息相关,自古宫闱正而天下正,还请皇上严明法度,秉公治理!”

江采衣的目光从叶兆仑背後越过去,不停留半分,只是淡淡的落在了跪地的江烨身上。

看到江烨浑厚背影的刹那,她的柔软的唇角骤然失笑,心底骤然似刀剐一般,涌上血意烈痛和酸楚────父亲,你到底也来了麽?

你明明知道这是一场置我於死地的困局,却依然还是选择了跟随在慕容尚河的身後?

父亲啊,父亲。

啊,不。

不应该叫他父亲,那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玉儿的父亲。

江烨似乎感应到了什麽,扬起眼睛,就看到了站在皇帝背後的长女。

她的眉目在黯淡的光线中更显清丽婉转,鎏金龙凤呈祥香炉上萦绕着缕缕香烟,乌黑的青丝上别了一把犀角琥珀梳和几枚珍珠银钉。

江采衣骤然扬起嘴角,淡淡的冲他微笑了一下,笑的江烨从头至骨都在冷。

那是江采衣给父亲的最後一个笑容,自此之後,直到此生结束,江烨都没有再看过女儿徐徐绽放的微笑。

是谁把这个原本春日爱辉一般的少女,流放在了魑魅魍魉横行的修罗场上?

这个阴冷大殿上,江采衣和江烨父女之间,割裂出肉眼无法看到的巨大冰冷裂隙,目光浅浅交触後各自分开,再不留一分余热。

江采衣的目光由江烨身上抽回,转向叶兆仑。

虽然知道辩驳无用,但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叶大人,如果本宫真想要楼常在的命,何苦约到御花园动手?本宫直接请出天子剑奉杀就是。”

叶兆仑冷冷笑哼,“衣妃娘娘,皇上赐了您天子剑不假,可是,陛下隆恩岂容你滥用麽?楼常在没有做什麽大恶不赦的事,你凭什麽奉杀她?你自然只有将人约去隐蔽处私下杀手一途!”

慕容尚河的背脊缓缓直起来,白眉下,目光尖锐如刀,看着沉络。

是的,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陷阱。别看大家在堂上争执不休,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明镜一般,这不过是表面上的道貌岸然罢了。

皇上明白,他明白,一般人不明白的,多想想也就明白了。

可是越是简单的陷阱,越是难以用高级的计谋挣脱。

虽然道貌岸然,可是证据确凿,人心、道义、律法条条搬出来,条条都能夺江采衣的命!

慕容尚河整肃衣冠,殿外熙光张狂,他满脸温淡,以一个老人特有的慈蔼看着江采衣,准备给她致命一击,“衣妃娘娘,老臣问您,杀死楼清月的,真不是您吗?”

江采衣牙龈咬得发酸,酸得几乎要迸出血来,“本宫说了,不是!”

“那楼常在的颈子上,为何插着娘娘您的凤凰发簪?”

嘉宁着急抢话,“前日里娘娘的朝夕阁走水,这个簪子在那时候就已经丢了!”

“丢了?金玉不融於火,娘娘的其他首饰可曾丢失?如若没有,为何独独说丢的是杀人的这一根?”

“这────”

慕容尚河“呵”的一声大笑,骤然立起,一手指向殿外横屍锦缎,鲜血未干的楼清月,拧眉厉喝,嘶哑声响响彻外庭────“楼常在长居宫中,与人无尤,唯独和娘娘你时常有龌龊,想要夺她性命的人,不是你,还有谁!楼常在死於御花园,娘娘是唯一在场的人,不是你,还有谁!楼常在死不瞑目,年纪轻轻就被一根凤凰发簪断了性命,发簪是娘娘您一人所有,不是你,还有谁!”他呼啦一下转身,单手高举上天,悲愤大呼,“皇上!天理昭昭,日月可鉴,祸乱宫闱的人,不是衣妃,还会有谁!”

“大人结论下的太早,此事未必!”湿漉燥闷的水汽中,寒冷的男嗓骤然切入。殿外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赶来,蓝衣皂靴,面上带着铁石般的肃立,看上去,就像一个铁石浇筑出来的人像。

慕容尚河和叶兆仑看到他,面色微微扭曲。

沉络修长的指尖交叠,侧头靠在椅背上,漫然懒懒露出雨洗桃花一点似的艳色红唇, 他低首轻轻抚摸着腕上金粉细细镂着的纹路,富丽的龙纹一层一层炫丽浮动在衣底,接天连地,唇边笑意不明。

叶兆仑强颜欢笑,眸中滑过一丝惊慌,拱手抱拳,“范提刑大人。”

刑部的第一提刑官范行止於君前施礼过後,转身去殿外世界上,两根指头揭起楼清月屍身上覆盖的薄薄白布,仔细在伤口处检视一番後,然後又轻轻放了回去。

“陛下,”提刑官仰起头,铁铸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中带着暗狱寒铁中磨洗的冷血和权威,“臣检查过了。楼常在的死因不是这根发簪,她是,窒息而死。”

“范大人,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叶子衿的声音宛若脱轨的滑索,骤然飙高到一个尖利的音域。

“下官的意思就是,楼常在她不是被簪子紮死,而是被人闷死的。”提刑官淡淡的说。

窃窃私语声仿佛啃食桑叶的蚕一样沙沙沸腾起来,交头接耳声接连不断。

范提刑官不知道在刑部大牢查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要犯!以见微知着,眼锐利如刀闻名。任何细微的不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各种死状他早已烂熟於心,他的检验结果具有百分之百的权威性。

范行止扫视全场,“虽然楼小主的颈子上确实紮着簪子,但是伤口已然发紫发青,血流滞涩稀少。如果小主真的是被簪子紮死的,那麽,至少要喷溅出三倍於现在的鲜血。所以,这根簪子,是楼常在死後被紮进去的!小主她口鼻青黑,五指痉挛,眼珠暴突,一看,就是因窒息而死!”

整个大殿仿佛被投炸了一颗雷火弹,无数私语乍起,几个御史大夫连连互递眼色,惊疑不定。

慕容尚河微微垂下眼皮,虽然神色微沉,但究竟没有太多惊慌。

“是麽?”慕容尚河淡淡展眉,“或许是衣妃先闷死了楼常在,却又怕她没死透,再紮上一根簪子呢?”

“窒息而死的人气力极大,以衣妃娘娘的身量,怕是制不住拼命挣扎的楼常在的,”范提刑官转向江采衣,“娘娘,可否让人检视一下您的手臂?若真是衣妃娘娘闷死楼常在,她身上必然会留下楼常在垂死之时抓挠撕打的痕迹。”

嘉宁连忙说道,“我们娘娘才更衣过,身上并无一丝抓痕。”

“如此,凶手便很难说是衣妃娘娘了。”范提刑官淡淡点头,“无论是闷死还是紮死,如果当场的人只有衣妃娘娘一个,臣可以断言,单凭娘娘的力量,绝不可能毫发无伤的杀死楼常在!”

叶子衿和慕容千凤脸色极其难看,慕容千凤原本仿佛雨露滋润过的娇艳脸色寸寸颓败下去,高高云鬓上的怒放芍药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倦,似是褪色的胭脂残粉。

叶兆仑的眼珠左右移动,慕容尚河轻轻咳了一声,开口,“既然范大人都这麽说了,那此案存疑。为了打消众人的顾虑,就需暂且详查一番────”

话语未竟,一青衣内监猛然跌进大殿,太慌张,後脑的发簪都因为动作过於剧烈而散落开,“皇上,各位大人!“,他边喘边急急禀报,”方才宫外传来消息,楼常在的父亲楼知府大人得知小主殒命,已经一头撞死在午门刑台的御柱上了!当场毙命!”

说罢内监递上一方白绢,上以鲜血书写出一行殷红狰狞的狂草────吾女大冤,臣今日以死明志,恭请圣上以凶妃之命偿,瞑天下士子目!

此物一处,高阔的大殿阴冷无涯,静得连一片花叶飘落的声响都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探询着帝王的神色,几个御史大夫甚至愤怒的直起身来!

趴在姊姊身躯上哀泣的绘筝身躯一动,似乎轻轻的颤抖了一下,然後一口鲜血喷洒上白绢,昂起小巧下颚,茫茫然的目光看向那方顶在内监手掌上的血书。

“妖妃祸乱宫闱,残害嫔御,臣等以死谏恭请圣上下旨诛之!正我北周宫闱!”声音越来越大,大的仿佛是一道洪流,从叶兆仑、御史大夫、慕容尚河一侧爆发开来,以惊人的速度在空气中增长,人人端正衣冠堵在大殿门口,那一方血染的白绢,像是高扬的旗帜,带着重重的腥味在风中飘飞。

────士以死谏!

死谏,压不住的死谏,士大夫们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一项权利。

死谏一出,天下瞩目。

国无常刑,三品士,光天化日之下血溅刑台御柱,上呼御座,无论如何,皇帝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案情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天下人不在现场,没有人能够像范提刑官一样细细分析来龙去脉,在楼知府的疾呼之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楼清月冤死於禁宫,江采衣的名声也会狼藉不堪,任何的解释都苍白无力。

死谏一出,这件事朝廷必须迅速给出处理结果,无论范提刑官给出的疑点有多少,江采衣都是不容置疑的第一嫌疑人!

皇上就算想要慢慢调查,满朝文武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天下人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

楼知府,是他寄放在叶家的一招棋,他一定会死,而且横死。

慕容尚河以楼家全族性命作威胁,楼知府虽然明知女儿含冤而死,却也不能拒绝,只能依言触柱毙命,换得楼家满门安宁。

慕容尚河缓缓挑高唇角,白眉下粼粼光波冷血而沉重,目光穿过阴冷殿堂中透明的空气,和御座上的帝王轻轻交接。

皇上,你且如何收场!

☆、螢火 七

雍合殿异样安静。

慕容尚河疾呼之後,尾音未消,余威犹在,在空气中盘亘着疾厉的波动。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连呼吸声都克制的分外小心,恍若一座座凝住的石雕。

彼时雨水未干,挂在碧绿角檐的水珠次第掉落冰凉的玉阶,掉落在楼清月覆面的白布上,透湿开带着深红色血迹的水纹。

沉络垂着睫毛,密密柔长,在面上投射下纤毫毕现的阴影,让慕容尚河难以看清他的神情。

他侧身倚在五爪龙蟠牡丹团刻紫檀椅上,左手侧是一方鹰爪漆案,案上一只汝窑青瓷无纹雪色瑶萝花觚盆里,一觚清浅的水,插着几支心裁而下,鲜艳娆红的艳烈石榴,开苞吐绽,不胜炫目。

花开的很好,只是在无根的清水中这样养着,虽然怒放鲜艳,却活不了几日。

沉络的左手搭在案几上,缓缓点动。他的手指生的玉白修长,指尖处是比女子蔻丹更加鲜艳魅惑的红。案几是上好的沉梨木,那漆色乌透发紫,色泽如暗玉一般,看上去,直让人难以错开目光。

指头点动的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慕容尚河、叶兆仑等人耐不住,眼珠子都忍不住随着他指头的动作上上下下。

气氛骤然变得很干。

纵然慕容尚河老辣如此,脸皮也在皇帝如此从容的动作前出现了一丝丝的龟裂,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得背脊和衣裳摩擦出一片焦燥灼热。

楼知府触柱自尽,这巴掌就算抽到皇家的脸面上了。

慕容家出面,叶家出面,江家出面,御史大夫们也有几个出面,这就相当於一个小规模的上谏,皇上除非自己名声不想要了,否则,今日江采衣必死。然而……看皇上的神色,怎麽似乎一点怒气或惊痛也无?

年轻的天子半斜靠在椅侧,意态闲雅,暗影交织的衣袖缓缓垂落,有流云的清浅姿态,许久,才停止敲击身侧的玄漆木案。

漆黑的艳丽凤眸微微眯细,沉络眉眼间浮现那麽一丝奇妙的笑意痕迹,“戏都演完了?”

然後他举手压下慕容尚河欲起身争辩的势头,注视着慕容尚河,语调似十分兴味,“以慕容爱卿来看,宫闱里出了这样的事,罪魁祸首是该废还是该赐死?”

他语调里莫名就有种令人极为不安的意味。

慕容尚河抬头沉吟了半响,缓缓回话,“回禀皇上,先废,後杀。”

“何以先废,後杀?”

慕容尚河无比恭顺的低头,语调中却隐隐有豺狼般的嗜血冷肃,“自然是先废除罪妃的位份,封黜罪妃居住的宫室,由陛下亲笔手书中旨,即刻仗毙罪妃,令其伏法!令天下人安心!”

沉络轻轻挑眉,“所以慕容卿的意思,是一定要杀?”

“自然!”慕容尚河背着光,花白的发须在光线中落下一地交杂斑驳的光影,他高高合拢广袖,对着御座上的帝王举起血书和谏本,“陛下!不杀,何以平天下意?不杀,何以安满朝文武之心?不杀,何以堵悠悠之口!罪妃罪大恶极,皇上切勿心软,定要罪妃血债血偿!”

江采衣手指抽颤一下,捏紧了掌心攥着的丝绢。

慕容尚河用的词是“杀”,而不是“赐死”。慕容家竟然已经如此恨她入骨,连最後的颜面都不愿意留一点给她了麽?

江烨听到慕容尚河激烈的言辞,终於忍不住脸颊微微抽动,哑声念了一句,“陛下……”

慕容尚河骤然转身,白眉下的眸光阴厉如寒刃,死死盯着江烨,“江大人!你是因为子不教、父之过,心中有愧,才会来跟随老夫一同弹劾衣妃,实在是忠肝义胆、大义灭亲的典范!还望江大人不要晚节不保,成为朝廷和天下人的笑话!”

江烨脸色一白,隐隐咬住了後槽牙齿,却终究还是沉默下去。

沉络微晒,偏头对江烨遥遥颔首轻笑,语调温柔至极,“还真难为了朕的户部尚书。衣妃既然嫁给了朕,一举一动皆是朕的脸面,朕还没舍得管教她,江爱卿倒急着来大义灭亲。”

江烨被损的脸色铁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碧珠龙泉兽炉里,的青烟嫋嫋摇过。

美貌的天子扯动红唇一角,不再看江烨眼波懒懒一转。

周福全会意,小跑步去接过慕容尚河手上的谏本和血书,送去沉络手边。

微风传来轻细的震动,在场的女子们发上轻薄的花簪流苏碰触间发出轻微的玲珑声,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沉络捏开谏本几页翻看,看了几眼就扔在一旁,笑吟吟合拢十指,“行了,这件事,朕就给你们个交代。”

“那麽,就请皇上立即下中旨赐死衣妃!”众人立即伏跪高呼。

叶子衿和慕容千凤掩不住得意,偷偷看向皇帝身侧的江采衣。她雪似的面庞还有着微微的湿度,此刻已经沉静下来,迳自垂着睫毛不知在想什麽,只有紧抿的唇苍白一线。

周福全犹豫了一秒,送上空白的洒金诏书,沉络却低低浅笑一声,手指一松,将空白的诏书掷了出去。

金色丝绢摊开,挨着慕容尚河的脸摔在青玉冷石上。

刹那间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

殿外吹来绵绵飞絮之状的白柔柳絮,慕容尚河不动声色伏地伸手,亲手捡起了诏书,重新递去沉络眼皮下,“臣请皇上立刻下中旨赐死衣妃!”

“不可能。”御座上的帝王骤然站起,口吻很淡。

江采衣心头一紧,忽的抬起头去,看向沉络挡在她身前的背。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背後流泉一样蜿蜒而下的发,他向来懒得束发,乌发顺服披散,在光线中闪射着细腻的墨玉光泽,隐隐约约露出发丝间隙那一弯优雅白皙的颈子。

可是他的姿态如同火烧朝夕阁那日一模一样,不容置疑的阻挡,不容置疑的保护。

雍合殿外种着扑天盖地的赤红石榴,一片欲燃的石榴木映起漫天火焰,他的衣摆犹如金色牡丹盛开在一片火焰样蔓延。

唇边骤然就涌出一抹含笑又酸楚的柔软,江采衣几乎没有意识的想要伸出手去,牵住他身後的那一小片衣角,然後告诉他:皇上,算啦。

她怎能不明白,被世家联名相逼,纵然是帝王,也会许多许多的无奈,也会有许多许多的妥协,也会有许多许多的牺牲。

为了保下她,他该要付出多少代价?

那一瞬间,愿意为这个人放弃生命啊。

那一瞬间,好遗憾,或许不能和你白头偕老啊。

“陛下!”慕容尚河惊怒交加,没想到皇帝绕了半天的话,到头来还是不肯赐死江采衣!他面皮铁青,骨头都隐隐喀拉作响,“切切不可心软,衣妃不伏法,陛下如何能安满朝文武的心?平天下士子的意?陛下该如何治天下!如何服宗庙!”

沉络嗤笑一声,五指为梳,轻轻压着颈边被微风吹拂的柔软发梢,“要朕说,慕容卿,大道理不必讲,直接谈价码罢。”

慕容尚河老眼一瞪,“皇上!您说什麽?老臣们要求惩治罪妃,是为了社稷律法,并无半点私心!”

“社稷律法朕不想听,朕只想听压下这件事需要什麽代价?你何不提来听听?”

慕容尚河面色一厉!“老臣不明白皇上在说什麽!”

沉络轻笑出声,交叠双臂靠在结实沉重的紫檀椅侧,“慕容卿,你跟朕装什麽糊涂?你想要什麽,直接说出来就是。与其拐着弯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图谋,不如趁现在分说个明白,或许朕就直接给你了,嗯?”

慕容尚河汗如雨下,“陛下!祖宗、社稷、律法、乃至後宫宫闱,均是国本大事,岂能拿来像市井一般当做交易……”

“朕就要做这个交易,你做不做?”沉络笑吟吟的看向慕容尚河,魅然一笑,“还没有看到朕的筹码,你确定要拒绝?”

慕容尚河心中风起云涌,十分犹疑,惊疑不定,一时间像被猫掉了舌头,连声都难以发出。

万万没想到,沉络就这麽直接撕开道义的外皮,摆明了就是要亮底牌谈交易!

的确,所谓的祖宗道义,天下士子心不过都是藉口,他和叶兆仑等人现在看似骨气铮铮,不过是不知道皇帝给的价码不给的够高罢了。

现在皇上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摆明就是要他出价,买江采衣的命!

他到底是该坚持到底逼死江采衣,还是借着这件事,向皇上索要其他的好处?

如果点头,江采衣将会悠游自在,继续做她的後宫第一宠妃。哪天皇上兴致来了,直接就给她个皇後当当,也不是不可能。慕容家如何咽的下着口气?!

可是如果摇头,那麽他们今日得到的也只会是江采衣的一条命而已。皇帝勃然大怒之下,极有可能会迁怒後宫里所有世族出身的嫔妃!

叶兆仑看慕容尚河沉吟不语,左右顾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直了直背脊进谏,“皇上,楼知府他触柱殒命,此事怕不能轻易压下吧……?”

私心里,他并不希望谈什麽交易,能逼死江采衣才是最重要的。

他知道女儿叶子衿在宫里过的,是异样寂寞清苦的日子,他珠圆玉润,娇俏可爱的女儿就是因为江采衣而得不到自己夫君的一丝回顾!

连带着,江烨也青云直上,身为旭阳贱民却能一直做到户部尚书,官升两级……他岂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没有了江采衣,江烨就失去了在皇帝眼前的护身符,叶子衿也才能有更多的承宠机会!

没有了江采衣,叶子衿在慕容家和叶家的扶助之下,一定有很大希望问鼎四妃或者是四夫人之位……

范提刑官闻言转向叶兆仑,笼着衣袖,眼皮盖着乌丸般的阴黑眼珠,“压下这事很容易。楼大人触柱是要求捉拿真凶,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如今消息还没有散开,只要诸位大人在明日早朝前达成一致,众口一词另外指认凶手,衣妃娘娘能自然洗脱罪名,清白无虞。”

言下之意,就是眼下在场的就咱们这麽点儿些人,消息也还没有扩散太广,满朝文武大部分还懵懂无知,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更不知道真凶指向江采衣。

如果明日早朝时,慕容尚河和叶兆仑等人改口,而慕容千凤等人保持缄默,这件事,找个替死鬼也就过去了。

慕容尚河自然听得明白,眼珠在左右交错,他捏着膝盖上的绸缎,一波一波的光纹路刺得眼睛发痛,精明一世,此刻却无论如何拿不准主意。

沉络见状看了周福全一眼,老太监会意,突然行至雍合殿高阔的殿门外,呼啦一下放下了竹帘,遮蔽殿外的内侍宫女。

帘子一落,大殿内顿时阴冷了许多,院子里石榴花的绯红光色阴阴铺开一片,如沾水化了朱红墨蹟一般。

竹帘透过一条一条光斑照在青石玉砖上,地面恍若半透明,整个雍合殿竟然如临水上,连骨子都添了一分凉意和肃杀。

“朕来替慕容卿做决定罢。”沉络缓缓旋身坐回御座,手臂搭在御座黄金龙头上,指尖垂搭出,龙口狰狞的牙在满室绯红光彩中妖丽晶莹。

在他指尖触到龙椅时,发出了轻轻“喀”一声,碰撞轻柔若无物,听得众人心头却俱是一跳。

雍合殿侧门打开,两行玄甲士卒手执刀戟长驱直入,整整齐齐在大殿里相对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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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戟碰撞在清脆砖石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铿锵声,为首的侍卫长铜头铁盔,一手扯着一条手臂粗细的乌黑铁链,铁链拖曳在地上。

铁链上,每隔三步就拴着一个白衣囚犯。人人脸色蜡黄,头发蓬乱,可见在囚牢里面没少吃苦。这些人脸色都很茫然,可是从身形气度上来看,应该都是曾经身处官位的士子。

铁链首尾系着巨大的黑色铁球,在地面上滚动的时候,发出吱吱的刺耳响动,殿内服侍的太监们苍白着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赶到一边。

“皇上!这是────”慕容尚河神色一厉,正欲责问,却发现这些的囚犯都极其眼熟,顿时噤声。

他恶狠狠的瞪着,牙根咬出带血的狰狞酸意。

沉络弯着红唇,连优美的凤眸也愉悦的微微弯了起来,十分兴致盎然的把江采衣揽到膝边,手指如细长的玉质竹骨般妖媚伸展,“慕容卿,既是交易,朕也不能由你漫天要价,不如先给你看看筹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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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码?!

慕容尚河眼睛一花,头晕目眩,只觉得帝王脚底似有无边无际盛开,仿佛一簇簇红色魂魄的盛烈夺魂花,从帘外流入的石榴红光,似乎血泉般一股一股涌入。

整座雍合殿上上下下由於军卫的涌入而显得异常拥挤,沉凝肃杀一色深黑。太监带宫女,包括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脸颊和裙裾就贴着玄甲卫冰冷的铁甲和刀柄。玄甲卫很沉默,可是单是看着一干黑衣军士杀气凛冽的样子,就有大半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囚犯们被驱赶着,站到距离帝王不远的大殿角落一排,他们脚底拴着沉重的铁链,又被锐利的刀戟指着,个个踉踉跄跄手足并用,狼狈不堪。

几十名玄甲卫一进大殿,就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後排平端弩弓,背朝沉络,冰冷的弓箭寒芒毫不动摇地直指大殿对面茫然的囚犯们。

“皇、皇上……”

“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上,饶臣一命……”

囚犯们原本茫然无措,站定之後却发现了坐在正殿下方的沉络,顿时纷纷喧哗骚动起来,一句一句求饶告命声此起彼伏。

范提刑官冷笑一声,负手在囚犯们前方来回踱了一圈,蓦地提气扬声,声音在整个大殿显得异常阴冷,“还不闭嘴!御前喧哗者,廷杖三十!”

话音刚落,一名军士立刻上前,抄起剑柄冲着第一个嚷出口的囚犯拦腰就打,那粗壮的中年囚犯惨呼一声,膝盖一弯,血就透出了背後的囚衣。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都是女孩子,哪里见过这种血腥恐怖的阵仗?她们连真正的军人都没有见过!吓得噤声缩做一团,手心在地砖上滑下一个有一个湿印子。

雍合殿已经足够阴凉,多了铁甲的生铁色泽和响动,更显得寒冷。江采衣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膝盖发软,苍白着脸,小口小口的抽息。

手突然就被抓住。

有清凉柔丽的发丝拂在面上,像吻,又像手指在抚触,似柔软的羽毛,江采衣动了一下,扭头,才发现沉络一直在看她。

沉络伸过手来,肌肤的热度擦过了她的颈子。

江采衣猛然就缩了一缩,那双黑眸定定的一闪,然後她歪了歪头,似乎刚刚是受过惊吓的小动物,渴望依偎向强大的保护者,又带着一分犹疑。

美貌的帝王忽而失笑,双漆黑的眼弯起,笑意盈盈。此刻,她有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有影子落在了那双漆黑的美目里,静到了极美。

然後手臂被一扯,她跌了一下,就跌到了沉络身侧。她的手撑在了他的膝上。

“出去罢,这里不适合你看。”沉络红唇开合,容光艳华,眸中丝丝媚色中肃杀凛冽,隐隐又有笑意浅淡,手指捋了捋她耳侧湿漉漉的头发,“在竹殿等朕,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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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口谕可以离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江采衣被周福全和嘉宁送出了雍合殿,不禁焦虑且恐惧起来。

江采衣被送出去之後,大殿里,君王忽然坐正,目光穿过一干众人,直接和慕容尚河相交。

“这些人,慕容卿认得罢。”沉络淡淡的说,指尖继续浅浅点着案几。

慕容尚河脸色死白,僵硬的点了点头。“认得……”

这些囚犯,都是几日前肃贪时,被彻查过的高级官吏。他们个个都被丞相逮到了死把柄,二话不说落锁下狱。

苏倾容彻查的范围和手腕远远超过慕容尚河的预想。他不用御史,只用军队,怀疑谁就在谁的宅邸驻军,搞得官员们想就地销赃都来不及。

────谁家没有几本见不得人的帐本?

────哪个官员屁股後面不跟一堆算不清楚的银子?

慕容尚河曾经想推出去几个替罪羊挡住苏倾容,然而他的想法完全是自作天真,现在的情况是:苏倾容想伸手去谁家,就伸手去谁家。

不让查的,想抵抗的,直接下狱。先安上一个抗旨的罪名扔进牢里,再慢慢调查。有罪量刑,无罪释放。跟玄甲卫就没法讲道理,人家只听苏倾容的。

更让人咬牙切齿的是,苏倾容手下的这批玄甲卫简直就是工作机器,都不带出一点纰漏的!

他们交给刑部的证据,从帐本到口供,从官仓帐册到官吏家里的私帐,包括各色人等的供述等等……一桩桩一件件严丝合缝,还有不少积年的帐册,一看就知道不是短时间内内炮制出来的。

刑部大牢收人的时候轻轻松松,侍郎和尚书基本没有什麽工作量────只要翻翻证供量刑就好。玄甲卫事先早已将罪囚的所有供词和指印核对整理好,顺便,连刑都已经替刑部上过了。

“皇上,现在说的是衣妃娘娘的案子,皇上把刑部罪囚召来做什麽?”慕容尚河嘴里发苦,涩涩的燥感从舌底一直蔓延到嘴唇,目光闪烁不定,心头直发虚。

这些官吏,全是慕容家的手下!

有凤鸣城太守,有参知政事,有枢密使,甚至还有几个翰林学士……

这些人官职未必很大,然而,正是这些在中级职位上安插的官吏,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路,织成了慕容家手眼通天的权力系统。

这些人效忠於慕容家,然而和慕容家的关系却极为隐秘。不少人在官场上日日相见,却彼此间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立场,只听凭慕容家一手调遣────慕容家不能缺少这些人!

除了慕容尚河,极少有人知道他们慕容家的关系,就连大部分慕容本家的人,也都只知道慕容家有一批神秘的效忠者,却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和分布。

慕容尚河只觉得昏眩────苏倾容是怎麽在人海一般的官员中,准确抓出这些对於慕容家来说,不可或缺的暗桩?

******

“朕再说一遍,衣妃这件事到此为止。”沉络淡淡的看着慕容尚河,“明日早朝,由你带百官奏上书,改口另指真凶,此案不许和衣妃有一丝一毫的干系!否则,朕今日就在这里清算罪囚,你如果有兴趣,就一起看着罢。”

皇上这是要来的硬的,逼他点头!

慕容尚河咬牙,“皇上,这事岂能随便改口?目击者不是老臣,而是公主和叶容华!就算老臣改口,她们又如何忘记楼常在的惨死?又怎麽会忘记真凶是谁!”

范提刑官嗤笑,“慕容大人糊涂了?後宫之事向来扑朔迷离,难以分辨。对於这种事,天下士子要的不过是个交代,难道谁还真的去查凶手是哪位娘娘?慕容大人您揭发的真凶是谁,真凶就是谁。关公主和叶容华什麽事,难不成她俩还能上衙门击鼓鸣冤不成?”

沉络唇角含笑,微弯的凤眸先是被长睫一掩,随即挑起,慵懒优雅,勾魂摄魄。

“慕容卿,你若不放心,让她们永远闭嘴也可以。”

慕容千凤立刻吓得尖叫一声,面色惨白的缩着身子倒退几步,惊慌失措的看着慕容尚河,叶子衿更是吓得张圆了嘴,泪珠子晃悠悠的不敢掉下来,绝望的看着叶兆仑。

“皇上!这是颠倒乾坤,反正黑白!衣妃祸乱宫闱,皇上切不可因为私心偏袒而令百官齿冷啊!”

叶兆仑一个激灵,急的想要越过慕容尚河跪着上前几步,却被慕容尚河一把抓了回去,他脸色惊怒交集,回首狠狠瞪着慕容尚河,“慕容大人你────”

沉络笑意一冷,看了叶兆仑许久,“叶卿,朕再也不想听到‘衣妃祸乱宫闱’这句话。”

慕容尚河虚弱的喘了一阵气,“可是皇上,这事……”

“朕今日就要颠倒乾坤,反正黑白!”沉络垂眸看着慕容尚河骤然微笑,“慕容卿,你犹豫一刻,朕就斩一个人,你慢慢考虑罢。”

范行止立刻上前,做了一个冷厉的手势,登时第一排第一位玄甲卫举起手臂,扣动弩弓的机簧,凄厉箭鸣掠过所有人耳膜之後,精准的刺入他箭端所指的囚犯心脏正中!

大殿里如斯静谧,甚至有了一分安详意味,连微风的响动都能听清。

闪烁着金属锐利的箭头在每个人暴睁的眼睛里放慢,划过夏日潮润的空气,楔入人体血肉,发出清晰的阻隔声,然後是,肌肉血管崩裂,血花喷洒的响动。

沉络舒适的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叠,修长指头彼此攀附,竹帘外透出的光晕有迷蒙幽微的红色,柑橘味道的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混着鲜血的殷殷腥气。

地上一汪鲜血迅速晕开,也不知道是人血还是花的光影。

慕容尚河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隐隐有暴烈狰狞的目光从他乾涸枯皱的眼窝里冒出,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什麽极为激烈的感情迸出,却生生压抑回去。

“本朝太祖曾经下旨,贪渎三百两以上者,剥皮吊以示众。这些人,个个足够死上百遍,慕容大人不用谏言,谏了也没有用。”

范行止交握手臂,声音黑压压的沉着,看了一眼皇帝,“下一个,仗毙。”

第二个玄甲卫起身,握了一根军仗上前,揪住抖抖索索的几乎散了魂的囚犯按在地上,劈手就打!

军中刑杖,和内宫太监所谓的廷杖完全不一样,木杖中心灌了铅,每一杖都打得结结实实,一棍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再几下伤处就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殿中一片辗转哀嚎,行刑的士卒瞥了一眼范行止的眼色,就把军仗从囚犯的股臀处上移了两尺。

几仗落下,就听到清晰可辨的骨骼断裂、腰椎脆折,脾脏破裂的声响。受刑囚犯的呼号由尖锐渐渐低落,渐渐的趴伏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第三个士卒立刻就上前把他拖走,再换一个人按到棍下。没多久,旁观杖刑的慕容千凤和叶子衿便软作一团,呕吐声此起彼伏,渐渐竟有恶臭随风传来。

鲜血顺着玉石台阶涌出,竟然将殿外的楼清月屍身都染成血海似的红。

慕容尚河狠狠盯着一个一个倒下去的囚犯们,额角青筋暴涨跳动,目光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这些人……这些都是慕容家不可或缺的人脉!

慕容家为了救出这些人,数日来殚精竭力的四处活动,如今,他们却仿佛被从地图上启开的钉子般,被一个又一个的拔除,一个又一个的仗杀!

……为了江采衣,皇帝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血肉迸裂撕裂开的声响撕扯着大殿中每个人的神经,那惨声听的人口鼻发酸,牙齿冷战,这声音考验的,也是皇帝和慕容尚河两个人的心脏。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慕容尚河每犹豫一秒,慕容家就多损失一分实力!

慕容尚河的大脑头一次出现了空洞,究竟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珍贵的人脉流失,还是坚持到底要江采衣的命?

江采衣的命,值不值得他用慕容家用如此的代价来换?

终於,杀到第九个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被拖入杖下,他早已面无人色,行刑的士卒对着他的膝盖先来了一棍,他就砰的一声面朝下栽入满是粘腥血气的地板上。

“如何,慕容卿?”沉络几根指尖撑着偏侧的额角,一头漆黑长发柔顺委下,阳光薄薄的一层透下来,柔软摇曳流动,竟似有了水底一般静谧。

慕容尚河嘴唇剧烈颤抖,看向那个年轻男子,却许久未曾做声。

这人,是他曾一手教导的弟子,也是他最好用的手下;这人掌握着慕容家不少运转中枢,这人,是他私生的儿子,一直在暗地里为他慕容家卖命卖力!

沉络见他沉默,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杀。”

士卒以全力高高举起沉重的灌铅木棍,照准那人的头颅就要砸下,眼看着下一秒就是脑浆飞溅崩裂的景象────“皇上!”慕容尚河惨呼一声,“等等!”

士卒的动作停在半空,范行止眨了眨眼睛看过来,美貌的君王弯起唇角和美目,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

“请皇上释放他们……”

慕容尚河的额头抵在血湿慢慢的玉石砖面上,拳头都因为攥的太紧而暴起青筋,死囚的鲜血顺着砖缝蜿蜒而来,染红了他的指缝。慕容家的老家主浑身轻轻战栗,声音似乎是从胃里挤出来一样,“皇上释放他们,老臣,老臣答应皇上就是。”

用这些人换江采衣一条命,不值得,不值得!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天平上能够称量的事情,皇上在天平的一端压上了异常沉重的筹码,简直就想用铁针撬开慕容家护身的底线,紮的他浑身一阵一阵都是剧痛!

老人眸中发出毒蛇般怨毒的光线,骤然抬头紧紧盯着御座上年轻而美貌的帝王。

这个人为什麽不像他的父皇那麽好操纵?这个人为什麽要将他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地步!

於是慕容尚河扭着瘪嘴唇,伏跪的身体一点一点昂扬起,如同垂死却挣扎的毒蛇,从地板上渐渐直立起来,“老臣便答应陛下,明日早朝就重新指认凶手!公主和叶容华也当守口如瓶,但是……”

他浑浊的眼球里迸发出无比的恨意和怨毒,“但是衣妃娘娘不能继续留在陛下身边侍奉圣驾!无论如何,她是谋害楼常在的凶手,请皇上废黜她!”

言下之意,我们可以不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她也不能继续做宠妃!

范行止闻言缓缓舒了一口气,看了皇帝一眼,暗忖,这事情就算是解决了。

虽然皇上喜欢衣妃,但是废黜她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顶多将衣妃先废到冷宫里住个几日,哪天寻个由头,再重新接回来也就是了。

毕竟是内宫之事,谁也不好多加置喙,全在帝王一人掌控之内。

对於这个要求,沉络迅速给了慕容尚河一个和方才一模一样的答案────不行。

这下不仅仅是范行止、叶兆仑和慕容尚河,连一直不吭声的江烨都讶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向沉络。

慕容尚河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心中愤懑,想着解决不掉衣妃的命,让她吃吃苦也好。无伤大雅的小惩罢了,皇上怎麽还拒绝?

江烨犹疑着开口,“陛下……臣女不贤,犯下大错,焉能不罚?”

沉络骤然弯起美目,身侧榴花光影沾雨而轻艳,柳色初新,语调轻佻上扬,突然就多了一点暧昧婉转的气韵,“朕舍不得。”

明明是狠柔软的调子,却令在场的人心头都是一阵压抑烦躁,江烨皱起眉,定定看向头顶那片艳丽华贵的天,“陛下,衣妃的性子臣懂得,看似柔弱楚楚,其实是个极激烈的,不好相与!皇上何以连罚都舍不得罚────”

说到最後,江烨的脸都微微泛起了青紫,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的脸色更加苍白。

“因为朕喜欢。”美貌的天子笑吟吟的指尖搭着指尖“就如朕听闻,江爱卿的妻室十几年无德无贤……但你一样喜欢。”

慕容尚河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皇上!”

“大猎之後,即是北伐。”沉络却突然换了话题,似是已经不耐继续留在雍合殿,站起身,长发绯衣,衣上有金龙隐行,“北伐军现在还缺先锋将军。”

“……”

“朕听说慕容卿的嫡孙一心向往为国建功立业,朕可封他为先锋将军,明日早朝之後,去丞相那里报到吧。”

顿时,雍合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什……什麽?!”慕容尚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光满面,胸臆间所有的愤懑和怨毒全数褪去,心口激烈跳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难道皇上要松口,放慕容家的人进入北伐军?以此来交换江采衣平安?

军部!

这麽多年了,世族们的府兵在和瓦剌交战的过程中被一拨一拨的消耗着,不成气候。

苏倾容把持兵部,不留一点缝隙,慕容家虽然掌握着北周的财权,却无论如何无法插手军部。

北周世族有钱有权,就是没有兵!

如今,北伐,更是北周世族们的心头大患!

正是为了安插人进入北伐军,他才会送慕容千凤入宫;

正是为了将嫡系势力混入北伐军,他才会着急将江采衣逼上死路。

一切都是为了能在北伐军将领的职位上打开口子,一切都是为了掌握北伐军!

雍合殿巨大的蟠龙红柱似乎能够拱立上天,鲜血遍地,窗外却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沿着宫墙下一溜山茶开的正丰盛,淡黄的花瓣丰满若丝绒,幽然婉转。

帝王的下颚微微扬起,缓步行至门庭大开的大殿门口,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透过竹帘注视着前方层峦叠嶂的万里江山。

他微微搭下眼睫,指头拂上了带着微微凉苦气息的竹帘,光线一根一根错落在白皙如玉的手指肌肤上。

苏倾容,死死守着兵部,不放一个世族子弟入军。而今,他要打开这个口子,放慕容家的嫡子进入北伐军。

放进来第一个人,就会接连放入第二个人,第三个,第四个,没完没了。北伐军重要的将领职位,或许终究会被慕容尚河渐渐蚕食乾净吧?

有某种刀锋般锐利却鲜美的感觉滚动在舌尖,沉络不由得泛起轻笑,慕容尚河,朕终究给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麽,世族们就去征伐瓦剌吧,带着这些嫡子嫡孙们去征伐那片草原罢。

范行止“啊”了一声,想起来陛下在最开始讲过的那番话────你们想要什麽,直接说出来就是。与其拐着弯,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图谋,不如趁现在分说个明白,或许朕就直接给你了,嗯?

原来,陛下早就已经打算给出北伐军的先锋将军一职,来换江采衣。

先锋将军的职位,再加上这些死囚的性命,慕容尚河根本就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这比一个江采衣,甚至比一个皇後的位置都更加珍贵!

可是,陛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太大了!

北伐军是陛下数十几年的心血,是丞相十几年的心血!

******

慕容尚河视而不见范行止难看到了极点的神色,喜形於色,连方才射杀死囚所染上的戾气也一滴不剩,他欣喜若狂的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

然後,便开始以美丽奢华的辞藻夸奖自己的嫡孙的军事才能和皇帝的圣明,简直像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沉络不耐烦听这些,手一挥就打断了他,“就这样,明日早朝你给朕提出一个替罪羊来。不过要堵幽幽天下之口,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行。”

周福全上前打开了帘子恭送皇帝,顿时满室皆是鲜嫩欲滴的粉红青翠,明媚如画,长发帝王踏出门前轻笑一声,“茺国公主和叶容华两人之间,选一个罢。”

说罢就转身离去,只剩下一座腥气满溢的华丽宫殿和苍白着脸颊的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其中以叶子衿更为惨白。

────慕容尚河得到的好处太多,慕容家得到的好处太多,他怎麽可能会顾及这两个女人的命运?

那麽,替罪羊选谁?皇上心头的江采衣是动不得的,慕容家的嫡女也不行,那麽就只剩下叶子衿了。

叶子衿“啊”了一声,迎上慕容尚河毒蛇般的目光,手肘一软,瘫在了雍合殿冰冷的地面上。

叶兆仑嘴唇翕动,颤抖着手要去扶女儿,却被慕容尚河枯枝一般的五爪给紧紧抓住,入目的是蛇一样贪婪的,冒着兴奋血红欲望的浑浊老眼。

“你知道皇上为什麽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废黜江采衣麽?”

慕容尚河的脸上的皱纹上下左右蠕动,如同冬季的爬虫一般,看得人打从胃部泛起不适,“因为皇帝想要立她为後!後宫的嫔妃如果被废黜过,是无论如何不能够登上後位的,皇上不容她的名声损坏半分!有江采衣在,你以为你的女儿还有半分希望麽?不如让叶容华顺水推舟替江采衣担了这个罪名,卖个人情给陛下罢────”

“爹爹!爹爹!救救女儿,女儿不要替江采衣去死啊!”叶子衿听到慕容尚河的话登时吓得泪涕纵横,手足并用的爬过一地血迹嘶声叫喊,娇憨小脸上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叶兆仑想要去接住女儿惊骇的发抖的身躯,却被慕容尚河如同老蜘蛛一般紧紧巴住,他怔怔看着女儿,贴身衣物被汗湿了,紧紧黏腻附。

“慕容大人!”叶兆仑目呲欲裂,红的几乎要迸射开来,却被慕容尚河上手狠狠抽了一巴掌!

“不成器!”慕容尚河怒駡,“一个女儿又如何?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叶家更不止这一个女人!等老夫插手军部之後,江采衣就算坐上後位,老夫也能把她拉下来!你还有其他女儿可以做淑妃,做贵妃!分不清孰大孰小的东西!”

叶兆仑捂着红肿的侧颊瘫在地上,目光凉冰冰的瞪着慕容尚河,耳畔是女儿凄厉的哭泣,他的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

******

北周天玺帝十五年,天下隐隐有传言,皇帝後宫发生了嫔妃私杀事件,冤死妃嫔的父亲於刑台御柱上触柱身亡,而朝廷很快就对这件事作出了裁决────凶妃被废,禁闭於废宫,帝赐鸩酒白绫,三日後绝於含章殿。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雍合殿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

慕容尚河和叶兆仑不知道的是,京畿大营中,曾经有十万之众的羽林军得到军令,一旦皇宫中的谈判破裂,他们的府邸就将要面临灭顶之灾。

盛午的阳光炽烈,江采衣被沉络命令回去竹殿,跪在清凉的莲花砖上,等待君王回来。

慕容尚河得到皇帝口谕,很快就从兵部领到了先锋将军的印信。意得志满的慕容家嫡孙慕容云烈一刻也不耽误,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叶兆仑泱泱的瘫在马车里,穿过热闹的集市,微风撩起马车的布帘,露出近乎於死灰般的面庞一角。

而慕容千凤,北周後宫首屈一指的茺国公主,踉踉跄跄的从满地血湿中爬起,由侍女扶着回到华云殿,华云殿清丽高雅如在云端,却在正殿下方有无数宫人来来回回忙碌。

慕容千凤气若游丝,有气无力的扶着一位族妹的手泪盈盈的问,“这是在做什麽?”

那族妹柔唇一颤,就落下泪来,“公主,皇上口谕,公主的华云殿名字太俗,给、给公主改了个殿名……”

慕容千凤艰难的抬起头来,看着头顶正殿牌匾,在暑热的金光下几乎融化,那三个苍劲有力,几乎要破空而出的字在牌匾上横成一道金色的刀戟────参商殿。

她足下一软,几乎就地晕倒。

参商。

参星居西方,商星居东方,二者各据一方,一星升起,一星落下,永不能相见。

这个殿名就预示了皇帝永远不会再见她,她虽然贵为公主,却就此住在了比冷宫还要冰冷的地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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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 八

雍合殿的一场交锋在皇帝还没有踏出殿门的时候,就被快马加鞭送到了竹殿,依沉络口谕跪在地上的江采衣倏然抬起头,望向竹殿幽幽延伸出去的阴绿小径。

草木带着湿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膝下的冰凉触感一直渗到了骨头里,眼睛里湿润寒凉。

皇上他,居然付出了那麽多代价。

江采衣只觉得手指连握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双手趴在冰凉的於是地砖上,降低了身体缓缓将额头抵在地上,任凭一旁的嘉宁怎麽叫唤,也不起身。

心头里泛起的感觉除了苦涩还是苦涩,堆在胸臆间,是让人哭喊不出来,搅得五脏六腑难受的酸楚。

她其实不太懂得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但她知道,以慕容家的胃口,能够如此乾净俐落的放了她,其代价绝对值得让皇上的头疼上一疼。

终究,终究,她让他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她这样一个居心叵测,为了复仇而来到他身边的女人,在他怀中汲取了那样多的温暖之後,又给他带来了那样多的麻烦。

这是头一次,江采衣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一刹那她不想复仇,就算江采茗死,就算宋依颜死,她的妹妹,她的母亲,也都不可能从幽冥之地回到她的身边。

如果这样,如果这样,她还要为他添这些麻烦麽?

这样想着,身体就一层一层的冷下去。

眼前的光影朦胧起来,竹叶上反射的日光凉津津的,足下初生的青草萌生出一点绿意,浅浅的足履声传来,草地上的露珠摇滚而落,有种缠绵柔和的银色。

陛下回来了,衣角犹然带着微微的血气,周福全招呼着众人张罗沐浴,另一队宫人则捧着锺鼎鱼贯而入竹殿,饭食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茫然间,江采衣模模糊糊听到周福全凑过来小声交代,“娘娘,皇上一听御花园出事儿,拔脚就赶去雍合殿了,直到这会儿连膳都还没用过,娘娘心疼心疼皇上,快去服侍皇上用膳吧。”

说罢居然在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

江采衣有些无措的看着手里的文犀乌金筷,她还跪在地上,皇帝已经进殿去了,这……

她咬着嘴巴,以跪地的姿势微微抬起头看去,沉络站在九枝梅花黄梨桌前,几个宫人围在帝王身边替他更衣。

宫女们彩袖殷勤,素手玉锺之间柔软轻折的来回。

一件一件的佩饰和外衫递上去,一件一件的旧衣换下来,清凉的竹骨撑上挂着云雾白的蝉翼纱,竹殿里映着朦胧清冽的绿,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远处太液池烟波纵横,连光线都透亮起来。

“过来。”沉络挥退了服侍的宫人,嘴里咬着一根极细的素色犀角琥珀发梳,长长的头发散散挽在肩头,从素锦纹路上轻缓流泻,最终用发梳别过固定住。

江采衣起身,拿着筷子起身走至桌前,然後又低头跪了下去,触目间是他衣袍的下摆。

他穿着常服,不同於正冠袍服的艳丽,仅仅是在衣袍一角绘着婉转苍劲的花影暗纹,衣是素色,花是素色,只有发泽乌黑优雅,顺着他坐下的动作而轻轻搭了几络在椅上。

沉络抽走她手里的筷子,定定放在桌上,“吃饭。”

江采衣粉唇蠕喏,声音比蚊蚋还低,“皇上……”

他眉角一挑,“先起来,吃饭。”

她有点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等在长辈面前,直到皇帝轻笑一声,亲手盛了一碗鲜笋碧丝汤放到她跟前,江采衣才忙不迭的低头拿着勺子去舀,可是半途才反应过来,怎麽能让陛下给自己盛饭?手里的勺子就砰地一声掉在了桌上。

乱七八糟,狼狈不堪。

沉络扶着额头差点就笑出声来,殷红的指尖插入耳侧柔顺的黑发,三分无奈,三分怜爱的看着手边慌乱的少女。

“罢了,不说清楚,你怕是食不下咽,朕也没法好好吃饭。”沉络淡淡的说,於是江采衣赶紧从椅子上挪下地,规规矩矩的重新跪在皇帝身前。

“跪的近一点。”他吩咐。

江采衣讷讷,挪动双膝,一直到她的鼻尖都碰到他的膝盖了,才堪堪停下。

沉络垂眸看着她,漆黑发线间缀着几枚珍珠银钉,一弯清瓷色泽的耳朵透出鬓发,小小的柔软的仿佛风下低垂的芙蓉花苞一样柔嫩。

沉络微微顿了顿,才放柔声音她,“知道你错在哪里了麽?”

“臣妾大意被人陷害,给皇上添了许多麻烦,害的众位大人逼皇上……”眼眶热辣辣的,她几乎要说不下去,脑中就回忆起方才有人报来的消息────皇上赦免了那几个贪渎的死囚,还封了慕容云烈先锋将军!

指甲缩成拳头,刺进掌心的肉里。

已经送出去的军权要如何收回?

已经赦免的死囚该如何重新收监?

他的霸业,他的天下,居然因为她这麽一点事而将费如此周折!

发生事情不怪你,但事情发生之後呢?你就这麽乖乖的被慕容千凤和叶子衿逼在雍合殿?朕平时是怎麽教你的?”

“臣妾知道,臣妾知道……”江采衣嘴唇动了动,长跪倒地,连眼皮都不敢抬,“嘉甯已经带来陛下的剑,臣妾应该立刻奉杀所有人……”低低的声音含在嘴里,低低一字一句艰涩吐出,她缓缓闭上睫毛,背脊都在轻轻颤动。

“说得对。但你做了什麽?”

她做了什麽?

她哪里有脸回答?

嘉宁飞速取来了剑,她却眼睁睁看着一动不动,任凭消息扩散出宫,给足了慕容尚河和叶兆仑他们时间,一直等到尘埃落地,她都没有动过那柄剑一根指头。

江采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盯着帝王膝上的暗纹花影,将脑袋深深埋进浓重的阴影里。

“你有天子剑,六宫皆知,为什麽叶子衿还敢犯险招惹你?采衣,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让叶子衿看透了你不会要她的命!被人看透了就一定会被人操纵,叶子衿也在赌博,这一场赌局,她赢了。”

“……”江采衣双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把涌到口边的话吞了下去。道理她懂得,没错,没错,那时候,她只要多一点胆识、多一点狠心,分明就可以把这场惊涛骇浪的事情举重若轻的压下去,就不会搞到皇上几乎和慕容家撕破脸谈交易的程度,可是,可是……

“朕把你揽在身边,是想让你坐哪个位子,你不会不知道!拿着天子剑还镇不住六宫,以後谁能服你?就算朕把你硬拉上後位,你也要能自己坐稳!”

“陛下……”

“懂麽?!”他把筷子重重放在桌上,语调中骤然狠厉。

江采衣肩头狠狠震了一震,神色哀凉。

这里面种种利害关系她当然明白。

他一声声训诫并不严厉,听不出喜怒,甚至不是指责,可是她还是想哭,在这个人的面前,永远那麽那麽软弱呵。

“……懂。”时间抽丝剥茧一样一丝一丝的剥落,许久,小小的涩哑声音才传来,不用力分辨就几乎无法听清。

沉络淡淡扯动红唇,看着身前跪坐着的姑娘缩的更小,几乎将自己要将自己埋进眼前的地缝中去,好像一只北风中瑟缩抖颤的小雏鸟。

然後,他听到了她比方才更细弱十倍的声音。

“臣妾懂得,可是臣妾……做不到。”

做不到。

是的,她猜到,猜到害死楼清月的人约莫就是叶子衿,约莫也有慕容千凤一份儿,牵扯其中的人数也数不清。

她也清楚阴谋错乱间,必须快刀斩乱麻,将一切在事态爆发前了结乾净。

可她做不到。

所有事,终究是一个“猜”。

她不能肯定凶手一定是叶子衿,也不能肯定就是慕容千凤。这世上终究没有靠“猜”十拿九稳的事情,那麽,她又凭什麽夺取她们的性命?

仅凭臆测麽?

那样,她和宋依颜又有什麽不一样,和夺取玉儿性命的那些人又有什麽不一样?

她凭什麽充当审判者,去裁决他人的性命?

玉儿幼年时,她曾经带着苍白乖巧的妹妹一同踏秋,玉儿身体不好,那是姐妹俩很少有的一同出游的美妙时光。

秋色那麽纯粹,隔壁人家的低矮墙头伸出了一树小黄灯笼似的杏子,风吹的狠了,就落下一地。

江采衣至今还记得妹妹的手掌握在手里,那种软糯的触感,那样温暖那样柔软,至今刻骨铭心。

玉儿曾经羡慕的说────姐姐,杏子看起来好甜,玉儿想吃。

邻家的夫人扭头,从杏树下瞥来幽凉的一眼。

姐妹俩也没有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然而第二天,那株杏树上金黄的杏子却渺然无踪,似乎一夜之间被人给摘了个乾乾净净,隔壁人家的夫人就找上了都司府,说玉儿偷摘了她家的杏子。

江烨当时十分生气,宋依颜给那夫人柔柔的赔了礼之後,就罚玉儿去扫一地雨水後湿积的落叶。

玉儿那麽小,几乎是拖着巨大的扫帚,在薄薄的秋日里清理一地落了三尺、黄红交杂的厚厚落叶。

秋天的早晨清冽如同初冬,已经有薄薄的碎冰凝结在砖石上,玉儿身体不好,动一动就要咳嗽。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却偶然在雪芍的房间发现了整整一篮子金黄的鲜杏,江采茗跟在宋依颜身後笑闹,偶尔也从袖口里摸出一颗杏子吃。

她恨得嘴里发苦,一把抢过玉儿手里的扫帚就要冲去找宋依颜评理,却被玉儿的小手捉住,她的妹妹微笑着看她,眼睛里有着蓝天白云最纯洁乾净的神采。

“姐姐,”玉儿说,“不要去,她们的杏子或许也是巧合。”

“巧合?鬼才信那是巧合!”她的笑冷透,“宋依颜安了什麽心我会不知道?她八成是故意的!”

“但她也或许是无意的。”玉儿歪着脑袋看她,“姐姐,因为我被冤枉,就要去冤枉别人麽?”

“……”

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玉儿将柔嫩的小脸埋进了她的怀里,软软的一个小身子,塞满了她的手臂,“姐姐,玉儿被罚了也没甚麽,可是玉儿不愿意姐姐做错事。”小小的孩子咕哝,“如果姐姐真的错了,你一定很难过很难过的,玉儿不要你难过。”

“可是……”她的嗓子好堵,心疼的摸着玉儿软绵绵的绒发,“可是你受罚,别人看着,都会以为你有宵小途径,偷人家的东西。”

“那又怎样呢?”玉儿就轻轻笑了,那样清朗,“我知道我没有!”

────我知道我没有!

既然问心无愧,又何须在意他人目光?

品性德行是自己的,又不是长在别人身上!

受罚又如何?被邻家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又如何?────我知道我没有!

她的玉儿,最乾净的玉儿,最温柔的玉儿,水晶一样的玉儿。

玉儿的微笑她记得很清楚,黑曜石似的眼睛像晴天下的大海一样宽广阔达。

那是她的妹妹,留给她的最美好的回忆。

那是她的妹妹,留给她的最珍贵的东西。

是不是玉儿太美好太美好了,所以老天就要早早把她收走?

想起来,心口都是疼的,疼的几乎要断了呼吸。

所以,她做不到。

即使叶子衿和慕容千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就是真凶,她们毕竟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无辜的,夺她们的命,她做不到。

吸了一口凉凉的气息,竹殿气息微凉,外面雨过天晴色照的一室青翠,风过树叶有着细微的漱漱琳琅声,雨水的气味还未完全消散。

沉络并不发怒,睫毛轻轻翕动,漆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垂下看来,衣袖下摆一朵泼墨似辗转妩媚的深白色合欢随着他的动作伸展妖娆。

眼前的姑娘,死死跪在地上,下巴紧紧缩着,却又隐隐有倔强执拗,眼睛里含着的泪水在睫毛下隐匿,似闪非闪。

唇畔忽而失笑,沉络只觉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训斥也不是,说理也不是。

道理她都明白,但真的让她改,怕非一日之功。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罢了。

浅浅笑叹一声,他终究还是微微俯下身去,手指探入她因为流泪而湿润的颈侧,指腹温暖的绕到她後颈,温柔的抚摸,“起来吧。”

“可是,皇上……”江采衣声音里有丝犹豫,这麽大的事情,就这麽过去了?

她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他,还有好多感谢没有说。

她想问问他,现在後悔行不行?这条命不要了行不行?把你放出去的军权收回来行不行────

骤然,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臂,就势往上一拉,江采衣跪久了的膝盖酸麻,足下就绊了一绊,被他拦腰揽至膝上。

沉络双臂展开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她的面容被藏入他颈侧温暖的,被黑发覆盖的颈窝,有碎发在肌肤与头发的界限之间细碎的垂了下来,“方才就想说这话……采衣,你受惊了。”

他偏过头,红唇柔软带笑,有着温暖的热度,触上了她後颈露出发丝的肌肤,就低低吻了下去。

似有一条热热的线直逼进跳动的脉搏,江采衣没有躲,反倒是依偎的更深了一点,浑身轻轻发着抖,揪住他肩部的衣衫,呼吸着发间淡雅的海棠香气,颈子後面是他温柔的吮噬。

他的手臂很紧,向来抱得她有点痛。

可是,心底却是很欢喜很柔软,翻涌着滚热的甜蜜。

心里念着他的名字,闭上了眼睛。

鼻尖深深的埋入了他的发间,脸颊磨蹭着帝王肩膀处银线疏疏绣的几枝毓秀花,心里远远的仿佛就吹来了一点春意。

窗外是雨过天青色的竹林,湿湿的雾轻薄如烟,夏日的风吹进竹殿是阴凉中带着和暖的气息,屏风上的茜色碧纱微微鼓起。

“皇上……抱歉……”拥抱了许久,小小的,带着泪意的声音从沉络耳垂下传来,怀里女子的吐息轻轻吹动了他颈侧的肌肤。对不起,让你如此为难。

莫名就更收紧了手臂,沉络眉眼轻动,傲慢的漆黑眉角斜挑,那瞬间,宫衣下摆随风欲起,竟然比满地盛放梨花更为繁盛清雅。

刹那间,几乎要为手臂间的柔软触感沉迷了一瞬。

“真觉得抱歉,以後就不要让朕担心成这样。”微带泪意的姑娘被他的手指捉起下颚,红唇笑叹,抵上去,含住了她带着泪光的眼睛。

石阶泛湿,云随光动,转雨横风疏,棉瓦陡峭。

整座宫室,绵延百里颜如玉,春花秋月遍地,国色天香充盈。

可是,在这一片接天连地的富丽金红色楼阙中,在倾国倾城的红粉佳人丛中,只有她一个,对他而言,是女人。

江采衣。

突然就想起来初见,银烛秋光冷画屏,朱砂点额心,碧波作裙,两重心字罗衣。

那时竟然无法想像,这样的一个女人抱在怀里,连血液都是刻骨的疼。

服侍御膳的宫人被周福全喊走,偌大的竹殿里似乎空了,又似乎满满的。

凉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蒙转宫阙,这时花正当春,人亦少年,都是最美好的时光。

风一来一回一个徘徊,水一流一顿一片清澈。

软云样兜着的青丝漆黑流瀑一样的坠下肩头,采衣的肌肤上泛起一丝一丝的细细战栗,她透过他黑发的间隙看去,一曲添香的琼花衣袂成双,他衣袖上是一层一层,丰美华丽,燃烧一样的梨花。

“陛下……”她还想要再说几句什麽话,就已经被深吻堵了回去。修长手指嵌入她指缝的间隙,狠狠一握,根根手指交缠,轻易就夺取了她所有心思。

道歉的话,放弃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世上最难是有一人温柔待之,其次温柔相待。

春光易虚度,不如早早相逢。

******

烟花满宫阙,柳絮任凭游,雨後的北周宫墙被雨水洗的鲜亮,远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更添春风十里。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柳絮翻转,年华明媚。

人都被周福全叫走了,沉络也无意叫他们进来,江采衣挽起衣袖替君王布膳,杯盏碰撞间发出细微的丁玲声,就像是随意漫弹的琴声。

此刻还有残留的雨水顺着竹殿顶端粗大的空心翠竹挂落下来,星星点点像是还在飘着毛毛细雨一般,夹着一点清亮的银光。

江山如洗,只看见杏花梨花漫天尽飞散,顺着风吹进了清凉的殿门,风吹过带起余凉里混着淡淡花叶芬芳和竹叶酒清苦熏人的气味。大殿内静得恍若一池透明无波的秋水。

竹殿极为宽广,虽然不像其他宫阙那样极尽奢华富丽,却清淡优雅的自成风韵,为了君王住的舒心,竹殿内所有物事线条细柔,色泽清凉,大约主要以浅色为主,配出了空旷疏离的美感。

接着正寝殿一侧,是一座空旷的空透宫室,高高的弯起的瓦檐全用绿琉璃铸成,瓦片极为细碎,远远看去像是连缀的碧玉。

瓦片透明,仰头看去能够看到高阔的苍穹。

四周没有墙,只有四根粗大浅碧色的木柱撑在四角,几级台阶往下就是幽幽绿水,散着层层叠叠的落花,空静优雅。

用罢了膳,沉络左右也无事,着人席地就铺展开一袭洁白象牙席,凉悠悠贴着临水的地板,象牙席由薄如竹篦的扁平象牙条编织而成,津津的幽然温凉。

席上放着矮脚小几,几上加着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的滚着带着竹叶清雅气息的酒。

江采衣跪坐在矮几边,身侧的帝王则在另一边,半靠着青玉案几,有一盏没一盏地喝着温热的竹叶青酒。

帝王极为漆黑长发沿着衣袍的褶子蜿蜒顺流而下,流水散落的黑色芙蓉般,只挽了一根最简单的芙蓉簪。

清雅白衣,素净到了极致,偏偏面容又因为酒意而带起薄薄绯色,艳丽到了极致,春风软醉,倾倒河山,是她没有见过的随意姿态。

“皇上,先锋将军就这样给出去,要收回来可就难了。”江采衣看他那般悠闲,似乎将先前雍合殿一番腥风血雨全然不放在心上一般,不禁忧心忡忡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想到,你有一天也敢和朕谈论朝政的事。”沉络嗤笑。

後宫不得干政的戒律江采衣一直十分遵守,但这一次,她显然是愧疚的狠了,才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指尖轻捏银白点朱的流霞花盏,他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采衣,真正的权利是夺不走的,朕能给的出去,就能收得回来,军权也一样。何况,你真的以为北伐的先锋将军好当麽?”

“怎麽不好当?”她问。

竹叶青酒并不烈,甘甜而绵长,沉络唇瓣浅浅抵着酒盏,含笑举杯,以袖掩面,饮了一杯,“你可知道,瓦剌人余部此刻聚集在什麽地方?”

江采衣略一思索,勉强搜刮了些许看邸报时余留的记忆,“在狼突江以北……吧?”

“狼突江在哪里?”

这就问倒江采衣了,她没有看过地图,怎麽也想不出来,沉络也不为难她,只是指尖在虚空中略略一点,似乎是画了一个江水奔流的姿势,“狼突江接着北海,低转入盆地,倒灌入胭脂山脉。”

北海,低转,倒灌……江采衣猛然“啊!”了一声。

“想到了?”沉络把玩掌中玉杯,轻轻哂笑,“海水倒灌入江,狼突江水含的全是盐,寒冬腊月也不会封冻。北伐军中并无水军,慕容云烈连江都过不去,怎麽打?”

江采衣嗔目结舌,沉络的手指越过矮几,给她倾倒了一小盏清清的酒。

“你以为朕真的要打瓦剌?”他嗤笑,“区区瓦剌,朕根本不放在眼里。朕放出军权,是要收回掌握在世族们手中的另一项权利,那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

江采衣犹疑的踟蹰许久,“皇上说的是……财权?”

沉络摇头,“不甚准确。采衣,北伐之後,就见真章。”

江采衣怔了一会儿,小小的玛瑙酒盏捧在手心里,又硬又沉,镶金兽首玛瑙杯纹理极细腻,酱红地夹橙黄乳白,浓淡相宜,晶莹鲜润。

一丝疑虑滑过,拿在手上的杯盏登时觉得滑腻的捉不住。

“皇上,狼突江或许真的很难渡过,可……慕容大人就想不到这一点麽?”

慕容尚河难道不会想别的法子?老老实实驻军铺桥,或者绕道……这世上,本就没有过不去的天堑!

“他自然知道,所以他一定会屯军狼突江外。”沉络朗声大笑,“数万军马要过河,造桥非一日之功,而瓦剌人为了活命,断不会给慕容云烈铺桥的机会。所以,慕容云烈最终的选择一定是绕道。”

“绕道……”采衣将这两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却还是觉察不出来个所以然,但是握着杯子,看着沉络情适宜的模样,她觉得心突然就定了。

他是称霸天下的雄主。旭阳关外曾经战火屠戮,有了他,三百里平坦,至今百姓无忧。

或许没有什麽事情,是这个人不能掌握的。

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荷香。远处桃花自悠然,几重烟雨渡青水,轻红醉洛川。

美貌的天子仰面伸手,笑意似轻轻的一朵桃花浮现,压一压被风吹起的柔软发梢, “本朝自太祖之初,说过一句让朕厌恶至今的话────帝与世族共治天下。天下,岂是可以共治的?江山如卧榻,岂容他人鼾睡?北伐军撕开了口子,慕容尚河想要染指就染罢,哪家想来都可以。待朕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毕其功於一役。那时,慕容……”

慕容,你打算怎麽死?

薄薄的笑意滑过舌尖,仿佛贴着锋锐的凛冽气息,沉络笑吟吟的弯起漆黑柔软的美目,和同样柔软的唇。

隔着矮几抓过江采衣密密搂进怀里,他的笑意贴着她白皙的脖颈轻颤,“来,采衣,如此趣事,当浮三大白。”

******

“唉!”采衣小小惊叫一声,腰就被他的手臂给箍紧了。竹叶青酒的味道传来,清瓷硬而冷的边缘就触到了她的唇瓣,带着凉意微微启开饱满的粉唇。

竹叶青酒是用烹天泉水酿之,香韵尤绝,暖暖的一阵微醺的暖意就弥漫上来,沉络一手撑在地上,侧头吻她的鬓发。

唇齿贴在肌肤上的感觉酥而清柔,让人的心底都微微快乐蜷缩起来,甜而朦胧,像忘却了的忧愁。

“皇上,臣妾不是很会喝酒……”脸颊骤然就一红,他的衣衫随意,敞落间依然散开些许,看得她难为情的左右撇着眼珠,躲开他襟口的一段极艳的肤光。

“无妨。”他无意勉强,白皙的手指握在莹透的酒盏上,红唇似笑非笑抵在杯沿,莫名妖艳的令人心头发颤,“卿且随意,朕自倾怀。”

台阶前的绿水被残留的雨珠打出圈圈涟漪,仿佛漫然随意的琴声,他揽着她,慢慢自斟自饮。

於是落花浮水上,於是牙席凉生温。

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度此生。

******

幽静之中,骤然就听到骏马嘶鸣声。

禁宫之内向来不能走马,怎麽会有马匹奔跑的声响?

江采衣支起身子看去,周福全撩开层层叠通往内殿的白色通纱。有漆黑色的骏马恍若流电,从狭窄的蓝田玉砖回廊踏步而来,如行冰上,发出急骤而清脆的声响。

一转眼,漆黑的骏马就已经停至眼前,马蹄踏上凉悠悠的竹木地板,震得一汪绿水都悠悠晃荡。

江采衣转头去看沉络,“皇上,这是……?”

沉络放下手里的酒盏,“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要带你出宫,忘了?”说罢起身走下台阶,伸手轻轻在骏马光滑油黑的颈边轻轻抚触。

骏马亲昵的弯过脖子,用柔软漆黑的鬃毛磨蹭着主人修长有力的手,沉络拢了拢襟口,随手取了一支琥珀犀角簪挽了长发,纵身翻上马背。

天子一身浅白衣衫,流飘若云,偏偏发是乌黑,唇艳如脂,似立於比水墨还更清淡的画间,骤然绽出无边无际的艳丽牡丹,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绝顶风姿。

沉络一手扯住骏马躁动的缰绳,微扬嘴角,“采衣,寻个时候,学学骑马罢。”

江采衣看着那一个手掌都包不住的巨大马蹄,顿时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身子就往马蹄外的范围躲了躲,“什、什麽时候?”

美貌的天子大笑,一个弯身就把她捞上了马背,“现在!”

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周围的景物就如同雷火一般狂肆的褪去,绿色、蓝色、红色,夏日的潮湿水汽竟然仿佛海浪一样批头浇了过来!

沉络纵身策马,踏过一池浅浅的池水,踢散了无数莲花,踏过宫侍密集的庭院,惹来一串惊叫!

“陛下,陛下慢点!你,你这是要去哪里!”江采衣忍不住捂住眼睛尖叫出声!

她只是个普通的姑娘,从没摸过骏马,更没有用这样的速度驰骋过!

人人四散躲避,景物扭曲惊转,他操控的速度太惊人,每每让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连人带马撞碎在前方的障碍物上!

内宫虽然宽敞,可是宫阙回廊扭曲转折,太液池上的白玉桥搭在清波浩渺之上,他就这麽带着她风驰电掣,几乎用上了千里奔袭的疯狂速度!

内宫策马不比在平原,极难极险,何况皇帝马背上还带了一个人!

在宫墙里使用这样的速度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几个急转弯处马身剧烈倾斜,江采衣只觉得脸颊擦着宫墙飞驰而过。

她紧紧闭上眼睛死死抱住沉络的腰,每每以为下一刻就要连人带马飘翻到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带着宠妃风驰雷电般直冲宫门,瞬间就闪电似的掠出禁宫。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迅疾刮过,在内宫惊险万分的驰骋许久,采衣似乎猛然感到身上一轻,骏马宾士的速度越发快了,足下却似乎开始平坦宽展。

“睁开眼睛罢,已经出宫了。”沉络轻笑,微微压低了胸腹,清凉青丝拂上她的脸颊,微微睁开紧闭的双眸,然後入目的是,人间一片繁华。

☆、螢火 九 微h

策马飞驰的速度慢慢放缓,沉络并没有捡人少的地方走,而是沿着热闹的曲江一路踏马而过。

京城竟然是如此热闹繁华,沿路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盛放到无法无天,仿佛燃烧着的火焰一般的梨花。

刚刚下过雨的空气中里有白白薄雾,笼罩着一川青光,高阔的城楼沿水耸立,江上伫立着一座又一座高高的拱桥。

他策马穿过街道。

她睁大眼睛,街市上人声沸盈喧哗不休,雾雨轻挠美人背,赏丝竹罗衣舞纷飞。

箜篌响声从一座又一座楼阙幽幽传来,路人醉在花雨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曲水上画舫连天,芙蓉流荡,琵琶绕,玉笛回。

高高的酒楼凭栏处,无数红衣佳人白衣友,高谈笑语,饮一杯来还一杯。

他带她策马踏上石桥。

石桥极为阔达,犹如街道一般。无数画舫从桥拱下悠悠行过,行人欢声笑语,有鲜衣怒马少年游,有团扇美人立桥头,一个眼波,皆是风流。

他带她路过香烟嫋嫋的佛寺,路过烟柳满皇都,看桃花自悠然,看几重烟雨渡青山。他们朝着京郊而去,穿过宝马雕车香满路,炽烈阳光照耀下,繁华的皇都似乎变成了一副画卷,在掌心徐徐摊开。

江采衣目不暇接。

她生活在帝都,也熟悉这里的街道流水,只是,她从来没有在这样艳烈的阳光下,被人拥抱着,以纯粹观赏的心情来看着一场秀丽繁华。

这是他治理下的江山,百万里山河,皆是如此华丽炫目。

士子们笑谈,歌伎们旋舞,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诗章,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世年华。

夏如阳光艳烈如许,路人纷纷惊艳於她身後男人绝世的美貌,不断有人回眸注目,更有女子嫣然一笑,就用团扇掩住了发红的脸颊。

骑在马上,她看到了不一样的城池,不一样的山河,不一样的家国。

那是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沉络他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马蹄踏在青青草地上,有着绵密细柔的好听声响。“采衣,你知道朕为什麽要带你看这些麽?”

说话的时候已经傍晚,他们已经出了京城,宾士的极远,来到了猎场附近。

远处青山叠翠,他纵马带她登上最高处的崖壁,一眼望去,青山耸立,长河蜿蜒。

凉风从广阔的天际吹来,拂动她脸侧的黑发。

江采衣仰起头,看到的是君余晖熙光中优美的下颚曲线,他将头微微一低,就顶在了她的头顶心处,温暖的海棠香味在鼻尖缭绕。

她知道他问话未必是要她回答,而是要告诉她一些事情,便安然的说,“不知道。请皇上告诉臣妾。”

沉络笑看她一眼,目光从绵连的青山远远望出去,寒冽冷厉的光彩似寒铁一般,“你可知道,从这里以北,是什麽地方?”

江采衣略一思忖,“皇上,是济宁城。”

沉络微微摇头,“不够远,济宁再往北?

“是……是澜沧江。”

“再往北呢?”

再往北?江采衣顿了顿,然後说了一个极为遥远的北方要塞,“华甯关。”

哪知道沉络并不满意,而是淡淡的继续问,“再往北?”

她回答,“是旭阳。”

“再往北。”

“是瓦剌的胭脂山。”

这次沉络微微笑了,盛极的美艳凤眸微微挑了起来,长睫一阖就是倾国流光,“再往北面呢?”

她看着他漆黑的的眼睛,在马背上直起脊梁,“再往北,就是狼突江,再再往北,就是北海。”

胯下的骏马有一丝微微的躁动,在山崖上的石头上来回刨着劲健的蹄子,雨後的山石湿润青黑,石阶泛湿,云随光动,转雨横风疏。

夕阳落霞,一片席卷天色的红,艳丽、凄凉,染得一山梨花如血,盛开在苍茫天地之间绝色的瑟缩。

美丽的帝王轻扬嘴角,衣袖下的手指寸寸伸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腕摩挲,“采衣,再往北不是北海,而是南楚的边境。”

南楚边境!

江采衣倒抽一口凉气,背脊渗出森森凉意,她终於意识到了什麽,扭头看着沉络。

南楚,之所以叫做南楚,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比北周更加靠南,然而,在最北端,南楚和北周是接壤的,犹如一棵树上结着的两只果子。

数百年前,北周和南楚曾是一国,北周不少帝君的梓宫还葬在南楚、许多帝陵还在南楚残照夕阳。

她只觉得唇舌都麻木而冰凉颤抖,“皇上,你号称要北伐,难道要打的不是瓦剌,而是,是────”

沉络唇畔的笑容骤然变得傲慢而幽深,“对,朕真正要打的,是南楚。”

南楚!

手下的马缰滑溜的几乎捉不住,顺着手指就松落下去。

“陛下!现在世族林立,瓦剌也还没消灭乾净……为什麽要攻南楚?”她语音微颤。南楚也是别人的家乡,也是别人的故国,为什麽要马踏城池,糟践别人的山河?

“吾不伐之,他必伐之。”沉络淡淡一笑,

“国与国之间,不过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你以为父皇在位时,瓦剌为什麽有实力兵临城下?就是有南楚在暗中推波助澜,给了无数支援!南楚皇帝打主意让北周和瓦剌相互消耗,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若不是苏倾容收拾的快,恐怕北周早就已经改朝换代,跟着南楚姓了罢。”

江采衣张了张嘴────难怪。瓦剌向来逐水草而生,部族分布零零散散,那一年却能集结数倍於以前的军队,训练有素不说,还拥有中原地区特制的兵器,原来……竟然是有南楚在背後活动!

“宇文治,”帝王长发飞散,艳丽的嘴角在夕阳下闪着不祥的殷红色光芒,念出了南楚皇帝的名字,“朕不但要他的命,还要他的江山。”

夕阳如同烧红的烙铁,贴着浓云缓缓沉默,最後的霞光极其妖冶,将半边天染得鲜红,仿佛血战前的阴云。

血色太过诡丽,如同漩涡,江采衣怎麽也调转不了视线,她视线里是一大片被夕阳染红的山石和草地,和身後帝王那样美艳妖娆到了极致的笑容。

原来,从一开始,世族也好,瓦剌也好,他何曾放在眼里过。

他要的是策军逐鹿,一统山河,剑试天下。

大战已隐隐蛰伏,修罗场已然铺成。

骸骨埋於道,血肉溅於野,阴云盘旋於天际风雪之中。不尽的肃杀凶险,笼罩了整个江山。

疆土的渴望,称霸的野心,永远也没有终点。

这是一个华丽而苍凉的天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帝和皇帝之间,一样也有疯狂而狰狞的撕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一片繁华河山,这一场无忧年华,他是在用这样的心血保护北周千万里的无边锦绣。

美貌帝王策马向前走了几个马身,衣摆丰盈开散在马背。他向夕阳下仿佛巨大地图般的广阔景色伸出手去,仿佛是通过这个动作,把万里江山握在了掌心。

那番姿态,如此凛然高傲,华贵艳丽不可逼视。

江采衣忍不住滑下马去,对着美丽的帝王虔诚深深折腰跪拜。

愿作不息风, 为君策马鞭。

任君只骑天涯尽, 也作蹄下尘埃旋。

谁的江山,谁的家国。

谁的鬓影,谁的翠蛾。

谁的年华,谁的寂寞。

谁的轮回,谁的长歌。

******

夜色晚了,自然是不用回宫的,沉络直接带着江采衣去了大猎猎场。

猎场贴着函谷关,千里沃野,阡陌纵横,风吹草低,奔马逐风。

因为大猎时节将近,所有营帐都已经摆设好,御驾仪仗也已经设好,接天连地的草原和密林在月色下挂了琉璃灯,玉壶光转,似夜明的鱼龙摆舞。

皇帐耸立在淡泊的月色下,比一座宫殿还要大。

明黄色宝帐分内外三层,外面两层毡幕,最内里一层却是丝绸,三十六扇丝绸帐幕团团围绕,缀满锦绣流苏,珊瑚宝石、翡翠珍珠耀眼生花,在灯火照耀下比火光还要明亮几分。

快到皇帐前时,已经有看不到头的宫侍和军卫们沿长长的站开一排,恭恭敬敬等着迎接,沉络却并不下马,也没有放开江采衣,只是随手要了一盏风灯,就折转马头向着密林而去。

******

月斜江上,云淡天长。

这一次,沉络将策马的速度放的极缓,答答的马蹄听起来竟然十分柔软,一声声落在草上,头上,晓月初上。

江采衣的手抓在马缰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

马头不断顶开前方交错的桃枝,山风很阴凉,桃花始盛开,开的夭夭灼灼。

马蹄踏过了浅浅的溪水,水的波纹在月色下粼粼而过。

“陛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着,声音也因为轻柔的马蹄声显得慵软。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该送你些东西。”他轻笑,策马间,雾霭、流岚、虹霓,从指尖流滑而过。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或许是他的手臂太温暖,这一刻,心若云端浮动的暖风,轻松而惬意。

他们就好像一对普通人家的夫妻,闲来无事相携游览,寻找密林深处的美景。江采衣靠在沉络的手臂上,哼着歌,看着月影覆长河,安静又快乐。

月色越来越黑,林子也越来越密,唯有他手上举着的风灯,在黑暗中璀璨明亮。

树木越来越密集,树叶在头顶盖成一顶密实的穹,不见月亮不见星光,安静到了极点,她只能听到极清晰的马匹踏步声和马身上饰物环佩叮铛玲珑的碰触声响。

就这样走着走着,马儿似乎闻到了香甜的草香,就不再向前,止步低头吃起了草。

“……皇上?”这里着实阴凉,采衣不由得就缩了缩肩膀,湿重的露水搭在裙摆,火光照亮的范围很小,周围什麽也看不清。

“朕要送你的东西,就在这里。”沉络轻笑,修长指头稳稳的握着宫灯,往她的颊边移近了些,灯光中只有她微微扬起,荷瓣一样,柔软雪白的脸。

啊,是什麽呢?

江采衣看着,却只看到了他手腕托着的一湾清泊似的光,周围还是那样安静。

正要开口去问,他却弯下颈子,手指托着她的下颌,牙齿轻轻咬含住了她的唇瓣。

风灯灯光透过素白的绸缎,骤然就朦胧了,她依稀间只看到他一握黑发,肌肤白皙,极是撩人。

唇舌一触,采衣就小小缩了一下,偏过头去,他倒也不恼,只低低笑着,又移开一吻落在她丁点耳垂上,细细吮磨,磨出的红热一直蔓延到她的脸颊和颈子上去。

灯火摇摆不定,一会儿照亮他优美的嘴唇,一会儿照亮他的眉目,一会儿是他衣袖幽幽的轻纱。

她听着他的呼吸,闻着他从肌肤内里透出来的海棠香味,然後耳畔突然滑过小虫翅膀轻擦的触

静谧的密林深处,有着沙沙的响动,仿佛风吹动了薄薄的纸张,互相摩擦出轻柔的小小喧哗。有东西碰到了她的眼睫,有东西擦着她的手背飞过,风灯明亮处,绕着越来越多,从深处赶来扑火的小小飞虫。

“皇上……”采衣才刚要开口,就被他指头轻轻按住嘴唇。

“嘘,吹熄灯吧。”他将风灯斜斜托着,灯口正对着她,火苗在灯绳上幽幽跳动,只要重重呵出一口气就能呼灭。

心头突然就抽紧了,紧的让她发疼发抖,却又有无限的期待奔涌而出。江采衣的指尖冰凉冰凉的,小猫一样靠过去就着他的手,吹灭了那丝火苗,深深空庭密林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

……啊。

嗡嗡的声音在黑夜里仿佛温柔的羽翅,灯火熄灭的瞬间,她的眼睛里映入漫天盈地的微蓝星光。

满满的萤火虫,满满的幽蓝,在黑夜里起伏,似悬浮在半空中的银沙,飞舞在她身边,眷恋盘亘。

莹莹蓝光,温柔仿佛淡蓝的宝石,像小小火焰珍珠,楔进了她的心底,一颗又一颗,生疼生疼。

她迷茫而奋力的睁大双眼,努力挥去眼前泪水的阻隔。

玉儿。

玉儿。

她的妹妹,她的心肝宝贝。

那一年,小小的玉儿瘦骨嶙峋,穿着她亲手缝好的白衣,缩在轮椅中,透明的似乎要随风化去。

然後她就真的化了,化成她再也不能触碰的氤氲。

再怎麽撕心裂肺,也不能一见。留下的,只有旭阳湖岸月光粼粼照耀下的孤坟。

至今都记得那白玉莹莹的小脸,记得那一袭送走了玉儿的白色绸衣,记得怀里搂抱着玉儿的柔软和温暖。

她说姐姐,不要伤害萤火虫。

我会变成它回来看你。

你不要怕啊,姐姐,我不会走远的。

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

姐姐。姐姐。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

江采衣伸出手去,就有小虫嘤嘤嗡嗡的扑了过来,贴着她温热的指腹,她轻轻捧起手掌中的那一团莹莹,贴在泪流满面的脸颊。

风淡淡,水茫茫,动一片晴光。

这万千的温柔蓝火中,哪一个是她的玉儿?

心头酸楚的镌刻着泪,痛的几乎要钻透了心去,却又甜蜜。

终究是有了念想,希冀着万千萤火中,有玉儿魂魄一顾,温暖了疼痛的心肠。

******

身前的姑娘泣不成声,将沉络的衣袖抓的紧紧的,将脸埋进去,背脊贴着他的胸口颤抖。

她的悲伤一直如同装在银瓶中,始终隐忍着,现在才终於迸裂开,散落一地。

沉络垂头揽着她,任凭她哭,泪水透过湿润的衣袖,沾湿了他手腕的肌肤,似乎要渗下去,灼烧了血液。

江采衣。

他几不可闻的动了动嘴唇,将唇贴在她湿润的额头间,长发流转在背後,素色的衣在萤火中花影重叠,染尽红尘的艳丽。

温热唇舌在她冰冷苍白的颊畔来回吮吻,暖的她浑身发抖,直觉的依偎过去。

终究还是舍不得。

曾经,想要将这个姑娘在血与火中刻炼,铸成他要的皇後的样子,最後,他却还是选择了最柔软的一种方法。

罢了。

好在也只有这一个人而已,一生只要一个就够了,多了,再无那份全心全意,倾心相待。

看她哭的专心,手指就缓缓抚着她後脑的发丝,渡水穿花,一根一根温柔。

有什麽难过就哭吧,这世上,谁不是一身的伤。

******

哭累了,心头是口落落的疲倦,抬起头来,眼前依旧依旧萤火倾城,柳絮翻转。

那美貌倾城的帝王,浅握手指,发丝缠绕双眸,形状优美的唇角扯着极淡的笑纹。

他襟口的丝绢被她的泪水晕湿,绯色中衣透出素色外衫,隐隐妖娆艳丽,美得丰盛,投足间似有花开花落满人间。

萤火在半空起伏转折,照的周围树枝水嫩新绿,似春水初生。

他的手臂收的紧了,牢牢抱着她,顿时世界蓦然一清,天地蓦然一静。

他的体温其实有些凉薄,这一抱却异常温暖,像是大雪天里将人放进了热水中,暖到连心都微微发抖起来,浑身血液都变成遇到春阳的冰雪似的化去。

她的脸颊贴在他雪白色里衣和漆黑头发交界的白皙颈项上,幽兰色的微微萤火中,竟隐约有异样妩媚的颜色。

她看的痴迷了去,不禁在马上使劲直起身体,柔软的手臂绕过他的颈子,紧紧回抱。

来到他身边,是多麽温暖的意外。

她曾经准备好了为仇恨而渡过最惨烈的一生,那时孑然一身,只想着往後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也要自己独自走完。

然而不慎走失迷途,来到他的身边,才知道还有一条河流,叫做重生。

*******

回到皇帐的时候,月已上梢头。

猎场草原紧邻着火山,山上草木珑璁,一汪一汪甘甜热泉眼宝石般横在山坡上,被顺势引了下来通入猎场的皇帐和临近大帐。

皇帝的寝帐和浴帐接连在一起,浴帐的帷幕要薄得多,地面铺展着厚实温润的樱桃木地板,两侧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梨花和玉簪,泛着微微的红,踩上去脚底有种木头特有的油润触感。

因为是夏日,所以大块大块的地毯被收了起来,只预留浴池边一块厚厚的,柔软厚密的长绒毯,浅淡的金丝交织婉转。

整座大殿中央是一泓碧水,四壁是深黑色,依势打磨成镜面般光滑的火山石。几条游龙阴刻在池壁上,从池壁一直伸展上了池面,渐渐变成了阳刻。

作为出水口的黑色石龙鳞甲怒张,似乎一点睛就会破壁飞去,龙尾延伸到池底,是一地连绵不绝的千叶莲花水晶璧,比池水还更澄澈三分。

白雾从水面上嫋嫋腾起,浴帐内燃着累累红烛,一颗一颗烛泪好像珊瑚珠子一样颗颗堆积在长信鱼雁宫灯下,泉池上恍如拂动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让水底的一切都看不分明。

采衣侧头枕在池畔,在暖暖的泉水里一直浸到下巴。

微波轻漾,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冒出水来。

罩上外衫,内衫还来不及着,帐外薄薄的薄薄鲛纱就被人撩起,在身後翩然垂落。

“……陛下……”采衣脸红的不知如何是好,直瞪着同样刚刚沐浴完的帝王走进来,她一半身子还浸在水里,手上抓着正准备蔽体的厚实中衣。

刚刚沐浴过,沉络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外袍,被水汽浸润了,透过明亮的烛火,优美修长的身形历历分明。

他沿着额头向後一缕缕手指梳开理顺湿润的长发,肩背线条流畅优雅,肩胛优雅的舒开,在腰间收窄成一个优美的弧度,肌肤被热水蒸出一抹绯红。

帐子里的几个宫女的眼珠子都直了,目光纷纷追逐着那漆黑长发上滑下的一滴水珠,慢慢往下滚动,由慢而快,划过颈侧,最後消失在月白中衣的领口中。

不耐烦几个宫女笨手笨脚的样,沉络挥退所有人,掩结实了门帘,微微弯身将采衣半湿润的身子从浴池里直接抱了上来。

一脸红晕的少女的头发微湿,胡乱盘在头顶,沉络看了有些失笑,就拆了下来以手指细细梳理,“怎麽把自己收拾的这麽不整齐。”

江采衣本来还被他的手指弄得十分窘迫,一听他说这话顿时不服气了,“皇上身边服侍的人那麽多,自己动过手麽?臣妾怎麽都比皇上强些吧?!”

她说这话时半扬着脸,黑黑的眼睛莹光闪动,唇瓣不由的就抿起来,一点倔强又一点小小骄傲的样子,才正是一个这种年华少女应该有的飞扬情绪。

想想两人初见的一番景象,一个冷漠狠绝,一个别有心思,莫名就有温柔气氛软软化开了。

“朕可不是那种皇帝。”沉络轻扬嘴角,领口敞开,散乱的黑发从领口滑下,和她的混在了一起,若隐若现的锁骨上有淡淡热水熏暖的红痕,

等闲也是上过几回战场的,虽说不至於和几百号士兵挤在一个营帐里,硝烟弥漫的时候还是要自己打理自己。打仗时如果还带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太监宫女,行军速度都要被拖延两三倍,无用之极。

湿润的一握青丝停在收拢的五指里,他取来一只琥珀篦子,沿着她发顶心的地方缓缓梳了下去。

“采衣,”她红着脸要来夺篦子,沉络手腕向後一扬,避开她抢夺的姿势,“朕好像没有给你册过封号罢?”

江采衣着急伸手去够梳子,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就跌进他怀里,被稳稳抱着。

抬头看去,美丽的帝王乌发直垂委腰间,一双眼睛春水氤氲,面孔上一层薄薄的妃色,笑意温和。

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采衣心底一下子就不好意思极了,连被他手指碰触的地方都热得发烫,见他许久得不到答案扬起了眉才猛然惊醒,摇了摇头。

入宫的时候他并未放一份心思在後宫嫔妃上,对她也是试探居多,封号这种东西自然不曾册过。

烛花轻爆的声音轻轻响动,沉络略一点头,伸手将她梳理顺滑的发丝挽了起来,取了一支曲江芙蓉篆刻的玉簪。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便册你一个封号,”沉络伸手,按住江采衣的肩,让她面对自己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朕少时听闻几百年前有个皇朝,京城里人人挚爱芙蓉,能以精诚致魂魄。京城的名字叫做长安。”

那时,芙蓉花遍浮曲江,无数人涉水采撷,为身畔的恋人梳发簪花。

“采衣,你的封号就叫做‘长安’,如何?”

长安。

喉中微微凝滞,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这是头一次有人用这样的期许做她的名字,他没有用贵、淑、贤、德,只给了她两个最普通却最温暖的字────长安,长久的平安。

“与卿结发,册卿长安。”他将她满把青丝俐落挽起,再将芙蓉银簪穿入她的发顶,牢牢固定,“江采衣,朕许你一世长安。”

一世,都想要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芙蓉银簪压在鬓边,细细的一支,却沉甸甸的。

采衣伸手去摸,却被他捉下了手腕。

北周倾国倾城的天子低头带着笑意凝视她,衣衫下摆花枝蔓延,唇色红若鲜血,“等到北伐回来,朕就……立你为後。”

声音似乎凝滞了以下,沉络微微颦眉,许久之後才重新拢紧了手臂,将怀里的姑娘给抱紧。他弯起长长的睫毛和形状优雅的唇,看着怀里的姑娘,几乎无法控制柔软在无限蔓延。

方才他差点要脱口而出的,不是这句话。

他想说的是,等到北伐回来,朕就……

朕就娶你。

────娶她。

他想的是,娶她。而不是,立她立後。

他想让她,做他的妻子。

江采衣凝视着沉络,心里是翻江倒海的震撼,看了许久,摇摇头低下去,细小的声音勾动一线灯火隐隐荡漾,渴望又涩然,“可是,今天的事情我处理的这麽糟,或许我……根本做不了陛下希望的皇後……”

“没事,”他浅笑,“朕可以教你,可以等你。”

少女紧紧咬着下唇,“可是,或许要很久,或许要十几年……”

“那就十几年。”

“或许要一辈子……”

“那就一辈子。”

她猛然抬头,他自立於繁华三千间,身後烛火漫漫,发似流光,倾国倾城,殊艳无双。

他笑,“江采衣,朕在求亲,你不懂麽?”

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美貌的天子浮光如玉,桃花绝色,眸光冽,笑靥轻吟,意生情动,“民间求亲该怎麽说?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对麽?”

雀台深,夜灯明,九重纱幔夜风拂,草木尽萧疏。

发上芙蓉簪在烛火下光彩荡漾,有眼泪挂在睫毛底下,随着点头的动作坠落。

“以後与卿共渡春晓,携手终老,共衾同袍。”

帐外歌吹月如霜,这一场繁华相遇,不倾城,不倾国,却倾其所有,太过温柔。

她踮起脚尖,手臂卷上了他的颈子,整个人,整张脸埋在他温暖的怀里,呼吸着犹带水汽的海棠香息。

“采衣,说好。”

“……好。”

人生总该有那麽一次,相信地老天荒。

******

红烛帐里,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

幽然的温暖的光,他的手指在水一般的光波里伸过来,泯然微笑。

温暖的嘴唇贴着颈侧肌肤颤动,她自羞涩,他的手指伸入她松敞的外衫里,抚摸上犹带战栗的娇躯。

地上的红檀木板光滑厚实,带着微微的弹性,背上接触到了柔软的绦红色地毯,她好像一个羞涩的新娘子一样,被他小心的放在池畔的毯上,然後拂开了她脸上的发丝。

他的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微微压下上身,背上光滑优美的微微凹陷随着脊柱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白玉艳丽线条。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一心一意,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力量。

撬开冰层,撬开冻土,撬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脏,重新注入流淌的,温热的血。

******

素色的外衫,层层花瓣一样堆叠在地上,铺了一地妖娆,还有一点点挂在身上,却什麽也遮不住。

帐外的侍女们站得远远的,羞涩的低头不敢去听隐隐约约的交欢喘息声。

长发散乱的少女满脸绯红的躺在地毯上,被狠狠按着肩膀,他殷红的指甲丝丝扣入了肌骨,带来隐隐痛楚。

美丽的帝王俯下身,手指着她的腿弯,狠狠抵在两侧,修长指腹越收越紧,终於握得她发疼,惊喘了一声不敢看他,十指捏得死紧,抓在身侧的地毯上。

“啊啊……皇上,皇上……”采衣张开嘴,来不及挣动肩膀就被吻住,死死压在地上,柔软的腿间被迫张开分到极致,紧紧抵着他下身狰狞暴烈的欲望。

汹涌狂猛的欲望在淩乱的地毯池畔疯狂蔓延,采衣柔软的双腿大大分张,嵌压着优美结实的腰身,後腰高高拱起,丰满的乳房随着剧烈狠厉的抽插动作上下汹涌弹跳。

红帐里里面透出隐隐的一线黄晕光线,被弄乱的漂亮长发顺着他双侧颈子垂落下来,因为激烈的律动而来回轻晃。

他的喘息声在耳畔间杂着轻佻戏弄,十指按着十指,连她手指的每一分挣动都控制的死牢,腿间是一阵比一阵更加狂暴的耸动和激烈抽插。

啊啊啊……

连哭叫声都难以越过喘息,细弱的含在唇间,放纵的男人,放肆的欲望,采衣迷蒙间侧头咬着他低垂的锁骨下方微微垂下的衣襟,湿润的鼻尖涌来一阵又一阵芳香魅惑的海棠香。

“陛下,轻点,太快了,太快了……”

十指绕过她的背脊滑至臀後,她抖颤的臀肉立刻被掐紧,冰冷指甲陷入饱满的肌理,被恣意侵犯操弄。

采衣湿滑的柔嫩足跟无力的随着他的动作在地毯上来回蹭动,地毯已经完全皱褶起来,露出下面光滑冰凉的玉石。

沉络曲折手臂在她耳侧,享受的弯起眸子,垂下颈子侧头去吻她温暖的鬓角,下身强力压制着身下不断抽泣挣动的柔软身体。

湿润的透明蜜液随着他逞欢挺动的力量流下股沟,采衣迷乱的抓紧他的侧腰,双腿难堪的大大开敞,地毯那样红,红的如同漫天漫地的花荫,被疯狂的激情弄成一团拧皱的模样。

“做过这麽多次,还是害羞……嗯?”轻笑着按住她的肩,雪白丰乳跃动的销魂,美貌绝世的天子毫不犹豫抓握上去,揉捏折磨,“……真紧,紧的朕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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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 十 h

巨大御帐包裹住了数丈宽的巨大浴池,耸立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层楼高,一点也不比宫阙的规格小,都是用最粗壮的沉香木一根一根楔着接了,才撑起这麽宏伟的一座浴帐。

明黄虚纱一重一重随风微微摆动,吹来珠玉汤泉特有的,带点热火山石的湿润味道,整个浴帐周围因为温泉水的滋润,花枝开的特别好,雪白的枝条在风中轻颤,不时就有娇柔雪白的小小花瓣叠着一团一团的随风从浴帐帐底吹进去。

宫侍们虽然不敢紧紧贴着浴帐帘外站立,却也不敢离得太远,里面怎样的欢爱喘息声音根本就压不住,侍卫们还好,宫女们听着纷纷血涌上脖子,个个粉光秀腻,羞答答的垂着脖子。

浴帐里香艳的春色几乎透出门帘寸寸染红了月色天光,巨大的木撑上以薄薄金箔贴了绕柱而上的凤鸾鸟,鸟头在顶端俯瞰而下,烛火中闪着碧色粼粼的绿松石眼睛,似乎在认真注视着浴池畔的那一场抵死缠绵。

碧水汤汤的池面上有乳白的轻雾滑过,烛火透过白雾,将浴帐里花木架上陈设的雪白小米桂都染上一层浅金的烟雾,无数细小甜香的米色桂粒就这样如蝶轻轻栖落在地板上。

花枝春满郁金堂浅,暗影画帏帘,重重影,在浴池畔交叠。

大红地毯已经被揉的淩乱不堪,少女白嫩的胳膊软而无力的被按在地毯上,偏头细细弱弱的喘息哽咽,显然已经难以承受太过剧烈的激情,咬着唇忍着要哭不哭,只随着身上帝王强悍暴烈的撞击动作而上下起伏,不断挺动交欢。

“嗯……陛下……”嗓子火烫湿润,连叫声都似乎都被持续的挺动逼得无力细弱,采衣手指无力蜷缩了几下,就只能小口小口喘息,抬起眼睛朦朦胧胧看向沉络。

沉络没怎麽耐心去脱衣服,只是食指勾着襟口扯开了几颗盘扣,撩开下袍就将她按在毯上剧烈地抽动起来,衣衫半滑落,丝质的朱紫色外衫落在身下承欢的少女赤裸身体上。

“嗯……嗯……皇上……”

红肿粗壮的巨大性器飞速抽插撞击,连连纵欲抽戳,将少女腿间撞的一片湿润绯红,采衣声音越发细软,带着小小的哭音。

小手攥成拳头无力的打在沉络胸口,却什麽招数都奈何不了他,更阻止不了身下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的汹涌抽戳。

“乱动什麽?”绝世美貌的帝王一手扯住她的细腕,边喘息便笑谑着反手折开,腰下狠狠一顶,就听到她好听的惊喘。优美腰臀她腿间纵身激烈起伏,撞击着胯下浑圆挺翘的丰满弹性圆臀,柔滑绸缎刮擦着采衣双腿内侧的肌肤,丝丝红热渐渐漫开在雪色肌肤上,“……吸这麽紧,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结实优美的身躯嵌在雪白双腿间,他轻笑着,尽情的冲撞她艰难开敞的mī穴,每一次抽戳都操干出大量花液。

紧窒花穴艰难地吞吐着青筋盘错的巨大ròu棒,肉体的冲击声音伴随着aì液的四溅异常清晰。采衣白生生的细柔双腿挣扎着踢腾了两下,就软软的无力瘫软下去。

湿润滑嫩的mī穴和虚软的四肢不同,紧紧吸吮,一径死死绞着几乎撑暴它的粗大男根,沉络唇瓣弯起,长长的秀丽手指伸入她的後脑,抓了一把青丝握紧,让她的颈子向後剧烈弯折,胸前饱满晶莹的雪乳也随着这个动作高高挺起,浪荡的晃动着。

“啊啊啊啊────”後腰高高拱起,采衣难受的啼叫出声,剧烈喘息声交织着哭音。

胸前汹涌跳动的乳球刮擦着他襟口的衣服,采衣一腿痉挛似的落在地上,一腿被他的手折起,弯折在腰侧,mī穴承受着越来越激烈的冲击。

尖锐快感从脚底的每一根神经带着流火窜上浑身,采衣浑身发抖,粉嫩水润的脚趾因为剧烈的颤抖张开又蜷起。

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灼烫,都沿着四肢百骸流窜到承欢交接的那一个点,她呜咽着去扳沉络的手臂,奈何却如同钢铁一样完全无可撼动。

“陛下……呜呜……呃!呃!”

揉着饱满的乳房纵情逞欢,沉络的动作益发张狂,采衣难耐的狠狠咬住了嘴唇,浑身颤抖,於一片无法思考的混乱中,哭了出来。

她哭得像个极小极小的孩子,抽抽搭搭的,黑幽幽的大眼睛含泪看着他,半是迷乱半是祈求,含着激情到了极处不知所措的泪水。

沉络弯下身去,红唇沿着她的眉心、鼻尖、嘴唇滑动,停住唇间,撬开牙关狠狠的吮进来。

“啊恩……陛下……太深了……停下……求你……求求你”

一波又一波高潮渐渐凝聚成酒醉似的浓重红色,她迷茫而昏眩,喘息着,整个人都在颤抖,在他的手臂间抖得像冷风中的一株苇草。只觉得华丽浴帐化作了大块大块来回呼啸着的鲜艳色块,被他撬出来的细碎呜咽似乎是从什麽遥远的地方飘来。

一波一波的狂潮在腿间冲击,浑身血液都涌上了额头,空气里弥漫着交欢的暧昧喘息和女子的娇吟浪啼,高潮蜜液像春水一样涌出,让他的抽动越发狂烈顺利。

灯火烟花里,放肆逞欢的美艳帝王凤眸愈发明艳,雪肤朱唇,淡淡胭脂色抹上了白皙肌肤,显然在这场欢情里销魂到了极处。

“啧……真敏感,真恨不得就在这里弄死你……”

她听到他在耳边喘息,笑音放荡轻佻,她越是呜咽求饶,他的动作就越是放纵激烈。

漆黑长发落在她耳边,痒痒的,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里散开而落,他美得似开到极为丰盛的牡丹,俯身吻着她带泪的眼皮、湿润的鼻梁。

不断抽插的男龙被蜜水彻底沾湿,美艳的帝王充耳不闻她求饶的娇吟和轻泣,放任自己在柔软销魂的娇躯上倾斜欲望,任性驰骋,一手向下伸去,摸到她搭在腰侧的细瘦脚踝,然後抬起折弯。

小小的脚趾蜷缩痉挛,雪白到近乎透明的趾缝间,夹着几线他淩乱散落的漆黑发丝,强烈的色泽对比淫靡妖丽。

侧头,他将她的腿抬到近乎於折断的弯度,牙齿轻轻细细吮噬着被染上淡淡晕红的小小足趾。长长睫毛垂下来,蹭上她颤抖的柔嫩脚背。

那种放荡的品尝简直像把五脏六腑的魂魄都要勾出来一样,他一个轻咬她就一阵剧烈哆嗦。

高潮中的花穴抽缩的越发紧窒,像拳头一样紧紧吸攥着逞欲的男根,肉体拍打声清晰回荡在华丽的浴帐。

“啧……”沉络微微皱眉,被她一阵又一阵的吮吸弄得欢愉不已,忍不住张开红唇紧紧咬住身下姑娘沾了泪滴的颈侧,任凭欲火张狂,性感腰臀用力耸弄抽插着柔嫩湿红的的xiāo穴,次次尽根而入!

锦瑟韶光,华灯幢幢,梨花荼靡开至,青萝满墙。

狂烈的火焰几乎要将两人火焚成灰,无边无沿的蔓延开去。

“啊……啊……啊……”采衣手指在哆嗦,嘴唇在哆嗦,浑身都在哆嗦,包括脚趾头都哆嗦起来。

暗香浮动,美丽的男人刹那间眉眼盈盈处春水纵横,妖艳凝窒的令人发抖。

细细的腰肢柔弱的得让人担心,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被他撞得折断了去。沉络愉悦的低笑着,贴着她的肌肤喘息,压下身去按着她的膝盖,将身下不断颤抖的少女干的几乎魂飞魄散。

这样紧窒,这样湿润销魂。

“真浪,要命的小妖精……嗯……”柔软的花穴像是情人的嘴唇一样困难吞吐着越来越涨大的欲龙。这样的交欢已经进入疯狂宣淫的层次,年轻的天子因为太过於剧烈的激情和欲望而紧紧绷起了背脊,下腹用力压着柔软娇躯鸷猛抽动,一阵阵难以控制的快感沿着背脊火烧一般席卷而上。

“呜呜……啊……”江采衣掰不动他的手臂,泪蒙蒙的转过头去。看到他撑在耳边的手指,精致的黄金小龙手链在腕间盈盈金光潋灩,贴着肌肤荡漾,小龙的碧绿眼睛烛火中如同一汪碧水。

沉络的袖口已经卷了起来,半卷在手肘,白皙修长的十指有着令人目眩神迷的骨节曲线,此刻因为激情用力绷起,扣在红毯上,玉白纠缠着鲜红,令人心神不宁。

“采衣。”他唤着她的名字,白皙的颈侧和锁骨上有她轻轻吮过留下的,一个个艳如桃花的印子。长睫半垂,优美的阴影打在眼底的肌肤上,挡不住那妩媚春意从眼角丝丝逸出。

“啊呀……嗯!嗯!……陛下……”柔嫩娇躯剧烈震动,采衣失神的微微张开小嘴哀吟连连,花穴在高潮中失控缩紧,快感一波波汹涌冲刷,绞的他不断销魂轻笑,越发挺动下腹密集的连连抽插耸动。

“陛下……啊啊……啊……”强悍坚硬的欲根快速抽插着微微红肿的xiāo穴,细长指头握住她摇晃的乳球,肆意捏弄,采衣连话都说不出来,被撞得摇摇晃晃,纤细的腰身忍不住想要向後缩去。

粗大男性堵得柔嫩mī穴满满的,强硬的撑开她,操弄她,远远超过她所能包容的极限!雪白小腹上隐隐映出巨大龙根激烈耸动的行迹,被那样强悍的性器侵犯着,采衣很难合上两腿,就连稍稍收缩一下都万分艰难。

他越来越狠,采衣的身体则越来越轻,越来越虚飘,似乎那个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他随意操纵的一个欲奴。电击般的汹涌快感潮水样淹没过来,她只能无力的弯折着颈子,细细弱弱的求饶。

“饶了我吧……皇上,求求你……”雪白的温润的情人,泪水已经湿透了鬓发,甜腻魅人的声音哭泣哀求。

“陛下……臣妾真的受不了……呜呜……”采衣忍不住就哭起来,扭头躲避着他低垂下来的吮吻。

皮肤变得极其敏感,浑身软若春水,稍微碰一下都有被流火焚烧的感觉,偏偏他还不住的吻她,红唇沿着她的耳垂流连下湿润的颈子,再向下,再向下,一面律动一面喘息着咬噬那对饱满雪嫩的丰乳。

真的受不了!

江采衣虽然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可这身子却是极极娇嫩的,承欢重了一点儿就要娇气的哭着对他说不要。

“被朕惯得越发娇气了,嗯?” 看看身下的人缩着抖得一塌糊涂,沉络美艳的红唇角就微微凝了一点轻笑,“这样就不行了?朕还早得很呢!啊,真紧……再张开,让朕好好要你……”

未竟的话语中含着风雨俱来的狂暴欲望,沉络眼波微微下移,盯着她湿嫩的mī穴,强有力的下腹更狠的顶开她柔弱的双腿,连连挺动窄臀放肆的冲刺,巨大欲望几乎没有丝毫离开她的身体,次次尽根而入!

美艳的帝王弯起漆黑双眸,指尖摸下去,抬起她被撞得来回摇摆的雪臀,掰开了那对丰满饱满臀瓣。

淫靡妖娆的臀肉挤出指缝,留下青红色用力抓握的痕迹,他盯着那嫣红yín穴吮吸开合,透明的aì液被抽插的带了出来,顺着雪白的大腿往下,在淩乱的红毯上拧成淫靡的一滩艳丽痕迹。

******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暗香浮动,刹那光芒。

沉络轻喘着微微支起身,伸手将漆黑的一握青丝拨去一侧,黑瀑一样低垂,蜿蜒在猩红的地毯上,直直流入红毯一侧清透的浴池水面,将颈侧的肌肤映的白皙灼人。

烛花一动,漆浴帐里立刻绽开了烛红无限,浅黄色的温暖光晕漫漫弥漫而开,玉损琼碎,疏影横窗。

浴帐外夜半时分格外地冷,更漏声也似胶住了一般,模模糊糊遥遥远远的传来,一滴,又一滴。鱼雁灯里一团烈烈的烛火渐渐熄下去,只微微地透出一点红光。

“啊啊……嗯……皇上……” 采衣的双腿软软的跪在沉络腰侧,脱力屈膝,坚硬强悍的下腹不住拍打撞击着柔嫩的mī穴,连她的臀肉都不住颤动。

采衣两只手也掰不动他的一根指头,只得哆嗦着将他手臂上卷起的寝衣揪紧了,含泪娇喘。

他的寝衣是朱紫的艳丽颜色,偏偏又有三分水色透明,随着剧烈的动作铺展开来,薄汗轻衣透,似血衣着地,未息飘扬,天付风流到骨,烛火中艳色透骨。

沉络呻吟了一声。那柔软小手扳动他手臂的时候,有着柔软而娇弱反抗,细细弱弱的娇吟那样细柔那样甜美,身下的姑娘柔白的身体都被他撞的折了起来,在腰下哆嗦颤抖,发间的几枚珍珠银钉因为剧烈的颤动滚在地上,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嗯……嗯……慢点……陛下慢点!啊!啊!”沉络的手臂上浮起青筋,漆黑凤眸中的瞳孔在疯狂的激情中骤然紧紧收缩起来,腰腹压着她急遽耸动疯狂发泄,采衣几乎要被撞飞出去,羞耻的听着水穴被粗壮男根激烈抽插的淫荡声响。

采衣的双腿连并一下都无法做到,那修长的的十指紧紧掐着她的臀肉压在胯下,力道大的几乎将她撞飞出去!

采衣小口小口的吐着气,已经连挣动的力量都难以聚集。

“瞧你的样子……嗯……”沉络喘息着,搂着她在地毯上跪坐起来。

她满脸通红,双腿分在他腰侧,整个人软的像是一滩水,手臂柳条一样绵软的缠在他的颈子上,被他揽着纤腰,大开大阖的撞击交欢。

帝王剧烈喘息,漆黑眸底是深不见不低的欲望,细细汗珠凝在额头,从颊侧顺着优美妖娆的曲线缓缓滑落而下,顺着颈子蜿蜒下小腹,湿润的锁骨因为剧烈的力量暴烈凸起,贴着薄薄的纱衣透出妖娆的让人惊心动魄的曲线。

艳丽的朱紫寝衣都被汗水浸湿了,紧紧贴在性感优美的身躯上,妖靡淫艳不可方物的诱惑,如灯花暮雨牡丹夜放。

想起头一次侍寝的时候,她像个惊慌失措却强自镇定的小鹿,绿衣红烛,连站都站不稳,在他的床榻里微微发着抖。

沉络微微眯起了凤眸,俯下身去含着她的眼睛,连微微颤动的睫毛都一并吮入唇瓣。

江采衣,那个绿衣服的少女,太液池边只得君王淡淡一看,并未回顾。

可就是这样意外,来到他身边的是她。

多麽高兴是她,多麽愿意是她。

啊啊啊啊啊!

太激烈,太激烈了!

饱满翘臀被握着,被迫来回迎合着他的激烈抽戳,采衣哭的厉害,最後的一分力气只能用来挣动双腿,虚软的脚跟蹭动着红檀地板,试图从疯狂的交欢中挣动出来。

沉络一手将她的腰箍在手臂间,一手狠狠按着她随着耸动不断起伏摇摆的丰臀,将她整个人仰面半抱了起来,倾跪下身去,烈火似的驰骋抽戳,优美的喉结不断滚动,手指骨节隐隐发白,聚集着令人恐惧的狂暴力量。

挣动的小腿骤然被握住,沉络抓起她两只纤细的脚踝,折在胸前,这一下子娇嫩花穴再无任何遮掩,赤裸裸的暴露在他的视线中,任凭暴涨的男根不断操弄,淋漓尽致的驰骋,纵情!

“陛下!陛下!嗯嗯……”好大的力量,好疯狂的激情!他几乎在用强!

雪白双腿间男人结实腰腹强劲狠命操干,粗壮欲根不断放肆进出!激烈拍打声带着蜜液飞溅的淫靡声响,放荡至极,羞红一地春杏。

他要放纵到底,放肆到底,以往抱她的时候力量总是收敛了几分,今日骤然释放出来,远远超过她能负荷的极限!

采衣这才知道,往日床榻间皇上他有多留手!

透明的薄纱随着两人越来越疯狂的交欢缠在双腿间,被蜜液淋得透湿,沉络急促喘息,神情迷乱,容貌妩媚,吐息轻吟之间在在魅人。身下紧紧收缩的淫嫩mī穴像是无数张小嘴吮吸着他,那无上快慰刺激的欲望越积越高,优美流畅的背脊拱起,像是一张拉满弦的蓄势待发的弓。

采衣被平按在地上,沉络已经顾不得安抚她的挣扎,索性放开去,双臂压在她的头两侧,撑起上身,仰着美艳面容,压下全身的重量,胯下的力量变得更强更狠,暴虐的插干起来,一下比一下狠,在她几乎窒息的哀叫中重重戳到最里面!

“啊啊啊啊啊────”暴涨的男性欲望越来越肿胀灼烫,细嫩肉壁强烈抽搐,不断挤压着他的粗长,采衣哭叫着着直到最剧烈的高潮疯狂袭来,全身颤抖着昏迷过去!

被高潮中的mī穴撩得热血沸腾,尖锐暴烈的快感袭上脊椎,艳丽的天子眯紧了凤眸,手指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扭曲痉挛起来,抓紧昏迷中的柔软身体,下身继续激烈的耸弄,几乎顶穿了她!

十指收紧,将她来回抛动的乳球揉出了青红的指痕,美丽的帝王咬紧了压根,近乎於淩虐一般的疯狂挺动,性感腰腹在雪白双腿间一阵暴烈过一阵的抽插耸动!

粗红欲望疯狂插入,疯狂抽戳,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撞击的间歇声几乎难以听清!粗大欲根紧紧抵住她红肿的花穴,享受她紧窒抽搐的同时连连狠厉冲刺,放荡而狂暴,毫不怜惜!

紧缩的嫩穴被干的失控痉挛,绞的粗大男根前端溢出了兴奋的白液。

殷红指甲狠狠掐入身下的红毯,艳丽的帝王额头紧紧抵着昏迷过去的情人,咬着下唇挺身大阖悍蛮冲刺,毫不停歇。

空旷的浴帐里只能听到激烈的肉体交缠声,舒畅快感汹涌而来,顺着背脊流火一般窜动,剧烈抽戳後他紧紧按着掐着她的臀肉,疯狂冲击着激射出浓稠烫热的白液,满满涌入红肿痉挛的柔嫩mī穴……

花穴深处混和了晶莹蜜液与淫靡白浊的狼藉,随着男性抽出的动作流淌一地,粘腻的淌在两人交接的腿股间。

******

“皇上……你……嗯……”腿间狼藉未干,采衣满脸羞红,赤身裸体的被沉络抱着,嘴边就抵过来了红润鲜艳的,犹如夜色牡丹一样艳丽的唇。

柔软的舌尖深入唇瓣,他好耐心的垂着睫毛,托着怀里姑娘的臀,倾身在她唇上温柔吮吻着。

滑腻的液体将两人下身都弄的透湿,整个浴池边都是疯狂放纵过後,带着麝香味的淫靡气息。

沉络随手拎了一条红纱裹住她的後背,大红色的纱若隐若现,长长尾端垂坠在地上,一端卷在她腿间,一端滑落,露出柔嫩白皙的小腿。怀里的姑娘整个人纤纤细细的,像躺在柔软细腻的花瓣之中,白皙皮肤透着艳艳的粉红色。

青梅落,水光帘影,小翠立横枝。

沉络从红毯上起身,长发披散在背後,将她软软的娇躯给抱在身上。

采衣还没有从方才惊涛骇浪般的剧烈酥麻中回过身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虚软若水,连脑袋都直不起来,歪头一下就枕在了沉络的肩上,鼻尖磨蹭着他又凉又滑,柔腻蜀绣一样触感的漆黑长发。

看她的头歪了下去,沉络轻笑着揽住采衣软倒在怀里的娇躯,将她稳稳搂在手臂间,然後弯过颈子去追吻她微微开启的唇,温暖的,香甜的,轻柔的。

“陛下……你还,还要麽……”臀下抵着的男性欲望没有半分尽兴的意思,粗大ròu棒上带着发泄过後的腥香白浊,在她臀间浅浅戳刺着,灼烫的脚趾都要蜷缩起来。

看她小心翼翼抿着嘴巴的样子,沉络由不得笑了起来,修长白皙的手掌隔着红纱,以那样温柔的姿态抚摸上了她饱满的臀瓣,轻轻抚摸,鬓边垂下的漆黑发丝衬着漆黑的眼睛,分外妖艳。

“才做一次就昏过去,日後夜夜春宵要怎麽渡?少不得要朕多调教调教。”

“嗯啊……”手指像拨琴弦一样拨开她湿漉漉的花瓣,伸入紧合的mī穴。

柔软的嫩肉在粗大欲望抽出去的瞬间回缩,连进入一根手指都要用上几分力量才能撑开,内壁像是奶油一样柔绵用力的吸吮着指尖,方才射进去的白浊顺着修长的指缝缓缓流出来,淫荡的景象吓得采衣她连眼睛都不看睁开看一看。

“朕要在每个地方要你一遍,直到尽兴为止。”湿润红唇衔住她的耳扇,细细咬噬那漆黑发丝间透出的一点白嫩,幽然低魅的声响吹进耳朵,惹来一阵哆嗦。

他的黑发是湿润的,凤眼流转,朱唇含笑,正微微垂下眼,黑眸中盛放着魅惑的黑色花朵,沉沉的网一样蔓延开去。

那一瞬间能将人眼都灼伤的绝顶美貌夺取了她的呼吸,迷茫间身下一凉,就被他放在旁侧的玉石鎏金大椅上。沉络折起她的双腕背在身後,高大优美的身躯抵上来,双手握在她的膝盖上,略略施力一分,就将她合起的双腿重新打开。

“唉唉,陛下……”幽幽烛火中,脸上绯红一片的少女惊慌失措的想要并起腿,阻止这种这过分淫荡的姿势。

她从来,从来没有如此大大开敞,将私密展示在他人眼前!

“躲什麽呢?看仔细,看朕是怎麽要你的。”他撩开衣袍下摆,五指扣在她後脑上,强迫她低下头去眼睁睁看着娇嫩花穴被狰狞粗大的欲望寸寸侵入的淫靡景象。

凤眸微微眯细,嘴角浅浅的挑了起来。

舒透到骨子里的快感从她柔嫩花穴包卷上来的瞬间就袭遍全身。

美艳的天子瞳眸骤缩,五指抓向采衣身後的椅背狠狠挺身,粗大欲龙整根狠狠塞入了狼藉斑斑的娇嫩mī穴。

☆、螢火 十一 h

“啊────”瞬间的饱胀让采衣失控惊叫,好满!满得都有些疼了。缩着身子求他轻点,他却更激烈,手指抓住她的两手腕控在头顶上方,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只能仰头承受。

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加疯狂,他修长的十指伸展开去,紧紧抓着她背後的椅背。

玉石大椅脚在剧烈的挺动耸弄间刮擦着地板,发出快要散架的尖锐声响,椅背被他的手指抓的几乎崩碎,蛛网一样的玉石裂纹从指腹下延展开去。

“皇上……嗯……啊啊……求你……求你……”怒张巨龙擦过她mī穴里的敏感点,让她全身紧绷的难受,哭泣着尖声叫喊。小手死死抓住他禁锢在肩膀两侧的手臂,却虚弱的什麽也抓不紧,只感到花穴强烈地蠕动着,绞紧他灼烫的巨大欲望。

采衣的双腿被抬起来,分开搭在大椅两侧的把手上,肌肤刮擦着篆刻的黄金龙鳞甲,大大分张着双腿,露出雪白双腿间不断激狂戳刺的男性欲望,每一次剧烈的冲击都带来腿上小小的刺痛。

“求什麽?求朕再用力?”美艳的天子眉角微微挑起来,水是眼波横,朱紫寝衣上的银色绣线都被抽插间带出的yín水浸湿了。

“要命……嗯,你很喜欢朕在椅子上干你?紧成这样!”

尽根没入的庞然巨物凶悍的将细嫩的mī穴撑至最大,手指劲按压着娇小的翘臀,让还在痉挛抽搐着的湿漉漉的mī穴紧紧裹夹暴涨灼烫的粗长。

“皇上……皇上……呜呜……”柔弱的少女瘫在一汪红色薄雾般的轻纱中,微微透出的薄汗将红绡染出深深的朱色,柔软纤细的腰身随着激烈挺动而颤抖摇摆。

她难耐的呻吟着,气息却开始细弱,口唇里呼出的气又颤又热,把嘴唇边一缕黑发都呼得发暖。采衣浑身被过度的高潮抽的虚软至极,只得侧过头去,泪意斑斑的轻咬他停在唇前的颈子。

“采衣……”美貌绝世的年轻天子语音绵软,缱绻多情,贴着她的耳垂轻吐气息,这两个字简直像是吻上去一般。

然而,他腰腹的动作却全然跟温柔二字背道而驰,连连狂抽猛插,强而有力的淩虐娇嫩mī穴。小小的娇躯被夹在高大的身躯和椅背之间,无力的承受越来越狂乱的抽动,细弱小腿在把手两侧颤动晃荡。

“啊……皇上……不要了!求你停下!求你……!”她已经无法承受这样强悍的戳刺,细嫩嗓音烫如火烧,哭泣娇喘里都含了丝丝嘶哑,红纱上沾满了横流的白浊和蜜液,随着二人交缠的动作揉成一团,胡乱缠在身上。

激烈律动间他的朱紫衣摆缠住了她搭在把手上的一条腿,宛若被人强行褪去的衣衫,轻柔的布料凉凉挂在她左脚上,随着他的动作乱颤。

沉络凝眸。看着身下柔弱的姑娘被操弄到几乎魂飞魄散的娇美模样,欲望顿时又猛然加剧!手臂青筋浮现,贴合在她唇边的肌肤泛起惊人的高热,好听的男嗓在轻笑中夹杂着剧烈喘息。

从什麽时候开始,身体居然有这样狂暴到几乎毁灭一切的疯狂欲望?

想要撕碎她,吞吃掉她,想要永不停歇的拥抱着这个柔嫩的身体,抵死缠绵。

手指缠上她後脑的青丝,殷红光彩闪耀在形状美好的指尖,透出漆黑发丝,犹如燃烧着的胭脂火焰。

“呃!呃!呃!皇上!皇上求求你────”大大开敞着柔软双腿的姑娘实在不堪这样的欢情,手腕如被抽了筋一般抖颤,软的什麽也握不住,试了几次她才勉强抓牢他松落的襟口,被激情逼出的泪珠浅浅蹭在他光洁优美的下颚上。

“皇上……你饶了我好不好……好不好?”小小的姑娘双臂颤抖着,环过来紧紧抱着他的颈子,柔嫩mī穴因为这动作骤然收缩,顿时感觉到身体里的巨大欲望又撑大了好几分!

“饶你,怎麽饶你?” 桃花目弯起,水光迷离,眼尾微微的上挑,笑喘着戏谑。

掰着她的双腿,美艳君王放肆的看着自己侵犯她的动作。

极艳丽的容貌,极放荡的姿态,极魅惑的目光。

沉络伸手,掐住她的下颚,细细咬噬着她带着泪水味道的饱满唇瓣,挺腰淩虐湿漉漉的,还在不停抽搐着的销魂mī穴,毫不留情的记记重击,又狠又深。鎏金大椅上人影交叠,柔软娇躯在激情中不断上拱,颤巍巍的摆动,比狂风中的柳叶还更无助。

沉络连连耸动坚实窄臀,狠狠的在采衣紧致烫热的mī穴里戳插,越来越快。

饱满臀肉随着一波波耸动而摇摆,粉嫩花瓣间剧烈抽插着一根激烈进出的红肿ròu棒,采衣双腿发抖,艰难的凑过唇去,“嗯啊……陛下……”

采衣小声叫着,湿润的小手抓紧了他肩膀的柔软绸缎。

朱紫寝衣轻而薄,随着动作层层叠叠潮水一般掠动,极暗的银线绣了细细密密的花纹,就仿佛深夜的水面泛起了一点映着月光的浪。

鼻端海棠香味越来越浓郁,他那泼墨般的美丽青丝披了一背,因为剧烈的动作淩乱委顿下来,落在她颤抖的雪白娇躯上,采衣的手颤抖着,抚摸上他略有薄汗的白皙颈子。

欢爱里,她很少主动碰他。沉络的眉轻一挑,凤眼里三分戏谑、三分魅惑,眼波流转,一双漆黑眸子微微扫过,刹那之间,有一种流泉夜涌的奢靡风情。

采衣使出了平生最大的胆子,舔了舔湿润的小嘴,第一次在欢爱中主动的仰头,吻了他的下颚。

在床榻上,他永远是掌控一切的那一个,她从来不敢主动碰他。

可是这样美的陛下,这样美的人。

她想着,忍不住就靠了上去,仰头小松鼠一样啃了啃他优美的下颌。

光洁的,坚硬的,令人颤抖的美好触感。

她沿着他的喉结,锁骨,薄薄的汗水凝在他优雅的颈间,留下一个绵软却温润的痕迹。

骤然,下颚就被狠狠掐住抬起,她还正茫然,就被强硬的手指撬开牙床,柔软的唇舌几乎吞吃掉她的内脏一般,吮吸走她稀少的空气。

“唔……唔……”

“小妖精,想让朕弄死你是不是?”他急促的喘息,几乎能听到紧紧咬着牙根的声响,妖艳凤眸里仿佛是水银里浮着颗墨色的琉璃珠子,此时眸里一丝亮光也无,但见黑的黑白的白,分明的欲望色彩竟有些骇人。

包裹住巨大欲望的嫩壁被撑得越来越涨,沉络一把将她抓下大椅,翻过去背朝上按在地上,以野合的姿态狠狠进入她,粗壮男根不断激烈进出,耸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几乎要将她撞飞出去!

灼热坚硬的男性下腹紧紧贴在饱满丰臀上,性感的来回抽插,放纵的驰骋耸动,采衣手肘顶在冰凉的玉石地面上,腰被高高拉起来,抖颤着翘起承受股间一阵激烈过一阵的疯狂操弄。

“啊!啊!啊!皇上!”持续不断的肉体撞击拍打声混合着激情的喘息呻吟声,被灭顶的快感冲击的眼前一片刺目白芒,采衣失神的睁大双眸,强烈的快意转化为几近痛苦的折磨,让她挣扎着想挣动,“不要了……啊……不要……”

她的整个上身都被抱在双臂间,紧紧箍住。他下身的艳丽衣摆随着抽插律动的动作在烛光下潮水般起伏波动,沉络细长秀丽的十指嵌入她抖颤的娇软指头缝隙,狠狠握紧,将身下少女的骨骼几乎扼断。

她的臀瓣被戳刺的不断上拱,飞溅而出的蜜液随着越来越激烈的挺动交欢滴在地上,剧烈的喘息伴随着他在耳畔近乎於撕咬的吮吻,她的小腹被他狠狠按压在胯间,一根粗红ròu棒飞速在雪白臀瓣间进出律动,将两人下体交接出操弄出细细白沫。

饱满诱人的丰挺乳房被用力揉捏着,那泼墨一样的青丝在地面上散开,如同蔓延的柔软乌檀木,黑漆漆说不出艳丽。

妖艳的美貌帝王狠狠抓握在雪嫩乳球上的十指开始微微颤抖,他的颈子交缠着她的颈子,手臂缩的越来越紧,紧的几乎要折断了她一身肉骨……

“啊啊啊────”最猛烈的一次高潮几乎是从血管中崩裂出来一般!

似有血色红墨一把泼上脸颊,采衣紧紧绷直了柔软的背脊,昂起头难抑的尖声浪叫出声!指甲由於过度的痉挛将柔嫩掌心掐出一滴鲜艳血滴,浑身剧烈的抽搐颤抖。

虚软的少女瘫软在地上,沉络揽住她虚弱下滑的娇躯,挺动腰腹大开大阖激烈顶撞充满弹性的臀肉,一阵恣意地密集抽插!

“嗯……”剧烈的快感让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结实窄臀快慰的顶住她的腿间急遽抽动,狂猛高潮席卷全身,他重重几下挺身,紧紧抵住狼藉不堪的红肿翘臀,滚烫的粘稠jīng液猛烈爆发开来,满满涌入她抽搐的mī穴!

持续爆发的男性不断喷射,他汗湿的额头紧紧抵在她的颈窝里,沉络一手撑在地上,一手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下腹尚未尽兴的持续戳刺……

******

手指虚弱的连弯一下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采衣缩起身体,像是个小小乖巧的小姑娘,连呼吸都是轻细柔弱的。

眼前烛光明灭,光线里潮润的空气竟然有烟雨一般的朦胧,沉络放下采衣时候,她脚都软了,膝盖一屈就脱力跪躺在了淩乱的紫檀椅上,任凭怎麽推都不肯动一个指头。

沉络是很愿意惯她点小脾气的,倾身覆在她身上,手指抚着手指,面对面低声说话。

江采衣其实也没听清他说着什麽,只觉得唇贴着唇,微微翕动的感觉那样温柔美好。

紫檀椅只够她一个人躺着,沉络便单臂搭在椅上,哂然坐在地上,一下下抚摸她湿润光洁的额头。

朱紫寝袍垂在身後长长铺展开去,襟口隐隐绣的是疏疏的几支合欢,浅淡银丝沉在纱下,四周是浅金的丝缀如意云纹,针脚烛光下细密轻巧。

说起了什麽之後,他就被逗得弯起眼眸低低笑了出声,凑在她耳畔低语戏弄,“朕欺负你?朕不是给你簪了发簪麽?”

“欺负人和簪发簪有什麽关系啊?”采衣迷迷糊糊的,枕在他的手臂上起腻,君王细长而清凉的指尖捧着她的脸,缓缓勾画着小巧的容颜。

“瞧你,云鬓、花颜、发簪都全了,下面自然该是芙蓉帐暖度春宵,如何能说朕欺负你?若无同床共枕,哪能修得白头偕老?”

“那陛下也不能……也不能……”羞得说不出话来,“也不能放纵成这个样子”这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好在他笑吟吟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缩成一团,将整个脸都埋进他的臂弯里面去。

帐外人影缓缓挪动了起来,似乎有内侍靠近的响动,沉络随手抓起地上的衣衫盖在江采衣身上,就点头唤人进来。

周福全和身侧的几个宫女都穿着红衣,宫女打扮的像喜娘一样,鱼贯而入,捧铜镜的捧铜镜,拿妆匣的拿妆匣,个个笑意盎然。

五个宫女,捧着一大袭光彩熠熠的殷红衣衫,采衣看到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说不出话来,只是吃惊的看着。

那是……

那是嫁衣。

“皇上……”她慌得硬是支起虚软的身体,茫然的看着站在身侧的艳丽君王。

那一袭红衣巧夺天工,被宫女托着伸展开了裙袖,金丝凤凰的羽翼鲜活的仿佛要振翅而去,尾翼的每一丝羽毛都纤毫毕现,沿着曳地的後摆蜿蜒垂下────这样夺人心魂的华丽绝美,这是封後的大朝礼服!

凤袍!

“朕说了要立你为後,然现在办不了大典,便先让少府做身衣服来试试。”说罢沉络十分有兴致的抓来那沉重华丽的红衣,披在采衣光裸的肩上。

她被强行举起手,穿衣入袖。沉络并没有规规整整的给她穿严实,只是套好了衣袖,握着带子绕了几圈收紧,就笑着将她一把抱起来。

“可是陛下,这不合规矩……”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衣妃,连四妃都还不是,却穿起了之後皇後才能上身的正红凤裙,一时间慌乱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宫正内侍们都只低着头,君王面前不敢乱发一语。

“娘娘不必担心,这衣服虽是少府按照娘娘的身量做的,却并不是正式凤袍,”周福全笑着说,“皇上只是让娘娘试个样子罢了。正式的凤袍光单衣就有九件呢,要等封後大典的时候才做得好。这件娘娘就穿上,让皇上高兴高兴吧!”

……试样子也不能拿凤袍来试啊!采衣还要抗议,身子一轻就被沉络淩空打横抱起来,连忙伸手抱住他的颈子,“可是……”

“可是什麽?朕求亲了,你答应了。”美丽的帝王微微扬起长长的尾睫,似笑非笑,“莫非朕的衣妃还打算抵赖?”

“陛下!”他那样低沉撩人的尾音弄得她耳朵透红,左右都不好意思见人了,“封後大典才能穿凤袍的……”

“穿吧。”美艳的君王淡淡低下颈子,白皙肌肤上被黑色的如丝头发轻轻覆盖着的黑色眼睛妩媚的看着怀里的姑娘,浅浅笑着,清淡妖艳,“封後大典是迎立的是朕的皇後,却不是朕的妻子。”

“采衣,朕一直想知道,自己的妻子穿上婚服,该是什麽样子。”

*****

少年时,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立个皇後,一定会绵延国祚。

作为帝王,他要的是稳固的山河和皇朝。

那时却从未想过,未来那个从此以後立於他背後,要相伴一生的女子应该是什麽样子?

或许,根本就不曾期待过。

直到江采衣出现的时候,他才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妻子。

这个女子,这个姑娘,不仅仅是他未来的皇後,更是他的妻,甚至於後者的概念越来越鲜明,压过了前者。

妻子啊。

那麽,如果他不是帝王呢?

如果不曾爱过苏倾容,他的妻子应该是什麽样子?

那一晚,她差点被大火烧灭了,葬在朝夕阁。

那一晚他将她带去了自己的寝宫,从此同床共枕。

她从此占据了他的一半床榻,从此月落星沉,都轻轻交接着呼吸,那个柔软的身体搂在手臂里好生暖和,是他难以割舍的温度。

然後,梦境中也出现了她。

梦中他不是皇帝,没有衰败的萧华宫和早生华发的母妃,他的一生阳光初绽,陌上春日,杏花细雨,他和自己的爱人都是普通人家的男女,一见锺情,一生挽手不离不弃。

梦里的爱人走在他的身畔,微微侧过头来,荣光含笑,一种素色的清雅美好。

他骤然睁眼,於金丝玉枕上撑起手臂支起身子。

他的梦里,那个共同携手一生的人,为什麽不是苏倾容,而是江采衣?

不是那个让他年少时尝尽了求而不得痛楚的人,而是这个人,这个想起来,就会让浑身血液都微微发疼的人。

她目如莲华,长发未簪花冠,执袖掩唇,在杨柳三月那样温柔那样羞涩的笑。

他梦里的阳光都淡去了,所有的视线都慢慢集中,全世界,只有她。

那般清晰。

五更锺,他坐在花梨木镶金龙床上,垂眸看着自己玉白色的手指,然後凉凉的压在心口,沉重如同铅石一样。

******

“……皇上?”被他抱着,采衣一身大红凤袍,却连鞋子都没有穿,赤裸着双脚窝在他的怀里,穿过浴帐的门帘,向皇帝寝帐而去。

两座大帐间是长长的回廊,全用沉香木搭建,白天出太阳的时候还是炽热的,夜晚已经凉意渐起。夜色展开去仿佛水墨丹青卷开的清雅画卷。

万千红杏花似微雨,雪白枝条月色下随风轻颤,活泼泼点点细红,枝枝萧索,从回廊侧面伸过来,淡淡的红从颊边拂过。

回廊伸出,远处皇帝寝帐如同楼阙一般灯火通明耸立,明亮夜明珠光透过层层帷幕,是一种极淡的暖白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

宫人簇拥,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

一盏盏暖调的宫灯,照的红杏越发鲜艳红润。

“等等,陛下,”她说,扯了扯他的头发,指着侧面的一树杏花,“陛下,臣妾想去够一枝杏花,陛下,带我去够,好不好?”

她光裸着脚,他自然不可能将她放下地,便微然哂笑应允,点头轻松抱着她步下回廊的木阶,足底踏在地上落满柔软花瓣的草地上,走入那一林压压的艳丽杏花深处。

“陛下,我要那一枝!”瞥见极美的一枝,采衣不由得伸出手去,高度却不够,“陛下,高一点啊!”

怀里的少女像个淘气的孩子,杏花的颜色映入眼底,沉络轻笑着,就将她举得更高了一些。

她方才承欢已经很累了,这会儿却硬是振奋精神将手指身去头顶高高的杏枝。

还没有够到,却看到更美的,就立刻放弃了这一枝,偏就要去够远处最艳丽的那簇。

“唔……那一支开的更好看,我去折那一支。”她松开了手,指着另一个更加玲珑繁华的枝头,“不要这一枝了,换那枝好不好?”

“好。”

艳丽的花枝无穷无尽,渐欲迷人眼,有了美的,还有更美的,她换了这枝,又要换那枝。

“陛下,那枝,那一枝更美!换去那里!”

“好。”

“旁边的!旁边那树开的更大!”

“好。”

“这枝,就这枝!”

“好。”他微笑着,微微低头,温暖的颈子贴着她的肌肤,无论她说什麽都说好。

极愿意。

极愿意她这样任性着,极愿意她这样赖皮着,极愿意她这样腻在怀里,说些恋人才说的话,做些恋人才会做的事。

沉络微微仰头,稳稳抱着怀里的姑娘,看她纤细手指奋力抓着头顶短短一截开的繁盛的红润杏花,然後使劲折下。

杏树纸条发出清脆的裂响,在她松手的瞬间反弹回上空,顺便摇落洒了两人一头一身的花雨。

细长手指就微微收缩,沉络将采衣伸展出去的身躯收抱了回来,连带着怀里一捧折落的芬芳杏花一起搂在怀里。

江采衣满脸通红的抱着一大丛杏花,抬头去看低头凝视她的帝王。

黑色流泉一般的头发流淌在朱紫红的艳丽衣袍上,蜿蜒着流过那上面金线的牡丹,带着妖艳的味道。

远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手臂温暖的不可思议,艳色盛世,美绝天光。

手腕突然就有些发抖,穿着殷红凤袍的姑娘在君王的怀里缓缓直起身体,在一丛杏花中折了最艳丽的一朵,摒着呼吸,缓缓拢起帝王披散的长发,将那朵花枝插在了他漆黑顺滑的发间。

见他有些疑问意味的微微扬起眉,娇柔的姑娘一脸绯红的圈住他的颈子,突然就抚摸了一下他簪在自己发间的芙蓉发簪,对他说,

“陛下……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她顿了一下,“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刹那间潮水般的激越感情从五脏六腑泉涌而出,怀里这温暖的小小重量似乎沉到无法负荷。

沉络头一次觉得似乎无话可说,也说不出来,只是仰头,看着月色下怀里圈着他颈子,有着温暖黑眸的姑娘。

月色下,重重的杏花林,夜露流雾一样伏在脚底,而北周未来的皇後一身殷红凤袍,被自己的夫君抱着,漫漫花的芬芳。

她选了一枝又一枝红杏,挑了一朵又一朵,就是希望簪在他发上的,会是最最丰盛艳丽的那一朵。

成婚,就是结缘。

就是一男一女,在天地间携手共渡,将一生一世负予,从此风雨共舟,从此不弃不离。

所以这样美好的事情,只有一次怎麽能够。

她小声的说着,手指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温暖而柔软的磨蹭,“陛下,江家采衣,好愿意嫁给你。”

愿意嫁给你,从此花开花谢,月圆月缺,都一起渡过。

“穿一次凤袍也可以,穿两次也可以,穿几次都可以。”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花不算什麽,但是想告诉你,愿意和你在一起。

不知道用什麽来表达,真的愿意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啊……原来,妻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美艳的帝王微微笑了,一双细长的凤眸起初是微微闭合,然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菲薄的眼皮缓慢的动,打开了一双潋灩春水连波。

如果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普通男人,那麽妻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如果他不是皇帝,应该就会在桃花开的烟雨江南,带着满满的一船聘礼乘舟顺流而下,去找那个能打动心弦的姑娘。

春日枝头上杏花满满时,他就等在将要出阁的姑娘门前,挽发整衣,递上悉心折下的花枝,一揖於天地间。

然後说,“在下沉络,仰慕姑娘已久,今日特来迎娶,奉迎於家宅。万请不弃下嫁,以全心意。执子之手,死生契阔,千山万水,永不相离。”

如果那姑娘是她,如果那妻子是她。

真是……

极愿意,极愿意。

☆、螢火 完 h

皇帝寝帐极为宽阔,宽阔到了有些空荡荡的程度,只有正中央的巨大床榻极为醒目,矮矮的高处地板大约二尺余,四面层层叠叠的数层帷帐都已经由内侍拂分开来。

水红蜀绣锦被上绣着灿烂的凤栖梧桐的图样,整个睡下七八个人也有余的大床犹如青色的枝叶蔓连,拱护着中间一簇的娇艳红花,

一握青丝沉在床褥间,瀑布般的秀发在锦缎间蜿蜒曳地,帝王腰腹缓缓磨弄着,侧耳倾听身下姑娘柔弱的,求饶的小声细语。

方才两场缠绵早就已经透支了采衣所有体力,大红凤袍展开,摊开在两人身下,沉络并没有太过狂暴的折磨她,而是温柔却有力的在她腿间性感起伏。

可是这样温柔的厮磨也很折磨人,采衣吟叫了一声,手指就抓住了他散下的寝衣,沉络秀发披散,发丝间隙一线隐约露出的肩胛优美而锋锐,犹如振翅欲飞的蝶翼。

腿间的欲根依然灼烫坚硬,隐隐狂暴涨大着,将原先射入的白浊都挤了出来,染湿了身下的红艳。

这样温柔的激情对於男人而言实在是难以隐忍的折磨,偏偏采衣身体明明已经软到了极点,xiāo穴却不由自主的骤然收缩了一下,吸吮着粗红ròu棒的交欢处仿佛瞬间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嗯!你真是……”

采衣只觉得他在耳侧轻缓的吮噬骤然紧了紧,咬出一个血红的印子,翻身就抬起双腿折在双乳上,下身狠狠抽插起来,肆意用她紧致湿热的mī穴舒缓几乎爆裂的欲望。

采衣已经连挣扎喘息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软软的噙着泪珠任他摆弄放肆,双腿分开压在双乳两侧,将饱满的丰乳挤的更加高耸,摇晃间极其诱人。

这个姿势能最大程度的敞开花穴,任他肆意抽戳放纵,沉络剧烈喘息着,欲念再也无法压抑,青筋暴出的可怕粗硕重重撞上最柔软她的地方,强烈快感像烈火一样卷烧上全身,丝毫没有熄灭的兆头。

“不要看……嗯嗯……”采衣只觉得自己在狂潮中沉浮,无助的在大床上随着他的挺动来回晃动,下身几乎已经撑开到了极点,惹出一阵一阵带泪的娇吟,又麻又痒的快感不断在他抽动的地方汹涌。

欲望之上还有欲望,极限之上还有极限。

小腿因为激情而痉挛抽紧了,身体被他带着冲破一层又一层的疯狂极限,尖锐的快感之後是第二波,第三波!一次比一次狂猛,一次比一次炙烈!

她意识恍惚,眼前白光闪错,柔嗓沙哑,在激越的高潮冲刷中颤抖,觉得自己快要被巨大的浪潮给冲散了,若不是被他牢牢抱着,就会从云中摔跌下来,碎成粉末!

“嗯……嗯……”巨大ròu棒在双腿间蛮横冲刺,抽出淫浪蜜液,持续爆发出的猛烈快感让她不住哭喊着摇头,不能再承受更多,“陛下求你……啊!啊!啊!啊!”

“真紧真湿……哭成那样,怎麽还舍不得放开朕?”沉络愉悦呻吟,柔密的花穴在眼前汁水横流,嫣红花穴里一根粗大的让害怕的赤红男龙狂野进犯律动着,那样剧烈的视觉刺激让激情的热度陡然拔高。

绝丽的年轻天子咬着牙抽身退出,再狠狠尽根戳入,密集的一阵放肆逞欢。身下被淫辱操弄的xiāo穴发出娇柔水声,“求啊,朕喜欢听你的声音,哭着求朕玩你,嗯……”

空荡的帷幕里回荡着清晰的欢爱声响和喘息,沉络下身压着柔软的娇躯,毫不间歇的狠插狠拔,湿漉漉的粉丘仿佛被人撕开的花瓣一般,哆嗦着包裹紧快意发泄的欲龙。

“喜不喜欢朕干你,嗯?”上下跳动的丰乳被一左一右大力抓握住放荡揉捏,怀里的小女人双颊赭红,被干的小嘴都合不上,臀肉随着抽插的动作一颤一颤,看的他浑身紧绷,恨不得就在床上弄死她。

“啊!啊!皇上!皇上!”她被他从床上抱起来,下半身维持着交欢的姿势站在地上,抵着床柱狠狠抽戳了一阵,mī穴汩汩流出的淫液都被捣成白沫。

“不要……不要……”这样站着的姿势让她的mī穴狠狠压在他的欲望上,更深更粗大!他松敞着衣衫,按着她颤动的臀肉激烈律动,蜜液和白浊顺着两人的腿股流下地面,下身一片湿热交接,充满着肉欲的味道。

最终还是被他带回到大床上,翻过身去按压下腰,翘起丰臀承受粗大ròu棒的快速耸弄。

年轻的天子欲望强盛异常,即使激射过後也毫不停止抽戳,在她身上的每一处肆意发泄着。采衣哭着求着,腿根处,双臀间都流着带着男性麝香的白浊jīng液。丰乳在他的手指里饱胀着摇晃,一点樱红尖端被挤出了指缝,也沾满男性纵欲过後的淫靡白浊……

他的发,她的凤袍淩乱纠缠在一起,大床上的蜀绣锦被上缀着一颗又一颗明珠,攒攒如同星芒浮动,因为疯狂的交欢而褶皱,滑下床榻,殷红明亮的被角拖曳在地上。

身下的姑娘已经软倒,过渡的高潮洗礼後软软陷在床褥间,帷幕外隐隐有人影焦急却无措的犹豫着。

许久,喘息声缓缓停止下来,沉络支起身体,一手撩开最里面的一层纱幔,凤眸带着纵欲的湿润痕迹,淡淡问道,“你进来干什麽?”

周福全吓得膝盖一软,立刻就跪了下来,“启禀陛下,南楚太子宇文靖殿下的行辕到了!此刻,太子殿下正在帐外等着陛下召见呢。”

“哟,他居然活着到了?没被刺死在路上,还算幸运。”沉络闻言懒洋洋嗯了一声,放下纱幔撑起了手臂,挥退了周福全,将尚未尽兴的欲望从采衣腿间抽出来,惹动小小的嘤咛声。

指头卷上江采衣的发梢,艳丽的帝王扯着她後脑的青丝,向下身按了按,“采衣,来给朕收拾乾净。”

浑身娇软的姑娘哪里还有力气,只被他强压着凑近那根狰狞粗大的欲龙。巨硕男根伸出瑰丽的朱紫衣袍,上面沾着喷射过的白液和晶莹的蜜液。

软软小嘴张开,却怎麽也含不进去那样粗红的热铁,只得羞红了脸伸出舌头慢慢舔舐。

炽热腥香的味道抵上舌尖,南楚太子据说就在外帐,采衣的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吮了一会儿,那欲望却却不见任何消软,反倒更是灼烫粗大了,手指都难以握住。

“啧……算了。”沉络推开她,指头在江采衣的发顶上宠溺的抓了抓,轻笑一声,也不在意下身的状况就起身下床,随意披了一件玄色黑金大氅。

“周福全,宣宇文靖去北帐。”

******

南楚太子殿下十分痛苦的等在北周皇帝帐外,脸色带着牙疼似的铁青。

脸色铁青不是因为皇帝陛下居然无视他的到来,而将他晾在帐外等……谁让人家是皇帝呢?还是强大北周的皇帝。他宇文靖作为一个邻国太子也没啥好抱怨。

脸色铁青是因为────宇文靖其实并不想今晚就和沉络打交道。

虽然他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天玺皇帝,可是单看他治国这麽些年来的手段,他就可以断定,这位皇帝绝对绝对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呃,本来,宇文靖是不用立刻来拜见沉络的。他出访北周,应该在到达京城之後,由礼部接待,择个好日子再正式入宫拜见。

可是,今晚宇文靖的行辕刚好到达京畿猎场,好巧不巧的,沉络御驾也在……

既然人家皇帝的御驾行辕都已经明晃晃的摆在猎场上了,宇文靖也不好过而不拜────否则一顶藐视帝尊、失礼失格的帽子压下来,足够让沉络直接砍了他。

……太子又怎样?他的脚可是踩在人家北周的土地上!

“皇上宣殿下去北帐。”接引使臣恭敬引路,“殿下请跟走这边。”

宇文靖在他身後走着,眼底有着淡淡乌青。

此次出访,宇文靖大概走了将近三个月,如今才终於终於抵达北周京畿。

只是,这一路他走的实在惊心动魄,刺杀啊意外啊的就没断过。

宇文靖本人虽然活着到达了北周,可他随身带着的亲卫也在路上折了至少一半。

苦笑了一下,宇文靖扶了扶额头。

派刺客来的不作第二人想────淮王。

眼看着父皇身体渐渐式微,夺嫡争储也越来越白热化。而他光是出访个北周,就快要被淮王派来的刺客烦死了!

南楚皇室子嗣繁荣,不过最成器的两个,就是排行老三的太子宇文靖,和排行老六的淮王宇文彻。

说到这个,宇文靖简直羡慕死了沉络────他父皇怎麽就生了他这麽一个儿子,没有半个争帝位的人?多好啊!

宇文靖真恨不得自己能早出生几年,把那些弟弟们全部弄死在娘胎里!

楚皇宇文治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对於两个儿子完全不信任。他捧起淮王来制约太子,又扶植文官制衡淮王,零敲碎打的拔除两个儿子的爪牙。朝中官员升降,人才遴选,乃至边关军功的赏罚,也要以制衡这两个儿子为第一优先。

在楚皇眼里,和太子、淮王的关系虽是父子,但首要是君臣。防着这两个儿子逼宫夺权才是最重要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闹到现在的结果就是,南楚国内的局势乱七八糟。

皇帝、太子、淮王,三方势力彼此剑拔弩张────皇帝在朝中压着太子;淮王被外派到北面的蜀疆,拥兵自重;而太子一方面盯着老爹的身体健康状况,一面还要盯着蜀疆的弟弟淮王……

国内的形势还料理不过来,宇文靖就被自家老爹一道圣旨急急派来出使北周……听说北周要动兵,举大军讨伐瓦剌,不出使不行啊。

……开玩笑,北周打瓦剌,可是会一直打到北海的!

北海是什麽地方?是大名鼎鼎的北海关,是南楚的国界线!万一北周军打着打着,直接跨过边境打进南楚怎麽办!

於是,宇文靖就带着这个极其重要的任务来了────与北周皇帝订立盟约,阻止沉络攻打瓦剌。

退一步,如果沉络一定要打,那就必须让北周允诺,他们打完瓦剌後绝不侵犯南楚边境。

……真是天真啊!

宇文靖再再叹了一口气,父皇一向疑心最重,怎的这回却如此天真!

盟约是要谈的,但是谈了又怎样?一纸盟约,难道就能制得住那位天玺皇帝?

真到了开打的那一天,邻国盟约什麽的,就不要指望人家恪守了好吗?

重重揉了揉额头,将国家大义什麽的先放在一边,宇文靖思考着……他的当务之急倒不是定什麽盟约,而是先保自己的命!

******

一边儿宇文靖被接引使者带着赶去北帐,另一边儿,雷宇晨已经领着一万左右的羽林军前来猎场,护卫圣驾。

哪,皇帝陛下是可以任性起来就随随便便带着宠妃到处策马游玩的,羽林军却是不能任性的。

陛下御驾去哪里,他们就算追到吐血,也得追着去护驾啊!

眼看沉络从寝帐中出来,雷宇晨连忙跟上去,一起走向北帐。

在陛下身边无拘无束惯了,雷宇晨一面走一面就忍不住八卦起这位南楚太子宇文靖,从长相身材到私生活,从南楚皇族的父子关系到男女关系,隐隐还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宇文靖太子比沉络还大个五六岁,刚过而立之年,据说比他那个父皇靠谱的多,也有能力的多。只是啊,南楚最近风雨飘摇,再有能力的太子也难以力挽狂澜。

“陛下,宇文靖今晚拜见,是要商量盟约的事情罢?”八卦完之後,雷宇晨问了点正经的,啧啧一句。

想当然耳,北伐军将要一路打到北海去逼近南楚边境,对南楚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本来,两国之间隔着瓦剌草原,也就等於隔着一条隔离带,北周怎麽打也犯不到南楚去,南楚是很安全的。可现在,北伐军剿伐瓦剌,等於是贴着南楚边境线打仗!

楚皇能睡得着觉才有鬼!

沉络淡淡轻笑一声,玄色衣袖微微扬起,侧头弯起凤眸看看这个粗犷的直肠子爱臣,“不,宇文靖这是求朕的庇护来了。”

“……啊?”

“他这一路,怕是饱受淮王的刺客惊吓。”美丽的君王青丝仍有微微湿润,他慢条斯理的擦着头发,从衣袖里伸出来的手腕有一种优雅的傲慢的弧度,“所以他来见朕的真正目的,是想求朕保护他平平安安活着回去。”

“可是……楚皇他不是要求太子来订盟约麽?”

“订盟约当然没问题,他要定几个,朕就定几个。可是,宇文靖但凡不是只猪,就该知道这种盟约对朕而言,根本没有半点约束力。订盟约只是为了回去给楚皇交差,宇文靖着急要保的,大约也只有他自己的命而已。”

雷宇晨小心翼翼的问,“那,皇上……你打算让宇文太子活着回去麽?”

“看看罢。”沉络淡淡微笑,“如果太子是个废物,朕倒不介意杀了他,让楚皇和淮王去斗。如果太子还有点能耐,就放他回去继续和淮王相争,搅得南楚**犬不宁最好。”

雷宇晨咋了咋舌头,摇摇头。

楚皇、太子、淮王。

南楚的江山都快要被这三个人明里暗里给倒腾碎了。

楚皇疑心重重,防着两个儿子夺权,而太子和淮王又在彼此夺嫡,晾开了架势等着楚皇驾崩,好抢班夺权……

南楚内讧,沉络没少在暗中推波助澜、添柴加油。呃……当然,指望陛下不要在这种时刻补刀添乱,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雷宇晨侧头看去,美艳天子微微挑起凤眸看着前方的大帐,艳丽的嘴唇呼出冷峻的气息,荡漾在夜色里。

******

烛光从低垂的几重帷幕中透过明亮光线,不同於正寝帐的清雅,北皇帐布置得十分华奢,光是照明用的夜明珠就一个指头数不过来。

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子嵌在两人都无法合抱的香檀木紫金柱上头,盘旋而上,如银河白练般照的偌大的地方恍如白昼。

宇文靖先一步来到了北帐,恭恭敬敬的等在帐子里。随侍的侍卫们环绕着在外,帐内香烟嫋嫋,有娇柔纤细的宫女们侍奉茶食。

宇文靖被引着盘膝坐在下首,面前的矮几上放好了烹茶的盏碟和玉碗。

两只绿铜釉貔貅香鼎蹲在高而细的金竹节上,貔貅足底是莲座上捧成的千叶莲花,香都焚在花心的莲蓬里。几缕雪色薄烟飘渺从貔貅兽口中幽幽逸出,散到半空中就透明飞散了,只有香韵愈加甜美浓郁。

宇文靖闻久了这味道只觉得头壳发木,浑身绵软,腻腻的很不舒服。直到皇帝陛下进来,微风一样的海棠清香骤然冲散了满室甜腻的味道,他的神经才清明起来。

眼睛瞥见玄纱紫袍一角,宇文靖就单膝点地跪了下去,“外臣参见北周皇帝陛下。”

沉络点头叫起,迳自走来,宇文靖平身,抬头。

“嘶────”皇帐里传来清晰可辨的下颚喀拉声。

南楚太子殿下目光停在北周皇帝陛下的脸上,定定的僵在那里。虽然是极为大不敬的行为,可他就是挪不开眼神,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早就听闻这位皇帝的容貌恍若天人,心里也不是没有准备,然而宇文靖就是维持不住脸上完美的笑容,浑身狠狠颤了一颤,牙齿狠狠咬到了舌尖,一阵锐痛。

身为太子,美人儿他见得太多,可真正美到这种倾国倾城的祸水级别……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沉络越走越近,相应的宇文靖脖子也越仰越高,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在皇帝陛下身上,连一旁周福全狠狠的咳嗽声也恍若无闻。

沉络身後的雷宇晨脸色比锅底还黑,恨不得直接冲上去连剑带柄抽死这厮────让你盯着我家皇上看!让你流口水!

其实,也不能怪宇文靖失态,常人第一次见到沉络有这种反应,实在是极其正常。

沉络越过宇文靖迳自坐在上首,矮几下铺着象牙席,席面凉白如雪,边沿缀着白璧环扣,席面通体编织成人字形纹,薄如竹篦。

朱紫色外衫,玄色罩袍展开在象牙席上,一层一层清艳穠丽的颜色压叠,偏生叫他的美貌死死压住,正如夜下牡丹徐徐绽放,傲慢骄矜又艳丽异常。

坐定之後,皇帝陛下凉凉的看了宇文靖一眼。

宇文靖顿时清醒,赶忙谢了恩在下首坐好。後槽牙狠狠磨蹭了两下,才止住浑身上下那种不自在极了的感觉。

啧啧,原来所谓的有人不受美色蛊惑,只不过是美丽的程度不够而已,在这位皇帝陛下身边不犯晕,那可真是高难度的活儿啊。

不过太子殿下毕竟是太子殿下,眩惑了一会儿,也就勉强压抑住了惊叹,而坐在上首的沉络已经十分亲切的和他寒暄起来。

两人都是老油条了,哪怕心里恨不得把对方嚼吧嚼吧撕了,脸上也一丝破绽都没有,相互寒暄,彼此关心,气氛融洽至极。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俩人是多年相交的好友。

宇文靖端着茶盏敬上去,一面笑谈,一面暗暗观察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北周皇帝。

天玺皇帝美貌自不必提,只是衣衫并不十分端正。

襟口散乱,锁骨上暧昧红痕未消,长发挽的不甚整齐,殷红内衫的袖口让人看一眼,就以为要掉进了销魂窟。

他一身纵情逞欢之後慵懒意态,凤眸尾的白皙肌肤上,淡淡薄红尚未来得及收敛。再加上红艳到让人不敢逼视的唇瓣和浑身散不去的暧昧气息────啧啧,这位皇帝召见他之前在干什麽,同样身为男人的宇文靖心照不宣。

扯了扯领口,宇文靖觉得嗓子有些发干,然而眼睛触及到沉络目光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就如同被人大雪天灌了一桶冷水,乍然清醒。

这样放荡靡丽的气息,这样俊丽妖艳的一个人。明明就刚从女人身上下来,那眼神却分明透着异乎寻常的冷峻和清醒,甚至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骄矜。

“太子一路辛苦了,”沉络缓缓吹凉手里的雪顶含翠,“楚皇身体可好?”

宇文靖苦笑:果然天玺帝不好打交道。

沉络会这麽问,一定是掌握了情报,知道楚皇的身体状况很糟糕。

这时候他如果回答“父皇身体康健无虞”,倒是显得南楚十分心虚了,只好笑道,“承蒙陛下关心,父皇一切都好。只是毕竟已届耳顺之年,比不得陛下春秋鼎盛。”

话说完,宇文靖抬眸看了沉络一眼,果然看到北周皇帝陛下淡淡一笑,银勺在茶盏里拨了拨。

陛下春秋鼎盛……意思就是我父皇老了,但咱俩却年纪差不多。以後,我就会登基成为南楚皇帝。陛下您还是和我打好关系,比较符合长远利益吧?

宇文靖能接得住这话,沉络毫不意外,好歹是一国太子,这点应对能力还是该有的。

只是,那南楚皇帝他当不当得上,可不由得他宇文靖说了算。

“陛下,”宇文靖起身拜了一拜,又坐回去,“实不相瞒,此次父皇使孤前来谒见陛下,是为讨伐瓦剌一事……”

南楚太子挤出一个十分为难的笑容,“陛下伐瓦剌,本属自家国事,外臣不宜置喙。可是,征伐瓦剌,就会逼近北海关。这,未免和我南楚边境太接近了些,还望陛下三思。”

宇文靖嘴上说三思,可内心也知道沉络在这件事上恐怕不可能让步,他不过是想用两国的交情道义来压一压天玺皇帝罢了。

瓦剌几年前和北周交兵,就已经惨败而归,狼突江以南的地界全被北周并吞而去。现在沉络要继续用兵,显然是不打算让病虎痊癒,要一举永绝後患。

北周皇帝陛下微微一笑,“先帝在位时,瓦剌曾经兵逼都城,俘虏了朕的父皇,致使先皇崩於旭阳关外。如今朕发兵,是为先帝洗雪前耻,无需三思。”

切!

宇文靖暗忖,说的可真冠冕堂皇!陛下您心里难道还真把你那死鬼父皇当回事?拉什麽大旗作什麽虎皮啊!脸上却仍然笑盈盈的,“可是陛下,瓦剌早已毫无还手之力,且一族人吃食、布匹、经济,都依赖於中原,皇上何需赶尽杀绝呢?”

沉络闻言就微微抬了抬眉毛,修长优美的身体靠在了身前矮几上。漆黑发丝檀木般蜿蜒在身侧,发上别着一把犀角书,那是比南海红珊瑚还更稀罕的红色犀角,是非常少见的殷红色,他似笑非笑,带起一天一地伶仃的风情。

“瓦剌本身自然没什麽还手之力。”那倾国倾城的天玺皇帝淡淡笑道,“可若碰上有心人暗中相助,就说不定了。太子有所不知,朕几年前和瓦剌开战时,竟然发现他们的骑兵皆以铜皮包裹马头,人人配以生铁偃月刀……瓦剌草原向来贫瘠,却能装备得如此精良……朕不得不小心。”

宇文靖笑脸微微僵住。

瓦剌不产铜,他们能用铜皮包裹马头,显然是有人暗中襄助了大量铜器!而生铁偃月刀嘛……则是南楚的特有兵器。

沉络的话语义十分明显,就是指责南楚暗地资助瓦剌兵器铜铁,勾结瓦剌进攻北周,下宇文靖的脸。

宇文靖的牙齿咬的格叽格叽的,偏偏脸上笑得十分和蔼……就算我南楚不义,你北周又光明正大的到哪里去?!

太子和淮王的夺嫡之争,天玺皇帝陛您一点儿也没少掺合好不好?!

夺嫡初始,他用尽权谋,才说动父皇将淮王宇文彻打发到南楚最偏远的蜀疆,本以为窝在那麽个破地儿,淮王只会就此衰落下去,便也就没再把他当一回事儿。

哪里知道,这个北周皇帝居然暗地里面给淮王私授钱粮,搞的淮王越坐越大,拥兵自重,生生将一个穷乡僻壤的蜀疆搞成了国中国……这会儿,陛下您倒有脸指责南楚私通瓦剌了?

极品雪顶含翠喝在舌尖都是苦的,宇文靖气极,却不能站起来指着沉络的脸大骂彼此彼此。

没办法,两国现在的国力相差实在太大,遇到什麽事情,也只能由南楚低声下气。

自沉络执政以来,北周和南楚虽然是独立的两国,但实际上,南楚是要向北周称臣的。

两国交往时,国书上要写“臣楚致书大周皇帝阙下”。

那个“臣”字虽然扎眼诛心,却必须要写。

南楚使者出使北周,递送国书的时候都是跪着,而北周皇帝坐着。反过来,北周臣子出使南楚,递国书是站着,南楚皇帝也要站着,上国来使,为下国之主。

这也就是楚皇宇文治死也不愿意会见沉络的原因。

两国皇帝一旦碰面,沉络坐着,宇文治却要站着,对於唯我独尊的皇帝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沉络盯着宇文靖的脸色,要笑不笑的勾着嘴角,嘴唇艳红灼人,染尽春光水色,修长指头捏着一只三秋杯轻晃。

宇文靖的眼眸似乎被那杯子紮痛了,轻轻的眯了一下。

三秋杯造型轻灵娟秀,胎体薄如蝉翼,从杯子内壁可看透外壁花纹。胎体上描绘了两只在山石花草中翩跹飞舞的蝴蝶。因为胎体太薄,所以连拿捏时都要小心翼翼,手既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否则杯体就有可能由於冷热微小的变化而炸裂。

这样珍惜的宝贝,是南楚特产。官窑里一年也烧不出来几个,连南楚皇宫里轻易都不拿来使用,只做观赏,而北周皇帝陛下却能随随便便捏来泡茶。

宇文靖只觉得今日心里叹过的气比一辈子的还多,面上仍旧强作欢笑,“陛下,这毕竟是在我国边境大举动兵,有伤两国交谊。”

“啧,”沉络微笑,冰玉一般的指头浅浅敲着三秋杯的边缘,指甲和薄薄瓷胎碰触时有音乐一样清澈悦耳的声音,“既然贵国这麽不放心,朕不出兵也可以。但瓦剌绝不能留,那,就请贵国出兵,替朕把瓦剌残部清剿乾净吧!”

宇文靖扶闻言差点忍不住抄起手里的茶盏,泼眼前这美艳狐狸一头一脸!

────丫装什麽大度啊?!

谁不知道南楚国内的情况?哪里匀得出兵来去打什麽瓦剌!

现在南楚大军一共就三拨:淮王割据蜀疆,拥兵自重。太子的嫡系军队全部压在蜀疆外的州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有个三七二十一,淮王反扑。至於楚皇宇文治手里的那些金吾军,一方面要挟制太子,另一方面又要挟制淮王,父子三人皆是虎视眈眈,一触即发,谁的军队也不敢乱动弹。

简而言之,南楚根本腾不出手来替你北周剿伐瓦剌好不好!

沉络仿佛是嫌宇文靖的心口不够疼似的,状似无意的加了一句,“或者贵国也可以在朕出兵期间纳贡,提供岁币,朕可以保证与贵国秋毫无犯,如何?”

这一刀补的太子殿下好容易顺下去的气又涌了上来!……有没有这麽无赖的啊!摔!

这什麽逻辑啊?你大军压境威胁我边关,我要求你不犯我国境,天经地义,你居然还趁机让我给你纳贡?

明明是你不对,却让我花钱买安心?

何况,这安心真的买的来麽?一年几百万的贡银,我真金白银掏给你了,你就真的不打我了?真要打我了你难道还会把钱退回来?

天玺皇帝你个@#¥%……&*……

然而,肚子里头骂的再怎麽恶毒,宇文靖表面上还是一副和睦共处的笑颜,“陛下真是为难敝国了……”

宇文靖涩涩说着话,抬起眼睛,难受的瞟了一眼握刀站在沉络背後,一手搭在刀鞘上的雷宇晨,嘴里泛起微微的苦意────南楚国内,已经没有这种堪当大任的将军了!

身居高位的将领虽然多,真的打起仗来,却没有人可以撑得起局面。

原先……还是有一个的。出身南楚名门孟家,小小年纪就领兵数万,英姿飒爽,为南楚守着帝国大门,驱逐海寇。

可惜,虽然那孟家少年尽职尽责、恪守本分,却终究还是因为坐拥十万大军的缘故,而被楚皇猜忌。

楚皇一方面依靠着孟小将军守国门,一方面死死打压着他。

直到一年,海寇进犯,一连几场苦战都压在孟小将军那里,而另一个关口的废柴守将却莫名其妙轻轻松松打了几场漂亮胜仗。

於是,楚皇终於觉得有人可以取代孟将军了,就忙不迭的将孟小将军锁拿下狱,升了那个废柴守将的职。而孟小将军则至今毫无所踪,连个下落都没有。

这件事过去许久许久之後,楚国上上下下才反应过来────海寇是故意的!

他们故意强攻孟小将军,却在另一关口任凭废柴守将大获全胜,让楚皇误以为孟小将军不再是不可替代的,立刻就放开手脚除掉了他。

海寇,终於灭掉了这个心腹大患。

再再然後,当悔不迭的楚皇得知,那帮海寇和北周丞相苏倾容常有来往私交的时候,才骤然明白是谁给海寇出了这麽一个好主意,顿时一口鲜血喷在桌上,十天半月都没缓过来。

然而,那个孟小将军,却已经消失,再也不曾出现过。

北周怎麽一个个都是不省油的灯啊!宇文靖真的很想大吼一声,心力交瘁。

既然说不动沉络撤兵,那就只好订立盟约了。

宇文靖心里明白着呢,他可真心不指望这个北周皇帝去守约。

天下哪里有永远的盟好?能占便宜的时候,指望天玺皇帝发挥君子的道德水准恪守盟约,那也太不靠谱了……但是,这盟不结也不行啊!

好歹,得给父皇一个交代不是?

於是太子殿下就煞有介事的和北周皇帝陛下三一三十一的谈起盟约细节,虽然两人心照不宣这盟约是定着当好看的,沉络还是给足了面子,陪着宇文靖来来回回讲条件。

沉络十分大方,直接写了一道诏书给宇文靖,大意就是只要南楚不捣乱,等征伐瓦剌成功之後,割让北海草原一州十三城给南楚。

宇文靖笑得十分尴尬,接过诏书。

天玺皇帝陛下这空头支票开的……

瓦剌还没打下来呢!能不能打下来还两说呢!你割让还没打下来的地方忽悠我,不是慨他人之慷是什麽?

北海草原现在还不是你北周的领土呢好不好?你就已经以领主自居了?

一州十三城,你打发叫花子呢啊?

“看来太子对这条款并不满意,”沉络看着宇文靖怎麽也藏不住的难看脸色轻笑,敲敲案几。

一旁的周福全立刻会意,打开大帐角落的冰鉴(就是古代的冰箱),取了几只嵌着金菊的冰块来,捧给沉络,再捧给宇文靖。

“陛下,”宇文靖叹息,不多罗嗦,“陛下仁慈慷慨,敝国还有什麽不满意。”

“楚皇自然是满意的,”沉络眯起风流入骨的艳丽凤眸,“不满意的,怕是太子你吧?”

於是宇文靖浑身一凛,知道谈正事的时间到了。

宇文靖不再停留在座位上,而是整肃衣冠在沉络面前端端正正的跪下来。

沉络垂眸手指拨弄着那几块碎冰,笑看着宇文靖,青丝如绣丝蜿蜒,朱紫衣衫上合欢银绣摇曳生姿,曳一地春华任率。

“不瞒陛下说,”宇文靖定定看着沉络,“这一路,孤实在不堪淮王骚扰,此次出访,淮王派了无数刺客想让孤葬身途中,虽然孤终究还是平安到达了贵国,却是大费周折。若不是父皇嘱咐孤,孤怕是没有精神来和陛下立盟了……”

宇文靖顿了顿,终究牙齿一咬,强自压抑着不安的感觉,将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孤知道,淮王一直和陛下您交好。否则,以蜀疆之地的贫瘠,他根本不可能拥有如今的势力。而孤……孤与贵国慕容世家也有些许交情,如果陛下能够保孤平安回国,孤一定切断和慕容大人的一切往来。”

意思就是,我不勾结你北周慕容家,你也别勾结淮王给我使坏!

沉络大笑起来,手指扶着额头,“太子殿下可真不怕死。”

本来是极硬的一句话,他说出来的时候眯着眼,淡淡的睫毛阴影在眼尾处有如一勾什麽鸟的翎毛,鲜艳慵懒,语尾又拖得那样长,竟然听起来万分撩人。

宇文靖跪在原地,面容虽然镇定,但是难免也有一丝发怵。

南楚国内虽乱,可是北周国内也不是静水一潭吧?

北周世族林立,反复和皇帝争权。并且这些世族私底下还和南楚皇族有着许多生意上的私人往来,至於政治上嘛……多多少少也有纠葛。

他都已经明明白白的点出来,南楚皇族和慕容家是有勾结的,怎麽这位皇帝陛下一点也不惊讶不愤怒,反倒是看热闹看的很开心的样子?

“好罢。”沉络扬了扬手,“朕知道淮王给太子你制造了许多麻烦,不如这样……”

长睫一扬,美艳的皇帝陛下将茶盏放回案几上,亲手将宇文靖扶了起来,“朕此次北伐,可以给你个额外的好处。”

“什麽额外的好处?”

“淮王所在的蜀疆距离北海关很近,既然如此,朕在征伐瓦剌的时候,可以将所有瓦剌残部逼向北海关,逼入淮王所在的蜀疆,如何?”

宇文靖黑眸顿时明亮!

沉络继续诱哄,“瓦剌残部冲入蜀疆,淮王定然必须举兵抗击。瓦剌残部虽然弱小,但是在破釜沉舟情况下,必以全族之力来对抗淮王。两方拼个你死我活,只会两败俱伤。两边死得差不多的时候,太子再出兵收拾残局,届时不但可以灭了瓦剌,也可以顺路收拾了淮王。”

宇文转动眼珠,靖激动的嘴唇有些颤抖,有些疑惑的看着沉络,但眼睛里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嗯,他自然清楚这位北周皇帝绝对不可能安什麽好心眼,可是他提出的,是让人丝毫无法拒绝的优异条件。“陛下你……真的愿意帮助孤?”

将瓦剌残部赶入蜀疆,和淮王杀个两败俱伤,就等於给了淮王背後最致命的一刀。

一旦成功,他宇文靖从此就将再也不受这个弟弟的胁迫,夺嫡之事也可以就此落下大幕,他宇文靖的储位,就算是彻底坐稳了!

美艳的天子弯起漆黑的凤眸,“自然。太子若是不再和慕容家来往,朕便也不会继续支持淮王。”

宇文靖高兴之余,猛然想当初沉络是如何扶持淮王的,背後就一阵恶寒。

据说,沉络和淮王的私交还不错呢!可这会儿,转头该给淮王背後捅刀子时,他也是半点不手软啊!

事实证明,吃人不吐骨头这种事和容貌是没有必然联系的。北周皇帝陛下有着令人震撼的美貌,可惜他没有令人震撼的良心。

天玺皇帝是绝对不能相信的。然而,沉络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了,根本没有抗拒的可能性。就是你明知是坑,也得乖乖往下跳,因为那坑里的好处不容置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时候政治就是火中取栗,玩儿的就是赌博。

宇文靖自然也抗拒不了。

於是南楚太子和北周皇帝迅速就订立非正式盟约,然後结束了这场友好的会谈。

皇帝陛下派了将近五千羽林军护卫宇文靖,保证他平平安安回国,而宇文靖也保证绝对不再和慕容世家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走至大帐边缘的时候,宇文靖终於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陛下,北伐军确然不会犯我南楚麽?”

美丽的皇帝陛下执袖眼唇,风姿倾城,满眼全是笑意,“自然。”

“……陛下信人乎?”陛下,你是守信用的人麽?

“朕以天子尊诺之,必信。”────朕以皇位担保,绝对守信用。

“楚周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全,予能欺国,不能欺天。”────咱们两国定了盟约,白纸黑字,我就算能欺骗你,也骗不了天下人是不是?

“那麽从现在开始,外臣将断交於慕容家,也请陛下断交於淮王。”

“善。”

於是这场会晤就在和睦友好,彼此都满意的气氛下结束了。

南楚太子微笑告别,走前十分恭敬的行足了外臣之礼,而北周的皇帝陛下也亲切有加,亲自送他出了御帐大门,看起来气氛融洽至极。

而事实上政治家的话是压根不能相信的,南楚太子出了营帐,就着人安排密约慕容尚河,而北周的皇帝陛下则扭头就给南楚淮王修了书信。

皇帐中的暖香渐渐凉了,清凉的炉身腻冰凉的坚硬,又光滑得叫人难以捉摸。

******

回到寝帐的时候,江采衣已经沉沉睡去,沉络上床,展臂将睡得香甜的姑娘搂进怀里。

“唔……陛下?”迷迷糊糊间采衣揉揉眼睛,耳畔烙上一个轻吻,哄她继续好梦。

“采衣……”北周美丽的帝王搂着温暖的宠妃,凉薄的唇压在她小巧的耳垂边,“咱们的第一个儿子,就叫沉乾如何?”

“……唔?”

“卜出生,就统领山河,天下乾坤,尽在掌中。”美艳的君王眯起凤眸,懒懒的说。

大帐里,香蜜沉沉烬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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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 中

晋候府。

马厩前的小柴楼外,坐着蓬头垢面的女子。夏日雨多,有一阵没一阵儿的下,挂在衰草上滴滴拉拉,她却也不避。

黄泥台阶下一口碎了半边的白瓷碗,碗底还有房檐雨水上滴落,沉淀的泥沙,白釉发青,在烈阳下发白刺目。

有偶尔来马厩的小丫鬟小厮,看到这幅景象,都忍不住缩回头去,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匆匆忙忙低着头打她身侧跑过。

夏日本来莺花烂漫,盛夏已至荼蘼,万物无复新意,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新鲜。

来送饭的婆子不敢走近这憔悴的妇人,只是将竹篮往前送了送,风吹开皱巴巴的蓝布一角,露出半块硬如生铁的馍馍和一小盏咸菜,咸菜许是齁的久了,发出令人鼻酸的腐味。

宋依颜伸出细瘦的手,拿起那块冷硬的馒头,端起缺角的瓷碗凑到嘴边,和着刚刚落下的雨水,团缩起身体,尽力不去看婆子带着同情却轻视的目光,虚软的咀嚼。

不过是十几年,就回到本来面目。

想当初,她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就被爹娘揪着上人市买卖,赚钱养活家里唯一的弟弟。

反正是要卖的,爹也没心思怎麽打扮她,更没心思对她好,娘倒是哭了一鼻子,却也无可奈何。爹强硬的揪着她的头发,将瘦小的女儿按在人市街头的破席边,插上稻草,高声叫价。

那时候,她和现在一样,褴褛衣衫,蓬头垢面。

惊慌失措的瞪着周围人潮拥挤的摩擦,闻着阵阵汗臭味,等着丝毫没有前途的命运。

宋依颜仍然记得自己惶然失措的瞬间,就像有道光彩从人群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眼前顿时明亮。一个粉色衣裙、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依偎在雄伟威严的男人手臂上,甜丝丝的笑着,粉嫩手指指向她,说,爹爹,那个妹妹好瘦,你买下她好不好?

那个明显只是路过的男人一愣,小女娃就揪了揪他的胡子,圆圆的脑袋雏鸟一样蹭着男人的下巴,爹爹爹爹的叫着。

人潮汹涌,男人和小女孩被挤得後退,她心里着急,就拼命探出身子去看。

然後身子一轻,她的小身体就被爹一把抓起来冲去那男人面前。

平时凶狠的爹在那男人面前无比恭顺谄媚,精明的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叫价,那男人也没怎样犹豫,就点头答应了。付了钱,男人拎起她,放入自己结实粗壮的手臂间,和那个粉衣服的女娃娃排排坐。

“你命好,能被太守大人买下来。去了太守大人府里,自己长点眼色,不许丢人────知不知道!”走前,爹紧紧攥着钱袋,轻飘飘的吼了她一句。

她默默点头。

那是她见到自己爹爹的最後一面,而後,就再无音讯。

她窝在宋太守的怀抱里,那个粉衣服的娃娃笑眯眯的伸手来拉扯她的脸颊,说,我叫宋依颜。

宋依颜。

她愣了愣,虽然大字也不认得一个,也觉得这是个官小姐的名字,多麽柔雅高贵的名字。

“你叫什麽呀?”粉娃娃宋依颜问。

她闻言顿时恨不得撕掉自己的耳朵,厌恶感从脚底一涌而出:她不过是个乡野穷丫头,能有什麽好名字?家里六个孩子,她排行第四,叫四丫而已,说出去都丢人,有什麽好说?

於是她扭过头去不说话,粉娃娃眨眨眼,“不会吧,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粉娃娃扭头,又去揪自己爹爹的胡子,“爹爹,她叫柔莹好不好?”

男人显然对女儿宠溺的无法无天,连连点头。

从此,她就跟在了宋依颜身边,从小到大。

她跟着宋依颜,认识到了什麽叫做高门大户,什麽叫做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冷眼看着宋依颜在她面前展示着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在他人脚底匍匐仰望,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宋依颜,不但有宠溺她的太守爹爹宋明义,还有青梅竹马的贵门李家小公子。

那样粉嫩鲜润的年纪,宋太守家里经常可以看到这对儿小鸳鸯你追我打,嘻嘻哈哈在桃花树从中笑闹。

李家小公子,年长宋依颜两岁,滴粉搓酥明眸皓齿的一个男娃儿,已经会摇头晃脑的背着双手,弯着黑眸拉着宋依颜的耳朵笑语:关关雎鸠,吾若得汝,必以金屋储之。

画堂内持觞劝酒,走动的是紫绶金貂,绣屏前品竹弹丝,摆列的是朱唇粉面,这样的生活,她离得这麽近,却和她毫无干系。

宋依颜宋依颜,你背着黄金在大路上行走,就别怪贪财的人惦记。

谁比谁高尚?

人性中诸如自私、贪婪、仇恨、虚荣、狭隘、宽於待已严於待人等等,无一不被演译的有声有色,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一面,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她只是把自己的渴望付诸实现罢了。

……或者说,她只是通过伤害别人的方式来爱自己罢了。

这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凭什麽不爱自己?

她受过那麽多苦,这是从小泡在糖罐子里的人绝不会懂得的。

只是如今,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跌落的如此惨烈。年轻美貌的时候任性纵横,今日却有更加年轻美貌的後辈将她推落泥潭,宋依颜嚼着嘴里酸腐的馒头,泪水扑棱棱掉下脸。

郎心何其狠漠,十几年夫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艳丽的妾侍挑拨,就能让江烨绝了所有情义,这麽些时日了,他任凭她每日被莺儿作践,却冷眼旁观,未曾替她说过一句话。

绿瓦红墙已经那麽遥远,万籁寂无声。

衾铁棱棱近五更,香断灯昏吟未稳,凄凄惨惨戚戚,无人回顾,没日没夜,只有霜华伴月明。

而今而今,她连最最珍爱的女儿也不得一见。

宋依颜不禁捂住脸,指缝里流落咸涩味道的泪水,滑过乾裂爆裂的唇瓣。

她的茗儿,她温柔娇美的女儿,一腔热血倾心,尽付了宫里的那位绝色至尊,却白白失去了平步青云的机会,不仅如此,还多了一个江采衣在君王身侧虎视眈眈,瞅准机会就要对茗儿打压羞辱。

如今她身陷囹圄,茗儿该怎麽办?

皇上宠着江采衣,这会儿还正在劲头上,一两年内江采衣应该没有失宠的可能,那麽,茗儿该怎麽进宫?江采衣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一向不亲厚的妹妹夺宠?

可是,如果不进宫,茗儿难道就这麽不明不白的晾在家里,眼看着年纪一年年增长吗?

马厩里有窃窃私语,有丫鬟们的说话声传入了耳朵。

宋依颜的柴楼就在马厩边上,哪怕她不想听,声音也还是透过破木板的缝隙透了进来。

宋依颜本来没怎麽在意,可是等她听清谈话的内容,顿时觉得一袭凉水泼遍了全身,大夏天里瑟瑟发抖,差点脱力跪在了地上!

“白竹,你听说了没有?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宫里的叶容华娘娘杀了官家出身的宫妃,已经被皇上赐死了呢!”绿衣服的马厩丫鬟阿丘一面扒拉草料,一面小声说着。

她身边儿,莺儿的贴身侍女白竹则在赤豪曾经呆过的马厩里擦擦洗洗。

自打宋依颜失势,莺儿作为唯一的贵妾在侯府的地位益发高,俨然是唯一的女主人,连带着白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是呗,”白竹耸了耸肩,“被杀的嫔妃好像是个知府大人的嫡女,楼知府一听到这消息就碰死在刑台上了哩。事情闹得这麽大,皇上自然会立刻发落了叶容华啊,她又不是什麽受宠的。”

“叶容华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可是叶兆仑大人在吏部还是很有势力,他女儿就这麽死了,不知道心里有不甘呢。”阿丘小声细碎的说着,“偏偏这会儿,陛下居然提出要晋咱们大小姐的位份,叶大人怕是要气死了吧!”

马厩里空气阴凉,似有冷冷水波蛇一样的沿着她们的交谈窜入宋依颜的骨肉,她打了个颤,一把甩开手上的干硬馒头,蓬头垢面的趴在木板缝隙上贪婪倾听,枯裂的指甲紧紧扒着木板。

“还晋位份?”另一边的大丫鬟闻言抽了口气,左右看了看,“衣妃娘娘已经是正二品,宫里没人越的过她去,这从昭仪封到衣妃还没满三个月呢,又要晋位份了?也太受宠了吧!”

阿丘是个喜欢扒拉私事儿的,又负责晋候府里的各项采买,是管家的内家侄女,向来消息灵通,更何况晋侯府本来就和朝堂息息相关,每天从朝廷上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她一听引起了别人的关注,顿时更加得意,“可不是呢,听说皇上对大小姐那个宠,连侯爷都劝不住呢!你猜猜,这次皇上要给大小姐晋什麽位份?”

大丫鬟嘶了一声,努力想了想。

北周宫制,皇後之下,是贵、淑、贤、德一品四妃,再往下就是从一品的四夫人,“难不成是要给晋个夫人或者德妃、贤妃什麽的?”

阿丘摇头,“才不是呢。这次晋的真高!据说是陛下强下中旨,直接昭告於金殿,连通政司都事先不知情。方才,已经有内廷的公公来咱们府里贺喜了,说再晚点等吉时到了,就前来宣旨,一并赏赐阖府上下……管家这会儿正在安排大夥儿洒扫中庭,焚香摆案,等着晚点迎接宣旨大人和公公们呢!据说……因为大小姐晋的太高,连咱们侯府都要重新修葺!”

“这麽大阵仗?”大丫鬟咂舌,“该不会是封淑妃了吧?”

阿丘嗤笑,“陛下强下中旨,动静这麽大,别的地儿不敢说,至少全京城上下已经都知道了,怎麽可能只是个区区淑妃?”

“……那敢不成还是贵妃?!”大丫鬟啧啧。

好家夥!一下子就给晋上贵妃,连跳三级,这等恩宠别说她们这些外人,就连大小姐自己都适应不了吧?

几个小丫头挤在一起咋咋称奇。别的人不知道,她们可是知道的,大小姐那是李代桃僵,顶了二小姐进的宫,能保住命、不连累江家满门已经够幸运了,哪里料到居然误打误撞,如此得皇上喜欢?

阿丘啧啧两声,“比贵妃还高呢!────是宸妃!”

……宸妃!

怎麽可能?!

贴在墙板上的宋依颜腿脚一软,止不住抵着木板滑落在地上,脸色一如土灰扑过的泥墙,腿脚如同隆冬冻住的冰柱一样在地上索索打抖。

和贵、淑、贤、德妃不同,宸妃,有着异乎寻常的意思在。

“宸”,为北极星所在,常用以指皇宫帝位,更被用作帝王代称,宸妃,实际上就是帝妻的意思,距离後位,只有小半步。

皇帝一直未曾立後,册立江采衣“宸妃”,就是在把她往後位上推。

世人都道内宫女子立後难,然而事实上,最难的不是立後本身,而是立後前的关键一步。

从宸妃到皇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困难。宸妃是除了皇後之外封无可封的高位,是理所当然的皇後人选,难的,是从普通嫔妃到宸妃这一步。

自古以来,後宫无数女子踏上过夫人和四妃之位,却迟迟拿不下後位,原因就是,哪怕身为贵妃,那位份中也不含“帝妻”的隐义,至多只是个极为受宠的封号罢了。

宸妃却是截然不同的。

宸妃,已经脱离开普通嫔妃的范畴,这个位子,其实和太子含义差不多,就是皇後预备人选。

当今天子没有皇後,拿下宸妃,就意味着稳拿後位!

江采衣……竟然要登上後位!而且还是皇帝的元皇後!这麽尊贵!

宋依颜牙齿在嘴里大战,发出令人耳酸的摩擦声,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脸颊的肌肉抖动,大夏天里发疯似得颤抖,翠秀!翠秀!翠秀!

那个憔悴苍白的村妇,那个挡在夫君心头的阴影,那个枯荒的乡野女子,在她宋依颜手下败得落花流水的死魂!

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她生的贱女儿……竟然就要登上北周女子梦寐以求的後位!

这麽多年来,江采衣在晋候府里不吵不闹,安静成了一个近乎於隐形的幽凉影子,让她毫无防备────是啊,一个不被江烨待见,性格阴沉的女儿,哪里比得上她娇养下的善良柔美、万千宠爱、琴棋书画才气纵横的茗儿?

谁会去防备她?

十几年,她含辛茹苦,带着茗儿交往於个个高门世族之间。京都杨柳繁华,每个斗茶、斗花的贵族游春笑闹宴饮,都有茗儿的留下的一袭芬芳。她的茗儿小小年纪,芳名就传遍了京华,而最终……

宋依颜眯起眼睛,似乎被窗外的血红烈阳刺痛了眼睛,那阳光金红金红的,在云端拖曳出石破天惊的艳丽红光,仿佛凤凰的九根华丽尾翼,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血绸,将雾霭染成妖娆云天。

而最终,居然是暗藏在侯府的江采衣在最後关头蛰出了致命的一针,绝了茗儿的青云之路!

想到不久的未来,大喜的吉日,山河共庆,帝都长街十里红妆,那个江采衣,或许将会穿着鲜红的凤凰後袍,拖曳着金丝尾翼,从九重宫阙深处缓缓行来。

旌旗共乱云俱下,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铜鼎尊盂白烟嫋嫋。

江采衣,她将一步步在百官参赞跪拜中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扶着倾国倾城的帝尊手掌,转身一望千顷翠澜,从此将茗儿踩入泥淖。

这怎麽可以,这怎麽可以!

幽凉空气里,隐隐传来白竹笑吟吟的打闹声,“阿丘,你的消息还不够灵通呢。据说因为衣妃……哦不,宸妃娘娘册封的事,叶大人和咱们侯爷闹得很不愉快,慕容大人昨晚儿叫咱们侯爷去……”她顿了顿,吃吃笑着掩唇,“叫咱们侯爷去商量二小姐的婚事呢!”

这话一出小丫头们简直如同油炸了锅,哄然围上去,“什麽什麽,二小姐的婚事?二小姐不进宫了?”

白竹笑道,“你们几个脑袋还真是榆木疙瘩,仔细想想,宸妃娘娘都受宠成什麽样儿了,二小姐还能进得了宫麽?”

阿丘啊呀着张嘴,“可是,毕竟二小姐才是当初钦点的昭仪……这事儿大家虽然不敢说,可是心里都是明白的,二小姐也算是半个皇上的女人了……”

“是啊,”白竹的声音在幽凉安静的空气中,益发清晰,“现在各家各户对二小姐的身份都有所忌惮,就算皇上不要二小姐,也没哪个世家公子敢娶她做原配夫人吧?”

……这是当然的。

宋依颜如同被雷击,虚软的靠在木板上,只觉得眼前颜色呼啸,破烂桌椅板凳都在光影中拉伸扭曲,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气。

江采衣的目的,宋依颜这时才终於弄明白了。

顶替江采茗进宫,只是她的一个手段而已。江采衣霸在皇上身边,夺去所有恩宠,不仅阻止了江采茗进宫,甚至连江采茗的前途都一并抹煞了!

江采茗是个被皇上亲手钦点过,却未能入宫的世家贵女,唯一的选择就是重新进宫侍奉圣驾。如果不能进宫,那被君王的丢弃的名声只怕是她一生也洗脱不掉的污点,哪家大族也不敢娶她做正室……难道,难道她的茗儿居然要屈居为他人的妾?!

宋依颜头昏目涨,依稀记得茗儿那日入宫时分,江采衣穿着一身梅子青色的衣裙,从大红烛火下缓缓登上马车,扭头从清幽月色下投来凉淡的一眼,细白的手指头压着唇瓣,清寒冷笑。

那目光阴冷而刺骨,江采衣的脸在眼前重现,笑意凉淡,仿佛在说,哪,就让没有一个人胆敢娶你的女儿。

只能做妾,只能做妾。

妾……妾!

宋依颜眼珠子几乎暴突出了眼眶,涨的血红。她做了那麽久的妾,知道妾的不易!

出门不能着红装,头上不可带正钗,无论多麽得夫君宠爱,都越不过结发元配去。表面的风光宠爱之後,是只能自己吞咽的苦涩……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再去给人做妾,绝对绝对不可以!

宋依颜抖颤着手指,只觉得指缝间湿漉漉的尽是虚汗,浑身衣服都被重汗透湿了,铅铁一般沉重。

她艰难的挪动身子,来到柴楼的一角,使尽全身力气扳开一个松落的地板角落,掏出一个蓝纹花鸟小瓷瓶。

看了手上的瓶子许久,宋依颜松弛憔悴的乾裂嘴角漾出一个凉凉的笑,拔开瓶塞,取了几颗红色丹丸吃下肚。随後她将瓶子埋了回去,瘫在墙角呼哧呼哧的喘气,用手轻轻抚摸着腹部。

只剩下最後这孤注一掷了。

宋依颜怨毒的瞪着窗外凤凰羽衣一般华丽的火烧云,表情狰狞,似乎要吃掉江采衣和莺儿的血肉。

昔日红颜,落雪满山,光阴里浮生如烟,长街灯灭,曲终人散,独上高楼竟无言。

天下炽热,此心独凉。

******

江烨书房,他绷着脸端坐桌案边,桌上如同凤凰尾巴张开的大撇口凤尾尊里插着两三只新鲜裁剪的月桂,整个书房里带着淡淡香息和墨的香味。

江采茗苍白着脸缓缓踏入,阳光随着她关门的动作静静阻隔在门外,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江烨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不知如何开口,终究是缓缓叹了一口气,“皇上如今在猎场,你在书房等着爹,有些事,爹回来要跟你说。”

******

江采衣,被皇帝强下中旨册立为宸妃。

这看似皇帝内宫之事,实际上脑子清醒一些的官员早就在一大清早就满满围上了金銮殿,却得知皇帝人在猎场,於是纷纷转头就要直奔京畿。

可惜,皇帝圣旨下的太快了,没人来得及拦住,就这麽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打的世族官员们措手不及。

皇上这一手是在干什麽,实在弄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眼看肃贪全国大行,户部、吏部、工部都不得独善其身,北伐在即,大猎在即,这麽多事,皇上居然想起来插空册封宸妃────难不成,他真的打算立後了?

北周世族官员们这几天心脏集体收到了巨大冲击,严重一点的,差点就要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叶容华私杀宫妃这件事就如同投入水波的一颗石头,猛然揭起轩然大波,引起无数後续效应。

随之而来的,雍合殿那场腥风血雨也压不住,在朝堂上光速传播开来。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雍合殿杀了一批人,留下的那些,虽然被慕容尚河力保而下,然而慕容尚河毕竟元气大伤,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损失就是工部司郎中魏起山────沉络命人射杀的第一个囚犯。

魏起山被苏倾容逮住贪渎把柄,锁拿下狱,皇帝一声令下处死他,自然是名正言顺。

魏起山的贪渎证据就明晃晃的在丞相府桌案上摆着,连刑部拿到的都是副本,任凭谁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去丞相府销毁证据,人死了自然白死,然而,工部司郎中的位置却空了下来。

这个位子该安排谁,是百官们都要思索的问题。

自从闫子航坐上吏部尚书,吏部就始终牢牢掌控在皇帝手里,这个衙门关乎官员命运沉浮,重要性自不必说,比起四处容易得罪人的户部,吏部是个极其重要的衙门,但是同样,世族们拥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另外一个重要衙门────工部。

听起来,工部不过是负责河工、屯田、物料、城垣、修缮、修路、河道等事务,然而细细想来,桩桩件件皆是干系到国本大事。

这个衙门如果不好好干活,每年单单从各个州县冒出来的大灾小灾都足够朝廷应付不暇,最重要的是,工部,自始至终掌握着关乎北周国本的一项重要国本。

工部上下以慕容家为首,几乎每个世族都在工部掺了一脚,彼此同气连枝。没能进入工部的世族根本就不算北周正经世族,因此,世族们决然不会容许其他势力混入工部。

因此,这工部司郎中虽然并不是一个太大的位置,但是魏起山一死,这个位子将由谁来坐,就成了一个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情────这是事一。

慕容家的嫡孙慕容云烈顺利任职北伐先锋将军,然而,他很快发现,他并没有获得任何兵部指挥权────那美貌沉静的丞相大人连敷衍他都懒得。想要调兵遣将,除了需要虎符以外,还需要丞相大人的手令。

作为北伐军精锐的二十万玄甲卫就不提了,本来慕容云烈也没指望能染指,可是除了玄甲卫之外,还有三十万的下五营军人,一样调度不灵。

说白了,苏倾容只把慕容云烈当成一个在阵前冲杀的卒子,充其量,是高贵一点的士兵,可惜没有任何优待,真登上了战场,刀剑可不认人。

慕容云烈顶着先锋将军的名号,却在北伐军里丝毫伸展不开,仿佛把人投入了一团凝胶,处处掣肘。

去找丞相大人说理吧,顶多得到一声冷笑────“呵,先锋将军收不拢军心,还能怪到本相头上来?那麽日後吃了败仗,你打算怪谁?”

言下之意,没有当将军的本事,就别揽将军的活儿。

那位美人丞相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得罪死,几句话就能将你冷冷鄙视成废物,慕容云烈亲身感受一两次之後,就再也不想去找任何不痛快。

慕容云烈长叹。

入职几天,他彻彻底底了解到,这些由丞相私兵发展而来的北伐军有多麽铁板一块。

营里平素几千号士兵路过也是常事,居然个个穿着铁甲也踏步无声,人人都能轻松不眨眼硬站十个时辰。军人们浑身黑衣、冷飒肃杀,面对慕容云烈的时候,更是几乎全都能瞬间化身铁面人,表情都没有一丝。

慕容云烈和亲随们在行辕呆了几天,从他们脸上连个笑容都没看到过。

先锋将军?抱歉,你点卯我也到,你唤人我也在,可我没必要笑给你看吧?那帮士兵们眼底的轻视可是毫不遮掩的结结实实────你算老几?

想想也是,军饷是苏倾容发的,练兵是苏倾容亲手带着,曾经和瓦剌的一场场对仗都是苏倾容亲自分批带上战场的,这些士兵的家属、养老、任职,无一不是苏倾容费心安排。

……好吧,这位丞相在先帝执政期间,就没把北周当回事过,掏空了国库补给玄甲卫,这些兵每年到手的银饷除了固定的军饷,还有各种不同的补贴。

衣食父母就是天,谁搭理你一个不出钱的世族先锋将军啊?谁是米饭主,大家心里门儿清好不好。

慕容云烈虽不能说完全没有兵权,可是他的兵权实在是太不稳定了,真到了要紧时刻,他可不认为凭藉一个小小的虎符可以控制什麽,起码,北伐军里比他位阶低的将军,他一个都指使不动。

相比於丞相每次莅临北伐军,那人人眼底掩不住的敬畏和全军上下前呼後拥的架势,慕容云烈受到的尊敬少得可怜。

慕容尚河知道这个情况,却并不意外,只是将自家嫡孙叫去好生安抚了一番。

出现这种情况,最重要的原因是,北伐军中世族出身的军官实在是太少了。

既然慕容云烈已经成功挤进北伐军,下一步,慕容尚河就打算多多给北伐军里掺沙子,迟早要世族嫡系子弟们尽数填入北伐军。

等世族势力在北伐军中比重加大,军部就将不再是苏倾容一个人的天下────这是事二。

江采衣封宸妃,眼看着逼近後位,而慕容千凤还在参商殿呆着,完全没有接近皇宠的任何可能,慕容尚河已经放弃了这个孙女,不指望她能有什麽建树。

然而,慕容尚河虽然猜到沉络属意江采衣为後,却万万没想到他立宸妃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

皇上人还在猎场,中旨就已经强硬下下来,这样,就算百官上谏,也不免顶着逼谏的恶名,十分被动了。

慕容尚河明白沉络此举的意思────以江采衣的性子,她在後宫中自保显然略嫌不足,皇上最近心在北伐,不能过多顾及後宫,又坚持要立这个皇後,乾脆就及早完成,防止夜长梦多。届时,无论日後出了什麽事,什麽女子入宫,都动摇不了江采衣的地位。

但,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

在雍合殿,他虽然折了一批重要人手,但是他毕竟获得了染指兵部的宝贵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让慕容尚河看到了一个几乎让他费尽心机都未能寻找到的绝好切入点────江采衣!

皇上几次妥协,都是因为江采衣。

提拔江烨,是为了江采衣,赦免死囚,是为了江采衣,放慕容云烈入军部,也是为了江采衣!

她,是皇帝的弱点!

只要拿住江采衣,就能和皇帝讨价还价,就能获得他最渴望的利益!

……到底是年青啊。

那般绝色的美人皇帝,竟也过不了一个女子的情关。

慕容尚河感叹,喝着手里的香茶,坐在马车里,看着广袤的青葱猎场在眼前展开。

百官早早聚集等在猎场外,虽然大猎时节还未到,可是因为宸妃册封一事,人人都惶惶不安,尤其是世族官员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慕容尚河的马车。

皇帝封妃的中旨虽然已经下达,然而百官还是有进谏的机会,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定要动用一切力量阻挠────为了册封江采衣,皇帝会不会再次妥协?

他会拿什麽来交换江采衣顺利晋封?

陛下,你的底线是什麽?

为了江采衣,你可以退让到什麽程度?────这是事三。

猎场上,江烨到了,叶兆仑到了,闫子航到了,百官都到了,苏倾容……也到了。

玄黄皇帐鼎立在猎场中央,皇帝陛下一身玄绯交叠的龙袍,对缓缓走来的丞相扬起一个怡然的微笑,红衣似火,黑衣似水,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而公认的北周最美的那个人,自伫立於繁华三千间,一袭青衣,若大雨初晴,幕风流云烟,一笑万山倾。

“络儿。”苏倾容走上前去,细而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沉络身前结实的粗壮柏原木,叫了沉络的名字,换来帝王一个满含笑意的侧目。

苏倾容动了动唇,淡淡微笑,“大事可成。”

猎场青枝剪绿露珠悠,亭苞欣向荣。栀子摇开碧绿中,浅笑红尘空。

******

晋候府。

“哇!”摔掉手里的瓷碗,宋依颜向前扑倒,猛然跌在送饭婆子的怀里,红着眼眶不住捂着嘴巴呕吐,吐得心肺俱损,浑身都在打战。

“宋夫人你……”婆子看着宋依颜的模样大惊,许久,才见她缓缓抬起头,抹去了唇边的脏污。

虽然江烨说要休妻,但休书还没顾得上写,婆子丫鬟们不知道怎麽称呼宋依颜,便都叫她宋夫人。

“没事,”宋依颜摸了摸肚子,慢慢抬眼看了惊讶的婆子一眼,“我这样子有几日了。”

婆子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赶紧搀起宋依颜,“宋夫人你这是,难道是……”

“嗯。”宋依颜点了点头,低低垂下颈子掩住神色。这几日生活窘迫又被莺儿作践,她整个人瘦骨嶙峋,却可见破烂的衣服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下腹,“我有孕了,大概三个月……侯爷他还不知道呢。”

“……”婆子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个劲打颤,眼珠子上下打量,只觉得这宋依颜邪乎的紧。

十几年了,宋夫人都没再有过消息,怎麽出了事,反而就有了!?……可是算日子,若宋依颜真的怀孕了,的的确确是侯爷的孩子!

怎麽,怎麽就这麽突然赶在这个时候!

“可怜的孩子,跟着娘受苦。这一胎,保不齐……是个男孩儿呢。”

宋依颜不看那婆子,迳自喃喃的抚摸着肚皮,薄薄的嘴皮子,掀起一个冷锐的弧度。

☆、陷阱 下

猎场广袤,浓淡交叠的绿色草地接天连地,柔毯一样化开令人耳目清新的绿,一个不留神就要被那温润的色彩给夺取心神,只觉得天地阔达而青翠,在远处和柔润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的蓝天融为一体。

苏倾容微微垂着头,沉络站在他身边,似乎没有看到百官陆陆续续聚集的态势,只是挽着丞相的手,在皇帐外的回廊上闲谈。

虽然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绝对是场破表级的美色盛宴,可是看到这一幕,许多世族官员的第一反应是头皮发麻。

皇上一个人就已经足够折腾的百官头疼脚软了,要是再加上丞相……大家日子就别提有多难过了。这两个人联手,效果从来都是一加一大於二,他俩真想干点什麽坑人的事情,那叫一个算无遗策……

前几日,丞相在朝上总是不怎麽吭声,只是一心肃贪。可看现在的情形,册封个宸妃,丞相都能抽空前来猎场,显然说明,肃贪的事苏倾容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可以有闲情逸致干点别的了……

丞相大人你不要这麽有空啊我们会发毛的……许多世族官员嘴上不说,脸上不显,可是肚子里忍不住声声哀嚎,丞相越有空,大家日子就越痛苦啊。

苏倾容也好,沉络也好,自然都不会理睬他人肚子里的哀鸣,既然百官都来了,就纷纷去远处的大帐落座,来个小廷议罢。

******

有黄门内侍去请各位大人入帐,一时间,大草场上朱袍玉带簇簇,雪白牙笏银色鱼符光彩莹莹。

大帐外,一片笙箫,琉璃光射,破云晓处,红日洒开一片金光,大帐帷幕在晨风里转折翻飞,龙飞云海的纹路里填上了金粉,时不时卷进去翻出来,闪闪如波。

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慕容尚河却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嗅到了异乎寻常的意味,这是他为官几十年积累的老辣直觉。虽然说不上来,可是就是隐隐不对。

脚步在踏入大帐的前一瞬间,他顿了顿,扭头去看紧紧跟在身後的叶兆仑和江烨。

叶兆仑眼底黑青,面皮僵的像是糊了什麽冷泥。自从叶子衿被赐死,他这些天一直都是这幅样子,阴郁中透着几分刻薄,看江烨的神色更毫不掩饰的厌憎和妒恨。

江烨呢?自从叶子衿赐死,江采衣晋封的事後,反而更加贴紧慕容尚河。

别人不清楚,江烨己却是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江采衣得宠,对他自己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这件事,只能让他在世族团体中处处结怨。因此对江烨而言,他必须更竭力的争取慕容尚河的信任,才能立足。可是,这信任就像才在一个脆弱的**蛋壳上,随时都有崩裂的危险,更烦人的是……赤豪还没了,而大猎就在跟前!

这些慕容尚河都清楚,他也乐得看叶兆仑和江烨胡别苗头,这两人越是水火不容,就越会越争相讨好他,也就越好控制,慕容家获得的好处就越大。

叶兆仑和江烨都正常,那麽不对劲的是什麽呢?

慕容尚河的目光落在一排排走入大帐的官员们身上,一个激灵,心头下沉,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今日百官入帐的走势,不对劲。

丞相的班子如常,各走各路。

然而,今日,许多朝中原本在丞相和世族间保持中立的官员、小世族派系出身的官员、翰林清流们,在朝中没有靠山的官员,或者在派系中受到排挤的官员,纷纷带着热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倾容的背影,有意无意的靠向丞相那边。

甚至,有些个世族出身的大臣也对苏倾容明显恭敬了好几分。与此相比,而大部分人看到叶兆仑的时候,都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憎恶。

……叶兆仑什麽时候讨人厌到这个地步了?慕容尚河不禁讶然,眼睛不着痕迹的来回在各个各大臣面上扫视,不少人低下了头,脚步却像黏在丞相背後一般,紧紧尾随。

苏倾容对此似乎一无所觉,双手笼在袖口,墨玉般的乌发整齐而简单的挽了,一根白腻如雪的竹节玉发簪,宛若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白的撩人勾心。

暖风吹得几络长发搭在颈边,说不出妩媚颜色,苏倾容微微垂着头,仔细的白皙手指上红润的血色,忽然展颜微笑起来。

笑靥如开在无边业海里的花,仿佛什麽惊人的美优雅的绽放了,天青雨色的衣衫都像雾一样在暖融的大帐里面带来丝丝清凉。

慕容尚河看见苏倾容笑就心肝脾肺肾都发疼,索性撇过头去。

******

沉络就等在大帐里,因为不是在金銮殿,礼节倒也没有那麽繁杂,百官行了礼之後纷纷起身,按照朝礼分开两拨站在一旁。

慕容尚河立即就要开口反对江采衣封宸妃的事,但是沉络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反倒是率先议起在魏起山死後,工部司郎中该安排谁接任的问题。

慕容尚河脸色一整。

按他的想法,工部是必须看紧的。这一场肃贪,已经被苏倾容插手的过分了,而工部,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染指的。最好,是能让叶兆仑兼任这一职位。一方面,叶兆仑非常得慕容尚河信任,另一方面,慕容尚河也有借此抚慰叶兆仑失女之痛的意思。

哪知道,慕容尚河刚刚提起话头,朝野上下,除了几个慕容派系的铁杆大臣之外,几乎人人众口一词,激烈反对这个提议!

慕容尚河吃惊,他听了几个大臣的驳斥,发现这些人与其说是在反对叶兆仑兼任工部司郎中,不如说,他们在故意找叶兆仑的茬!

叶兆仑,什麽时候惹了这麽大的众怒?!慕容尚河暗暗心惊。

自然,慕容尚河没有忘记,当初,叶兆仑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弹劾傅纶、张明山、韩靖等人贪污,就因为这一场弹劾,导致苏倾容抓住话柄大肆肃贪。

眼看着三司一个一个的审查,人一个一个的抓,朝里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下狱的是谁。

朝里的大臣谁家里没有一黑锅底的烂帐?傅纶等人被弹劾後,超沉闷几乎个个兔死狐悲,自然也就会痛恨掀起这场肃贪大战的始作俑者────叶兆仑。

可是……也不至於恨到这个地步吧?看这些人的架势,已经等同於御前撕破脸了啊。叶兆仑不仅仅是吏部侍郎,还是北周最老牌的贵族,这些人怎麽就那麽大胆当堂和叶兆仑开杠?

还没等慕容尚河思考完,就见平日甚少发言的礼部侍郎突然出列禀奏,“陛下,下臣有要事禀报。”

不知怎麽的,慕容尚河听着这声音心头猛然跳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苏倾容,只觉得他站在对面,嘴角的笑意渐渐更深了几分。

沉络斜倚在中央大椅上,身侧是一大尊黄釉金彩牺耳罐,插着满捧珊瑚红的杜鹃,开的粉光蒸霞蔚,映的帝王表情也不甚清晰。

“卿奏吧。”沉络点头。

礼部侍郎抖开长长一卷丝绢,长长的坠及地,黑而细的楷字仿佛流淌的墨,在阴凉的大帐里在光亮的丝绢上泛着黑泽,密密麻麻映入眼帘。

虽然看不清那些字,慕容尚河还是猛然头皮一冷,他嘴唇微微起伏,死死盯着那张弹劾奏本,似乎要将里面的每个字读清楚。

然而礼部侍郎却陡然收起奏摺,恭恭敬敬地上了皇帝案前————“启禀陛下,臣要弹劾叶兆仑!先前,叶兆仑弹劾傅纶、张明山、韩靖等几位大人贪渎,然而在臣看来,叶大人自己也有重大贪渎嫌疑在身!他私账不明,在吏部私授贿赂,春闱秋闱中舞弊卖官,还克扣渡口平仓粮……”

叶兆仑脸色大变!

一条条要命的罪名被桩桩扣下来,叶兆仑已经顾不得朝礼,大喝厉声打断礼部侍郎的参奏——“你血口喷人!”

“真的是血口喷人吗?叶大人?”闫子航站在苏倾容身侧,笑吟吟的语调半含嘲讽,“前年万寿节(皇帝生辰),你上给陛下的贺礼是一座紫琥珀青龙踏金雕,至少值两万两银子。去年万寿节、上元节,叶大人置办的贺礼都是首屈一指的,怎麽算也不下五万两银子。请问,叶大人你俸禄有限,哪里来的这些银子?”

叶兆仑脸皮发绿。

官做到了这个地步,说不清道不明的银子肯定数不清,这是朝中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是皇帝默许的。只要私底下做的不要太难看,皇上是不会要求这些三品大员们个个都清水衙门的。

当初上贺礼是为了讨好皇帝,给女儿进宫打好底子,他自然抓住一切能示好的机会表现。上贺礼的时候,叶兆仑大出风头,皇帝也笑吟吟的收下并且回赐嘉奖了。然而叶兆仑却丝毫想不到,万一一旦哪天皇帝翻脸,或是有人清算弹劾,他那些贺礼,就是铁证如山的罪证!

礼部侍郎之後,还紧跟着几个大臣纷纷出列────“禀告陛下!臣弹劾叶兆仑僭越狂悖!属下在市集上找到了几件刻着大内御印的珍宝,皆是陛下曾经赏赐予叶大人的,他居然将御赐珍宝拿去集市倒卖……”

再一人出列,“启禀陛下,臣弹劾叶兆仑伪造妖言,与僧道谋为不轨……”

又一人,“启禀陛下,臣弹劾叶兆仑见他人诗词文章语多狂悖不行……”

“启禀陛下,臣弹劾叶兆仑……”

一时间,整个大帐简直变成了是三法司审案的诏狱,声浪滚滚!甚至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员作为人证被带了上来!

御史台、兵部、地方的弹劾奏章一部部抬上来,摺子几乎堆了一地,各种罪名连篇累牍,书记官必须奋笔疾书才能跟得上弹劾的速度。

僭越、狂悖、欺罔、专擅、贪渎重墨……甚至连叛国都罗织了出来一两条!其中十几条是足够夷三族的死罪,还有十几条,连诛九族都不够杀……以叶兆仑的官位,就算这些罪名都是假的,他也不可能活着回家去了。

叶兆仑在一片混乱中十足无措,只得伸手去抓慕容尚河。慕容尚河顾不得叶兆仑,他脑子如同被铁锤砸过一般混乱,却侧过身避开了叶兆仑的抓握,这种时候,无论下一步怎麽走,避开被叶兆仑牵连才是正理!

大帐里似乎变成了闹市,人声一声叠着一声,帐纱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帐内奏摺搬动的声音,侍卫们刀戟响动的声音,弹劾启奏的声音,交错起来如同沸水里面再添一把油,火药味四溅。

慕容家的官员显然还没能消化的了这件事,木头人一样万分震惊的站在原地────什麽时候,这些中立的派系们全都投靠向苏倾容了?

叶兆仑孤零零的站在中央,文武百官左右各有发言,然而竟然发现没有一人出手替叶兆仑开脱,慕容尚河一脸难以抑制的震惊。

苏倾容再有权势,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收拢这麽多官员,只能说,这些官员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要将叶兆仑置於死地!

为什麽!????

******

几日前,相府。

苏倾容好静,除非是极亲近的心腹,否则一般官员,连相府的台阶都别想爬上去坐一坐。

然而,肃贪开始几日後,苏倾容居然命人打开了相府的大门,不再拒绝官员拜访。

心里发毛的官员们正愁没有门路去苏倾容面前求情,眼见相府开门,个个喜不自胜纷纷上门拜访。

其中最勤快的几个就是傅纶、张明山这几个被叶兆仑弹劾过,正在待罪的大臣。

******

虽然罪名还未定,可是傅纶知道,如果就这麽乾等着,杀头这是迟早的事。

叶兆仑弹劾那日,是苏倾容在朝堂上出手,阻挡了叶兆仑将他们直接拖下诏狱的势头,替他们保了个暂时待罪的缓刑。於是,傅纶就明白,丞相,是唯一可以救他们的人。

“丞相!”傅纶趴在苏倾容脚边,只差没有泪涕横流,头磕的邦邦作响,“还请丞相救救下官!下官,下官只是一时糊涂啊……”

“救你?”苏倾容淡淡含笑,手上托着龙泉窑梅子青釉莲瓣纹盖钵。粉青色的光泽翠润欲滴,是被形容为“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青时”的绝品,薄薄香韵水汽在指尖转饶。

美丽的丞相大人漆黑睫毛下在肌肤上刻下细长的阴影,表情不甚在意,颦轻笑浅,随口说道:“我为什麽要救你?”

傅纶汗津津的。他知道,丞相既然命人开了大门,肯定就是允许他们来求情。

然而,这情该怎麽求也是个问题。

如果筹码不足以让苏倾容动心,丞相就不可能为了他们去和世族们撕破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这,丞相大人能对什麽东西动心?

傅纶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不才,家里尚有五六百万两存银……”

苏倾容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傅纶蛮有趣的,端起茶杯,意思很明确,送客。

盈盈清水漫上他优雅柔软的嘴唇,青色衣衫蝶翼般搭在脚底,玉石砖地仿佛镜面,倒映着他的身影。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苏倾容翡翠发簪碧油的颜色和着乌发的润泽,一同上闪烁着光泽,似在玉上一朵盛极之花。

桌上的白蜡轻轻炸开一声烛火,苏倾容的面容在烛火中瞬间明灭,傅纶一眼就看到了他白皙额头上的那颗朱砂,犹如某种妖娆鸩毒,让他绝世美貌的容颜浮现出微妙的妩媚。

傅纶一个激灵,吓得四肢并用,紧紧贴在地上不敢起身,脑子飞速运转。他自己起身走人简单,可是出了相府大门,势必就要面临脑袋搬家、连累三族一起陪葬的悲惨结局。

面对苏倾容,最好第一时间掏底牌!

“丞相大人!朝中像下官这样,不出身世家,却还有点小权的官员还很多,平日关系都很不错。如今慕容尚河和叶兆仑欺我们没有靠山,说弹劾就弹劾……下官待罪,只怕这些官员也都心有戚戚焉。如果,如果丞相能救下官一命,下官定说服这些人一起,唯丞相马首是瞻!”

见苏倾容不语,傅纶如同竹筒倒豆一般将所有人名都报出来,这些人涉面相很广,就是所谓的中立派系,当初,个个如同墙头草一般,在慕容尚河和苏倾容之间摇摆,两边都不投靠。

苏倾容笑而不语,这些人都是谁他很清楚,现在耐心听着,不过是和心底的名单核对罢了。

傅纶不敢藏私,为了自己的性命,知道什麽就统统说出来。

“这些人,你有多大把握说服他们投靠本相?”末了,苏倾容淡淡问一句。

傅纶眼看救命有望,激动的满面红光,“丞相大人,不用我说,这些人也早就希望投来丞相门下……毕竟,毕竟大家谁手里没有说不清楚的银子?只要丞相能刹住肃贪的风头……”

“不可能。”苏倾容淡淡的瞟了傅纶一眼,“肃贪绝对不能停。至於你,只要能说服中立派系投靠本相,本相自会保你。”

“可……可……”傅纶张大嘴,脸上什麽颜色都有,“丞相,肃贪一事已经举朝沸沸扬扬,叶兆仑也确实抓到了下官的证据,如果肃贪继续下去,定会形成举朝大行之势……丞相,丞相要怎麽保下官……”

肃贪,牵扯到吏部,三司,还有慕容家。在这些人眼皮下,光天化日的保一个已经证据确凿的贪官,即使是一手遮天的苏倾容,也没办法做到吧?

“这和你无关,”苏倾容起身送客。

傅纶虽然担心,但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追问,心里不满,却也不敢多言,只好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

傅纶前脚才走,闫子航後脚就踏上门槛,扭头笑语,“丞相,你怎麽欺负傅纶大人了,求完人还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没什麽,只是懒得花功夫和他解释而已。”苏倾容淡淡的拢起袖口,白皙指尖透出梅子青色的袖口,仿佛几根雪线似得灼人。

闫子航扬起眉,这就是丞相的一贯风格。他虽然点头同意保住傅纶,但是太蠢的家夥,苏倾容是没那个心思去点拨的。如果傅纶放心不下,战战兢兢的把自己给吓死了,丞相也只会当他是自己蠢死的。

“丞相,学生不明白,你为什麽答应要保住傅纶?那人和废物差不多。”闫子航问。他听着,傅纶似乎给苏倾容也带不来什麽绝大的好处,中立派系,能有多大用?管这事干嘛?

苏倾容拖着下巴,手肘抵在清凉的桃花木田黄石桌上,招呼闫子航坐在对面,头一歪,将一头乌发枕在衣袖上,蜿蜒一桌细丝一般幽凉的黑。

相府的梨花开的好,雪白的花朵间还有一颗一颗累累珠子般的骨朵,紧紧攥成一团,花开半夏,如诗如画。

美艳惊人的丞相大人淡淡嗤笑,“他自然是废物,可惜有些人的价值,从来就不在这个人本身。”

“嗯?”闫子航非常虚心求教。

“现在举朝被肃贪弄得人心惶惶。慕容尚河也罢,其他人也罢,都恨不得离傅纶远远的,害怕被牵连。现在是否人人都认为,傅纶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下来的?”

“自然。”

“那麽,如此难保的人,却被我保下来了,朝廷百官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看慕容尚河?不惜千金买马骨,为的自然不是马骨本身。”

闫子航恍然大悟,“叶兆仑和慕容尚河弹劾傅纶,丞相却保下他。那麽日後,所有非世族派系的官员自然会对慕容尚河心灰意冷,一心一意投靠丞相。这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不停止肃贪,傅纶怎麽保得住?”

苏倾容微微睁开半垂的眼睫,春水流光一滑而过,眉间朱砂红的惊心,半幅青丝蜿蜒在脸侧,清艳中混合着莫可明说的妩媚,就混合成一种淩厉尖锐的风情,“肃贪已经开始,压是压不住的。傅纶麽,根本就不用我去保他,只要把肃贪这件事闹大,傅纶自然能保住。”

闫子航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是,肃贪的事儿闹大了,所有世族官员们都会帮着一起遮掩,不会多追究傅纶等人?”

苏倾容颔首,“自古以来,小事要大办,大事要小办。叶兆仑一开始弹劾傅纶,是为了给自己立功。但是一旦肃贪这件事闹大,所有世族都会牵涉其中。待影响到了全国的时候,自然会自上而下刹住。杀一两个贪官,天下人会拍手称道,然而,如果闹得朝廷人头滚滚,天下人不仅不会称赞,反而会痛駡朝廷藏污纳垢,腐败透顶,一哄而起动摇国本。再往上闹的话,对谁都没好处。到时候,先从世族的属地闹起来,你且看,最急的就是他们。”

“傅纶虽有罪证,但陛下只要压着他的案子,不定罪也不释放,让三司一直慢慢调查,挨到事情过去,也就随陛下处置了,傅纶自然可以活命。” 苏倾容淡淡笑看着闫子航,“尔敏,肃贪这件事,是为了给陛下北伐凑齐必须的银两,这些人贪墨的银两,我不但要收回,还要让他们自动交上来。”

“自动交上来?”

美丽的丞相大人耐心解释,“我保住傅纶,所有人都会看在眼里。那麽,这些人自然也会来求我保他们的命,届时,别说贪墨的银子,只怕所有家财,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奉上。”

“……丞相,你这也是受贿!!!”肃贪的却受贿,还有比这更没逻辑的事儿吗!!!

“嗯?”苏倾容微微扬起睫毛。

“……”闫子航默默住嘴。算了丞相大人,反正你手下的黑事儿也不止这一桩……

傅纶就是一个风标,给予这场肃贪风暴中,急遽渴望保命的官员们指明了方向────丞相。丞相可以保住他们的命!

这对满朝在世族和丞相间迎风摇摆的墙头草官员而言,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一旦苏倾容保了他们,这种割不断的牵系就算拉紧了,中立派系也好,清流也好,只要手里不乾净,都必须依附苏倾容,变成丞相派系的外党,硬着头皮和慕容尚河作对下去。

“肃贪该怎麽办就怎麽办,三司做他们的事,我们等着看热闹就是了。”苏倾容淡淡微笑,弯起漆黑的美眸,“事情闹大的时候,不杀几个人是没法交代的。那麽,深受肃贪影响的大臣们,一怒之下会推谁出去做替罪羊?”

闫子航苦笑,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犯了众怒的叶兆仑啊……

这一次,只怕所有官员,无论是中立的,清流派,还是世族派,不约而同的,要找叶兆仑麻烦了吧?

薄薄水汽拂上唇瓣,苏倾容微微举起青釉茶盏抵住轻笑的唇齿,懒洋洋的叹,“这世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消息。”

窗外梨花如同白雨,一层一层在风中落。

香软的雨,一片片,堆积在屋檐,在窗棂,在丞相的脚下。

******

猎场大帐,苏倾容一语成谶。

百官几乎将所有的愤怒全部发泄到了叶兆仑身上,有证据的拿证据,没证据的捏造证据,似乎只要叶兆仑死了,其他人就安全了。

为了防止民间动荡,朝廷不能多杀人,可也不能不杀人,因此,没人顾得上搭理傅纶等人是不是下狱了,世族们也顾不上,最重要的是推出一个替罪羊保护他们自己,於是,叶兆仑当庭承受了无比可怕的攻讦。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捏造如此之多的罪名,显然百官已经集体狂热了,针对叶兆仑露出一张尖锐可怕的獠牙,恨不得就在皇帝面前扯裂了叶兆仑。

然而,最让慕容尚河觉得可怕的是,这些事,他居然事先毫不知情!

这麽多人来猎场,不是来跟随他反对江采衣封宸妃的,而是来弹劾叶兆仑的!────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这些官员,甚至包括自己派系这些大臣们,居然不在此事上请示他,而是瞒着他集体选在今日对叶兆仑发难!

一时间,慕容尚河的目光带着一丝惊恐的意味定在苏倾容身上,他到底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能让叶兆仑在无声无息间众叛亲离?

******

叶兆仑是慕容尚河最倚重的看门狗,非到不得已的地步,慕容尚河是绝对不愿意放弃他断尾求生的,可是如今情势,他似乎不得不妥协!

那一摞摞的弹劾摺子堆在中央,慕容尚河看着只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整个帐子明明是门窗洞开,可是他仍然觉得无法呼吸。

这麽多年,他的消息一向灵通,这是他头一次品尝到毫无把握,当头一棒的感觉。

叶兆仑……遭受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击,显然是保不住了。

礼部侍郎和乌泱泱的一群官员站在苏倾容一边,指责叶兆仑,“叶大人,身正则影正,你自己有大罪七十八条,居然还弹劾傅纶等几位大人贪渎,真是自乱朝堂!贻笑大方!”

话音一落顿时风行草偃,人影一行行的跪下去,除了慕容尚河和不知情的官员们还在发愣之外,刑部提刑官范行止已经带人上来,索拿了叶兆仑。

摘掉鱼符,扔掉牙笏,手臂粗的铁链从前到後结结实实捆牢了,叶兆仑张着嘴目光呆滞,似乎是什麽也不知道了,只呆呆的任人拉扯,踉踉跄跄的被刀戟逼着。

慕容尚河的心房被狠狠冲击,死死盯着叶兆仑。

叶兆仑一声不吭就被扯走,走前路过他的面前,那木然的神色从他的老脸上一划而过,却似痴儿一般,嘴唇张阖了一下,就被士兵一个推搡扥了出去。

叶兆仑,被朝臣们全体遗弃了。

慕容尚河这会儿什麽都反应过来了,可惜已经晚了。

苏倾容利用叶兆仑掀起这场风波,再操纵百官抛弃他,不但在朝堂上给自己立了威,更藉由肃贪大肆插手各部,最後将叶兆仑推出去做替死鬼。

顺便,吏部从此少了这个侍郎,尚书闫子航自然可以一把全抓吏部大权。

从此,慕容家在吏部,算是一根暗桩都没了。

慕容尚河心脏急跳,神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御座上的皇帝指尖顶着指尖,露出一个似乎是惋惜万分的笑意,“叶兆仑罪大恶极,真是枉费了朕多年的信任。”

沉络换了一个姿势,靠向御座的另一边,一副青丝散散半挽,凤冠霞帔、龙衣玉带。白皙指头按着身侧的龙首,鲜艳的唇边笑容妩媚的难以形容,衣上的华贵纹理烧的如同鲜丽火焰,混沌成一片无比无际。

“如此,工部司郎中一职,叶兆仑就不能胜任了,”沉络突然转头看向江烨,黑密纤长睫毛下的目光凉水一样,让江烨浑身发抖,“不如,由江爱卿来兼任?”

江烨膝盖要跪不跪,暗暗叫苦。工部司郎中虽然是个肥差,可惜皇帝这会儿提起来,绝对不是什麽好事!

叶兆仑刚刚落罪,慕容尚河心情尚未平复,还在激愤之中。因为江采衣受宠一事,慕容尚河对江烨的信任本来就岌岌可危,现在,皇帝居然提起把他放入工部,简直就是让慕容尚河对他疑上加疑!

果然,慕容尚河猛然转头,厉喝,“陛下,不可!”慕容尚河不完全相信江烨,他绝不能让江烨进入重要的工部!

沉络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慕容卿是工部老臣,你说江卿不合适,那朕也不强求。”

微微上挑的凤眸转了过来,长长睫毛下勾动一袭春水惊动,江烨只觉得皇帝的笑容似乎在眸中深浓的雾里面,让人心乱如麻。

还没等慕容尚河想出来第二个合适人选,沉络已经重新开口,这一次,居然是指名让江烨进北伐军,做威武上将军!

满堂抽息,────威武上将军!?

“江爱卿在旭阳上有不凡战绩,”沉络的声音比银丝滑过丝绸还柔软。只是最後“不凡战绩”那几个字怎麽听,怎麽讽刺,“大战在即,江爱卿若能在北伐立功,朕就立刻加封你一品国公,也给朕的宸妃长点脸面,如何?”

江烨浑身僵麻。皇上又故意在慕容尚河的面前提起江采衣!

江采衣可是慕容尚河心头一根刺啊!雍合殿一番腥风血雨後,慕容尚河简直把江采衣恨到了骨头里,连她的名字都听不得!

现在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果不让他做工部司郎中,那就去做威武上将军,反正怎麽看,都是皇上看在江采衣的面子上对他大肆关照提拔。江烨简直瓜田李下,浑身上下都说不清楚!

慕容尚河眼底的狐疑更重了,即刻扭过头去,老眼冷冷的看了江烨一眼,瞳仁里面的阴云怎麽都散不去,看的江烨一阵一阵发凉。

终究,慕容尚河对他的猜忌更重了!

慕容尚河看似平稳,实际上衣袖下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江烨,绝对不能放去北伐军!他本来就是军人出身,一旦入军,将在外,只会失控。慕容尚河已经越来越不信任江烨的忠心,放江烨去军部,远远不如朝堂上容易控制!

慕容尚河想起皇帝赐死叶子衿的那一晚,叶兆仑红着眼站在慕容府的大堂,冲他大声嘶吼────“慕容老!你想想!江采衣人在宫里,江采茗以後也要进宫!江烨送一个女儿进宫,还要再送第二个女儿,他怎麽会衷心於您?他是皇帝的岳父!他自然一心向着皇帝!”

慕容尚河当时知道叶兆仑是在为叶子衿之死而撒气,便将他劝了回去。但是,那番话依旧在他心底刻下极深的痕迹,所以他才会连夜召来江烨,提出了将江采茗聘娶为慕容家嫡孙的贵妾的意思。

一个贵妾位置,是试探江烨忠心的手段。

皇帝,怕是不会召江采茗进宫了。然而,江采茗又被御手钦点过,现在被嫌弃而不能入宫,无论如何是不能娶来做慕容家嫡孙的正室的。何况从骨子里,慕容尚河作为老牌贵族,也是不可能点头同意孙子迎娶一个旭阳贱民的女儿作为正室的。

江烨给慕容尚河的回复是,“承蒙慕容大人厚爱,下官回去就和小女商定。”

却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於是慕容尚河越发狐疑。

因此,北伐军,绝对不能让江烨进!与其让他立功,不如将慕容家和其他世家的才俊送去!那才是他的嫡系!

想毕,慕容尚河盯了江烨一眼,然後猛然转身跪下,“陛下,老臣思忖来回,工部事务繁杂,工部司郎中一职……还是由江大人来兼任较好。江大人作为户部尚书,能力有目共睹,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与其让江烨去兵部,还是把江烨放到工部,更让慕容尚河放心一点,如此,工部怎麽也算是牢牢控制在世族手里。

江烨也连忙跪下,请辞入兵部,同时表示愿意接手工部司郎中。

沉络点头应允。

慕容尚河咬牙,心里各种想法来回冲击。皇上显然就是意在把江烨塞进工部,甚至不惜以北伐军的威武上将军一职为代价,逼他妥协────这个江烨,到底是哪边的人!皇帝那麽宠爱江采衣,难道江烨真的是皇帝的人……?

这等毫无道理的猜测怎麽也抹不乾净了,慕容尚河暂且放下,咽下喉头的苦味。

叶兆仑落罪,是他措手不及,这一损失已经无可挽回。

那麽,在侧封宸妃一事上,他一定要将沉络逼到底!

******

在肃贪一事上,诸位大人们选择了众口一词,干掉叶兆仑,但轮到宸妃一事,大家的立场马上就分道扬镳了。

干掉叶兆仑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立江采衣为宸妃可不一样。这个时候,世族还是团结的,丞相还是沉默的,中立派则各有各的道理。

眼看一场激烈的争谏不可避免。慕容尚河铁了心,要和皇帝拉锯撕扯到底。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退让了。

慕容尚河提出要让嫡子,也就是慕容家下一任家主担任威武上将军,沉络允准,并且亲口答应,一旦立功,立即封三品侯爷。

慕容尚河又提出,让世族中的十几个嫡子嫡孙担任副将军,沉络再次允准。

慕容尚河看皇帝如此好说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一时间价码越抬越高,竟然没有遭到沉络一丁点拒绝。

慕容尚河惊诧的差点眼珠子掉出眼眶。

为了立这个宸妃,皇帝简直是步步退让,有一个算一个的将所有世家子弟收入北伐军。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慕容尚河快慰的同时不禁越加猜忌江烨,一时间各种滋味交杂,看向江烨的目光也越来越复杂。

皇上居然……居然这麽宠爱江采衣!这算是什麽,要美人不要江山麽?为了江采衣,经营多年的北伐军都不要了麽?

别说慕容尚河,所有世族们都惊呆了。

这麽大的口子撕开,世族嫡子嫡孙们霸占北伐军简直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从此,苏倾容怕是不能在北伐军里独断乾坤了罢!

於是目光纷纷投向苏倾容。

丞相站在皇帝身侧,指尖压着天青雨色的衣袖,挺拔艳丽的不容逼视,他依旧是多年前烟雨朦胧中,於乱世间一手拉起倾堕的北周的模样。

北伐军,是苏倾容曾经掏空北周国库扬起来的精锐强军,就这麽白白拱手,只为了一个女人……他没有一丝意见麽?

……没有。

苏倾容很平静,他身後的派系官员几近焦虑,他却神色悠闲。

闫子航觉得眼睛发疼,逆光看去,苏倾容的目光带着淡淡的琉璃色,似乎要透过天色看到遥远的天涯去,外面夏光明媚如画,红色金色交织的帐篷绵延在翠绿的草地上,花树棵棵蓬天盈地。

耳畔忽而就响起丞相的笑音,“尔敏,真正的权利,是夺不走的。”

军权,还不算是真正的权利麽?

那,什麽才是?

******

寝帐,有机灵的小太监已经绘声绘色的把廷议的结果报告给江采衣,同时喜色连连的恭贺,“恭喜宸妃娘娘,晋侯大人又获美差!小的恭祝娘娘阖族荣华!”

江采衣笑了笑,让嘉宁拿来一袋金瓜子,赏给那个欢天喜地的小太监。

嘉宁嫋嫋的走去赏了,嫋嫋的走回来,把傻乎乎杵在寝帐门口的大个子视若无睹。

雷宇晨欲哭无泪,眼睁睁的看着嘉宁把自己当成隐形人。

皇上去大帐廷议,他就被留下来护卫宸妃,虽然,雷宇晨怎麽想也觉得他堂堂一个羽林将军去保护一个婆娘,实在有大材小用的嫌疑。但是想到这里有嘉宁,他还是喜得跳脚,不用皇帝多说一句话,就颠颠的跑来了。

******

那日,小议完事,沉络挥挥手示意雷宇晨下去,他却硬是不走。

……

沉络於是挑眉,“还有事?”

雷宇晨拧着粗黑的眉毛,在脸上刷了三层浆糊之後,厚着脸皮问皇帝陛下怎麽娶老婆的问题。

────是的,他很稀罕嘉宁那个婆娘,可是,怎麽把她变成自己媳妇,就是个困难的问题了,雷宇晨就大着胆子来文皇帝陛下如何讨老婆云云……

这真的不能怪雷宇晨没眼色,他身边但凡有一个能谘询的人,也不会找上沉络啊!

呐,军营里一大堆光棍大老爷们,说起婆娘的问题,个个都只知道谁家的寡妇丰乳肥臀,哪个营妓比较骚,至於良家闺女……抱歉,没经验啊。

更有甚者,有下属提议雷宇晨乾脆趁月黑风高直接下手……“将军,婆娘这种玩意儿,就是要来硬的!弄到手了,就会诚心诚意跟你了────”

雷宇晨醋坛大小的拳头一把挥出去,直接把下属砸个鼻血横流,“给老子滚!”

辗转了一晚上,他琢磨着,找谁问呢?

问闫子航?不行,闫子航自己都没有媳妇,好像也没打算娶媳妇,白问。

问范行止?也不行,范行止对屍体和刑求的兴趣比对女人大太多了。

问丞相?更拉倒。把绝色美女扒光了放在丞相面前,他也懒得抬眼皮去瞟一眼,当然,把美女换成美男,效果也一样。

……那、那就只有问陛下了。

好歹陛下身边还有个情投意合的宸妃娘娘不是?怎麽哄姑娘家高兴,他应该比这些人强吧?

皇帝陛下第一次碰到这样的问题,骤然失笑,“你怎麽会认为朕适合回答这样的问题?”

雷宇晨涨红着脸,“陛下有宸妃娘娘……”

沉络漫不经心的,“罢了。只要不是世族贵女,看上谁随你挑。要朕赐婚麽?”

雷宇晨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快,“不行!那样姑娘会觉得被逼迫,我,我还是很稀罕她的,不想让她不高兴!”

皇帝陛下忍耐着头疼,“那麽喜欢,就上吧。”

“上……上?”雷宇晨粗粝的脸蛋一下子娇艳的仿佛三月桃花,许久,他才扭扭捏捏的问,“陛下……这样,这样不好吧?太,太直接了吧?不过……如果实在有用,我、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照做啦,那,那我要先把她弄到自己府里吗?”

皇帝陛下额角狠狠一跳,“朕是说,喜欢就上去追,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呃!”沉浸在美好臆想中的雷宇晨赶紧把不恰当的想像从脑海中挥掉,不耻下问,“那陛下,姑娘该怎麽追?”

沉络叹息。无论现在他怎麽喜爱江采衣,当初她也是自动自发撞到他手里来的,并不是他“追求”来的,想要她,直接点来侍寝就好。怎麽追,他怎麽知道?

然而雷宇晨为了娶媳妇显然豁出去了,也不怕皇帝烦起来把自个儿脑袋当花摘,充分发挥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黏在皇帝身边等他出谋划策,大有皇帝不给他个说法,他就不打算让皇帝休息睡觉的架势。

……权当给臣子发加班费了。美艳的皇帝陛下狠狠瞪了雷宇晨一眼後,摊开笔墨,迅速写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华丽文章,大概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麽个意思,塞给雷宇晨去用。

沉络的字华丽流艳,苍劲有力,自然不是雷宇晨能写得出来的。但是羽林将军还是如获至宝,连夜将文章重新抄了一遍在丝帕上,虽然那字体嘛……歪七扭八、比核桃还大,抄的他十分痛苦,但雷宇晨还是尽力了。

沉络这个皇帝做的还是比较人性化的,第二天,沉络就亲下口谕,将雷宇晨指去江采衣寝帐轮值……呃,当然,也可以认为是皇帝陛下不想再看见雷宇晨的缘故。

温柔的宸妃娘娘率先看到了那篇文笔华丽然而字体狰狞的文章,抿嘴笑了半天,对雷宇晨说,心有猛虎,轻嗅蔷薇啊。

雷宇晨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为什麽皇上会如此喜欢这个宸妃娘娘了。

温柔。

……温柔的仿佛秋草上,那一只温暖的翠羽青鸟。

她坐在帐外的草地上,手撑在地上,没有一点娇矜的架子,钗欲溜,髻微偏,身後的衣衫薄纱如雾亦如烟。

如果放在以前,江采衣是恨不得赶紧把嘉宁快快嫁出去的。她怕自己在宫廷争斗中祸及嘉宁,得不偿失。看到好人家就把她送出去,是江采衣一直想做的。

可是,有了沉络。

有了皇帝陛下。他对她说,与卿结发,册卿长安。

想和他一生一世,执手共渡啊。

江采衣觉得,自己也应该勇敢一些。勇敢一些去努力,和他携手走下去。

虽然别人都说,君王的情分比草叶上的露珠还容易消散,可是,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勇敢。

不为别的,就是明明白白的,想要为这个人而更加勇敢。

不是因为他是帝王,不是因为他绝世的美貌令人迷恋,就是因为,他是他而已。

有了这个想法,江采衣倒没那麽急着嫁出去嘉宁了。反正她还可以护着嘉宁,那麽为什麽不让嘉宁找一个心仪她,而她自己也心仪的男人呢?

******

这件事皇帝陛下默许,宸妃乐见其成。但是,拦不住雷宇晨自己不争气啊。

简而言之,嘉宁把他当隐形人。雷宇晨忍了许久,终於忍不住了。

此时风萧萧温柔,花开至荼蘼,是最明媚的时节,多适合表白啊。

雷宇晨终於硬是拦住了嘉宁,十分紧张的将抄好的丝帕递去心仪的姑娘手里,紧张的大个子脸都憋红了────“嘉宁……我是个粗人,我想,也许姑娘家都喜欢皇上那种美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类型吧……我,我没皇上那麽招人喜欢,可、可我是真稀罕你……”

嘉宁弯起柔媚的眼睛,接过丝帕,眉目间似有春风隐行,沁人心扉,“将军说哪里话,你很讨人喜欢的。”

雷宇晨喜得顿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是、是吗?那,那你喜欢我不……?”

“喜欢啊。”

雷宇晨惊喜的心差点跳出胸腔,“真,真的嘛!你喜欢我哪一点?”他要快快发扬光大,从此做一个疼媳妇的好汉子,从此────

嘉宁笑的更加真诚,将丝帕递回雷宇晨手上,“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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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 上

下了廷议,闫子航跟在苏倾容身後本欲张罗马车回相府,苏倾容却伸手臂拦住他,“我约了人,在猎场外的关镇,你也一起来。”

不仅仅是闫子航,吏部的官员,几个军部的将军也跟了过来。

苏倾容在唐华楼设了宴,招待一批一心前来投靠的官员,也包括傅纶等等被苏倾容保下来的大臣。

唐华楼在关镇,关镇是拱卫京畿的重镇之一,也是最繁华的一个,横贯了京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官道,繁华程度和京城也可媲美一二,而唐华楼更是关镇最奢华的所在,号称第一风雅名楼。

唐华楼自打盛夏以来便日日爆满,拾级而上,自底楼到三楼都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而在五楼以上,从装饰到氛围都清雅起来,素玉胚,青花瓷,盈水浅,舞正酣,裙阙飞扬。

画堂雅宴,一抹朱弦初入遍,慢拈轻笼,玉指纤纤嫩剥葱,红粉轻盈。倚暖香檀,满堂只有垂暮之後琵琶声铮铮琮琮,一缕清旋余音绕梁。

闫子航莫名,傅纶这些人还需要丞相亲自去招待?“丞相,我们此番赴宴是去做什麽?”

丞相微微一笑,“收钱。”

******

盛夏树繁叶茂,每片树叶都在尽力盛开到最美。满树金黄月桂,衬映蓝天。

苏倾容马车刚停,唐华楼掌柜就急匆匆的拜立一旁,“草民拜见丞相大人!傅纶、张明山等诸位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其实苏倾容来得并不晚,算是踩着点来的,可是其他人竟然不约而同提早了半个时辰等在这里,恭敬程度显而易见。

啧啧,看来这可是场鸿门宴啊,什麽宴请,丞相是来收缴这些官员们的家财还差不多。闫子航看着丞相挺拔优美的後背,稍稍计算了一下这些大臣们的财产总和,统计下来的数字让他心底暗暗吃惊。

按照苏倾容的习惯,如果北伐需要花五千两万银子,他就会把预算打到七千万两,而在实际筹备中,他会准备九千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有丞相统筹战款实在是北伐军的福气,可是,九千万两差不多是这些贪官全部家产的总和了吧!

苏倾容不缓不慢上楼,衣摆轻轻扫过台阶,小屏山色远,雪肌乌发,素衣玉簪,一举一动宛若蹁跹,沉静优雅让人挪不开眼珠。

不同於对沉络、闫子航他们时的耐心与温柔,苏倾容对於其他人向来是不假辞色,单刀直入。傅纶等人连上来敬酒也不敢,只是恭恭敬敬的拜过就乖乖端坐下方,毛发森立的盯着苏倾容。

丞相大人的衣袖微微掩住鲜妍的唇角,东风荡扬轻云缕,浮云在阑干外聚散无数。

“肃贪还未停止,傅纶,你的命本相保得住,可是官位不可能,”苏倾容把玩着指尖的酒盏,

傅纶脸色一黯,转而又笑开,“也好。官位不过是流云,只要有丞相庇护,下官求个平安卸任还乡也就满足了。”

坐下其他大臣们纷纷附和。

苏倾容微微挑起唇,他的肌肤是白玉的颜色,只有唇色红艳欲滴,黑发乌色惊人,那番惊人的颜色对比让人看去顿觉灼目,“平安卸任还乡,没那麽容易。”

一句话把傅纶等人的心紧紧提了起来。

投靠苏倾容,不就是为了保命吗?如今他们要平安卸任还乡,官位都不要了,还要付出什麽代价?

苏倾容缓缓开口,“自古官场有规矩,官员一旦卸任回家,只要不是叛国辱朝的大罪,朝廷都不会再予追究,但是,诸位真以为辞官这麽简单?”

在场诸人脸色全变了,有人机灵点的,战战兢兢的开口,“难道,难道慕容家还会阻挠我们不成……?”

苏倾容淡淡垂眸,“和慕容家无关。本相可以保你们不因肃贪而下狱,但不会保你们在朝中平安,更不会保你们顺利辞官,要想顺利致仕,最大的阻挠是皇上。”

“皇上!?”

“诸位为官多年,家财几乎个个百万,”苏倾容莞尔,“所以你们觉得皇上会轻易放你们辞官?”

傅纶咬牙,“皇上难道是看上了我等的家财?”

“……你的家财?”丞相大人柔软的唇瓣弯了起来,漆黑美目也微弯,语调轻柔缓慢。

在场诸位一阵心头发凉,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初丞相剑杀皇後的朝堂,脚底厚绒的波斯毯都似乎变成了蛇皮,凉凉的贴着腿根传递冷意。

傅纶大汗淋漓赶忙改口,“不不不,是我等贪墨所得……”

“你不拿出来也可以,陛下自会安插罪名抄你的府邸,你已有罪名在身,无论如何在陛下手底翻不了身,这些银子你给或不给,都是陛下的。”

诸位大臣脸色苍白,互相瞪视,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苏倾容勾出一个凉凉的弧度,沾着些许水色,也不做声,由他们抖。

他的衣袖偏青色,青纱下是月牙般的般,只是衬得那青越发纯粹,青色上绣着暗银珠灰,其上华光细细流转,一支春艳,素雅幽静,青丝和睫毛被素衣和映的更加漆黑灼人,春水秋山为鞘,倾醉河山。

耳畔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好生幽静。

白皙细长手指托着镶金兽首的玛瑙杯,玛瑙质为酱红地夹橙黄乳白色,层次分明,浓淡相宜,晶莹鲜润,杯呈弯角形,口部镶有笼嘴形状若一尊伏卧的兽头,浑然天成。

等这些大臣们恐慌够了,苏倾容才从容不迫开口,“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也不会动手查抄各位。皇上是不愿意看着朝野动荡的。贪墨一案,涉猎太广,闹大了朝廷没法跟天下人交代。只要不藏私,别说性命,尔等的官位也能保住。你们想好,是用银子买身家性命,还是等着陛下抄家?”

傅纶点头如同啄米,“自然是要性命!下官等求丞相代为将银子转交给陛下……”

听到傅纶开口,众人也纷纷紧跟,苏倾容只是淡淡看着傅纶,“那麽,你打算交上来多少?”

傅纶犹豫许久,终於在苏倾容面露不耐的时候赶紧咬牙,狠狠下决心开口,“三百万两!”

闻言丞相只是浅浅挑眉,目光颇为冷淡,“傅大人的命就值三百万两?”

闫子航在一旁微微勾唇,这些大臣每人有多少银子,丞相是非常清楚的。傅纶的财产,连同田产字画金银和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乾净,约莫有七百万两,他却只开口三百万两,显然是心存侥幸,以为丞相好糊弄啊。

倒不是傅纶胆子肥要蒙蔽苏倾容,实在是他太过贪财,心智不清。

傅纶看着苏倾容冷淡的脸色,嘴唇一下子发青,肉疼的攥紧拳头,“那,下官再多卖几间田产,凑足四百万两?”

苏倾容继续浅笑。

傅纶头皮紧了,战战兢兢的小声试探,“那四百,四百五十万两……?”

苏倾容将手里的酒樽放下桌面,轻轻的“喀”一声。吓得傅纶心惊肉跳,唇舌一跳,“五百万,五百万两!”

喊完,傅纶差点咬断了舌头,一脸肉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或许对你而言,银子比全家上下的性命还重要。”苏倾容浅笑,“你家财有多少,本相清楚,陛下一样清楚,五百万就指望陛下高抬贵手,做梦吧。”

傅纶如同无头苍蝇,“五百五十万!”

苏倾容弯起美目,按着茶案轻身而起,“你们聚吧,本相先走了。”

“丞相!”傅纶慌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爬几步一把抓住苏倾容的衣袂下摆,那清冷的触感让他恐惧的打抖,“丞相切切不要走,需要多少,丞相给下官指条明路啊!”

“六百九十万两。”苏倾容淡淡垂眸看着足边身材高大却蜷成一团的傅纶,“买你的平安,六百九十五万两才足够保险。”

这几乎是傅纶的全部家财,交出去的话,他差不多一贫如洗!这个数字超出了傅纶的心理极限,傅纶震惊的睁眼,“不行!”

苏倾容哪是要他的家产?苏倾容根本就是在扒他的皮!

“是啊,对你来说确实不行。”苏倾容毫不掩饰眸底的轻蔑,“所以没什麽好谈的。本相可以答应保你不被贪墨一案牵连,但日後,若皇上在其他事务上找你的麻烦,可别怪本相袖手旁观。”

说罢袖口冷冷拂开,傅纶登时滚出去好几米,他的头撞到案几,盛酒的银盃倾倒,红色酒液泼上衣袖,色红如血。

傅纶脸色惨白,瘫在那里呼哧呼哧的喘气,似乎所有力量都被抽干了,“六百九十五万两……丞相,下官手里哪有这麽多现银?只怕要把京里和老家的房产全部边卖掉……”

“不止房产,”苏倾容挑眉,交叠双臂阴静而美艳,一点朱砂,如同梅花落雪,“你还有字画、银铺,家中珍藏,全部卖掉,折价也得卖,折的现银越多越好。给自己留一间宅子,其他全部上缴!”

画梁绘,珠帘垂,清辉碎,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傅纶瘫在地上,看着刺目的夏阳,只觉得骨头和血液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两颗眼珠子盯着苏倾容倾国倾城的面容,只能虚笑,“为了活命,为了活命,只能将半生经营所得的家财交上去,这些银子终究不是我的,只是替他人保管而已……”

“智不足以定国,武不足以安邦,陛下养你们是干什麽的,自己没有想清楚?”苏倾容旋身,闫子航则上前把傅纶扶起来。

傅纶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连带着其他大臣纷纷面如土色。

“陛下允许你们在眼皮子下贪渎,不是为了用你们,而是把你们当做仓库罢了。银子贪得再多有什麽用,不过是替陛下保管家财而已,贪得越多就越显眼。诸位这些年来捞的肥了,也差不多就是陛下开刀的时候了。这些银子,从头至尾,都是陛下的。”闫子航叹息,对傅纶娓娓解释,“傅大人,千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是银钱?为了傅大人的命,还是赶紧处理好家财,日後安分度日吧。”

傅纶什麽也说不出来,只能讷讷点头。

击溃了一个傅纶,其他人自然也不在话下。人再怎麽固执贪财,要钱不要命的还是在少数。何况,这条命没了,钱不还是陛下的麽?

在座诸位无一人胆敢反驳,放弃所有挣扎抵抗,灰溜溜的顺从点头,人人只等着回家清点财产,变卖产业,一句也不能多说了。

苏倾容淡淡看着他们,垂下睫毛。

闫子航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些人的作用远远不止替皇帝保存家财这麽简单。致仕辞官之後,朝廷对这些人再不追究更是扯谈。

这世上多得是无能的官员,只会贪墨谋权,然而他们是绝好的棋子,皇帝可以用来制衡清流,更可以用来吸引民怨,在关键时刻推出去撇清自身……自然,这後几个功能,沉络大约已经分配给慕容尚河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夏日,好时节,不久之後,北伐军即将仓储充足,只等着在北疆建立大营,然後挽剑唱山河,一举破灭南楚,那时候……

苏倾容微微笑了,眉心朱砂媚若花钿,仿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夏日过去,就是冬日。那时候,旭阳湖水已经很凉了罢。

手腕隐隐发紧,北周的丞相走下唐华楼的阁楼阶梯,一步步轻柔,青丝任意散落,花容倾天下。

******

南楚太子宇文靖没想到能在唐华楼碰到北周丞相,苏倾容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宇文靖。

这里是赫赫有名的唐华楼,宇文靖作为外国太子,自然是要来见识一番的,他品着盏中一色青碧的茶水,叶上白毫历历可见正恍然赞叹这茶甘甜芳菲时,抬眼就看到苏倾容从楼上下来。

韶光瑟瑟,微风梨花,碧如簪,黑瓦木楼,一纸红尘淡。

……北周净出美人麽?宇文靖握着茶杯的手指停在半空,直勾勾的盯着阴暗的楼阁阶梯,那袭天青雨色如此清雅,繁华错乱颜色仿佛被空雨洗净,天地募然一空灵。

这人的美,完全不同於沉络。

天玺皇帝的美极尽华贵,将素色天地映的绚烂。而这个人,却似乎将周遭的全部艳丽色彩全数褪化至极尽的素淡,素淡之中,唯那一抹丽色夺魂摄魄,狠毒妖媚。

这容色瞬间震慑了宇文靖,让已过而立之年的太子感觉到有一股什麽清淩淩的感觉沿着脊背迅速窜升全身,似有凉风起天末。

宇文靖不认识苏倾容,苏倾容却认识他,丞相大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宇文靖还在呆怔,已经有随扈附耳提点,“殿下,这是就是苏相!”

苏相,苏相……哦……苏倾容!

太子殿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差点失手摔掉了手上的茶盏,猛然起身,身前的桌案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

苏倾容本不打算停留,目光却骤然在宇文靖的颈子处停留了一瞬,然後他慢慢走过来,闫子航跟在身後。

宇文靖屏住气看着……这人这就是苏倾容!

多年之前,将天玺皇帝救出萧华宫,亲手带大帝尊,打的瓦剌毫无还手之力,陷害孟小将军,让楚皇睡觉都不安生的苏倾容!

竟然如此妖娆。却冷若冰霜。

那袭青衣似在花开彼岸,楼外万朵梨花白,周遭歌女十指调素筝,那人梨花一拂似雪满衣。

宇文靖用尽意志也不怎麽能挪开眼睛,只是静静看着苏倾容越走越近。

苏倾容苍白细长的指尖压着水色衣袖,漆黑的眼睛如水清寒,盯着宇文靖的颈子,“太子受伤了?”

不同於觐见沉络时的正冠袍服,宇文靖此时穿的十分轻薄,颈子也大半露了出来,他闻言伸手去摸,果然,有丝隐隐的血色透出颈子已经包紮好的伤处,不禁苦笑。

这伤是他在来北周的途中有的,自然是拜淮王的刺客所赐,伤的极重,差点就丧命。没想到,苏倾容倒是眼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苏倾容不再逗留,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离开,留下一个将军陪宇文靖尽礼。

******

夏光明媚,闫子航却觉得苏倾容似乎是有什麽心事一般,想来想去,也只有方才碰到宇文靖算是个事。

可是,那个太子碰到就碰到了,有什麽好奇怪的?唐华楼声名赫赫,异国太子自然是要去见识一番的。

“尔敏,”苏倾容的眉头少有的皱紧,“宇文靖伤的不轻。”

闫子航点头,“自然。想来是淮王的杰作吧,南楚夺嫡之争已经你死我活,淮王会在半路上刺杀宇文靖,并不奇怪。”

“不,很奇怪。”苏倾容摇头,漆黑的眸子在烈阳下有种琉璃般的朦胧色泽,黑色的长发铺碧色纱衣上,仿佛鲜丽火焰,“奇怪的不是淮王会刺杀太子,奇怪的是,宇文靖怎会如此容易受伤?”

苏倾容微微仰头,看着头顶伸展的梨树枝叶,仿佛要触碰到天空的指头,“楚皇、淮王、太子三人彼此忌惮。楚皇此次派太子出使,一方面是为了和陛下订立盟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趁太子出使期间整合朝中势力,削太子的权。”

闫子航点头,“是。”

苏倾容的声音骤然冰冷,“但无论如何,楚皇绝不该眼睁睁看着宇文靖出事。他要削太子的权,但是并不想要宇文靖的命。宇文靖可是储君……淮王怎麽可能如此简单就重伤太子?”

“丞相,太子这不是没事麽……?”

“那个伤口很凶险,只要偏一分,宇文靖必死无疑,”苏倾容冷冷的说,“楚皇如果真的想保护宇文靖,绝对会派最好的大内高手跟着。淮王的底子我清楚,他手里剑客能耐有限。如果没有楚皇故意纵容,淮王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伤到宇文靖!”

闫子航倒吸一口冷气,“丞相!你怀疑……楚皇他在故意纵容淮王杀掉太子?”

可是,怎麽可能?那是太子,是楚皇最有出息的儿子!就算楚皇忌惮太子,也不会真要他丧命!

“难道,楚皇想换太子了?他想立淮王为太子?”闫子航只能作此猜测。

美丽的丞相大人摇头,“不。淮王暴烈桀骜不驯,绝不是理想太子人选。如果太子被刺死,只怕楚皇会以谋害储君为罪名,立刻向淮王发难!楚皇他……恐怕是存了同时杀掉太子和淮王的心思!”

闫子航大惊,“同时杀掉淮王和太子?不可能!楚皇的其他儿子,不是年纪小就是不成器。杀了这两个皇子,谁来接替皇位?”

“或许……”苏倾容的脸色阴冷至极,“楚皇根本就不打算让任何人接替南楚皇位。”

“那怎麽行?楚皇年纪不小了,再怎麽保养调理,大限来时定要驾崩,最终他还是要选个皇子即位,楚皇又不可能长生不死!除非────”

“除非,”苏倾容一字一句的冷冷接话,“楚皇认为他已经找到了长生不死的方法。”

如果,楚皇认为自己可以长生不死,那麽所谓的储君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反而是对自己帝位的威胁,自然越快剪除越好。

大夏天里,某种诡异的冷锐隐隐袭上背脊,闫子航在烈日下依旧觉得遍体生寒,“丞相,长生不死只是个妄想,楚皇不会糊涂到相信这个吧?”

苏倾容却不再搭理闫子航,眉间颦起来。

这是闫子航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有如此明显的表情,侧眼望去只能看到他优美的侧脸,乌黑的头发、漆黑如玉的眼睛,那样冷,那样阴寒。

“不,”苏倾容喃喃的轻语,“这世上,的确有长生不死的方法。”

有个人,可以做到。

“丞相?”

“立刻奏报陛下,此次北伐,我要亲自去!”

“如果楚皇用的是我知道的那个方法……”苏倾容细长漆黑的优雅美目眯细,猛然攥紧了手指,他的指甲雪白尖锐,将肌肤割破,一点点血渍淌在指尖,蜿蜒血红。

苏倾容没有说完後续的话,但是闫子航站在他的身後,只觉得那一句,冰冷透骨,如同地狱。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要被冻结了,人影在街上如行冰窖,丞相周身的气息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触摸到某种寒气森森的薄薄冰壁。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

******

晋候府。

江烨推开书房的们,门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声,桌上的花雕瓶颜色镇凉,整室清幽。

江采茗依旧等在书房,抵着颈子,手指灵巧,几根彩丝穿插在指缝间,竟是在打丝绦。

柔软的手指蹁跹,她认真的打着结,是同心结。

这麽多年了,茗儿总是喜欢打这样的结,京城流行这样的结子,是少女挂在心上人腰上的信物,同心同意,永不相负。

听到声响,江采茗抬起头来,晶莹的小脸静柔温雅,一时间让江烨无法开口。

罗帐青帷,暮色四合,抓着那几根彩丝,江采茗看着父亲的脸色,终於慢慢从眼底深处涌上难以描绘的悲伤和哀求。

江烨看着女儿,“茗儿,慕容家的嫡孙求娶你,你乐意麽?”

江采茗低头咬唇,压抑着震颤的身体,江烨的问话虽然语调温柔,但是有着无法忽略的强迫意味,他并没有说,“如果你不愿意,爹爹不会逼你”。

“爹爹,女儿的心思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江采茗攥着指缝中的丝绦,眸中泪水盈盈,差一点就要滴落下来。

搁在往常,江烨是非常心疼这个女儿的。江采衣和他几乎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他膝下的子嗣,就等於只剩下茗儿一个,父女一向亲厚。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叶兆仑获罪,皇上在朝堂上一番挑拨,慕容尚河对於他的信任,已经接近谷底,经不起半点波折了。

赤豪已死,江烨不知如何交代,只能打算在大猎当日称病,呆在府里闭门不出,省的慕容尚河察觉。虽然皇帝大猎,臣子称病是有些不恭敬,然而江烨也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江采茗不可能进宫,绝对不行。

有江采衣这个前车之鉴在先,慕容尚河决然不会容许再送一个江家的女儿进宫,而江烨唯今之计,也只有把女儿嫁给慕容家排行第二的嫡孙慕容云鹤一条路。

只是,茗儿不可能给慕容云鹤做正妻,只能做贵妾。

江烨看着江采茗的头顶,一时间,竟然有种失望的感觉隐隐传来。茗儿应该知道他如今窘迫的情况,却还是不愿放软身段。

江烨私心里,是希望江采茗能深明大义,自己提出嫁给慕容云鹤的。

可是,江采茗只是紧紧抿着嘴唇哭泣。

江烨摇摇头,“茗儿,不是爹爹逼你,咱们江家,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你,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江烨转身离去,江采茗惨笑一声,失力坐在身下的大椅上。

多年苦恋,竟然,落得如此结果。

心爱的男人被亲姐姐夺走,再怎麽爱恋,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若在往日,还可以央求娘亲为自己说话,然而如今,娘亲自身难保,更何况帮她?

江采茗咬住了嘴唇,将苍白的唇瓣咬的红润,终於下定了什麽决心似的,指头蜷紧了。

世族贵女们,能抛头露面,甚至和皇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只有一个大猎。届时,草场群马奔腾,世族贵胄人人自立帐篷,可以在皇帝眼皮下追逐围猎,而女眷们更可以趁机接近帝尊。

然而,赤豪已死,江烨不打算出席大猎了。

难道,她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嫁入慕容家,做那不爱的男人的妾?

时间如此紧迫,江采茗想也不想,奔向了自己的闺房。

“……碧桃,快去。”江采茗翻出自己多年来收集的所有珍宝和财产,甚至连原本属於宋依颜的银子一起,塞入贴身侍女的手里,“关镇外,是京畿有名的骡马交易市场,很多胡商都会在那里买卖名驹!你快去找,一定要买到一匹和赤豪一模一样的宝马!”

“小姐……”碧桃很为难,“赤豪可是汗血宝马,哪里容易在这麽短时间里找到一模一样的?”

“不需要是汗血宝马,样子像就可以了!”江采茗迅速说,“买回来修剪一下毛皮就行,猎场那麽大,马那麽多,慕容大人不会认出来的!”

只要能够买到类似的宝马,她就算了解了江烨目前的困境,也算替娘亲将功补过,江烨也可以放心去大猎。

而她,也可以一同前去,抓住最後的一丝机会!

碧桃拿着银子依言出去办事了。

江采茗的小手无意识的用力,几乎扯断了手里的彩丝。

大猎,是她唯一也是最後的机会了,怎麽办,怎麽办?

此时,院子里吵吵嚷嚷,一个婆子喘息着小跑步进来不断拍打着江采衣闺房的门扉,“小姐,小姐!”

“怎麽了?”

婆子喘的气管发疼,声音嘶哑,“小姐!宋夫人她,她有喜了!”

******

……有喜了?莺儿缓缓扭过头,看着白竹几近扭曲的脸。

宋依颜,有喜了?

美丽的红衣姑娘眯起眼,紧紧皱起眉头。

“明明好不容易踩死了她,居然在这种时候有喜,万一是个男孩……”白竹气得差点翻桌,难道,难道还要让宋依颜那个贱人翻身不成!?

******

皇帐。

“你说什麽?宋依颜有喜了?”江采衣猛然站起,失声,“这不可能!”

嘉宁扶住江采衣,“娘娘别急,就算是宋依颜有喜,咱们也有办法对付……”

“不,”江采衣覆住嘉宁的手,“嘉宁,你不明白,我是说……这……不可能。”

嘉宁叹气,“娘娘,宋依颜虽然年届不惑,可是不惑之年并非生不了孩子,前朝的昭妃娘娘生了六个皇子,其中两个都是在四十岁上生下的……”

“不……不可能。”江采衣讷讷的闭紧嘴唇,手指松弛下来,又软软的坐回去。

嘉宁再问什麽,她却不怎麽也不肯说了。江采衣看向帐外的日光,白玉步簪在颊侧轻轻晃动,道道暗影滑过脸侧的肌肤。

帷幕上延展纠缠,酿成桃花一样怒放盛大的纹路,外面有马蹄和侍卫们来回忙碌的声音。

江采衣沉默了许久,然後缓缓抬头,“嘉宁,给莺儿带一封信。”

☆、闌珊 下 h

花木扶疏暗影处,有箫声喑哑,一声声,一丝丝,明明是欢快而明亮的调子,却硬是吹出了凄婉凝滞感,有一搭没一搭,惘然凄清,似要直直酸软到人心底离去。

萧疏的阴凉宫室,明明是盛夏,却将门扉紧紧闭合。

兰芳苑,选侍画兰公子的住处一向幽静,而此时,所有的侍女太监都被打发走,独留他一人,默然吹着萧瑟玉笛。那声音如泣如诉,隐隐还有金戈铁马。

“孟小将军离开沙场这麽多年,箫声音调还是这麽硬。”一人嗤笑,坐在清凉竹椅中央。

画兰停止吹奏,轻轻放下玉箫。

“韩御史。”画兰并没有转身,只是淡淡点头,似乎对於南楚旧人潜入大内禁宫没有任何惊讶,“我早就不是将军了。”

韩御史轻笑,“想当初,楚皇陛下听闻你箫声是一绝,让你在御前夜宴上吹奏一曲,被你断然拒绝,结果现在呢……”

画兰微微垂眸,白色的长发丝绸一般飘荡在背後。

******

曾经啊,他还是南楚临海大疆的主帅,年轻气盛。

就算他擅长吹箫,主职终究是血拼沙场的将军,凭什麽要在君前像个教坊歌伎般表演,辱没自身名声!

那时,听到楚皇这个要求,他只是冷冷抬头,左手按剑,於君前整肃衣冠端正跪下,毫不犹豫的说,臣唯一心沙场而已,不熟音律。

白蜡在紫铜鹤架上摇曳,他抬头望去,青丝如玉。

视线中,楚皇原本愉悦的笑意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的怒火和猜疑。

那时他多麽强硬多麽执拗,就连君前奏一曲箫声都觉得下贱,而今呢?深陷北周後宫,比较当初,屈辱何曾千万倍!

听韩御史笑的不怀好意,画兰却未曾转身,“太子出访,韩御史冒险来找我,必然是有事交待吧?”

韩御史收起嘲弄的嘴脸,但是眼底的轻蔑怎麽也抹不掉。

当初,孟小将军获罪下狱,孟家阖族百八十口人都被陛下砍了个乾净。孟小将军在牢里不见天日的锁了三个月後,才被暗地里带出。

楚皇对外宣称孟小将军已经伏法,找了个相似的少年砍头,留着孟将军,不过是因为看上他风姿秀致,想要秘密收为娈侍罢了。

男子之身,如何能委身於人!

孟小将军刚烈至极,不仅死命不从,甚至差点伤了楚皇,楚皇勃然大怒之下,下旨命人将孟小将军暗地送入教坊混入北周後宫,去做最低贱最屈辱的男伎。

“不愿意伺候朕,就去伺候北周的皇帝吧!让你好好尝尝这下贱滋味!”楚皇是这麽吼的。

孟小将军自然不顾一切求死,然而楚皇以他曾经二十名副将的性命作为要胁,孟小将军咽着血咬着牙,不再反抗,乖乖被送入北周後宫,做一个不清不楚的细作。

然而,北周的皇帝和南楚的皇帝根本就是两回事,画兰身处後宫,根本听不到前朝一星半点的消息,更何况,他根本不得宠。

就这样,沉寂着,默然着,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

韩御史看画兰不语,忍不住语气急躁暴烈了一点,“这麽多年来,你在北周後宫毫无建树,什麽消息也打探不出来,自己知罪麽!”

画兰轻笑,浅橘色的唇瓣自嘲的轻轻弯钩,“那还能怎样,莫非,韩大人要我去和女子一样争宠?就算我争,天玺帝心智手段都远远在陛下之上,我要如何施展?”

韩御史嗤了一句,“你已经开始替天玺皇帝说话了?当了几年他的嫔御,就连心都向着他了?”

画兰不语,只是侧头,去看窗外开成压天压地的繁盛梨花。

“还真爱上天玺帝了?”韩御史冷哼,“眼看天玺帝北伐在即,你武功不俗,就没有把握趁机刺杀他麽?”

“天玺帝武功境界,远在我之上,”画兰淡淡的轻掀长睫,白发如雪,蜿蜒在膝上,仿佛流淌的雪。

“那他的军机秘密,你就一点都弄不到?”

画兰摇头,“军机大事,我如何得知?”

“废物!”韩御史气得甩开袍袖,呼啦啦一阵凉风。“在北周待了这麽久,什麽事都办不牢靠!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没有麽?”画兰嘲讽的弯起眼睛,声音柔缓的一如他的箫音,“我怎麽记得,南楚曾经要靠我才能镇守得住海防啊。”

“……你!”韩御史猛然站起,“莫非你到现在还在记恨陛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南楚人,必得忠君忠国!”

画兰冷笑,“记恨又如何,我没有资格记恨?”

“数年征战,累累功勳,我不曾忠君忠国麽?陛下何曾念过我一丝旧情?他收我海疆,空我国门。召我侍奉不成,又将我丢来北周後宫。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让我凭什麽不记恨?”

“你……”

“国无常刑。我孟家一百三十六口人,有多少是无辜,有多少是添桩?陛下一声令下夺了我的军权,杀我亲族,毫无悲悯!我在牢里关了三个月,每天听到的声音就是今天又斩了孟家的什麽人!”

“……”

“临海大疆,我经营多年,军里都是生死相随的兄弟!陛下把他们遣散的遣散,降职的降职,关押的关押,把好好的一个临海大疆,给糟蹋成了什麽样子!如今海岸空虚,百姓无法渔猎,海寇说来就来!”

“……”

“我孟家世代贵胄,独剩我一支血脉!我只能在北周後宫日夜痛入骨髓,以男子之身去侍奉另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我的海疆,从此变成敌寇的根据地!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在心口划上一刀!”

韩御史被说的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咬牙激烈厉喝,“孟天兰!”

“是,孟天兰,我叫孟天兰,”秀雅的白发青年紧抓着玉箫,五指如玉,青筋暴突,“可是还有谁知道孟天兰,还有谁记得孟天兰?这样的陛下,这样的朝廷,让我拿什麽去忠诚!”

“你,你……”韩御史胸口起伏,手指发颤直指着画兰,像“你是南楚人,就算屈辱至死也必须忠於朝廷”这样的话,却怎麽也说不出口,“好极了,孟天兰,你这算是彻彻底底和南楚翻脸了罢!?”

白发青年惨然一笑,後脑勺抵着窗棂。盛夏日光照在他雪白的眼皮上,一道道窗棂轻灵而精致的光影,他的睫毛轻颤,像是鸟儿轻快的翅膀,“怎麽可能……纵然心如死灰,南楚也是故国。”

无论如何,那是故国啊。万里江山,风景如画的故国啊。

就算恋慕着北周容倾天下的皇帝,也忘不掉南楚的风光,忘不掉碧波粼粼的海,忘不掉街头尾巷那浓浓的乡音;忘不掉儿时慈母轻哼浅唱的家乡小调;忘不掉如织的乌篷船和桃花汛来时的咿呀民谣;忘不掉那里温热的阳光温度和碧波咸清。

那是拼尽一身鲜血,抛头颅洒热血,也要保护的故国啊。纵然不再效忠朝廷,却不能背叛自己的故乡。

“韩御史,”画兰微微睁开眼皮,“天玺帝北伐与否,根本不是我等阻止得了的事。其他事我无能为力,但既然大人你来找我,那我劝你一句话……”

韩御史看着他。

“北周强而南楚弱,现在我国的情况被动至极。现在最要紧的不是阻止北伐,而是立刻整合南楚的分散势力!国内三大派系争斗太厉害,如果天玺帝攻击南楚,只怕会经不起半点打击,被冲击的支离破碎。”

“所以?”韩御史挑起一边眉毛。

画兰紧抓着玉箫,睫毛下的黑眸阴冷寒淡,却充满压迫。韩御史一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英姿飒爽,握着一柄银枪,天地都为之震动少年将军。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整合国内势力,无论如何,在天玺帝北伐前,南楚的派系斗争必须有个结果!现在形势已经足够危险了,国内,不能再有二心!”

韩御史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丝狠意,顿时大惊,“孟天兰!难道你的意思是────”

“杀掉太子!”画兰斩钉截铁的紧紧盯着韩御史的脸,“韩大人,我知道你名为清流,实际上属於太子派系!然而,如今情势危急,既然太子远在异邦,何不就此趁机除掉他!如此一来,淮王和陛下必定反目,不管是交战、政变,还是逼宫────淮王和陛下之间,一定能迅速斗出个结果来,无论谁获胜,都好过现在三分五裂的局面!”

韩御史一巴掌抡过去,将画兰白皙的脸狠狠扇到一边!

“狼子野心的东西!”他轻蔑大骂,“我就不该来找你!在北周呆了几年,居然把脑子动到谋害故国储君上来了!”

画兰偏着脸连连轻笑,“韩大人如果爱惜声名,我可以找机会代为动手。”

“放肆!”韩御史冷笑,“孟天兰,你说得好听,为了南楚?我看你是记恨陛下当初屠孟家满门,所以伺机报复罢!居然企图谋害太子殿下,你简直,简直────禽兽不如!”

他鄙夷至极,连多看画兰一眼都恶心,摔门出去!“我去向殿下覆命,南楚从此,就当没有孟天兰这麽个人!”

画兰吸口气,背脊贴着冰冷的墙壁,看着韩御史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太子来访,韩御史跟着一起来,此刻礼部正在内宫摆宴招待太子下属,这韩御史怕是在宴会中接机溜出,躲过层层大内侍卫寻来的罢。

他叹息一声,举起玉箫,凑到嘴边。

韩御史,太子的下属们……这些士大夫跟定了太子,无论如何是不肯谋害太子的,哪怕南楚形势危急,他们也要保住这个主子。如果,天玺皇帝真打算在北伐中借机攻击南楚,凭着南楚现在的局面,注定要吃大亏。而如果,太子死在北周,如果,能在这里杀掉他……

画兰眯起眼睛,打开门扉,走入梨花繁盛的庭院。

院外的宫女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公子,方才听你吹箫,真好听呢。”

“是麽,”他淡淡一笑,坐下,将嘴唇贴在冰凉的玉箫上,“那我再吹一遍吧。”

箫声喑哑凝涩,似在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繁华笙歌落。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纵使他人空笑我。

宫女迷醉中也有迷茫,“公子,这曲子真好听,可是听着很忧伤呢。”

何止忧伤?画兰淡淡浅笑,说是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尽管心如死灰,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故国遭遇危机。

他已经什麽都没有了,唯剩下一腔热血,还有对故国的惦念。

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南楚陷入危机。那是故国。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後,庶几无愧。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

剩下的,也只有这点气节罢了。

“公子,这调子很耳生,是哪里的民谣麽?”宫女问。

“这是我家乡的小调,”沉默许久,画兰仰头看向梨花树外那一线蓝莹莹的天空。

梨花如雪,花落肩头,恍惚迷离。

“公子的家乡,很远麽?”

很远,很远,远在青山以外,远在长河尽头。

那是除非马踏城头,否则千里万里也望不到的家乡,那是生死魂牵,千年万年也归不去的故国。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泠泠不肯弹,蹁跹影惊鸿。

******

骡马交易市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匹雄健宝马紧紧吸引,那马儿浑身赤红,蹄大如斗,毛皮如同光亮的丝缎,在阳光下闪耀。

长长烈红马鬃仿佛狮子的鬃毛,高高蓬起,眼若铜铃,炯炯有神,肌肉累累鼓起,无需用手指触碰,就能感到奔放的力量!

“简直一模一样……”碧桃喃喃,和晋候府里的小厮一道,连忙赶去,离得越近就越是吃惊。

这宝马和赤豪简直一模一样!只要稍微修理修理毛发,就能完全以假乱真!

“姑娘好眼光,”卖马的胡人将右手抚在胸前,小胡子尖尖翘起来,“这是某从关外费尽气力贩来的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

碧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赤豪是汗血宝马,这匹红色宝马不但和赤豪的毛色一模一样,竟也是汗血马!

就是慕容尚河本人亲自抚摸鉴别,也看不出这匹马和赤豪的区别吧!这下,小姐可以放心的和侯爷去大猎了!

她兴奋的满脸红光,让随身的骡马大夫验了马,确定这匹马康健无误後,赶忙付了一大笔钱,意得志满的回府报喜去了。

******

夏日关镇,和京城一样繁华。

还未到宵禁时分,暖风处处,关镇街头是熙攘汹涌的人潮,花的味道,马车交错,四周琼楼通明,灯花暮雨牡丹夜放,是最惬意的去处。

到处是灯和人流,欢声笑语不歇,镇上最繁华的街道接连到底,是开到无尽无边,妖艳奢华的牡丹。男女老少人都涌上街头,脚挨着脚,肩摩擦着肩。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好像一个明晃晃的圆盘,那麽亮那麽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碰触到一样,在四周屋瓦上撒着白霜,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坊间,一丛丛棚下也挂满了灯,是各色各样的牡丹形状,烛火在灯芯光辉明亮,透过裹灯的绸缎找出明媚的花纹影。

铺子里有桂花汤圆甜水的味道,有荷叶蒸糕的味道,有姑娘脂粉的香息,一盏盏灯在眼前,火树银花,一团团光晕,黄的,粉的,蓝的,紫的,红的,绿的,色泽交错。街上有月光,有灯光,烟火在天际蓬爆的流光,星光,还有姑娘们发鬓上的各色金枝珠花,步摇,宝石亮闪闪的星辉。

“皇上,皇上。”开心的姑娘任凭身前的美貌青年抓着手,笑着,跟着,在街头穿行。

沉络的手臂揽着她,为了避免容貌曝光,只捡幽暗出行走,江采衣回头看去,人潮缝隙中,雷宇晨带着羽林卫艰难的挤开人潮,拼命想要赶来沉络身边,却被他轻巧的避开,终究越落越远,在原地遥遥跳脚。

“关镇牡丹节开的最好,朕只想和你一起看,雷宇晨跟着做什麽?”优美的红唇有着愉悦的弧度,凑在采衣耳边,气息的温软,衣袖拂过道道流光,拂开漫漫梨花,细腻的雪白,有着香味,把亲昵都融化成了彻骨柔靡。

江采衣弯起眼睛,牵着他的手,静静感受微凉乾燥的细腻肌肤和那静静的温柔,反手握回去,握紧了,步步相随。

夜晚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禁,五寺鸣锺四门高启,一派繁华,有青荷气吹凉到身边,薄纱如雾亦如烟,清幽水色在桥下足边,灯火花垂雨,白酒倾时玉满画舫。

牡丹园里,一大一大朵,那红色的,有墨牡丹、朱砂红霜、红墨菊,红黄二色的,金红交辉、金背大红;那红花黄蕊的,是红杏山庄;那花瓣外黄内红的,是紫龙卧雪;花瓣外白内红的,是香山雏凤;那粉色的有羞女、清水荷花、粉旭桃、粉女王、粉葵、粉荷花;还有那洁白胜雪的,有白毛狮子、白牡丹、草舍如篱、白松针、白玉珠帘、残雪惊鸿、白鸥逐波、轻见千鸟、秋水绿波、胭脂点雪、瑶台玉凤;那黄色的金皇後、兼六金黄、黄香梨、古龙须;还有一株并生两朵的,一粉一白,是二乔。

“皇上,那朵叫什麽?”指着最大最艳丽的一朵,她好像个寻常人家里,央着夫君来赏花的小姑娘一样,毫无顾忌的攀在沉络臂上。

烟花爆开的声音好响,她只好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问。

身後,是如海般的灯市,烟火在星空滑过光亮痕迹,烟花一闪,他的面容就明亮起来,烟火湮灭的时候,就笼入阴影,一明一暗的交错中,妖艳华贵。

“那个是姚黄。”他回答,手指在她的鬓角滑过,勾着异常鲜艳的嘴唇。

“那朵呢?”

“那朵,叫心意。”他轻轻说。

唔……有些暧昧,有些羞涩,江采衣耳垂微微红了。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那朵叫做“心意”的粉红牡丹,又指向另一簇并蒂双开,一支两朵的紫色牡丹。“那枝呢?”

“那枝叫做‘相伴’”。沉络弯起黑眸,替她挡住烟火落下来的硝灰,笑看着她羞涩粉嫩的小脸。

他站在他身边,柔软衣袖细心包裹她的肩膀,细心挡去所有冲撞,那麽被人体温暖着,她不自觉的依偎的更紧了一些。

“这,这朵呢?”

沉络伸出手去,折了一枝,细白指尖拈着巨大艳丽的花枝,慢慢,慢慢的簪上她的衣襟,“这支叫做,点绦唇。”

呢喃着,他微微垂下头,嘴唇擦过她的脸颊,只差一点点,就蹭到她的唇。

点绦唇。他说这话的时候,黑眸微暗,噙着似有若无的戏弄笑容。

江采衣觉得心漏跳了一拍。

翠叶光如沃,情似雨余粘地絮,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

人群喧闹嘈杂,他一点点收紧力道,拥抱住她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黑色的头发压在白色的锁骨和红色的轻纱上,仿佛月下开到荼蘼,盛放到极致的牡丹。

他的眉目在暗影里妖娆艳丽,青丝如缎,风情如画。

男人的热量和温度压迫着她,她仰头,心里一阵剧烈却绵长的瑟缩,

灯火星星,人声杳杳,夏天是热的,却从来不曾如此温暖。

天空被烟火映出一片柔和的浅紫和微红,青白的火花和淡淡的夜雾交融在一起。

他是她的皇帝,她是他的长安。

******

他们在繁花间穿行,四处很热闹,江采衣骤然听到有人用旭阳土语叫卖,不禁扭头去看,却是一个卖花胜的摊子,老板操着一口带着旭阳口音的腔调。

乡音倍感亲切,江采衣本来扫一眼就打算走,却骤然在摊子上看到一对红色的花胜,足下就顿了顿。

那对花胜并不名贵,做成了杜鹃花的形状,十分别致。花瓣间镶着小小的白玉和红蓝宝石作为花蕊,花瓣是薄薄的银箔,上面有着鲜红的釉色。

杜鹃,是娘亲最爱的花,是旭阳山坡上,曾开满的花。

老板是个大娘,看到两人衣饰不俗,立刻眉开眼笑的打招呼,“公子,这对儿花胜是我这最好的货色,给你家娘子带上,定然好看。”

“嗯,”美艳的帝王身子隐在暗处,一手牵着采衣,轻声说,“拿着吧,是好看。”

那麽美而清澈的声音让老板娘一愣,她揉了揉眼睛,只能看到一袭红影在灯火阑珊处模模糊糊,发黑如墨。

那个修长挺拔的男人带着难以形容的笑意,对着身侧轻灵秀美的姑娘笑语。

这两人看起来就很有钱的样子,老板娘如同看到肥羊,说什麽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对贵客,马上对江采衣绽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姑娘好眼光,这是摊子上最名贵的一对花胜,是京城最有名的匠人加工来的,这手艺在别处看不到的!本来……至少值八十两银子,今日和公子姑娘有缘的份上,就算两位六十两银子吧!”

沉络正打算掏银两,江采衣却将他的衣袖狠狠一抓,小巧的下巴抬起来,猛然就带了那麽一丝淘气和明朗。

“六十两?”北周的宸妃娘娘站在饰品摊前,很熟练的老板娘讨价还价,“这花胜的胚子分明就混了锡,哪里就能值六十两?”

老板娘一惊,没想到这衣饰华贵的姑娘竟然不好糊弄,立刻由牡丹花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娘,这花胜虽然不是纯银,但是手工繁杂。你看看,这花纹,鲜活鲜活的!这样吧,我看姑娘你是真的喜欢,就算你五十两,不能再低了!”

江采衣嘴角一挑,灯火下精致的鼻端微微上翘,看起来分外机灵娇俏,“五十两,我可以去金银庄子里买最好的足金花胜。”

老板娘神色一跨,咬咬牙,一副割肉的模样,眼睛一闭视死如归,“罢罢!我就当交姑娘个朋友吧,一口价,四十两!”

江采衣依旧摇头。

老板娘欲哭无泪,“姑娘啊,不能再低了,再低,我就要赔老本啦……喂!等等!”

眼看着江采衣拉着沉络要走,老板娘赶紧扯尖了嗓子高叫,“姑娘!别走啊姑娘!你、你能出多少?说个价,我老人家看看能不能回本?”

江采衣伸出两根手指。

老板娘为难的脸皮都抽到了一起,“二十两?姑娘,二十两实我可要赔乾净了……”

江采衣摇头,“二两。”

……

沉络举袖口掩住红唇咳嗽起来,老板娘两眼发直,望着江采衣的表情犹如看到了什麽风华绝代的女神,极为崇敬。

识货的,这真是个识货的。

“姑娘……”老板娘绿着脸,还打算还价,就看到江采衣扯了扯沉络的衣袖,小声对沉络说,“陛下,你站过来一点。”

沉络挑眉,挪了几步,整个人从阴影处脱开,站在小摊边明亮的灯火处。

老板娘目光开始呆滞,神智混乱,连口水留下嘴角都不知道,只一个劲呆呆的盯着沉络的脸,眼珠子都没法移动一下。

江采衣重新又小小扯了扯沉络的衣袖,“陛下,笑。”

那一笑如同牡丹绽放,周围灯火焰花全部褪化苍白,玄色妃色的衣在光线里透出一点温软的反光,之上是一层一层,玄色叠着月白叠着雪色,丝毫不紊的衣领和一段修长好看的颈子。再往上,是被黑发轻轻压着,妩媚到极致的锁骨,再往上……那笑容倾倒河山,妖艳几近灼目刺眼,不容逼视。

江采衣再次开口,“老板,二两。”

“……”

******

斜月阑干夜如水,有梦,清箫吹彻云渚。身畔高楼歌声宛转,十三弦高指拨软,箜篌徵舌多改变,圆於珠细於线,韵玲珑,湘纪调瑟烟霭中。

沉络抬起手,在人流中拢好她的头发,然後将那对红艳的花胜分别压在她的两鬓。

花胜在她发间仿佛活着,随着点头的动作而轻颤,娇美可怜。

名花倾国两相欢,他微微垂眸含笑凝视,身後是一大片鲜艳如火焰的衣摆。

风细碎,花自醉,柳纷飞。

江采衣开心的拉着沉络的衣袖,就听到美艳的帝王在身侧笑意满满的宠溺轻问,“不过是一对花胜罢了,何需如此计较价钱?”

江采衣侧目过去,“这对花胜顶多只值二两。”

沉络弯起漆黑的眼眸,“只要你喜欢,多少银子朕都会买。”

江采衣睁大眼睛,“那怎麽行?夫君的钱,我可要省着花。”言下之意,她方才牺牲他的美色讨价还价,是为了替自个儿夫君省钱啊。

低低笑意漾开,沉络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江采衣脸色越来越红,差点联手都不知道怎麽放的时候,听到他小声问,采衣,你方才和老板娘说的,是不是旭阳话?

江采衣点点头,嗯。

“那麽,”他的声音好轻柔好缓慢,“旭阳话里,‘银子’该怎麽念?”

江采衣想了一下,“牙子。”

“‘漂亮’怎麽说?”

“歇腾。”

帝王漂亮的黑眸变的幽暗,“采衣……”他拉着她来到僻静处,清凉红唇抵在她耳畔,“朕有一首很喜欢的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用旭阳话说来是怎样的?”

这个难度比较高,江采衣想了好一会儿才翻译完,旭阳话和官话发音大部分相差不远,但是调子十分转折,这首诗念来俏皮又有趣。

他似乎听出了兴致,接着问,“那‘我喜欢你’怎麽说?”

江采衣不假思索,“吾西里你────”

见他徐徐弯起的美眸,采衣骤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脑袋一嗡────她在干什麽?

她在跟皇帝说,我喜欢你?

“嗯,”沉络慢慢直起了身子,笑看怀里姑娘骤然红艳的脸蛋,轻柔拍拍她的脑袋,浅声说着,“采衣,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喜欢你。

突然,两人就都安静下来,只是手牵着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地方相贴相触。

岸边芍药正开花,街流人潮滚滚接踵摩肩,灯火沿着街道屋檐一溜延伸远处如火如荼。

说完话他便挽紧了她的手,重新走入人流,长夜漫漫,细花如雨。

江采衣无意识的任他牵着前行,沉络也不多言,只是笑若柔春风暖江南,那一刻那样欣喜那样羞涩。

十里春水,红楼灯火明艳,花千树。柳絮铺地,桃花落了晼晚,琴声乍起雨落阑珊。

手就这样牵着,指头纠缠着指头,那样温暖。

江采衣感觉到身侧的他,衣袖是凉的,青丝也是凉的,可是指尖相触的那个地方如此滚烫如此暖和。

牵着手,静静感受着温柔。

虽然曾经无数次的在床榻间抵死缠绵,可是这一刻,他们像两个刚刚表白心意的少年少女。青涩的,愉悦的,彼此互相试探着呼吸,猜不透对方的心意,心里却花开无涯,迳自悄然欣喜着。

只是指尖相触,都让人心跳加速。什麽时候,在彼此身边,竟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带着紧张也带着期待呢?

阑珊处,多麽如诗如画,花瓣雨落下好像嫁纱,周围的熙攘似乎都渐渐安静,每丝风的响动都听得清晰。

此刻,无声胜有声。

哪怕有无数的话想说,哪怕想要紧紧抱住对方,哪怕眸中滚烫的激越的情感就要涨破身躯,他们终究还是这样静静的挽着手,在灯火的暗影下相携相行。

怎麽办,就这样看着,也喜欢。

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今天比昨天还喜欢,最终,会有多麽喜欢呢?

路边的菩提树结了子,枝头载不动了,有米粒大小的淡黄掉下来,半壕春风吹落如雨。周遭集市布匹被风吹动,似乎乱翻的纸张般转折。

长夜漫漫,细水漫过河岸,花满心时亦满楼。

花正当春,人亦少年,相思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爱是一场天时地利的相遇,无需等待,也不必准备。

******

宵禁时间到了,有侍卫在街头巡查,沉络施力微微一扯,将她扯去了僻静处。

“皇上……”手挽手,沉络带着江采衣就躲进了一家僻静酒庄,他牵着她关好门,有月影透过窗棂的缝隙落下来,在地上划出妖娆幽暗的白。

嘘。沉络紧掩窗扉。

“陛下,这是别人的酒庄……”仿佛做坏事的小孩子,江采衣左右顾盼,就听到他笑,“那麽明日,买下来就是了。”

酒庄里,巨大的木桶排排伫立,青釉的酒坛,釉色青嫩如翠竹故名,面色泽光润,莹透一如玻璃质感,釉中有密集小气泡。

兽口琥珀杯,葡萄夜光杯,嵌在巨大铜架上,香甜馥郁的葡萄酒味熏得满室恍若仙岛,连月光似乎都浸透了酒,醉意浓浓的荡漾着。

没有别人,只有他们,还有窗外梢头被月光照的发白的柳丝,摩挲的窗棂沙沙作响。

沉络启开了一坛酒,自己饮,也喂她。

酒色如血,仿佛燃烧的红色宝石,微微一泼就湿透了指缝间,香甜气息顺着白玉长指流下,浸透衣袖。

杨柳晚风深巷酒,桃花春水隔帘人。

她被他抱着,身躯抵着,坐在梨木桌上,伸手去抚摸掉他唇边的清凉酒液。

酒色如醉,色授魂与,他的唇如此鲜妍,里衣贴着颈子的地方落了青丝,尽是妩媚的颜色。

采衣,他轻声低语,睫毛在吻她的时候在她颊畔的肌肤上轻轻起伏震颤着,声若丝帛,不似相望一眼的花开。那种感觉,带着温柔带着期待带着怜惜,占据了全部的心。

嗯……江采衣柔顺的仰起头,任他的嘴唇滑上颈子,然後向下。

带着香甜酒意的唇齿咬开了她襟口的衣襟,露出轻颤的肌肤,贴合着手指缓缓抚触。

她弯着背脊,一手揽住他的後颈,然後就被慢慢放倒,坐了冰凉的桌面上,身畔还有一坛坛高大的酒樽。

她背後抵着巨大的粉青釉酒坛,足下一凉,才骤然惊觉他脱了她的绣鞋。

莹润的肌肤嫩润的几乎透明,裙裾被掀起来,然後顺着腿滑上腰间,亵裤也被扯落。

美艳倾城的帝王弯起美目,轻轻笑着,反手扯落脑後的龙纹琥珀簪扔在地上,一背青丝如绸如缎瞬间披散开来,滑在两人身侧。

簪子掉在地上,血红色,略透明,簪针为圆形,上端略弯曲,簪首为蘑姑形,通体饰龙纹,滚在地上,清脆悦耳。

她唇上有着淡淡的胭脂,是红色丁洗出,选花瓣,捣碎,加棉絮晒乾,最後用细沙滤过才有这样的鲜妍。

胭脂的颜色有好多种,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他最喜欢哪种呢?

就这麽朦朦胧胧的想着,他的嘴唇沾上了她的胭脂,妖娆的红中一丝香艳。

红色的痕迹随着他的亲吻从柔嫩的颈子向下,再向下,她的身体比薄薄的裙摆丝帛还要颤抖的厉害,“嗯,皇上……”

他的手指又烫又热,抚摸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烧过,他的手滑过她的丰乳,抚摸过小巧的肚脐,然後分开她腿间湿漉漉的粉嫩丘陵不轻不重的揉弄。

他的青丝丝缎一样低垂下来,铺散在她的周身,她枕着他的乌发,似在海棠花海间。朱砂点唇,涟漪作裙,一两点相似,甘之如泉,湿了脸上妆华,年华似袖口边的一袭凉风,妖娆成画。

江采衣的身上别无更多装饰,除了鬓角那一对刚刚别上花胜,就只剩手腕上的白玉镂空扭股镯。

镯子白而无暇,由三根玉绳扭作麻花状,彼此相连相依,但又各自独立,戴在手腕上,手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叮咚清脆的碰撞声,温文尔雅。

温热的舌尖抵着她手腕处玉镯和肌肤的贴合间隙处细细吮噬,麻痒的令她发热。

他美眸在长睫下春波魅惑,衣若蝴蝶翩翩滑落,似月华下人间四月绝春媚。

然後她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柳丝下传来,采衣,你真乖。

她就是好乖好乖的,任他拥抱。这一世,似乎寻寻觅觅霜白染了鬓发,这麽这麽久,才终於等来了这麽一个人。树叶婆娑,顿觉飘然风乍起,连心扉都翻开了。

沉络垂下头去,分开她的双腿,优美的腰背带着令人震颤的力量嵌入。

他将她从桌上抱起来,姑娘软软的颈子枕在他的肩头,呼吸着长发和颈子肌肤交接处清冽的海棠味道。

“朕想想……这里,”沉络弯起嘴唇,长指掠起耳畔长发,将一顺绸缎似的顺滑长发掳到另外一侧去,露出线条妖娆的耳垂,“朕这里很敏感,你可以来试试,嗯?”

她的手指都紧张的湿润了,被他的手握着,揉上他的耳垂,然後凑过头去小心翼翼的咬住,就听到耳畔带笑的喘息。

“还有这里,这里,嗯……这里……”

她的腰被搂紧,几乎要勒断了,沉络的指头插入她足趾的缝隙,将一个柔软莹润的小脚握在掌心,劲腰一挺。

“啊恩……”她的腿搭在他的手臂间,一条腿垂在桌沿上,艰难的,兴奋的,将他狂肆的欲望给包裹进来,浑身都在发抖,却又兴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

那对花胜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鬓间摇曳,少女的身体向後弓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度,夜色中魅惑无度,柔软香甜。

“陛下……嗯,陛下……”楚楚可怜的少女一腿曲弯被他握着,一腿低垂,随着腿间美艳惊人的男人急速的抽插而晃荡。

身下的桌案被撞得嘎吱嘎吱剧烈作响,他是衣物被红酒泼湿了,一朵又一朵仿佛艳丽的红梅,在襟口衣袖开成云霞明媚。

太多的感觉积累着,似乎需要疯狂的拥抱和缠绵才能宣泄,静谧的酒庄里面充斥着娇喘欢爱的声息。

酒那麽浓,那麽甜,几坛倒了,葡萄郁郁芬芳。

窗外梨花落落,冰雪为容玉做胎,柔情合傍锁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

珠箔飘灯,像是从新婚燕尔一直映照到了白头。

她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坐在桌沿,两人腰腹交接,在满室酒香中随着他的抽戳律动而颤动。胸前的饱满跳动着,臀下的裙裾被抽出的淫液沾湿,湿腻的贴着肌肤。

江采衣将手探入沉络的衣襟,软软的抵着他衣衫下的肌肤。那麽温热,肌肤细腻有如丝缎,其下包裹着的肌肉却是力量十足,要着实用上一把力气才能按得动。

火热的感觉从足底一直烧灼到喉咙,美丽的帝王喘息声有丝沙哑,柔嫩的xiāo穴仿佛小嘴一样吞吐吸吮着他的欲望,湿润销魂让人血液几乎逆流。

柔软的身子随着撞击的动作而不住颤动,软的仿佛春日里的棉絮,在他的怀里要慢慢化开。

采衣睁着湿润的眼睛,虚软的手沿着他光滑的曲线游移。

肩背线条乾净俐落,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弯弓,一条凹线带着轻微的弧度划过整个背脊。

采衣的手指颤抖湿滑,沿着他紧绷的肌肤向下滑去,抵在他优美结实,不断律动起伏的腰间。

巨大的欲望狠狠向前冲击,激烈的抽出,狂猛刺入,结实窄臀在白嫩腿间急遽律动抽戳,伴着她软绵绵的吟叫。

“嗯……”沉络显然喜欢极了,下身的动作失控的狠了好几分,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几欲爆发的那一点,叫嚣着想要一个出口。

她的双手软而温顺,小鸟抚蹭一样,在他身上不停的青涩滑动,毫无章法。每一下抚触都带起一股灼烫的热流,他几乎失控,身下姑娘唉唉软软的叫着,他简直要将她撞到支离破碎才尽兴。

将她柔软的手紧紧按在腰间,五指收起,沉络笑着喘息着,唇齿撬开采衣的唇瓣,放纵的轻咬,将那小小的舌尖拖出来,露骨的辗转勾撩,“进步的真快……采衣,继续摸,不要停。”

坚硬光滑的下颌,微微滚动的喉结沾湿了薄汗。

因为狂暴的激情而猛烈凸起,美得惊心动魄的锁骨上留着淡淡的红痕,一样在薄汗中白皙灼人。

他喜爱她主动的亲吻,哪怕是青涩的啃咬也销魂。 因为是恋人的肌肤,所以接触的时候多麽美妙,每一分呼吸都灼热危险。

采衣软软的叫着,身体被撞击的一拱一拱,饱满丰乳随之蹦跳,晃荡着白莹莹的波涛。

紧紧按着她的肩,沉络一把扯下她堆在腰间的裙裾,连带还挂在脚尖晃荡的亵裤,再难忍耐。

粗大男龙狠狠顶开湿漉滑腻的mī穴疯狂耸动,两片小小的花瓣随着不断的抽戳范进翻出,蜜液顺着股沟津津流了下去。

“啊恩……陛下……啊!啊!”她浑身的骨骼都在猛烈的冲击中战栗,腿间红嫣的销魂处被粗大男龙强行进入,直抵花心的最深处,将软嫩xiāo穴撑到极限,巨大红肿粗长不断来回抽动。

优美身躯在双腿间起伏拍打,yín穴死死咬着不断进犯放纵的粗大棒身。

战栗的姑娘几近抽搐,每一撞击都将她整个人顶起来,再狠狠落在桌上,肉体和桌面拍击的声响无限淫靡。

“嗯嗯,嗯……我要到了……”每一次激情都惊心动魄,狂潮一样将她淹没,粉嫩xiāo穴难耐的吸吮着,他的下腹紧紧贴着她的下腹,急速而暴虐的一阵小幅度抽插律动。

采衣难耐的来回摇摆着小脑袋,被太过巨大的男龙这样抽插着,已经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极致的愉悦,柔软下臀被他手掌掐着不断上拱,两人交接出拍打声紧凑清晰,蜜液都被激狂的抽戳捣成了细细白沫。

“是麽?”低声的喘息在耳畔紧紧咬着柔嫩肌肤,沉络抽出下身将她转背过去,面朝下按在桌上,掰开她莹白的臀瓣。

“啊!……皇上你……”浑身颤抖,采衣整个人面朝下趴在桌上,臀缝里白液粘腻着流淌。只能高高翘起後臀,赤裸着承受身後愈加激烈的戳插侵犯。

她的衣服全散了,交叠铺在桌上,淩乱席卷,如同狂风过境後一般纠缠。

他的长发落在她身上那麽凉,那麽滑,他的衣服也在疯狂的交欢中掉落了,江采衣微微呜咽一声,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下腹难耐的缩紧,抽搐颤抖。

她的脚趾紧紧蜷起,细弱手臂顶在桌面上,桌面是光亮可鉴,她羞耻的撇过头去,不敢看桌面倒映出她被宠爱的浪荡景象。

雪臀间粗大ròu棒不断抽插,雪白的饱满不断被腰腹撞击,颤抖晃动着,疯狂进出的景象太过刺激,交欢研磨出的水液顺着他抽动的粗红男龙流下来,沿着她的腿留在清凉桌面上一滩淫靡妖媚痕迹。

洁白双腿不断颤抖,采衣忍不住扭着身子想躲,却被一把揽住更狠厉的抽插进出,不管怎麽扭身,总能被他牢牢控住,肆意纵欢。

酒味熏得人欲醉,更熏得人欲发狂,她呜咽过後,是一阵一阵的媚叫娇吟。

交欢处好生销魂,她的蜜液越流越多,雪臀在极度刺激下风中落叶一般颤抖抽搐,啪啪的激烈耸弄声不绝於耳,将她抛到一层有一层的烟花云端。

金碧熏龛暗,流花萤火。采衣已经听不清谁的喘息是谁的,只是每根神经从头发到指尖就在发抖,在狂喜中发抖,在晕眩中抽搐。他的手指掐着她的丰臀,她在抖颤中收缩再收缩,抵在男人胯间娇吟着,如同一个柔顺的布娃娃任他逞欢驰骋。

沉络摸到身侧的酒坛,抓起她脑後的青丝仰起她的头,浓郁香甜的馥郁气息袭来,灌满了她的嘴,凉凉的酒液顺着纤细的脖颈留下白皙肌肤,一滴滴落在桌面,仿佛紫红色的珠玉。

放纵的红唇吻着她身上残留的酒液,他的长指摸到她湿漉漉的娇穴外面,一面狠狠进犯放纵一面捏着mī穴外的小珠轻柔捻弄,揉的她浑身溢出薄汗,一声一声娇媚软嗲,酥柔入骨。

“酒是色媒人,朕的采衣真是……可爱可怜。”他的长睫在凤眸眼角微微翘起,艳若冷刀,下身猛然狠狠挺动,粗大热铁此次尽根没入mī穴,大开大阖冲顶起来!

垂眸看着她xiāo穴在巨大热铁蹂躏下湿津津的美景,兴致勃发,掐着她的腰又是一阵要命的狠狠耸动。

“嗯嗯……”她微张的小嘴湿润,带着微醺酒气,轻口一吐就是香甜,被不断抽插宠爱着,采衣小手攀上身侧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青筋泛起,白皙指尖泛红,有着薄汗,温润似玉。鼻翼间充斥着他独有的海棠香味,她伸舌轻舐,舔过他一根一根紧绷的指头。

身下的抽送越来越疯狂,满室只能听到肉体急速交接拍打的声音和销魂的喘息。采衣小猫一样求饶的叫着,细白小腰承受不住过度剧烈的冲击,在他胯下楚楚摇摆,看起来可怜至极。

沉络眯起眼,贝齿咬住了红艳下唇,指尖传来的软糯触感直透血液,他俯下身去看着自己的欲望在她粉嫩的秘处进出的景象,那柔软的触感真是无与伦比。销魂至极。

沉络骤然握住她的柔软手掌,摸向两人交欢纵情的地方,“采衣,朕就是这样要你的,喜欢麽……嗯?”

“皇上!”她可怜的叫唤一声,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沉络却强硬的按着她的手,逼她抚摸两人不断交接挺动的欲望,粗壮的ròu棒隐隐涨大,越来越狰狞狂暴!

“皇上……皇上……”烫热的mī穴湿的更厉害,浑身都酥得发软。

她的指尖触及处,她湿漉漉的粉嫩柔软的紧缩吸吮着,她,她还摸到了他大开大阖狂放进击的男性欲望。

她的手指和她的xiāo穴同时感到了那粗壮欲龙如何灼烫涨大,那烫手而盘庚的青筋的触感,那强硬的挤开她紧缩的水嫩的花瓣的力量……

采衣抓紧身下散落的绫罗,持久的性爱让她眼眶发红,柔嗓沙哑,可是身後欲根的抽送越来越快越来越放肆,她终究还是忍不小声哭泣了起来,泪水顺着细嫩的脸颊,滑入他在她颊侧吮吻的唇瓣。

“啊啊……”

月白如画,两人发丝倾斜,纠错交缠。

柔嫩的姑娘软若藤蔓,急促的呼吸在沉静的空气中婉转,夜凉如水,唯此处香艳炽热。

每一夜,他们都曾如此纠缠,

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晚每一晚,他们都在彼此缠绵中度过。她枕在他发间,他搂着她入睡。他艳红柔软的嘴唇她无比熟悉,可是,从来不若今日一般甜美。

那甜美的唇落在了她的颈上,中间隔着散乱的发丝,烙印在肌肤上引发阵阵战栗和别样的酥麻,他的下颚有她啃咬後的淡淡红痕,分外有一种近於妖艳的美丽。

他的手臂那样温暖,恍然间他仿佛很早很早就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一般,年少春山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挺拔俊美。

让人的心都在发抖。

那麽甜美,那麽甜美,心里的悸动还不愿告诉他,可是好生明晰啊。

风吹落红蜡,明月西楼,伴我朝夕。

他说,我也是啊。

我也是啊。

────我喜欢你。

────我也是啊。

心跳的很厉害,悸动的很厉害,他往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记得清楚,都历历在目。原来,这就是在意。

原来,这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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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

江采衣晋封宸妃,收到贺喜最多,却毫无喜气的,当属江烨为最。

家经难念。

再怎麽的苦,也只能自己隐隐的咽。

侯府外,车水马龙,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江烨坐在庭院中,只觉得内力虚弱仿佛乌黑棉絮,一拳打过去都是虚飃飃的无力感。

……江家的事不足以为外人道,江采衣和江烨关系已经糟糕至极,可是这种内宅恩怨,外人却都不知道,只顾着前来恭贺奉承。

在别人看来,江采衣可是一路青云直上,纷纷眼热的不得了。

想想看,江家,是江采衣的母家。宸妃娘娘才十九岁,皇宠正盛,日後若是诞下皇长子,还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尊贵无匹的境地,这时候还不赶紧跑快点来和江烨拉关系拜山头,傻的吧?

於是,自打封宸妃的诏书下达的那日起,江烨府邸里面来来回回就没有断过前来谒见的大小官员,莫说朝臣们,就是各地藩属的皇商们也纷纷遣人上门,送贺礼的车队都能排到朱雀大街上去,这几天,江家的门房光是收引荐礼都忙不过来。

如此热闹,江烨却只觉得可怕。

别人不知道,江烨自己却不能装傻。江采衣晋封,这麽大的喜事,宫里只来了几个颁旨的女官内侍之外,江采衣本人并没有给江烨传过一句话,也就是说,江采衣本人没有一丁点和父亲和解的意思。

慕容尚河以及世家那边的反应也很冷淡。

慕容家的嫡女慕容千凤还关在参商殿,江采衣这边大张旗鼓的晋升,简直就是在活生生紮慕容尚河的心口。别说送礼了,慕容尚河连恭喜都没过说一句,只是在江烨兼任工部司郎中的那日皮笑肉不笑的哼道,“宸妃娘娘好本事。”

什麽叫做两面不是人,江烨感受的彻底。

慕容尚河在私下议事时,曾扬声对江烨冷笑,“江烨,前几日老夫代我家孙儿云鹤求娶你的次女,你却迟迟不给老夫答覆,是何用意?莫不是心大了,往宫里塞一个宸妃娘娘不够,还打算再塞一个?”

江烨一肚子苦水,慕容尚河说是求娶,实际上就是纳江采茗为慕容云鹤的贵妾。因为不是正室,所以他一直拖着没有回答,而直到今日,情势所逼,他似乎不得不答应了。

时至今日,江采茗没法进宫,也不能进宫了。

江采茗被江采衣顶了恩宠,这件事虽然江采衣不占理,可是人家背後的靠山是皇帝,说到底,是沉络做事不地道。

但,你能拿皇帝怎麽着?

不能入宫也就罢了,江采茗作为侯府的贵女,原本也是不愁配个好亲事的。但是偏偏,当初御花园相看小宴的时候,江采茗被皇帝亲手点过,不能算落选,就这麽和皇帝沾上了那麽一星半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虽然皇帝那边半点负责的意思都没有,可是对於江采茗自己的闺阁名声而言,总是有了一丝阴霾。

江采茗,是皇帝点中了却又不要的女人。

皇帝不要,世家子弟们就愿意要麽?想得美。

那些百年簪缨的世家,不管内瓤腐败败落成什麽样,自视甚高的德性却毫不收敛。说白了,皇帝不要的女人,世族子弟也不屑接手。

江采茗的亲事,简直是卡在江烨喉头的毒果子,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其一,帝都豪门,不论是寒门出身还是世族出身,只要超过一定品级,两家议亲的时候总是要上报天听的,皇帝肯定要过目。

江烨如果给江采茗定亲,到时候该怎麽跟皇帝解释?哦,皇上,既然你看不上江采茗,我就把她嫁给别人了……万一皇上翻脸,十张嘴也说不清。

其二,公门侯府自不必说,帝都里所有三品以上的人家,联姻的时候都要讲究个出身和清贵。

江采茗的身份就太尴尬了,说好听点是侯府贵女,说不好听点,只是个旭阳百姓上位的草根罢了。

江烨虽然有个侯爵位,但出身摆在那里,实在不能厚着脸皮装成百年簪缨世家,世族门第那里,决不可能接受江采茗的出身。

寒门科举出身的人家吧,基本都是亲近丞相的一脉。江烨明摆着是世族派系的人,寒门清流也不愿意和江烨联姻。

这,就是江采茗的现状:世家嫡妻没她的份,寒门府邸不伸手,高不成低不就。

可是,即便如此,将江采茗嫁给慕容云鹤为妾,江烨还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首先,江采茗心里记挂着的人是沉络,就算把她硬是嫁给慕容云鹤也是一对怨偶。女儿这一辈子定然伤心死了不说,他江家的次嫡女,居然给人做妾,江烨只怕会沦为全帝都的笑话!

————慕容云鹤是慕容家的次嫡孙,但是,他和长孙慕容云烈不同,是帝都有名的纨絝子弟。

自小,慕容云鹤就被家里老太太给溺爱坏了,还没娶正妻的时候,就已经纳了数名侍妾,庶子女三人,其余说不清道不明的通房丫头就更不不计其数了。

帝都里凡是爱惜闺女的人家,都不愿意和慕容云鹤有什麽关系,而现在,慕容尚河居然提出让江烨把江采茗嫁给这麽一个恶心的家伙为妾。

妾!

长女已经做到宸妃,江家眼看着就蒸蒸日上、富贵泼天了,江烨却在这个时候把小女儿嫁给慕容家的废柴孙子当妾,整个帝都恐怕都会笑话江烨————想巴结慕容家想疯了吧?

世族会更看不起江烨:真真给慕容家舔脚的奴才。

寒门也会鄙视江烨:半点风骨也没有。

至於皇帝……大概看热闹看的更兴致盎然吧?

慕容尚河当然明白江烨将会陷於多麽为难的境地,但是,他依旧坚持这个提议。

他就是故意逼迫江烨,用如此低的姿态,用彻底沦落方式,来向自己表达忠心!

如果嫁了江采茗,江烨在帝都会从此名声尽毁,只能彻底沦为慕容家的附庸;而如果江烨不嫁江采茗,慕容家就会从此和江家离心离德。江烨一旦缺少慕容家的庇护和扶持,只会变成无根飘萍,谁也不待见他。

这一招毒辣至极,逼得江烨再也摇摆含糊不得。

反复权衡了一回,江烨只有答应慕容尚河的提议一条路可以走。

只是,宸妃册封大礼就在跟前。在这样赤裸裸的对比下,把江采茗纳入慕容府也实在不太合适。

於是,江烨只得和慕容尚河口头私定了此事,约定等到大猎过後,再将江采茗纳为慕容云鹤的二房。

纳妾不比正经娶妻,三媒六聘、八人大轿十里红妆是统统没有的,可是到底也是个贵妾,洒扫热闹、齐宴宾客不能少。慕容尚河乐得给江烨这个面子,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他,他答应江烨,大猎过後就热热闹闹的办一场酒,把江采茗给纳进慕容府来。

******

江采茗即将嫁入慕容家做妾这件事,只是江家和慕容家的私下口头协议。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两家都还没有外传。然而,在宸妃册封礼的这一天,却出现了江烨无法预料到的转折。

勇毅侯府、仁嘉郡王府、左都御史几家,居然同时跟江烨表示了联姻之意。其中,仁德郡王居然以小儿子的正室之位相邀。

江烨这个时候才猛然发现,江采衣这个宸妃的含金量有多高,分量有多重。

……居然惊动了这麽多高门贵府前来拉拢!

拉拢江家,就是拉拢宸妃,这些人看似是在向江采茗求亲,实际上,都是来对宸妃示好的。

就算江采茗在名誉上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顶着全帝都豪门的非议和鄙视娶回江家的女儿,就是明晃晃的跟宸妃示好啊!

和江家结姻亲,不就是和宸妃娘娘结姻亲麽?

如果江采衣只是衣妃,大概没几个人会搭理她。再得宠又如何,不过是个背景单薄的小妃子罢了,什麽时候失宠还不知道呢,谁敢押宝给她?

可是宸妃就不一样了,这位子,距离後位可只有半步。

勇毅侯府、仁嘉郡王府、左都御史这几家,都是有官职、有爵位、有产业的一流高门。尤其是仁嘉郡王,人家可是皇帝的亲堂叔,是姓沉的,门第不可谓不高。

仁嘉郡王这样放低姿态和一个户部尚书表示联姻的意愿,搁常人早就欣喜若狂了,但江烨半点欣喜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心跳如鼓头皮发麻:

如果他拒绝了仁嘉郡王这样的人家,转头却把江采茗嫁给慕容云鹤做妾,还把这几家给得罪死?

哦,我家儿子的正妻之位你看不上,却巴巴的要将女儿塞进慕容家当妾……看不起人是吧?

仁嘉郡王若是这样被抽了脸面,仇还不知道要结多大呢。

这样的人家,真不是江烨得罪的起的。

然而,慕容尚河更不是江烨得罪的起的。

江烨到了现在的地步,也才想明白皇帝挑这个时候晋封江采衣为宸妃是什麽用意。

……太毒了。

江采衣一旦晋封宸妃,定然会有不少高门前来示好,而江采茗正好十八岁,示好的方式自然以议亲为主。

江烨为了忠诚于慕容尚河,只能推掉所有亲事。

如此,江家就会将这些高门府邸全部得罪光,单单江采茗的亲事,就能让江烨从此孑然一身、孤立无援,除了慕容家,朝里朝外都是仇。

******

仁德郡王妃出身宁国侯府,是正经的豪门贵女,多年来一直很得郡王敬重,作为老牌贵族命妇,她十分不屑于江家这样的门第,更不愿意让儿子娶那麽个被皇帝舍弃的女人,几日来,也不知道向郡王抱怨了多少遍。

盛夏时分,树脂的香味都被赤阳烤化了,云团团绵绵,酒沉沉蘼蘼。

郡王妃不喜欢大红大绿繁杂富丽的摆设,只在紫黑檀木桌上白了几盏天蓝釉双龙耳瓶,清水里插着几枝冰白色的月桂,枝头细,花朵小,纸一般的洁白。

郡王府一重一重月桂摇远空,波影白,花影融,十分阴凉。

屋子里摆着冰,郡王妃的脸色却不好看,仄仄倚在窗前小榻上和仁嘉郡王小声说话。

除了仁嘉郡王,室内还有懿德亲王家的小郡主沉梓熙。

小郡主是沉家这一辈里头最小的女孩子,懿德亲王是先帝的庶弟,是沉络的叔叔。虽然是个王爷,懿德王爷却只有个名号,闲散的不行。

自从沉络即位,亲王、藩王的权就基本上被沉络削的差不多了,除了一个爵位可以承袭三代之外,也就剩下些产业和皇室的赏赐可以依靠。

封地没有,权势没有,官职也没有,倒是时间和富贵多到溢出来。

反正就那麽几个王爷,皇家养得起,沉络宁肯给他们固定发工资,也不愿意他们插手朝廷的事。

皇帝出手一向大方,给亲王、郡王们的赏赐向来很实在,下赐的封号也一个比一个高贵,除了皇室之外,帝都数一数二的皇亲,也就是懿德亲王和仁嘉郡王两家而已。

懿德亲王有四五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就是小郡主沉梓熙。

沉家向来男孩多、女孩少,所以小郡主非常受宠,就连沉络这个做堂哥的,对沉梓熙也十分照拂。

仁嘉郡王妃自己没有女儿,对这个表侄女疼爱的紧,时常叫来一起说话。

小郡主有亲王爹爹,郡王叔叔,世子亲哥,皇帝堂哥,实在是尊贵无匹,走哪儿都是被人奉承的份,性子不骄纵简直就不可能,因此,她就算在表叔叔仁嘉郡王家里也随意的很,骨碌碌转着明艳的大眼睛听郡王和王妃说话。

“今日,我已经将咱家兴儿的婚事提给江烨知道了,”仁嘉郡王难掩脸上笑意,拉过郡王妃的手缓缓轻拍,“也有其他几家打算和江烨议亲,但是论高、论贵,都属咱家为最,兴儿的婚事大约可以定下来了。”

沉兴,是仁嘉郡王的第三子,年纪大约十八,和江采茗正好匹配。

郡王妃一肚子不高兴。

这几日操心着儿子的婚事,她连脸颊的清瘦了几分,沉沉叹息,“王爷,兴儿是咱们最小的儿子,一向最受疼爱。咱家老大和老二都议了好亲,娶的是帝都最端庄清贵的女孩儿,轮到兴儿,却要他娶个晋侯的次嫡女,这算什麽事儿?”

郡王知道王妃的心思,和缓的劝她,“你说什麽呢?晋侯这门亲可不比前几个儿子的差。江烨是二品户部尚书,他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有爵位,能和他联姻,怎麽也不算亏待了兴儿。”

郡王妃冷冷笑哼了一声,淡淡看着桌上雪白的月桂枝,拈了一朵在手里揉搓。

说是揉搓,还不如说是掐拧,小郡主单从表婶的动作上看,就能知道表婶这会儿有多烦躁。

“江烨的根底,帝都谁家不知道?晋老侯爷没有子息,才召他入江家做个便宜儿子袭了爵位,他原本可是个旭阳的贱民。”王妃脸色十分不好。

郡王叹息,“晋侯原本的出身你就不要再提了,他现在好歹也是正经的侯爷。”

郡王妃斜斜瞟了仁嘉郡王一眼,将手从郡王手中抽出来,拍了一拍桌面。郡王妃十分注意仪态,所以拍上桌面的声音不大,闷闷的带着丝绸滑动的响动。

“不提,就没人知道他是什麽身份了麽?咱家可是郡王府,娶这麽个儿媳妇回来,没得让人笑话!”

仁嘉郡王顿时神色一厉,“住口!话不要乱说!江家可不是只有江采茗一个女孩儿,那宸妃娘娘可是嫁给了皇上的!如果咱家娶个江采茗是笑话,那皇上娶宸妃娘娘难道不成了更大的笑话?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王妃气闷,“宸妃娘娘和江采茗能是一回事儿吗?宸妃是皇上捧上来的,又是嫡长女,名正言顺。可是这个江采茗呢?次女倒也罢了,还是皇上挑剩下的人!帝都里谁不知道,当初太液池相看小宴,皇上的指头是点了江采茗做昭仪的。可是阴差阳错,送进宫里的却是宸妃娘娘。如果皇上心里还记挂江采茗,就算恩宠宸妃娘娘,随後也会把江采茗接入宫里去,现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算是什麽?这麽不上不下的吊着,显然就是皇上不想要她了,皇上不要,就让咱家的兴儿接手麽?”

盛夏的烈阳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外头数枝香锦,和莺吹折。

仁嘉郡王思忖了半响,面色阴晴不定。

小郡主沉梓熙一身粉绿罗裙,手里端着红鸾小扇,五彩丝线勾着丁香双结,衔了一枚羊脂玉坠在扇底闪闪摇曳。

沉梓熙倚着郡王妃的腿,正要说什麽,就见仁嘉郡王摆摆手。

“你懂什麽?要不是江采茗有个遭圣上厌弃的名头,咱家还娶不来呢。”

王妃大惊,“王爷,你糊涂了?咱家可是一品郡王府邸,怎麽可能连个尚书的小女儿都娶不来?”

郡王点头,“咱家虽然是一品郡王,可是郡王爵位只会传给长子。兴儿排行第三,虽然也是咱们的嫡子,但是日後不会袭爵。皇上又不许亲王、郡王插手朝政,日後,我们能给兴儿谋个什麽职位呢?兴儿说起来是郡王府嫡子,可是嫁给他,面儿上好听,实惠并不多。”

郡王看着王妃略略和缓的脸色,顿了顿,又开口,“再说江家。如今宸妃娘娘的风头你也看到了,皇宠顶天。照我看,几年之内是没有失宠可能的。皇上之所以封她为宸妃而非皇后,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诞育皇子罢了。一旦宸妃有孕,皇上定然会顺水推舟提出立后!届时,江采衣肚子里怀着皇长子,文武百官谁也拦不住皇上立后!”

“江采衣一旦立后,江烨就是承恩公,正经的国丈、外戚!虽说国丈不能干政,但国丈的女婿却没有这个限制,到时候,兴儿和江采茗作为皇后娘家唯一的亲戚,皇后定然会多加照拂,兴儿谋个好官职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这麽好的姻亲,帝都大部分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若不是江采茗名誉有损,哪里轮得到他来抢?

郡王妃被仁嘉郡王说的很有些心动,却还是略有犹豫,“……王爷,你说咱们这样向宸妃娘娘示好,会不会得罪慕容家?”

慕容家,和江采衣那可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呀。

仁嘉郡王冷嗤,“向宸妃示好,就是向皇上示好,得罪慕容家又如何?”

郡王紧紧盯着王妃的眼睛,黑眸比古井还要幽深,“咱们与其在皇上和世家之间摇摆不定,不如乾脆彻底站在皇上一边!若是顾及慕容家的想法,只会彻底变成两头摇摆的墙头草,皇上会待见咱们才怪。咱们王府本就没权势,要是连立场都不坚定的话,後头的子孙就没法活了!”

“慕容家的确权势滔天,但咱们不用怕。北周世族,已经大不如前了,慕容尚河的权势被皇上和丞相联手打压,已经萎缩的越来越厉害。何况……”

郡王深深一叹,“何况,江采衣一旦立後,慕容家就出不了皇后,这对世族的打击是致命的。”

前朝,曾有个声名赫赫,根深蒂固的琅邪王氏家族。一连出了三朝五後,代代帝王都有王家血脉,这样煊赫高贵的世家,最终不还是付之一炬,彻底被皇帝灭了个乾净麽?

世族和皇权之间,一直是相互鼎立的关系,谁也强不过谁。但是现在的北周,以慕容家为首的世族却明显处於弱势,皇权眼看着一日日强盛,就是把世族往死里逼的架势。

皇帝本身又是个极其强势的。

别的不说,单看这次立宸妃,皇上硬是提拔了江采衣,而没世家贵女们任何事,就知道北周的後宫和内朝,已经完全掌握在皇上手中了。

宸妃一立,慕容家将再无任何力量向内宫伸手,日後的皇子皇孙,怕是再也不会有慕容家的血脉了。

一个出不了皇后的世族,最终只有灭亡一途。

仁嘉郡王继续开导王妃,“江烨的出身全天下人都知道。江采衣虽是晋侯嫡女,但说白了,她只能算是旭阳寒门出身的百姓,根本不是正统世族。皇上立她为后,其实就是个信号————皇上要开始大肆提拔寒门出身的士子了!”

“寒门难出贵子,就是因为大半官职都被世族把持着。虽然有科举,但贫寒出身的读书人没有门路,就算中了进士,也只能任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官,或者乾脆只能投靠世族做一条听人使唤的狗。这让天下读书人如何服气?学而优则仕,他人寒窗苦读十余载,最终还不如世族出身的子弟们有实权,天下人早就心有不满了!”

“江采衣算是寒门出身,皇上捧着她,就是捧着寒门士子。咱们这个时候和江家结亲,不仅仅是跟皇上表态,更是跟满朝文武表态————咱家也是愿意亲近寒门的!有咱们郡王府做表率,皇上怎麽会不龙心大悦?”

“咱们能跟皇上效忠的机会不多,再不抓住这样的机会表示表示,等到皇上彻底拿稳了朝堂、诛灭世族,到时候就算想表示,也没机会表示了!”

一席话说得郡王妃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连一丁点的不豫也没有了,“王爷说的是,那麽明日,妾就准备准备兴儿的帖子,送到江家去。”

仁嘉郡王含笑点头,正打算赞王妃一句,一边儿的小郡主却咳了咳。

“梓熙,你怎麽了?”郡王妃对这个漂亮的小郡主十分疼爱,看她指头压着喉咙,顿时关心的倾过身子去。

小郡主将檀香小扇放去一边,伸手去桌上的鲜红釉印花云龙纹高足碗里捏了一颗沾满糖粉、腌的甜酸适度的梅子送进嘴里,一双明媚的眼睛在郡王和王妃的脸上来回转了转。

“叔叔说的很有道理,”小郡主笑,她生的娇俏明媚,笑起来一双小小的梨涡十分动人,露出一排细白小牙。

小郡主不喜欢太繁杂的装饰,只编了一双狄髻,插着一根细软银丝做成的枝头簪,缀着花骨朵样式的铃铛,铃铛心是桂圆大小的浑圆东珠,走步时花枝颤颤,流光皎皎,还有玲玲的细小声响。

竹窗幽凉,郡王府的花草简单,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窗外地下,落了一片白绸覆地般的压压杏花,将青石草地尽数染白,清凉沁骨。

小郡主依偎在郡王妃身边,咯吱咯吱的咬着梅子,“不过,婶婶,兴哥哥的婚事,侄女儿我倒有些不同意见。”

仁嘉郡王乐了,“梓熙丫头,你才十五,就有什麽鬼念头?”

郡王妃也笑吟吟的捏一捏小郡主娇嫩的小脸,指头戳一戳她的额头,“丫头,你也到议亲年纪了,赶紧先让你父王多操心操心你自个儿的亲事罢!”

“是不是鬼念头,叔叔婶婶不妨先听听看。”小郡主说,头上的珍珠银铃铛随风摇晃,发出细细的响动,分外沁人心扉。

“……侄女儿觉得,江采茗,恐怕不是兴哥哥的良配。”小郡主慢慢的,开口说到。

仁嘉郡王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头。

小郡主咬着酸甜梅子,很大胆的继续,“宸妃娘娘日後会当皇后不假,她生的皇子十有八九也会是太子,可是叔叔婶婶,你们只想着和江家结亲,却怎麽不想一想,那个江采茗心里在想些什麽?”

郡王还不以为意,郡王妃却直起了身子。

小郡主娓娓道来,“当初,要进宫的人本来是江采茗,可是宸妃娘娘硬是斜插了一杠子夺走她的恩宠,她心里能好受麽?她肯定对宸妃娘娘是有怨的。”

如果没有江采衣,那麽如今的宸妃之位,皇宠圣恩,或许都会是江采茗的,她无端被陷害了,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恨?

更何况,小郡主很清楚,就算没有帝王这个身份,自家皇帝堂哥那雍容华贵的美貌,绝代风华的姿态,谁家闺女见了不倾心?

那是北周最美的男人,最高贵的男人,最强大的男人啊!

哪个女人不想嫁给他?

那是无数贵族少女闺中一生的隐秘相思,是陌上春日闺中幻梦里才得一见的绝艳,这样的夫君被人夺了,江采茗还不把她姐姐恨到血肉骨里?

“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如果结的不是好,而是怨,岂不得不偿失?”小郡主眨眨眼睛,“婶婶想想,宸妃可是夺了自己妹妹的恩宠!如果她和江采茗没有怨隙,怎麽会去夺自己妹妹的富贵?”

郡王妃喃喃,“咱们皇上长得实在太好,或许……或许是因为宸妃倾慕皇上,一时鬼迷心窍,夺了妹妹的恩宠也不是不可能。”

“婶婶呀!”小郡主叫,猛地站起来,头上的珍珠银铃都蹦蹦跳起来,叮叮咚咚一阵响,而她的声音比银铃还清脆好听,“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自古都是不共戴天的!江采茗被宸妃夺了丈夫,怎麽会不恨!而宸妃当初又究竟是为了什麽冒着杀头的风险进宫,顶掉江采茗的恩宠?这里头的水太深,叔叔婶婶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吧!”

“宸妃如果真是那种鬼迷心窍、踩着妹妹上位的女人,皇上哥哥怎麽会那麽宠爱她?皇上哥哥是什麽人,叔叔会不清楚麽?”

沉络这个皇帝可不是哪个朝臣能降的住的,更不是哪个女人糊弄的了的,他不玩死别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谁敢玩弄他?他如此宠爱江采衣,必然有外人不知道的缘故,可不管是因为什麽,江采衣都绝对不可能只是个贪图富贵,唯利是图的女人!

郡王妃的眼神顿时变得淩厉清醒。

事情涉及她的爱子,女人总是会迸发出无比敏锐的直觉,“梓熙,你的意思是,江采衣和江采茗有仇!宸妃她,是为了打压江采茗才会故意顶掉她的恩宠?!”

郡王妃一身冷汗。

如果宸妃心里恨着这个妹妹,那麽她家兴儿求娶江采茗,就不是在向宸妃示好,而是在结仇!

马屁拍到马腿上去倒不算什麽,可如果结亲不成反倒成仇,这亏就吃大了!

小郡主翻个白眼,“八九不离十。我听说,宸妃跟江采茗可不是一个娘生的,宸妃有没有把江采茗当成妹妹还两说呢!”

这下子,连仁嘉郡王的脸色都不好看了,大手拢着手上的茶盏,目光似乎钉住了一样,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内宅之事,外人是怎麽说不清的。

江采衣和江采茗血缘上是姐妹,但毕竟不是一母同胞,有多少姊妹之情实在不好说。

的确啊,如果江采衣真把江采茗当妹妹,那麽她得宠之後,为什麽不立刻进言,让皇上将妹妹也接到宫里来?而是任她在宫外不尴不尬的晾着,连议个亲都困难重重?

但是……

仁嘉郡王捏捏眉心,“无论这姐妹俩关系如何,江烨终究还会是国丈,这门亲……”

郡王妃这回却没有被郡王说服,一个劲摇头,抬手打断了丈夫的话,“不行不行!就像梓熙说的,这里头的水深着呢,不弄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莽撞!”

事关她心爱小儿子的幸福,郡王妃如何如何也不愿意把小儿子的亲事就这麽糊里糊涂的牺牲出去!

娶了江采茗,兴儿和郡王府肯定会遭到帝都中不少公侯的嘲笑,他们之所以愿意顶着这些非议求亲,不就是为了讨好宸妃和皇上麽?

如果弄巧成拙,娶回来的就不是宝贝,而是祸根了!

国丈的关系,攀不上就攀不上了,这险冒得也未免太大了些,不值得。

“叔叔、婶婶,你们别急,”小郡主胸有成竹,伸过白嫩的手抚摸郡王妃激烈上下起伏的胸口,“求亲的帖子先别递去江家,只要没有帖子,口头上的事儿是不算的,何况江家也没答应咱家不是?”

她伶俐的歪了歪头,“不久以後就是大猎,到时候宸妃娘娘在,江采茗也在,我去探一探她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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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节。

嗨~~大家想不想我啊

不知道看简体的人多,还是看繁体的人多,肿么办,不能两全

还有,老规矩啊我要留言留言留言……木有留言就木有动力更文~~

☆、后權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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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分是繁体版,下半部分是简体版,内容一样,大家自选着看啊

繁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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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烈日如流火,一轮红日刺目的发白,晒得竹殿翠绿绿的琉璃瓦上似要淌下火来,竹殿里多是碗口粗细的翠竹,浓荫若华,这会儿也被烈日照的有些发蔫了,宫人们连忙一小撮、一小撮的轮流浇水。

太液池湖山如碧,陌上朱朱白白,竹叶的气息淡雅,正是茂盛的季节,青的仿佛能从叶子上滴下水一般,水浇上去了,顿时就泛起了淡淡湿雾,有股流雾山间白,薄曦衣上轻的雅致味道。

朝堂上暗潮汹涌,内宫却是一片安详柔和。

宸妃大位已定,慕容千凤是一品公主,宸妃却是超品,内宫以江采衣独大,再也没有哪个嫔御能蹦躂的起来了。

内务府总管心眼没有八个也有七个,打从江采衣晋封,他就从皇宫东北角到西南角转了个遍,给各宫各房挨个儿递话:

那些整天没事在御花园吊嗓子唱歌的,都把嘴闭紧!

穿霓裳在太液池边跳舞的,都把舞衣叠巴叠巴!

不管谁家的宫女,都趁早消停,别以为自己长得稍微齐整点,嗓子好了点、舞跳得轻盈了点就琢磨着偶遇皇上,做什麽青云直上的美梦。宸妃正当宠呢,你们别到时候邀宠失败,还好死不死的撞宸妃的枪口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宸妃娘娘位子刚刚坐上,正愁没枪靶子立威呢,自己招子放亮点,别去挨那个刀!

其实江采衣真的想跟内务府总管大人说一句,您真的想多了。

自古後宫邀宠手段层出不穷,美人们邀宠,要的不就是皇帝的恩宠和雨露麽?

但是沉络这一位,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後宫,在江采衣看来,沉络对於南楚太子宇文靖的兴趣比对女人大得多了。

宇文靖本来住在帝都的驿馆,但是沉络听到这个安排後,立刻御笔一挥,命礼部尚书安排仪仗,将人恭恭敬敬的从驿馆给接到宫里来。

自然,内宫宇文靖是进不来的,但是,外宫有的是大把地方给宇文靖安排住处。不仅如此,沉络又给宇文靖增添了两千羽林军护卫,将宇文靖围得密不透风,每日下朝还会过去探望一番。

那番和颜悦色的模样,连江采衣看了都有点发毛。

别人不知道,江采衣却是知道的。

沉络,是一定要攻打南楚的,那麽,他如此礼遇宇文靖是为哪般?把他保护的这麽妥帖又是为哪般?

竹殿阴凉的内室,有清凉冷泉从殿外的桃花泉引来,泉水中夹杂着专门放进去的碎冰,带来幽幽凉气。

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落地纱柔雾一样拖曳在地上,随风上下起伏。

因为夏日热,周福全并不让人关上殿门,而是敞着们,取了一展素屏立在门口,挡住内殿景致。

有风过来的时候,带动竹叶沙沙作响,吹过冷泉,风里就带了沁骨的凉意,这屏风虽然素,却是用沉香木结苏绣制成,风过去,就有淡淡的香味。

远处有锦瑟丝弦声,在宫阙远处悠然浅扬,琉璃瓦檐上立着黄铜貔貅,口中衔着蓝田玉铃铛,有一声没一声的晃荡,正午时分,所有人都懒懒的。

江采衣在榻下床边,支了一张黑紫色漆木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盏珐琅彩皮球花提壶,壶嘴是天鹅嘴的形状,壶身上的釉微微浮起,一串环环相扣的银质提练挂在肥圆的壶肚子上。

再一盏粉彩莲瓣平盏,里面放着大大小小圆形的鲜红西瓜瓤,去了籽,闻着味道就沁甜清冽。

江采衣斜坐在小几前,一手握着圆形的银勺,将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小心一勺一勺挖出来,鲜红鲜红的,怎麽看怎麽喜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忍不住伸脖子向殿外看了又看。

外面,兰径乡风满,翠色隐隐水迢迢。

嘉宁看着她望眼欲穿的模样,在一旁抿着嘴笑,“娘娘,时辰差不多,过会儿皇上就来了。娘娘与其急着给皇上挖瓜瓤,不如自己先吃好。等会儿皇上可是要问的。”

说的江采衣脸忍不住的冒热,抓起旁边一颗澄黄大梨子就忙不迭啃了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被沉络每日盯着吃饭的一天。

从猎场回来那日,正好是太医院来给她请平安脉的日子,沉络那日正好休沐,不必上朝,也一同看了她的脉案。

“这麽久了,朕每日必幸宸妃,为何她到现在都没有喜?”沉络问的轻描淡写,江采衣却硬顶着头皮,心里哀嚎,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什麽每日必幸……皇上,这私房话能不能不要这麽光天化日的说啊……

太医院院正咳了咳,“皇上,宸妃娘娘的身体很好。只是,臣看娘娘的脉,似乎是受了什麽阴寒之物的影响,有点受凉。”

沉络眉头微蹙,凤眸底就浅浅泛上一点冷意,“阴寒之物?”

後宫里头各种阴暗龌龊手段层出不穷,莫非是谁给江采衣下了什麽寒凉的药?

哪知老太医赶紧摇头,“皇上,不妨事。宸妃娘娘并没吃过什麽寒凉的东西,只是夏日天天热,娘娘或许是带了什麽寒凉的东西在身上,比如冷玉、冰玉,或是睡了玉榻吧?这些东西能解暑热,也凉快,但是很寒凉,佩在身上会不易受孕,只要不戴就行了。娘娘体质不寒,只要轻微调养即可。”

老医正是九代从医的世家,不仅精通药理,更擅长保养调理。他很清楚,所谓药补不如食补,江采衣身体没有大问题,不需要熬些七七八八的补药,没得补出一身虚火来。

“皇上,咱们帝都里三品以上的人家,总是讲究吃些金贵的东西,例如燕窝、红参,可在臣看来根本就没有必要。忠勇侯府家的女孩儿打小一日三顿燕窝,长到这会儿,身体底子一点都不好,风吹就倒,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所以啊,这补药不能当饭吃,补过了,就是过犹不及,反倒烧了身子。自古五谷杂粮最养人,青菜白面就是集天地灵气的好东西,吃食,不胜在金贵,而胜在新鲜、多样。老臣觉得,娘娘调养身体,只需要多进些滋阴谷米、肉蛋、水果、各色时蔬就是最好的了,再加上按节气休养作息,定能给皇上添一位健康的皇子来!”

沉络深以为然。

皇帝陛下眼波一转,内务府总管还不精的跟鬼似的?早就把圣意揣摩的透透的。

当晚,竹殿外头一直接到太液池蕉叶苑的广袤花圃就被启了出来,第二天晨曦微绽的时候,就已经大变样。

江采衣才踏出竹殿,入目就是整整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鹅黄的梨、金黄的杏,小灯笼一样沉甸甸的挂在枝头,火红的石榴,籽实饱满红艳,将厚实的外皮都铮裂开了,露出累累紧实玉珠子般的内里、紫色的桑葚串串累牍,鲜灵灵的蜜瓜,碧绿的葡萄藤密密缠绕在竹骨上,搭成了一道阴凉的长廊,葡萄颗颗饱满,被阳光照的如同紫色玻璃包裹的水玉,沉的一直坠到了头顶,新鲜的还缀着细细的水雾绒毛。

想吃直接就从树上采摘……够新鲜了吧?

各色时蔬也由内务府找了个生僻的苗圃一并种了,皇宫水土养人,引的是最好的泉,最肥的土。

江采衣的膳食里没有过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血燕阿胶之类的,一个月三四次也尽够了。幸好她本来也长於旭阳山野间,从来也不喜欢吃那些。倒是每日各种各样的时蔬瓜果都是最最新鲜的,医正每日为她调配各色五谷,糯糯的谷粥一蛊,最是养人。

为了去掉脉里的那丝寒气,沉络索性派了个习武的宫女教导江采衣吐息,不指望她学什麽武功,强身健体、健健康康的功效还是很强大的。

江采衣每日晨间不爱起床,总是要赖到沉络下了早朝才爬起来,到了晚上却又精神万分,沉络上手就治她这夜猫子病,自己上朝的时候毫不留情一并拎她起床,中午还要亲自回竹殿一趟陪她小憩一个时辰。

半个月过去,人人都能看出来宸妃的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嘉宁虽然天天跟在江采衣身边,有时候看她还是会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眼睛水亮水亮,面上的皮肤愈发粉嫩,元气满满的淡红从皮肤下透出来,让人看了就精神一振,像是开的健康鲜艳的花朵,每根头发,每寸肌肤都是满满的生命力。

偏偏江采衣得了便宜还卖乖,咬着沉络的耳朵腻腻抱怨,“皇上,这麽养着臣妾,肯定是急着要儿子。”

说罢还感叹,“哀哀,衣渐紧,罗裙玉带,如何爱惜。”

半个月的时间,养身滋阴,江采衣尴尬的发现,人倒是没胖,可胸前一对粉腻白嫩的乳房又丰满高耸一圈。

每日穿衣的时候,总是尴尬的不行,怎麽穿都穿不出端庄肃穆的感觉, 每每对上沉络似笑非笑的美眸,她就羞愤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头去。

“衣渐紧总好过衣渐宽。”沉络微微挑起蔷薇色的嘴唇,一把流泉一样的黑发蜿蜒在艳丽的紫衣之上,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手腕处的细细黄金小龙手链冰凉的磨蹭着她的肌肤,笑意丝丝缕缕从长睫下溢出,犹如凤羽在睫尾一掠,“愔愔,春似酒,日痕生绀,裙色明漪。”

还有心情调笑她。

江采衣气得眼泪都蒙上来一层,“还说呢,皇儿还没怀上,臣妾自个儿的身形已经快像个乳母了。”

沉络闻言扬眉,苍白修长手指在她高耸美好的胸乳前一抚而过,鲜红蔻丹色在指尖堆叠出穠丽耀目的色泽,轻轻点在柔软的丝绸上,“朕日後的皇儿,定是个有谋有略之人。”

细微电流窜过,江采衣不由得湿润着大眼睛颤了颤,哑着声音,“什、什麽意思?”

他大笑,“皇儿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江采衣一愣,然後垂眸看看自己丰满的胸,顿时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气嘴唇都快咬破了。

沉络将手里的摺子卷起来,轻轻柔柔的敲了她头顶一记,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是女人,朕听闻,女子的第一胎是最最要紧的。如果身子不养健康,就算孩子拼命生下来,也会气血大亏。”

温柔的海棠气息拢过来,他漫不经心的挑弄着她脸颊侧坠下的几络发丝,用柔软的发尾轻轻拨弄她烫热的脸颊,“朕虽然看重子嗣,但是采衣,你更重要。”

你更重要。

她挪了挪身体,更紧的靠近他,只觉得他怎麽那麽好,哪里都好,什麽都好,连肌肤都想要多多的贴紧一些,恨不得就融在一起那样。

就连这麽简单的一句话,都能让她听了好生喜悦。

自从关镇牡丹节那夜後,她的眷念与日俱增,这个男人似乎把什麽东西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揉进了她的血肉里,他那样温柔那样暖和,一举一动都让她目不转睛。

他斜斜靠在梨花木榻旁,披着火红的衣,长长的,妩媚火焰似的衣袂似有生命的蔓延,燃烧成了一脉艳丽的琼花。

他就像时光送来冲淡她心口伤痕的水,涤净了蒙於记忆的哀伤,他手中似有满载一船秋色,平铺了十里湖光。

甜在眉梢,醉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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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完了西瓜,又想去给沉络摘几个石榴,才拔下来两个,就听到嘉宁那边远远传话说皇上已经回竹殿,江采衣连忙一手抓着一颗跑回去。

“皇上今日中午怎麽回来的这麽晚?”

一边儿的小黄门赶紧回答,“刚刚,陛下去泰阳殿和宇文太子殿一起用午膳,就晚了些。”

又去找宇文靖?

江采衣有点奇怪,沉络也太关照宇文靖了吧?就算他是南楚太子,也没有必要做样子做的这般周到吧?

一面想着,一面踏入竹殿,就看到修长人影正在竹殿中央,绒绸铺地,白皙细长的十指展开一幅卷轴,正凝神看着。

江采衣莫名看着就有点眼睛发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怔然站在六尺素屏旁。

夏日暑热,沉络早就卸了沉重华丽的玄黑外袍,别无其他装饰,只一身素发与青裳,站在那里。

地上铺了一层玉砖,玉砖上又覆着一层竹骨地板,沉络赤足站在洇红色波斯地毯上,身侧润玉笼绡,檀樱倚扇,足底朱雀形状的黑色柔软花纹在地毯上延展,生动的仿佛立刻能振翅而起,足踝欺霜赛雪,白的灼目。

他向来穿的华丽,却很少见如今日一般如此素淡,白绡衣点地,别无装饰,水佩风裳。长长的黑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挽在肩头流泻至腰间,宛若柔软的乌檀,耳畔别了一支白玉象牙栉梳,根根细透莹润。

那样乾净、那样雅致,淡烟流水画屏幽,却犹如同什麽盛红的牡丹盛放绽开在天际一般,当真是极致的素净,才能衬托出极致的妖娆。

日光很烈,竹殿里却有点暗,一旁的紫铜烛架上烧着一盏盏莲花形的灯,罩着青色的绸缎罩子,烛焰轻轻跳动,给他身侧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青光。

美人如玉,此情此景,让人舍不得惊动,直到凉风吹拂了背部的肌肤。

沉络转头,就看到她傻乎乎的拎着两个傻大傻大的石榴杵在屏风旁,禁不住微微一笑,将手上的卷轴合了合,“过来。”

江采衣最喜欢听他说,过来。

她觉得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过去他身边。

立刻像小动物一样依偎过去,沉络将她奉上的石榴掐开,指尖上染着淡淡的红,分外妩媚。

“这几日,茺国公主怎麽样?”沉络开口,提起了这个几乎快要被北周後宫上下遗忘的人。

“还关在参商殿,怎麽也不愿意不出来。臣妾去看过她一两次,公主她……精神不好。”

江采衣从来不会逢高踩低,就算自己封了宸妃,也不会薄待後宫里其他嫔妃和公主。慕容千凤虽然算是被幽闭,但终究是正一品的公主,又没有被褫夺诰命,没道理亏待人家。

沉络点头,“寻个时候,让她改姓‘沉’,赐字‘和宁’。”

江采衣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皇上,给公主改姓赐字……是打算要她出嫁麽?”

其实她更想问,皇上,是要把慕容千凤嫁给宇文靖麽?

沉络将石榴子剥下来,送进江采衣嘴里,看着她有些发木的神态,哂然一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想问什麽。的确,朕打算把茺国公主嫁给宇文靖,你是後宫之主,择吉日、办喜宴这些事都要你主持操办,朕自然要提早知会你。”

“可是陛下,”江采衣压低声音,“你不是要攻南楚麽?那日後,宇文靖就是亡国太子,咱们把慕容千凤嫁给他,岂不是活活葬送了她?”

“宇文靖来结盟,只拿着一纸盟书回国,如何取信楚皇?”沉络淡淡道,“自古结盟,必有联姻之好。朕没有适龄的公主,自然要从世家里挑,你只管把慕容千凤给朕嫁出去,不必管她愿不愿意。”

他定定看着怀里的姑娘,“采衣,楼清月的教训你可记清楚了,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宇文靖娶慕容千凤为侧妃也不过是做给楚皇看,至於慕容千凤是美是丑,是好是坏,他根本不在意。你只要负责慕容千凤活着出嫁即可,至於她精神好不好,不是你该关注的事。”

江采衣微微垂下头。

这就是帝王家。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棋盘上的子,捏扁挫圆都是为了成就权谋,谁管她一个女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呢?

看她有点难受,沉络放开手,捏起几案桌头的银刺子,紮了一块西瓜放入她口中,沁凉甜蜜的味道在喉间缓缓化开。

“朕没打算杀宇文靖。”沉络揉揉她的脑袋,“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慕容千凤做寡妇。如果她有本事,自然能获得宇文靖喜爱,日子也不会太难。如果她没这个本事,就只当白费了慕容家这麽多年来的培育,不冤枉。”

说着,侧头,鲜艳的嘴唇在她白皙的耳畔轻缓烙了一个吻。

怀里的女子颤了一颤,挪着更朝他怀里蹭了蹭,柔软的小动物一样,清凉的发丝贴着他的颈侧,眸中就微微点上了笑意。

他喜欢她这样的女子,喜欢这样从苦涩土地上开出的明艳鲜花。

世上女子多痴软心肠,然而世事多舛,不少女子在被摧残错待之後,就如同风中浮萍,有走避的,有哭泣的,有怨念的,虽然值得同情,但终究输给了命运,终生不得展眉。

江采衣却不一样。她明明曾被逼至绝境,却能硬是能开拓出另一条道路,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到君王身侧,让他激赏。

平地起势,百折不挠。

纵然荣宠加身,她却仍旧有一身固守的正气,有柔中带刚的坚持,不受金银左右,不被容华迷眼,不被美色蛊惑。

他就喜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样好的女子,这样令人心折的女子。

江采衣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尾音,“皇上,你,你不打算杀宇文靖?是现在不打算杀他,还是永远不打算杀他?”

北伐就在大猎後,届时,就是南楚和北周之间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

如果南楚国灭亡,宇文靖难道还不跟着殉国麽?

沉络说他不打算杀宇文靖是什麽意思?

难道,皇上还打算留着这位敌国太子的命?

沉络十指为梳,垂眸看她,缓缓插进耳侧柔软顺直的青丝,一顺而过,白皙肌肤透出漆黑发丝的缝隙,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朕不杀他。现在不会,日後也不会。”

江采衣睁大眼睛。

沉络食指在漆黑案几上轻敲,似乎是寻找她容易理解的词语,“前几日,丞相来议事,说楚皇怕是有杀宇文靖的意向。”

楚皇要杀自己的儿子?江采衣惊呼,“为什麽?”

“不管是为什麽,宇文靖朕定会留着,且要好好护着。”沉络斜斜撑着手臂,将江采衣半环在怀里,“采衣,攻破南楚并不难,但是,从来征战易,守成难。朕攻南楚并不是为了烧杀抢掠,而是为了纳南楚国土入北周。”

“可是,南楚除了土地,还有国民。那里的风土人情都和北周天壤地别,朕攻破南楚,楚人心怀国仇家恨,肯定会对朕的统治大为抵触。朕可以用强权镇压他们一阵,然而长久之後,军队就不再有用了,只有令南楚民众归心,才能长治久安。”

“南楚的官员,朕是不打算大动的。骨头太硬不肯服软的连族诛杀,那些柔顺的,朕会将他们一并纳入北周朝廷。朕打算,用楚人治楚。”

“届时,南楚太子宇文靖就将是最好的表率。只要宇文靖归顺朕,其他的南楚贵族自然就再也没有反抗朕的道理。楚皇宇文治朕自然要杀掉,而宇文靖届时只是个废太子,可以留着用来推恩,朕封他个闲王,就能安抚不少南楚士子百姓的心。”

“南楚皇权很脆弱,各地都有藩王。这些藩王不但有军,还有钱。一旦北伐军冲入南楚,南楚贵族难免人人自危,许多贵族世家会携家带口逃命,他们势必会挤入这些藩王的属地,冲击藩王权柄。这些藩王本来在自己的封地里作威作福,哪里容得别人来挤占自己的权势?只怕会纷纷脱离南楚自立为王……而朕如果挟持着宇文靖,他们就算想自立为王,也没法名正言顺。等朕灭掉楚皇,正好腾出手来一个一个收拾藩王。”

沉络手肘支着下巴,凤尾般的睫毛微扬,苍白指尖压着微微翘起鲜艳的嘴唇,“采衣,待天下大定,朕朝中既有北周官员,也会有南楚官员,势必会形成两个派系。要他们彻底磨合相融,还需要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宇文靖是有用的。

二十年後,宇文靖是死是活,就没人会关心了。

南北融合之後,天下人只尊沉络为帝,再无二心,宇文靖就会彻底淹没在历史中,沉络也就懒得杀他了。颐养天年吧,还能给皇帝搏个仁善的名声。

江采衣目瞪口呆,“皇上……南楚还没打下来,你就已经想好怎麽料理战後的事了?”

许多伟大的战争,都是早早就盘算好的结果。

战火在大地上燃烧,但是结局,其实是早就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真正为伟大的君王,早就在战争之前谋算好了一切,战争,只是时机成熟时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战争如此,治国也一样。

“这个这个……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麽?”采衣歪头,有点烦躁。

“忘了什麽?”

江采衣一下子站起来,很是焦虑的来回踱步,“慕容家!陛下,你忘了还有慕容家麽?慕容家势力那麽大,皇上攻南楚,如果慕容家在大後方使坏怎麽办!?”

沉络微微扯唇,将她的手挽住,一把拉出竹殿外。

竹殿外,正午的阳光正刺眼,大庭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老树,苍翠挺拔,郁郁葱葱,巨大的树冠如同向天伸出的大伞,展开绿伞版般巨大的阴凉。

“北周世族,就像巨树。”

江采衣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看着风中纹丝不动的大树。

“他们的子孙就像泥土下的树根,绵延深远,紧紧紮根,是树的立身之本。”

“而他们的权柄财富,就是树叶,汲取养分。采衣,你说树是没有根会死,还是没有叶会死?”

“……”

树影仿佛鬼鬼崇崇,微风一阵,树叶晃动,江采衣却觉得那大树似乎在不安的晃动,连根底都在发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异常。

“事实上,是都会死。”鲜艳的嘴唇吐出的话幽凉入骨,沉络笑吟吟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肩上,柔软的布料挡不住指尖鲜红闪过的珊瑚红色,似是红莲业火里盛开着牡丹花瓣,在指尖伶仃浸着冷意,漆黑的发和雪白的肌肤一线分明,刹那有惊动的杀意一般的美。

“朕要砍了他们的根,他们必然会舍弃树叶来救树根。可是没有了树叶,树根又能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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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分是繁体版,下半部分是简体版,内容一样,大家自选着看啊

简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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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烈日如流火,一轮红日刺目的发白,晒得竹殿翠绿绿的琉璃瓦上似要淌下火来,竹殿里多是碗口粗细的翠竹,浓荫若华,这会儿也被烈日照的有些发蔫了,宫人们连忙一小撮、一小撮的轮流浇水。

太液池湖山如碧,陌上朱朱白白,竹叶的气息淡雅,正是茂盛的季节,青的仿佛能从叶子上滴下水一般,水浇上去了,顿时就泛起了淡淡湿雾,有股流雾山间白,薄曦衣上轻的雅致味道。

朝堂上暗潮汹涌,内宫却是一片安详柔和。

宸妃大位已定,慕容千凤是一品公主,宸妃却是超品,内宫以江采衣独大,再也没有哪个嫔御能蹦跶的起来了。

内务府总管心眼没有八个也有七个,打从江采衣晋封,他就从皇宫东北角到西南角转了个遍,给各宫各房挨个儿递话:

那些整天没事在御花园吊嗓子唱歌的,都把嘴闭紧!

穿霓裳在太液池边跳舞的,都把舞衣迭巴迭巴!

不管谁家的宫女,都趁早消停,别以为自己长得稍微齐整点,嗓子好了点、舞跳得轻盈了点就琢磨着偶遇皇上,做什么青云直上的美梦。宸妃正当宠呢,你们别到时候邀宠失败,还好死不死的撞宸妃的枪口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宸妃娘娘位子刚刚坐上,正愁没枪靶子立威呢,自己招子放亮点,别去挨那个刀!

其实江采衣真的想跟内务府总管大人说一句,您真的想多了。

自古后宫邀宠手段层出不穷,美人们邀宠,要的不就是皇帝的恩宠和雨露么?

但是沉络这一位,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后宫,在江采衣看来,沉络对于南楚太子宇文靖的兴趣比对女人大得多了。

宇文靖本来住在帝都的驿馆,但是沉络听到这个安排后,立刻御笔一挥,命礼部尚书安排仪仗,将人恭恭敬敬的从驿馆给接到宫里来。

自然,内宫宇文靖是进不来的,但是,外宫有的是大把地方给宇文靖安排住处。不仅如此,沉络又给宇文靖增添了两千羽林军护卫,将宇文靖围得密不透风,每日下朝还会过去探望一番。

那番和颜悦色的模样,连江采衣看了都有点发毛。

别人不知道,江采衣却是知道的。

沉络,是一定要攻打南楚的,那么,他如此礼遇宇文靖是为哪般?把他保护的这么妥帖又是为哪般?

竹殿阴凉的内室,有清凉冷泉从殿外的桃花泉引来,泉水中夹杂着专门放进去的碎冰,带来幽幽凉气。

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落地纱柔雾一样拖曳在地上,随风上下起伏。

因为夏日热,周福全并不让人关上殿门,而是敞着们,取了一展素屏立在门口,挡住内殿景致。

有风过来的时候,带动竹叶沙沙作响,吹过冷泉,风里就带了沁骨的凉意,这屏风虽然素,却是用沉香木结苏绣制成,风过去,就有淡淡的香味。

远处有锦瑟丝弦声,在宫阙远处悠然浅扬,琉璃瓦檐上立着黄铜貔貅,口中衔着蓝田玉铃铛,有一声没一声的晃荡,正午时分,所有人都懒懒的。

江采衣在榻下床边,支了一张黑紫色漆木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盏珐琅彩皮球花提壶,壶嘴是天鹅嘴的形状,壶身上的釉微微浮起,一串环环相扣的银质提练挂在肥圆的壶肚子上。

再一盏粉彩莲瓣平盏,里面放着大大小小圆形的鲜红西瓜瓤,去了籽,闻着味道就沁甜清冽。

江采衣斜坐在小几前,一手握着圆形的银勺,将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小心一勺一勺挖出来,鲜红鲜红的,怎么看怎么喜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忍不住伸脖子向殿外看了又看。

外面,兰径乡风满,翠色隐隐水迢迢。

嘉宁看着她望眼欲穿的模样,在一旁抿着嘴笑,“娘娘,时辰差不多,过会儿皇上就来了。娘娘与其急着给皇上挖瓜瓤,不如自己先吃好。等会儿皇上可是要问的。”

说的江采衣脸忍不住的冒热,抓起旁边一颗澄黄大梨子就忙不迭啃了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被沉络每日盯着吃饭的一天。

从猎场回来那日,正好是太医院来给她请平安脉的日子,沉络那日正好休沐,不必上朝,也一同看了她的脉案。

“这么久了,朕每日必幸宸妃,为何她到现在都没有喜?”沉络问的轻描淡写,江采衣却硬顶着头皮,心里哀嚎,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什么每日必幸……皇上,这私房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光天化日的说啊……

太医院院正咳了咳,“皇上,宸妃娘娘的身体很好。只是,臣看娘娘的脉,似乎是受了什么阴寒之物的影响,有点受凉。”

沉络眉头微蹙,凤眸底就浅浅泛上一点冷意,“阴寒之物?”

后宫里头各种阴暗龌龊手段层出不穷,莫非是谁给江采衣下了什么寒凉的药?

哪知老太医赶紧摇头,“皇上,不妨事。宸妃娘娘并没吃过什么寒凉的东西,只是夏日天天热,娘娘或许是带了什么寒凉的东西在身上,比如冷玉、冰玉,或是睡了玉榻吧?这些东西能解暑热,也凉快,但是很寒凉,佩在身上会不易受孕,只要不戴就行了。娘娘体质不寒,只要轻微调养即可。”

老医正是九代从医的世家,不仅精通药理,更擅长保养调理。他很清楚,所谓药补不如食补,江采衣身体没有大问题,不需要熬些七七八八的补药,没得补出一身虚火来。

“皇上,咱们帝都里三品以上的人家,总是讲究吃些金贵的东西,例如燕窝、红参,可在臣看来根本就没有必要。忠勇侯府家的女孩儿打小一日三顿燕窝,长到这会儿,身体底子一点都不好,风吹就倒,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所以啊,这补药不能当饭吃,补过了,就是过犹不及,反倒烧了身子。自古五谷杂粮最养人,青菜白面就是集天地灵气的好东西,吃食,不胜在金贵,而胜在新鲜、多样。老臣觉得,娘娘调养身体,只需要多进些滋阴谷米、肉蛋、水果、各色时蔬就是最好的了,再加上按节气休养作息,定能给皇上添一位健康的皇子来!”

沉络深以为然。

皇帝陛下眼波一转,内务府总管还不精的跟鬼似的?早就把圣意揣摩的透透的。

当晚,竹殿外头一直接到太液池蕉叶苑的广袤花圃就被启了出来,第二天晨曦微绽的时候,就已经大变样。

江采衣才踏出竹殿,入目就是整整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鹅黄的梨、金黄的杏,小灯笼一样沉甸甸的挂在枝头,火红的石榴,籽实饱满红艳,将厚实的外皮都铮裂开了,露出累累紧实玉珠子般的内里、紫色的桑葚串串累牍,鲜灵灵的蜜瓜,碧绿的葡萄藤密密缠绕在竹骨上,搭成了一道阴凉的长廊,葡萄颗颗饱满,被阳光照的如同紫色玻璃包裹的水玉,沉的一直坠到了头顶,新鲜的还缀着细细的水雾绒毛。

想吃直接就从树上采摘……够新鲜了吧?

各色时蔬也由内务府找了个生僻的苗圃一并种了,皇宫水土养人,引的是最好的泉,最肥的土。

江采衣的膳食里没有过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血燕阿胶之类的,一个月三四次也尽够了。幸好她本来也长于旭阳山野间,从来也不喜欢吃那些。倒是每日各种各样的时蔬瓜果都是最最新鲜的,医正每日为她调配各色五谷,糯糯的谷粥一蛊,最是养人。

为了去掉脉里的那丝寒气,沉络索性派了个习武的宫女教导江采衣吐息,不指望她学什么武功,强身健体、健健康康的功效还是很强大的。

江采衣每日晨间不爱起床,总是要赖到沉络下了早朝才爬起来,到了晚上却又精神万分,沉络上手就治她这夜猫子病,自己上朝的时候毫不留情一并拎她起床,中午还要亲自回竹殿一趟陪她小憩一个时辰。

半个月过去,人人都能看出来宸妃的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嘉宁虽然天天跟在江采衣身边,有时候看她还是会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眼睛水亮水亮,面上的皮肤愈发粉嫩,元气满满的淡红从皮肤下透出来,让人看了就精神一振,像是开的健康鲜艳的花朵,每根头发,每寸肌肤都是满满的生命力。

偏偏江采衣得了便宜还卖乖,咬着沉络的耳朵腻腻抱怨,“皇上,这么养着臣妾,肯定是急着要儿子。”

说罢还感叹,“哀哀,衣渐紧,罗裙玉带,如何爱惜。”

半个月的时间,养身滋阴,江采衣尴尬的发现,人倒是没胖,可胸前一对粉腻白嫩的乳房又丰满高耸一圈。

每日穿衣的时候,总是尴尬的不行,怎么穿都穿不出端庄肃穆的感觉, 每每对上沉络似笑非笑的美眸,她就羞愤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头去。

“衣渐紧总好过衣渐宽。”沉络微微挑起蔷薇色的嘴唇,一把流泉一样的黑发蜿蜒在艳丽的紫衣之上,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手腕处的细细黄金小龙手链冰凉的磨蹭着她的肌肤,笑意丝丝缕缕从长睫下溢出,犹如凤羽在睫尾一掠,“愔愔,春似酒,日痕生绀,裙色明漪。”

还有心情调笑她。

江采衣气得眼泪都蒙上来一层,“还说呢,皇儿还没怀上,臣妾自个儿的身形已经快像个乳母了。”

沉络闻言扬眉,苍白修长手指在她高耸美好的胸乳前一抚而过,鲜红蔻丹色在指尖堆栈出秾丽耀目的色泽,轻轻点在柔软的丝绸上,“朕日后的皇儿,定是个有谋有略之人。”

细微电流窜过,江采衣不由得湿润着大眼睛颤了颤,哑着声音,“什、什么意思?”

他大笑,“皇儿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江采衣一愣,然后垂眸看看自己丰满的胸,顿时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气嘴唇都快咬破了。

沉络将手里的折子卷起来,轻轻柔柔的敲了她头顶一记,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是女人,朕听闻,女子的第一胎是最最要紧的。如果身子不养健康,就算孩子拼命生下来,也会气血大亏。”

温柔的海棠气息拢过来,他漫不经心的挑弄着她脸颊侧坠下的几络发丝,用柔软的发尾轻轻拨弄她烫热的脸颊,“朕虽然看重子嗣,但是采衣,你更重要。”

你更重要。

她挪了挪身体,更紧的靠近他,只觉得他怎么那么好,哪里都好,什么都好,连肌肤都想要多多的贴紧一些,恨不得就融在一起那样。

就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能让她听了好生喜悦。

自从关镇牡丹节那夜后,她的眷念与日俱增,这个男人似乎把什么东西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揉进了她的血肉里,他那样温柔那样暖和,一举一动都让她目不转睛。

他斜斜靠在梨花木榻旁,披着火红的衣,长长的,妩媚火焰似的衣袂似有生命的蔓延,燃烧成了一脉艳丽的琼花。

他就像时光送来冲淡她心口伤痕的水,涤净了蒙于记忆的哀伤,他手中似有满载一船秋色,平铺了十里湖光。

甜在眉梢,醉在心头。

******

挖完了西瓜,又想去给沉络摘几个石榴,才拔下来两个,就听到嘉宁那边远远传话说皇上已经回竹殿,江采衣连忙一手抓着一颗跑回去。

“皇上今日中午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一边儿的小黄门赶紧回答,“刚刚,陛下去泰阳殿和宇文太子殿一起用午膳,就晚了些。”

又去找宇文靖?

江采衣有点奇怪,沉络也太关照宇文靖了吧?就算他是南楚太子,也没有必要做样子做的这般周到吧?

一面想着,一面踏入竹殿,就看到修长人影正在竹殿中央,绒绸铺地,白皙细长的十指展开一幅卷轴,正凝神看着。

江采衣莫名看着就有点眼睛发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怔然站在六尺素屏旁。

夏日暑热,沉络早就卸了沉重华丽的玄黑外袍,别无其他装饰,只一身素发与青裳,站在那里。

地上铺了一层玉砖,玉砖上又覆着一层竹骨地板,沉络赤足站在洇红色波斯地毯上,身侧润玉笼绡,檀樱倚扇,足底朱雀形状的黑色柔软花纹在地毯上延展,生动的仿佛立刻能振翅而起,足踝欺霜赛雪,白的灼目。

他向来穿的华丽,却很少见如今日一般如此素淡,白绡衣点地,别无装饰,水佩风裳。长长的黑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挽在肩头流泻至腰间,宛若柔软的乌檀,耳畔别了一支白玉象牙栉梳,根根细透莹润。

那样干净、那样雅致,淡烟流水画屏幽,却犹如同什么盛红的牡丹盛放绽开在天际一般,当真是极致的素净,才能衬托出极致的妖娆。

日光很烈,竹殿里却有点暗,一旁的紫铜烛架上烧着一盏盏莲花形的灯,罩着青色的绸缎罩子,烛焰轻轻跳动,给他身侧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青光。

美人如玉,此情此景,让人舍不得惊动,直到凉风吹拂了背部的肌肤。

沉络转头,就看到她傻乎乎的拎着两个傻大傻大的石榴杵在屏风旁,禁不住微微一笑,将手上的卷轴合了合,“过来。”

江采衣最喜欢听他说,过来。

她觉得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过去他身边。

立刻像小动物一样依偎过去,沉络将她奉上的石榴掐开,指尖上染着淡淡的红,分外妩媚。

“这几日,茺国公主怎么样?”沉络开口,提起了这个几乎快要被北周后宫上下遗忘的人。

“还关在参商殿,怎么也不愿意不出来。臣妾去看过她一两次,公主她……精神不好。”

江采衣从来不会逢高踩低,就算自己封了宸妃,也不会薄待后宫里其他嫔妃和公主。慕容千凤虽然算是被幽闭,但终究是正一品的公主,又没有被褫夺诰命,没道理亏待人家。

沉络点头,“寻个时候,让她改姓‘沉’,赐字‘和宁’。”

江采衣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皇上,给公主改姓赐字……是打算要她出嫁么?”

其实她更想问,皇上,是要把慕容千凤嫁给宇文靖么?

沉络将石榴子剥下来,送进江采衣嘴里,看着她有些发木的神态,哂然一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想问什么。的确,朕打算把茺国公主嫁给宇文靖,你是后宫之主,择吉日、办喜宴这些事都要你主持操办,朕自然要提早知会你。”

“可是陛下,”江采衣压低声音,“你不是要攻南楚么?那日后,宇文靖就是亡国太子,咱们把慕容千凤嫁给他,岂不是活活葬送了她?”

“宇文靖来结盟,只拿着一纸盟书回国,如何取信楚皇?”沉络淡淡道,“自古结盟,必有联姻之好。朕没有适龄的公主,自然要从世家里挑,你只管把慕容千凤给朕嫁出去,不必管她愿不愿意。”

他定定看着怀里的姑娘,“采衣,楼清月的教训你可记清楚了,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宇文靖娶慕容千凤为侧妃也不过是做给楚皇看,至于慕容千凤是美是丑,是好是坏,他根本不在意。你只要负责慕容千凤活着出嫁即可,至于她精神好不好,不是你该关注的事。”

江采衣微微垂下头。

这就是帝王家。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棋盘上的子,捏扁挫圆都是为了成就权谋,谁管她一个女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呢?

看她有点难受,沉络放开手,捏起几案桌头的银刺子,扎了一块西瓜放入她口中,沁凉甜蜜的味道在喉间缓缓化开。

“朕没打算杀宇文靖。”沉络揉揉她的脑袋,“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慕容千凤做寡妇。如果她有本事,自然能获得宇文靖喜爱,日子也不会太难。如果她没这个本事,就只当白费了慕容家这么多年来的培育,不冤枉。”

说着,侧头,鲜艳的嘴唇在她白皙的耳畔轻缓烙了一个吻。

怀里的女子颤了一颤,挪着更朝他怀里蹭了蹭,柔软的小动物一样,清凉的发丝贴着他的颈侧,眸中就微微点上了笑意。

他喜欢她这样的女子,喜欢这样从苦涩土地上开出的明艳鲜花。

世上女子多痴软心肠,然而世事多舛,不少女子在被摧残错待之后,就如同风中浮萍,有走避的,有哭泣的,有怨念的,虽然值得同情,但终究输给了命运,终生不得展眉。

江采衣却不一样。她明明曾被逼至绝境,却能硬是能开拓出另一条道路,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到君王身侧,让他激赏。

平地起势,百折不挠。

纵然荣宠加身,她却仍旧有一身固守的正气,有柔中带刚的坚持,不受金银左右,不被容华迷眼,不被美色蛊惑。

他就喜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样好的女子,这样令人心折的女子。

江采衣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尾音,“皇上,你,你不打算杀宇文靖?是现在不打算杀他,还是永远不打算杀他?”

北伐就在大猎后,届时,就是南楚和北周之间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

如果南楚国灭亡,宇文靖难道还不跟着殉国么?

沉络说他不打算杀宇文靖是什么意思?

难道,皇上还打算留着这位敌国太子的命?

沉络十指为梳,垂眸看她,缓缓插进耳侧柔软顺直的青丝,一顺而过,白皙肌肤透出漆黑发丝的缝隙,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朕不杀他。现在不会,日后也不会。”

江采衣睁大眼睛。

沉络食指在漆黑案几上轻敲,似乎是寻找她容易理解的词语,“前几日,丞相来议事,说楚皇怕是有杀宇文靖的意向。”

楚皇要杀自己的儿子?江采衣惊呼,“为什么?”

“不管是为什么,宇文靖朕定会留着,且要好好护着。”沉络斜斜撑着手臂,将江采衣半环在怀里,“采衣,攻破南楚并不难,但是,从来征战易,守成难。朕攻南楚并不是为了烧杀抢掠,而是为了纳南楚国土入北周。”

“可是,南楚除了土地,还有国民。那里的风土人情都和北周天壤地别,朕攻破南楚,楚人心怀国仇家恨,肯定会对朕的统治大为抵触。朕可以用强权镇压他们一阵,然而长久之后,军队就不再有用了,只有令南楚民众归心,才能长治久安。”

“南楚的官员,朕是不打算大动的。骨头太硬不肯服软的连族诛杀,那些柔顺的,朕会将他们一并纳入北周朝廷。朕打算,用楚人治楚。”

“届时,南楚太子宇文靖就将是最好的表率。只要宇文靖归顺朕,其他的南楚贵族自然就再也没有反抗朕的道理。楚皇宇文治朕自然要杀掉,而宇文靖届时只是个废太子,可以留着用来推恩,朕封他个闲王,就能安抚不少南楚士子百姓的心。”

“南楚皇权很脆弱,各地都有藩王。这些藩王不但有军,还有钱。一旦北伐军冲入南楚,南楚贵族难免人人自危,许多贵族世家会携家带口逃命,他们势必会挤入这些藩王的属地,冲击藩王权柄。这些藩王本来在自己的封地里作威作福,哪里容得别人来挤占自己的权势?只怕会纷纷脱离南楚自立为王……而朕如果挟持着宇文靖,他们就算想自立为王,也没法名正言顺。等朕灭掉楚皇,正好腾出手来一个一个收拾藩王。”

沉络手肘支着下巴,凤尾般的睫毛微扬,苍白指尖压着微微翘起鲜艳的嘴唇,“采衣,待天下大定,朕朝中既有北周官员,也会有南楚官员,势必会形成两个派系。要他们彻底磨合相融,还需要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宇文靖是有用的。

二十年后,宇文靖是死是活,就没人会关心了。

南北融合之后,天下人只尊沉络为帝,再无二心,宇文靖就会彻底淹没在历史中,沉络也就懒得杀他了。颐养天年吧,还能给皇帝搏个仁善的名声。

江采衣目瞪口呆,“皇上……南楚还没打下来,你就已经想好怎么料理战后的事了?”

许多伟大的战争,都是早早就盘算好的结果。

战火在大地上燃烧,但是结局,其实是早就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真正为伟大的君王,早就在战争之前谋算好了一切,战争,只是时机成熟时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战争如此,治国也一样。

“这个这个……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采衣歪头,有点烦躁。

“忘了什么?”

江采衣一下子站起来,很是焦虑的来回踱步,“慕容家!陛下,你忘了还有慕容家么?慕容家势力那么大,皇上攻南楚,如果慕容家在大后方使坏怎么办!?”

沉络微微扯唇,将她的手挽住,一把拉出竹殿外。

竹殿外,正午的阳光正刺眼,大庭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老树,苍翠挺拔,郁郁葱葱,巨大的树冠如同向天伸出的大伞,展开绿伞版般巨大的阴凉。

“北周世族,就像巨树。”

江采衣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看着风中纹丝不动的大树。

“他们的子孙就像泥土下的树根,绵延深远,紧紧扎根,是树的立身之本。”

“而他们的权柄财富,就是树叶,汲取养分。采衣,你说树是没有根会死,还是没有叶会死?”

“……”

树影仿佛鬼鬼崇崇,微风一阵,树叶晃动,江采衣却觉得那大树似乎在不安的晃动,连根底都在发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异常。

“事实上,是都会死。”鲜艳的嘴唇吐出的话幽凉入骨,沉络笑吟吟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肩上,柔软的布料挡不住指尖鲜红闪过的珊瑚红色,似是红莲业火里盛开着牡丹花瓣,在指尖伶仃浸着冷意,漆黑的发和雪白的肌肤一线分明,刹那有惊动的杀意一般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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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權 下 h (新更的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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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畔,案几撤了下去,细细主骨架上只有一盏珐琅青釉矮盆,盆中养着指头大小的莲,颗颗精致的骨朵半开不开,浮在嫩绿的圆形叶片上,清水中来回涤荡。

江采衣要午休,皇帝陛下亲自作陪,周福全便很有眼色的领人撤了下去。敞着殿门,素屏挡在门口,依稀透出内殿的情致,却又十分模糊。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花作烟萝。

沉络拆了头上的白玉栉梳,放在一旁,斜靠坐在床头慵懒展着手上的卷轴,长发散开仿佛黑色的水莲,曳在身後,丝绸般柔软。

沉络自己并不需要午休,纯粹是来陪睡的,但是,这是难得一见他如此闲散悠然和放松的时候,江采衣最喜欢看这样的他。

她开开心心抓了块冰碗里凉津津的桃块塞进嘴里,自动自发从床沿上爬上去,在沉络怀里蹭了蹭。

沉络见她吃冰的,立刻凤眸一眯。

可是见她开心,便是一万个想说她一顿,沉络也只能将她纤薄的身子搂进怀里。长指摸了摸,握住她一只手腕,暗暗运力透过静脉驱赶她刚刚吞下去的凉气。

采衣笑着,乾脆翻身压在他腰上,柔软的手臂伸过去,紧紧抱住他的颈子,脸颊贴着他幽凉的颈侧肌肤,“陛下……”

她的声音很软,即娇且柔。采衣喜欢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依恋,那声音像是一片羽毛在心头轻轻搔动,沉络忍不住微笑起来,任由她在身上翻天覆地的闹腾。

自从牡丹花节那一夜後,她的依恋就越来越明显,不同于刚刚进宫时的拘谨畏惧,也不同於刚刚升做衣妃那时候的乖巧隐忍,她会把所有规矩都扔到脑後,寻到机会就往他身上黏。

衣袍都被她弄乱了,沉络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她又拉又扯的解开他襟口的盘扣,露出白玉肌肤上凸起的优美锁骨,然後将小脸贴上去满足的叹口气。

她有一副琉璃心肝,通透明澈的很,十分清楚在他面前能不能放肆。以前,他即使和颜悦色,她也知道他的冷漠,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撒娇。现在,她明白他的喜爱,就算他再严厉,她也半点儿不怕,寻着空就在他身畔磨蹭,就算被呵斥也压根不当回事。

江采衣知沉络不喜热,更往下解开了他的几颗扣子,雪白绡衣贴合着肌肤微微坠下,铺在枕席间。

玉带松脱,身後是密密压压雕刻着玉兰合欢花朵的梨花木靠,清丽蜿蜒花朵开的繁盛,衣衫下摆拖曳铺满床榻,他微微低笑,挑起高傲艳丽的眉和一双眼神幽昧,形状妩媚的眸子。

她更紧的抵过去,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发顶亲昵的顶他坚硬光洁的下颌,摩擦出丝丝妩媚红热,惹来他轻柔的低低闷笑。

他喜欢极了她这样温柔小意的眷恋,长发都被她弄得微乱,漆黑凤眸底似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殷红嘴唇犹带笑意,春艳一枝倾河山。

指头梳入她背後的发,沉络垂眸看她痴痴凝望的眼睛,“朕这麽好看麽?”

语调是风雨都吹不散的缱绻。

采衣看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小声呢喃,“嗯,特别好看。”

鲜少见他穿白衣,素艳雪凝树,花媚玉堂人。

他真是特别特别好看,谁都没有他好看。

月白色的长袍,黑色的发,一溪流云轻梳妆,绝色东风十二阑,漆黑碎发从脸侧滑过来,颈子和衣领交接的地方有着万分妩媚的阴影,绝世美貌,映的人间颜色如尘土。

沉络笑起来,一手按住她,一手将方才拿着的卷轴展开给她看。

“采衣,这是後宫和内务府的帐目,你拿去好好看。有不懂的,问朕也可以,问内务府总管也可以。”

“嗯……陛下这是让我管账?”

“不仅如此,”沉络缓缓抚摸她的发丝,“後宫和内务府的权,日後,朕会尽数交到你的手里。另外,再拨部分内库的产业给你,日後宫里打赏总不能束手束脚,如此内宫权柄才能拿得稳。”

“按你的性子,施威怕是很难,那就施恩吧。明日你就下诏,将内务府的宫女太监们的冰饷钱涨一倍,谁再不服你,真金白银堵他们的嘴。”

阳光从窗棂里召过来,在床帐上泛起鳞鳞细浪。

采衣有些犹豫,“皇上,这麽大的权……我拿着,不好吧?”

眉角扬了扬,沉络微微撑直了身子,伸手将她前额的碎发掳到耳後,“不大。这世上,最大的是皇权,其次,便是後权。”

後权。

“自古後宫不得干政,但这并不代表後宫和前朝无关,事实上,皇后地位举足轻重,你日後仔细留意,便能明白。”

“你将是朕的皇后。日後北周有名有姓的命妇逢年过节都会来谒见你,哪家贵女赐婚结亲,也必须来讨你的凤旨。如此,谁家和谁家结亲结盟,你便是第一个知道动向的人。单单赐婚这一项,就足够你拿捏不少人家的命脉。还有内务府的太监们,他们长久浸淫内宫,对朕和皇子公主们的性情最熟悉,更是在御前递话的最好人选,外头的朝臣几乎个个都有在宫里相熟的小太监,朕和你身边的内侍,是他们第一个讨好的物件,通过这些内侍,你便可以对前朝的态势了若指掌。”

“这些贵女、内侍该如何拿捏,你要慢慢揣摩,不要让人蒙蔽了你的眼睛,朕的後宫,就全交给你了。”

江采衣咬咬嘴唇,“皇上……”

他缓缓揉捏着她的脸颊,“不用怕,有朕在,闯了什麽烂摊子朕会给你收拾。但你若没有内宫权柄傍身,宸妃乃至日後的皇后,都是空谈。”

阳光将他的指甲油涂成了金色,张开十指如同点点阳光,温暖到心头。

她慢慢把手伸向阳光,轻轻收紧拳头,把阳光和温暖握在了手上。

最後嘴里只是柔柔的咕哝,“陛下把内库都交给我,我怕後世人会诟病陛下。”

“哦?诟病朕什麽?”

“诟病陛下昏庸无道,色令志昏,怕老婆。”

沉络轻笑,“无妨。千秋史笔掌握在後世史官手里,而史官的命,却掌握在朕的皇儿手里。”

江采衣立刻重重点头,“对!後世谁敢说皇上的坏话,就让皇儿砍了他!”

沉络闻言忍不住大笑出声,黑眸弯着,背後的青丝都随着笑声绸缎般微微轻颤。

何尝不知道,她是故意在逗他开心。

几日来,眼看大猎将近,北伐在即,南楚太子来访,各种谋算暗地交错,在看不见的地方拉开隐形大网,吞噬着一切,他虽然尽在掌握,却也必须慎之又慎。

唯独她这里,唯独她身侧,那样温柔。

这番一闹,她也笑的薄红了脸颊,柔嫩手掌压在沉络腰上,骑坐在他腰间,依恋的俯下身,偎在他怀里。

夏日天热,两人相处时,她便只穿了一件小衣,半透明的桃红色薄绢边角卷上来,露出白嫩的小腿。

脚腕上一道细细的红色痕迹,是他系上去的玲珑色子嵌红豆小链,梅红色衬得细瘦脚踝更加白嫩。

桃红小衣是极软极软的丝绸,第二层肌肤一样凉滑的贴合在身上,曲线毕露,勾勒出高耸的丰乳和极纤细的腰肢。

年轻的天子本就兴致强盛,这麽一蹭,就蹭出火来。沉络凤眸微沉,修长手指伸过去,钳住了她小巧的下颌。

“嗯……皇上……”

采衣轻颤着身子,声音都虚软了好几分,眼睛像是浸在水中,意乱情迷的开阖。

修长手指从她的後颈一直向下,摸过微微下凹的背脊,一直到她翘起的雪臀。

薄透丝绸下能看到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移动,在她丰臀上揉捏抚摸,那里饱满紧实,水蜜桃一样富有弹性,再一捏,就惹来一串娇吟喘息。

她这才发现骑跪在他腰上的姿势有多暧昧,连忙红着脸要下去,却被猛然握住细腰,狠狠下压。

身下,巨大狰狞的烫热欲望顶在腿心,采衣从头酥麻到脚,微微垂头却正好对上他玩味的桃花凤眸。

“嗯嗯……”心慌的厉害,他一摸她就弄得她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慌乱的坐在他腰间,白嫩手指蜷起来,似乎他的衣袖会烫手。

沉络捉住她的脚踝分在腰侧,手指修长白皙,骨肉匀停,指甲整整齐齐,红润光滑,仿佛是嵌上去的贝壳一样,却比铁爪还强硬,采衣根本挣动不得。

殷红鲜艳的嘴唇贴上她轻颤的颈子,湿润舌尖放肆的轻咬研磨,沉络轻笑一声,随手在枕畔一摸,将方才解开的腰带缠上她的双腕,然後不轻不重的系紧。

“别怕,”温热唇齿在细嫩的肩膀上轻轻一咬,就咬出细细颤抖,“只是换个玩法。”

“皇上……白日、白日宣淫,让、让人传出去……”

薄薄小衣被他咬开了,贴着肌肤滑下去,饱满的乳球高高挺起,瓷白瓷白的,尖端一点樱红,她好像跪坐在锦绣里的玉娃娃。

“反正朕昏庸无道、色令志昏、怕老婆,再多一个白日宣淫也没关系,嗯?”他莞尔。

“陛……下……”采衣双手被绑紧,抵在他胸前,极力垂着头,却偏生看到的是他劲健结实的腰腹和迤逦满床的青丝,手腕水一样绵软,被抽走气力,面红耳赤的咬着嘴唇。

唔。沉络只轻描淡写的应,一手从她臀瓣向上抚摸,压着她的背脊,采衣挣动不得,只能顺着他压制的手势紧紧贴过来,磨蹭间白皙脚踝颤动,那串红玲珑色字细链,是一根一根细小红豆穿成,一颗一颗鲜红若血。

小小的圆珠子磨蹭间硌着肌肤,磨蹭出浅浅红痕,一颗又一颗,却像是在脚上焚烧的火,又疼又痒。

小衣堆在腰间,朦胧的露出一个小巧可爱的肚脐,给雪色肌肤上映出一层浅淡的情分,仿佛开的正盛的桃花,色若粉荷,艳艳的生着春意。

他在床笫间肆意而放纵,远远不是她能招架,他的指头在她脚踝上的细链上一绕,便如同给她上了镣铐一样,死死扯住动弹不得,沉络笑吟吟的将手指探入红豆小链和足踝肌肤的空隙,一点一滴轻捏着圆润粉嫩的足趾,身下欲望狂烈勃发,却就是不动她。

那股震颤激流从脚踝一直灼烧到下腹,采衣被绑着双手,难堪间又增添一分躁动,还没怎样就已经湿润的不行,滑润蜜液从粉丘花苞溢出来,将身下他的白裳都浸湿了。

“小丫头嘴上端庄的厉害,原来是君子皮,浪荡骨。”美貌君王的手指来回游移,她全身的神经都在追着他的指尖,难堪的娇吟出声

“偏你最喜欢在朕跟前装正人君子,露馅了不是?这麽湿。”

“陛下!”她惊叫,泪珠子在睫毛间晃晃悠悠,惊恐的看着他坐直起身,拉开她跨坐的双腿,露出中间已经透湿的粉嫩花苞,挡着她的面将手指缓缓的探了进去。

“陛下,陛下……你……你……”

他一手扣着她的後脑,逼她看着自己柔嫩处被长指来回折磨抽插的模样,“朕妄作了昏君,你不得一起陪着担个妖姬的名头?来,叫的大声点。”

“陛下,我受不了这样,给我好不好……给我……”采衣说话都在哆嗦,已经控制不住的在他腰上颤抖扭动起来,他的指头很轻柔,像羽毛一样搔的她酥痒至极,偏偏那巨大火热的欲望狠狠抵在她的腿间,就是不进去。

颈子上似有流火移动,他的嘴唇是诱惑,指尖是诱惑,身下那里……采衣呜咽一声,只觉得喉咙发渴,酥痒的厉害,不依不饶的贴过去拱进他怀里,丰润翘臀不断在他腰间辗转磨蹭,泪珠子弄湿了他的前襟。

竹殿的门窗都没有关,素锦掩门,紫丝步障,夏风撩起帷幕露出玉砌雕阑,紫金色狻猊兽口炉缓缓喷着柔白雾气。

挣动间,沉络的蜀锦素衣也散开,丰美的肌肤触手若玉,他枕在花梨木床头,唇边带着浓烈而肆虐的欲望,手指却轻柔的如同玩弄猎物的猫,一波一波挑弄撩动着她,将小小的激颤撩成覆天大火。

她终於由躲避他的手指,变成追逐他的抚摸,偏偏采衣的手腕被绑着,只能难耐的磨蹭腰臀。

“陛下,陛下……”

颈子上,耳垂处的柔嫩,他吻得热情而细致,除了身下最灼热的那一处,其他地方他都爱抚的毫不吝啬,呼吸交接着呼吸,带着海棠香味的气息吹入她颈侧细密的绒发,引出她一阵近乎於窒息的迷炫。

美貌的帝王轻笑,湿润的指尖泛着白玉光泽,珠贝般的牙齿在她泛红的颊边细细吮噬,一手撩开下袍的遮蔽,下身肿胀的欲望登时又粗大了几分,烙铁般顶着她的花心,五指顺着她柔韧纤细的腰肢抚上去,一把扯掉她腰间堆叠的薄透桃红小衣,抓住两只饱满的莹白丰乳反复揉捏。

“想要朕麽?”

“想、想……”

细细白雾在床幔间流动,香甜柔软,那白雾缓缓飘一阵就散了,采衣不甚清醒的迷迷糊糊抬起头来,他的唇色仿佛浸染的胭脂,凤眸却生生凝出一团火,看起来美得惊人却又说不出的妖异邪恶。

“那就自己坐上来。”

沉络细长白净的手指在她发间移动,嫣红色的五点透出漆黑发丝,他手腕上的黄金龙链晃在她眼角,细细一道流光,小小的黄金龙头磨蹭着她鬓角的绒发,小龙碧绿的翡翠眸子有点刺眼,似在一旁注目着她。

她在他的欲望上来回磨蹭,却生嫩的怎麽也没法如愿,喉咙里泛起弱弱哭音,沉络轻笑一声,也不跟她磨蹭,压住她柔软的後腰,下腹就狠狠挺上去,坚硬如铁的男根尽根用力戳入她湿漉娇嫩的花穴。

“嗯……啊……啊啊……”

他一插进来就是蛮横的进击,采衣坐在他腰上,只觉得浑身要被冲散了。

“陛下,慢点……啊……”

沉络在床上一贯强势,她在他怀里仿佛狂潮中被狂乱颠覆的小舟,浅金色帷幕在床榻边被金钩挂起,巨大的明黄色被褥上淩乱不堪,柔嫩纤细的少女被迫坐在美貌倾国男人的腰上,软软的大声娇吟着,浑身雪白赤裸,白嫩的臀瓣被拍打着,艰难的扭摆着腰臀,承受身下男人粗大欲龙的狂肆抽插。

绸缎仿佛潮水一样淩乱起伏,娇蛮的小腰被狂暴的戳刺顶的不断摇摆,胸前一对丰满诱人的乳球上下抛动,在清晰的光线中莹润至极。

“啊恩……皇上……好烫……”

mī穴颤抖蠕动着将巨大的欲望吸吮的紧紧的,她娇吟着激烈扭动纤腰,细白小腿不断在他腰腹两侧挣扎,却只是软绵绵的反抗,反倒更激发他的兴致。

他优美白皙的脖颈有着点点淡红色暧昧吻痕,沉络有趣的弯起美目,将她的脚踝握住,微微一扯,就将她双腿大大敞开。

“陛下,我真的不可以了,求求你轻点……”

他的手腕白皙,右手挂着一根细细的黄金龙爪盘扣手链,妖娆狰狞,月上半空,他下摆的素衣沾上了欢爱味道,长长的落雪一般在身下延展。

“小妖精,明明想要还嘴硬。” 他一手压住她不断扭动的丰臀,一手扳她的粉颊,凤眸眯细,欣赏着她痛苦又销魂的表情,结实雄健的腰腹狂暴放肆的发狠耸动,她被迫骑在他腰间大起大落的驰骋。

“啊……啊……啊……”

欲望像是不见边际的汪洋,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她,沈络笑意柔软,弯起来柔软的嘴唇,一手抓握着她胸前不断汹涌跳跃的丰满,刚好塞满掌心,柔软饱满,随着他的抓握惹来一串又一串软绵娇喘,销魂至极。

她闭起眼想要撇过眼睛,却被紧紧扼住下巴,眼睁睁看着她大张着双腿,层层衣袍散开,他身下粗大耸立的男性次次顶开花穴狠狠尽根而入,不断抽送出晶莹蜜液。

她轻喘,细细弱弱的叫,身下不断收紧再收紧,他微微颦眉,艳丽凤眸忽的眯细,生生媚惑,妖靡淫艳不可方物。

“陛下……陛下……”

采衣被剧烈的快感激出小小泪珠,挂在脸上,仰着颈子,感受他啃噬过来的热潮。

唇瓣带着淡雅海棠香息,一点点送入她的唇齿,纠缠不息。

“露滴牡丹开,不胜狂风骤雨。”

恍惚间听到他的低笑,凉凉的绸缎滑过她的身体,她的腰肢被他掐出了青紫,下体的挺动撞击在交合处湿腻淫荡不堪。

他笑着,噙着她湿润的唇,身下更快速的抽动,狂暴插顶着她不断抽搐的嫩穴,手握住她不断激烈摆荡的丰满乳球,在她不断高潮抽颤中放荡律动,紧窒mī穴蠕动挤压,沈络用力上顶,不管不顾的激烈抽戳。

“皇上……”

他正做的兴起,采衣却已经被猛烈扑上来的高潮吞噬了神智。

他的手臂坚硬如同钢铁,采衣将整个身子拱进他的怀里去,呜呜咽咽的求他,嫩粉花穴不受控制的激烈收缩,湿润的小嘴紧紧咬住了他的肩膀。

“嗯……”沉络形状妩媚的眸子闪过激烈欲望,五指狠厉下压着她不断摇摆的白嫩翘臀,mī穴里狰狞勃发的巨大男性登时又胀大了许多。

不耐烦这样顶弄她,沉络猛然从她身子里抽了出来,采衣身子一空,更加难受,差点又哭了出来,难受的并起双腿磨蹭。

揽起她虚软的身子按在榻上,沉络挽起她的黑发捋在一旁,纤细的姑娘呜咽着被他面朝下强硬按压在枕上,浑身赤裸着,柔嫩脸颊贴着淩乱锦褥,只高高翘起後臀。

“啊啊啊————”

狂猛偾张的男龙毫不停歇戳进来,沉络跪在她身後,结实优美的腰腹间又隐隐的薄汗溢出,粗壮男根在她雪白的腿间不断进出放纵,几乎像发泄一般激烈。

“瞧你浪的,夹这麽紧,想让朕弄死你麽?”

柔软娇嫩的身躯在他怀里淡淡发红,柔嫩花穴夹着坚硬粗长的ròu棒不断抽搐,销魂欲死。欲火从心口窜出来,沉络抓着她的指头绷了起来,骨节凸起,揽着她的後腰就是一阵放纵发狠的耸动。

“翘的高一点,让朕好好要你,啧……”

圆润的翘臀不断扭摆,被坚硬下腹撞得一片红肿,湿热水穴将疯狂抽插的欲根裹得紧紧地,粗热的快要撑裂她、

“啊嗯……陛下……我好难受,陛下……别折磨我了,嗯嗯……”

双手被绑着,只能高高拴在床头,大大开敞的双腿不断磨蹭着他柔软的衣摆的绸缎,饱满的丰臀像是两瓣蜜桃,被粗热男龙强硬挤开,在娇艳的mī穴里疯狂抽戳驰骋。

“啊啊啊,陛下,不要握的那麽用力,嗯!嗯!嗯!”

她随着他用力操弄的节奏娇吟哭闹起来,沉络从背後伸出手去握住她圆润的乳球,一面狠力抽插一面蹂躏,雪白乳肉溢出指缝,肌肤上印出青红的指痕。

微微的痛感又带来无比销魂的快意,全身都在他的放纵动作中颤抖,采衣的指甲狠狠陷入了他修长结实的手臂,柔软的娇躯被撞得剧烈颤抖,几乎昏厥,淫靡的肉体的撞击声音伴随着交欢的笑喘和浪吟春情无限。

“呜呜……”

他黑绸子一样的青丝垂在她的身上,满满的都是海棠的味道,采衣下身含着红肿粗长的巨大ròu棒,娇小的花穴似乎是一条粉红色的缝隙,随着她高高翘起的臀暴露在白嫩的臀瓣间,被巨大男龙硬是撑开,白腻的液体流溅出来,将两人交欢的地方弄得更加湿滑。

身下和腰间都开始密密泛上算听,但无法言喻的快感像是无数触手将她向四面拉扯,被捆缚的双手紧紧抓着床单,迎接身後越来越猛烈的冲击。

素白的画屏就立在床榻不远处,挡着洞开的门庭。连外头的绿色竹色都依稀可见,她慌乱的想要埋首入锦被,小口小口的啜泣着。

人影摇动,采衣在水蒙蒙的目光中看到了两人的身形。白色素屏像是一面墙,映着两人交欢的影子,她娇柔的趴在床上,无力的被他握着纤腰,他的影子投在素屏上劲健优美,下腹的力量令人发抖,狠狠在她身後律动放纵。

那香艳的景象刺激得她浑身酸软,又跌入高潮的波浪里,任由他火烫的侵犯

“看见了,是不是更兴奋?”沉络按着她,欣赏着她被撑大的穴口不断收缩的美丽情景,指尖在她的臀肉上微微一弹,立刻惹来一波接着一波的抖颤哆嗦。

她被撞得摇摇晃晃,连娇喘都变成了无力的呻吟,过度的刺激不减反增,成熟粗热的男茎猛烈的抽送着,越来越快,她已经忍不住惊喘呻吟,被他撞得紧紧抵上床头,沉重的木头发出快要散架的声响。

他是帝王,骨子里唯我独尊,要就要的彻底,做就做的绝对。

快意的感觉要从肌肤透进骨髓里面去,身下的娇躯滑腻又柔软,纤细的姑娘来回失控的摇着头,低低哭泣着咬住锦褥,看得他兴致更盛,眼底都泛上猩红色。

翻过身抱起她,扯开绑缚她手腕的腰带,他捉起她的双腿环在腰後,按在床脚靠墙的地方,将柔嫩的小人儿抱紧了咬住她哭泣中带着咸涩的舌尖,指尖按压着她的後腰发力大开大阖的驰骋纵横。

背後贴着冰凉的墙面,她敞着双腿,嫣红的幽花中央,一根粗大得让人害怕的男性欲望狂野进犯抽动,瘫软在他怀里,任由火烫欲龙快速侵犯。

采衣的额头湿润密布着稀罕,磨蹭着他的锁骨,沉络拢着她,紧紧的拢着,任凭欲火纵横焚烧。

床畔的圆盘里清水光波,一盏盏小小的碗莲开的香艳含光。

高潮中流淌的汁液都已经浸湿了她身下的被褥,采衣呜呜哭着,听到他在耳畔喘息的声音,挑弄她的声音,还有念她名字的声音。

采衣,采衣,采衣。

他苍白细长的指尖固定在她後脑,坚硬的下腹顶着她细软的腰肢,猛烈的耸动让她难以吃得消,不仅伸手紧紧抓握住他颈後的长发。

“陛下……陛下啊……”黑柔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在背後柔滑的摆动,凤眸在激情中迸出炙热猩红,采衣身下的柔嫩被粗大男根毫不留情越来越快的侵犯,发出痛苦又满足的喘息。

无上的快感由下身窜上全身,血液迅疾流动着,四肢百骸都烫的灼手。

“啊呀————”她的手指痉挛的蜷起,指甲划过他背後微微凸起的,白玉色泽的脊柱,留下厮缠的红色的痕迹。

湿润舌尖伸出艳红的嘴唇,沿着泛红的耳廓细细舔舐,他的指骨有力而修长,捧着她湿润的脸在肌肤上印下浅色红印。

凤眸飞扬起鸟儿羽翼一般妩媚而优雅的曲线,她喘息着被拉到怀里细细的亲吻,采衣觉到他长而黑密的睫毛在肌肤上滑动,眸中近乎於疯狂的感觉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喜欢被他这样抱着。

就算有痛,有失控的近乎於疯狂的热,也喜欢啊喜欢啊。

甜蜜的辗转轻舔之後,他的舌头滑进了她的口腔,采衣全身都瘫软下来,任由他热烫的坚硬欲望在已经敏感到了极点的mī穴里抽送,每一次挺近、抽出都尽根用力,他激情中来回起伏的身姿矫健有力,洁白双腿间修长的男性身躯激烈律动耸动,满室快要淌出水的香艳欢爱气息。

“啊恩……嗯嗯……陛下,快死掉了,啊呀……”刺目白光冲上大脑,采衣眼前骤然恍惚,空白一片,小手软软搁在他肩上,柔软腰臀随着他越来越暴烈的冲击软软的打在墙上,清晰的肉体交欢声和激情喘息声弥漫开来。

紧紧收缩的花穴死死含吮住狂烈爆发开来的男性,烫热的白色液体在两人身躯交接间不断涌出来……

沉络就拥着她的姿势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托着她高潮中颤抖的臀,五指狠狠掐紧,爆发的男性更猛更快的在红肿抽搐的柔穴中继续耸动抽戳!

坚硬下腹磨疼了她柔嫩的粉丘,不断高潮的娇躯背後是柔软清凉的绸缎,被紧紧压在一床光艳之间,清晰的光线中能看到被疼爱的放荡痕迹,是绝艳的视觉刺激。

手指交叉着手指,他喘息间带着笑意,一片斜里透来的阳光将垂落的青丝都染成淡淡的琉璃丝色泽,他的手臂炙热有力,男人的热度和重量压着她,采衣恍然间呻吟着,声声弱声声柔,仿佛被丢进了什麽熔炉,化入带着海棠香味的铁水,将她一身肉骨都化作彻底柔靡。

身下一片狼藉,优美腰腹律动渐渐由暴虐转慢,轻柔而性感的厮磨着水润润的人儿。

沉络垂下颈子吻着采衣颤抖湿润的鬓发,长指嵌在她蜷缩的足趾里,用弄疼她的些许力道十足放荡的向上抚摸,纵欲後的一握黑发微微湿润,肌肤白皙的极度撩人,他眼角眉梢的肌肤都被染上浅浅桃红,那美貌带着某种淩厉妖艳的气势,艳色殊绝,倾国倾城。

散在两人身下的素白色衣衫仿佛绽放的巨大白色牡丹,丰润的花瓣柔折颤动,飘遥清白休。

采衣疲累到了极点,柔软手臂绕过後颈,软软握在他身後,枕在他的肩上低柔的咬着下唇,倦累的在他颈窝里缓缓磨蹭。

沉络笑着,笑着,声音渐带着满足的温柔沙哑,带着一点诱惑意味的轻喘,却不再继续撩动她,而是轻轻将垂落在两人肌肤上的黑发给捋到脑後去,手臂搁在她柔软的腰间,眯眼看着头顶雪白丝绦,雪般垂下长长的流苏。

“……陛下,”怀里的小人儿似乎不会作死一样,犹犹豫豫的开口,“陛下弄得我疼了。”

知道她根本不疼,只是藉故撒娇,沉络唇畔微微浮起笑意,手轻轻在她臀瓣上轻拍一下,“疼了就好好歇着,但是明日照样是要早起的。”

想藉故赖床门儿都没有。

江采衣傻眼,很不服的拱了拱他,沉络侧身支着脸颊,手指在她背後发间轻梳,一根一根,比渡水穿花还要温柔。

“小憩一会儿罢,朕陪你,”他轻缓声说,“醒来了带你去沐浴。”

沉络如果真想诱哄一个人,真真是能把她泡在酒里,用蜜溺死,采衣听着他低柔优美的声音,琳琅一样,还带着某种慵懒好听的沙哑,不由慢慢闭上了眼睛。

“采衣,采衣……”优美男嗓缓缓哄着,“为什麽叫这个名字?”

她已经半垂入梦乡,只模模糊糊说着,那个名字是老晋侯赐的,并没有什麽特殊意义……

怎麽会?

她听到他笑吟吟的声音,窗外有着夏蝉的鸣叫声,还有青铜貔貅铜铃的轻微玲珑声,漫在她渐渐沉入的甜美梦想。

然後,似乎听到他在耳畔温柔的念着: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兽口白烟嫋嫋,她睡得那样甜蜜,那样踏实,听他不厌其烦的在耳畔念着,轻声念着。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华采衣兮若英。

采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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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分是繁体版,下半部分是简体版,内容一样,大家自选着看啊

简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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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畔,案几撤了下去,细细主骨架上只有一盏珐琅青釉矮盆,盆中养着指头大小的莲,颗颗精致的骨朵半开不开,浮在嫩绿的圆形叶片上,清水中来回涤荡。

江采衣要午休,皇帝陛下亲自作陪,周福全便很有眼色的领人撤了下去。敞着殿门,素屏挡在门口,依稀透出内殿的情致,却又十分模糊。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花作烟萝。

沉络拆了头上的白玉栉梳,放在一旁,斜靠坐在床头慵懒展着手上的卷轴,长发散开仿佛黑色的水莲,曳在身后,丝绸般柔软。

沉络自己并不需要午休,纯粹是来陪睡的,但是,这是难得一见他如此闲散悠然和放松的时候,江采衣最喜欢看这样的他。

她开开心心抓了块冰碗里凉津津的桃块塞进嘴里,自动自发从床沿上爬上去,在沉络怀里蹭了蹭。

沉络见她吃冰的,立刻凤眸一眯。

可是见她开心,便是一万个想说她一顿,沉络也只能将她纤薄的身子搂进怀里。长指摸了摸,握住她一只手腕,暗暗运力透过静脉驱赶她刚刚吞下去的凉气。

采衣笑着,干脆翻身压在他腰上,柔软的手臂伸过去,紧紧抱住他的颈子,脸颊贴着他幽凉的颈侧肌肤,“陛下……”

她的声音很软,即娇且柔。采衣喜欢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依恋,那声音像是一片羽毛在心头轻轻搔动,沉络忍不住微笑起来,任由她在身上翻天覆地的闹腾。

自从牡丹花节那一夜后,她的依恋就越来越明显,不同于刚刚进宫时的拘谨畏惧,也不同于刚刚升做衣妃那时候的乖巧隐忍,她会把所有规矩都扔到脑后,寻到机会就往他身上黏。

衣袍都被她弄乱了,沉络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她又拉又扯的解开他襟口的盘扣,露出白玉肌肤上凸起的优美锁骨,然后将小脸贴上去满足的叹口气。

她有一副琉璃心肝,通透明澈的很,十分清楚在他面前能不能放肆。以前,他即使和颜悦色,她也知道他的冷漠,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撒娇。现在,她明白他的喜爱,就算他再严厉,她也半点儿不怕,寻着空就在他身畔磨蹭,就算被呵斥也压根不当回事。

江采衣知沉络不喜热,更往下解开了他的几颗扣子,雪白绡衣贴合着肌肤微微坠下,铺在枕席间。

玉带松脱,身后是密密压压雕刻着玉兰合欢花朵的梨花木靠,清丽蜿蜒花朵开的繁盛,衣衫下摆拖曳铺满床榻,他微微低笑,挑起高傲艳丽的眉和一双眼神幽昧,形状妩媚的眸子。

她更紧的抵过去,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发顶亲昵的顶他坚硬光洁的下颌,摩擦出丝丝妩媚红热,惹来他轻柔的低低闷笑。

他喜欢极了她这样温柔小意的眷恋,长发都被她弄得微乱,漆黑凤眸底似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殷红嘴唇犹带笑意,春艳一枝倾河山。

指头梳入她背后的发,沉络垂眸看她痴痴凝望的眼睛,“朕这么好看么?”

语调是风雨都吹不散的缱绻。

采衣看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小声呢喃,“嗯,特别好看。”

鲜少见他穿白衣,素艳雪凝树,花媚玉堂人。

他真是特别特别好看,谁都没有他好看。

月白色的长袍,黑色的发,一溪流云轻梳妆,绝色东风十二阑,漆黑碎发从脸侧滑过来,颈子和衣领交接的地方有着万分妩媚的阴影,绝世美貌,映的人间颜色如尘土。

沉络笑起来,一手按住她,一手将方才拿着的卷轴展开给她看。

“采衣,这是后宫和内务府的账目,你拿去好好看。有不懂的,问朕也可以,问内务府总管也可以。”

“嗯……陛下这是让我管账?”

“不仅如此,”沉络缓缓抚摸她的发丝,“后宫和内务府的权,日后,朕会尽数交到你的手里。另外,再拨部分内库的产业给你,日后宫里打赏总不能束手束脚,如此内宫权柄才能拿得稳。”

“按你的性子,施威怕是很难,那就施恩吧。明日你就下诏,将内务府的宫女太监们的冰饷钱涨一倍,谁再不服你,真金白银堵他们的嘴。”

阳光从窗棂里召过来,在床帐上泛起鳞鳞细浪。

采衣有些犹豫,“皇上,这么大的权……我拿着,不好吧?”

眉角扬了扬,沉络微微撑直了身子,伸手将她前额的碎发掳到耳后,“不大。这世上,最大的是皇权,其次,便是后权。”

后权。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但这并不代表后宫和前朝无关,事实上,皇后地位举足轻重,你日后仔细留意,便能明白。”

“你将是朕的皇后。日后北周有名有姓的命妇逢年过节都会来谒见你,哪家贵女赐婚结亲,也必须来讨你的凤旨。如此,谁家和谁家结亲结盟,你便是第一个知道动向的人。单单赐婚这一项,就足够你拿捏不少人家的命脉。还有内务府的太监们,他们长久浸淫内宫,对朕和皇子公主们的性情最熟悉,更是在御前递话的最好人选,外头的朝臣几乎个个都有在宫里相熟的小太监,朕和你身边的内侍,是他们第一个讨好的对象,通过这些内侍,你便可以对前朝的态势了如指掌。”

“这些贵女、内侍该如何拿捏,你要慢慢揣摩,不要让人蒙蔽了你的眼睛,朕的后宫,就全交给你了。”

江采衣咬咬嘴唇,“皇上……”

他缓缓揉捏着她的脸颊,“不用怕,有朕在,闯了什么烂摊子朕会给你收拾。但你若没有内宫权柄傍身,宸妃乃至日后的皇后,都是空谈。”

阳光将他的指甲油涂成了金色,张开十指如同点点阳光,温暖到心头。

她慢慢把手伸向阳光,轻轻收紧拳头,把阳光和温暖握在了手上。

最后嘴里只是柔柔的咕哝,“陛下把内库都交给我,我怕后世人会诟病陛下。”

“哦?诟病朕什么?”

“诟病陛下昏庸无道,色令志昏,怕老婆。”

沉络轻笑,“无妨。千秋史笔掌握在后世史官手里,而史官的命,却掌握在朕的皇儿手里。”

江采衣立刻重重点头,“对!后世谁敢说皇上的坏话,就让皇儿砍了他!”

沉络闻言忍不住大笑出声,黑眸弯着,背后的青丝都随着笑声绸缎般微微轻颤。

何尝不知道,她是故意在逗他开心。

几日来,眼看大猎将近,北伐在即,南楚太子来访,各种谋算暗地交错,在看不见的地方拉开隐形大网,吞噬着一切,他虽然尽在掌握,却也必须慎之又慎。

唯独她这里,唯独她身侧,那样温柔。

这番一闹,她也笑的薄红了脸颊,柔嫩手掌压在沉络腰上,骑坐在他腰间,依恋的俯下身,偎在他怀里。

夏日天热,两人相处时,她便只穿了一件小衣,半透明的桃红色薄绢边角卷上来,露出白嫩的小腿。

脚腕上一道细细的红色痕迹,是他系上去的玲珑色子嵌红豆小链,梅红色衬得细瘦脚踝更加白嫩。

桃红小衣是极软极软的丝绸,第二层肌肤一样凉滑的贴合在身上,曲线毕露,勾勒出高耸的丰乳和极纤细的腰肢。

年轻的天子本就兴致强盛,这么一蹭,就蹭出火来。沉络凤眸微沉,修长手指伸过去,钳住了她小巧的下颌。

“嗯……皇上……”

采衣轻颤着身子,声音都虚软了好几分,眼睛像是浸在水中,意乱情迷的开阖。

修长手指从她的后颈一直向下,摸过微微下凹的背脊,一直到她翘起的雪臀。

薄透丝绸下能看到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移动,在她丰臀上揉捏抚摸,那里饱满紧实,水蜜桃一样富有弹性,再一捏,就惹来一串娇吟喘息。

她这才发现骑跪在他腰上的姿势有多暧昧,连忙红着脸要下去,却被猛然握住细腰,狠狠下压。

身下,巨大狰狞的烫热欲望顶在腿心,采衣从头酥麻到脚,微微垂头却正好对上他玩味的桃花凤眸。

“嗯嗯……”心慌的厉害,他一摸她就弄得她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慌乱的坐在他腰间,白嫩手指蜷起来,似乎他的衣袖会烫手。

沉络捉住她的脚踝分在腰侧,手指修长白皙,骨肉匀停,指甲整整齐齐,红润光滑,仿佛是嵌上去的贝壳一样,却比铁爪还强硬,采衣根本挣动不得。

殷红鲜艳的嘴唇贴上她轻颤的颈子,湿润舌尖放肆的轻咬研磨,沉络轻笑一声,随手在枕畔一摸,将方才解开的腰带缠上她的双腕,然后不轻不重的系紧。

“别怕,”温热唇齿在细嫩的肩膀上轻轻一咬,就咬出细细颤抖,“只是换个玩法。”

“皇上……白日、白日宣淫,让、让人传出去……”

薄薄小衣被他咬开了,贴着肌肤滑下去,饱满的乳球高高挺起,瓷白瓷白的,尖端一点樱红,她好像跪坐在锦绣里的玉娃娃。

“反正朕昏庸无道、色令志昏、怕老婆,再多一个白日宣淫也没关系,嗯?”他莞尔。

“陛……下……”采衣双手被绑紧,抵在他胸前,极力垂着头,却偏生看到的是他劲健结实的腰腹和迤逦满床的青丝,手腕水一样绵软,被抽走气力,面红耳赤的咬着嘴唇。

唔。沉络只轻描淡写的应,一手从她臀瓣向上抚摸,压着她的背脊,采衣挣动不得,只能顺着他压制的手势紧紧贴过来,磨蹭间白皙脚踝颤动,那串红玲珑色字细链,是一根一根细小红豆穿成,一颗一颗鲜红若血。

小小的圆珠子磨蹭间硌着肌肤,磨蹭出浅浅红痕,一颗又一颗,却像是在脚上焚烧的火,又疼又痒。

小衣堆在腰间,朦胧的露出一个小巧可爱的肚脐,给雪色肌肤上映出一层浅淡的情分,仿佛开的正盛的桃花,色若粉荷,艳艳的生着春意。

他在床笫间肆意而放纵,远远不是她能招架,他的指头在她脚踝上的细链上一绕,便如同给她上了镣铐一样,死死扯住动弹不得,沉络笑吟吟的将手指探入红豆小链和足踝肌肤的空隙,一点一滴轻捏着圆润粉嫩的足趾,身下欲望狂烈勃发,却就是不动她。

那股震颤激流从脚踝一直灼烧到下腹,采衣被绑着双手,难堪间又增添一分躁动,还没怎样就已经湿润的不行,滑润蜜液从粉丘花苞溢出来,将身下他的白裳都浸湿了。

“小丫头嘴上端庄的厉害,原来是君子皮,浪荡骨。”美貌君王的手指来回游移,她全身的神经都在追着他的指尖,难堪的娇吟出声

“偏你最喜欢在朕跟前装正人君子,露馅了不是?这么湿。”

“陛下!”她惊叫,泪珠子在睫毛间晃晃悠悠,惊恐的看着他坐直起身,拉开她跨坐的双腿,露出中间已经透湿的粉嫩花苞,挡着她的面将手指缓缓的探了进去。

“陛下,陛下……你……你……”

他一手扣着她的后脑,逼她看着自己柔嫩处被长指来回折磨抽插的模样,“朕妄作了昏君,你不得一起陪着担个妖姬的名头?来,叫的大声点。”

“陛下,我受不了这样,给我好不好……给我……”采衣说话都在哆嗦,已经控制不住的在他腰上颤抖扭动起来,他的指头很轻柔,像羽毛一样搔的她酥痒至极,偏偏那巨大火热的欲望狠狠抵在她的腿间,就是不进去。

颈子上似有流火移动,他的嘴唇是诱惑,指尖是诱惑,身下那里……采衣呜咽一声,只觉得喉咙发渴,酥痒的厉害,不依不饶的贴过去拱进他怀里,丰润翘臀不断在他腰间辗转磨蹭,泪珠子弄湿了他的前襟。

竹殿的门窗都没有关,素锦掩门,紫丝步障,夏风撩起帷幕露出玉砌雕阑,紫金色狻猊兽口炉缓缓喷着柔白雾气。

挣动间,沉络的蜀锦素衣也散开,丰美的肌肤触手若玉,他枕在花梨木床头,唇边带着浓烈而肆虐的欲望,手指却轻柔的如同玩弄猎物的猫,一波一波挑弄撩动着她,将小小的激颤撩成覆天大火。

她终于由躲避他的手指,变成追逐他的抚摸,偏偏采衣的手腕被绑着,只能难耐的磨蹭腰臀。

“陛下,陛下……”

颈子上,耳垂处的柔嫩,他吻得热情而细致,除了身下最灼热的那一处,其他地方他都爱抚的毫不吝啬,呼吸交接着呼吸,带着海棠香味的气息吹入她颈侧细密的绒发,引出她一阵近乎于窒息的迷炫。

美貌的帝王轻笑,湿润的指尖泛着白玉光泽,珠贝般的牙齿在她泛红的颊边细细吮噬,一手撩开下袍的遮蔽,下身肿胀的欲望登时又粗大了几分,烙铁般顶着她的花心,五指顺着她柔韧纤细的腰肢抚上去,一把扯掉她腰间堆栈的薄透桃红小衣,抓住两只饱满的莹白丰乳反复揉捏。

“想要朕么?”

“想、想……”

细细白雾在床幔间流动,香甜柔软,那白雾缓缓飘一阵就散了,采衣不甚清醒的迷迷糊糊抬起头来,他的唇色仿佛浸染的胭脂,凤眸却生生凝出一团火,看起来美得惊人却又说不出的妖异邪恶。

“那就自己坐上来。”

沉络细长白净的手指在她发间移动,嫣红色的五点透出漆黑发丝,他手腕上的黄金龙链晃在她眼角,细细一道流光,小小的黄金龙头磨蹭着她鬓角的绒发,小龙碧绿的翡翠眸子有点刺眼,似在一旁注目着她。

她在他的欲望上来回磨蹭,却生嫩的怎么也没法如愿,喉咙里泛起弱弱哭音,沉络轻笑一声,也不跟她磨蹭,压住她柔软的后腰,下腹就狠狠挺上去,坚硬如铁的男根尽根用力戳入她湿漉娇嫩的花穴。

“嗯……啊……啊啊……”

他一插进来就是蛮横的进击,采衣坐在他腰上,只觉得浑身要被冲散了。

“陛下,慢点……啊……”

沉络在床上一贯强势,她在他怀里仿佛狂潮中被狂乱颠覆的小舟,浅金色帷幕在床榻边被金钩挂起,巨大的明黄色被褥上凌乱不堪,柔嫩纤细的少女被迫坐在美貌倾国男人的腰上,软软的大声娇吟着,浑身雪白赤裸,白嫩的臀瓣被拍打着,艰难的扭摆着腰臀,承受身下男人粗大欲龙的狂肆抽插。

绸缎仿佛潮水一样凌乱起伏,娇蛮的小腰被狂暴的戳刺顶的不断摇摆,胸前一对丰满诱人的乳球上下抛动,在清晰的光线中莹润至极。

“啊恩……皇上……好烫……”

mī穴颤抖蠕动着将巨大的欲望吸吮的紧紧的,她娇吟着激烈扭动纤腰,细白小腿不断在他腰腹两侧挣扎,却只是软绵绵的反抗,反倒更激发他的兴致。

他优美白皙的脖颈有着点点淡红色暧昧吻痕,沉络有趣的弯起美目,将她的脚踝握住,微微一扯,就将她双腿大大敞开。

“陛下,我真的不可以了,求求你轻点……”

他的手腕白皙,右手挂着一根细细的黄金龙爪盘扣手链,妖娆狰狞,月上半空,他下摆的素衣沾上了欢爱味道,长长的落雪一般在身下延展。

“小妖精,明明想要还嘴硬。” 他一手压住她不断扭动的丰臀,一手扳她的粉颊,凤眸眯细,欣赏着她痛苦又销魂的表情,结实雄健的腰腹狂暴放肆的发狠耸动,她被迫骑在他腰间大起大落的驰骋。

“啊……啊……啊……”

欲望像是不见边际的汪洋,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她,沈络笑意柔软,弯起来柔软的嘴唇,一手抓握着她胸前不断汹涌跳跃的丰满,刚好塞满掌心,柔软饱满,随着他的抓握惹来一串又一串软绵娇喘,销魂至极。

她闭起眼想要撇过眼睛,却被紧紧扼住下巴,眼睁睁看着她大张着双腿,层层衣袍散开,他身下粗大耸立的男性次次顶开花穴狠狠尽根而入,不断抽送出晶莹蜜液。

她轻喘,细细弱弱的叫,身下不断收紧再收紧,他微微颦眉,艳丽凤眸忽的眯细,生生媚惑,妖靡淫艳不可方物。

“陛下……陛下……”

采衣被剧烈的快感激出小小泪珠,挂在脸上,仰着颈子,感受他啃噬过来的热潮。

唇瓣带着淡雅海棠香息,一点点送入她的唇齿,纠缠不息。

“露滴牡丹开,不胜狂风骤雨。”

恍惚间听到他的低笑,凉凉的绸缎滑过她的身体,她的腰肢被他掐出了青紫,下体的挺动撞击在交合处湿腻淫荡不堪。

他笑着,噙着她湿润的唇,身下更快速的抽动,狂暴插顶着她不断抽搐的嫩穴,手握住她不断激烈摆荡的丰满乳球,在她不断高潮抽颤中放荡律动,紧窒mī穴蠕动挤压,沈络用力上顶,不管不顾的激烈抽戳。

“皇上……”

他正做的兴起,采衣却已经被猛烈扑上来的高潮吞噬了神智。

他的手臂坚硬如同钢铁,采衣将整个身子拱进他的怀里去,呜呜咽咽的求他,嫩粉花穴不受控制的激烈收缩,湿润的小嘴紧紧咬住了他的肩膀。

“嗯……”沉络形状妩媚的眸子闪过激烈欲望,五指狠厉下压着她不断摇摆的白嫩翘臀,mī穴里狰狞勃发的巨大男性登时又胀大了许多。

不耐烦这样顶弄她,沉络猛然从她身子里抽了出来,采衣身子一空,更加难受,差点又哭了出来,难受的并起双腿磨蹭。

揽起她虚软的身子按在榻上,沉络挽起她的黑发捋在一旁,纤细的姑娘呜咽着被他面朝下强硬按压在枕上,浑身赤裸着,柔嫩脸颊贴着凌乱锦褥,只高高翘起后臀。

“啊啊啊————”

狂猛偾张的男龙毫不停歇戳进来,沉络跪在她身后,结实优美的腰腹间又隐隐的薄汗溢出,粗壮男根在她雪白的腿间不断进出放纵,几乎像发泄一般激烈。

“瞧你浪的,夹这么紧,想让朕弄死你么?”

柔软娇嫩的身躯在他怀里淡淡发红,柔嫩花穴夹着坚硬粗长的ròu棒不断抽搐,销魂欲死。欲火从心口窜出来,沉络抓着她的指头绷了起来,骨节凸起,揽着她的后腰就是一阵放纵发狠的耸动。

“翘的高一点,让朕好好要你,啧……”

圆润的翘臀不断扭摆,被坚硬下腹撞得一片红肿,湿热水穴将疯狂抽插的欲根裹得紧紧地,粗热的快要撑裂她、

“啊嗯……陛下……我好难受,陛下……别折磨我了,嗯嗯……”

双手被绑着,只能高高拴在床头,大大开敞的双腿不断磨蹭着他柔软的衣摆的绸缎,饱满的丰臀像是两瓣蜜桃,被粗热男龙强硬挤开,在娇艳的mī穴里疯狂抽戳驰骋。

“啊啊啊,陛下,不要握的那么用力,嗯!嗯!嗯!”

她随着他用力操弄的节奏娇吟哭闹起来,沉络从背后伸出手去握住她圆润的乳球,一面狠力抽插一面蹂躏,雪白乳肉溢出指缝,肌肤上印出青红的指痕。

微微的痛感又带来无比销魂的快意,全身都在他的放纵动作中颤抖,采衣的指甲狠狠陷入了他修长结实的手臂,柔软的娇躯被撞得剧烈颤抖,几乎昏厥,淫靡的肉体的撞击声音伴随着交欢的笑喘和浪吟春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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